[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2
第369章 匹夫憂國


    曾有一些時日,本阿彌光悅在加賀做細瓷茶碗。
    其父光二尚在世時,父子就從加賀的前田氏領二百石。光二去世后,前田利長和光悅約定,繼續給他和其父同等待遇。因此,當他和本家發生不快時,就避到了金澤。雖然遠離京城,光悅的心情卻無法平靜,許是積習,他為世間諸事擔心,時時傳進耳內的消息讓他焦躁不已。利長有時會傳他去,在閑話時向他打聽些世事,以光悅的脾氣,他自無法含糊。
    「聽說有馬晴信和長崎奉行商議過後,燒了葡國船。」
    聽此一問,光悅心下一驚,之前他對此事一無所知。
    「葡國人常是先派傳教士去馴服當地人,再以武力征服。只要我們一出海,他們就派出海盜。有馬的船便可能在什麼地方被葡國人搶了。」
    聽了這些,光悅立刻去找高山右近。右近現被稱為南坊,亦居於金澤。不料南坊對此竟甚是清楚,他說,此事恐是尼德蘭或英吉利通過一浦按針之手,鼓動家康打擊舊教。此若確實,日本國內不久就會發生南蠻人和紅毛人之爭……
    可南坊除了信奉「空寂茶」,決不染指其餘諸事。為了堅守信奉,他才躲到茶室。他奉行「和敬清寂」的利休茶道,設置了一間四疊半大小的祈禱間,常為了一件茶器花費心力。在這種超脫的生活中,真正的茶道和信奉乃是唯一能安慰他的東西。他曾道:「利休居士若再活久些,或許會與禪斷緣,而將洋教和茶道結合在一起。」照他看,業已故去的蒲生氏鄉,以及現居大坂城內的織田有樂齋,從內心來說都已屬洋教信徒;其他如牧村政治、芝山監物、古田織部、細川忠興、瀨田掃部等自然亦不必說,甚至前田利長也不例外。他甚至說:「只有心中有信,心才能真正靜寂。」似是故意要避開世事。
    與高山右近的此次相會,成為促使光悅回京的原因之一。
    對於高山南坊所論,光悅心中自有分寸。南坊忠於信奉,這一點或許和本阿彌光悅甚為相似。他既自稱是南坊、舊教教徒,就絲毫不會動搖對洋教的信奉。有關佛教和神道,尤其是和禪宗有關的東西,他一概聽不進去。或許他曾遇到過自甘墮落的和尚,使得他徹底切斷了與佛法的緣分。
    我對日蓮大聖人,恐亦無這般忠誠啊——光悅馬上開始反省,臉稍稍有些泛紅。
    信奉可使人安心,也會致人盲目。盲目的信奉會淪為迷信,終將給信奉者帶來痛苦。一個擁有如此虔誠信奉之人,若感到宗派之危,他會怎生做?
    假如大御所說要消滅日蓮宗,光悅能夠袖手旁觀嗎?當然不能!南坊等眾多洋教徒肯定認為,乃是三浦按針給他們招來了危機,自然不會聽之任之。想清楚這些,光悅方從加賀動身。
    洋教新舊兩派的對立,很可能把眾多日本人捲入動亂。仔細想想,和光剎之爭,實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人應有更高的追求。想及此,光悅立刻去拜見利長,告訴他,自己想回京城住。利長大為贊成,他助光悅生計,是想自光悅那裡獲得京城的消息,絕非要留他在身邊服侍。
    當光悅離開加賀,抵達京城時,已是慶長十五年入夏。
    「好久不見了!長期住在京城的人,住不慣鄉下。」光悅去拜訪舅父光剎時,道。
    光剎將一個精美的綠色小盒變給了光悅,稱是武州八王子的阿幸托他轉交,還說,他正要寫信去加賀。
    「阿幸給我的?」光悅有些恍惚地看著盒子。
    「光悅,其實阿幸有一封書函和這盒子一起送來,那書函讓人有些擔心,我就翻了翻盒子,但裡邊什麼也沒有。」
    光剎乃是日蓮宗信徒,以世俗之人眼光看來,他絕非不潔之人。但聽說翻過寄給自己的東西,光悅有些不快,他忍住,道:「信函上寫了些什麼?」
    「說是信送到時,她或許已不在世上,故請把信送到的日子當成她的忌日。此外,絕不要到大久保府上去問,若非如此,恐給我們家帶來麻煩。你也知,阿幸不爭氣,把她供在家裡倒罷了,到了外邊,真不知她還會做出何等事來。」性子剛烈的光剎撫弄著花白的鬢角,「故,請你把此事忘掉。我也未對姐姐說起過。」他口中的姐姐,便是留在京城的光悅之母妙秀。
    光悅無語退下。
    那小盒子端端正正收於杉木盒中,用頗舊的紅錦緞包著。光悅捧著它,到了母親曾住過的通出水下町茶屋別苑。當日,他只是把盒子放到架上,不想打開。
    茶屋主人此時去長崎公幹,不在家,光悅悻悻而歸。灰屋紹益、角倉素庵和俵屋宗達等人得知光悅回京,便來拜謁。大家敘完舊散去,所司代板倉勝重又來了,和光悅聊了很久,故光悅根本無暇思量阿幸之事。不過,他還是若無其事向勝重問了問長安的情況。
    勝重若無其事道:「石見守運道甚強,聽說今春中風倒下,我以為他會就此隱退,不料他很快就恢復如初,又在甲州黑川穀挖金山了。」接著,勝重降低聲音,提了兩句長崎港燒毀葡國船隻之事,不過和光悅在加賀聽到的大相徑庭。加賀那邊的說法是:有馬晴信為了報復,才燒了葡國船隻。可勝重說,放火的人並非有馬晴信,而是那洋船的船長。
    「其實,有馬的船上載了許多兵器,那洋船在受襲擊前,似已著火了。」板倉勝重頓一下,又道,「看來,這樣還不能消除大久保石見守和此事有牽連的傳言啊。」
    「長安與此事有牽連?」光悅吃了一驚。
    「長安似提議過,若將日本的兵器賣到海外,定會大受歡迎,可大賺一筆。可是,如先生所知,如今的歐羅巴分成了兩半,雙方戰得正酣。我也相信日本的兵器一定會受一些人歡迎,然而無論兵器落入何方之手,南蠻和紅毛之間都得出大事。天竺、爪哇、馬來,以及呂宋和香料島,處處都劍拔弩張。因此,班國國主密令葡國船襲擊載滿兵器的日本船,不只是搶奪貨物,還要把船弄沉,殺死所有船員。故有馬怒氣衝天。然而葡國並不希望自己奪來的兵器,再通過日本人落入敵手,那樣之前就是白費力氣,故他們自己把船燒掉,把貨物統統扔到海里。我想,這些話還是莫要傳進大御所耳內為好……」
    家康主張和平交易,出口兵器自會引起海外騷亂,他必不容。葡國人把船燒了,使得長崎奉行和有馬晴信均狼狽不堪。
    「據說,船上還有生絲。他們載了很多生絲來,其實乃是從日本船上奪來,再賣給日本。這事被我們知道,他們就忙把船燒了。」勝重非常清楚光悅的性情,故,甚至連「莫要稟報給家康」的話也挑明說了。
    「可在下還有不明之處。」
    「何處不明?」
    「葡國船隻強奪日本兵器,這個在下明白。這對葡國人而言,亦為大事一件,若兵器落入敵手,自大不利。可他們為何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兵器又運到日本?又為何要進到危險的長崎港?這一點,在下無法理解。」
    「是啊!」勝重蹙眉搖首,「我也疑惑,可世間的傳言更離奇。」
    「傳言?」
    「說是班國和葡國已無可避免地要在日本與紅毛開戰。大御所和將軍都被三浦按針瞞騙,已大大支持新教。因此,舊教信徒要把足夠的兵器運進大坂,以此為據點,拚死一戰。他們運送兵器到長崎,由於有馬晴信強烈反對,故又慌慌張張把船燒了。如此一來,就把大久保長安和豐臣秀賴都卷了進去。這個傳言可真是來勢兇猛啊!」
    本阿彌光悅屏住呼吸,看著板倉勝重,其實他也這般想過。
    「如此說來,葡國船乃是打算把從日本船上奪去的兵器運回日本,存放於大坂城?」半晌,光悅才道。
    勝重忙搖手阻止光悅,「唉,我可未說必是如此,只是這種傳言讓人很是頭痛。」
    「唔,這麼說,大坂城裡有人想與葡國班國結盟,與看似更支持尼德蘭和英吉利的大御所一戰?」
    「是啊!總會有虔誠的洋教徒,那些人被葡國傳教士一鼓動,難免這般想。真是麻煩啊!」
    「經常出入大坂城的傳教士究竟是何入?」
    「我也不瞞你了,便是保羅神父。而且,大坂城內的重臣怕都和那神父有些關係。」
    「何樣的關係?」
    「不是信徒,就是後援!織田有樂齋、片桐市正,以及明石掃部、速水甲斐守等,無一例外。有些人想隱瞞此事,就熱心建議淀夫人再建大佛殿,暗地裡卻想把大坂城變成洋教舊教據點……。嗯,還有傳聞說,有一個比斯卡伊諾將軍今年要來日本,為去年送回前呂宋總督羅德里格的事道謝。人言可畏啊!若大坂城成了南蠻人的據點,班國國君必不斷派出載有大炮的軍船到日本來。這不只是謠言,聽說此乃南蠻人的慣用伎倆。只是我不會胡亂相信謠言。」
    本阿彌光悅甚是清楚板倉勝重的為人。勝重絕非輕信之人,但謠言肯定讓他心驚。
    「其實,你回到京城,我也鬆了一口氣。不管是茶屋還是角倉與市,都尊你為人生之師。他們若對你說了什麼,請一定告訴我。」
    勝重言罷,告辭去了。光悅茫然坐了許久,才想起阿幸送來的綠色小盒子,難道裡邊真藏著什麼?
    打開來,小盒子是空的,可在耳邊搖一搖,就能聽到輕微的紙張窸窣聲——盒子有兩層!光悅小心翼翼檢查時,塗滿金粉的內盒悄無聲息開了。
    「啊,果然如此!」
    盒中整齊疊放著光悅曾見過的宗達函紙。每張上都密密麻麻寫著小字,落了日子。有的紙上還寫著「光悅先生親啟」。光悅靜靜讀著。漸漸地,他臉紅了,各種情緒令五內翻騰。信中,阿幸毫不掩飾地說起對光悅的情意,感傷流露無遺。她說,她對光悅一往情深,這讓性情嚴謹的光悅幾不敢相信。可是他亦感到,阿幸對他大有深意,是一種對骨肉至親般的依戀之情。總之,正如光悅所想,阿幸並未真正傾心於大久保長安。這個女人的宿命,無比痛徹地流露於字裡行間。
    光悅花了一個多時辰才讀完這些文字。他冷靜地思慮著阿幸到底想說什麼。對阿幸所言,他並不特別驚訝先前見過板倉勝重,他心中已生出種種猜測。
    阿幸在信函中說,由於與政宗發生齟齬,長安方才感到政宗的重要。過去,政宗的支持令他得意忘形;可政宗一旦棄他不顧,他便危在旦夕。
    不管怎麼說,大御所和將軍對政宗另眼相看,何況他還是忠輝的岳父。若政宗對大御所和將軍進言,說長安對忠輝毫無益處,長安便可能掉腦袋。政宗變卦之前,長安幾未想過此事。
    阿幸明言寫道:如此一來,最麻煩的乃是聯名狀,第二便是那些積存的黃金。
    光悅尋思,金子產量,完全由長安根據自己的目的安排,問題在於,家康和秀忠對長安究竟有多信任?即使長安乃是為國積財,若引起懷疑,必招致大禍。光憑他那奢糜的生活,就足以令那些僅靠米穀收入過活、口子節儉的大名爭而毀之。
    長安假裝中風不起,欲在此期間把黃金埋藏於黑川穀,等日後再重新挖掘。一旦有急用,黃金隨時都可起出;而萬一事情敗露,八王子的宅子被抄,家中並無多少金銀,那便是瞞天過海之計。
    阿幸說,知道內情,讓她身置險境。長安真正信任的只有阿幸,若知事情敗露,他想要殺人滅口,第一個目標便是阿幸。她估計,也許很快就會被帶到黑川穀,秘密除掉,若光悅可憐她,希望他能到黑川穀一趟。她甚至說,自己的血可以使那一帶的杜鵑開出黑色的花……
    光悅頗為了解阿幸,她從不肯服輸,喜戲弄人。因此,對於阿幸的傷感,他並不那般擔心。不過,阿幸信中有一段說,長安讓她做了另外一個盒子,裡邊藏有聯名狀,不知被藏到了什麼地方。若是尋常人,恐早已把這種東西燒了個乾淨,可長安不會。他野心勃勃,欲留名青史,這不僅出於他的虛榮,亦出於自卑——我長安不僅能當個山師與猿樂師!
    想及此,光悅愈覺不安,他想起板倉勝重所言,長安似與燒葡國船隻之事有關。難道長安裝病,不單是為了藏匿黃金,亦是暗中把兵器藏到大坂城?如此想雖匪夷所思,然長安和尋常人不同,他要正大光明出海,因此,恐欲接近出入大坂城的神父。
    此事可不能置之不理!到這時,光悅才興起給阿幸回函的念頭。他未提收到綠色小盒一事,只是把自己的意思隱於字裡行間,寫道:「長安近日開始做生意,可能有些奇妙的故事,希望能陸陸續續說給我聽。」
    剛封好信函,下人稟報,又有客人來訪。
    「把書函交由茶屋的江戶橋店鋪,送到八王子去。」此時茶屋在江戶橋設有驛站,常有信使來往。光悅把信交給女傭后,就到廳里去了。
    「啊,真是稀客!竟是納屋小姐。」剛才通報說客人自堺港納屋來,光悅還以為是下人,不料竟是在大坂城服侍千姬的阿蜜。
    阿蜜的打扮又恢復了商家女兒模樣,她禮貌地向光悅問安。
    「聽說先生回京了,遂馬上趕來拜望。」此時的阿蜜,已非先前的榮局了。
    「你怎的有空?似乎瘦了,身體怎樣?」光悅一邊拍手叫母親,一邊笑道。
    「今春,千姬小姐已和少君圓房了。」阿蜜道。
    「哦……」
    「他們甚是和睦,大坂城內又恢復了好久不見的和睦景象。」
    「好!不,辛苦了!」光悅說著,忙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茶屋清次未過門的妻子阿蜜被秀賴玷污,其中苦澀,光悅感同身受。「淀夫人還好嗎?」他問。
    「她變了許多。」
    「那是為何?」
    「可能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夫人性情溫和多了。」
    「哦?」
    「而且,千姬小姐收我生下的千代為養女,實在感激不盡,束縛我的枷鎖便已打破。」
    「哦!你的辛苦終於得到了回報!千代成了千姬夫人的養女?」
    「是。少夫人說,以前她年幼,讓我受苦了,要我……寬諒她。」阿蜜抬袖擦了擦眼角。
    光悅又拍手叫母親:「來客了!茶點稍後準備也行,請母親過來見見客人。」只有兩人相對,必會淚下,光悅可受不了。
    阿蜜本可與茶屋清次速結良緣,卻被秀賴染指,進而被淀夫人疏遠,被老臣排斥,又被千姬的侍從敵視。她若非心如磐石,恐早已不堪重負,香消玉殞。如今她終得離開秀賴,和過去比,她雖瘦了些,氣色卻頗佳。
    「哦,真是太好了!」端茶進來的妙秀,瞪大眼睛,在門口站住了。
    「婆婆,您一點沒變,真令人高興。」
    「沒變?呵呵,變了許多。看看這頭髮,已全白了。」幸而母親趕來,光悅趕紫取出懷紙,速速擦著眼角。
    「以後阿蜜會常來。只不過進城那麼一些時日,出來一看,卻覺恍如隔世。」
    妙秀佯裝糊塗,搖頭道:「世道如常啊,依舊有窮有富,有官有賊,只是大家都把心思用在了家業上。」
    「呵呵,婆婆真會說話。」
    「是真的!我自己不喜改變,卻希望兒子能稍稍改變一下呢。」
    「哦?」
    「是啊!媳婦先他而去,至今仍然獨身一人。他要是能像撮合灰屋之子和吉野太夫那般熱心就好了。」
    「哦。」
    「姑娘,有無適合的人?我都等不及了。」妙秀打趣道。
    光悅本想說說阿幸的事,卻又打消了念頭,他不想讓母親以為自己還在思念亡妻。
    「好久不見了,你必有很多城裡的故事講。我這就去準備牡丹餅。阿蜜,你喜歡牡丹餅吧?」
    「是,非常喜歡。」
    「好好,我馬上去做。」雖說上了年紀,妙秀依然甚是細心體貼。她定是察覺到阿蜜必是來打聽茶屋清次之事的,因此借故離開了。
    「阿蜜,你剛剛說淀夫人變了?」
    「是,真變了。夫人最近成了一位無可挑剔的主母。」
    「使淀夫人改變的原因,只是……年紀?」
    阿蜜搖搖頭。
    「哦,還有其他原因?」
    「是,淀夫人畢竟是女人……」
    「此話怎講?」
    「大御所特意派了人去,也有信函送至,她才變了心意。」
    「我不明白。難道過去大御所對她不好?」
    「呵呵,先生真是不解女人啊!」
    「嘿。你細說說。」
    「淀夫人先前似認為,大御所親近別的女人……」
    「別的女人?」
    「高台院。呵呵,阿蜜以為您很是清楚呢。」
    「高台院?」光悅險些笑出聲來。他從未聽過這等事。從未生育過的高台院,看起來確顯得並不甚老,可到底也是老婦了。難怪他想發笑。
    阿蜜卻道:「先生一定誤會了。」
    「哈哈!若淀夫人真這般想,只能說明她心志失常。」
    「不,此乃女人真心。她認為,大御所信任高台院,不信任她,心中自有怨念。」
    「這不就是嫉妒嗎?」
    「是比女人的嫉妒更甚的爭鬥和固執。如先生所知,大御所先後兩次給高台院建寺宇,將軍進京時,還想讓秀賴以高台院之子的身份去伏見。」
    「哦?」
    「淀夫人此時的心情,男人不會知悉。其實,阿蜜也是生下千代后,才體會到夫人心思。」
    「淀夫人那般固執,完全是因為怕兒子被搶走?」
    「不只如此。有一次她喝醉酒,無意中向阿蜜透露了一事。」
    「何事?」
    「她似想到大御所身邊去,起因為大御所還在西苑時。」
    「哦?」
    「可是,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的便是少君。為了少君,她必有所忍,自然也顧不上情愛了。淀夫人認為,高台院乃是太閣正室,故大御所才區別對待,她因此心懷怨恨。」
    光悅輕輕合上眼,心想,阿蜜一定也曾那樣困惑。他不由嘆道:「人之真心,外人真正意想不到。淀夫人若是太閣正室,定是一位賢妻。」
    「淀夫人還說,如今她還怨恨太閣。」阿蜜繼續道,她似欲將心中的積鬱吐盡。
    「因為不是正室?」光悅道。
    阿蜜露出神秘的微笑,搖頭,「不,據說太閣在病中,曾勸她帶著秀賴嫁給大御所。」
    「此事我也略有耳聞。」
    「淀夫人為此夜不能寐。」
    「這個我也能體會。」
    「到了第七日,她終於下定決心,可太閣已絕口不再提此事,似已忘了。不只如此,石田治部又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
    「說了何言?」
    「他說,太閣有遺言,要她嫁與前田大人。」
    「這個我也聽說了,太閣當時恐已神志不清了。」
    「因此,她怨恨太閣不解女人真心,竟隨隨便便說出那等話,害得她在大御所面前甚是尷尬。」
    「哦。」
    「可一切都已過去,高台寺已建好,大御所也未令淀夫人和少君分開。況且,大御所已從伏見搬到了離高台院甚遠的駿府,淀夫人心裡方平靜下來。阿蜜真高興啊。」
    光悅鬆了口氣,他以前亦常擔心,天下會因淀夫人再動干戈。「淀夫人真變了?」
    「是,千姬小姐定會幸福。」
    「姑娘,我有一事要拜託你。」
    「拜託我?」
    「對,我和你都須好生維護淀夫人和千姬夫人的幸福。」
    「這是自然。」
    「可是,我似聽到了令人不快的亂聲!」
    「亂聲?」阿蜜蹙起眉頭,側耳傾聽,「什麼亂聲?」
    「你回到堺港后,便又是納屋家的小姐了。那裡一定有些從海上傳來的消息。你能否仔細查查有馬燒毀葡國船隻一事?此事可不能大意。」
    阿蜜不解地望著光悅,看來她還未聽說此事。「有馬家燒葡國船?」
    「對!可能會因此掀起一場風暴,我很是擔心。」
    「究竟怎回事?請把事情經過……簡要告訴阿蜜。」
    光悅點點頭,不把事情告訴阿蜜,她就無從打聽。光悅簡言幾句,道:「此中最重要的人,便是有馬修理大夫晴信。他到底是因私憤而欲燒南蠻船,還是獲得了大御所默許,這需弄清楚。」
    「這一點至今尚未查明?」
    「對,只查出長崎奉行似與此事有些關聯,其餘就不甚清楚了。」
    「未獲大御所默許……」
    「那就無甚好擔小的了,事態應不會演變為日本與葡國之間的衝突。有馬大人有不是,大御所自會責罰他,如此而已。」
    「反之呢?」
    「便是我所憂心的了。如你所知,日前大御所對海外交易寄予厚望。南蠻人和紅毛人對此也頗為清楚。若是大御所默許燒毀葡國船隻……」
    「嗯,南蠻人確可能這般認為。」
    「這正是我擔心的,南蠻和紅毛如今打得難分難解。」
    「班國、葡國同尼德蘭、英吉利相爭?」
    「正是。這種爭執不同尋常。同為洋教,卻分裂成兩個教派,為了爭奪海外利益打得頭破血流。」
    「我聽說過。」
    「嗯,若此時大御所下令燒毀南蠻船,南蠻定以為乃是三浦按針說動了大御所。他們必會擔心被趕出日本……這種想法恐引起大亂啊,亦會使大御所的志向和天下蒼生渴望永世太平之心愿成為泡影。」
    「哦。」
    「我們過去之所以站在大御所身邊,為他盡心儘力,便是祈望太平萬世,不想再有亂起。總算結束了那烽燧四起的日子,本以為終於太平了,卻又要捲入洋人的紛爭。這樣一來,事態將如何演變?天下蒼生的願望又會如何?」光悅說到激切處,忘情地用力拍膝。
    阿蜜屏息看著光悅,她已明白一切。浮現在她腦中的,是大坂城裡的淀夫人,以及千姬、千代的面容。
    「先生擔心,若燒船確是大御所授意,日本恐有再陷亂世之憂?」
    光悅嚴肅地點頭。
    阿蜜又道:「那樣一來,大坂和江戶可能再啟戰端……先生這樣看?」
    「正是!」光悅斬釘截鐵回答,「大御所若信了紅毛一方,南蠻人為了對抗,只能以大坂為據點。」
    「……」
    「可是,方才聽你的意思,大御所的忍耐已讓世人看到春景,大坂城裡現已吹起了和風……可是這和風之城雖擁有無比堅固的城牆,卻是一座只有女人和小兒的無防之城。」
    「……」
    「你應明白,不可讓城裡的春風休止!只要大坂城春風吹拂,畿內和近畿,甚至整個天下,人人都能沐浴其中。這個時候若再起紛爭,可怎麼了得?我是擔心這些,才從加賀回來。從總見公、已故太閣,到大御所,天下總算太平了,怎可令南蠻人和紅毛人壞了千秋盛事?」
    聽著聽著,阿蜜身體顫抖起來。
    「阿蜜明白。阿蜜一回堺港,馬上派人調查從長崎來的船。我雖為一介女子,也能聽得見亂聲。」
    光悅輕輕點頭,仍然十分激切。
    世人分成兩派,爭鬥流血,大坂與江戶將再起紛爭之說,並非空穴來風。光悅真的很是為天下憂,阿蜜想著,內心益發感佩。
    「從前太閣身邊有利休居士,另有納屋先生和曾呂利先生,我們能看得更遠。可是秀賴的身邊啊……」光悅使勁搖搖頭,換了個話題,「唉,我只顧說自己的事了。你怎樣?茶屋有信函來嗎?」
    「有。」
    「他等了許久了。你既出來了,還是早些辦了的好。」
    話方出口,光悅大吃一驚,阿蜜臉上竟浮現出冷漠的苦笑。她與茶屋之間似發生了何事,他能覺出那絕非好事,只是未立刻問出口。
    「此事,阿蜜有些話對先生說。」
    「你是指……」光悅壓低聲音,心生憐憫。
    「我決心不嫁給茶屋了。」
    「哦?你是要毀了婚約?」
    「是。」阿蜜昂首挺胸,朗聲笑了,「起初,我以為必須遵守約定,可如今才發現,約定也有許多,並非當一一遵守。」
    「你並不厭恨茶屋,卻不想嫁他了。你是為了茶屋,才改了主意?」
    「是。」
    「阿蜜!」
    「嗯?」
    「唉,你的想法是對是錯,我沒法立刻回答,也不知是否該贊成你。」
    「先生難道不知,有些貴人想替茶屋說親?」
    「這是兩回事!」光悅稍稍提高了聲音,「所謂約定,乃是經雙方商談之後,互相承認的。」
    「這……我明白。」
    「既如此,就不能因你一人的想法改變,壞了約定,明白嗎?你必須先明白茶屋的心意。男人的想法有時超乎常理。你的算計並不見得是為他好。」
    阿蜜吃一驚,垂下頭,耷拉著肩膀。她定是因生了秀賴的孩子而羞恥。這種想法雖出於女人的善良,卻未必適用於男子。茶屋清次若願意撇開這事,接納阿蜜,又當如何?況且,清次身邊的人都已知此事,若阿蜜毀約,不只傷了清次的心,更會傷了他的體面。
    「這樣吧,」光悅道,「你以受我之託為名,去向茶屋詢問燒船之事。唉!看他的回話,再決定是否遵守約定。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呢。」
