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8
第330章 秀賴之城


    在恩人大久保忠鄰與阿江與夫人一起回了伏見之後,大久保長安仍暫時留在大坂城,負責嫁妝交接,和禮單一一對照,該放到庫廒的放到庫廒,珍貴物件則交與秀賴侍臣。
    這是奉命行事,但長安仍大為吃驚。大坂城內的現狀引起了他強烈的興趣,他還未見過這般奇怪的城池。照說,此城的主人只能是年僅十一歲的豐臣秀賴。表情嚴肅的重臣應聚集在秀賴身邊,以少君年幼為由,事無巨細,皆由他們議論處理,再將最後的決定告訴秀賴,讓佑筆記錄下來。然而,幾乎所有的家臣都無視秀賴的存在,單聚集在淀夫人居處。所有事務從來未跟秀賴說過,都是淀夫人隨興決定。這樣做決斷倒快,但很多事都未作記錄,萬一淀夫人推說不記得,必生麻煩。
    當然,大項金錢的支出,都由片桐且元與其弟貞隆以及大野治長、大野治房和小出秀政等人處理,也讓一起議事的佑筆記賬,可這和堺港那些小商家所記的流水賬無甚兩樣,甚是簡略。
    若心中生惡,不出一年,便能將這城中的一切騙個精光,長安甚至起了這種念頭。但城中氣氛卻不緊張。秀賴身邊雖也有木村重成、郡主馬、青木一重等侍童,但秀賴幾乎不和他們一起玩耍。負責防衛此城的七手組勇士們不僅少來問候秀賴,就是對淀夫人也大都敬而遠之。而且,城裡還會出現奇怪的客人,他們是信長公之弟織田有樂齋和信長公之子常真。與前來拜訪的大名不同,他們乃是以隱者自居,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隨隨便便用太閣遺下的心愛茶具,在茶室里悠閑地品茗閑談。
    在七手組的官邸,大家都在講一些關於武士的趣聞軼事;在重臣的議事處,人們則紋秤論道;秀賴房間里,多是大群女人聚集玩紙牌或者雙六,淀夫人的居處則多是酒宴。在城中,最揚揚得意、昂首闊步的便是那些茶人。
    大坂真可稱得上是無拘無束的樂園,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這裡。
    千姬一行住進了內庭,佔了兩棟房子。
    她的住處,在結城秀康作為秀吉養子住進大坂城時,和當時還是姑娘的淀夫人、京極高次夫人、阿江與夫人等一起住過的地方附近。但已不是先前的房子,雖然同在內庭,卻與其他人隔著一個中庭,儼然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秀賴帶著侍童和侍女來到這裡。大久保長安對當時的情形亦饒有興趣。
    跟著千姬過來的侍女,好像是迎接自己的夫君一樣,歡呼雀躍地迎接秀賴。但是,看到千姬,秀賴的眼裡流露出憐憫和失望。年僅七歲、長相可人的千姬,絕不會引起他不快。若她是妹妹,秀賴或許會親近有加。但秀賴已經是個男子,他把她當妻子來衡量。但千姬在他眼裡,還是個青柿子。
    「怎樣,寂寞嗎?」秀賴問道。千姬緩緩搖了搖頭。實際上雖說周圍有熟悉的侍女,可既沒有她最喜歡的爺爺,也沒有父母在身邊,自然會感到寂寞。
    「大人喜歡小鳥嗎?」千姬問。
    「嗯。女人都養著。」
    「什麼鳥?」
    「有白頰,也有黃雀。」
    「我這裡有文鳥。您要看看文鳥嗎?」
    「不用了,小鳥沒意思。」
    說完,秀賴偷偷看了一眼跟來的侍女,那眼神彷彿在說:小孩和大人的興趣不一樣。可是,當二人的視線相遇時,那侍女卻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逛遍了京城堺港的花街柳巷的大久保長安自然知道侍女的羞澀意味著什麼。然而秀賴卻並不知他旁邊坐著一個閱人無數的傢伙,逢事便將千姬與這侍女比較一番。
    「大人喜歡玩賽貝盒嗎?」
    「嗯,小時候和女人一起玩過。」
    「現在不玩了?」
    「現在?沒意思。」
    「那……大人練習劍術和騎術嗎?」
    「是啊,還有弓箭和火槍,都得練。」
    「什麼時候能教教我?」
    「不,你不應學這些東西。」
    「光是習字和練琴,會感到煩悶。」
    「無聊……」秀賴又看了看侍女,似笑非笑。他似想說,無聊的時候還有別的事可干,「無聊的時候,可以到我那裡去玩。哦,我想起一件事,得回去了。」他向那侍女遞了個眼色,便站了起來,這似是一個暗號。
    這個秀賴,看見了青柿子,便想起熟柿子的味道了。長安的心裡,一個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長安原本就是一個愛做夢的雄心勃勃之人。他才華出眾,辦事果斷,卻不務實。
    秀賴看到千姬還不合適做妻子,遂催促侍女一起離去,長安苦笑著將他們送到廊下。再次回到千姬跟前,他便空想了一番:我若是秀賴的家老,會如何?這個妄想像是長了翅膀一般飛翔起來。無論如何,他不可能成為像秀賴一樣的六十萬石大名。
    以武力建功立業的亂世已經結束,今後要做的,便是如何巧妙地利用在亂世得到的俸祿,在太平盛世發揮才能,做出政績。長安雖不能成為秀賴這樣的大名,卻可以作為家老,隨心所欲支配他的俸祿。這樣的主子不會礙事,就當是建了一家賺錢的青樓,只要把三四個美麗的女子放在他身邊,他便不會有怨言。
    長安苦笑了。好不容易才得以出仕將軍門下,已經不可能回頭為大坂城的主人賣命。他已非可整日沉溺於白日夢的年紀了,必須儘快弄明白:到底為何而生?
    想到這裡,長安看了一眼阿千,心潮澎湃。像這樣的主子,絕非只有秀賴一個,不是別人,他們就是家康的兒孫。
    將軍本人、結城秀康和下野守忠吉處,已經沒有可以讓他大久保長安插足的餘地。但武田信吉這一族和他有很大關係,還有信吉之弟六子辰千代——辰千代大名忠輝,今年十二歲,長得人高馬大,如同秀賴。若能得家康信任,也不是沒有機會至那二人身邊。
    現在忠輝被封信州川中島,俸祿十四萬石。跟隨他的人,雖然都忠心耿耿,卻無一人懂得治世之道。況且,忠輝也不會一輩子都只是個十四萬石的大名,不久之後,他便會得到跟越前秀康一樣的俸祿。想到這裡,長安似笑非笑環視了一眼周圍:大坂城啊,真是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地方。
    秀賴每天用於學習兵法、練習劍術的,頂多不過一個時辰。據長安在德川府里的觀察,信吉和忠輝的練習時辰,則是秀賴的三倍還要多。而且,忠輝和信吉都練得饒有興緻,秀賴卻是索然無味。秀賴的體質本來就不適合這般劇烈動作。他最不喜歡的便數劍術,只對弓箭還有一點點興趣。弓箭陪練為和久宗友。秀賴每次射中,他都會大加讚揚:「大人真是天才。加把勁,射上三十支。」
    但秀賴卻理解為:天才便無如普通人那般練習的必要。在射過二十支之後,便急著開始下一門功課,並不因為宗友的褒揚而埋頭練習弓箭。兵法之後便是習字。他似尤喜習字,下筆穩健,如大人寫的一般。高興的時候,會超過預定的時辰。
    每當大久保長安看到這些情形,秀賴和家康六子忠輝的影子就重合在一起。忠輝生母為茶阿局,他的師父為皆川山城守廣照。在長安看來,廣照普普通通,並無讓人稱道之處。此外,安排在他身邊的還有花井遠江守吉成,他已經被選為茶阿局和前夫所生之女的夫婿。在忠輝厭倦了武藝時,吉成便會教他小鼓或謠曲之類,只是忠輝對此不甚熱衷。
    也許忠輝的性情和秀賴不大一樣,但兩個人都有些隨心所欲。秀賴借先父榮光,可在大坂城為所欲為。忠輝也一樣,只要家康還在,便無人敢動他一根汗毛。長安開始妄想:若是能成為忠輝的家老,如何攻陷這座據稱不會陷落的大坂城?當秀賴和忠輝兵戈相見時,又應如何挽救這座城池?
    「長安拿得算盤,卻無法攻城略地。」武將們肯定會這般異口同聲說。要想輕而易舉攻下大坂城,為自己臉上增光,就應該……但長安很快從這種妄想中解脫出來。他恐怕一生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即便會有,也非他的才智可及。況且與大坂城相比,秀吉留下的黃金,才真正讓他瞠目結舌。
    據說,因為挖掘的黃金過多,秀吉中止了多田銀山的發掘,命令堵塞坑道,待需要的時候再打開,然後將已經挖出的黃金鑄成秤砣狀藏在城中。長安對礦山開採大有興緻,想親自挖掘佐渡、伊豆和石見礦山,這才是他所長。
    照太閣的計算,國內流通的金銀,應該有多少才合適?這從他故去之前秘藏的黃金量便可以推測出來。但長安這次來到大坂,似完全把這件事忘了。他知大坂有山一般的黃金,卻從未想到他會看見那些傳說中的金塊。
    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有幸親眼得見。
    在完成德川府上派給的雜務之後,長安來到片桐且元處,向他彙報大小事宜。這時片桐貞隆走了進來。「請恕打擾。」他附在且元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且元點點頭,對長安道:「現正將金庫里的金塊搬些到天守閣里,暫時失陪,請在此稍等。」
    「大人說的是太閣秘藏的黃金?」
    「正是。」
    「片桐大人,鄙人在將軍家乃是金山奉行,為了開眼,也為了給日後留下回憶,請容我看上一眼吧。」
    他太過迫切,且元吃了一驚,沉吟道:「也好。那就讓您看一塊,其他的也都是同樣形狀、同樣大小。」
    「感激不盡。」在長安的想象中,一個金塊至多不過五貫七貫,他以為且元會拿一塊過來。然而且元卻笑著搖搖頭。
    「拿不到這裡來,您得跟我去看。」
    「這合適嗎?」
    「您是親戚家臣,無甚不合適。去看一下吧。」於是,且元帶著長安到了天守閣下的庫前。倉厫前邊的路上,鋪著破舊的粗草席,四人一組抬著用草席包著的石塊樣的東西,好像很沉。其長約一尺二寸,厚七八寸,寬約一尺,吊著四個角,拴在一塊櫸木板上。有的已搬進了庫里,後邊還在繼續搬送。
    「喂,放下一塊。」且元向其中一組人夫招了招手。
    大久保長安差點驚出聲來。從人夫們走路的樣子可看得出來,金塊至少超過了四十貫。
    人夫在長安面前綏緩放下金塊,他這才注意到,路上無一人可以靠近。
    「好了,你們去那邊歇息一下吧。」且元對人夫說完,彎下腰,親自揭開草席。
    長安咽了一口唾沫。周圍一下明亮起來,黃金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這四個人所抬的,僅是一塊黃金!長安慌忙抬起頭,默默看著搬運的隊伍。長長的一隊人,他們所搬運的,都是和眼前這個一樣的金塊?長安突然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痛癢。人會因為一錠小小的黃金去殺人,這裡卻藏了多少黃金啊!太閣曾經用金箔裝飾伏見城天守閣上的瓦片,那時還只是個手猿樂師的長安曾經大罵:「這個天殺的,真把黃金當泥使了!」市井當中,也有許多人對這種驕奢惡罵不止。然而現在看來,那不過是小家子氣的見識。若是有這麼多黃金,別說是一小塊黃金就可攤成大片的金箔,就是用金板鋪上也不足為怪。這樣看來,說不定太閣也是個小器之人。
    「您看過了嗎?要包上了。」
    「啊……是。」長安忙問道,「這,一塊……有多少貫?」
    「聽說每塊四十一貫。」
    「那麼,要是鑄成小金幣……」若是平常,這種計算乃是長安最拿手的,可今日他的腦子卻有些不聽使喚。
    「我聽說,要是鑄成小金幣,應是一萬三千六百兩左右。」
    「好像……好像是。千兩的箱子裝十四個,稍稍有點不足。這真是巨額啊!」說到這裡,長安慌忙閉上嘴,再說下去不僅失禮,還會讓人生疑。
    且元馬上將黃金用草席包起來,叫過人夫:「好了,可以搬走了。」然後,他向站在門口的貞隆招了招手,小聲跟他嘀咕了幾句,便帶著長安回到了方才的議事處。
    長安的腦里心裡裝得滿滿的,全是那金塊。
    黃金本身不過一物,可當人們把它與現世聯繫在一起,便會生起神佛般的魔力。世間雖有許多人並不受這種魔力控制,但大久保長安無法超脫。他的前半生,看似對黃金漠不關心,其實卻是因極想得到,才詛咒之,才被它迷惑,他的慾望比尋常人要大得多。
    長安回到議事處和且元相對而坐時,仍然念想著剛才的黃金,呆呆傻傻。他思量,這麼多黃金對那個叫秀賴的平凡少年和他的寡母,簡直起不到任何作用,簡直是暴殄天物!