    阿蜜不由悄悄擦了擦眼淚……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3
第370章 忠義之臣                    


    慶長十五年,讓德川家康最感安心的,便是和大坂的關係得以緩和。
    正月初,片桐且元作為豐臣秀賴的使節,或說乃是淀夫人的使節,到駿府賀年。千姬和秀賴不久圓房。二月,諸大名築建的名古屋城告成,也讓家康甚為滿意。他下令修築名古屋,完全是為讓繼承了兄長忠吉之位的又贏(五郎太丸)搬過去。
    世人傳言,家康為了幾個老來才得的兒子費盡了心思,對他無比寵愛。
    家康雖以環繞清洲城的五條川洪水每年都會破壞城基為由,令諸大名築建名古屋城,但此借口甚為老套,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實際別有目的。
    家康曾下令禁止大名隨意修築城池,現有城池的修理亦由幕府全權負責。在太平時期,這種限制建立於防守的最低需求之上。採取這種措施,從根本上說,乃是出於對幕府財力的全局考慮。現已非亂世,王侯將相不能再似過去那般慕虛榮,喜攀比,隨意築建城池。如今幕府鼓勵開墾,興修水利,充實國庫,禁止築城。掌權的大名也不敢如亂世時那般奉行武力至上,他們當下最看重的,乃是如何籠絡民心。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對防衛家國的放棄。和過去一樣,作好各個城池的防衛,乃是最低要求。此外,居於各領地中心的要衝之地,也必築建超過以往規模的城池,以容納幕府軍隊。
    名古屋位於東誨腹地,傾全國之力,在此建一座威風十足的城池,自然是一系列昭示幕府權威之舉措的核心,亦是國家百年大計。不論世人如何議論,義直不過是暫時居於此,此地真正的管理者,乃是已被家康認可的平岩親吉、成瀨正成和竹腰正信諸人。成瀨正成乃家康最信任之人——家康甚至密令,他可在必要時取義直性命。
    為了築名古屋城,家康令前田、池田、淺野、加藤、福島、山內、毛利、加藤(嘉明)、蜂須賀、生駒、木下、竹中、金森、稻葉等幾乎所有覬覦東北的大名們參與,便是為了看看究竟有多少大名真正解得他的大志。試探雖是主要目的,工程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越后城亦具有同樣的意義。從地理位置來說,此處將成為直通日本各方的關隘;家康派了松平忠輝坐鎮,嚴密防守。
    二月,忠輝從信州遷至福島城。
    其實,家康欲廢棄福島城,建一座與高田規模相當的大城,但就自然條件而言,東北比不得關西,財力也還不允許,故只得延期。家康的想法,是以伊達政宗為主,讓參與築名古屋城的關東與奧羽各大名在此事上繼續協助,他與將軍秀忠則於一旁仔細觀察。
    如今家康唯一的不安,其實來自宮中。天皇和太子政仁不和,幾位公卿介入其中,眼看就要掀起巨浪。導致平地生起風波的原因,也許便是公卿們從亂世的窮困境地擺脫出來后,各有打算,欲重新做起權力美夢。
    秀吉公任關白時,眾公卿並未為即將安定下來的世道感到欣慰,反認為他是褻瀆了國體,議論紛紛。將來萬一秀賴做上關白,地位超過他們,又作為幕府親藩,獲年俸六十萬石的領地,那就大大妨礙了他們。
    「豐臣氏不過卑賤之人出身,靠武力奪取天下,在武家制度之下,武將成了大名也就罷了,若讓他們統領五攝家,就是僭上!」
    這種話雖不能說出來,卻終導致天皇父子不和。隨後,后陽成天皇放出了希望早早禪位之言,家康上奏,請求將禪位之事延期,此事方暫時壓了下來。
    家康心中牽挂的大事都處理得差不多了,故欲再次進京,以晉見天皇為名,實則欲見見秀賴、千姬和淀夫人。然而此時已不能隨意行事,因為家康若是此時上洛,宮裡可能會認為他試圖干涉公家事務,必將招致更強烈的非議,恐怕還會將秀賴捲入。家康想到秀賴和千姬圓房后,其樂融融的諸般情形,遂決定把進京之事姑且放一放。
    一日,一直為築建名古屋城奔波的加藤清正突然來到駿府。家康很是欣慰地接待了他。
    家康眼中的加藤清正,不僅是出色的武將,亦是甚有能耐的父母官,他並非才華橫溢,但自能比石田三成等人看得清時局。三成和清正都性情倔犟,不肯服輸。然而三成崇奉權力,清正則生性誠實,對玩弄權術極度反感。清正始終對高台院敬重有加,而三成雖被看作淀夫人一派,卻將淀夫人逼入困境。
    「清正啊,快請坐!是不是名古屋有變故?」
    家康在大廳接待客人,一般都保持距離,清正卻直接到他跟前。於家康身邊侍奉的仍為本多正純,此次輔佐賴宣的安藤直次也被請了來。
    此時賴宣雖已定為駿河、遠江年俸五十萬石之守,然仍待在父親身邊,接受父親調教。
    清正還是老樣子,瘦削的雙頰隱藏在一蓬引以為傲的鬍鬚里。他不喜奉承,和人面對時總是先捋捋鬍子,既傲慢又威風。他說話之前,亦總是先咳嗽一聲,清清喉嚨,顯得頗為莊重。「大御所尊容未改……」這既如問候,又似逞威,有時甚至像說教。
    「好啦。你這鬍子的功德,我很是清楚。近前些。」
    「哈哈!」清正徑直到家康面前,坐下笑道,「大御所似已知,在下今日又要抱怨。」
    「還有抱怨?你的笑聲都要穿透屋頂了!」
    「大人說的是。大人,清正此次要演一出好戲,比那些女歌舞伎演得還好。戲台就在名古屋。」
    「哦?有趣!你想怎樣演?」
    「前幾日,在下去大坂城拜訪了少君。」
    「哦,他和千姬處得可好?」
    「在下和且元就此談了許久,他對大人的苦心感激不盡,甚至淚流不止。」
    「哦,你還見到市正了?其實,正月里淀夫人還特意派他來看望過我,沒有哪個春日,像今年這般讓人心情舒暢了。哈哈,那麼市正未和你說些什麼?」
    豪康其實想問把清正的女兒八十姬許配給賴宣的事,然而清正仍將話題岔遠:「還有一樁,在下在大坂見了個南蠻人,是個叫保羅的神父。他正欲照大御所的心意做生意。您猜保羅和在下說了什麼?」說到這裡,他使勁挺了挺胸脯,捋捋鬍鬚,清清嗓子,然後微微一笑。
    「說了些什麼?」家康身子向前探出。見清正昂首挺胸,他故意顯得隨意。
    「大御所,您認為當今世上,最富庶之國為誰?」
    「咦,世間第一……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那神父因自己來自班國感到驕傲?」
    「不不,非也。」清正使勁搖頭。今日,他眼中罕見地閃動著頑童般的調皮。
    「哦,那又說了什麼奉承話?之前有個住在江戶的洋教徒來見我,說我這駿府,乃是世上第二大城呢。」
    清正愉快地微笑道:「這般說,世上第一大城在哪個國家?」
    「他說乃江戶。哈哈!江戶第一,駿府第二,大坂便是第三嘍!班國、墨國,都無日本太平盛世的繁華城池啊。當然,我只是把這當奉承話聽。」
    「可那非奉承。」
    「咦?這也是你的看法?」
    「保羅非說謊奉承之輩。他說,現今世上最了不起的國家便是日本。」
    「哦,你相信?」
    「他未說謊,故在下相信。其實,慶長九年八月時,他亦參加了豐國祭,當時他尚以為,那種太平氣象能持續兩三年就不錯了。」
    「哦?」
    「通常,南蠻和紅毛五年未有戰事,就值得普天同慶了。然日本國已連續十年無兵戈之禍。因無戰爭之虞,百姓聚集的村落漸漸變為市鎮,世人安居樂業。他這話,是發自內心。」
    「你剛才說什麼,一出好戲?」
    「這個嘛……」清正挺了挺胸,搖搖扇子,「日本堪稱世間第一,故不為此慶祝一下,可說不過去。」
    「哦,有理。」
    「清正非草莽之徒。名古屋城築建得前所未有地氣派。在下想把原三郎左、林又一郎等人從京城叫去,再找幾百個藝伎,以及時下流行的女歌舞伎,給她們穿上一樣的服飾,由在下領歌。如此慶祝,大人是否贊成?」言罷,清正用力挺了挺胸,盯著家康。
    家康忙把一隻手放到耳後,道:「肥后守,你說什麼?你要站在藝伎前邊……轉木筒?」
    清正故意一愣,「大人不同意?」
    「不,非也。你真欲這麼干?」
    「在下為何巴巴跑到駿府來說謊?日本國已是世間第一。為了慶祝,在下欲混到藝伎中,和她們穿一樣的衣裳,領唱,跳舞。這個慶典要熱熱鬧鬧的,讓太閣在九泉之下也高興高興。不過……」清正義捋了一下鬍鬚,「若大御所反對,也就罷了。」
    「晤……」
    「請大人仔細想想,再允准在下。正如大人所知,少君和淀夫人近日心情好了許多,正欲重修大佛殿呢。因此,在下才打算辦一場舉世無雙的慶典。」
    「哦。先用些茶,名古屋的轉木筒,是舉世無雙的慶典啊!」
    「正是。」
    「京城藝伎們的師傅——那原、林二人先前是給太閣牽馬的吧?」
    「是。到了太平時期,他們目光長遠,獲准在外城柳馬場訓練藝伎,真是有眼光的聰明人!只要他們招呼一聲,京城藝伎們都會歡呼著趕過來。」
    「哦。這麼說來,這個慶典並非和太閣全無關係?」
    「大御所大人!」
    「嗯?」
    「大人若認為,在下只是為了大坂才到此迎合,才這般遊說……那在下可就百口莫辯了。」
    「咦,誰說過這等話?」
    「不,大人若這樣認為,那可就違背在下的本意了。若大御所允准,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說說何事?」
    「大人得先批准慶典……在得到大人的允准之前,清正不能說。」
    「好。那我就贊成!家康雖不喜無謂的花銷,但肥后守大人不會做那毫無意義的浪費,故意讓領民受罪。你就好生用那二人吧,我同意。」
    「哈哈!」清正爽朗地笑了,「在下就猜大人會說節儉一事。哈哈,所以年輕人才對大御所敬而遠之啊。不過大御所,事情還有些棘手。」
    「棘手?」
    「是。日本畢竟乃是世上第一。為了慶祝,希望大御所大人能真出些力。」
    「你是想讓我出些金銀?」
    「不是一些,是像山一樣多。哈哈。」
    家康使勁搖頭。一向謹慎的清正,眼中閃爍著頑童似的光芒,真是少見。他全無惡意,帶些遊戲意味,定是想做一件讓家康既吃驚又高興的事。
    其實,在此次築建名古屋城一事上,清正顯示出了非同尋常的誠意。諸大名都從各自領地召集大量工匠到名古屋,日夜勞作。工匠中有人調戲婦女,喝酒鬧事,惹得百姓官兵頗為不滿。然而只有清正帶去的人與百姓相安無事。他們的任務,便是用舊城池周圍丘陵上的土填埋山谷和低地。
    「你們要當作是在築建自己的城。低地不能成為海道通衢。把高地都鏟了,把低地填平!」
    肥后工匠很快把高山削平,把低地填高,修整得地面寬闊平坦。平岩親吉等五位參與築城的大名,為此感激不盡。
    新名古屋城以舊城內的龜尾台為中心,選擇了地下有岩石的一塊地作為地基,以抗地動。負責此項的乃是牧野右衛門信次、瀧川豐前守忠征、佐久間河內守政實、山城宮內少輔、村田權左衛門五人,諸人無不對清正感激不已。
    就是這個清正,現在像孩子一樣,眼睛閃閃發亮,請家康多出金銀。家康高興,自盡量不敗他的興。「這麼說,肥后守大人打算強迫節儉的……強要鐵公雞德川家康大出黃金了?」
    「非是強迫。單是祈望大人的賀儀。」
    「一樣啊!」家康回道,「就看怎生拿出來了。你似並不了解我啊。」
    「哈哈!」清正又大笑起來,「不管怎生說,此乃為了慶祝大御所建了世間第一的大城啊!世上第一的天守閣,必給它尋個合適而氣派的裝飾,那是為後人留下的禮物。」
    家康昂然挺起胸,看著清正,明白過來。說到天守閣上的裝飾,誰都會想到屋頂的虎鯨——沒有比它更合適的了。清正乃是想讓家康送金虎鯨!
    然而,家康不會立刻就拍板應承下來,他想再耍耍清正。
    「咦,你說得越來越有趣了。」家康故意搖搖頭,「肥后守大人強迫……不,是希望德川家康送賀儀。論交情,我也不能拒絕啊。好,你直說吧。」
    「君子不食言!」
    「呵呵,家康不記得自己跟謊言有緣。」
    「哈哈!那就這麼定了!清正說了,既是世間第一城,就不能用泥燒的瓦面,清正想在天守閣使黃金鑄虎鯨。」
    「黃金……黃金虎鯨?」家康故意吃驚地睜大眼睛,「這……這可不同尋常!」
    「大人不同意?」
    「黃金……是無謂的浪費啊。」一旁,安藤直次和本多正純大氣也不敢出。他們尚未看出家康其實在故作姿態,但他們知,以前秀吉公曾在伏見城天守閣的瓦上鑲黃金,家康對其奢糜大加批評,甚至還說,此種奢侈惹惱了上天,才以地動作為懲罰。現在清正居然對家康說出這些話,然而話已出口,不能收回。
    「只有兩條虎鯨以金鑄,並非屋頂全由黃金做成。金山奉行大久保長安曾言,不用顧慮金子。他還放言,黃金多的是,巴巴地想著人去用呢。大御所,此城意義非凡啊!」
    「我可真是應承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啊。」
    「大人應承了?哈哈,那就這麼定了!清正想現在就得到大人的承諾。」
    「那樣一座城,虎鯨小了可不行!我被肥后守大人算計了。」
    清正難得地搖晃起身體來,看上去很是快心,「哈哈!清正也得到回報了。數月就成全大御所心意,讓子孫都感驕傲啊!哈哈!」
    「肥后守大人,」家康弓著背,聲音溫和,「不過,也不可都隨你的意,我也有個不情之請。」
    清正猛止住笑,有些發愣,「大御所您要強迫清正了?」家康的語氣讓他無法拒絕,他有些惶恐。
    然而家康樂於看到清正緊張,「肥后守大人難道不願?」
    「這……竟是何事?」
    「你真心想聽,我才說。」
    「這……在下要聽大人說完再尋思。」
    「肥后守大人。」
    「何事?」
    「你經常對我提些無理要求,是嗎?」
    「不,絕無此事。大御所日理萬機,辛苦異常,在下絕不敢提無理之事,不過在未聽完大人的話之前,清正不敢輕易答應,這是在下的性子,請體諒。」
    家康甚是意外,道:「那我就說了。」
    「願聞其詳。」
    「肥后守大人,你有位千金吧?」
    「千金?大人說八十姬?」
    「對,三浦為春曾在府上見過,確是叫八十姬。」
    「三浦大人看上小女了?」
    「是看上了。不過你也不用那般吃驚。三浦不會娶一個還未到十歲的小丫頭。」
    「哦。」
    「他是想讓令千金給長福丸做媳婦。長福丸已是駿府、遠江之守,名已改為賴宣,很快就要赴任了。如何,願不願把八十姬許配於他?」家康說完,故意認真地大睜著眼睛,盯著清正。
    清正表情複雜,剛開始顯得有些困惑,后終大笑,「這麼說,大御所想要小女?」
    「也許還不甚合適,肥后守大人。長福丸性情溫和,雖一直有水野重仲和三浦為春教導,不過還不夠,故我又讓安藤直次做他家老。當然了,兩個孩子都還小,先訂個親,若肥后守大人願意,就擇一吉日,派水野或三浦去提親。這是強迫肥后守大人的骨血做我的兒媳婦。德川家康真夠貪心的啊!」
    清正使勁正了正坐姿,眼中泛起淚光。
    家康是言,完全出乎清正意料。若此事成真,必然會招致各方責難,也許還有人認為清正的女兒乃是做了人質,清正本人也會被看作為了保全自家,向家康搖尾乞憐。
    但清正從不管別人怎樣想。他顧不得擦淚,道:「若是此事,還請大人三思。」他似又變成了往日那個異常謹慎的清正,「因為,在下認為,這樁姻緣會給大人帶來些難處。」
    「哦。」家康似乎知道清正會這般說,毫不吃驚,「我有何難處?」
    「若有人製造謠言,說大御所又和過去一樣施手段,先籠絡住清正,再向大坂出難題……」
    「肥后守大人,你判斷得失的標準太過偏頗。我只想奪走你的心愛之物啊,施這種手腕的,可非尋常惡人。」
    「大人又說笑了啊,在下喜長福丸公子大甚於小女。在下並非捨不得小女。」
    「休要撒謊!我知你乃硬漢子。你要從我這兒拿走僅次於我性命的黃金,就算我找你要回報吧。」
    言罷,家康轉頭朝向直次,「你也來美言兩句。你說說,三浦是怎生看上八十姬的。」
    「是!」直次立刻看向清正。
    清正突然抬手止住了直次,「安藤大人的情,清正領了,請您莫再多言。」
    「這麼說,你答應了?」家康終於大聲笑了起來,「好,那就這麼定了。上酒!沒有異議吧,肥后守大人?」
    「是,承大人美意,清正祖上真是積了陰德。」
    「你也被我算計,我可不能讓你白拿了黃金。」清正不言,再次使勁挺了挺胸,凝視著家康。在正純和直次看來,此種姿勢似有某種奇妙的挑釁之意。
    此時,侍女們端上四張餐台。
    酒過三巡,清正終於恢復了開朗模樣。在此之前,他看上去既懊惱又自責,正純和直次都小心翼翼。清正隨後聊起了文祿之役時的種種趣事,酒後告退,返回下處誓願寺。其時已是未時四刻。
    清正去后,家康讓正純取出名古屋城的設計圖,戴上老花鏡,凝視良久。
    「肥后守的心情看上去怎樣?」家康疊起圖紙,彷彿自言自語,不提名古屋。
    「剛開始,好像跟平時換了個人似的,日本成為世上第一……他好像是發自心底地高興。」
    本多正純這麼一說,家康猛抬起臉,打量著正純和直次,「直次,你也這般想?給名古屋城鑲上黃金的虎鯨,是為了慶祝日本成為世間第一?」
    「他只能這麼說。」
    「哦,那你認為真正原因何在?」
    「自然是因為大坂氣氛緩和而高興。」
    「唔。正純,你說呢?」
    「正如安藤大人所言,加藤大人心裡有秀賴。所以,在下認為他和大人您一樣喜悅。」
    「可笑!」
    「難道不只如此?」
    「還有一樁,你們不明白啊!」
    「還有一樁?」二人異口同聲,面面相覷。
    「唉!黃金虎鯨需要四個。兩個一組,一共兩組。」
    「黃金虎鯨?」
    家康點點頭,把名古屋城的圖紙收到架上,「肥后守雖有情有義,但心思也多。他看透了秀賴早晚得離開大坂城。」
    「看透了?」正純道。
    「正因為看透了,才說要帶京城的藝伎慶祝!」
    正純和直次不由面面相覷。
    「說什麼為了修建名古屋任勞任怨,還要舉行一場舉世無雙的慶典,以及鑄黃金虎鯨,都是因為他看透將來而下的棋子啊。這才是肥后守。」
    「啊!」直次低喚一聲,「這般說,那是他為了秀賴的新居城而布的棋子?」
    此時,正純也拍了拍膝蓋。二人終於明白家康的意思了。
    清正對秀賴始終念念不忘,不僅如此,家康還意識到,清正已預見到了,秀賴最終不得不離開大坂城。
    秀賴遷居之地將是奈良、郡山,還是離江戶極近的上總或安房?無論他去哪裡,其居城必然會參照名古屋的規模。故,若名古屋的天守閣用了黃金虎鯨,秀賴的居城,其豪華程度自然不能遜於名古屋。清正果然在演一出好戲。
    「原來如此,在下明白了。安藤大人,咱們還是眼拙啊!」
    直次也頗有同感地點點頭,「是。還說什麼日本是世界第一……」
    家康又搖了搖頭,道:「你們又想差了。」
    「又錯了?」
    「照你們的說法,我是中了清正的圈套?」
    「他的確費盡心機。」
    「我的想法可不一樣,」家康似乎心情大好,一邊啜茶,一邊道,「我出大價錢買了清正對秀賴的忠誠,明白嗎?日本要成為世上第一,日本人就當有世上第一的器量和見識!」
    「是。蠢材無論如何成不了第一。」
    「我願意順肥后守的意,是因為他具有看清時勢的眼光。不過光有眼光,還不能稱為第一!一個人若無赤子之心,有遠見也許反而壞事。石田治部便是先例。他早就看出,太閣歿了之後,天下之主將是德川家康,才急著作亂,竟招致敗亡。他為此害了所有關心他的人。與其如此,倒還不如沒了那些見識。」
    「是。」
    「然而肥后守雖有遠見,卻先熱情地幫我,這便是誠意。故我不能拒絕。赤子之心,可動天地!」
    座下二人不約而同正了正坐姿。
    「好吧,我們來作個約定!設若我離世而去,你們都必須遵守此約定!日本要做天下第一,一定要做到這一點!」言罷,家康靜靜閉上眼睛,低聲道,「尋機會,告訴秀賴,肥后守有何等忠心……」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4
第371章 相會二條城


    慶長十五年,天下平安無事。
    豐臣秀賴母子把精力放在重建京都方廣寺的大佛殿上,家康雖未能進京,卻也在為名古屋城忙碌。同時,海外交易船隻數量不斷增加,時光在家康的自信和滿足中悄然而逝。
    太平時代,國家須走向海外。走向海外,不僅能通過交易獲利,也有其他益處,首先便是可藉此轉變世人觀念。亂世中武士好勇鬥狠、橫暴掠奪的混亂情形得以改變,世人開始修身齊家。蒼生眼界大開,乃是走向海外最大的效用。
    其次,文祿年間始設朱印船九艘,至今已增至一百二十五艘,航行海外的雄心勃勃的浪人,也益發增多。其中雖有身上仍殘留粗暴根性之人,所至之處時常招來非難,然而至少給一大群好勇鬥狠之人暗示了一條活路,利益不可謂不大。
    其三,交易往來帶來海外文化,從而影響國人心智。智慧和財富在任何時代都能吹起和合之風,此風又將讓人生出新的希望和夢想。
    家康授豐光寺承兌和金地院崇傳重任,不斷努力發展交易。同年,家康為長期以來祈望恢復貿易的大明國廣東府商家簽發了朱印狀,允許他們來日本做生意,還給暹羅國主去書示好。是年,安南國使節來薩摩;薩摩的島津家久帶著琉球尚寧王從駿府來到江戶;日本製造的船首次成功橫渡大洋,到達墨國;日本亦和大明國福建總督開始協商,試圖恢復由大明國頒於日本船隻的正式交易書「勘合符」……
    遙想信長公「天下布武」和秀吉公的時代,恍若隔世,尊奉儒教的太平國家總算建立起來。清正所言「世上第一大國」,雖多少有些誇張,但來過日本的傳教士在與本國通信時,都對日本和家康大加讚譽,已是毋庸置疑。除了尼德蘭國君在國書中提醒家康,注意提防班國和葡國,有馬晴信燒了葡國商船之外,日本完全呈現出一派順風滿帆的新貌。
    名古屋城在東海道顯示威容,各大名則爭相把妻兒安置到江戶。
    築建名古屋時,加藤清正的熱心最是引入注目。對於應盡之義務,清正未流露出絲毫應付之態。他主動負責剷平城下的丘陵,開拓出城周的大片土地。面對搬運巨石的大難題,他巧用良方,一時名動天下。
    清正任命先前曾給太閣做過馬夫的原三郎左衛門、林又一郎二人,從六條三筋町挑選一百多名太夫過來,再加上後來臨時加入的,妓女總數超過四百,一時使名古屋如同百花齊放的園林。
    此時的太夫,不只是酒坊茶肆里的妓女,還有女歌舞伎中的頭牌。
    自從慶長八年出雲的阿國跳起歌舞伎之後,這種舞蹈逐漸傳入青樓。她們一改舊習,在四條河岸搭起小屋,白天跳冶艷的舞蹈,晚上接客。妓女們到了名古屋,追隨她們而來的人,數目亦甚是可觀。
    她們穿著跳手古舞的男裝行頭,拉運堆放在熱田的石頭。領頭的便是名震天下的「鬼判官」加藤清正。但見他頭裹素巾,身著赤底錦袍,站在石頭上喊著號子,高傲的鬍鬚隨風飄動。盛況真是前所未有。
    「如此一來,必天下震動。」
    「說什麼江戶大坂不和,都是騙人!連加藤清正都此般熱心!」
    聚集在名古屋的諸外樣大名,因此事而震動莫名。
    清正建造的天守閣上,鑄了黃金虎鯨,昭示「太平」意義尤為重大。
    然而,也並非毫無異議。前來觀看的真田幸村道:「加藤好生狡猾!讓妓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使障眼法啊!」他的意思,是說和大坂城城牆的石頭比起來,名古屋的石頭嫌小,為了不讓人感覺其小,遂故意用花枝招展的女人引開眾人的視線。
    加藤清正果真這般算計嗎?
    「不,從未那般想過,他全是為了始終傾心關愛秀賴的大御所啊!」雖然有些人這樣理解,然而也有人吹毛求疵,「清正為了不讓大御所注意,居然讓六條的女人……嘖嘖!」然而,這些批評之聲最後皆消失無蹤,日本國仍一片太平氣象,百姓安居樂業。
    清正確實甚是希望在渴求太平的黎民的喜悅之中,繼續保持豐臣氏的聲望。另,名古屋距太閣出生地頗近,令清正心有所牽。人實不可能完全脫離人情啊!名古屋城對清正來說,恐還具有另一層意味:祭奠長眠於此的豐臣先祖的靈魂……對這種微妙的心思,家康不會毫無察覺,他同意清正在名古屋天守閣飾以黃金虎鯨,乃是極妥當之舉。這對黃金虎鯨分雌雄,身上有兩千片金鱗,花費黃金約小判一萬七千九百七十五兩,震驚天下。
    然而也有人對此無動於衷,其中就有那曾經中風倒地,卻以不死之身再度站起,重新挖掘天下金山的大久保長安。他對此只是笑道:「太小太小!」
    日本國乃新興國家。班國、葡國、墨國和呂宋,都已開始衰落。因此,以家康和秀忠為首建立起來的日本國,正值盛世……帶著豪言壯語、欲尋找黃金島而來到日本的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諾將軍,就這樣掀起了一股新浪。
    比斯將軍表面上乃是為了答謝家康把前呂宋總督唐·羅德里格及其一行三百五十餘人送回墨國而來,其實只是打著這個名頭,到馬可·波羅描述過的黃金島探險。
    具有稱霸世間海域野心的長安,也許還想趁此機會,打造一座真正的黃金城給他們瞧瞧。「這些人見識短淺,器量狹小,大久保長安挖出來的黃金可是綿綿不盡!」長安雖口氣甚大,但不可否認,關於黃金虎鯨的各種傳聞卻颳起一股奢華之風,甚至影響到了正在重建的豐臣氏大佛殿。眼下大坂絕無和幕府或家康為敵的意思,然而他們身上卻不可避免地具有和尋常人一樣的想法,即想要修建一座不讓已故的天下人蒙羞的建築。這在日後便成為悲劇的源頭,故有人以為,此乃人為所致。不過這只是後人的牽強附會之辭,不多言。
    總之,慶長十五年,乃是充滿勃勃生機之年,太平之風吹拂到了每一個角落。然而,此中只有一個例外,發生在與百姓生活稍有些距離的地方,那便是禁宮。
    遙想信長公初次上洛時,都中何等荒蕪!兵火連年,京城雜草叢生,處處斷壁殘垣,棄屍無數,惡臭盈天。公卿紛紛棄都而去。皇宮更是一派凄涼,甚至連天子的每日餐飲,也難以保全。那情景令人不忍卒睹……當時,信長公承諾,保證每年皇宮三千石供給。之後,秀吉公又將此數增為六千。對信長公和秀吉公的努力,皇宮及重返京師的公卿懷著怎樣感激之心,不言而喻。后,家康將宮奉增至一萬石。但亦從那時始,天皇似對宮內風紀之亂大感不安。
    常言道,飽暖恩淫慾,好容易方回京城的公卿,終於能鬆一口氣,不再為生計擔憂,慾望自然隨之覺醒。從這一點來說,貴人和百姓無甚差別。宮廷侍從曾經只剩寥寥數人,一旦有所增加,勢必重立規矩,然而長期散居各地之人,步調自不那般容易統一。
    如此種種,最終演變為慶長十二年,年輕公卿和女官之間鬧出諸多醜聞。男女之欲乃人之常情,然而常情一旦變成放縱,就非世人所能容忍了。內廷風紀混亂讓后陽成天皇大怒,即著家康處理。
    看上去,天皇對此事的處理些須缺乏威嚴,這許是因為在持續的亂世之中,天皇自己亦難以理清頭緒,因為公卿在混亂中早巳丟失了維護皇室尊嚴和體面的教養。家康提議嚴懲淫亂公卿,以儆效尤。花山院忠長、飛鳥井雅賢、大炊御門賴國、中御門宗信等人,皆被處以流刑。
    天皇通過此事,向幕府打開了干涉禁官的大門。風紀問題自然在皇廷引起風波。慶長十五年初,后陽成天皇提出禪位。在家康奏請下雖得以延期,然而事情似已無可挽回。
    名古屋城基本完工的慶長十五年歲末,天皇退位成為定局。正式傳位於政仁親王,是為轉年三月二十七,故家康慶長十五年計劃上洛一事,終於在同十六年春得以成行。
    天皇退位實令人遺憾,然新帝即位亦可喜可賀。原本應由統領天下的將軍德川秀忠上洛,卻由家康走了這一趟。此時家康已逾古稀之年,世間多有傳言,說他身體欠佳。然而知悉四月十二將舉行天子登基儀式,家康便希望能借最後的上洛之機,再次感受年長者之喜悅。此種心愿對於歷盡苦難之人,甚為自然。
    此時的家康,已許下每日誦經六萬遍的悲願,且已開始實行。「多活一日,便要懷一日感激之情。」這便是功成名就之人追尋的能讓自身滿足的「靜寂」境界。由於親自發起的文祿之役,秀吉公還未來得及體會此種境界,便撒手人寰。他許正是出於對無法估量的生之末日的焦慮,為掩蓋心底的苦惱和悲愁,方去醍醐賞花。
    家康公已比秀吉公多活了七年。懷著感激,他日日提筆書寫「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六字每字寫六萬遍,便是三十六萬字,長此以往,其數難以估量。每張紙可書寫二百字,便需要一千八百張。家康用細細的毛筆,虔誠地一字一字書寫。
    尋常人也許一開始便會被嚇退,然而家康對於自己能活到七十歲大是心存感激,特意為此不可為之事。每字再添上唱名,便又是三十六萬遍。寫著寫著,他眼前出現了二十五歲就被殺害的祖父,以及二十四歲便亡故的父親,隨之而來的便是正妻築山夫人、長子信康、今川又元、織田信長、明智光秀、秀吉、勝賴、氏直……亂世悲哀之人一一浮現眼前。不得已殺掉的無數敵人,被無辜殃及的黎民百姓,比起為他欣然赴死的眾多家臣,這些人更為悲慘。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七十高壽的家康,還在為亡靈禱告。
    家康放下日課,離開駿府,最後一次上洛,是為慶長十六年三月初六。
    家康中途去看了看業已築成的名古屋城,感到無比快慰。十七,家康一行到達京城。一進入二條城,他備感須儘快見見秀賴。通過織田有樂齋,家康把自己的心思轉達給了秀賴。
    對此次家康和秀賴在二條城的相會,世說紛紜。聽來最合乎情理的說法便是:「大御所把德川和豐臣兩家地位顛倒,昭示天下。」然而,這種所謂示威,完全無必要,因為築建名古屋已證明一切。還有人說,家康定欲把秀賴傳到二條城賜死,故淀夫人開始最是強烈反對,但被業已洞察天下大勢的加藤清正和淺野幸長一番安慰,不得不勉強答應……諸此種種,傳得有模有樣。人們認為,若秀賴現在拒絕家康的要求,不肯上洛,家康便會立刻發兵攻打大坂。故在高台院、織田有樂齋、片桐且元等人的勸說下,淀夫人方無異議。
    街坊巷間議論紛紛,然而實情究竟如何?
    家康希望見到秀賴的心意,已由將軍夫人、常高院和松丸夫人之口傳到了淀夫人耳內,故淀夫人本人對此次相晤也頗為期待。讓她擔心的並非家康,而是德川家臣。大坂城內現還有眾頑同之人,堅信家康乃是篡奪天下之人,對他怨恨至極。同樣,德川一方亦應有不少人視豐臣為敵。這才是淀夫人感到恐懼之處。
    織田有樂齋將家康的意思轉與秀賴后,又向淀夫人稟報。淀夫人只問了一句:「高台院對少君此次上洛有何看法?」
    「高台院毫無二言。使者乃夫人識得的板倉大人。」
    「我也去,是否不甚方便?」
    有樂故意嚴肅地搖搖頭,「不管怎生說,此次上洛乃是為了新帝即位,還請夫人三思。」
    「就是說,並非女人拋頭露面的時候?」
    「嗯,這……我以為,讓加藤清正、淺野幸長、福島正則、池田輝政等豐臣舊臣一同前往,得體地拜見將軍和大御所,對少君未來大有好處。」
    聽有樂齋這麼一說,淀夫人笑著點點頭,「好,少君也長大成人了。你和市正好生商議此事。」
    有樂齋看出來,淀夫人很想見見家康。但他亦明白,家康公甚是重視此次上洛,最好莫要摻入個人私情。故他又加了一句:「此次非遊玩。大御所且不論,德川家臣對大坂尚有戒心,最好還是儀容嚴整前往。」
    片桐且元、加藤清正和淺野幸長則擔心有意外發生。清正擔心,關原合戰時於伏見遭死難的德川家臣不少,若那些人依然心懷怨恨,很可能魯莽地趁勢起事,對秀賴不利。斯時他和淺野只有捨命保護。故他們決定下船后直接進城。這種想法,對此時的武將來說自然而然。
    福島正則因擔心眾人均隨同前往,太過張揚,故決定不去,此舉本屬正常。世人對此卻又有妙論,認為福島正則是為了留守大坂。因為萬一二條城有事,家康定會立刻發兵攻打大坂城,那時福島便可迎戰云云……
    家康並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慶長十四年,他就「抱恙在身,脈象不穩,目常朦朧」,每日謄寫南無阿彌陀佛,翹首期待秀賴上洛。
    然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浪人,對各種傳聞津津樂道,忖度清正的悲壯,卻把一介莽夫福島正則看作諸葛孔明一般的深謀遠慮之士。
    高台院派了慶順尼到淺野幸長處,希望秀賴上洛之時,去供奉著秀吉公牌位的高台寺一趟,和她見上一面。
    淺野幸長去與有樂商議,有樂道:「高台院的要求雖不過分,我們卻不得不拒絕。」
    一旦提到高台院,淀夫人定會難以釋懷,到時必會生事。
    豐臣秀賴進京的日子定於三月二十八。這個決定有違常規,在家康來說,極其少見。新帝即位之日定於四月十二,自應等到儀式結束后,再行私事。安排在天子即位大典之前見秀賴,恐是家康自己等不及了。
    家康此次帶了名古屋城新城主義直與其弟賴宣。義直是年十二歲,賴宣十歲。家康印象中的秀賴與這兩兄弟一般大小。秀賴實已十九歲,變成何樣男兒了?家康有些恍惚。
    淺野幸長對家康稟報了高台院欲見秀賴之意,遂建議家康,是否考慮在二條城會見秀賴時,讓高台院同座,這樣她亦能得償所願。家康立刻答允。
    此次他未通過高台院敦促秀賴進京,便是考慮到淀夫人的心事。不過此時,他似已把這種顧慮全然忘記了。
    慶長十六年三月二十七,秀賴乘船離開大坂。
    「請代向祖父問候!」千姬不那般想念家康,許是因為幼時的記憶已淡卻了。
    秀賴的隨從除片桐且元、大野治長、七手組等人,另有加藤清正、淺野幸長等三十餘人。一行人乘船抵伏見,當夜宿於加藤清正府邸,次日晨前往二條城。
    清正派五百親兵沿途駐防。此外,板倉勝重奉家康之命,也作好了萬全準備。
    對此,世人又有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稱病留在大坂的福島正則已集結了一萬士眾,隨時應變。但真在鬧市集結一萬人,大坂百姓肯定早嚇得四處避難去了。歸根結蒂,這種說法不過可笑的流言。
    家康對這些流言完全不放在心上。他親赴二條城迎接秀賴。一看到秀賴,他忙摘下眼鏡,出話招呼。
    秀賴身長六尺一寸,已然超過清正,充滿活力的體態襯托得家康益發肥胖。
    「真讓人驚訝。肥后守看上去小了一圈。來,坐到這邊來。」
    二條城大廳上座,家康滿面含笑,命人在面前為秀賴擺上褥墊。看到家康這般親近,清正都忘了捋長須,臉上露出笑容。
    秀賴心中感慨萬千。以前被呼為「江戶爺爺」時,家康還是黑髮黑眉,如今已鬚髮皆白,眼睛周圍是一圈圈皺紋,顯得慈祥而平易近人,和「大御所」這個威嚴的稱呼似不甚相稱。他的下巴垂下兩層,倒有些像個胖老太太。
    「先前一直聽說大人身體不爽,秀賴甚是擔心,今見氣色甚佳,亦便安心了!」秀賴忽然心生異想:不叫「爺爺」似不足以表達思念之情。
    「哦……」家康不禁嘆息。秀賴說話的正經樣子,使他感到時光頓如倒流。
    「且來看看啊!」家康朝高台院道,聲音哽咽,「你替太閣好生看看……唉,我們老啦!」
    秀賴終注意到坐在家康身側的高台院和兩位少年義直和賴宣,不過秀賴完全不認識他們。
    「母親大人安好!」秀賴連忙問好,「母親大人一切無恙,可喜可賀,秀賴給您問安了。」
    高台院溫柔地對秀賴點點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紫色的頭巾下,她那一雙眼睛飽含淚光。
    大廳里,家康的近侍、義直和賴宣的家臣,以及秀賴的隨從,已依序坐好,到了義直和賴宣向秀賴問好時,氣氛方活絡起來。
    「來,拿酒杯來!現在我無甚牽挂了!我特意到京城來,就是為見見秀賴。嘿,秀賴已和我當年往大高城裡運糧草時一般年紀了啊!」接下來,家康的老脾氣又犯了,開始試探秀賴的才具:「平常可習兵法?」
    「是。有時射箭。」
    「好。每日都練?」
    「每日射三十支。接著是騎馬,然後去阿千處用早飯。」
    「嗯。」家康使勁點點頭,這個回答讓人滿意。
    「如今讀何書?」
    「正讀《貞觀政要》」
    「哦,好!老師何人?」
    「請了妙壽院的學僧。」
    「好。你從小就喜習字……」家康正要問下去,又忙搖了搖頭。此時下人開始端酒盤上來。
    酒過三巡,家康說起假牙時,清正終忍不住拭淚:家康讓下人把盤裡的蒸鯛魚先分給自己一塊,嘗過之後,方讓與秀賴用。他未說試毒云云,卻對秀賴道:「秀賴,我還長牙了呢。」言罷,指指嘴,咀嚼起來。
    「長牙了?」
    家康得意地笑道:「哈哈!其實啊,是把山上長的牙裝到我嘴裡了!」
    「山上長的牙?」
    「是黃楊。用做梳子的黃楊做的牙齒。前兩年琉球王拜訪駿府時,長崎的茶屋四郎次郎帶了個叫東作的假牙工匠去,花了三個月時間給我做了這副牙。還有,這副眼鏡,乃是長崎的工匠用紅毛國產的玳瑁做成。太平世道里能做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啊!」
    家康特意大張嘴,以指叩了叩假牙。秀賴驚訝地往前探身,似有些驚心。此種有趣的場面,引得清正忍不住笑出聲來,眼裡卻淚花四濺。
    關原合戰以來,豐臣舊臣始終心懷不安,認為家康早晚會給秀賴母子出難題。此種擔心並非毫無根據,勝者為王敗者寇,勝者通常會把弱者斬盡殺絕,人們無不為此機關算盡。信長公如此,秀吉公、三成也如此,九州的黑田如水至死都信這一條。而如今,時勢完全不同了。
    清正正想著,家康特意叫過義直,讓他把眼鏡遞給秀賴。
    「你看看這做工!道理和遠視鏡一樣,戴上就能看見東西了。我以前想,眼睛花了,別說寫字,恐怕連讀書也不行了,不過一戴上這個,就能看得清楚。故才敢發願書寫南無阿彌陀佛六萬遍啊!」
    秀賴先是依家康所言看了看眼鏡,然後試了試,趕緊摘了下來。原來甫一戴上,眼前頓時一片模糊,秀賴自是嚇了一跳。
    家康呵呵笑了,「秀賴這年紀,就算戴了也看不清,是給我們這個年紀用的啊!」
    秀賴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把眼鏡放回義直手上,頗有感觸地對清正道:「您還不需要眼鏡吧!牙齒似也很全呢。」
    清正拍拍胸口,捋了捋鬍子,那彷彿是他一生最為開心的一刻。
    清正覺得,今日這情形,彷彿有秀吉公在冥冥中相助。他念了一輩子法華經,這份功德今日終於顯現在眼前了。他看作母親一樣的高台院,以及太閣遺孤秀賴,竟和家康這般融洽。
    清正為了今日,不僅討好家康,甚至還要取悅福島正則和淺野幸長。連這把鬍子,也不能不說沒有向德川家示威的意味。不過,這些並非因為對德川武力有所忌憚,而是因為家康正在創建一個清正從未經歷過的「太平世道」。這並非完全不可能,《法華經》中有相關佐證,史上亦曾有過太平盛世。姑且相信家康的努力,給他幫助,正是武人義務。若不盡此義務,只是祈禱豐臣氏繁榮昌盛,清正從信奉與良心上都過不去。正是出於此種考慮,他才費盡心力。今日這場面,讓他感覺自己的努力並未白費。
    秀賴的隨從被安排去了其他房間,家康和他已喝過了五巡酒,但還不想放秀賴走。其實,清正也是一樣的想法:和高台院、秀賴、家康同席暢談的機會,此生恐怕再無第二次了。
    雙方武將相繼離開大廳,這時又進來一些侍女,重新備膳。
    義直和賴宣還是孩子,遂讓他們去了另室,在此種場合通常會陪侍的本多正信和正純父子也未同席。也許家康知清正和正信不合,方這般安排。
    飯菜上畢,侍女們又端上酒。
    清正讓侍女斟上酒後,對家康道:「今日乃是清正這一生最快慰的日子!在下多謝大人!」一開口,他立刻變得很有氣勢,只是淚眼朦朧。
    「我也一樣啊!太好了,少君!」一直沉默無語的高台院,似也被清正的淚水感動。
    在座眾人此時並不知,日後會發生何等不幸。
    在此之前,高台院有所顧慮,故始終壓抑著喜悅之情,一旦開了口,聲音便高昂起來:「少君應知老身的心思。我原擔心,世道雖越來越太平,萬一少君有個閃失……不過,現在完全放心了。你已長大成人,往後切切不要忘記大御所和將軍的一片苦心!」
    秀賴頻頻點頭。他並不厭恨高台院。他聽人說過,自己出生時,高台院特意到伊勢神富去祈福,他患重病時,高台院也是日夜憂心。更讓他不能忘懷的,是高台院亦是他的母親。當年她為了留下豐臣血脈,在秀賴出生后就立刻將他過繼。秀賴並非通常所謂的「養子」,而是嚴格遵循舊習,把高台院和淀夫人分別當作「母親」和「生母」。
    「孩兒絕不會忘記母親大人吩咐。能見到母親,孩兒也很高興。」
    「是啊,能這樣見面,你就不用特意去高台寺了。我會告訴你父親今日情形。」
    「母親大人要讓孩兒到高台寺?」
    聽秀賴這麼一問,高台院吃了一驚,淺野幸長似未把她的意思傳給秀賴,必是顧忌淀夫人。
    「呵呵,我以為清正和幸長知道。不過無妨,我已經看到你,就放心了。」高台院突然話鋒一轉,「對了,阿千還未有身孕吧?要是看到長孫就好了。」
    秀賴暗暗看了家康一眼,臉不由紅了,「是,還沒……還沒有。」
    家康心裡一動,秀賴的羞澀道盡了小兩口的融洽。「秀賴,告訴阿千,做個賢內助,就說是我的話。」
    「是。」
    「還有一件要事,容老夫放肆。」
    「不敢當。請問何事?」
    「人有性善性惡,是吧,肥后守大人?」
    家康說教的老毛病又犯了。不過如就此別過,此次見面的意義也少了一半。清正忙坐直了,「正如大人所言,是有善惡。」
    秀賴表情嚴肅起來,看著家康。他似準備誠心誠意接受家康的教誨,一臉緊張。
    「秀賴,這是我經常回顧這七十年,深思熟慮后悟出的結論。」
    「哦。」
    「人生並無善惡,只用眼睛去判斷,必鑄成大錯。」家康說完,看了清正一眼。
    清正挺挺胸,點頭,他似明白家康要送給孫女婿何等禮物了。「說誰人為善,誰人為惡,心底必有偏見,以為令自己滿意者便是善人,令自己不滿者便是惡人。」
    「大人說的是。」秀賴放下酒杯。
    「去掉偏見,人就變成一張白紙。這張白紙被放到什麼地方,自身慾望的多少,都會給它染上不同的顏色。人若貧困時自暴自棄,可能變成強梁夜盜;在女人堆里廝混,必會沉溺酒色;懷才不遇者易生謀反之心;有為量者若有可乘之機,可會引起大亂。對嗎?」
    「是。」
    「人重在後天的培養,與先天無甚干係……」
    清正端端正正坐著,心下詫異。秀賴一臉誠懇。家康卻頗為得意,雙眼放光,拳頭緊握,或許這才是這個七旬老翁一生的真意。
    「若覺得身邊壞人多,就是你的錯!你應認為,是白紙被玷污了才是。」
    「是。」
    「另,你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將來許坐關白之位。不過,你不只是公卿,還是有領地的大名啊!」
    「是。」
    「因此,有暇無妨去狩獵。不是去殺生,而是去鄉間看看,你所到之處,百姓怎樣迎接領主。」
    「啊,是。」
    「明白了?哈哈!這樣我也放心了許多。看看出迎百姓的態度,就知自己為政得失。一個領主若不能讓自己的百姓引以為傲,就不能算是明主,不能算善政。」
    「是。」
    「好了好了,我無有說的了。你要和義直、賴宣,以及忠輝等人一比高下,如何?」
    話雖如此,直到宴席結束,家康一直在說教,高台院也在一旁興緻勃勃地附和。
    清正不斷點頭,心中發熱。家康所言,大都是太平之世的處世之道,全都來自自己的經驗:如何正風紀,如何管理百姓,如何養生……若聽者毫無興趣,這番說教真可謂冗長乏味。然而,清正幾欲淚下。自秀吉公歸天,秀賴便被拋進錦繡叢中、女人堆里,何曾聽過這番真言?總之,在清正看來,此次會面甚是圓滿。
    家康毫不掩飾情感,說明秀賴比預料中更討家康歡心,兩家之間也許就此親近起來。
    秀賴即將告辭之時,家康道:「公卿大多嫉妒你,故為答謝你今日來訪,我令義直和賴宣送你回大坂,禮數要全,得讓公卿們看看。」
    「承大人好意。不過,二位公子年紀尚小,讓他們去犬坂,大人不擔心嗎?」清正戲言道。
    「有何好擔心的?」
    「福島正則在大坂擁兵一萬,固守城池,防備德川入侵……」
    「哈哈!」家康摘下假牙,大笑起來,「你告訴福島正則,德川義直和賴宣乃總大將,一萬兩萬的軍隊還嚇不倒他們。」言罷,又低聲道:「不過,左衛門大夫那廝,心裡還老想著打仗,疏忽了百姓吧!」家康似真心為此感到擔憂。
    清正卻又戲言道:「正則現享俸五十萬石呢,大人可不能疏忽大意啊。」
    「你又打趣。」
    「正因他是個好戰之徒,才不馬上收拾他,而是把他扔到一邊。」這句戲言讓清正完全佔了上風。家康似乎頗為驚訝,層層皺紋中的眼睛轉了幾轉,沉默不語。
    家康和秀賴會面甚是和睦,然而雙方隨行的侍從卻未必那般融洽。
    板倉勝重負責招待片桐市正,二人知根知底,倒無他。但淺野幸長、大野治長和負責接待他們的本多正純之間,卻陰雲密布。
    本多正純盡情諷刺淺野幸長的風流病,幸長則諷刺治長和淀夫人的情事。
    「聽說淺野大人喜歡妓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真真讓人羨慕。」
    正為疾病煩惱的幸長聽正純這般一說,瞪著眼睛反駁道:「我記得這是大御所大人重臣的本多正信大人說過的話。我聽說,大御所精力旺盛,有時還從外邊召妓,此事是真是假?」
    「這……這種話還是……」
    「還瞞著啊!我等鼻子都在,四肢也還健全。大御所便是那個少了鼻子的越前大人生父啊!我們還真不敢比。」
    這話說得甚為露骨,大野治長不禁失笑。在這種場合下發笑,令好勝的幸長覺得不可寬諒。他立刻諷刺道:「大野大人倒不用擔心染上病。」語中諷刺的自然是淀夫人。
    大野治長當下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借了酒力,道:「啊呀,大人話中有話。」
    「呃,你還問我。天下誰人不知!」
    吃了對方迎頭一擊,治長只得噤口。氣氛雖險惡,倒也不至於劍拔弩張。
    一行人離開二條城時,已入黃昏,到了伏見上船時,天上已見點點星光。
    「趕緊回去吧,夫人怕等不及了!」清正希望趕快向淀夫人稟告消息,遂下令立刻開船。沿著淀川順流直下,清晨就能返回大坂。
    清正催促開船后,四處檢查了一番,方回到秀賴身旁。秀賴靜靜坐在星光、水波和櫓聲中,似乎還在回味。
    清正不由流下淚水,「老夫……老夫……即刻死去,亦無遺憾了。」
    水拍打著船板,一路前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6
第372章 大坂刁婦

    慶長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拂曉,淀夫人才沉沉睡去。頭日夜裡,她喚來千姬,與幾個留守女人聊到夜深。眾人散去以後,淀夫人輾轉難眠,直到快天亮了才合上眼。失眠並非今年才有,每年這個時節,淀夫人都會睡不著覺。
    但凡有病根之人,惡疾就會在這個季節抬頭,然而淀夫人無病。冬日那彷彿已然凋零的生氣,到了此時,便會悄然回暖。
    一旦睡著了,淀夫人便不願醒來。她於睡夢中,大有恬美的春眠況味,但突然間,似有人在耳邊大聲喧嘩:「啊,少君平安歸來了!」
    雖然聽得真真切切,淀夫人還是不想起來,自然是因為她對秀賴此次進京並不擔心。與其自己慌慌張張出去,還不如讓千姬出去相迎為好,無論怎樣,千姬也是至親。千姬不似淀夫人和阿江與夫人那般好勝,那張臉看來卻和外祖母阿市夫人驚人地相像。當她默默垂下眼帘,聽人說話時,那神態使淀夫人覺得,那隱忍一生的母親又重新活了過來。淀夫人曾說笑:以前盼望老死後往生極樂,現在似不這般期待了。
    「夫人為何這般想?」下人問。
    「因為阿千啊。先前我認為,到了那個世間,就能再見到母親。現今母親大人已活了過來,便不必再急急趕赴那裡了。」
    千姬的面容、眼睛、嘴唇,都與阿市夫人一模一樣,但淀失人先前卻不知疼愛這孩子。千姬總是聲稱要永遠留在淀夫人身邊,如今淀夫人每每聽聞此言,心中就湧起萬般愛意。
    淀夫人在夢境和現實間徘徊,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睜開眼,發現有人在門口背她而坐,定睛細看,竟是大野治長。
    淀夫人又閉上眼。治長身形看起來有些恍惚,不過作為唯一能自由出入淀夫人房中的男子,他居然在等待她醒來,這可有些奇怪。再等等,看他怎的?淀夫人有些逗趣地想。
    此時治長忽然低聲道:「夫人,您要是醒了,能聽我說幾句嗎?」
    「你知道我醒了?」
    治長苦笑,他太了解淀夫人了。
    「去二條城這趟……都順利吧?」
    治長轉言道:「約明後日,為答謝少君,大御所七男名古屋的義直和八男賴宣同來大坂。」
    淀夫人終於在被窩裡動了動身子,「那兩個小孩……特意到大坂來?」這說明家康對秀賴的去訪是何等高興,想到這裡,淀夫人躺不住了。
    「是。不過有一事不好辦。」
    「無甚好擔心的,我和阿千陪他們好生玩玩,再送他們回去即可。」
    大野治長垂下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能讓那二人活著回去,有人這般說。」
    淀夫人猛坐起身,「這……這,誰這樣說?」她整理了一下衣衫,「難道少君在二條城受了委屈?」
    治長緩緩搖了搖頭,臉色已然暗沉下來,「七手組認為,此次會面,與其說是大御所的意思,莫如說是高台院夫人的計策。如今想來,加藤、淺野、片桐等人都是高台院的親信。高台院從一開始就坐在大御所身邊。」