    黃金若是我大久保長安的,我會拿它做什麼?想入非非的長安,自然而然想到了這些:若黃金歸我,我豈會放著不用?有幾百萬兩、億兆萬兩啊!要是那些黃金鑄成大小金幣……幹嗎鑄成金幣?不能讓這些黃金在民間流通,應把它作為生意的本金。抽出些黃金買一艘洋船,讓浪人乘船漫遊海外。堺港豪商的夢不就馬上可以實現了?
    但這話對片桐且元說乃是對牛彈琴,不如直接去找淀夫人,試探一下她的心思。要是再年輕些,偷偷潛入她房中遊說,亦是一種辦法。長安甚至還想將此事告與蒲生家的歌舞伎藝人名古屋山三郎,讓他去勸說淀夫人……
    「多虧了大久保大人,各項事務進展都很順利。真是可喜可賀!」侍者端來了茶,且元道。長安才猛回過神來。
    「這裡有五枚銀幣,乃豐臣大人所賜,是對閣下這幾日辛苦的一點犒勞。」
    長安看到且元畢恭畢敬遞上一包銀幣,他似突然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幾枚銀幣,這便是我現在的斤兩?他真想把那五枚銀幣扔出去。
    大久保長安匆匆辭別了且元。
    剛剛走出議事處,那金塊又在他腦子裡閃光。金塊白放著霉爛了,僅僅這麼一想,便讓人著急。那個孩子和寡婦真是愚蠢!但他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看到的那些金塊,將在他日後的人生中掀起滔天巨浪。
    長安把秀賴賜給他的銀幣放入懷中,沿著走廊走向千姬的住處,路上碰見了榮局。
    「您在想什麼?」
    幾乎與榮局擦肩而過的長安,根本沒注意到她。聽到招呼,他才回過神,站住。他看到阿蜜捧著一個朱漆盤站在那裡,盤裡有一個紙包,似是點心。
    「去哪裡,榮局?」
    「事情都已經辦妥了?」
    「是。已經完了,今日便要告辭回去。有什麼話要帶給茶屋先生嗎?」
    「不,沒有。」阿蜜笑著便要走開。
    「榮局,有一事我想跟你說說。」長安道,「這點心是送給豐臣大人的嗎?」
    「是。是謝禮。」
    「榮局,大坂是個奇怪的城池。」
    「大人是說……」
    「處處都有些古怪。實際上,我現在因黃金受了風寒。」
    「風寒?」
    「是風寒,病了。此事和你無關。我想告訴你的是,豐臣大人已經懂得女人了。」
    「這有甚不對嗎?」阿蜜責問道,「到了這個年紀,亦是自然的事。」
    「不,我非此意。我想說,大人會因此不到小姐這邊來了,漸漸就變得疏遠了。」
    「嘿嘿,這您不用擔心。小姐長得也快。」
    「我看不行。我覺得該為小姐找個替身,你說呢?」
    「替身?」
    「澀柿子還未成熟之前,先找個熟柿子作為替代。讓大人偶爾臨幸,是為上策。好了,我只跟你說這些,馬上就離去。請多保重,好生照顧小姐。」說完,長安茫然地看看天空,急急去了。
    榮局歪了歪腦袋,一臉不解:長安真是個怪人。給小姐找個替身,這事可行否?
    長安之言讓阿蜜又氣又笑。與武士不同,長安精於計算,目標明確。他比女人還在意衣著款式顏色,對金錢的細緻更讓人吃驚。在他看來,無論如何也要把秀賴留在千姬身邊,否則這便是一樁賠本的買賣。
    阿蜜得知秀賴和千姬的住處相隔甚遠時,倒鬆了一口氣。她擔心,他們萬一住得近,天天見面,秀賴在年幼的千姬面前與其他女人廝混,甚為不雅,但相隔遠些,正所謂眼不見為凈,千姬正可安安靜靜長大。淀夫人或許便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也許,此恐為阿江與夫人私下所求。長安卻如此恬不知恥地算計。
    阿蜜好像不經意看到了什麼骯髒東西,氣得嘴唇直哆嗦,快步走向秀賴的住處。
    大坂城遠非岡山城可比。僅僅是走廊,細算也在六百丈以上。為了防止人迷路,每道走廊盡頭都有一幅杉戶繪。
    秀賴房間中所繪,非獅子、老虎之類的猛獸,而是小狗、兔子、烏龜、魚和小鳥之類。這個充滿童心的主子卻似對女人產生了興趣。
    阿蜜拉響了鈴。一個侍童應聲而出,他比秀賴個子小些,但長得頗為俊俏。
    「昨日承蒙大人前去探望,為了表達謝意,夫人特意給大人送來些點心。」
    那少年鄭重其事施了一禮,欲去通報,「請稍等。」
    「不必打擾大人,您把東西帶過去就是。」
    「請稍候。」侍童轉身沿走廊一路小跑回去了。
    此時傳來了小鼓之聲,豎耳聽時,對面的房裡又傳來男女笑聲,應是淀夫人的居處。阿蜜正想著,侍童又一路小跑了回來,「少君有事要問你,請隨我來。」
    午後的走廊里幽森岑寂,侍童走在前邊,竟可以聽到他衣衫窸窣有聲。
    侍童打開門,阿蜜往裡邊一瞧,只見秀賴正伏在桌上,聽到開門,便轉過身來。房約有二十疊大小,房門打開以後,可以看見寬敞的庭院,綠色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水池邊。小鼓的聲音和眾人的喧鬧聲,似乘著風從院子那邊傳了過來。
    「寫字累了,來,坐近些。」
    阿蜜畢恭畢敬奉上點心。侍童端到秀賴面前後,退到門口坐下。阿蜜這才注意到氣氛有些異常。房裡除了秀賴,再無別人。隔壁也寂然無聲,不像有人。想到平時秀賴整天被一大群女人圍著,玩耍打鬧,阿蜜有些不知所措。讓她更加奇怪的,是秀賴的眼神。他始時有些慌亂迷離,但後來便注視著阿蜜,眼裡像著了火。
    「大人一直獨自在習字嗎?」阿蜜問。
    秀賴點點頭,依然目不轉睛盯著阿蜜。阿蜜感到渾身不自在,身上像爬滿了蟲子。這不是男子的眼睛,但是與天真無邪的少年亦相差甚遠。這是一雙苦悶的受刑者之眼,眼裡飽含情感,似乎要哭出來,眸子里隱藏著難以名狀的孤獨,又似拚命想趕走孤獨。
    「你來了。」良久,秀賴突然道,他眼裡明顯噙著淚水,「母親叫我去她那裡,我沒去。」
    「大人身體不適嗎?」
    「不。」秀賴搖搖頭,「我不想看到母親喝醉的樣子。」
    「那邊有宴會?」
    「是。是為了慶賀千姬過門而舉行的宴會。我未去。還好未去。」
    阿蜜不知說什麼好。這個年齡的少年極易感傷孤獨。
    「你見過天下公嗎?」
    「大人是說太閣大人嗎?見過。那時還見過您幾面。奴婢服侍過宇喜多夫人。」
    「你見過我?」
    「是,那時太閣大人經常抱著您,哄您玩。」
    「哦。」
    秀賴臉上現出淡淡的微笑,「所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在哪裡見過你了。我喜歡你。我正想派人去問問你的名字,你就來了,這是天下公在幫助我們。」
    阿蜜一時沒能明白秀賴的話。莫非他剛才的眼神,是在追溯兒時的記憶?可她在伏見城見到秀賴時,秀賴還是個嬰兒。那時他還不會說話,怎生會想起那時的事?阿蜜在心裡一算,那時她七歲。
    「你叫什麼名字?」秀賴往前探了探身子,問道。
    「奴婢阿榮。」
    「阿榮?好名字。你覺得母親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您是問奴婢對淀夫人的看法?」阿蜜有些摸不著頭腦。她這樣的身份,絕不能對淀夫人妄加評論。
    「你不覺得母親乃是個自私的人嗎?」
    「不,怎會?夫人尊貴無比……」
    「我和母親吵架了。」
    「哦?」
    「我對母親說,想把你留在我身邊。」
    「這……」阿蜜頓時毛骨悚然。秀賴這話,讓她想起大久保長安那荒誕之言:「這是個奇怪的城池!」可她萬萬沒想到,秀賴會說出這等話。她終於明白了剛才那奇怪的眼神,以及莫名其妙的提問。
    「阿榮,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了你。把喜歡的人留在身邊,有何不對?我好歹是內大臣。母親卻不同意。要是父親還在,絕不會說出這等殘忍的話來。母親真自私!」
    阿蜜渾身顫抖。這就是秀賴獨自留在房間的原因。可自己偏偏在這個時候來送東西,怎會這麼巧合?他是城池的主人,主人提出非禮的要求,她當如何是好?若她稍有不慎,不僅會在城裡引起騷亂,還可能給千姬帶來麻煩。
    「呵呵,」阿蜜笑道,「大人真會說笑,說得竟像真的一般。奴婢回去晚了要挨罵,就此告辭。」她渾身顫抖,便要站起來。
    「等等!」秀賴毫不猶豫喊道。
    阿蜜被叫住,不敢起身。她一陣驚慌,可又不能失去大人的沉著,讓他看出破綻。
    「大人還有什麼事?」阿蜜若無其事般伏在地上,「奴婢是服侍夫人的。再不回去,夫人該罵奴婢了。」
    「她敢罵你?」
    「其實不過是哭鬧。」
    「哦,她這麼任性。」
    「不是……」阿蜜再次慌亂起來。這種時候,若是壞了千姬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便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可她留在這裡卻是更加危險。不管怎麼說,秀賴乃是個我行我素、不諳世事的孩子。
    「是因為寂寞。在伏見城時,將軍和少夫人再三交代,讓我不可離開小姐半步。」她故意搬出家康,哪知仍行不通。
    「阿榮,這裡不是伏見城!」秀賴搖著頭,斷然道,「這是豐臣秀賴的城池。來到這裡,就是豐臣秀賴的人!」
    「但是……」
    「你也一樣。你覺得,我和千姬哪個更重要?」
    此問很難回答。若仍然堅持自己是千姬的侍女,說不定會激怒這個少年,越發提出無禮的要求。阿蜜慎道:「當然,城池的主人是大人,您重要不用說,可我家小姐乃是城主夫人。」
    「哦,還是我重要?」
    「是。」
    「聽到這個,我很高興。」
    「請讓奴婢回去。」阿蜜趁機提出要求,可秀賴的話卻讓她始料未及:「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母親。」
    「啊?」
    「是我不好。剛才我說和母親吵架,你才感到為難。」
    「啊……不,不是。」
    「哼!就是這樣。可這樣也好,那我就經常到阿千那裡去,去看她,去你那裡。」
    阿蜜愕然無語。大久保長安說的那些怪話竟成了事實,她覺得異常難受。
    「就這樣好了。我以後就去你那裡。」
    阿蜜不知是怎樣離開秀賴房間的。雖未出什麼亂子,可真讓人恐懼。這個孤獨的少年在做夢。若她也成了他夢的一部分,他會怎樣?要是身陷其中,必會像被蜘蛛網粘住,動彈不得。
    「我要去你那裡!」阿蜜跑到走廊,這個聲音似還在背後迴響。她一口氣跑到剛才的入口處,這時又聽到庭院對面淀夫人房中傳來小鼓的聲音,不知為何,她突然淚流滿面。
    可憐的秀賴!阿蜜並不以為他是個惡少,而是對這個幽禁在城中的囚徒生出憐意。他若非此城主人,必也朝氣蓬勃。這個囚徒認為,所有的人都應服侍他,聽他支使。他顯然不知是不是該問問別人的意願,實為無可救藥的不幸之人!已故太閣的不幸,是因他生於貧窮的農家,可他兒子秀賴的不幸,卻是因為生於先父的光榮中。秀賴能否發現自己的不幸?