    「高台院?」
    「少君、大御所、肥后守和高台院四人一起暢談,我被支到另室飲酒。夫人,淺野大人在席上大大羞辱了在下。」
    「你被羞辱?」
    「淺野大人乃是高台院外甥,他故意在席上說夫人寵信在下,藉機羞辱。在下也是男兒,照此下去,恐怕難再繼續伺候夫人了。」
    治長說罷,唇邊露出冷漠的苦笑,看著淀夫人。他想著看,自己這番話究竟會在淀夫人心中掀起怎樣的波瀾。
    淀夫人看著治長,沉默良久。
    治長低下頭,繼續道:「七手組一眾應已看出端倪。他們說,全都是高台院夫人在搞鬼,定是打算讓少君接近高台院,把夫人從大坂城趕出去。」
    「……」
    「七手組認為,高台院欲先讓你們母子疏離,然後籠絡少君,把大坂城拱手送與幕府,通過自己的手讓豐臣氏存續下去。」
    「……」
    「當然,我也向七手組提出過忠告,說夫人斷不會輕易離開少君,不過他們似不這般想。」
    「那……他們怎麼認為?」淀夫人迫不及待道,「不管誰說什麼,我自有打算。但還是要聽聽他們怎生說?」
    「正如我剛才所言,他們堅決主張,不能讓義直和賴宣輕易回去,這樣,立刻就能知事情真相。」
    「他們打算除了兩個孩子?」
    「倒不一定。把他們抓起來,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是高台院來斡旋,還是德川大隊人馬殺過來。」
    「治長,你說呢?」
    「稍後向夫人稟告。夫人先聽聽他們怎麼說。他們認為,我們要多多防備。」
    「大坂豈是江戶的對手?」
    「夫人說的是。」治長聲音益發冷淡低沉,「他們說,一切都瞞著您和少君,先拿那兩個孩子當人質,再加上少夫人,就是三個。只要小心些,大坂不會落敗。」
    「這……」
    「他們打算讓江戶答應咱們的條件,再放人質,如此,於我們並無損失。」
    「……」
    「總之,這樣一來,就能知道對方底線。七手組的意思,是早晚都有一戰,正可以趁此機會探探對方底細。不用夫人和少君吩咐,一切都由他們去安排。」治長說完,抬眼瞧著淀夫人。
    人總有痛處。對大野治長而言,心中痛處便是受到淀夫人寵愛。此種事例並不稀罕。有的女人在丈夫死後,雖然削了頭髮,還是會找年輕武士陪伴。丈夫活著時,如此行事肯定不可,但沒了丈夫,貴婦這般做並不被視為不貞。不過在這種情形下,被寵幸的男子絕不會位列重臣,也不能對政事置喙。既然伺候的是寡婦,便須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見不得光;即使衣著光鮮,別人心裡還是瞧他不起。然而,大野治長的情形有所不同。他本為秀賴近侍,地位與大名無二,之後才受到淀夫人寵信。故在大坂城,治長既是重臣,也是淀夫人的寵幸之人。
    正因如此,治長心中備覺苦悶,一旦有人觸到這痛處,他就會不依不饒。淺野幸長在二條城酒席上的那番諷刺,即如以熱烙鐵燙治長的傷口。治長的怒火則正好燒灼到淀夫人的傷口。在淀夫人面前,絕不可提起「高台院」三字。淀夫人乃是豐臣太閣側室,根據世間習俗,丈夫死後,側室即使生有孩子,也要交與正室撫養。這種習俗仍在天下大名間嚴格被遵循。但只有豐臣氏允許高台院出家,而讓側室撫養少君。不用人說,淀夫人也清楚這種做法乃是異數。故治長才故意提到高台院,甚至暗示,高台院恐是打算回大坂城,把淀夫人趕將出去。
    淀夫人渾身顫抖不已。真相或許並非如此,這一切都是家康的希望,是阿江與夫人和常高院從中斡旋的結果——她雖努力這般想,然而一聽說高台院在場,便覺得心中著火。治長的煽風點火,加上嫉妒和負疚,淀夫人怒上心頭。
    「治長,你是否故意誇大?」
    「豈敢!淺野只說了些羞辱在下的話,需要一一向夫人稟告嗎?」
    「這麼說,加藤和淺野都是高台院的人了?」淀夫人狠狠道。
    大野治長的話,並非空穴來風。返航途中,七手組的幾人的確說了類似的話。他們都知淀夫人怨恨高台院。對他們來說,高台院和家康一起出現在二條城,非常出人意料。因為他們知道,將軍秀忠上洛之時高台院曾經邀過秀賴,當時鬧得頗不愉快。還有一事讓他們吃驚——家康居然放心讓年幼的義直和賴宣到大坂回禮。有人懷疑家康是老糊塗了,還有人認為家康想掂量掂量大坂的分量。
    「他定是認為豐臣氏已完全淪為尋常大名。那隻老狐狸,怎會如此糊塗!」
    「不過,萬一二人被扣留在大坂,如何是好?」
    「無一人敢出手——這便是大御所眼中的大坂。」
    「就是說,片桐大人、有樂齋都完全是德川的走狗了?他們根本不把我等放在眼裡?」
    接下來,速水甲斐守把話題引到兩個孩子身上——將那二人留下,會怎樣?對於無聊的夜間行程,這樣的想象真是再好不過的話題。
    「把那二子扣下,再加上少夫人,便是三個人質。」
    「大御所總會有所顧忌。」
    「先把這三人留下,隨後再交涉……」速水甲斐守道。渡邊內藏助昂首挺身,在座眾人不由感到一陣殺氣。內藏助道:「其一,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已故太閣築建的大坂城交出去。」
    「當然!」
    「其二,讓少君做第三代將軍。」
    「這怕有些勉強,不過事在人為。」
    速水甲斐守突然壓低聲音,道:「各位,萬一他不顧三人死活,率領大軍打過來,怎生是好?」
    眾人頓時閉上嘴,面面相覷——家康恐真能下此決斷。
    「那時只能奮力一搏了。」內藏助冷冷道。
    「辦法很多。先給全國信洋教的大名發下檄文,把信徒都召喚到大坂城。」
    船上的一千人就這樣在無聊中展開了各種想象:先把義直和賴宣扣下,再把洋教大名和浪人聚作一處……
    「如此還無勝算,要不要向菲利普皇上求援?」渡邊內藏助又提議道。這話讓在座眾人大驚,爾後感到莫大的振奮,甚至連堀對馬守和伊藤武藏守也為之一振。
    「正是。此事未必絕無可能!」速水甲斐守眼中放光,「和我們有聯絡的神父和信徒們還有不少。通過這些人,向菲利普國君求援,或許會來個五七艘軍船……如此,亦可除去日本國內心向尼德蘭、英吉利的新教教徒。」
    聽到這裡,大野治長害怕得恨不能捂住耳朵,眾人的空想和治長的不滿將引燃一場大火。
    眾人把江戶假想為豐臣之敵,為了打效「敵人」,設想了種種手段。關原合戰時便走到一起的毛利和島津認為,待到菲利普三世派來軍船支援,就立刻採取行動。東北要靠伊達,而非上杉。伊達政宗乃上總介松平忠輝岳父,這位女婿最近受政宗和夫人的影響,已入了天主教。故借推舉松平忠輝取代兄長將軍位,以爭取他,德川必四分五裂,破綻百出。
    「好!」眾人異口同聲道,「那時,大御所估計已不在人世。那將是又一次關原合戰啊!」
    夜深了,眾人不知不覺閉上嘴,進入夢鄉。
    天亮后,眾人一踏上大坂城的土地,就把那空想忘掉了。大野治長很清楚這些,卻決定將其彙報給淀夫人。他其實別有用心。
    淀夫人聽罷,突然拍手道:「來人,水!」
    然後,她意氣風發地站在鏡前,開始妝飾。
    秀賴上洛,淀夫人未同行,秀賴卻見到了高台院,這實在令淀夫人尤為不快、難以容忍。她想弄清其中是否有陰謀。
    「治長,你可退下了。我得見見有樂齋和市正。」淀夫人面朝妝台,對治長道,突覺治長面目尤為可憎。
    治長在二條城被淺野幸長侮辱,為何不當場把幸長砍了?不過,那對治長來說大不可能,在千軍萬馬間自由來去的淺野幸長,武功遠在治長之上。淺野幸長若非一心一意為秀賴,淀夫人也不會讓他到大坂城來。不過,他對秀賴的好意其實也頗為古怪,說不定便是給高台院做眼線呢。
    「治長,我說你可退下了。」鏡中自己疲憊的面容與治長陰鬱的臉色,使淀夫人忍無可忍,不由提高了聲音,「答禮的使者該如何應付,這種事讓秀賴去處理。少君不是孩子了。」
    治長輕輕苦笑一聲,去了。在淀夫人看來,那苦笑流露出他內心的輕視,這讓她益發不快。
    「饗庭局在嗎?饗庭局!」淀夫人不耐煩地喊道。
    饗庭局聽出聲音不同尋常,忙和右京太夫局來到房中。
    「都來啦,太好了。饗庭去叫有樂齋來,右京叫市正來。」淀夫人依然對著鏡子下令。二人得令,迅速離去。
    已過辰耐四刻,院中已聽不到清晨的鳥啼。套窗的細木條層層疊疊,凝神細看,可以發現院中的土已經濡濕。
    淀夫人默默妝飾完畢,一言未發。饗庭局與右京太夫局竟還未回,難道都聚到秀賴處,去商議該如何迎接義直和賴宣了?
    「來人!」淀夫人大喊,起身走到外間,卻見正榮尼把清正帶了進來,後者顯然一副好心情。
    「夫人,少君此次平安歸來,可喜可賀!」清正坐下來,悠然捋著鬍子。
    「加藤大人,辛苦了。」淀夫人迅速向清正道出疑問,「聽說在二條城,你和少君受了大御所和高台院的接待?」
    「是。大御所和高台院夫人都甚欣慰,看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少君,都大為感慨。」
    「清正,你要說的只有這些?」
    清正輕輕搖頭,「不,還有很多事要稟報夫人。夫人的心情……」
    「清正,高台院是否拜託過你什麼?」
    「這……她確說過少君和豐臣氏拜託給在下云云。」
    「此事不可掉以輕心!為何高台院只把你和少君留下,把其他人支走?定有機密事要說。究竟說了些什麼,能否讓我也聽聽?」
    清正臉上的笑容倏地逝去。他感覺到,淀夫人對他竟產生了懷疑。
    「這……夫人這話問得古怪。只招呼我們,並非高台院夫人的意思,而是大御所下令,希望親人間好生說說話。」
    「嗯?為何單有高台院在呢?你怎生看此事?」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高台院夫人原本希望少君去高台寺。」
    「去高台寺?」
    「是。她曾托淺野幸長轉達過此意。不過,我未答應。」
    「呵,你拒絕了,為何?」
    「這……因為頗有些人認為,大坂和江戶仍為宿敵,故我和京城所司代都認為此事麻煩。另外,去高台寺,就輕慢了大御所。恐怕還會有公卿評說,既然時日如此充裕,少君就當在京中一直待到新皇即位大典完畢。故我只能回絕高台院夫人,而在二條城見她。此中並無玄機。」
    淀夫人一直盯著清正,此時突然垂下眼帘,血氣湧上她的臉頰和額頭,唇角也抽搐起來。清正這番無懈可擊的回答,反而讓淀夫人感到可疑,她道:「拒絕了淺野,高台院卻許你同席,此行不虛啊。」
    「正是。」清正是個虔誠的日蓮教信徒,故必然據實以告。但他又同執己見,這種固執和本阿彌光悅相似,有時會激怒於人。石田三成與他一生不合,怕也是因為他這個脾氣。
    「夫人,您是否對清正的做法不滿?」
    「無人說過這樣的話。」
    「其實,這次……」清正臉上一片潮紅,從懷中掏出一把遍布五三桐金紋的短刀,「我已認定,此次和少君一起上洛,是在下今生最後一次盡忠,故把賤岳合戰之時太閣所賜短刀藏在了懷中。」把短刀置於膝前,清正傲然捋起鬍子來。
    「為帶它去?」
    「在下已打算好了,萬一大御所有滅了豐臣氏的心思,我便用此刀與他拚命!」
    「……」
    「清正絕無半絲強表忠義的意思。連這把鬍鬚,都是為了掩蓋衰老、彰顯豐臣氏威風的玩意兒。唉,我怕鬥不過根深蒂固的病患了,故把此行看作是最後一次……然而,我看到的大御所,不愧是太閣託付天下的有德之人,並非那種視豐臣氏為敵的小肚雞腸之輩。他摸透了高台院夫人的心思,為少君的未來苦心打算。夫人,清正此後便要回故鄉靜養。請容進言!若說有能消滅豐臣氏的,非德川,而是來自豐臣氏內部。這便是清正最後之言,希望夫人能牢牢記在心裡。」
    清正話已說得甚是過分了。淀夫人心情好時,必然會接納他的誠心。然而,今日的淀夫人鬱鬱不樂。清正說得愈有道理,她愈覺得高台院和他有陰謀。
    「清正,你要和我說的就是這些?辛苦了。」
    「辛苦了?」清正獃獃看著淀夫人。
    「怎的了,加藤大人?」淀夫人毫不相讓,「你說把太閣遺下的短刀揣在懷中以防萬一,還有什麼,請儘管說。」
    清正默然垂首,肩頭劇烈顫抖起來,淚珠啪嗒啪嗒落到膝上。他認為,淀夫人必是對他在築名古屋時那般出力氣心懷不滿,卻未想到此乃淀夫人對高台院夫人的嫉妒。若意識到這一點,他就不會說什麼高台院的心愿,住淀夫人傷口上撒鹽了。
    「夫人,在下失禮了。見諒。」
    「……」
    「我……其實認為,這是此生最後一次來大坂城……一時有些亂了方寸。」
    「你是說,大坂城很快就要破了?」
    「清正死也不敢說這樣的話!」
    「呵呵!好了,不論如何,這次讓你受累了。你要回老家,就好生休養吧。」
    「在下告退了。」
    剛進房間時,清正還希望能飲一杯離別酒,談談今後的事,沒想到竟不歡而散。
    其實,淀夫人心中何嘗好受。她亦清楚,清正本是個直言君子,然而她還是由著性子為難清正。
    清正臉上淚痕未乾,把寄託了秀吉哀思的短刀收回懷中,靜靜施了一禮,離去,淀夫人卻感到一陣奇怪的悲傷和寂寞湧上心頭:難道他真的病入膏肓了?「最後一次……」清正的這句話背後,肯定蘊藏著什麼……
    清正離去后,帶他過來的正榮尼似也頗覺意外,立刻誠惶誠恐退下了。
    房中只剩下淀夫人,她靜靜聽了片刻屋檐上的雨聲,心中突然生起奇異之感。
    淀夫人知自己有時控制不住感情。即便如此,她偏偏喜歡遊戲於狂風大浪之間。太閣生前,她便有所自知,那個時候,對於毫無刺激、乏味沉悶的生活的厭倦,已經讓她隱約察覺,自己天性如此。
    家康真心為她和秀賴打算,清正和高台院則合謀把她從大坂城趕出去……這些都讓她興奮不已。她自言自語著,把扶幾挪到面前,靜靜待了片刻,心中念頭千迴百轉:家康為何冷落有樂齋和治長,而讓高台院和秀賴單獨見面?當時的清正和家康,都是那二人談話的見證人,為何清正說出「最後一次來大坂城」云云?此外,高台院外甥淺野幸長為何故意羞辱大野治長?
    胡思亂想常常讓人陷於不幸。淀夫人倚著扶幾,雙手托腮,冥思苦想,身上漸漸冒出汗來,不是因為天氣熱,而是血肉中的熱融化了理智,黏糊糊的,彷彿要滲出皮膚。淀夫人頓感不快,全身忽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似看見一條黑蛇從院中石頭下的洞穴里探出頭來。
    「哼!」淀夫人站起身,「我該去見見家康!」
    理由甚多——送義直和賴宣回去,去查視方廣寺大佛殿修繕情況,拜謁寺院、神社……「對,我要親眼看看,誰也不用問了!」淀夫人小聲嘟噥著,迅速搖了搖鈴鐺。
    此時,奉淀夫人之召而來的織田有樂齋和片桐且元,正穿過走廊急急朝淀夫入住處趕來。
    慶祝少君平安歸來的酒席,讓二人的臉一片潮紅,一名侍女引著二人進入夫人室內。
    「來了來了。」有樂的樣子很滑稽,搶在侍女之前和淀丈人招呼,「市正啊,咱們在這兒還能再喝上一杯,真是高興啊!」
    說著,他抬頭看看淀夫人,「哦,奇怪,夫人臉色不善啊!」
    淀夫人立刻回道:「您又想說我病了,是嗎?」
    「不不,」有樂裝糊塗,「您有些發熱?」
    「不勞您費心。你們聽著,我要進京。」
    「您……進京?」片桐且元吃了一驚,「夫人要去看皇宮的盛典?」
    「不。我要見大御所。」
    「見大御所?那是為何?若有事,我們去就……」
    不待市正說完,淀夫人大聲喝住了他:「你們在二條城雖被宴請,但未和少君與高台院同席,是嗎?」
    「是。不過,其中有緣故。」有樂獃獃看著淀夫人。
    「那麼高台院和肥后守說了什麼,你們就不知了?」
    市正暗暗看了一眼有樂。有樂嘿嘿笑了兩聲,「夫人是要斥責我們?我們不在場,自然未聽到。不如說些沒法不聽的事吧!」
    「舅父大人!請您少說幾句廢話!您都多大年紀了?」
    「失禮。不過,這和年紀有何關係?」
    「假如……」話一開口,淀夫人又猛然收住。不可操之過急,否則反而壞事,雖然這般想著,她抬高的嗓門卻壓不住了,「假如高台院和清正先商量好了,趁你們不備脅迫了少君,那如何是好?」
    有樂捧腹笑道:「市正,這話有些失禮。高台院和肥后守脅迫少君……」他神色一變:「夫人,請注意您的話。高台院乃少君母親,肥后守乃當今對少君最忠心之人!」
    片桐且元趕緊打圓場:「若是忱慮此事,夫人大可不必。方才在少君面前說起清正,眾人都感動得淚下。」
    「這麼說,你們也看到太閣賜與他的短刀了?」淀夫人撇撇嘴,「那把短刀看來不過爾爾!」
    「不,在船上時,少君就看到那把短刀了,當時他突然激切地抓住了清正的手。清正和高台院合謀脅迫少君這種事怎會發生?夫人問問少君便知。當時大御所甚是高興,高台院和少君都好久未那般開心……」
    有樂抬手打斷了且元:「且等,市正,我想聽聽夫人為何要進京,這才是關鍵啊!」言罷,他又故意謙遜地朝向淀夫人:「方才您說是為了見大御所,才要進京城一趟?」
    「晤,我這麼說過。我得親眼看看才能放心。」
    「市正,我們說的話不可信啊。我想再仔細問問夫人:您為何覺得不安,要去京城?」
    淀夫人一時語塞。她心中非常明白,撇下一干老臣,親自進京,這種事有違先例。
    「那……你們是不許?」
    「不敢。只是不明您為何不安。你說呢,市正?」有樂此時似認為,必須以舅父的身份責備淀夫人的任性。
    「對,請夫人明示!」且元恭謹地垂下頭,盡量不激怒淀夫人。
    淀夫人益發辭窮。有樂的剛,且元的柔,似可合二為一,給她嘴裡塞了一團爛泥。
    「呵呵!」有樂笑起來,乃挑釁似的冷笑,「夫人,我們喜歡萬里晴空,望夠避開風雨啊。」
    「……」
    「您要是覺得,那樣的人生太無聊,您就隨意為之吧,我不會阻止。您就去京城吧!不過,我可不認為您能平平安安回來。在大坂城,有魯莽之人正欲把前來答禮的義直和賴宣扣下。真那樣,恐怕您也會變成人質嘍。」
    有樂的毒舌常常能把人噎死。不過對於這位他內心疼愛非常的外甥女,這種辛辣往往有效,雖然偶爾毫無用處——並非他的話不機敏,而是她一開始就聽不進去,她太任性。
    淀夫人眼裡燃燒著火焰。
    「喲,眼神變成這樣了。看上去剛剛冬眠了一陣子的臭脾氣,很快就要爬出洞穴來了。畢竟是春天了啊,也好。」
    「也好?」淀夫人立刻道,「你是說我回不來了也好?」
    「是啊,人一生下來就帶著『業』,克服不了!」
    「舅父大人!」
    「何事?」
    「你不問我緣故,就認為我去京城不好?」
    「唔,您讓我少管閑事。我不記得您問過我的意思。」
    「那我現在問您:我能去京城……」
    淀夫人話猶未完,有樂便大喝一聲:「不可!」
    淀夫人肩頭猛地一震,閉上了嘴。
    「少君此次為何上洛?因為大御所不同尋常的苦心,將軍夫人、常高院、松丸夫人,無不為此次會面操碎了心,夫人您全忘了?」
    「……」
    「另,肥后守等忠貞之士為防意外,作了種種安排。少君平安歸來的大喜日子,為何只有您疑心重重?有樂和市正不希望如此。您若還是不能冷靜,心裡還有不安,自然會鬧著進京。但在此之前,您至少該和一干老臣商議商議吧?少君已長大成人,日後會成為朝廷重臣,您認為不用得少君允許,就能自行決定外出?您還要我少管閑事!」
    大坂城內,敢說出這種話的,除了織田有樂齋,別無他人。然而,他那嚴厲批評中,流露出的仍是無比的關切。淀夫人對此看得一清二楚,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唔,怎的有草笛之聲?」有樂嘴上雖然取笑,心中卻亂作一團。淀夫人哭聲之中,似凝聚著淺井氏、織田氏歷經亂世的悲愁。這不幸的女人,天生比人要強,只嘆年紀輕輕便守了寡。她本性不壞,但種種宿怨和仇恨變成漆黑的鴉群,在她頭上盤旋不去。
    想及此,有樂坐不住了,道:「行事要適可而止。我明白您的心思,但這世上自有諸多無奈之事。」
    「不……不,您不明白!人人都說我的不是,恨不得我死!」淀夫人哭得愈甚。
    有樂的臉一下子緊繃起來。他明知說也無用,卻不能坐視不管,一連串激烈的言辭從嘴裡蹦了出來:「您……您是想給大御所留下話柄嗎?說什麼不要把您和少君分開,都是多慮!人家本就無那個心思,卻偏要自己說出來!您到底想怎樣?您就沒想到,這反而會讓人擊中您的弱點?另,安安靜靜好生招待完義直和賴宣之後,送他們回去,方是夫人該行之事!」有樂恨得牙痒痒。
    不出所料,淀夫人抬頭問道:「您這話我會記牢!那麼,您和市正可帶了誓書來?大御所親手所寫,保證大坂城和我安危的誓書,取出來讓我看看吧。」
    「誓書……」
    「您不明白我的擔心嗎?您以為大御所還能活幾年?大御所死了以後,別人還能遵守那些口頭約定嗎?秀賴在高台院面前發了什麼誓,你們說給我聽聽。你們特意避開,就那麼想喝酒嗎?我就不能進京嗎?」
    有樂低頭哭了出來。此時的他已不再冷靜,和淀夫人一樣,他不過是亂世陰影下的凡夫俗子。
    「看看,您也理虧,哼!」淀夫人的心魔已無法控制。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7
第373章 流浪聖人


    駿府街道兩旁,樹上綴滿新綠。
    富士山只剩峰頂的雪。負責開採金礦的總代官大久保長安府里,那片他引以為傲的紫藤早已鋪滿棚頂,儼然一間紫色房屋。這些紫藤是長安從伊豆的繩地金山移植過來。他給它們起名「小督」搭了兩間半大小的棚子,照料有加。長安好風雅,紫藤花也被他想成了平安時代的宮中女官。
    此時,長安正默然坐在「小督」棚下等人。他不敢在廳上與人相對,想必是有不快之事。
    長安拿著酒瓢,朝青貝酒盞里咕嘟咕嘟倒滿酒,連飲了兩杯。第三杯倒滿后被擱在氈上,他只是發獃,彷彿渾然忘了今夕何夕。
    長安留守駿府這些日子,來了不少客人。特意從江戶淺草施藥院趕來的索德羅告知他一件最令人不快之事——將軍秀忠正在盯著他!最大的原因,便是目前在四處探測的班國人比斯卡伊諾。
    對於此人的目的,長安再清楚不過,他表面是為了答謝日本去年送唐·羅德里格等三百五十餘海難倖存者到墨國,其實是為了探寶。他堅信,日本近海存在著馬可·波羅記載過的黃金島。恐他在發現黃金島、拿到巨額的財寶之前,斷不會離開日本……索德羅如是說。
    索德羅去歲秋到駿府見了家康,然後到江戶拜訪將軍秀忠,現正逗留浦賀。他曾與比斯卡伊諾相見,見識過此人那可笑的野心。
    「置之不理,必有大事。」索德羅道,「比斯卡伊諾威脅過我,讓我從浦賀坐去墨國的船。我當然也想,因為大御所和將軍都曾說過,坐那船到墨國去,打開和墨國通商之路。」
    大久保長安也甚是清楚此事。因為讓索德羅向家康建議開闢新交易之路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大久保長安。然而,比斯將軍強迫索德羅,讓船在離開浦賀、到達堺港之前沉掉,這樣,日本就不會再派船出海。對此,長安心中有數。
    「比斯卡伊諾將軍根本不欲回墨國。」索德羅道,「他才找借口拖延時日,在日本近海仔細探測,尋找黃金島。這是主所不允許的惡行。」
    長安也看透了索德羅的所思所想:他希望做東洋大主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像日本這樣,令他野心膨脹。
    「唔,那麼,送給伊達大人一個碧眼女子,故意讓他有好幾個女人,主對此就熟視無睹嗎?」長安笑著諷刺道。
    索德羅一下子坐直了:「危險也可能降臨到石見守大人身上。由於安藤直次大人和本多正純大人的警告,將軍已開始警惕您了。」
    「真是讓人敬畏的聖人啊!聖人對長安有何指教?」
    索德羅面不改色說了兩點:其一,儘快扳倒本多正純。安藤直次作為賴宣的貼身家老,近來受到將軍疏遠。但本多正純定會被秀忠親近,他身不離重柄五寸,權力自會越來越大,索德羅和長安必須先發制人。
    「第二是什麼?」
    「鄙人很難拒絕比斯卡伊諾將軍。故萬一沉船的秘密泄露出去,想請大人指點鄙人脫身之策。」
    其中有威脅的意味——你若不給我生路,我也能令你走上絕途……聽索德羅這樣一說,長安呆住。
    如今的索德羅軟硬不吃。他在淺草修建的施藥院,最初只為賤民看病,但隨著洋醫與洋葯逐漸被世間認可,現在連大名也去找他們瞧病。因此,他有諸多的消息來源,不得不防備。
    「好。我就告訴你該怎麼辦。」長安爽快地點點頭。
    「石見守大人果然智者,有宰相之才。」索德羅恭維道。
    長安不為所動,「事情敗露時,趕緊投靠伊達政宗。若我被抓住,必連累松平大人的夫人,請萬萬別牽連我。在此之前,通過夫人牽線,先給政宗講講洋教。如此一來,政宗定會向將軍請求保全你的性命。」
    「哦。」
    「不過,那時你就不能待在江戶了,說不定得暫時住到伊達府上,就暫且在仙台傳教吧。其實無需這樣的提醒,你是何等人物!」
    索德羅似放下心來,留下帶來的麵包等禮品后,便回江戶去了。
    如何才能扳倒本多正純?這個問題久久縈繞在長安心中。天下太平了,敵人卻未全部滅絕。比起在戰場上真刀真槍,不動刀槍的新敵人正越走越近。傳言本多佐渡守和大久保忠鄰不和,佐渡守之子正純和受忠鄰提攜得以出仕的長安,自然也有了不和的傳聞。如索德羅所言,必須儘快想出扳倒本多的辦法。
    長安也有煩心事:幾處尚有斬獲的礦脈,以幕府「不產金銀」之由被封,還有些礦的實際產量也未如實上報。
    正純眼下隨家康進京城去了,不在駿府。
    代正純管事那人彷彿看透了長安的心思,恰於此時來訪。此人名松尾松十郎。他知道正純屬下岡本大八的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曾欲用十錠黃金的價格把它們賣與長安。長安自是斥責了一頓,把此人轟走,他擔心是對方下的圈套。然而,松十郎今日又來了。
    長安專在紫藤架下等的,便是松尾松十郎。
    「唔,來了啊。」長安綳著臉,舉起酒杯。
    庭院水池中,映出松尾松十郎形銷骨立的身形。他臉色非常差——形與神關係重大,此人看上去不太康健,長安如是想。
    「大久保大人,您似乎不太快心。您不想見在下?有人說,一靠近在下就渾身不自在……」松十郎坐到長凳上,把他那張長滿斑痕的蒼白大臉湊到長安跟前,「大人要有煩心事,還是早些解決的好,這對大家都有好處。怎樣,十錠黃金,換本多大人手下岡本大八做的壞事?」
    「我不需要那東西,去別處!」
    「哼!」松十郎從鼻子里嘲笑道,「依我看,此事啊,是給大久保大人脖子上套繩索呢。」
    「哦,那我就買那條繩索。你的長相看去讓人不痛快。」說著,長安從懷中取出一隻酒盞,放到松十郎面前,一言不發往杯里倒酒。
    松十郎低頭致謝后,執起酒杯,道:「大人,您想把大御所大人和將軍大人禁止輸出的貨物賣到南蠻國去?」
    「是啊,來,干一杯!」
    「是……我幹了。岡本大八知道那是些刀劍和黃金之類的東兩。」
    「哈哈哈,知道亦無妨,它們已經沉到海底了。大八找不到證據。」
    松十郎低著頭,從杯子的陰影中抬眼看著長安,微微笑了。
    「就這個,你就想要十錠黃金?」
    「大人,大八是不是來要挾過您?嘿嘿。那人未來府上,必是去了別處。」
    「別處?」
    「和大人非常熟識的有馬大人。那位大人會賺錢啊。」
    「哼!」長安第一次認真打量起松十郎來。有馬晴信早就成功獲准與海外交易。長安只是把刀劍和黃金裝船,打算試試看,但那船在天川附近被葡國船隻襲擊,貨物被搶奪一空,船也被燒毀,船員全部葬身海底。有馬晴信大怒,打算等葡國船開到長崎時也襲擊他們。煽動他發起報復的不是別人,正是長安,因為長安擔心葡國船把奪去的貨物存起來。然而,在有馬晴信發動襲擊之前,葡國船已著火沉海了。
    「大人,岡本大八未脅迫有馬大人,而是恭維了他一番,由此得了很多錢。大八真是可惡啊!」
    「岡本大八恭維有馬?怎回事?」
    岡本大八乃本多正純手下一個沒規沒矩的下人,若他知些什麼秘密,以此脅迫有馬晴信,倒也不稀奇。但他恭維了有馬,還拿了好處,便令長安大感不解。
    「那廝狡猾得很。他拍馬屁說,葡國海盜早就該燒,如此日本方有威信,大御所大人定會行賞,實在可喜可賀云云。」
    長安呆了一呆。
    「您明白那奴才為何能得那麼多銀子了吧?」松十郎微笑著抬起眼皮,「他拍馬屁的功夫,連小人也佩服得很呢。」
    「哼。」
    「有馬大人一高興,就給了大八可乘之機。他說,本多正純大人怕是覬覦有馬大人的領地呢。」
    「哼,可惡!」
    「有馬大人聽信了他的一派胡言。如今鍋島所領的藤津、彼杵、杵島三郡,都是有馬世代傳承的領地,有馬想請您斡旋,讓上野大人把它們還與他。大八那廝說,只要向幕府某人使使金銀即可,還給了有馬大人一些頗為可疑的文書,騙得六千兩白銀。」
    「六千兩?」長安怪叫起來。有馬晴信雖容易輕信人,但也不當被大八之流的花言巧語矇騙那麼多銀子。
    松十郎依然微笑道:「的確不似真的。岡本大八的算計是,萬一有馬大人想向大御所或上野介稟明此事時,就威脅他。」
    「怎的威脅?」
    「是誰和大久保大人聯手,把禁運的刀劍、黃金等偷運出去,藉機牟利?不過這還算不了什麼。有馬大人似欲在大御所上洛之時問問行賞一事。大人覺得,這些還不值十錠黃金嗎?」
    大久保長安渾身寒毛豎起,這可非十枚黃金的事。若此事屬實,自己項上人頭就要落地……
    「大人還有何不明,請儘管問,小人一定知無不言。」
    長安眼前一片昏暗。有馬晴信也許真會為了奪回領地,把事情抖出去,若本多正純知道真相,將會如何?正純肯定不會放過大八。然而有馬和自己也必然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受到難以想象的懲罰。那可非十錠黃金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我是為防萬一才一問。」長安往松十郎杯子里倒酒,「好吧,我就出十錠黃金。然後怎樣呢?點燃的火會就此熄滅嗎?」
    松十郎吃了一驚,眼神有些獃滯。他意識到,若有馬晴信公開要求大御所行賞,自己今日的要挾便沒了任何意義了。
    「這……既然大人已知道了,您自己有何對策?」
    「哈哈!其實我心裡已有了對策。要是給你黃金,反倒添麻煩。你說呢?」
    「大人。」
    「怎的?再干一杯!好像起風了。」
    「鄙人還知您的一個痛處。」
    「哼!是什麼?」
    「黑川穀的礦山。」
    「哦?去年春天,我聽信傳言去試了試,發現金銀都已被挖空,便打道回府了。」
    「大人似有失當之處。」
    「噢……我做了什麼?」
    「聽說您在祭山時,把盛裝的女子與礦工合共一百七八十人一起扔下深淵。」
    「哈哈,屁話!你也認為那是我行的惡?有關此事的證人有好幾位。因為藤蔓被蟲子啃壞,才有此慘禍啊。」
    「這種解釋只有大人您自己相信。小人聽說,那時掉落深淵的阿幸夫人,鬼魂至今仍夜夜徘徊。」
    「松十郎,你是信了那謠言,才來要挾老子?」
    「是。小人不過微末之輩,大人再震怒,也不會隨便殺了小人,小人才敢前來。」
    「唔。罵也不是,殺也不是。你就認準了這些?」
    「是。」
    「不過你漏了一樁緊要的事。」長安笑著又往松十郎杯里斟滿了酒。
    「忘了一事?」松尾松十郎只是喝酒,遍生黑毛的蒼白臉上露出享受醇味的神情。
    「是啊,你處處設陷,卻忽視了關鍵。你太不知我長安了,我豈是那般怕事之人?」
    「這麼說,賣刀劍和黑川穀殺人都……」
    「我做這些事面不改色。不過,那種事一個人可做不來。哈哈哈,世人怎麼說來著?飛蛾撲火……但這季節早了些。」
    松十郎哐當放下酒杯,捋了捋鬍子,「其實小人知道,所以來之前已給同僚留了信函。若我未回去,他就會拆那信函。收信之人正是本多上野介大人。為了不讓那封信函流傳世間,小人只能活著從這裡離去。」
    「哦?」
    「蟲蟻尚且偷生,小人命薄,自不敢太疏忽。」
    「話雖如此,那信函還有取回來的辦法。我只要威脅岡本大八,他自然樂於幫忙。」
    「大人,您過於氣盛,其實,有時輸也是一種贏。您就不欲抓住小人,為您所用?」
    「我若說放了你,你欲如何?」
    「我就會離開江戶到京城,去求板倉大人施一碗飯。」
    「看來你是急等用錢。好,我手頭只有五錠金子,就借與你。記住,我可非受你要挾才與你。你拿著這些,趕緊回江戶吧。」
    長安從懷中取出剛剛鑄成的五錠慶長大判擱在懷紙上,放到松十郎面前。松十郎臉上毫無感激之色,卻也未推將回去。
    「這些也許夠使了。那麼,小人就借下了。」他抬起臉,喝了若干杯酒之後,那臉上尚未現出紅色,「好花啊!」他掐下一串耷拉到頭頂上的藤花,和大判一起放入懷中。
    「松十郎,心情不錯啊。打算向誰去炫耀藤花主子的金子?」
    「不,盜花不算賊。」
    「好,來,再幹了這杯,你便走。」
    「大人。」
    「還有何事?」
    「剛才所言鬼魂之事,可是真的?」
    「鬼魂?」
    「阿幸夫人似是很受大人寵愛,聽說大人在黑川穀祭山時,把她推下了深淵。屍身在下游被拾起,掩埋屍骨的地方開出了黑色的杜鵑花。」言罷,松十郎飄飄然地起身離席。
    長安本欲叫住松十郎,卻又搖頭作罷。再被他試探一番,恐要在他手裡落下把柄了。不過,長安確實還想問他一事:被岡本大八騙了六千兩銀子的有馬晴信,是否和誰說過此事?
    松十郎似已嗅到了黑川穀事件的真相。長安不只是在黑川穀掘金,還把以前挖出私藏起來的金子埋在了那邊。所以,若松十郎知道了真相,絕不能置之不理。
    當時,長安把祭山的舞台搭建在深谷之上,再把棧道砍斷,讓觀眾都掉了下去。沒想到已盡曉真相的阿幸也在人群之中,她才和其他人一起死了。
    此事倒無妨,有人問起時,長安只要如實承認即可:「修建時做得很結實,但纏著藤蔓的岩石鬆動了。」或者,可說有人和枉死之人有仇,故意搞鬼。
    打發鬆十郎走後,長安一門心思考慮如何解決火攻葡國商船之事。
    假如有馬晴信真為了此事請賞,首先會驚動誰?毫無疑問,必是本多正純。本多正純吃驚之餘,是會保住屬下,把此事按下,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嚴懲大八?照正純的脾氣,必是後者。斯時只可利用索德羅,那個流亡的聖徒不是和有馬推心置腹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8
第374章 惡人噁心

    從年輕時開始,長安心中就住著兩條蛇:一條精神抖擻,為他帶來無比好運,讓他美夢成真;另外一條蛇,貪婪執拗,發現他人弱點便緊緊咬住不鬆口,渾身充滿劇毒。此蛇永遠在用陰險的眼睛睥睨周圍的一切,一旦面臨危險,便會不惜一切,放毒咬人。送走了松十郎,大久保長安心中,後者又高昂起了它那尖尖的蛇頭。
    長安打算通過索德羅,促使有馬晴信去請賞——有馬自然堅信索德羅乃是少見的聖徒。讓索德羅裝作聽說了岡本大八的事,給有馬去一封書函,書函的內容應如此這般:鄙人近日於駿府見到大久保石見守大人,驚聞岡本一事。岡本先生在江戶、駿府頗有人望。容鄙人多事,想問大人請賞之事究竟是否屬實?若果然如此,大久保石見守大人會與本多上野介大人同向大御所進言,鄙人亦樂於促成此事……
    此函經往返於駿府和長崎之間的船隻,不幾日便可到達。有馬晴信見此信函,必會立刻給本多正純寄函催促。那時,即使本多想幫岡本大八,也已遲了。待正純從京城返回,長安只消問他岡本的事打算如何處理,正純怕長安泄露出去,便會立刻稟明家康,等待吩咐……而且,岡本大八乃本多正純手下,旁人何必多事?
    事關海外交易,家康定會尋長安問話。斯時長安再請求留在駿府,好生調查,還怕找不到本多正純破綻?長安抬頭看著紫藤花,忍不住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我非惡人哪!」
    假如長安知那六千兩白銀並未全落入岡本大八囊中,本多正純也有份,他也不會冷酷到一定要扳倒正純。
    長安會勸正純把所有罪名都安到岡本大八一人頭上。不管怎麼說,岡本大八都是和松尾松十郎一般的小人。對付小人,自當用小人之法。
    這幫小人在亂世之中亦是惡事做盡。戰爭時期他們靠去百姓家搶掠,或是把戰亡者的盔甲扒下來變賣,才活到現在。如今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戰場,便以四處坑蒙拐騙為生。對付這幫畜生,必須得馴畜之法。
    問題只在於有馬晴信。不論多麼眷戀祖先傳下來的舊領,作為天下聞名的大名,他的所為都太過輕率。他也並非少了本事,當朱印船在海上被擊沉時,為了報仇,他不是襲擊了航至長崎的葡國船嗎?世人都說有馬英勇,其實他沒查明那條船上運了什麼貨物,便把自己的東西也沉入了海底。
    家康若是知道真相,必然震怒。姑且不論這是否陰謀,大權在握的大名,居然被騙去六千兩白銀,其所作所為必不能為武士所容。
    但那時,長安可幫有馬斡旋:若家康逼他切腹,可以幫他求情;若把他關起來,可以先把他弄到八王子,再從長計議。
    長安搖了搖葫蘆,酒已喝得精光了,他尋思,先騎快馬到江戶索德羅處,讓他寫好信函,並趕緊送到有馬手中。然後好生休養一陣子,等家康歸來。我誰也不恨,就是不能容忍岡本大八,居然騙到六千兩白銀,可惡!
    長安通過索德羅給有馬晴信送了一封書簡后,便立刻和江戶聯絡,把岡本大八叫到駿府來。
    此時家康正在京城,準備觀新帝即位,那之後又有約莫十日滯留京城。在此期間,為了整肅皇宮風紀,家康制定了三條法令,並讓近畿、中國、四國和西國各大名寫下誓書,管好自己的領地,不給天子添亂。之後,他便會踏上歸逾,半路上自然會在業已落成的名古屋城稍作停留,將城主義直託付於成瀨正成和平岩親吉。踏上返回駿府的歸途,將是五月之初。長安計劃在此之前把岡本大八一事料理完。
    本多正純若知我已把岡本大八叫到駿府來調查,不知會是何等表情?長安覺得頗為有趣。
    岡本大八急匆匆來到駿府。他的樣子和長安想象中差不多,一見長安,便主動販賣消息:「總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些您值得一聽的事。」
    「哦?值得一聽?你最近手頭鬆快,交際也廣了啊!聽到什麼了?」
    「小人聽說,一旦大御所大人從京城回來,這裡就會有大地動,甚至波及幕府。」
    「你是說本多父子和大久保要動粗?」
    「不敢。總代官的消息也很靈通啊。」
    此人和松尾松十郎有幾分相像。他的臉單純得像個孩子,聲音也很清澈,雖然總覺得有些輕率,但也絕無陰沉之感。長安覺得對方和自己有些像,不由脫口道:「看上去你來此之前什麼都不知;其實今日恐怕得讓你進牢房裡住住,才把你叫來。」
    「牢……牢房?小人我?」
    「你似想說自己毫不知情?不過你有一樁洗脫不掉的嫌疑。」
    「哦,真讓人吃驚。請問是何事?」
    「何事?你心中有好幾件事?好了,不管什麼情況下,大久保石見守都會與人方便。你對我就休要隱瞞。人生如戰場,耍小聰明反而會帶來麻煩。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也是過來人。」
    聽長安這麼一說,岡本大八立刻露出惶恐的表情。看上去,他是個善良、樂觀的小人。他並無善惡之分,只是勇敢地暢遊在人世間,像攪濁池水的錦鯉一樣。
    岡本大八模樣出眾,衣飾也甚是奢華。大小配飾以至印籠,都引人注目地鑲著金箔。此人若生於市井,恐怕會打扮得和歌舞伎一般華麗。不過他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以節儉為美德的武士,尚懂得些節制。
    「大八,您怎的認識有馬晴信修理大夫?」
    「有馬大人在長崎時對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曾奉本多大人之命,特為打探火攻葡國商船一事而去。」
    「就是那時,你對有馬大人說了你那些值得一聽的事?」
    一種陰沉的神情從大八臉上一閃而過,「總代官大人。」
    「怎的?可不許轉移話題!」
    「總代官大人是站在小人這一邊的。剛才大人是這般說的?」
    「是啊。我站在正義的一方。」
    「小人就直說吧。有馬大人稱自己勇敢地燒了葡國船,那都是謊話。燒船的是葡國人自己。」
    「哦。然後呢……」
    「那非武士應有的德行。故,小人就試探了他一下。小人對他說,此次的事定讓大御所大快於心,定會頌揚有馬大人……」
    長安微笑著點點頭。
    「然後,有馬大人便刨根問底,追問所謂頌揚是何意思。小人就順著他的心思,說到有馬氏被龍造寺奪去的舊領……」
    「哦。作為回報,有馬給了你什麼?」
    大八微笑起來,「大人似都知道了。黃金三錠,錦一匹,還有珊瑚。」
    「你嘗到甜頭了,這次便來要挾我?」
    「小人不敢隱瞞。」大八看去完全不擔心自己會否鋃鐺入獄。
    「小人多自以為是。要挾惡人不算要挾。有馬大人燒了葡國商船,你就趁機敲詐,此乃殺頭之罪。另,你還寫了些東西給有馬,對此亦不能置之不理!」
    「是,」大八卻似鬆了口氣,「小人給了他假借本多大人名義寫的東西,說是必須得四處打點。哈哈,他遂拿出白銀六千兩。世上還真有些特別的生財之道呢。」
    大久保長安拍手命下人上飯菜。他打算讓岡本大八盡情大放厥詞,再立刻按重罪將其收押,故對眼前這小人竟有些同情。一旦關進牢房,此人勢再難見天日,此際當令他好生吃一頓。可大八似完全會錯了意。
    充滿自信的長安在心底同情著大八,同時勸酒:「來,邊喝邊說吧。」
    「這……大人親自斟酒,小人擔當不起。嗬,這酒真好!」
    「白銀六千兩,都用來喝酒的話,連舌頭都要喝腫。」
    「不,和住在黃金屋裡的大人相比,小人不算什麼。」
    「你是不是也給本多大人分了點羹?」
    大八聽聞此言,一下子拿開酒杯,意味深長地微笑道:「總代官大人,此事小人必須和您說清楚。本多大人對此毫不知情。」
    「哦?令人佩服啊。」
    「大丈夫不應連累主人。」
    「大八,萬一有馬當面與上野大人對質,你看會怎樣?」
    「哈哈哈,有馬大人真那般做,本多大人推不知即可。小人也會拜託本多大人,請他如此回答便是。」
    「你認為有馬會保持沉默?」
    「正是,天下有幾人會自損顏面?另,小人還掌握著有馬大人一些秘密。」
    「哦?」
    「有馬大人慾把對燒船事件來龍去脈了如指掌的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殺了。」
    「長崎奉行?」
    「是。若有人妨礙了他奪回舊領,即使那人是大御所寵妾阿奈津夫人的兄長,有馬大人也會把他除掉。否則萬一惡行敗露,該如何是好?因為吝惜六千兩白銀,讓自己家族敗亡,他不會連這都想不明白。有馬大人還真是可憐。哈哈!」
    「你想得很周全啊!好,再來一杯!」
    岡本大八雙頰泛紅,毫無顧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長安見他如此磊落,突覺不安。若自己趁本多正純不在駿府期問,把他的手下監禁起來,是否會引起正純的反擊?看了索德羅的書函,有馬晴信定會去尋正純問個究竟,恐怕還會詢問我長安呢。這個頭陣,就讓大八去打……想及此,長安心中大快,簡直等不及好戲上演。
    「有馬修理大夫想要長崎奉行的命?」
    「人要是被慾望蒙住了眼睛,會變得異常可懼。」
    「你也記住這一點。不過,你知道那麼多秘密,六千兩白銀就夠了?」
    「是。價錢不錯吧,大人?時機也甚重要啊,大人,您知本多父子打算怎樣陷害他們的對手大久保大人嗎?」
    「大久保大人……是指相模守忠鄰大人?」
    「正是。相模守可是本多大人的眼中釘。」
    「我不知,他們打算怎樣陷害他?」
    「哈哈!大人要多加小心才是。他們正在議論您的過失,想讓您吃不了兜著走呢。」
    「哦?議論我的過失?」
    「不是說大人有過矢,大人怎會有失?不過,他們正在尋呢,看大人是不是用度太過奢侈鋪張……確是在不斷尋呢。」
    「哈哈,難說,我到底是在黃金堆中和大山搏鬥的男兒!不過和戰將比起來,我不過只有兩三百個女人。」
    「那就是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人,最是容易讓男人生忌。大人不會左擁右抱,不過,那些壞東西就會產生那種錯覺,他們可能興風作浪,由羨慕而妒忌,甚至生出怨怒。請大人千萬小心啊!」
    長安心中暗道:必須動手了!這也許是人的防禦本能,先下手為強,必先儘快把有馬晴信弄到駿府來,讓他把岡本大八的事說清楚。留守駿府的長安有這等權力。
    「本多大人父子竟然行此奸詐之事?」長安又親自給大八斟滿酒,「設若你所言不虛,我大久保長安該怎樣?又該如何應付本多父子?」
    「小人不敢說。」大八快慰地笑了,那笑全無心機,「小人只能請大人慎重處理,僅此而已。不論如何,當今世上,村正的刀鋒利無比,舉世無雙;上野介大人的頭腦卻比那刀還要快。」
    「哈哈,若請你斡旋,估計得送給上野介大人一座金山吧!那樣一來,你就不只是拿六千兩白銀了。這生計不錯。」
    「豈敢!」大八大吃一驚,「小人可沒那膽子。俗語說,兩虎相鬥,必有一傷,若權傾天下的石見守大人和上野介大人互相爭鬥,將給天下帶來莫大損失啊。」
    「你這廝還真是個善良的惡人!」
    「這……」
    「我險些被你感動得涕淚橫流呢。」
    「那……那是為何?」
    「索要六千兩白銀,最初恐怕是為了你的正義。」
    「是,正是。」
    「惡人不是你,是有馬修理大夫,是嗎?」
    「有馬大人本未攻擊葡國船,卻想奪回舊領三郡,這種企圖實在可惡!」
    「是啊,可惡!卻又不敢斥責他……」
    「話雖如此,若要懲罰他,除了捲走金銀之外,還有其他辦法。只怕小人身份卑微,大人不會採納。」
    「所以我才可憐你。得到六千兩銀子,你定以為自己贏了?」
    「在總代宮面前,小人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所以我覺得你可憐。大八!你得了六千兩,便把自己的腦袋賣了!」
    「啊?」
    「有馬修理大夫已把你如何騙他,都和我說了!」
    「那……那麼蠢的事都……」
    「好了好了。來,幹了這杯!今日好生吃一頓,明日就在監牢里了。」
    岡本大八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臉一瞬間變得蒼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彷彿走投無路。
    「總代官大人。」
    「怎的了?」
    「大人方才的話,不是捉弄小人?」
    「哼!我為何要和正處於風暴中的本多上野介大人的手下說笑?此事我必親自處理,才特意把你從江戶傳來。」
    「……」
    「我曾打算拜託町奉行,不過想想,你也挺可憐,又怕給上野介大人帶來麻煩,還是親自處理,然後向大御所大人稟明。這是為你好,也是為修理大夫好。」
    大八默然不語。他不知不覺將事實道盡,此時即使想反悔,也來不及了。此後若不仰仗長安,他絕無生路。不知何時,四周圍了些人——萬一大八起了殺機,長安文弱之身,恐有性命危險……三歲孩子也知這個道理。
    「大八,你好歹是個男兒,好生把這酒席吃了。」
    「總代官大人……」
    「另,若想給家人留個口信,或交待那六千兩銀子的去處,就趕緊都說清楚了。」
    「總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事尚未及說。」
    「何事?」
    「那……那六千兩銀子。小人並未一人花光。」
    「你把它們分給了別人?」
    「是……小人,還有,這事其實……本多上野介大人也聽說了。」
    長安故意大笑著,訓斥道:「大八,你以為我連這個都不知就來審你?上野介大人聽你說時,恐怕只是冷哼幾聲,怎會往心裡去?」
    「是,是的。」
    「那就好。那並不說明他已知了。事情危急時,他必推個乾淨。方才我說可憐你,就是為這個。本多大人本就和修理大夫不和,你竟不知?」說罷,真有熱淚從大久保長安臉上滾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9:08
第375章 大坂隱患


    此日,阿蜜走出位於乳守宮附近的隱居之所納屋邸處,朝許久不曾去過的燈明台而去。
    最近到堺港來的海外船隻明顯減少。平戶、長崎及博多的興旺,使得堺港日漸蕭條。日本船隻進出雖增多,但無外國船隻出入,自難維持繁華。正當世人議論紛紛時,突然有一艘洋帆船進港來了。後來大家方知,此乃從江戶附近的浦賀航去墨國的船。船在遠州灘觸礁,船桅折斷,迫不得已駛入堺港。船上有班國國君的使節比斯卡伊諾將軍,因此,負責領航的江戶淺草施藥院的弗蘭西斯派神父索德羅甚是惶恐。不重新造船,便無法把使節送回墨國,這個責任如今便落在神父身上。
    這艘船日前泊於燈明島,船身右斜,半邊沒在水中。船上的比斯將軍和索德羅決定走陸路回駿府。「既到了此處,就到大坂城去拜謁秀賴吧。」他們自堺港出發了。
    船的損傷究竟有多大,竟至無法修理?阿蜜有些疑惑地走向海邊。她欲去大和橋附近的茶舍。今日,她要與茶屋清次的人見面。此人受本阿彌光悅之託,訪查長崎葡國沉船一事,並打探八王子長安內宅阿幸的消息。阿蜜打算聽完那人的消息之後,直接坐淀屋船去京城見光悅。
    她走過一排排倉廒,走下大和橋,卻見那茶店裡坐著一個相貌醜陋的武士,正兀自飲茶。阿蜜毫不介意地在他對面坐下。
    「店家,有無茶屋的手下來找我?」阿蜜小聲問店主。
    「您是納屋家的姑娘?」那武士打扮的客人盯著阿蜜問道。
    「您是茶屋先生的……」阿蜜不知來人長相,可她以為對方會以商家打扮出現,所以有些吃驚。
    「是,小人松尾松十郎,先前曾在長崎奉行手下。」
    「哦。」
    「在這裡說話可方便?事情複雜……」
    阿蜜抬眼對店主道:「店家,我幫你招呼客人,你去我家幫我取船上用的毛氈可好?」
    「是。」店家知他們要密談,四下望望,彎腰走了出去。
    「好了,請放心說。」阿蜜神態自若,把煙絲盤移到那人面前。
    「在阿蜜姑娘面前也許不當說,不過大久保石見守真是可畏!」
    「他確與有馬大人的事有關?」
    「是。去天川的日本船上裝有兵器,頗為麻煩。把這些運出去,必會在南洋一帶惹起亂子。日本雖業已太平,不需要那些東西,可出口兵器乃是神佛不允。此事傳進大御所耳內,便是滅門之禍。石見守對這些頗為明白。」
    「兵器?」
    「此事被葡國船隻知道了,就在天川附近海面襲擊了那船,把貨物搶掠一空,又把船弄沉。」
    「此事我也知一二。有馬為了報復,就派人燒了葡國人的船。」
    「一般人是這麼認為,可真相是……葡國人知道有馬大人要動手,就自行連船帶貨一起燒掉了。」
    「這般說,長崎奉行瞞騙了將軍和大御所?」
    「正是。長崎奉行認為,此事與夷人有關,不想事情鬧大,故他雖知真相,卻依有馬大人的說法上報。可後來聽說,大御所認為這種行為有利於彰顯幕府威風,還褒獎了有馬大人。」
    「怎會有這種傳言?」
    「這……依小人看,可能是大久保石見守的手筆,貨物便是石見守的。」
    阿蜜若無其事移開梘線,點頭。她聽到一些消息,說後來有刺客要襲擊長崎奉行,竟被抓住,那刺客一句話不說便咬舌自盡了。難道那刺客為有馬或大久保所派?