    阿蜜對秀賴的感覺,和第一次見到千姬時的感覺完全不同。千姬的背後有著穩若富士山的支撐,秀賴背後卻空空如也。太閣留下的關愛反而成了壓在他身上的千鈞重負。秀賴在無限孤獨里尋求關愛。這種渴求與年輕的慾望糾纏一處,唯他自己一無所知。
    阿蜜一路小跑回到千姬的住處。要是一年前,她會不假思索抱住秀賴這孩子,親吻他的小臉。然而現在……這真是一種人世的悲涼。
    「榮局,怎麼了?眼睛這麼紅。」從江戶跟來的嬤嬤問她。這時阿蜜才發現自己臉上的妝已讓淚水沖壞了。
    「那邊的人為難你了?」
    「不,沒有。我去補補妝,再去見小姐。」阿蜜忙回到自己房間,匆匆補了妝。秀賴那雙孤狃的眼睛不斷浮現在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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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德川開府


    慶長八年十月十八,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將軍的身份離開伏見,前往江戶。
    是年二月十二冊封將軍以來,已有八月。在此期間,家康一直思量開府一事。最傷腦筋的,不是如何讓諸大名真心臣服,而是如何制定一個標準,讓諸大名去治理各自的領地,有法度可循。大名們領兵打仗時,對於戰陣,個個都滿懷信心,可怎樣治理領地,他們卻心中無底。要讓眾人明白世事推移,理解治國之法,看似簡單,實則異常艱難。僅僅是嚴禁濫殺百姓和禁賭,還遠遠不夠。
    故,在回到江戶之前,必須把幕府制度作為雷打不動的法度確定下來。當然,家康是有了這樣的自信才出發的,而且在出發前一日,還辭去了右大臣之職。他決定,令人編寫《朱子新注》明示道德,考慮不許商家插手政事。權錢相結,有百害而無一利。
    這有著重大的意義。戰爭時期,大名的本領自不必說,可論到理財,他們遠不及大商巨賈。因此,若不明確此事,領主不日便會被商家玩弄於股掌之間,在不遠的將來,更會成為有名無實的大名。
    掌管政務之人為武士,其後為農,商和工居於其下。愛財之人可隨心所欲去聚財,但絕不能奢望以錢使人。這體現了家康對大名的保護,同時也可以看出他的一個想法:支配人的,只能是「道義」。
    考慮到商事往未,在長崎設置了奉行和代官;考慮到天下初定,在伊勢的山田設置了山田奉行。
    昏庸的領主不會考慮這些,但必須穩住他們,不能把他們逼上絕路,以免引起騷亂。家康此時所行,大致都是將鎌倉幕府草創期的制度作為框架,在此基礎上查漏補缺。
    若是坐鎮江戶,京都和江戶之間的東海道的修建便是第一要務。與此同時,還要改修北國和東山二道,一旦出現暴亂,好以武力鎮壓。
    各種設想都將在江戶逐一施行。故,家康此行也可稱開府之旅。此後,他的人生便是圓滿了。
    千姬和秀賴的婚禮后不久,八月初十,家康的兒子鶴千代降生,這便是後來的水戶賴房,不多言。
    眼看著兒孫們一個個來到世間,長大成人,家康的宏圖真的已實現了嗎?
    財力不可與政務混淆,沉溺於物慾的人,便讓他享受聚財的快樂,而對於已經領悟「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而甘心清貧之人,便把「公家的財事」託付於他,讓他參與政務。
    正因以武力為第一,萬一武力與財力勾結而招致動亂,才是大事一件。家康苦思的便是這個問題。照以前的習慣,武力所及之物,均歸己門。在這種錯覺的驅使下,人們常常會因為寸土之爭而頭破血流。土地與太陽月亮一般,並非為某人所專有。必須斷絕刀兵為大的念頭,否則便不能切斷動亂之源。
    這個道理,乃家康從佛理中悟出。不知信長公、秀吉公是否知之——天下乃天下蒼生之天下,非武人刀兵之天下。
    家康命令長安將每八里分為三十六町,每八里築一土台。此次沿東海道而下,看著那些土台,他心中感慨良多。
    每抵達一處,自會有人迎接。
    轎子停下的地方,不僅有領主,許多領民也來看熱鬧。為了讓世人知「天下乃天下蒼生之天下」有時,家康甚至想告訴那些暴虐的領主:德川家康不但會對爾等嚴格監視訓誡,必要時,甚至會更換領主!如此一來,天下便太平了。百姓努力提高收成,領主也竟相實施仁政,為託付給自己的領民謀福。
    「長安,你施展才能的時候到了。」隊伍來到久違的岡崎,在池鯉鯽神禮小憩時,家康轉身看了看跟在轎旁的大久保長安,道:「多虧了你,我足不出戶便知,此地到江戶五百里,到京城三百里。」家康一臉高興,似乎忘記了凜冽的寒風。
    大久保長安聽到家康褒獎,垂頭,心中卻甚為得意,「哪裡,這都是將軍的智慧,在下不過一介監工。」
    「休要謙遜。要是無你的建議,事情進展不會這般順利。」
    「大人過獎。在下將儘快完成東山道和北國道的工程。」
    「長安,金山的發掘和忠輝新領的整建都還順利吧?」
    「是。在上總介大人的領內,川中島乃是關鍵。而且,飯山、長沼、牧之島、海津和一些重要的城池要塞,都已圈繩定界。」
    「哦。你不僅為忠輝出力,還為我效力。我決定任命你為所務奉行。」
    「所務奉行?」
    「與戰時的軍事奉行相當,掌管為鞏固太平的一切事務。」
    「多謝將軍大人。」
    「你說你去大坂拜訪過阿千?」
    「是。婚禮時在下跟著去過,所以在下想去看看小姐在那邊過得怎樣。」
    但家康似乎在想著別的事,盯著池中成群的鯉魚和鯽魚,「長安,你怎麼想?他們能明白我嗎?」
    「誰?」
    「大坂。秀賴可能勉為其難,小出和片桐呢?」
    「這……」長安眨巴了幾下眼睛,從懷中摸索著掏出一張紙,「此為洋教的傳教士所寫。在下抄了一份,請大人過目。」
    「洋教?快拿來,拿來!」
    「他們隔一段時日便會把這邊的事報告本國總堂。據說這是草稿。」
    家康接過去,背對初冬的寒風,讀了起來:「將軍一片至誠,盡心保護自己的孩子(據豐臣秀吉託孤之囑,故這般稱呼),令秀賴師父兼大坂町奉行的二位大人細心照顧,全力戒備,以防將軍不在大坂時,有人行毒不軌,並為此嚴禁大坂的藥鋪買賣毒藥……」疊起那紙,家康放進懷中,「他們怎的連這些都知?」
    「是啊。連淀夫人都不知。果然是他們的神告訴了他們。」
    長安心裡想的完全不是這碼事。家康對傳教士的手記有何反應,他頗感興趣。連洋人都這般認為,不久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等人也會明白家康所為,並傳達給秀賴。長安乃是出於這個想法,才讓家康看手記,但家康的理解卻不同。
    「你信洋教嗎?」
    家康這個問題,讓長安不知所措:「不……在下絕非洋教徒。」
    「那你怎會有這種東西?」
    「啊……在下想到太平之世,商事往來乃是第一要務。應該熟知他們的情況,以備不時之需,故偶爾去拜訪他們,才……」
    長安實不敢再深說。他有求知若渴的一面,一開始乃是抱著別樣的目的接近洋人,可如今他卻漸漸傾向於洋教了。他並非厭棄禪佛,而是反感僧侶的生活和修行。在他看來,洋教的信奉更單純,更能讓他信服。但是他知家康的信奉,因此不能把這些說出來。他本對成為忠輝的家老頗有幾分把握,若是因為信奉問題,擋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前程,才是功虧一簣。他有些後悔將東西拿給家康看了。
    「長安,你有先見之明啊。」
    「啊?」
    「依你看,德川家康的夢能成真嗎?」
    「當然!」一聽已不再說洋教的事,長安的聲音都變了樣,「一定會!必會順利地開花結果!」
    家康把頭扭向一邊,他在長安顫抖的聲音中,聽出了阿諛奉承的味道,遂厲聲道:「我不這般認為!」
    「大人說什麼?」
    「這樣怎能開花!開不了花,亦結不了果!」
    「這……這到底……」
    「大家的心都鬆懈了下來。努力不夠,修行不夠。我一樣,你也一樣!」
    「是。」
    長安慌忙兩手伏地,但家康卻不再斥責:「好了,太陽下山之前必須趕到岡崎。走吧。」
    長安在寒風中站了起來,發現自己的背上已經全是汗水。伴君如伴虎,不得右絲毫疏忽。跟隨家康的人中,絕不只長安一人這麼想。
    近來,家康對貼身侍衛的要求,比在關原合戰前夕還要嚴格。他自己不僅一言一行沒有絲毫疏忽,甚至會給人威壓之感。主公整天緊繃著臉,是不是身體不適?本多正純這麼擔憂,可醫士佑乘卻道:「據不才診斷,主公身子越發康健了。」
    「這莫非就是關原合戰時所說的『打了勝仗,就更得謹慎』?」成瀨正成和安藤直次等年輕人均道,「每到一處住下時,主公便說些武家逸聞趣事,比以前更為開懷。」但對於永井、本多、大久保忠鄰和鳥居等親信,家康卻更加嚴格。
    在岡崎大樹寺,家康祭過祖先,從濱松到駿府,他的態度才變得溫和起來。他決定在駿府歇歇腳,在此和負責築城的藤堂佐渡守高虎密談了幾個時辰。
    「佐渡大人,真是奇怪呀。」書院里只留下一起跟來的柳生宗矩時,家康意味深長對高虎道,「天下已經託付於我,可我這般想著,憂慮也深了一層。」
    「將軍竟也會如此?」
    「這是慾望,佐渡守。活著時的事我大都已歷過。賴朝公、武田、織田、太閣,都是很好的老師。可有一事,卻誰也不曾教我。」
    「何事?」
    「死後之事。非下地獄或赴極樂,而是死後,現世的處理。」
    「這才是根本。」
    「君子之澤三世而斬。賴朝公的基業未過三代,武田在他兒子那一代便走向敗亡。織田、太閣也不必說。想到這些,我就不自在。」
    「大人真是勞心。」
    「佐渡守,我想送給所有隨我開闢太平盛世的人一件禮物,這禮物只有我能送。」
    「只有將軍才能送的禮物?」
    「是啊。是不讓太平盛世在幾代后便如泡沫般消失的獎賞。」
    藤堂高虎沒有回話,不解地等著家康的下文。
    「我可給眾人一兩處領地,但不許土地歸一家一氏私有。就是說,只是借給他們使用。若人努力,實際上也可永遠擁有。」
    高虎不由拍了拍膝頭:「對,這才像將軍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年齡相近,不知從何時起,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一樣成為最崇拜家康,也因此最受家康信賴的人。換言之,高虎已是家康最虔誠的信徒。當家康說什麼話時,他都會全身心地去聽,去體會。
    「我的想法,你能明白嗎?」
    藤堂高虎使勁點了點頭:「怎麼會不明白?將軍率直,會直截了當說出不許土地私有。若是太閣,即便他想馬上收回領地,也會大方地與人,在對方最高興的時候說:這些土地是託付給你的,要有什麼差池,我會立即收回。實際上,將軍這才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你明白就好。不論土地還是黃金,都非某一人所有。個人擁有的只是一時的錯覺。人都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這個理看似簡單,卻很難被人真明白。因此,領主們若想將借得的土地和財物傳與自己的子子孫孫,就必須明白這個道理。只要守住這個理,我的希望便定能成真。這就是我制定法度的目的。」
    藤堂高虎往前探了探身子,附和道:「將軍無半分私心。但不論您是以何等苦心制定法度,能夠明白的人終不及半數,此乃世之常情。將軍若是在深思熟慮之後作出的決斷,就應果斷施行。」
    「佐渡守好像有些建議?」
    「是。當然會有一些。」
    「不妨說說。」
    「這……」
    「但說無妨。我就是為了聽你的建議,才想私下裡和你說說話。」
    「那在下斗膽了。第一,務必不講道理。」
    「嗯?不講道理?」
    「就像責罵孩子。將軍若對諸大名一味忍讓,必給諸大名一種錯覺,大政便難以施行。故,將軍首先應擺出信長公一樣的威嚴;然後,再像已故太閣那樣去接近他們,在博得他們的信賴之後,馬上示之以法度。這樣,他們便會服從。服從的人便會子孫萬代家門繁昌,他們還有何疑慮?」
    「言之有理。那麼我到了江戶之後,首先當做些什麼?」
    「自然是城池的修繕。此非將軍奢侈,乃是為了彰顯武家威嚴。規模只能比京城和大坂大,萬萬不能比之小。故,在下……」高虎一邊說,一邊從懷中取出一張圖紙,得意地一笑,「將軍大人,這是在下親手所繪,您恐未料到。」
    「哦。」家康支吾了一句。
    對於武將而言,居城不僅是一家安身之地,也是立命之所。把居城的設計圖紙交與別人,無異自尋死路。
    「將軍,您若覺得在下做得不對,請您收好圖紙,給那邊的柳生宗矩遞個眼色便是。」
    「哦。」
    「宗矩可一刀結果了高虎性命。高虎無怨無悔。」
    家康不答。
    「因緣巧合,高虎幾次負責設計非凡之地。最先是在內野的聚樂第,奉太閣之命為將軍建造居所。那時,太閣擔心將軍對他不利,便命我設計了秘密的通道,以便有變故時對您痛下殺手。那時,高虎便開始注意大人的一舉一動,觀察您的人品,漸漸因此折服。後來又參與修建伏見城,現今對這駿府城也是瞭若指掌。因此,江戶的改建也成了高虎一夢。在下知道這很是無禮,大人請將此收好,給柳生遞個眼色吧。」
    「佐渡守,你是說要用這龐大的工程讓諸大名受苦?」
    「不。已故太閣在與朝鮮苦戰之時,決定修建伏見城。與興兵相比,這實在不值一哂。那是太閣一時興起,而江戶乃是武家一手創建的太平盛世的基石和標誌。」
    「要是諸大名知道這是你的主意,他們會恨你。」
    「高虎早有準備。請大人也深思熟慮,務必讓事事順遂,根據俸祿多寡課以徭役。萬事開頭難,絕不可讓他們說半個不字。」
    「我明白。可這工程畢竟太龐大了。」
    家康低頭看了看地上的圖紙,對高虎的心細如髮大為佩服。他當然也考慮過城池的改建。若是個人的城池,他還會湊合下去,伏見卧房門口的地板,便是用一塊船板改造。可作為幕府將軍府邸,便不能如此草率。他明白這個道理。可高虎的這個設計圖,比他想象的規模卻要大了許多。
    「讓他們一起負責這樣大規模的工程之後,再制定法度?」
    「之前可找時日召見天海大師等人,細細商談。」高虎好像成竹在胸。
    「天海大師?」
    「是。實際上,高虎早就在尋思,大人平定天下之後,有誰能真正為大人出謀獻策。」
    家康在藤堂高虎的臉上看到莫名的喜悅。有時他也會想:此人有何目的?可今日高虎讓他完全打消了疑慮。高虎跟以前的本多作左衛門以及現在的本多正信等人一樣,因為家康而感到安全滿足。他已成了家康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怎敢冒著性命危險,將擅自繪出的江戶改建圖拿出來?
    「好,那我就聽你一言。改建江戶,召見喜多院天海。你是想讓我向天海詢問各種神社佛閣的禮制和日本國現狀吧,我明白,但你給我的建議就這些嗎?」
    「還有一事甚是重要。」
    「哦,這我也得聽聽。你說說。」
    「嚴禁各大名築城。」
    「我築城池,卻不讓他人建?」
    「當然。可以允許修繕,但定要明令禁止修築新城。」
    家康靜靜盯著高虎,漸漸明白高虎為何這般說。現在天下已經太平,不需要那麼多城池。萬一出現緊急事態,幕府就近調配兵馬援助即可,故不必建城。高虎要讓眾人明白這個意思。
    「將軍若覺得這樣過於無情,可以改成:不經允許,不可私自興建,若是有人私建城池,以謀逆之罪論處,革去職位,沒收領地。」
    「嗯。」
    「將軍,您無這樣的決斷,那些粗魯的大名便不會知道,在太平盛世之時不可侵犯鄰國。在下以為,此乃禁止私鬥的關鍵。」
    家康不答,種種想法逐漸盤踞心頭:征夷大將軍禁止武備,禁止私兵……
    高虎已非吳下阿蒙,說起話來條理清晰。若是戰場上,家康也會用這一招。可在太平之世,這一招管用嗎?家康沉吟道:「佐渡守,你這是要敗壞我的名聲嗎?我自己在江戶大興土木,卻要禁止別家修城建池,是嗎?」
    「正是。將軍是要名聲,還是要萬世太平,二者只能取其一。」
    「即便被人忌恨,我也要太平,是嗎?」
    「重症當施猛葯。烽燧已歷百年,此際若無晴天霹靂,他們怎知曉世道已大變?」
    「哦。」
    「這其實加重了將軍肩頭的負擔啊。」
    「我的負擔?」
    「是,日後,他們就指望不上了。一旦有不測之事,由將軍派兵。修建住房自然不會幹涉,但是不可擅自改變城池規模。」
    「我會思量。」家康不想過多討論這個話題。若是受熱了,便跳到冷水裡游泳。家康年輕時也常這般做。但用於為政,自當慎之又慎啊!
    「將軍,」高虎笑了笑,「將軍說過,允許商家隨意聚積財富?」
    「是。只要不過奢就行,我會對他們加以控制,不讓他們過度奢糜。」
    「哈哈。連商賈都要加以控制,卻認為不可壓制武將的浪費。這恐怕不公。」
    「又繞回方才的話題了。」
    「此乃由此及彼。大人不準商賈浪費,他們便會迅速積累財富。這樣一來,積累起來的財富又會變成新的財富,盛世指日可待。若商賈利用財富豐富物產,萬民皆可獲利,便自可保證京城和大坂的永世繁榮。」
    「這一點,我已仔細想過。」
    「然而武將卻無這種保證。武將若竟相築城,必致財物匱乏。那之後,便會與近鄰生起是非。生事之後必遭到懲罰。武將一個個遭到懲罰而走向滅亡,商人卻日趨繁榮。這實在有失公允。故,為了維持武將生存,必須釜底抽薪,這才是真正的關愛。」
    高虎似比家康更像天下人。
    家康已不想再論此事。不管怎麼說,如今,目無法紀的強取豪奪、殺人越貨,都成了世間家常便飯。此次重建法度,意義非比尋常。
    家康布告天下,嚴禁濫殺百姓。可這布告的背後,其實隱藏著更深的含義,那便是:連百姓都不許隨意殺戮,更不允許武士之間相互殘殺。只是還無人意識到這些。
    若是以建將軍居城為由對江戶大行改建,對天下大名課以重稅勞役,卻不允許他們修繕自己的城池,不管是否有理,必會引起眾怒。強取豪奪乃是武士的習性,已深深紮根於他們的腦子數百年,因此,實施新政,如履薄冰。
    「嘿嘿。」高虎笑了起來,「將軍真是多煩惱。」
    「當然。仁乃為政之本。」家康故意板起臉。
    「將軍將百姓嚴格區分為士、農、工、商四級,這種想法,實在耐人尋味。」
    「你真這般想?」
    「是。看似級別區分,實則是行業差別。」
    「嗯,你明白啊。」
    「不明白便無法評論。士,不僅負責保衛國土,還要從政治民,故,武道和學問,二者皆不可荒廢。」
    「當然。」
    「絕不能被黃金蒙蔽,亦不能對法度感到厭倦。」
    「哦。」
    「但並非所有人都欲為士。」
    家康笑道:「人各有志,況且能力也各有差異。」
    「故,不喜歡做武士的,可以默默耕田。默默耕田的人僅次於武士,可也並非所有人都喜歡耕種。」
    「是啊,有人喜歡手藝,有人以漆染養家,有人以木工為生。」
    「因此,農之下便是工……」高虎馬上接過話,嘿嘿一笑,「將軍真是苦心啊。」
    「哦。」
    「要是在下,說不定會說士、工、農、商。然而,若把農置於工之下,田裡的收成便會不足。於是便把農放到工之前。這種虛有其表的讚美,乃是為了不使農田荒蕪,也可說乃是為了防止飢荒。」
    家康大聲道:「似是而非。水深千丈,你波及一尺,佐渡守。」
    「哦?」
    「膚淺。如此說來,怎敢妄言天下之事?」
    「哦……那麼,大人真正的意圖是什麼?高虎願聞其詳。」高虎一臉嚴肅,對家康施了一禮。
    「要是連你都這般理解,農夫暴動定會此起彼伏。我乃是為了防止人走向墮落。」家康往前探了探身子,道,「農是士厭倦官場后的棲息之地。耕種之人,與天地為伴,晴耕雨讀。有才之人,若不急於追名逐利,自可趁此修身養性。目下浪人眾多,他們也可以此謀生。故,士、工、農,大大不可。」
    「聽大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工,可自得其樂。而農,所面對的卻是變幻無常的天地。唯此方可錘鍊筋骨。」
    藤堂高虎拍膝點頭道:「慚愧。逐利之人可去經商,然,即便他們積累了大量的黃金,亦可禁止他們鋪張浪費。總之,天下已然太平,今後沒有歸屬的浪人,自會逐年增加,但如此一來,他們便可做自己想做之事,各得其所。」
    但家康馬上搖了搖頭:「所言差矣。」
    「哦?」
    「人可做想做之事。愛好和才能各不相同,乃是理所當然。」
    「是。」
    「但政務若是被個人愛好左右,必給蒼生帶來麻煩。比如我喜歡縱鷹狩獵,便下令全國狩獵,那會壞了多少田地?逐利之人可去逐利,手藝之人可盡享其中樂趣。但注重享樂之人,絕不可讓彼輩參與政事。」
    「是。」
    「從政之士,必首先捨棄個人享樂,公務第一。」
    「是。」
    「我也不會讓大藩之主參與政務。」
    高虎確實是個好聽眾。其實他腹中分明知道家康的想法,卻明知故道:「這麼聽來,越發覺得將軍神心佛腸。」
    「何出此言?」
    「以士農工商相別,讓百姓各盡其用,如此一來,自能發揮他們最大的能耐。」高虎嘆服。
    「為政只能如此!」家康不知是說笑,板著臉大聲道。
    高虎最受不了的就是家康板臉。在這個世上,沒有比不懂說笑之人更令人難受了。起初,高虎以為,家康是故意板起臉以堵別人嘴,然而家康好像並非如此。他始終都是一本正經。即便是追孔雀或兔子,他也與獵老虎和獅子時一般認真。該讚許的他會讚許,不當理會的他自會冷淡。別人百無聊賴甚至困惑百般之事,家康卻是思之樂此不疲,慮之津津有味。
    二人談話持續到深夜。從容的高虎起初侃侃而談,可後來漸漸成了聽眾對家康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家康,似亦是一件無上的樂事。
    高虎只是開創太平盛世之人的助手,他只能去幫助家康,不管對自己有利還是不利。不僅是他,身邊的柳生宗矩也已完全為家康傾倒。宗矩和父兄一樣,認為自家兵法天下第一。他卻誠心誠意對高虎道,他的劍只有和家康合璧,才能成為「天下之劍」。
    天將拂曉時,家康叫上柳生宗矩,一起用開水泡飯充饑。
    「這開水泡飯里的每一粒米,都滲透著百姓的汗水。」家康說完,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方拿起筷子,好像這泡飯比在秀吉那裡吃到的任何一次盛宴都美味。
    用完飯,家康關於江戶開府的想法,也隨著飯一股腦兒進了高虎的腹中。
    家康今後將號令天下,高虎的任務便是去說服諸大名,令之明白家康苦心。經高虎遊說之後,大名真的明白,還是僅僅屈服於德川武力,由柳生宗矩去探察,此乃宗矩主動提出。他和他的家族以教授兵法為名出入諸大名府邸,柳生的來奔乃是家康的意外收穫。
    家康在駿府停留了五日,於十一月初,經由相模漸漸接近武藏。一行人到了江戶附近鈴鐺森林八幡宮前,看到十五六位身系圍裙的妙齡女子相迎,家康突然想起了什麼,不由拍了拍腿。
    這些女子定是家康在慶長五年出征關原時,用茶水招待他們給將士們送行的那些女子。為了讓家康想起她們,這些女子今日在一家茶舍前聚集,同樣打扮。不錯,是那些女子。她們的老闆似是一個叫庄司甚內的男子。家康令人住了轎。他愉快地穿上長靴,出轎。「喝口茶吧。」他對隨行眾人道。
    海邊雖不甚冷,但到底已是冬月。透過松林,可以看見蒼茫的大海,冷冷清清。波濤和松聲都在告訴人們,冬天已然來臨。可庄司這廝卻讓她們站在寒風中等待,真是癲狂。
    家康自然甚是清楚這人的目的。他是想吸引家康注意,以便能在城下分得一塊地,供他開青樓。據說,他在柳巷經營著一宗傾城屋。家康下轎看時,那庄司甚內正坐在松樹下。
    「噢,你竟在此。」
    「是。孩子們都站著,小人卻不能那般迎接。」
    「你是看出,柳巷要拆除?」
    「是。但那非主要的。小人是想讓將軍看看守約之人是什麼樣子。」
    「守約?」
    「是。將軍說過,柳巷在您入江戶之前就有,因此,雖就在城下,也會視而不見。小人既是傾城屋的老闆,就要像個老闆的樣子,好生保護她們。」
    「我這麼說過?」
    「是。請在避風處歇息,看幾眼孩子們,小人將萬分榮幸。」甚內說完,叫過一直站在那裡的女子們,令她們齊刷刷跪下來給家康施禮。女子們明顯經過了訓練,動作甚是整齊。家康卻皺起眉頭,在鋪了張緋色毛氈的長凳上坐下。家康坐下,貼身侍衛馬上在周圍望風。雖是葦棚,卻可抵擋寒風,不甚冷凜。家康這樣想時,才發現長凳下燃著炭火。女人們又齊刷刷站了起來,去另一個葦棚端來茶水,首先捧給眾侍衛。
    有些意思。家康故意環視四周,沒有吭聲。
    先讓貼身侍衛嘗毒,然後端給家康,是野武士的經驗。
    「你以前便是武士?」
    「小人未當過差,家父曾是北條氏的下級武士。」
    「你叫庄司甚內?」
    「是。但如今改成了甚右衛門。」
    「為何?」
    「在江戶叫甚內的,除了小人,還有兩人。一個是向崎甚內,另一乃鳶澤甚內。他們與小人一起,被稱為『江戶三甚內』。但小人不願與那二人為伍,遂改成了甚右衛門。」
    「哈哈。你是說三甚內讓你感到不舒服?那是為何?」
    「那二人都是根本未意識到天下已經太平的暴徒。他們和小人的想法差了老遠。」
    「這麼說,你知時局變了,並能明白這個變化。」
    「對。將軍說過,開妓院也無妨。但既然成了老闆,就要好生保護她們。從那以後,小人便改了本性。」
    「你說的約定,就是這個?」
    「是。大人說日本國自天岩戶以來,便是一個沒有女人便無黎明的國度。無論什麼時代,妓女娼婦都不會消失。若是置之不顧,暴徒定會聚集一處,殘害女人。因此,便要盡心保護。」
    「我說過這等話?」
    「大人的確說過,小人已經銘刻於心。以為人父母之心加以保護,有時便不得不替女兒們懲戒、驅逐兇徒。因此,小人被人稱為烈性男子,以致人皆言暴徒三甚內,方才改了名字。實際上,除了為孩子們出氣,小人絕未和人動過粗,發生過口角……」