    「長崎奉行想怎樣?」
    「他想以生意開闢新局面,在實現大志之前,難免意外,因此他不甚在意此事。」
    「哦,辛苦了。我大致明白了。另……本阿彌的內妹,她……」
    「那位阿幸夫人……已不在人間了。」松尾松十郎抬頭沉吟著,冷冷道。
    「阿幸已不在人間了?」阿蜜壓低聲音,緊盯著松十郎。本阿彌光悅的擔憂成了現實!「會不會弄錯了?娘家竟未收到任何消息!」
    松十郎不知在想什麼,仍茫然面無表情,「小人未親眼看見,因為小人未去八王子。」
    「那麼……」
    「如小姐所知,大久保大人的家臣多為甲州武士。若小人要請小姐留神,小姐恐怕要擔憂了。他有幾名家臣和名古屋新城主義直公子家老平岩親吉有些往來。因此,我去拜訪了其中一位,自稱是阿幸夫人親戚,特地從京城去見她。」
    「那人告訴你,她死了?」
    「不,他說他什麼也不知,可有個下人在黑川穀的金山做過勞役,他叫了那個下人來。」
    「黑川穀的金山?」
    「是。那人說,阿幸夫人自大祭山奇禍后,下落不明。棧道繩索斷了,計有兩百人一齊墜落深淵,漂到下游的屍體還不到一半。」
    「就這般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是,多半已是……不,他怕說阿幸死了,我會難過,只稱不見蹤跡。」
    阿蜜總算知道松十郎為何總仰臉說話了。他肯定聽到了更多詳情,他那飽含淚水的雙眼便是證據。
    「就是仔細去打探,也無法尋到她?」
    「是,無人知道更多消息。怕大久保石見守大人自己也不知。」
    「他自己?」
    「姑娘,誰也不知真相,因為所有人都落入了深淵。」
    「啊?」
    「那些人的靈位被供奉在營地一隅,不敢讓他們家人知曉。因怕有人僥倖活了下來,不敢貿然斷定他們生死,徒惹家人悲傷。這真是『慈悲』啊!總之,石見守大人仍在駿府。」
    此時,店主人抱著毛氈回來了。
    「多謝,請幫我鋪在船上。」阿蜜別過臉,站起身。
    當阿蜜帶著從松十郎處得到的消息搭船前往京都之時,在本阿彌光悅府邸,來訪的角倉與市正語氣激昂,講述他在大坂城內的所見所聞。「總之,就是羊與狼的感覺。」
    與市先前為大和代官,最近增加了朱印船數目,自然而然成了新晉巨賈。可一到光悅面前,他看起來有如小兒,或許他心裡對光悅有依賴之感。
    「秀賴體格壯碩,可一夾在比斯將軍和索德羅神父之間,就登時變小了。嘿,此次謁見時,那二人離他太近了。大御所絕不會讓洋人離他那般近。不讓他們靠近,自己又坐在上位,在別人眼中就會顯得高大。太過靠近,看起來就像狼和羊。比斯將軍盛氣凌人,那個通譯的腦袋也太低了。日後見洋人的機會甚多,一開始就必須注意禮法!」
    角倉與市為了河內豐臣氏的年賦一事去大坂,恰好看到比斯將軍與秀賴見面情形,遂說給光悅聽。
    大坂方面為了顯示威儀,似煞費苦心。在已故太閣引以為傲的大廳,所有大名和家臣傾巢出動,排立兩側。可與比斯卡伊諾和索德羅一起前去的堺港、京坂傳教士們,離秀賴太近了,故與市如此憤慨。
    秀賴雖體形高大,可有樂、且元和治長都不過尋常身量。他們被比斯卡伊諾六尺六寸的巨體,及周圍的洋教士的氣勢壓倒,雖身處上位,看起來卻惶恐委屈。
    「人心微妙,如此一來,洋人便自以為是,高聲大氣,何況比斯一介武夫,若在日本,說不定乃是加藤肥后守似的豪傑。他拚命讚美自己的國君,然後說,若日本要彈壓教會,他們隨時會率大船隊來相助。真是無禮至極!」
    「他居然這般說?」
    「是啊,似乎之前有人在他面前說過有失體面的奉承話。連索德羅都嚇白了臉,忙阻止了他。」
    光悅緩緩搖動茶刷子,額頭突突冒出青筋。他絕對無法容忍比斯卡伊諾的無禮,及縱容他如此無禮的大坂眾豐臣家臣。
    光悅對自己的激切感到慚愧:這樣一把年紀了,竟和角倉、茶屋一樣衝動,實是不該……「嗯,我知道了。難得常慶親手做了茶碗送給我,你潤潤喉嚨。」放下茶刷子,他靜靜把茶碗推到與市面前。
    「不敢。原來是常慶所制,難怪這般漂亮。」與市津津有味用完茶,把杯子放在膝前,可他的眼神並不像在欣賞茶碗,「聽說自從太閣薨去,大坂一直為被江戶壓制而苦惱。」
    「角倉先生,何人所言?」
    「比斯將軍。」
    「他?」
    「這話也使得同行的索德羅神父嚇了一跳。索德羅想討好大御所和將軍,舉止還算得體。他碰了碰比斯的膝蓋,提醒他注意些。這些,我在末席都看見了。」
    「唔。」
    「可比斯粗暴地把索德羅的手推開,大聲道:萬一與江戶有齟齬,可立刻求助班國,班國自會全力支持,希望秀賴膽子更大些。他還說,秀賴亦是主的孩子。」
    「這些話是索德羅翻譯的?」
    「不,他未讓索德羅張嘴,是保羅神父所譯。」
    「秀賴怎樣說?」
    「他只答『知道』二字,臉色為難。」
    「唔。」
    「接著,神父們異口同聲道,應立即攻打尼德蘭和英吉利,說他們乃是神人共憤、窮凶極惡的海盜,江戶的大御所竟讓盜賊近身,實非天下之福,日本恐會有滅國之憂。若那幫強盜依舊留在日本,秀賴應奮起與江戶一戰。斯時為了保護自己的國人,班國必會派大軍來助……」
    光悅不知不覺握緊兩隻拳頭,身子劇烈顫抖——這正是他擔憂之處。從前的比睿山、日蓮宗和一向宗,都只是國內之事。來自海外的教派之爭,其規模將大不相同。
    「跟隨比斯將軍去的神父,就是為進讒言才去見秀賴的?」
    「正是,我才先來通報先生。」
    「大坂的老臣們竟無所作為?」
    光悅不僅嘆息,還發自肺腑地責備。世人都在擔心江戶與大坂,害怕重又淪為亂世,這想法或許是多慮,然而這不安讓光悅緊張,也使他內心甚為憤慨。讓視尼德蘭和英吉利為大敵的舊教傳教士同去謁見秀賴,老臣們也太輕率了。比斯將軍似喜夸夸其談,而日本也早就知他所來的目的了。
    可比斯來時,適逢尼德蘭商館落成,又准許了英吉利建館,便使得舊教傳教士驚惶失色。大坂重臣們難道不知此事?他們必定認為家康最後會容新教傳道,舊教勢力則會被連根拔起,驅逐出境。帶著這等妄想,他們竟想靠夷人,才特意讓那些人與秀賴見面?如此一來,高台院夫人、將軍夫人,以及常高院等女人的努力便全白費了。就連以加藤清正的苦心及光悅等人的努力汲汲營建起來的大堤,也瀕臨崩潰。
    「關於此事,我想聽聽你們這些年輕後生的見解。」
    「先生,晚生不認為大坂重臣會無知到毫無防備的地步。晚生認為,他們在心中算計過了。」
    「哦?」
    「片桐大人與織田有樂齋大人不都信洋教嗎?」
    「哦。」光悅口中應著,心中生出大疑惑。
    「此便是大事。」
    「唔。」
    「如今,還有人感念豐臣恩德,希望秀賴日後能繼任將軍之位。可一旦此事與信奉糾纏不清,就非同小可。大御所當年年輕時,德川譜代家臣曾參與一向宗暴亂。說到洋教信徒,首當其衝便是德川脊樑大久保相模守大人,以及伊達政宗大人及其愛婿松平忠輝大人,當然還有現庇護高山右近的前田利長大人……」
    本阿彌光悅再也聽不下去了,擺手阻止了角倉與市:「好了,再這般下去,明日日本又變成亂世了。」稍後,他用力搖頭嘆道:「大御所的志向乃是千年一現啊!大御所既不偏袒班國與葡國,也不袒護尼德蘭與英吉利。為政與生意截然不同,你明白嗎?」
    「您是說,日後日本應確定與某國合作?」
    「不。我如今亦心中迷茫,便想問問你的想法。」光悅輕聲道。
    「我……」與市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贊成大御所。」
    「是維持現扶嗎?」
    「那樣當然好,可過去的一切並不順利。」
    「你到底何意?」
    「為了雙方能繼續順利交易,我以為,必須徹底解決一事,要下大決心。」
    「徹底解決?」
    「是。那就是:狠下心,把秀賴趕出大坂!」
    「什麼?你與豐臣氏如此親近,竟說出這等話來?」
    「先生,且先聽晚生說。信奉問題不能用言語或刀兵解決。勉強彈壓,便難再與海外和平相處,這是晚生的微末之見。」
    「有些道理……」
    「故,若希望繼續與海外做生意,就應徹底削除隱患。」
    「唔……」
    「在這一點上,大御所稍嫌貪心了。他心疼大坂,又想要班國土產,還想賺英吉利的錢。這怎生可能?必須放棄大坂,否則,就可能引起戰火。此為晚輩從大坂城回來后的感悟,因此,才儘快來見您。」
    光悅直直注視著與市。他未想到會從角倉與市口中說出這等話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3:06
第376章 一期一會


    角倉與市來拜望本阿彌光悅,並非只是為了通風報信。
    與市心中想的是:為了發展與海外的交易,必須維持國內太平,否則,舊教國家便會利用大坂,謀划挽回頹勢。
    與市甚至還說出了對策——迅速將豐臣秀賴趕出大坂,粉碎不軌之徒的妄念!
    「你想讓我做什麼?」在與市臨走之前,光悅問道。
    與市高聲笑了,「這才像先生!哈哈,背負家國重任的是大御所大人,非角倉與市。」
    光悅終於明白與市為何而來了——他想讓光悅去駿府見大御所。若非如此,他何苦在此以這等言語相激?
    光悅一臉疑惑送走了與市,回到房裡,默默拿起常慶茶碗。他無心欣賞茶碗,只管用手摩挲著碗底,目光定定。
    先前,從京城和大坂到堺港來的大商家多為秀吉公的人,只有茶屋和光悅從一開始就追隨德川家康。但他們一直堅信,保證其生意興隆的人仍是秀吉公。後來有了朱印船,日本開始和海外各國做生意,一切都在快速變化,大商家撥拉算盤珠的方式,似也在義理、喜好和利益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然而,光悅萬萬沒想到,商家口中居然會說出要把太閣遺孤從大坂城趕將出去之言!
    看到了如此殘酷的現實,光悅不禁心生憐憫,同時生出幾許厭世之感。他站起身,從多寶格里又拿出兩個茶碗把它們和面前的常慶茶碗並排放在一起。他按照第一代長次郎,第二代常慶,以及年輕的第三代道人的順序,把茶碗排成一行,靜靜地看著。
    「連茶碗都能體現出時世的變化啊。」光悅嘆道。
    長次郎工藝淳樸厚重,胎體圓潤沉穩,這種風格在第三代道人的活計中已見不到了。相反,道人的茶碗紋理清晰,造型洗鍊,光澤鮮艷……
    正在此時,母親進來,說阿蜜來了。
    「哦,先生果然為風雅之人,是欲開茶會?」阿蜜跟在妙秀身後進來,立刻被道人的茶碗吸引住了。阿蜜為納屋第三代,後生技術果然最易入她的眼。
    光悅默默留下道人茶碗,又將其他兩隻收回盒中,道:「給你上杯茶吧?」
    「多謝。好久未喝先生的茶了。」
    「阿蜜,你多大了?」
    「呵呵,阿蜜已忘記年齡了。」
    「是我思慮不周。我拜託你做的事太過了。」光悅一邊說話一邊取下茶葉罐的蓋子,「不過,若我不拜託你些事情,你和茶屋之間便會更加疏遠。唉,我也就是安慰自己。」
    「先生……」
    「事情幫我問清楚了?」
    「是。長崎火燒葡國船一事,火星子似濺到駿府去了。」
    「哦?」
    「茶屋雇的人已把事情都查清楚了。那人和我一路乘船到伏見。」
    「哦。」
    「煽風點火的似乎就是大久保石見守。」
    「趁大御所不在駿府的時候?」光悅靜靜攪動著茶刷子,不動聲色。
    「是。大御所已回到駿府,有馬修理大夫也坐船去了駿府,說不定已到了。」
    「這般說,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不過,點火之人絕不會被火燒著,這也是那眼線的意思。」
    「哦。」光悅將煮好的茶放到阿蜜面前,重新坐直。
    「先生,有一種說法,叫一期一會?」
    「乃利休居士喜歡的言辭。」
    阿蜜津津有味啜著荼,贊道:「好茶!」她施了一禮,臉色卻忽地變了,一字一句道:「阿幸,似已不在人世了。」
    「阿幸?她……」
    「只是石見守未被火燎到。這火點得真夠謹慎。」
    「阿蜜姑娘,此事要保密啊!」
    「是。舞台搭在高高的溪谷上,繩子斷了,人都掉進了萬丈深淵,但奇怪的是,屍身卻未尋到多少。」阿蜜盡量說得若無其事些。
    「哦。這麼說來,那個小盒子真是阿幸的遺物了。」光悅把茶碗推到一邊,露出憮然的神色。
    阿蜜聽著茶釜里的水聲,換了個話題:「一期一會……不管時勢如何變化,人生總是變幻莫測啊。」
    光悅不答。
    阿蜜的意思若是說不論在亂世,還是在太平時期,人終歸有一死,那可不能隨便點頭贊同。人生確實變幻莫測,不過,死在戰場和死在床鋪上可不能混為一談。
    然而阿蜜似在想另外一事。「有時候,我亦覺得越來越不明白。」她平靜道,「不明白人,也不明白自己。我覺得,人好像為了活下去,必須讓他人受苦,必須得殺了別人……」
    「那可不行!」光悅大聲打斷了她,「自己要活下去,也要讓別人活下去,沒有這樣的智慧,就算不得人。」
    「先生相信人真有那般智慧嗎?若有,為何大久保石見守把阿幸……」阿蜜剛想說「殺」又覺得此字不妥,遂生生把話咽回肚子里,垂下眼帘。
    光悅笑了,臉上卻是一副哭相。阿蜜的疑惑狠狠刺痛了他。
    「也許人生確如阿蜜姑娘所言,必須犧牲他人。」
    「那犧牲太過巨大,我沒法真正恨石見守。我雖明白,不憎恨惡人世間便難有晴日……」
    光悅又慌忙使勁擺擺手,道:「那可不行,姑娘要是這般想,人恐怕都要變成無間地獄里的鬼了。」說著,光悅又給自己取茶。他欲一邊聽阿蜜傾訴,一邊把事情打聽得更詳盡些,否則很難決定日後如何行事。這些可都是和他的生活緊密相關的大事。
    「阿蜜姑娘啊,現在你正站在正確信奉的大門口哪。」
    「呃,我正迷惑不已……」
    「即使石見守是殺了阿幸的極惡之徒,你也不當恨他,因為你具有慈悲之心,能從惡人身上反省自身的罪障。」
    「是。」
    「不懂反省之人,即使保得肉身,也和神佛無緣,明白嗎?」光悅頓一下,道,「阿蜜姑娘方才說到一期一會,我才這般說。神佛不會施恩於無緣之人。所謂緣分,便是我們的贖罪之心啊!」他用無比銳利的目光緊盯著阿蜜,「贖罪、認錯……若非如此,人便不能稱之為人。若為了達到目的一味追逐……這樣的人非人,乃是鬼!鬼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諸種模樣出現,其事只能稱為『鬼業』,必不能長久。」
    阿蜜似頗為驚訝,她目不轉睛看著光悅。光悅的反應比她預想的要激切很多,她大為吃驚。
    「不過,只是憎惡惡鬼,還無法滅了它。若無神佛眷顧……」
    「神佛眷顧?」
    「你莫要用那種眼神尋找神佛。神佛並非虛幻不實,它在你內心深處,在你合十的雙手緊貼著的心中。」
    「合十的雙手緊貼著的心中?」
    「是。神佛在那顆看到自己的罪孽,為自身不潔而愧疚的慈悲之心中。人一合掌,就抓住了真正的信奉;抓住了信奉,必然會發一些誓言;完成自己的誓言,奉行神佛的教誨,這樣,人才具備驅逐鬼怪的力量……」
    阿蜜想,光悅亦如一個「鬼」,她還未見過其他人如他這般執著地追逐正義。
    光悅似也有所察覺,道:「哈哈!我便是鬼啊——你的眼神這般告訴我。不過我非鬼。我已走過了你正在走的路,進了信奉之門。想想見到日蓮上人時的情形吧!見到他,上人定會指點迷津!何為菩薩行,何為鬼業,何為可為,何為不可為……那時,你亦會充滿自信,從容進入信奉之門了。你當自己走進那扇門。這樣,你便可以體味一期一會的誠摯之心了。」
    「……」
    「罷了,再說說大久保石見守吧。你方才說,石見守在火燒葡國船一事上煽風點火?」
    「是。而且,我還說,點火之人不會被火燒著。」
    「這是何意?石見守大人若行了惡事,我定會讓他被火燒得更慘!」
    阿蜜又陷入沉思,她信光悅的執著。
    「被火燒傷的,不一定就是縱火之人,這話雖有些奇怪,卻是本阿彌光悅不可動搖的信念。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慾望而玩火,這與為了野心和慾望而擺弄兇器之人二致,必然傷及自身。你早晚會明白因果報應的道理。接著說說石見守的事……」光悅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吐出一串話后,再次轉到之前的話題,「放火之人不會被火燒傷,那人是這般說的?」
    「他覺得他比別人都要聰明得多。」
    「哼!那聰明只是小聰明,先且不說……你以為他何處聰明?」
    「火燒葡國船之事,若置之不理,那把火早晚會燒到自己身上——他意識到這些,便刻不容緩地把從有馬大人處騙得銀子的岡本大八關到家中審訊,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
    「他只是把和自己有關的事處理了,未被大御所知曉?」
    「不,還不只這些,他把岡本大八扣押起來,還堵住了本多正純的嘴。一切都在石見守掌握之中。茶屋的人是這般說的。」
    「有馬大人怎樣了?」
    「茶屋的人說,他行了巨額賄賂,恐怕會先被沒收封地和官職,再被扣押起來。」
    「那個叫岡本的傢伙呢?」
    「那人說,那得看石見守的心情,岡本可能會被施以火刑,也可能是釘刑。」
    「本多大人會有何麻煩?」
    「他屬下有如此惡徒,對其惡行又一概不知,就這些,已足夠讓他在人前抬不起頭。」
    「哼!真是想不到。」光悅搖了搖頭,「我雖只是個鬼,卻是個笨鬼啊!我忘記了本多上野介和大久保石見守的官位不同。」
    「官位不同?」
    「是啊。」光悅淡淡轉移了話題,「本多上野介雖在大御所身邊侍奉,大久保石見守四處走動,但大久保畢竟是大御所信任的金山奉行啊。本多大人必尋機會收拾他。這種愚蠢的行為,便是我們茶人最痛恨的小手段。」
    「那麼,點火之人早晚會被火燒到了?」
    「此非我的預言。日蓮上人明明白白教誨過了:為一己私利與人為敵,必罪己身。若施此愚行鬼業之人橫行,世間將墮入無邊地獄。唔,阿幸許真被殺了啊。」光悅眼中泛起淚花。
    阿蜜沉默地打量著狹小的庭院。那個據說由伏見奉行小堀遠州所贈的石燈籠,被斜陽餘暉一分為二,各處陰陽。
    「先生,我也覺得,阿幸恐是被害死了,但我說不出恨大久保石見守的話來。」光悅沒有反應,只是靜靜擦拭起茶碗來。
    「先生,我和清次說一說吧?」
    「說給茶屋?」
    「大久保石見守的這些惡行……」
    「給你講這些的人,可能已跟他說過了吧。」
    「不,我想……要不要把這些都稟報大御所大人……」
    「不!」光悅當即打斷她,「你要是把我和你所想的告訴茶屋,他可能會立即稟報大御所。但那時候,此事恐怕會把茶屋也牽連進去,亂子可就大了。」光悅微微一笑,極力不讓阿蜜鑽牛角尖,「阿蜜姑娘,這些事啊,請存在自己心中吧。」
    「就永世不說了?」
    「有一人可說。」
    「何人?」
    「所司代板倉大人!板倉大人和我相熟,儘快找他說說吧。你盡可裝作局外人。」
    「是。」
    「這可非小事啊,大御所一生辛勞。德川氏恐會因為此事一分為二。大御所和將軍身邊的人若分成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正純父子兩派,那便是天下蒼生之禍了!」
    「是。」
    「太閣身邊的文派和武派相爭,最終導致關原合戰,此乃昨日之戒。我們必須謹慎定奪,再採取行動。」光悅這般說著,卻終有些按捺不住:是不是最好去見見大久保石見守?還是在那之前,先去見板倉勝重?