    家康並未因為他的熱心而露出笑臉。此時,正好一個女子端著茶走了過來,家康便搭話道:「你是什麼時候來到庄司這裡的?」
    「大前年年底。」
    「是父母將你賣過來的嗎?」
    「小女子是孤兒。父母被盜賊殺害。」
    「多大年紀?」
    「十七。」
    家康仔細打量著那女子。十七歲的女子甚是水靈,心思也一覽無餘。家康道:「現在過得如何?要是不在這裡了,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這個問題不好回話。但通過這女子的回答,便可以辨別莊司甚右衛門言行的真偽。
    那女子微微歪頭道:「小女子想嫁人,做個好媳婦。」
    「是甚右衛門幫你挑夫婿嗎?」
    「不,小女子自己選擇。」
    「自己選擇?」
    「是。小女子從客人中尋個好人,之後的事,老闆會替小女子操辦。女人能夠照自己的意願選擇丈夫,現在還不多見。」
    家康苦笑:「是甚右衛門讓你這般說的?那你就選個好夫婿吧。」他擺擺手讓姑娘退下了。
    又有一個姑娘端著點心走了進來。這些女子似並不憎惡甚右衛門,想到這裡,家康叫住那姑娘:「等等。」姑娘臉若銀盤,眼放異彩,看起來甚是要強,似比剛才那姑娘小一兩歲。
    「你在學茶道?」
    「是。還習連歌和小鼓。」她雖還年幼,說話卻比方才那女子成熟老練。
    家康突然心中生惡,此女好像和誰有些相似——是年輕時的淀夫人。
    「你也想不久后嫁人,做個好媳婦?」
    「不,小女子想到地位高的武士或大名身邊去。」
    「客人當中也有武士和大名嗎?」
    「是。托將軍大人的福,以後這樣的客人會越來越多。大家都把妻兒留在家鄉,獨自來到江戶。我們得撫慰他們……」
    「是甚右衛門這般說的吧?」
    「小女子自己也這般認為。」
    「你叫什麼?」
    「阿勝。」
    「哈哈。你的名字都寫在臉上了。阿勝,有因為謀生辛苦而哭泣的時候嗎?」
    「有過。」
    「那時未想過逃走?」
    「不想。要是在別的地方,盜賊、痞子之類也得接待。那太可怕。」
    「可是即便在這裡,不也得接些可惡的客人嗎?」
    阿勝得意揚揚地搖搖頭,眼裡閃爍著光彩:「那種時候,小女子會『甩』掉可惡的客人,自然有其他人喜歡奴家。」
    「哦?」家康不由朝庄司甚右衛門看去。
    暖烘烘的長凳溫暖了家康的腿腳,他甚至不舍站起來。姑娘們的回答以一種奇怪的活力,勾起了家康的興緻。「甚右衛門,什麼是『甩』?」
    不等甚右衛門回答,阿勝便搶先答道:「要是不想接客,就以實相告,拒絕他。」
    「拒絕?」
    「是。這是對客人的尊重。這是老闆允許的,連京城六條都未有的規矩,老闆說是新江戶的手段。」
    家康不解,犀利地瞥了一眼甚右衛門。但甚右衛門仍不動聲色,眼睛一眨不眨,在旁邊候著。他已發現家康似在通過這些女子來試探他的為人。
    「可是客人長期離開妻兒,便易情緒急躁。如此一來,不會引起騷亂嗎?」
    「不,大家開始可能會這麼想。但與一個不跟自己一心的女人逢場作戲,不如和一個將真實想法流露在外的女子玩樂更有趣。因此,小女子認為,『甩』很是合理。」
    「哈哈!說得對,不得已而為之的奉承,無趣得很。」
    「大人說的是,這種真實,將讓江戶的姑娘們引以為豪。」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還想說些什麼,看著天色不早了,便笑著站起來,「甚右衛門,你教得不錯啊。」
    「多謝大人誇獎。」庄司甚右衛門好像等的就是這話,接著道,「大人若是允許小人闢地開青樓,小人會好好教導這些姑娘,讓諸大名像在家鄉一樣在此休養生息。」
    「好,你寫份文書即可。」
    「多謝將軍。小人會將孩子們區分優劣,勉勵鼓舞……」
    甚右衛門話猶未完,家康已經點著頭朝轎子去了。不管是在寺廟神社的門前,還是渡口城下,只要人多的地方,妓女便無法禁絕。而且,不將她們聚集到一個地方,反而會蔓延到良家,不僅會敗壞風氣,還會有不良之徒如蟻見蜜般圍過去,汲取那些女子的血。不妨將她們聚集到一處。家康正是出於這個想法,才與庄司說了半天的話。家康看出,甚右衛門是個可靠之人。
    隊伍再次啟程,卻不知為何,家康竟把甚右衛門和秀忠比較起來。秀忠現已出城,從增上寺到高輪一帶迎接。他們肩負職責各不相同,但其認真程度卻甚相像。
    天下之人,上至貴人,下至黎民,人皆有夢,難在將夢成真之途,家康似現在才明白這個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9
第332章 大築江戶


    大久保長安隨德川家康到了江戶,不久便被任命為所務奉行,並在長盤橋附近得封一處小小府邸。
    時局的變遷給長安提供了發揮能耐的天地。他乃將軍府總管,除此之外,還負責金山發掘,輔佐家康六子忠輝。佐渡的金山產金日多,或許不日之後,他還可能兼佐渡奉行。
    迄今為止,家康的親信幾乎無不從小就追隨他,由他一手提拔。不是因為戰功成為重臣的,大概只有本多佐渡守之子正純。大久保長安的升遷實屬罕見,簡直可以稱得上平步言云。當然,長安並未因此而驕傲自大,他不是個不諳世故之人。在這種時候,他必讓家康甚至秀忠的親信都清楚地了解他的才能。
    他每日進城,首先拜見家康,然後拜訪秀忠,再向阿江與夫人問安,之後便仔細巡視城池。巡視並非奉命而為,他是想看看哪裡還有誰也未注意到的疏漏。命數不會眷顧一個無所事事之人,特意為他開闢一條出人頭地的道路。他完全理解家康的大志,遂全心全意為家康效力。
    這日,長安看見芝地附近一個隆起的山丘上,有人在忙著搬運不材,建造府邸。「那是誰的府邸?」他輕描淡寫問道。
    「是內藤六右衛門高政大人受封的宅地。」
    「哎呀,此處有些高,每日上下馬會頗不便。」說完,他便去了。
    巡視了一圈,他回到家康處,與眾人閑聊時道:「將軍大人,在下記得您有一尊賴朝公的護身佛像。」
    「噢,對,我好生保存著呢。那是信長公在本能寺罹難之後,我從堺港趕回三河時,路過江州的信樂,多羅尾四郎右衛門光俊盡心接待了我,說我不久便會成為號令天下之人,於是拿出秘藏的護身佛——愛宕權現本地佛、將軍地藏佛像送給了我。」家康無拘無束和眾人閑談,往事一一道來。
    長安馬上道:「既是這樣一尊有來頭的佛像,就當趕快尋個合適的地方供奉起來才是。」
    「是啊,要是有合適的地方……」
    「有,藤右衛門大人在芝地拜領的宅地。若是作為旗本大將的府邸,倒有諸多不便,但那裡確是個風景優美的高地。不妨把它命名為愛宕山,建成百姓引以為豪的名勝。在下以為,江戶的名勝不應少於京都。」
    「哦,有這麼個好地方?」長安的話經常能讓家康開闊眼界,這話又讓他甚是快心,「那我得趕快給內藤換個地方。」
    家康爽快地採納了長安的建議。當然,長安從不會提出不著邊際的建議,他不是愚笨之人。他再去走走看看,必會有新的發現。
    動員了大量勞役,在新開闢的神田高地,開始了天正十八年人江戶以來的首次擴建。
    此次乃是德川自家的工程,並非建築幕府。故,監工為越前參議秀康和松平下野守忠吉,加賀中納言前田利長、上杉中納言景勝、蒲生下野守秀行、伊達陸奧守政宗等亦主動前來幫忙。得知家康已回到江戶,西國的黑田甲斐守長政、加藤主計頭清正、淺野紀伊守幸長亦表示要援手築城。
    家康尚未發話。但長安知道,家康已開始思量大規模興建將軍居所。
    「戰後不如平等對待譜代大名和外樣大名。若非如此,有太多大名都覺過意不去。」在閑談時,長安這樣暗示家康。他知道,對於此事,藤堂高虎也在暗中使勁。關於勞役,一向辦事慎重、胸有成竹才會開口的家康,說不定已經心中有數。
    「每千石出一人,會不會有些重?」本多正信這麼說了一言,長安卻認為太輕了。每千石一人,十萬石不就一百人嗎?因此,長安又道:「如今街市乃是填充之地,若適當挖溝造渠,則無論城池如何繁華,物貨運輸自會暢通無阻。況且,修城築牆需要大量石頭,如太閣建大坂城一般,在伊豆尋找石場,讓諸大名負責搬運。十萬石一百人,搬運大石一千二百……如此一來,肯定大有用處。」
    同樣的話,長安絕不會說兩遍。因為他知,若人專心傾聽,只要稍加提醒,便會欣然接受;若人不能接受,說上萬遍也是多餘:只會招人憎惡。
    長安在市井中走動時,與鉅賈樽屋藤右衛門和奈良屋市右衛門等人逐漸親近起來。他還暗中調查庄司甚右衛門所言的「三甚內」是何樣人,而且,他發現江戶城男子竟為女人一倍。
    「真令人吃驚。全天下人都說,新大橋是為了謳歌太平而建的大橋,因此被稱為大和橋。」他並沒有忘記說些讓家康高興的話,比如本町大道上有十三間伊勢屋等。
    認真完成交付之任務的人,可稱為能吏。而將所有事納入視野,並能立即把職責和世情聯繫起來,適度裁斷者,便可為重臣。
    故,很多時候,吏做不了重臣,重臣亦不一定做得了能吏。然而,大久保長安卻天生擁有這兩種能耐。也可說他做手猿樂師十兵衛時,那長期的放浪生活成就了他。他知,須在江戶城及征夷大將軍身上施出渾身解數。日後的江戶城絲毫不能遜色於京都和大坂,不僅須建城池、溝渠和橋樑,還要培植一種風氣,使住在此處的居民感到自豪。
    「近來,在下常去看百姓吵架,為他們作仲裁時,會首先問他們的出生地。」
    「那是為何?」
    「要是在本地的,在下就把他叫作江戶子,並告訴他,出生於江戶,難怪這麼性急。可既是江戶子,就當明白事理,性情爽快。在下這麼說了,他們便會挺起胸脯,爽快起來。」
    「哦。」
    「將軍大人治下的江戶子,有話休要藏在心裡,而要直言不諱抖出來。但之後也休要後悔,若是後悔,會玷污江戶子的臉面,被人笑話。」
    家康聽到這些,捧腹大笑,「你真是個好狗頭軍師。」
    「要讓江戶人以在將軍大人身邊生活為傲。因而,即便是街頭乞丐與低賤之人,也要讓他們看起來是江戶子。當前江戶,還有甚多盜賊。將軍是否可以盜治盜?從妓院老闆中挑出個好男兒來做頭目,乃是一個道理。」
    「要以毒攻毒?」
    「不,是把殺人的毒變為醫人的葯。不管怎生說,眼下江戶正是百花竟放之時,三百六十行,行行入江戶。而且,必須設立金座銀座,鑄造大小錢幣。」他暗暗看一眼家康,把話題轉移到礦山上了,「因此,首先要發掘金礦。天下中心乃是大和橋。在下想儘快結束里冢的修建,趕往佐渡。」
    家康有時亦會突然對長安生起戒備之心,眼觀八方的長安讓人有些害怕。家康在伏見城經常聽秀吉誇耀自己年輕諸事,長安和年輕時的秀吉極為相像。但不同的是,長安已不再是毛頭小子,而是一個飽經滄桑的不惑之人。除了戰陣,不管讓他幹什麼,都從未有過疏漏,亦甚是誠實。
    家康心生戒備,旋又自責不已:我怎還對大賀彌四郎之事心有餘悸?長安也知道彌四郎一事,他的才能和勤奮非彌四郎可比。彌四郎僅僅為了做一區區大名,便背叛了家康,但長安無那般幼稚。只要他用心奉公,區區大名之位必不在話下。
    說不定乃是佛祖派他來助我。家康想到這裡,又有些自責——在這個世上,何人不是佛祖所派?