    看到光悅認真思索,阿蜜道:「先生,阿蜜還有話要和婆婆說。還未杷禮物拿給她呢。」言罷,她悄悄離開了。
    光悅雙手撫膝,繼續思量。
    小盒子里阿幸的手記,並非心智不明者的妄想。大久保長安似已強烈感到正面臨危險,方才著急起來。關於其原因,阿幸在手記中寫了三處:第一便是那聯名狀,第二,對私存黃金的處理,第三乃對伊達政宗的戒備。政宗對長安產生戒備,便似是由於大久保忠鄰和本多正純父子的對立。若是如此,便又有古怪了。
    光悅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站起身,在房間里轉了一圈。然後,他快速走到旁邊的房間,在佛像前上了一炷香。接著,他返回房中,穿上鞋,走到屋外。對於光悅,這樣不告而出,實屬少見。
    到了路口,光悅招來一個轎夫,道:「去堀河所司代大人府上。」言罷快速鑽進轎里。事情可能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茶屋的人向阿蜜彙報已有數日,家康從二條城返回江戶也已過了近兩月。拜訪大坂城的比斯將軍之言,自然已傳進板倉勝重耳內。光悅想問的事實在太多了。
    到達所司代府上,光悅已大汗淋漓。板倉勝重似剛從外歸來未久,他身著便裝,站在檐下的廊里,給泉中的鯉魚投食。
    「嚇,德有齋先生!來,廊下涼快,快過來。」板倉命帶光悅進來的年輕侍從把坐褥拿到廊下,自己背靠屋柱坐下。
    「小人惶恐,還是如以前一樣叫小人光悅吧。」
    「那可不行。你是我們的老師,我這不肖弟子,總是不知該如何運用先生的修身立世之法,大為苦惱啊。先生今日有何急事?」
    板倉一副悠然之態,光悅則忙擦了擦額頭的汗,「聽說比斯將軍去了大坂城。」
    「哦,你聽說了?」
    「角倉來過了。近日駿府是否有古怪事情發生?」
    聽到光悅這一漣串追問,板倉勝重臉色陰沉,視線落到泉中的鯉魚上。
    「其實,在下族中有個在大久保石見守大人府上伺候的姑娘,許久未來消息了,在下便派人去打聽了一下。」光悅還是老脾氣,直言快語,「但派去那人帶回了奇怪的消息,在下才急急登門,也為最近疏於聯絡向大人致歉。」
    「那奇怪的消息,是……什麼?」勝重終於收回視線,緩緩將手中白扇置於膝上。
    「大久保石見守大人最近似正為了某事,在駿府忙得不可開交。」
    勝重立刻回答:「那事已有定奪。」
    「定奪?」
    「岡本大八的事吧?大八那無法無天的奴才,已在安倍川河岸被施以火了。」
    「哦。裁斷的,便是大久保石見守大人?」
    勝重頷首,又似想到什麼,微笑道:「事後想來有些不踏實,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別為了此事起矛盾才是。」
    「石見守大人果然是那點火之人?」
    「事情的起因,是有馬修理大夫突然找到本多上野介大人,問了些事情,但那時石見守已將岡本大八收押起來,無法挽回了。大八雖想尋上野介手下幫忙,卻也來不及了。事情已然徹底暴露,大八便被施了火刑,修理大夫亦被石見守看押起來。石見守怕很快就會被提拔。」板倉勝重似乎不想再多談,轉移了話題,「您本家的那姑娘可還在大久保府上?」
    光悅黯然不答。阿幸的生死乃私事,但他來造訪勝重,卻是為了履行一個庶民之命。他擇詞道:「所司代大人,大久保石見守大人最近似有些操之過急,您說呢?」
    「也許吧。」
    「每當在下想到,石見守大人這般著急,與比斯將軍在大坂城放出的話,會不會有某種聯繫,就坐不住了。」
    「晤。」
    「石見守大人並非睚眥必報之人。他不願別人妨礙他出人頭地,但他也不想妨礙別人,願意讓自己和別人都高興,都榮耀。不過最近這些事,卻都和他的本性相違,不知是何原因?」
    「和本性相違?」
    「石見守大人為何故意把本多父子變成敵人?那族中姑娘為何失了蹤跡?他為何把聯名狀藏起來?」光悅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一樁樁列數出來。
    板倉勝重多行刑事,擅以理服人,然而光悅在他之上,其言如刀般鋒利,能直直扎進入心中。
    「所司代大人也和洋教的神父們見過一兩次。他們在和本國的信函往來中,經常提到大人。請容在下失禮,他們要對大人傳教並不那般容易,但將軍臣下若分成兩派,加入南蠻和紅毛之間的爭鬥之中,分裂江戶和大坂便頗為容易。此乃天下大事,請容在下再冒昧問一句:大御所大人準備一直讓大人做所司代嗎?」
    「正是。」
    「若大人對此心中有數,請對大久保石見守多加小心。」
    「是,呵不,唉!這是駿府的事,我這京都的所司代恐怕鞭長莫及啊!」
    「在下只是提醒大人,失禮了。不過,大久保石見守此次打算與本多大人父子為敵,實在……不追究原因,恐怕會惹來大禍啊。即使本多父子對此事保持沉默,但心生不快,斯時石見守必圖謀……唉,將軍屬下若真分為兩派,說句不吉利之言,一旦大御所大人仙游,誰能來彌補這裂天之隙?本多佐渡守大人乃將軍良師,大久保相模守為大老,大久保石見守又乃將軍胞弟家老……任其下去,何止分成兩派,人間也許又會變成四分五裂的亂世!想到這些,在下便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
    光悅如此激憤,板倉勝重不由大為震動,「您既如此憂心,我若繼續舉棋不定,也實在有負先生苦心。其實,我並非完全未想過。」
    「哦,那就好……」
    「其實,我想先尋成瀨、安藤談談,探探底。不管怎麼說,本多父子乃是譜代大名,石見守即便自稱大久保,仍是後進。萬一兩家矛盾激起,必是石見守落了下風。故此次石見守才先把有馬修理大夫扣押下來。其實,此乃本多正純建議他主動躲避爭端的辦法。」
    「哦?」
    「若任由譜代大名傲慢下去,就不好管束了。若一味由著他們,三河的榮耀將會蒙塵,這些,先生同意嗎?」
    這時,下人奉上來涼麥茶。二人默默用著。
    「德有齋先生。」
    「大人。」
    「利休居士生前便常說一期一會啊。」
    一再聽到「一期一會」這說法,光悅睜大了眼睛,道:「這話……容在下仔細想想,似頗有深意啊。」
    「是啊,其實,我亦正好想到了這說法。」
    「但有幾人能體念到它的真意呢?」言罷,勝重戛然而止,下面的話似是讓光悅自己考慮,自己體會。光悅似無奈地掉進了勝重下的套。人生不過是一瞬的累積。珍惜每個瞬間的相會,為了瞬息的相會傾盡真心,這便是茶道的主張,是能豐富人生的真意。幸福、充實、太平、榮耀……茶道教誨世人,成功之途只在於此。
    「世人多是口中喝茶,心中無茶,並未真正領會一期一會的真意。」光悅道。
    「我……」隔了半晌,勝重道,「有時候,我會數數身邊的人。當今世上,真正領會了『一期一會』真意的人,首先是大御所大人,其次為德有齋先生。也有人拚命努力追求,想要達到此種境界,然而,對風花雪月瞭然於心,並以無限喜悅奉行一期一會之人,世間實寥寥無幾啊!」
    「我?不敢不敢。」
    「其實,大御所大人每日誦佛。這種修行,說明他心中時時刻刻充滿誠意。大御所大人在紙上書寫佛名,德有齋先生腳踏實地。人生只有一次,在這一去不返的時日刻下真實的足印。勝重以你們二人為師尊!日後如有所悟,還請不吝訓誨。」言罷,勝重臉上現出微笑,輕輕拍了拍胸口,「先生的忠告,永生不敢忘記。」
    光悅突然抽泣起來,這種感傷決非微小的感情波瀾。在這無垠的空間和無盡的時間之中,自己和勝重活在同一個時日、同一片土地上,多麼不可思議。這是他真切體會到的感動。
    「一期一會……」光悅低聲念著,唇邊浮起微笑。
    光悅離開所司代府上,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足居然未往自家去,而是朝著角倉與市宅邸而去。
    角倉與市本名吉田與市,嚴格說來乃是光悅的書法弟子。不知從何時開始,除了書法,二人開始一起品茶,漸漸變得志趣相投,成為半師半友。在世人看來,與市許與茶屋一樣,都為光悅的擁躉。
    角倉與市先前說過的話,正冷冰冰敲打著光悅的心。與市道,為了天下太平,必儘早令豐臣氏離開大坂城,這番話和今日數次被提及的「一期一會」的主旨,似起了小小的衝突。
    「讓與市說出那樣的話,罪過在於我。」光悅本是善惡分明之人,他對秀吉早有不滿,真心佩服的武將只家康一人。然而,今日他為此備覺苦惱:我只是個器量狹窄之人,在這廣袤的世間,春秋往複,日月更迭,偶然降於同一個時世、同一片土地之人,竟彼此憎恨,相互嫌惡,當是何等羞恥之事!
    忘記了一期一會的茶道真意的,乃是自己……光悅覺得,由於受了自己的影響,角倉與市才那般輕率地說出了應將秀賴趕出大坂云云。這世間的事並非那般簡單。生於同一時世之人,不論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都應彼此真誠相待,方為上智。
    我絕不認為必須將秀賴放在大坂。但反過來,決然地把他趕出去,乃是不智之旁觀者所為。與市,拜託了,你必有良方,請你以寬大之心為天下蒼生念,怎樣才能在不引起禍亂的情形下,讓秀賴自己離開大坂城?
    光悅覺得,不把這些說出來,心裡無論如何也不能踏實。也許因為方才被板倉勝重大大讚美了一番,再想到家康現在也許正在駿府虔誠地謄寫「南無阿彌陀佛」,光悅覺得,自己也須一步一步在大地上刻下《南無妙法蓮華經》。
    對,這便是一期一會,我就低頭懇求與市,為了可憐的秀賴多多運用他的智慧與慈心吧,光悅尋思……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3:07
第377章 命有反骨


    慶長十六年冬月初,伊達政宗提出,正式將淺草施藥院的索德羅神父邀請到府中佈道,這並非因為女兒——松平忠輝夫人的熱心推薦。起因是,他去江戶城時,將軍德川秀忠憮然道:「大御所寸暇不歇,每日凈書佛號,據云已完成一半了。」
    今歲伊始,德川家康身邊不斷有人故去,使得他的無常之感益發強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來,訃告接連不斷。正月初三,由良國繁歿;正月二十一,島津義久薨;二月初六,火槍名家稻富一夢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經又去。家康赴京期間,亦多有訃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條氏勝故。政仁親王(后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淺野長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坂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於此,政宗儘快促成了家康養女和兒子忠宗的婚事,於四月下旬與德川再結姻緣。
    接下來,又有人不斷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呂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繼亡故,連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只是對生死存滅感到憂懼,還為豐臣氏黯淡的命運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還為了築造史上最華麗的城池,搬石運木時始終打頭陣,鬍鬚拂盪於胸前……此情此景亦永遠不再。
    淺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坂的忠誠追隨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別,也都忠貞不二。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離開了這個世間,這是否在暗示什麼?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謂天壽。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歲啊!
    接下來,德永壽昌七月初十歿,名醫曲直瀨正琳也於八月初九離世,他才四十七歲。隨後,大久保忠鄰之子忠常也離開人間,年僅三十二。為此,忠鄰情緒低落,近來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達政宗特意把索德羅請來佈道,自然不僅僅因為悲嘆人世無常。
    政宗令家臣將索德羅的隨從帶到別室招待,只留索德羅一人於自己房中。「索德羅先生,初次見而。我乃伊達政宗,你可記得?」
    索德羅愣了一下,看著政宗。
    是日雖為二人初次正式會面,然而過去見過遠不止三五回了——為了給那個洋女人看病,兩人謀面有十次以上。
    「想起來了。對,鄙人記得。」過了許久,索德羅方重重咽了口唾沫,點頭不迭,卻有些奇怪。他聽說,政宗學會了麵包的製法,在放鷹狩獵時派上了用場。
    「索德羅先生可是躲過一次大劫啊。聽說比斯將軍的船觸礁了!」
    「是。這……」
    「莫要找借口了。將軍已然震怒,自然因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為何不對我明言?」
    索德羅的臉一下緊繃起來。他還不欲和政宗談此事。因為被比斯卡伊諾逼迫,才讓船觸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誰也不會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諾將軍是作為墨國軍隊頭領,以班國國王和總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謝,其實,他乃是個貪婪的冒險之人,真實同的便是到黃金島探寶——他對這等下作之事自會盡量保密。
    「那……將軍對此……」
    「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何不事先對我明言?」
    「實在是比斯卡伊諾卑鄙,鄙人羞於啟齒。」
    「哼!你可知,因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場大亂?」
    「呃?這……這……鄙人可萬萬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會把你叫來。」
    門口只有一個年輕的帶刀侍衛,政宗的姿態非常隨便,旁若無人地縱聲大笑,「好了,索德羅先生,我已不欲認真聽你傳道了。不過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聽你說說。將軍身邊有一人,對於我與你的往來,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說的哪一位?」
    「大久保長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話,「你不會真不知尼德蘭和英吉利都在平戶設了商館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館的人到將軍和大御所處所欲何為!」
    索德羅慢慢平靜下來,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傲慢神色。他當然不會不知出入平戶的尼德蘭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國和班國傳教士們無所不用其極地辱罵他們一樣,尼德蘭和英吉利的傳教士們,也公然宣稱舊教的傳教士都是菲利普國王的侵略前鋒。
    「此事鄙人甚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諾將軍的事很難說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幾,斥責道,「你以為比斯要做什麼?他奏請上邊,准許自己延遲回國,直至新船造好,又從按針那裡借船,現已開始探測江戶灣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尋寶……」
    「住口!黃金島本就子虛烏有,休要再提!不過,你知尼德蘭人一旦得知真相后,會怎生和將軍交通?他們必道,在歐羅巴,絕不允許開其他國家,尤其是軍隊探測本國國土或海岸的先例。若連這些都縱容了,必會很快兵臨城下。比斯已開始探測,便說明班國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點,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禍。」
    索德羅臉色慘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狽,他也不會亂了陣腳。
    「這可真令人意外。」他斷然否定道,「對於比斯卡伊諾將軍,鄙人之前已再三說過他不會有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證據,鄙人可把測量圖呈與將軍,反正將軍也會有用到海圖的時候。這樣,也許能得到將軍恩赦……」
    「住嘴!」政宗打斷他,「這種小伎倆有何用處?索德羅,你和比斯密謀,故意讓船觸礁,幫助他尋機測量日本近海。你這等險惡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當捉拿你歸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給壓下來,你竟還若無其事!」
    「這,要捉拿鄙人?」
    「哼!其他神父說,對索德羅可不能大意。比斯乃是班國使節,故不得輕易出手;但若把索德羅捉來,讓他吐出實言……你到現在還是不知?」
    政宗語氣凌厲地詰問,索德羅終於不再說話。他唇角劇烈地抽動著,也許他確實未想到,事情竟已如此不堪。
    看到索德羅被震住了,伊達政宗亦收回了利刃,尋思道,索德羅之機敏天下無雙,一旦給他機會,他必可想出絕處逢生的計策。
    「唉。」索德羅那淺藍色的眸子銳利地盯著政宗,低聲道,「這麼說,鄙人被捲入大久保一黨和本多父子的爭鬥中了?」
    「正是。」政宗乾脆地回答,「政宗對本多正純手下的一個叫岡本大八的人施了火刑,你可知?」
    「是。」
    「有馬修理大夫也被沒收了領地,由長安看押。事情對本多父子甚是不利。你和長安走得那般近,諒你對本多父子亦無好感。」
    「大人言重了。」
    「你既知深淺,為何遲遲按兵不動?呵呵,與長安頗為熟稔的索德羅,和比斯齊心合力,幫他把本來要回國的船弄得觸了礁,比斯回頭便去測量別國的海岸,而這在歐羅巴難道可以堂而皇之?」
    「這……」
    「另,那條破損的船被特意弄到堺港,比斯方得以面見大坂城主豐臣秀賴。比斯竟放出話來,說有必要時,班國國君會派大兵船幫助秀賴。」
    「這……這些話,難道也已傳入將軍耳內?」
    「哼!大坂城中,豐臣德川的人各佔一半呢。」
    索德羅臉一沉,把頭別向一旁。他感到,將軍既然已經知曉,事情便不會那般容易平復。眼前姑且不論政宗有何打算,他必先為自己好生算計一下了。
    「你好生想想吧。岡本大八事件會讓本多父子承受世間諸多誤解,極為不利。無論如何,大八詐取的銀子實在太多,真是他一人得了嗎?世人種種疑惑,本多父子豈能擺平?所以,把你這個長安的親信捉拿起來,要從你嘴裡吐出:把比斯留在日本,讓他得以測量海岸,讓他見秀賴,都是長安的指使。有人這樣托我了,我不得不依計行事啊。」
    然而索德羅卻非被這三言兩語迷惑之人,「陸奧守大人,聽您這麼一說,此事對將軍來說確是大事一樁!不過,比起鄙人來,大久保長安和大人更親近,還是貴東床的家老。若對長安道,此事亦曾和陸奧守大人及上總介大人商議過,會怎樣?鄙人聽大人的吩咐。」
    索德羅只能緊緊咬住政宗不鬆口。政宗叫他來,心中自有勝算。他只有先冷靜地分析政宗的意思,再尋找破綻。
    索德羅又道:「貴國有句諺語:窮鳥入懷,獵人不殺。索德羅本是一隻可憐的窮途之鳥。實話說,比斯卡伊諾在大坂城說那番話時,鄙人也很為難——居然和如此愚蠢的人同行,鄙人的辛苦將成為泡影啊。但那個被黃金蒙住了心靈的小丑不會明白,他就知得意揚揚地大吹大擂。的確,此事若與測量海岸之事聯繫在一起,追究下去,我等百口莫辯。陸奧守大人,請您救救這隻可憐的窮鳥!」
    政宗動了動嘴唇,沉吟片刻。他方才一開口,就嚴厲地表現出毫無轉圜餘地之意,已使索德羅癱軟如泥。政宗天生有反骨,亦有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轉危為安的自信。
    「真是麻煩的傢伙啊!」政宗吐出一聲嘆息,「你先寫一份懇求書吧,把你如何受比斯逼迫,以及他的真實目的都寫下來。那廝表面上為班國使節,實則居心險惡,惡事做盡,還敢招搖撞騙,四處遊走。你要鄭重地懇求將軍,儘早將其遣返。」
    「晤。」
    「另,你說因為他想參觀大坂城,方與他同行,卻未料到他竟放出那樣一番厥詞。讓此人長期待在日本,恐會給全體傳教士帶來麻煩。他測量海岸雖說是為了尋找黃金島,但是測繪圖萬一落到他國手中,將不利於日本,故才會拼了性命也要把圖取回來,或者令其獻與將軍。最後,為了報答將軍大恩,你欲再造大船,為交易盡綿薄之力。」
    「奧守大人會交與將軍?」
    「暫無別的法子了,同時我也會進言。索德羅乃是對日本未來發展不可或缺之人,故不能將你和比斯及大久保長安同等視之。」
    「呃,和大久保長安?」
    「是!不喜本多父子的乃是長安和相模守啊。你即使不得不偶爾與之往來,也不會真心將他們引為知己。說出了這個意思,窮鳥便能飛出來了。」言罷,政宗的表情變得深沉起來,陷入沉思。
    政宗再次從頭思索整件事情的經過。那條觸礁的船其實並未破損到不能修理的地步,這個事實已傳到將軍秀忠耳中了。這讓政宗心中無比焦躁。比斯強迫索德羅,索德羅亦擔心做不上日本大主教,才答應與之聯手。
    秀忠卻是甚為清楚,「索德羅奸詐,不可小覷。他嘴上說為了擴大和日本的交易,不只是墨國,連英吉利和羅馬都會利用,實際上他只是不想離開日本。」
    政宗聽將軍這麼一說,感到背上嗖地涼了。確實如此,索德羅便是想繼續留在日本,支配所有教眾。
    「聽說那條船還未壞到無法修理的地步,似是特意沉到港口附近,乃是為了去大坂城拜訪秀賴。陸奧大人也留心著些吧。」秀忠這樣提醒政宗,說明他已經知道伊達和索德羅的關係。也許在秀忠看來,索德羅出入松平府上,是為忠輝夫人傳說教義之故;但和大久保長安親厚,還經常見政宗,事情便有些複雜了。政宗當時只好回答:「以傳教的名義把索德羅叫到舍下,讓在下試探試探他的心思。」故,今日政宗和索德羅相會,將軍亦早就知道。
    「索德羅先生,懇求書的事就這樣辦吧。另外還有一事放心不下。你要如實回答。」
    「當然。鄙人怎敢欺矇大人?」
    「將軍為何會知船並未破損得很嚴重?你估計是誰說給他的?」
    索德羅緩緩搖了搖頭,「也許……是在我等去大坂的時候,港口的船夫接近那條船時看到……」
    「船雖然看上去破損不堪,但開到堺港時還未沉呢。」索德羅方才回話時口氣雖然輕鬆,臉上卻籠上了一層微妙的陰雲。
    「你處理事情思慮周到,未讓船立刻沉設,定有什麼理由,說吧。」政宗覺得,他肯定會說些實情。
    索德羅垂下眼睛,沉默良久。「其實……」他看了看周圍,道,「有些事,使鄙人實不忍把那船弄沉。」
    「不忍弄沉?」政宗不急不慢問道。
    「是。有人私底下對鄙人說,把船悄悄轉移到別的地方,能派上用場。他請求鄙人。」
    「噢,誰?」
    「這……能不說此人嗎?」
    「你自便!不過,你要是連我都不說,我能幫的自然也就有限了。」
    索德羅很為難地絞著手,「鄙人就說了吧!他和大人東床上總介有些關係。」
    「這麼說,是大久保長安?」
    「是。鄙人對石見守說了被比斯卡伊諾將軍脅迫一事,他便託了鄙人。」
    政宗悄悄向前挪了一下,「你認為石見守有何目的?」
    「他說,是為了上總介大人走向世間海域。」
    「世間海域?」
    「將軍現在萬事都聽大御所吩咐。但大御所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人世了。到那時,上總介大人……」
    政宗聽不下去了。照這樣下去,等家康一去,將軍兄弟必陷入糾紛。
    「哦。不過,為何你接受如此重託,從大坂回來之後,卻又把船燒了?」
    「在大坂城,比斯卡伊諾說了一堆大話。索德羅絕無挑起大坂江戶之爭,讓將軍兄弟相殘的心思。但將軍要是知道鄙人把船交給石見守,鄙人乃是百口莫辯。」
    政宗鬆了口氣,重重點頭。這似是索德羅的心裡話。即使他希望掌握教會大權,也不希望日本再次陷入戰亂。
    「這麼說,你在大坂城裡感覺到,江戶和大坂會再起紛爭?」
    「正是。」索德羅悄悄看了看四周,「若出現了鼓動之人……嗯,居心不良之人恐有可乘之機……鄙人當時就這般認為,故趕緊就把船弄沉了。」
    政宗把視線轉向院中,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冰冷的雨。
    政宗心頭湧上一陣奇怪的空落之感。在他看來,眼下似誰也不具「野心」。他完全了解索德羅的本事,大久保長安也有讓他須多加留心的一面。長安和身後的大久保忠鄰只是隨隨便便燒了把火,就在有馬晴信和岡本大八之事上起了關鍵作用。若有人巧妙地煽動了大坂,天下必再起烽煙。
    更值得警惕的是,連索德羅都能想到,家康身後,將軍和忠輝兄弟起紛爭,幾是勢所必然。
    政宗和本阿彌光悅的思慮完全不同,他不會愚蠢到草率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但對別人的蠢蠢欲動饒有興味。他相信,即使自己牽連進去,亦能毫髮無損,遊刃有餘。其實,索德羅吐出實話之後,政宗很是失望:這小小荊棘上面雖然布滿了刺,也不過爾爾,若真想維繫太平,應該勇敢地去挑戰更大的風浪。
    酒菜擺上來后,政宗道:「來來,天氣涼,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他把紅色的大酒杯遞給索德羅,自己試了試毒,心頭又湧上一陣古怪的感覺:日後的世間將以和為貴,還需要這般試毒嗎?太平這東西究竟有益無益?