    長安為家康提供了各種各樣為政的建議,以盜治盜便是其中之一。世問許多人無路可走,否則,他們何苦鋌而走險為匪為盜?冷靜一想,他們亦是亂世受害之人。對於偷盜,若是一味防之堵之責之罵之,均無濟於事。只有為他們尋到一份活計,讓他們可生存下去,方能說服他們,讓其知偷盜乃是一「惡」。總之,三甚內之一的鳶澤甚內成了緝盜頭目,他的屬下都曾做過盜賊。後來他改名古著甚內,成了包攬江戶所有舊衣鋪的大賈。
    這些盜賊,背著袋子,袋子上掛木牌,上有官印。二人一組,約十數組,整日在江戶走街串巷,嘴裡喊著:「收舊衣,舊衣。」若是碰見可疑之人,便立即向官府報告。因是二人一組,即便有一人想放跑盜賊,也是不行。故,眾尋常盜賊多被這二人說服,投奔甚內,從事正業。
    甚內得到了一條街,開了舊衣鋪,將收來的舊衣轉賣於人。他不想失去這個權力,遂嚴格監視下屬。
    總之,給盜賊一份活計,以方便他們負責治安,也可活用舊衣,以彌補因人口增加而致的衣物不足,真可謂一舉多得。他們雖為盜賊,卻因背著有官府標記的袋子,不敢行竊。大久保長安能不斷想出此類點子。家康亦愈發信任他,提拔他自是無可厚非。
    一到天下太平,人便會各顯其能,與在戰場上一樣,有人擅耍槍,有些擅驅馬,有人則長於大刀火槍。大久保長安擁有奇異的才能,他知人各有用。
    城中原有一口大鐘,因為離家康居處甚近,便搬到了石町附近,在那裡建了城內唯一的鐘樓。推薦曾是奈良興福寺的喝食行者、法名蓮宗的撞鐘人源七的亦是長安,他還讓本町二丁目的瀧山彌次兵衛用瓦覆蓋屋頂。石町的撞鐘由源七的子孫世襲,而首先用瓦蓋屋頂的瀧山彌次兵衛家,也一舉成為江戶名門。
    慶長六年十一月初二,駿河町幸之丞家走水,大火蔓延,損失巨大,從此城中禁用茅草苫屋,改用木板,但誰也未想到瓦葺屋頂。而彌次兵衛用瓦蓋屋頂,因此他家門前一時人山人海,都來看新鮮。
    於是,彌次兵衛便有了一個諢名「半瓦彌次兵衛」。事情迅速傳遍江戶,不久便有多人效仿。
    人們紛紛填充窪處,請封宅地,卻無人願意要街市拐角處。這等地方既有被盜賊光顧之險,費用也會因為外牆和望樓而增加。得知此事,長安馬上向秀忠建議:「大人看這樣如何:願意安家在僻角處的人特許謁見。」
    「特許謁見?」
    「如此,他們為提高威望,便會爭相把家安於僻處。那些地方若是空地,城鎮看起來便顯荒蕪,那斷斷不可。」
    秀忠半信半疑答應下來,不到兩月,僻角處便已是房屋滿布。不僅房屋建滿,而且地價暴漲。慶長八年,面向大路的宅地或是免費,或是以一二兩金出讓,但到了慶長十九年,卻暴漲到原來的一百倍!長安的奇思妙想和適時鼓動,幾已建起了半座江戶城。
    實際上,長安自己也從此中得到了無限樂趣。築城建池乃我的天性,他這般想。
    但他有無塑造人才的能耐呢?
    在得到秀忠的信任之後,長安為忠輝在淺草河岸請封了一塊大大的建府之地。在此之前,忠輝一直和母親同住於駿府,還沒去過自己的領地州中島。
    長安現在必須前往駿府,和已經年滿十二歲的忠輝一起,前往海津城。
    忠輝重臣都陸續進駐信州。忠輝同母異父姐姐的夫婿花井遠江守吉成入住忠輝的居城海津,作為城代處理政務。飯山城為皆川山城守廣照駐守,長沼城駐的是山田隼人正勝重,牧之島城駐守為松平筑後守信直。表面上,是這四人與長安一起合議處理政務,實際上,無長安的指點,諸事萬難進行。
    從城池格局、新田開發到道路橋樑,一切都似在傳達家康的真意——長安運用他所長所能,指揮眾人。
    忠輝既為家康六子,不久便當被委以官職,至少當是從四品的左近衛權少將,亦會在江戶城下獲賜府宅之地。
    長安看到變化的江戶,漸漸神馳:應如何調教忠輝?他常常想起和忠輝差不多大小的秀賴,想起在大坂城看到的金塊,他的心在燃燒。
    秀賴乃太閣之子,而忠輝為家康之後,他大久保長安擁有探掘金礦的特殊本事。正是因為這些緣故,他才對那黃金念念不忘。
    首先得好生培養忠輝,讓他超過秀賴,只是長安似尚未下定決心。或許,人人心中皆有一種模糊而永恆的征服之念,長安即是如此。
    忠輝的婚約已定,女方為奧州伊達政宗之女五郎八姬。此事慶長四年便已確定。媒人為茶人今井宗薰。長安心中甚是清楚,這不過兩方父親為自己的未來而做的一筆交易。
    必須鞏固與伊達的關係。於是,長安為忠輝請封府地時,並未請求在長盤橋附近建宅,而要求建在奧州官道附近的淺草。已對長安大為信任的家康自然准了此求。於是,長安迅速築起一座豪宅,竣工以後,親自前往駿府迎接忠輝。長安想讓忠輝住進淺草新邸,待父子見過面后,再將他送往川中島。
    那時,大名紛紛請得自己的宅地,廣為築府。忠輝大門對面的前田府蔚為壯觀,為了給芳春院居住,在慶長五年便已建成。這是在江戶修建的第一座大名府邸。藤堂高虎和伊達政宗也隨後提出請求,他們想通過築府,讓諸大名把目光投向江戶,努力為家康造勢。之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鍋島勝重、毛利輝元、島津義久、上杉景勝的宅地也依次確定。
    家康已為征夷大將軍,要是在江戶沒有府邸,勢難保障自家安危。築將軍幕府,實乃無奈之舉。向天下大名徵收的江戶城修繕費用,實際上用在了修建大名自家的府邸上。而且一旦開始修建,便不知不覺相互攀比,一個比一個建得豪華。就連加藤清正,得封外櫻田的弁慶堀和食違門內兩處地方,在食違門內建了千疊屋,內分上中下三段。拉門上鑲金,欄杆上雕著桔梗,門的拉手亦裝飾七寶桔梗,橫樑有三重。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僅是在諸大名府邸建成之後,江戶便已成為天下第一大城。
    長安帶著十二歲的忠輝,穿過喧鬧的街區,到了淺草門外的府邸。新府面奧州官道,背松林掩映、白沙滿灘的隅田川。
    忠輝生母茶阿局也跟了過來,默默地望著新建的府邸,甚是驚訝。
    三人在府內轉了一圈,回到忠輝房內,茶阿局首先道:「橫木上雕刻的似是將軍大人家紋,將軍大人知道嗎?」
    長安似早有準備,馬上回道:「不,這是不才的主意。」
    「這樣不妥。」茶阿局道,「辰千代雖為將軍之子,但自承襲了長澤松平姓氏,成為下總佐倉城主之後,便是松平上總介忠輝。不經許可,擅用德川家紋,若是將軍大人怪罪,當如何是好?」
    但長安卻沒回答,他看著坐在母親上首、威風凜凜的忠輝,出了神。忠輝比上次看見時,壯實多了。秀賴是個靠不住的俊美男子,忠輝的俊美卻讓人放心而欣慰。將這麼一個孩子託付給我,我大久保長安若是沒有一番作為……他心中反覆思量著這些。
    「長安,你看什麼?這麼出神。」
    聽到茶阿局的詢問,長安才回過神,對茶阿局點頭一笑,道:「夫人,關於是問,在下想問問公子。公子,如夫人所言,府里雕刻的花紋並非松平家紋,這是為何?」
    「嗯。」忠輝揚眉想了想,笑道,「此非忠輝自己建築,乃父親大人令人建了讓我住的。故,可用父親大人家紋,是否?」
    長安使勁拍拍膝頭,滿臉堆笑:「說得好!夫人,您明白了吧?即便繼承了長澤家,公子仍是將軍之子。而且,長安雖奉命做了公子家老,但同時也是將軍大人的所務奉行。所務奉行奉將軍之命,築建府邸送與公子,故在家紋一事上不會遭任何非議。公子啊,您看到這家紋,切切要記得將軍大人恩情,當時時刻刻掛懷將軍大人安危。」
    「我明白,你是讓我孝敬父親大人。」
    「對。在下還有一事,想問問公子。」
    好勝的忠輝似很喜歡這樣的問答,往前挪了一步,「何事?你說。」
    「將軍大人,哦,不,也可說乃是長安,為何將公子的府邸建在了淺草,而未選在城中?」
    「嗯,景色好,有河,忠輝喜歡。僅僅是這些嗎?肯定不是。」
    「不是。」
    「當是:諸大名一有異動,便可關起淺草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長安一臉得意轉向茶阿局:「夫人,公子的氣度,您都看到了吧?」
    「是啊,很聰明。」
    「在下想讓夫人給予獎賞。」
    「給你嗎?」
    「不,給公子。」
    「什麼給他?」
    「夫人莫要和公子同住,而當回到將軍大人身邊,終老侍奉將軍大人。」
    「可將軍大人明言我可與孩子住在一起。」
    「不。人一生可能會犯錯,也會遇讒中傷。那時,若夫人在將軍大人身邊,那些人便無處置喙。此事務請答應。這便是在下為公子求的獎賞。」
    茶阿局皺起眉頭。她明白長安的意思,但這個「獎賞」對一個女人來說,卻不那麼容易下決心。她已經三十五歲,家康也已說過讓她和忠輝住在一處。她若提出想回到家康身邊,家康和其他側室會怎生評說?