    「陸奧守大人認為大坂和江戶之間不會有戰事?」
    「這……要是無甚大爭端,當不至於。仗哪會那般容易,說打就打?」
    「是,故鄙人才急急把船弄沉了。」
    「哈哈,恐怕大坂城裡,正有人希望來一場勢均力敵的大戰呢。」
    「是。偌多人都這般想。故,若尼德蘭人、英吉利人煽動,這……」
    「好了,不會,根本不能。我亦會在將軍面前斡旋,你別忘了方才說的懇求書。」政宗說罷,為了掩飾不快,舉起筷子。
    伊達政宗特意把淺草施藥院的索德羅請到家中佈道一事,很快在江戶流傳開來,甚至已從各大名在江戶的府邸傳遍天下了。
    政宗從六歲始便接受遠山覺范寺虎哉禪師的教導,使他成為一名豪氣衝天的武將。那虎哉禪師出生於美濃方縣郡馬馳,乃同為美濃出身的名僧大通智勝國師快川的弟子。快川於甲州惠林寺被織田火燒之時,大喝一聲「火甚涼」,之後方圓寂一事,始終流傳於斯時的武將之間。虎哉禪師乃一代俊才,他跟隨快川和尚研習,剛滿二十歲便被稱作「少年上人」。
    伊達政宗之父左京大夫輝宗在政宗剛出世,便為他起名「梵天丸」並在僧侶之中為他遍尋名師。元龜三年,政宗六歲,虎哉禪師被招到米澤近郊的資福寺,成為政宗的授業之師。政宗現四十六歲,和虎哉禪師之間已有了四十年的師徒之誼,此事世人盡知。現在政宗居然要洋教士佈道,這自然會成為茶前飯後之議。
    有人認為,政宗是受女兒影響,有人則說是大久保忠鄰勸他信教,也有人認為,事情絕非簡單的信奉問題。政宗這位武將比世上尋常僧侶更是虔誠,此次的目的不是為了信奉,他恐怕乃是打算利用洋教開展海外交易。議論紛紜之際,也有人站在中間立場,兩面討好,說政宗既可能受了忠輝夫人的影響,也可能因為大久保忠鄰和長安的勸說。但政宗卻非這般輕易就改變信奉之人,他總忘不了「利用」二字。
    然而,在這個時候,又有另外一個話題流傳開來。索德羅將被幕府捉拿,判處死罪。此事早就眾說紛紜了。傳雲,索德羅自己分辯,他坐上了比斯將軍的船,一不留神導錯了航,船才觸礁而沉。這番說辭激怒了將軍秀忠,斥索德羅為刁猾之徒。眾人雖作了諸多努力,似毫無挽回的餘地。故索德羅已被捉拿歸案的傳言甚囂塵上。
    流言這東西,古往今來都具有神奇的力量,有時能撩撥人心,引導議論朝著良善的方向發展,有時卻會引發難以挽回的暴亂。
    一聽淺草施藥院的聖人索德羅要被抓起來,江戶的賤民們立時團團圍住了病院。差役要來抓索德羅,必從賤民們中間通過。
    這樣的騷亂絕不只發生於淺草。散布在全國各地的洋教信徒遙相呼應,最終恐變成比昔日的一向宗暴動還要嚴重的大騷亂。
    神田的某長屋中,關原合戰的殘眾正擦著大刀蠢蠢欲動,欲趁這惡風重出江湖。「那些浪人的事我也知道。那幫人每日對著太陽擊掌祈禱:天下大亂,天下大亂……」這些傳言不知有多少真實成分,然而町奉行土屋權右衛門由政已為此令暗探進入鬧市,加強警備。
    一日,伊達政宗來到江戶,在本城的小書院和將軍秀忠見面。
    秀忠把胞弟上總介忠輝的岳父看作父親的戰友,對他甚是尊敬,言語措辭也甚恭謹。他甚至未讓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勝留在身邊,只有柳生宗矩面朝院中的冬日枯坐。
    「陸奧守大人認為索德羅翻不起大浪?」
    「就像他的懇求書中所寫,索德羅是因為受到比斯將軍的脅迫而屈從,僅此而已。」
    「但我聽說,他還帶著比斯去拜見過大久保相模守。」
    「我想,恐怕也是被迫。」
    「晤。」秀忠在言辭之間對這位獨眼武將無絲毫輕慢,卻也未流露自己的感情。他神態冷靜,舉止得體,然而談話絕非敞開胸襟。他把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心中反覆掂量咀嚼,然後繼續思量。真是滴水不漏之人——政宗時常都有這種感覺。
    「其實,最近大久保相模守一直沒來過。」
    「是不是身體不適?」政宗想起來,「還是因為愛子新故,情緒低落?」
    「嗯,我也這般想。聽說忠常亦是虔誠的洋教信徒。」
    政宗心中一震:將軍到底想說什麼?「聽說忠常僅三十二。」他又把話題拉回來,「正當盛年啊,白髮人送黑髮人,確是難以承受之痛啊。」
    「故,多要留神。索德羅乃是洋教的人,把其他信奉都叫邪教。」秀忠冷靜地繼續道。
    「哦……哦?」
    「人有強有弱。相模守若把兒子的死歸咎於信奉邪教,恐會擾亂心神。」
    「恕在下失禮,但我覺得,索德羅不會朝著這種小小弱點下手。」
    「哦……」秀忠微微側頭,「要是由著相模守性子下去,關於各地洋教蜂起的傳言,便會激起大浪。若有人煽動說,連大久保相模守也支持洋教,最近才不奉公,那時當如何是好?」
    伊達政宗道:「將軍就嚴令他奉公吧。」
    秀忠輕輕搖頭:「如何處置索德羅?」
    「想先聽聽將軍的意思。」
    「其實啊,」秀忠義轉移了話題,「尾張犬山城主平岩親吉在名古屋城辭世,大御所似有所不滿。」
    「平岩大人……年事已高了吧?」
    「是啊,七十了。」
    「即使壽辰已高,但死在前面仍是不忠,故大御所才有所不滿吧。」
    「正是。」
    平岩親吉亡故於剛剛建成的名古屋城二道城。從家康在駿府為質始,親吉便與他甘苦與共。對秀忠來說,親吉乃是德川重臣,既教導了兄長信康,又是義直老師。故秀忠才特意派阿部四郎五郎正之去名古屋探望。在此期間,親吉亡故,亡故的地點又在新名古屋城內,便成了一個問題。
    這位把一生都給了德川的老人,心裡必對新名古屋城城主義直極為不舍。此時他已身居從三品右近衛權中將,仍不想離開,便死在了名古屋,未回到自己的犬山城。
    然而聽到這個消息時,家康甚為不快。他已料到事情可能發生,才派了成瀨正成和竹腰正信二人前往名古屋城。家康覺得,親吉不應以一介老朽之軀留在名古屋,自應回犬山城將息。
    「大御所也真是強人所難啊。平岩大人可謂壽終正寢,生死有命,非人力……」政宗故意笑道。
    秀忠不笑,他表情嚴肅道:「大御所道,不論如何老邁,臨死之前失去理智,乃是修鍊得不夠。」
    「哈哈,可真固執。師父虎哉禪師也曾教訓過同樣的話。」
    「陸奧守大人,你覺得大御所說得過了?」
    「豈敢。」
    「被託付以天下之人,修鍊得不夠可非天下之福。故我思量,平日便當作好準備,在離開人世時才不致後悔。」
    「將軍胸懷讓人敬佩。」
    「哼,索德羅……」秀忠正了正衣襟,「此惡不除,天下難安。」
    政宗吃了一驚,看起來秀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認真。「將軍這樣考慮,政宗自然毫無異議。」
    「輕易採取措施,會被人笑為思慮不周。如陸奧守這般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拿來了懇求書,其中必有緣故。」
    政宗感覺心裡一跳,渾身冒出汗來。秀忠的態度比他想象中更嚴厲,他只能拿出更為強悍的本事來應對了,「哈哈,這般說,將軍認為在下乃是為了替他求饒?」
    「不。索德羅乃南蠻之人,不過我不了解南蠻人天性如何。故,把他捉拿之後,絕不能傳出些莫須有的事情擾亂視聽。」
    「在下聽說索德羅還到松平忠輝大人府上去過,亦去大久保相模守、大久保石見守府中布過道。也許此中他無意間說了些奇談怪論。」
    「陸奧守大人!」
    「在。」
    「秀忠不會將世人的風言風語放在心上。」
    「是。」
    「秀忠想知道,陸奧守是否想救索德羅一命。」
    政宗的獨眼眨了眨,心裡大為不快,但秀忠所言無可辯駁,故他愈加不快。
    「將軍,在下有些不明白。」政宗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您似在說反話?」
    「哦?」
    「在下年輕時便追隨大御所,如今與大御所乃是親上加親,無人不知在下蒙受的恩寵。」
    「這……正因為如此,秀忠才毫不隱瞞……」
    「將軍大人!」政宗抬高了聲音,「您為何不能明明白白吩咐?索德羅被捉拿歸案,是讓在下救他,還是莫要管他?」
    「唔。」
    「政宗與將軍大人一心同體,將軍大人如何想,我便如何做。」
    「……」
    「將軍莫要多慮。政宗辦了懇求書之事,乃是為了讓將軍多知些世間之事。老話說,盜賊也有三分理,將軍只聽身邊人的說辭,便會困囿了眼界。此乃大御所時刻不忘的訓誡。在下知各人有各人的本分,決斷由將軍下,在下只需奉命不誤。」
    秀忠微微點點頭,靜靜閉上了眼睛。政宗心裡又來了氣,卻不敢再多說,否則,一言不慎,恐有大憂。
    「嗯……」過了片刻,秀忠睜開眼睛,「那就這樣辦吧。先拿住索德羅,畢竟是他把船弄沉的。非說他故意,即便是過失,也須問個清楚。」
    「遵命!」
    「拿人,亦當有理有據。」
    「是。」
    「要是讓他說出些不好聽的話,就無趣了,我想讓陸奧守搭救他。」
    「搭救?明白。」
    「好,既然陸奧守要幫他,就把他交給你了。只是,他不能再住在江戶。」
    「是。」
    「其實,最好把他遣回本國。」
    這不正是沿著政宗一開始就想好的方向發展了嗎?政宗平伏於地,深深施了一禮,「將軍英明!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言語是個奇妙的東西。若對方是家康,政宗不會這般赤裸裸地奉承,因為言語會反映出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然而秀忠畢竟還嫩,不足掛懷,至少比自己還差得甚遠。念及此,政宗也就能坦然地說出違心之語了,這也便是常言所謂「玩弄於股掌之間」。
    秀忠輕輕嘆了口氣,他在終於說出「饒索德羅一命」之前,已經費了不少心思。
    「那麼,我命令土井大炊協助你,可好?」
    「明白。在下絕不辜負將軍。在下命令索德羅早早回國,造出更多的船。」
    「你讓他這樣來贖罪?」
    「是。有才不用,罪若殺人。在下會與負責船務的向井將監商議,想法為將軍造出更氣派的軍船!」
    「好!」
    秀忠就這樣掉進了政宗的圈套,毫無還手之力。最近,將軍幕僚對大名建造「巨船」有些反應過激。而如此一來,政宗等於讓將軍親口允許他建造巨船,只是秀忠似並未意識到這些。
    「將軍,您是否知,索德羅此舉乃是因為想留在日本?」
    「因為日本乃當今世上少見的太平國家?」
    「不不,非也。他想做包括日本和大明同在內的大主教。」
    「大主教?」
    「正是。也就是洋教在東方的住持和尚吧。最大的住持在羅馬。」
    「哦。」
    「故,若將軍贊成,我欲再稍用用索德羅。」
    「除了建造軍船,此人還有其他用處?」
    「正是!讓他作為日本的使節去羅馬,他必欣然接受。他與其在日本做些小差事,不如直接參見大主教,得到大主教的承認。當然,他能得到的好處和將軍的好處不同。若想將日本的交易擴大到歐羅巴,便需起用合適之人。索德羅能乘風破浪,些須值得一用。」政宗若無其事說完,突又轉移了話題:「啊,已申時了,就此告退,不擾將軍處理政務。」他再次雙手伏地,恭敬地施了一禮。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3:08
第378章 命如蟲豸


    眨眼時入慶長十八年春,大久保長安突然生出人生苦短之感。近年發生諸事,以及熟識之人接連不斷亡故,讓他這個甚為自負的人也有些傷懷。
    岡本大八施以火刑時,長安還神采飛揚,毫無自危之感。然而,自從有馬晴信切腹自殺后,他的自負開始動搖了。有馬晴信年僅四十六。長安本欲先把他關起來,再尋機會放他出去。另,不管世人如何議論,大久保忠齡依然地位穩如富士山,絕不會被本多父子的專橫嚇退。除此之外,家康對長安亦十分信任。然而,對大八行刑后兩月,有馬晴信突然被令切腹,便匆匆去了。
    之後不久,長安年輕放浪時便引為知己的近衛前久辭世,時年七十有七;接著,家康女婿蒲生秀行也歿世,年剛三十。近衛公在長安還是手猿樂藝人時,便不顧身份地位和長安來往,他於古稀之年辭世,長安心中並未特別傷感,但蒲生秀行年方三十,兩廂比較,長安便覺心中悚然:黃泉路上無老少啊。
    正當長安心生不安之時,正親町季秀隨之故去,然後是大友義乘、內藤信成,和他親近之人紛紛從這世上消失了。
    到了慶長十八年,生死亦在長安周遭逡巡。正月二十五,妻族的池田輝政亡故,時年五十。和長安在政務上關係密切的天野康景故於二月中旬。未幾,原關東奉行、長安的姻親青山忠成離世;大坂的小出吉政亦故去,時年四十九。
    長安不得不開始思量自己的年紀了。他也已六十有九,雖很少有人把他看作六十多歲的人,然而歲月不饒人。
    此日,長安在院中用火燒著聚集在櫻花樹下的毛蟲。他讓三個年輕侍女在竹竿前端纏上破布,澆上油,在一旁候命,自己先去尋蟲子。看見一堆幼蟲,便用火燒將起來。這時,他突然想起阿幸。阿幸的屍骨現沉在哪條河中?一瞬間,他感到天旋地轉。
    「啊!」一個侍女把著火的竹竿扔到地上,扶住長安。
    「危險!你把竹竿扔到那地方,要是著火了如何是好!」長安左手撐在櫻花樹榦上,呵斥那侍女。
    侍女並未放開長安,她大聲道:「來人啊,大人他——」
    長安怒目圓睜,制止道:「小聲些!別人還以為我怎的了。」
    侍女們急忙把火踩滅,旋又圍在長安身邊。長安靠在樹榦上,閉著眼睛——我不過一點眼花,怎的就大驚小怪?我尚如此健壯,在侍女們眼中,真已那般老邁了?
    「好了。小聲些!把我嚇一跳。」
    侍女們面面相覷,鬆了口氣。
    「我啊,還硬朗得很呢!年輕時就爬山鍛煉,和你們這些人可不一樣!今後不許你們隨便嚷嚷喚人,需要的時候,我自會吩咐。」
    侍女們卻交換了幾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怎的了?怎的了?」
    「這……」一個蹲在稍遠處的侍女回道,「最近,這周圍有鬼。」
    「鬼?哈哈,現在可是白天啊!休說傻話!」
    「是。」
    「你們誰看見過?」
    另外一個侍女誠惶誠恐抬起頭,「奴婢看見過。」
    「噢,你是池田夫人的婢女吧?真的在大白天看見過?」
    「不,是在黃昏時。她站在這棵樹下,朝奴婢招手。」
    「哈哈,那鬼是誰?」
    「是……」侍女猶豫了一下,「是阿幸夫人。」
    「阿幸?」長安的嘴唇「刷」地失去了血色,「你們是夜裡睡得太少,白天打盹兒了吧?回去!」
    長安被侍女們攙扶著走了兩步,突然腳步踉蹌。他當然不信侍女們的鬼怪之說,不過,他剛才無意間想起來的女人,和侍女們說起的女鬼皆是阿幸,令他不快。
    人若有靈,像阿幸那樣的女人也許真會變成鬼呢。
    長安不再燒毛毛蟲,在侍女的幫助下回到房裡。他道:「不過,阿幸要是來了也好。現在沒個人陪我說話,真是無趣啊。」
    「大人說什麼?」攙扶著他的侍女問。
    「哦,我,說了什麼?」
    「大人說要叫人來陪您說話?」
    「啊,是嗎?好,那就叫吧。我好生弔唁弔唁她。那女人要是無我祭著,恐怕沒法成佛呢。」
    「呃,大人是要喚……阿幸夫人嗎?」侍女頓時全身僵硬。
    「是。不是有返魂香吧?聽說點上那香,鬼魂就會出來。」
    「這……那香,置於……於何處?」
    「哈哈,要有的話,我早就燒了!沒有那種東西,故也無鬼魂。」言罷,長安又附在侍女耳旁道,「好了,別再說這種話了。」
    「是。」
    「關於鬼魂的話休要再說,我頭暈的事也休說出去。」
    侍女默默把長安扶到廊下,攙他坐下,「大人,奴婢給您鋪張墊子吧?」
    「為何?」
    「您的身子……」
    「我非病人!我在這兒看著,你們再去燒蟲子。太陽已快落山了,到明日蟲子就會大許多。」
    「是。」
    「小心火。休令人笑話咱們的宅子被毛蟲的怨靈毀了。」
    自己為何念念不忘蟲子?長安感到有些吃驚。一旦著手做某件事,便不會後退,此乃長安的天性,倒也不是一定要對毛蟲怎樣。
    婢女們知道長安的身體並無大礙,便著他的吩咐,回到院中,重新點上火。長安覺得,那火的顏色比剛才更是鮮艷。
    「真好看啊!」
    要不是擔心發生火患,他也許會讓侍女繼續燒到夜裡。在宅里自是危險,若是到城外的梅林,舉著赤紅的火焰,在樹林之間游弋的女人,身影該是多麼詭異而美麗啊……
    長安正浮想聯翩,突然一陣難聞的氣味鑽進他的鼻孔,是毛蟲燃燒時發出的氣味?長安突然想起與之相似的另一種氣味——焚燒岡本大八時發出的氣息……
    長安搖了搖頭,抬手想把鼻子捂住,忽又想到,岡本大八那像蟲子一樣的東西,把他燒了有何不好?大久保長安總是無誤,總是大步流星,到了這把年紀,若為了不留遺憾而得過且過,我可非這種人!
    屋裡的侍女端了葯湯出來,「請大人用藥。」
    「誰叫你端來的?」
    「公子和夫人。」
    「你告訴他們,我無病。」
    夫人乃池田輝政同族、本願寺顯如上人心腹池田賴龍之女。不知道受了何種影響,她竟成了熱心的洋教徒。她並非長子藤十郎的生母,乃是藤十郎出生后很久、長安功成名就之後迎娶的女人。她生了兩個孩子,年紀尚輕,姿容端麗,但張口必及天主,更不能陪著長安喝酒歡談。她多勸長安洗禮,長安便道:「等我死了再做吧。」最近,他覺得她太聒噪,乾脆不接近她了。就是這位夫人和兒子藤十郎,真正如此關心長安。不過,藤十郎的年紀和夫人更加接近,他們之間的感情似有些超越了母子之情。藤十郎之妻乃信州松本城主石川康長之女、石川數正的孫女,亦為長安為鞏固地位而請大久保忠鄰遊說后娶進門的。她太過柔弱,現在也被池田夫人所勸,成了熱心的洋教徒。少夫人天性善良,完全相信婆婆為虔誠的信徒。
    長安喝了一口葯湯,眉頭皺了起來,「他們定覺得我是心地惡劣之人。」只喝了一口,他便把葯湯放下了,無意中朝院中看了一眼,低聲喃喃道:「唔……真是阿幸啊!阿幸,你站在那裡幹什麼?」
    院子里暮色沉沉,無邊無隙的黑暗正在拉開大幕。已經無人燒毛蟲了,何時開始變成這樣?難道是竹竿上的油已燒盡,眾人都已退下了?
    「阿幸,叫你過來,不明白嗎?」
    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阿幸站立的地方微微發著光,襯托出後面矮木的一片灰暗。「唉,你真的來了啊。我始終等你來呢……好,我出來迎你吧。」長安撐著扶幾想站起來,不意猛然向前仆地,只是他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然倒了。
    長安蜷曲著身體,腰頂在扶几上,低低呻吟著。但他脈息仍存,心中清楚。但在他的身體倒下時,他的靈魂似輕飄飄地脫離了肉身,朝院子飛了去。
    「阿幸,你死在哪裡了?」
    阿幸沒有回答。她伸出手,握住了長安的手,那隻手不溫不涼。
    「你這女子總是不言不笑,唔,即使快心時也不笑。」
    長安被阿幸拉著手,靜靜地在院內草地上走著。周圍逐漸變成青灰色,難道月亮已經出來了?長安突然尋思,然而四周太過安靜,他說不出口。
    「大人燒了不少毛蟲呢。」阿幸突然說。
    「是啊。要是不管那些蟲子,好好的樹葉都被它們糟蹋了。」
    「大人您喜歡那種味道嗎?」
    長安吸了吸鼻子,沒有任何味道。
    「阿幸,要去哪裡?」
    「去黑川穀。」
    「黑川穀……你摔下去的地方?」
    「不,是被推下去的地方。」
    「在我,是你掉下去的地方;在你,是被推下的地方?」
    「接下來的旅途很是漫長。」
    「無妨,反正有你在身邊。」
    「但是我半路上就會離去。」
    「半路……半路指何處?」
    「我像毛蟲一樣在黑川穀被燒掉了。」
    「啊,你……你也混在那些屍體里了?」
    「燒了之後便被埋了。在黑色杜鵑花下……」
    「然後,你就一直待在那裡?」
    「是,本來要長眠於彼,又被召了回來。就大人一個人……」
    「阿幸,走到哪裡草都這麼灰,難道……這是……」
    「呵呵,大人終於發現了啊。這是通往黃泉的路,甚是漫長。」
    長安想使勁甩開阿幸的手,「來人!阿幸死了,變成神了!阿幸接我來了!」
    長安被匆忙趕來的下人抬到潔白的被褥里,三個醫士輪流給他把了脈,又檢查了眼瞳。長子藤十郎木然坐在長安枕邊,夫人閉著眼睛在胸前畫十字。
    「是中風。情況很是嚴重。」醫士話音甫畢,藤十郎便猛地大聲喊:「父親!父親!」
    誰也無法得知,一個人在從生到死的旅途中會走過怎樣的路,看到些什麼。然而,有些人再也不能回首,有些人則得以在生死之間徘徊后,重返人間。這些人的回憶往往有一個共同處:行走在奇妙靜謐的廣闊原野上,唯原野呈現出來的色彩因人而異。有人說灰色,有人說一直是綠色,還有人說充滿了薄紫色的光。他們是為了何樣目的,去向何方?有過類似經驗的人往往眾口一詞:在那時,他們剛開始想為何來此,便聽到有人在背後叫喚,急回頭一看,便重返人間。長安也一樣。
    「父親!父親!」長安也不知是藤十郎,還是次男外記,抑或是給青山成重當了養子的三男在呼喚,然而他終是折返了回來。
    「啊,醒了。」長安聽到醫士道。
    「我怎的了?怎的大家都來了?」長安已然忘記甩開阿幸的手后重返人間一事。眾人圍坐在枕邊,讓他心中疑惑,想要問個清楚,卻張不開嘴。幾年前,大久保長安曾經假裝中風,把秘密埋藏在黑川穀,這次卻真的中風了!難道他冥冥中便知道自己最終會死於此病?長安發現無法說話,便動動身子,做出要說話之態。藤十郎以為長安要作什麼手勢,便讓他伸出雙於;然而長安雙手只是劇烈地顫抖,絲毫動彈不得。
    「大久保長安再次中風。」翌日,慶長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江戶的松平府里得到消息。此時,忠輝去了越后的福島城,人不在江戶。江戶立刻派人去越后。府里諸多事情除了長安,無人知道,長安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張不開嘴、亦無法書寫的長安,過了不到半日,便又陷入昏睡,鼾聲如雷,如飲酒醉后或累極的模樣。
    「父親……父親……」
    不只松平府上,大久保一門也有諸多事情要他一一吩咐。三個兒子不停地呼喚長安,這次卻似喚不回來了……若把長安散落各處的子嗣計算在內,他應有七男兩女。對此,長子藤十郎只是有所耳聞,父親究竟有多少兒女,他也不甚清楚。長安所到之處便有女人,恐怕實際數字尚在此之上……現下,即使想問個清楚,也是不能了。
    之後的四日三夜,長安仍是鼾聲大作,完全看不出對「生」還有何眷戀。到了二十五日日暮時分,鼾聲停止。不只鼾聲停了,脈息也停了。
    「大人歸天了。」就算醫士不說,大家也都明白:長安死了。
    圍在鋪邊的有五男一女、正室和兩個側室,以及十二個侍女,然而誰都不哭。經過了四日三夜的服侍,長安之死只是時辰問題,他們早就哭累了。藤十郎和外記都只茫然端坐。
    長安身後事,萬般茫然。
    除了正室和兩個側室,於長安臨終前趕來的十二個侍女之中,有多少人被他染指過,連藤十郎也說不清,也許無人倖免。最讓人頭疼的,是即使藤十郎和外記費盡心思堵上了其他私生子女的嘴,他們對於長安的交遊也仍不清楚。先應將訃聞通報松平府和大久保忠鄰府,然而,除此之外應該通報誰,他們皆是茫然。
    女人竟開始議論長安的年齡。
    「大人畢竟活到了六十九歲。」有人嘆息道。
    「非六十九,是六十五。」另一人更正。
    「你們都錯了。大人明明白白告訴過我,是五十八。」
    藤十郎和外記呆住,沉默不語。歲數云云,必是父親當日喝多了,胡亂與她們說的。
    「不,是五十八,只是若太年輕就當總代官,會被大名輕視,才對外稱是六十五歲,大人自己這般說。」
    沉默許久,藤十郎和外記方命人把屏風倒過來,將父親遺體挪到北面枕上。安置完畢,外記突然說:「接下來可不好辦了。松平府和大久保府倒是無甚問題,然後該通稟誰家?」
    藤十郎道:「必先通稟親戚:信州的石川,備前的池田,江戶的青山……當然,還當去駿府……」
    外記的表情頓時僵住。
    「是啊,最先必通稟駿府!」外記道。他妻子乃岡山池田輝政三女。池田輝政今年正月剛駕鶴西歸,眼下府中正值孝期。方才,外記正想到要去池田府奔喪,突然便想到了駿府的大御所。輝政乃家康的女婿,自然會由駿府而想及家康。
    「當先去向將軍稟告,隨後去大御所那裡,行吧?」長子藤十郎不太確定地小聲道。
    「不。有了大御所才有將軍。必須先稟報大御所。」
    「是。讓誰去?我們為喪主,不得離開。」
    「這個自然。拜託服部吧。」
    「唔,那就拜託服部正重吧。」
    服部正重乃伊賀統領服部半藏正成次子。長安當年果斷地把長女嫁與了他,不消說,自然是出於自己的打算——若要準確掌握天下消息,採取行動,有這樣的親戚甚是必要。服部正重的妻子已於兩日前從江戶到了此處。由於她在長安逝前一直侍候榻前,非常疲倦,現正在內室歇息。
    外記立刻去尋她,托她請正重去駿府。姐姐自然毫無異議,她派了腳力快的隨侍抬轎子,連夜離開八王子,趕往江戶。
    對大久保兄弟來說,有了服部幫忙,方約略鬆了一大口氣。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仍然比不上父親那般考慮周全。此時應請松平忠輝派使者前來。松平忠輝生母茶阿局此時在家康身邊伺候。先由松平府通知茶阿局,再將長安的死訊稟告家康,自會平靜得多。他們卻派長安的女婿充任使者。這個女婿可是服部一員,而服部一門對天下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盡在掌握中。服部雖未拒絕做使者,卻也沒忘記警戒,因為大久保長安的名聲已天下皆知。
    一旦長安身故,本多父子自然會大肆反擊。那時,服部作為長安的女婿,如何是好?服部覺得,大久保忠鄰和本多父子不合,必另有原因,細加思量,必是將軍繼位時之事引起。大久保忠鄰保薦越前的秀康,本多父子則推舉現任秀忠。從那時始,兩家便結下宿怨,到結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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