    女人過了三十三,便要主動提出不再侍寢,若還戀戀不捨纏住男人,便會被人譏為好色不檢。而且,家康將她與前夫遠州金谷村鐵匠所生女兒視若己出,撫養成人,還嫁與了忠輝家老花井遠江守吉成。吉成原是擅小鼓和謠曲的藝人。當然,家康乃是看中了他的才能,才選為茶阿局女婿。因而,家康亦想讓她與兒女一處,安享晚年。
    「夫人,您不同意嗎?您也看到了,公子性情剛烈,極有可能招人讒間,即便是生身父親,亦不無可能生出誤會。但若有夫人在將軍身邊周旋,自會有驚無險。即便您什麼話都不說,那些想讒言中傷公子的奸人,也不敢出來怪。萬事有備無患,小心不為過。」
    「這個我明白。可是……」茶阿局大概想起了早已久違的閨中之事,臉上現出一抹緋紅。不等她說完,長安又道:「夫人什麼也不必說了。夫人的心事,長安這個年紀自然明白。夫人就對將軍說,絕非因為私心和嫉妒,而是出於對將軍大人的感恩之情。」
    「感恩之情?」
    「是。夫人就說,將軍大人不僅對公子,對花井的夫人也體貼人微,百般關照,故於心不安,想留在大人身邊,管理內庭,以報大人厚恩。」
    「管理內庭?」
    「是。只要夫人懷有感恩之心,將軍大人必能應允。」
    「是我誤會了。」
    「這般終老一生,反而……是忘恩負義。此中曲直,還望夫人明白。」
    「或許你說得有理。」茶阿局終被長安說服。
    忠輝倔強的性情,更多遺傳自其母茶阿局。茶阿局前夫乃是叫八五郎的鐵匠。當年死於非命,茶阿便去家康處告狀,報了仇。現在她雖已成了將軍側室,天性卻未改變。長安亦才巧舌如簧,終是說動了她。
    「是啊,還得看我是出於何種心思。」說這話時,茶阿局眼裡放出異彩。
    她原以為自己的一生已經終結,可現在突然又重新找到了目標。在將軍大人身邊,只要並非一心只想得到將軍大人寵幸,自有許多效力途徑。年輕的側室雖然眾多,可皆太年輕,定有諸多不周之處。
    「我就當自己是個男兒,侍奉將軍大人。如此甚好。」
    「夫人說的是。」長安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往前探了探身,「其他夫人肯定想不到這些。將軍身邊雖然僕從眾多,但有些事只有女人才能做。而公子的母親卻想到了,果然與其他女子不同。將軍大人定會這般感嘆,這種感嘆必會轉化為對公子的關愛。」
    「我試試,不,我去請求大人。」
    「長安感激不盡。長安還想儘快把公子的婚事辦了。」
    「這個不用太急。」
    「在下明白。花井大人派人來稟告了領內情況。有三件大事:一,在貫通稻積、善光寺、丹波島和屋代的各驛站設立傳馬之制,確保領內交通便利。二,在裾花川築堤,防止洪災。三,開渠引犀川水,將荒地變成肥田。在下想有了政績,再提婚事。」
    「對,這才是頭等大事。若無非凡的功績,即便是自己的兒女,將軍大人也不會同意。」
    「請夫人放心,此事自有長安安排。」長安拍了拍胸,「在下絕不會做讓公子的岳父伊達大人瞧不上的事。這樣一位賢明的公子,若讓女方瞧不起,我們將顏面無存。」
    「忠輝去見將軍大人時,我便跟著一去吧。」茶阿局道。
    長安又在心中比較起秀賴和忠輝來。長安經常思量自己的「命運」。人常說世事無常,吉凶參半,可長安先前卻總是錯亂連連,而今一馬平川。難道是前半生遇到的「凶」太多,後半生再無災厄了?
    長安陪著忠輝和茶阿局到家康面前時,秀忠等人亦在場,好像在請示什麼。這樣的場面只有在大年初一才能看到。
    秀忠、秀康、忠吉同時回頭看著忠輝,皆意味深長道:「噢,阿辰,你長大了。」
    後來,長安才知,當時他們正在議論被封到水戶的信吉的病情,他已病重。但當時長安和忠輝並不知曉。
    忠輝來了不久,三人便先後退下。長安興奮得已快忘乎所以了。
    「我有些話與忠輝說,你先退下吧。」長安將淺草府邸和去川中島的日程作了大致的稟報后,家康便讓他退下了。
    這也非壞事。長安想,父子之間肯定有些私密話,家康恐是想利用此機教導兒子。這樣的話,茶阿局也好提出請求。於是,他暗暗向忠輝和茶阿局遞了個眼色,便退下了。
    長安退下后,家康的臉立即一沉:「茶阿,你到底是怎生想的?」
    「大人的意思……」
    「你不知道忠輝多大了嗎?」
    「啊……」
    「他已非孩子了,你這個做母親的,要跟他到何時?」
    茶阿聽了這話,反而鬆了一口氣:「將軍大人以為妾身把公子當孩子。呵呵,妾身來不是為這個。」
    「那你是來做甚?」
    「妾身是為了自己的事。」
    家康道:「有事改日再說。水戶的信吉病重。」
    茶阿局方大吃一驚。
    水戶信吉生母乃是目下人稱下山夫人的阿津摩夫人。因為生母流著武田氏的血,信吉故改姓武田,從小備受寵愛。茶阿局經常拿他與忠輝比較,心中甚是羨慕。
    可就這麼離開,便錯失了良機。一旦與忠輝去了信州,再要求回來,便會讓人以為,她是忍受不住鄉下的冷清,或是家中不睦。
    「唉!」好勝的茶阿局一旦下定決心,便不會退卻,「妾身更得請求大人了。請大人務必聽聽。」
    「好,長話短說,是對此次改封不滿嗎?」
    「不敢。妾身日夜不敢忘將軍大恩,感激都來不及呢。」
    「嗯。」家康扭過頭。好勝心強的女人往往感情誇張,不過是想讓自己的話顯得更有力一些。
    「大人,妾身生來愚笨,一直都未能體會將軍大人苦心。」
    「那倒無妨。女人和男子不一樣。」
    「不,既體會到了,就不能這樣下去。將軍大人為茶阿安排好了一切,使妾身在這世上便能享受到凈土的快樂。可妾身仔細一想,才發現,如今諸政一新,將軍大人將再次踏上新的長路。」
    家康瞥了一眼茶阿局,沒吱聲。他深知她一旦開了口,便要道盡。
    「然而,妾身又在做什麼?在兒女身邊享受著天倫之樂。在看到淺草府邸的那一瞬,妾身想,再這樣下去,必被佛祖懲罰。大人,妾身以前太粗心,請您寬諒。」
    家康驚訝地張大嘴,看著茶阿局。他以為她是想讓他提拔什麼人,可事情好像並非如此。「哈哈,你是想回到我身邊?」
    「是。這樣無所事事終老一生,才是對神佛的……」
    「等等,你要是這樣想,不如索性落髮為尼,一心供奉佛祖。家康不會有任何怨言。」家康故意冷言冷語嘲弄一番后,方靠近滿臉通紅的茶阿局。
    對於女人來說,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侮辱了。對一個想回到男子身邊的側室說:即便你落髮為尼,我亦無甚怨言!茶阿局自然不會不覺這樣的挖苦,她強道:「將軍大人雖如此說,茶阿依然於心不安。」
    「是因為神佛不會說話,不能撫慰你?」
    「不,即便沒有妾身這樣的人供奉,佛祖身邊還有諸佛菩薩。」
    「你是說,家康身邊的菩薩還不夠?」
    「大人,妾身也是個女人。」
    「所以你才生了辰千代嘛。」
    「對於大人身邊的年輕女人,妾身不能說毫無感覺。可妾身畢竟已過了那種不知分寸的年紀了。」
    「哦。」
    「就依大人,讓妾身落髮吧!然後請立即派妾身去照顧信吉。只要將軍還在勞心,茶阿就不能讓自己閑著。要是閑著,就逃不過佛祖的懲罰。妾身是悟到這些,才提出請求。」
    家康有些驚疑。她好像不是在說謊。原以為她不過是找些借口,以再進內闈,續床笫之歡,事情卻大出意料。
    家康想象著茶阿局剃光了頭髮的樣子。一個好勝的嬌小尼姑,正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抬頭看著他。原來這個女人還這般年輕啊!然而,她卻遠離內闈好些年。家康突然自省,方才之言實在殘酷,「嗯。這麼說,你是想落了發侍奉我?」
    「妾身想去照顧信吉。」
    「此事你不用管了。信吉……恐怕沒救了。」
    「啊!這……這是真的?」茶阿局一時忘情,驚訝地往前探探身。她雖有好勝的缺點,但若有心憂,必會忘形。可說她喜歡照拂別人,也可看作是多管閑事,但她身上確有強於常人的母性。
    「信吉的事你不必管。既然你想幫我,就回來吧。」
    「信吉真的……」
    家康故意不答,單是對忠輝道:「忠輝,日後要承擔兄長的職責了。此後,母親就留在城裡。你也長大了,去秀忠兄長處打個招呼就回去吧。」
    忠輝傲然挺胸,點頭。
    人情其實難料。始時家康想要斥責茶阿局,把她趕走。可他省得自己錯了,遂立時心中生憐,不僅覺得可憐,而且覺得可惜——這樣一朵花卻被疏遠,令其獨守空閨,終老一生。
    人前好勝的茶阿局在闈中卻似另外一人,高高興興、服服帖帖,天真無邪、高高興興地偎在他懷中,給人奇妙之感。家康最恨那種平時溫順,到了閨闈便欲征服男子的女人。在這一點上,他對茶阿局甚是滿意。
    家康拿出大鼓小鼓,送給了忠輝。「記住,不可沉溺於小鼓。要做個百姓真心敬慕的領主。領民能否高興地歸順你,要看你平時對他們是否關心。要是未能得到領民的敬重,你首先要捫心自責:自己是不是對他們關心不夠?」這樣訓誡完,家康又叫來長安,對他道:「忠輝性情容貌都和三郎(信康)一模一樣,剛直而暴躁,既是長處,也會壞事。凡事絕不可由著他的性子。」之後,便讓二人一起退下了。
    屋裡只剩下家康與茶阿局,他們長久不曾相對而坐了。他好像在箱子底發現了自己忘記已久的心愛之物,上下打量著茶阿局。茶阿局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茶阿。」
    「嗯。」
    「你方才說,你已過了那種對年輕女人抱有嫉妒之心的年紀了?」
    「是。妾身已得到大人太多的寵愛,這一生無怨無悔了。」
    「無怨無悔?」
    「是。今後只想一心一意報答大人恩情。」
    「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啊?」
    「人怎會這般容易成為聖人?你口中說謊,身體卻騙不了人。你整個身子都在悲鳴,發紅,變得僵硬。」
    「唉,大人您……」
    「武士的一生乃是忍耐的較量。恐懼時要告訴自己不懼,疼痛時也要對人展顏歡笑。要是對人發牢騷,在人前流淚,不會招憐,只會遭恨。亂世的男兒,都是這般硬撐過來的。即便是女人,也要有一顆忍耐之心。」
    「是。」
    「要是像這樣全身僵硬、滿臉通紅,不但不會忍耐,反而會去詛咒別人。你心裡還是有對男女之事的慾望啊。」
    茶阿局怨恨地暗暗看了看家康,身子比剛才更僵硬,低頭不語。
    家康有些尷尬:自己怎會說出這等無情之言?讓她留在自己身邊,她便能獨自承擔內庭事務。既然留下她,便當讓她安安心心,方是對她的體貼。可自己為何非要令她尷尬?想即此,家康愈發難堪。他明白自己為何說出這等殘忍的話來。他是在故意煽動茶阿的情慾之火。滿臉通紅、低頭不語的茶阿局,看起來愈發顯得年輕而楚楚可憐。家康對自己雖恨,亦無奈。「唉,茶阿。」
    「大人……」
    「我不會相信你的謊言。」
    「妾身必小心謹慎。」
    「我非在責備你。」
    「是。」
    「真是個蠢笨女人啊。你亦不會招來別人的詛咒和怨恨。」
    「是。」
    「所以,我們和以前一樣,每個月聚一兩次吧。」
    「呀……」
    「不能太多,我無須多說了。」
    「是。」茶阿局有些茫然,然後滿臉通紅低下頭。如此倔強的女人竟哭了起來,淚水啪嗒啪嗒落到膝上。家康慌忙移開視線。
    本能地厭惡女人的固執與糾纏,並非家康一人之短。信長便是因為極惡女人的此種癖性,才生起龍陽之好。直到今日,家康才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無比潔凈的女人——茶阿局不是回來尋求男歡女愛的。不然,在聽到家康之言時,她不會出現這種難以置信的反應。
    「哈哈!」家康大聲笑道,「好,就忘了我們已經老了。江戶建起新的將軍府邸,你也想著自己煥發了青春。」
    「是。」
    「但心中定要想著忍耐第一,絕不可忘了這個。不管是男是女,都還未到可以忘掉忍耐的時候。人心尚未穩定,要用無比的忍耐,去創造盛世。」
    「妾身銘刻在心。」
    「好,今夜不必回去了。」言罷,家康忙拭了一把額頭的汗珠。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0
第333章 春花秋月


    德川家康回到江戶后,大坂城內的氣息開始變得異樣。先前很少不露面的大名多有前來,帶些時令禮品拜見近來迅速長大的豐臣秀賴。
    片桐且元不無擔憂,他發現這些人明顯分成兩類。不用說,其中一批乃太閣生前一手提拔的大名,他們想前來看看令人憐愛的秀賴。淺野幸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福島正則都是如此。家康在伏見時,他們似還有些顧慮,家康一離開伏見,尚在往江戶的路上,他們便立時在大坂露了面。
    還有一些人,且元一看便知,他們乃是德川之敵。這些人一見秀賴,定會稱頌太閣的功德,懷念太閣生前舊事。其中便有這樣一些對話:
    「長到十六歲時,便歸還天下的約定……」
    「想出建幕府這一招啊。」
    對尚不知政事的秀賴,他們煞有介事地說些連且元都無法明白的話,喋喋不休。據這些人看,家康之所以想以征夷大將軍的名義統領天下,便是不想把天下還給秀賴,是陰謀。他們說,若是天下仍由關白或攝政主持,天皇親政,於情於理,都得把天下交與秀賴。但如今,所有的武士都是天皇子民,同時也是將軍部下,有何天下可交?德川家康不過是施了一個偷天換日之計。
    即便是且元,也並不認為這話全無道理。但實際上,若眾人都僅僅是天子子民,爭端便無休元止,百年的亂世便是明證。信長公和秀吉公都以武力服天下,家康不過是將它明確為法度。若不這樣做,只要不是背叛天皇的叛逆,便只有依靠檢非違使進行管制。但且元清楚,以現在群雄的力量,絕非檢非違使可管製得了。
    這兩類人,前者代表高台院的意思,後者則為淀夫人嗚不平。由此看來,秀賴身後眾人不日便會分裂成兩派。大坂城內到時又會颳起怎樣的風呢?不管怎樣,作為大坂城的大管家,片桐且元不得不背負起所有是非功過。一念即此,且元便覺喘不過氣。
    大凡在關原之戰投靠了家康,並得到重賞之人,都念著高台院,同時也把秀賴當作故主遺孤,深加敬愛。他們已明白,建幕府乃是為了天下一統而不得已之舉。因此,他們能來拜謁秀賴,且元甚是高興。但是,另外那些人卻對昔日的威風懷有莫名的感傷,不僅會挑唆淀夫人和秀賴,還可能導致這母子二人對敬重高台院之人生起反感。這讓且元憂心忡忡。
    「請恕直言,加藤、福島、黑田和細川等人,好像都是因為愛惜身家性命,才倒向江戶。高台院夫人說不定也是出於這種考慮。」
    他們經常這樣私語。萬一江戶和大坂生出嫌隙,且元還打算求高台院和諸將出面周旋,可如今看來,已是不能了。況且,最近淀夫人已似深受影響。
    且元絕非那種能看透女人微妙心思的男子,可那日和久宗友前來拜訪,說到所司代板倉勝重常去探望高台院。宗友去后,淀夫人對且元說出讓他大感意外之言。其時,淀夫人確已醉了。
    「市正,你怎麼想?」她特意支開別人,將酒杯遞給且元,小聲問道。
    她只對大野修理亮才露出這樣的妖冶之態。且元頗為尷尬,不知所措,囁嚅道:「夫人指的是……」
    「內府。哦,不不,現在已是將軍。將軍和北政所是什麼關係?」
    且元不知如何回話,抬頭疑惑地看著淀夫人。
    「高台院僅僅是為自身安危才去接近將軍,還是因為二人有更深的關係?」
    「夫人說……高台院夫人……」
    「呵呵。無甚好驚訝的。她不也是個女人嗎?而且,她可能還未完全衰老呢。」
    「這種蠢事……不,怎會有這等事?」
    「話雖如此,女人一旦碰到男人的引誘,自會變得脆弱不堪。我不也曾對將軍……」說到這裡,淀夫人忙將酒杯推給且元。
    且元愣住,那些傳言原來並非子虛烏有。據傳,家康住在大坂城二道城的時候,和前去拜訪的淀夫人曾單獨待在一間屋子裡……沒想到,此言竟從淀夫人口中出來。
    淀夫人臉上依然洋溢著笑容,或許是因為揶揄了且元,或許是為了掩飾剛才的失言,道:「近來我聽到些令人擔憂的傳聞。」
    「什麼傳聞?」
    「聽說將軍曾想做秀賴的父親,和我一起過活。」
    「怎會有這等事?」
    「啊呀,你只管聽就是。聽了之後,笑笑,然後把它忘掉。」
    「是。」
    「可是事情卻變了。我原來以為是因為年輕的阿龜阿萬等人,還笑話將軍。可聽說並非這樣。實話告訴你吧,聽說啊,實際上是北政所在從中作梗。」
    「夫人到底聽誰說的?」
    「呵呵,別管他是誰。」
    「莫非是剛才叫來的伶人,那個名古屋山三?」
    「你別管。讓我聽聽民間有這樣的傳言也好。反正就是因為這個,將軍才改變了主意。於是,為了向我表示歉意,關原合戰以後,他便立即讓修理亮回到了我身邊。呵呵,想想看,這也並非絕無可能。男女之事啊,有時實難解釋。」
    「夫人,那靠編故事來助酒興的優伶,不過是說笑話罷了。」
    「你相信北政所絕不會做出這等事?」
    「毋庸置疑……」話猶未完,且元就忙緘口。這絕非戲言。淀夫人臉上的表情有些猙獰。連家康和高台院之間,她都懷疑有事,這麼看來,剛才她那些無意間說的話,不定也非空穴來風。且元突然感到後背發冷,慌忙喝乾了酒,便想離去。
    「市正。」
    「在。」
    「要是連所司代都頻繁和北政所來往,我們母子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你可不要拋棄我們母子啊。」
    「夫人何出此言?」且元越覺驚心,渾身發冷。
    無須多問,在此話中,明顯有貶抑高台院的惡意,讓人心寒。
    且元匆匆離去時,已近亥時,長長的走廊里只有幾盞夜燈發出淡淡的光芒。在陰暗的走廊里,且元卻意外地碰見一人。一個鬼鬼祟祟的女人,從秀賴房中走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千姬的貼身侍女榮局!這個時候,她怎會在這裡出現?
    「何人?」在城中碰見可疑之人,且元總要叫住問一下。從千姬的住處來這裡,要經過一道門,那裡有守夜的嬤嬤。酉時四刻以後出入,必須得那嬤嬤允准。
    榮局聽到人問,緩緩停下腳步,「奴婢乃是千姬小姐身邊的阿榮。」榮局年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里像死人臉一樣蒼白。
    「這個時候,你怎會在此處?」
    「小姐派奴婢來的。」
    「小姐派你……」且元有些不解,「好,那我得去證實一下。跟我來。」說罷,他就要朝門口方向走去。周圍一片寂靜,冬夜的寒風吹在臉上生疼生疼。
    「奴婢……奴婢不是千姬小姐派來的。」
    果不出所料,走了幾步,榮局怯怯地小聲否定了前論,「是少君叫奴婢來的。」
    且元沒說話,默默穿過走廊,來到了一扇貼著小犬畫的門前,此處便是由人嚴把著的關口。他朝門房裡喊道:「今晚是誰值夜?我是片桐市正。」
    房裡的今戶嬤嬤顯然有些驚惶失措,她快速應一聲,把門打開。看到且元,她強裝笑臉,低下了頭。
    「阿榮出去的事,你知道嗎?」
    「是……知道。」
    「為何事出去?」
    「是小姐派……」
    「胡說!」
    「這,據說是少君召見。」
    「什麼時辰?」
    「似是酉時以後。」
    聽了此話,且元心中產生了巨大的疑問:真是秀賴派人叫她?但只要她自己想去接近秀賴,讓秀賴派人去叫她也甚方便。秀賴雖然個頭不小,畢竟還是孩子,不管怎說,這個女人在秀賴房裡待了近兩個時辰,又是為何?
    「好了,我有話跟阿榮說,借你的地方,你先迴避。」
    「是。」這嬤嬤似知些內情。且元故意不去理會,催促榮局進了門房。
    「現在只有我們二人了。坐下吧。」
    榮局依言坐在且元面前。
    「你是堺港人?」
    「是。以前奉高台院夫人之命,在宇喜多家做過侍女。」
    「你做了一件很是危險的事啊。」
    「……」
    「好了,即便是少君召見,也要及時趕回來才是。萬一被巡夜的武士抓住盤問,如何是好?」
    榮局始終低著頭,未敢抬起來。即便是不懂女人,且元也感到些許異常,「難道你在故意對我隱瞞什麼?」
    「……」
    「一開始你說是千姬小姐派你來的,後來你又改口說是少君召見。為何改變說法?」
    「因為一開始,奴婢想袒護少君。」
    「嗯。眼看沒法袒護了,便說出真相?」
    「是。」榮局聲音細如遊絲。
    且元盯著榮局,看了片刻,道:「好了,我再問你。既是少君叫你去的,但你去之前知是何事?」
    「是……是。」
    「少君看見你,便會對你說他為何要召見?」
    「……」
    「是嗎?」
    「是。」
    「到底何事!照實說來!」
    榮局抬起頭,怨恨地看著且元。
    「你不想說?」
    「……」
    「你已經站到了懸崖邊上。你應當明白,少君還小,你卻已成年。要是被人誤解為你有不良企圖,又當如何?你眼裡布滿血絲,若讓人以為,你乃是想趁夜深人靜去加害大人,你還能如何辯解?」
    「奴婢說。」
    「這就好。這裡,只有我,況且你不說也不行。」
    「少君說,他不該來到這世上。」
    「什麼?」
    「他不是有事召見奴婢,只是想對奴婢發發牢騷,說他寂寞。」
    「他為何會說出這等話來?」
    「他說,因為自己來到這世上,才讓淀夫人變得不幸。他還擔心有巨大的不幸將要降臨……」
    且元感到全身一緊:已故太閣唯一的兒子,竟說出這等話?且元感到徹骨的寒冷,因為他知,事情並非毫無可能。
    近來淀夫人舉動奇怪,讓且元難以理解。她對秀賴的關愛,誰都清楚地看在眼裡,大家也都認為乃是理所當然。但隨著時日的流逝,這種關愛變得畸形。她在所有前來拜訪的人面前,都會眼含淚水,訴一句同樣的話:「秀賴真令人憐愛。」但也可從中感覺到她內心紊亂。她在秀賴身邊陪伴的日子已經不多,有時甚至還會有意疏遠他。
    照且元的理解,這是一個母親要調教兒女學會自主。可秀賴認為正好相反,他以為母親乃是覺得他礙事,才疏遠了他。秀賴身旁無良師教導,在女人中間長大,養就了任性嬌縱的性情。想到這裡,且元亦不禁心生憐意。
    秀賴叫來榮局傾吐煩悶,可這種沒出息的嘮叨,能花費多長時辰?只要說上一個時辰,便會沒了話題,可榮局卻待了近兩個時辰。她隱瞞了什麼?
    且元上下打量著榮局。榮局臉色蒼白,僵直了身子坐在昏暗的燈光下。
    「我知道了,大人是想向你傾吐。但不應只有這些,用不了這般久。還有什麼事,說!」
    「奴婢不能說。」
    「不能說?」
    「是。」
    「哼!你罪不可恕!」
    「請大人依法處置便是。」
    「榮局,你似在蔑視市正?」
    「……」
    「你要是以為你是將軍大人選來侍奉千姬小姐的侍女,我便不能隨意處分你,就大錯特錯了。若有形跡可疑之人潛入大人卧房,我一刀砍了便是。事後才發現是你,通告眾人即可。如此死無對證,即便是將軍,也無話可說。不過我並不想殺你。作為這個城池和少君的保護人,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大人還說了什麼?我不會責怪你,也不會說出去,我可發誓……」且元一片誠意,說得榮局低下頭去,淚水如滾珠般落下。
    「你在袒護少君,說明你乃忠義之人,你真的擔心對少君不利。市正明白你的心意。」且元低聲道。
    「奴婢說。」榮局無法繼續沉默下去,沉聲道,「大人……他說,他能看穿淀夫人的心思。」
    「說淀夫人有對少君不利的想法?」
    「是。」
    「嗯?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是少君親口所言。夫人對大人說過,她被上了年紀的太閣大人納為側室,甚是不情願,多次直欲去死,可終未死成。」
    「少君將這些話告訴了你?」
    「是。還有很多。比如,淀夫人說已故太閣是長得猴子一樣的糟老頭兒。」
    「哼!」
    「少君說,他天生就被詛咒,父親雖盼望他出生,可母親卻不想生他。母親恨他也是理所當然。說著,他就哭了。」
    且元無言以對。近日淀夫人整日酗酒,時有喝多,常會口出胡言,說這些也不無可能。但若這些話傷害了她最關愛的秀賴,卻是多大的諷刺和悲哀啊!
    更加讓且元不安的,是淀夫人的戲言。戲言其實可能並非謊言。當年,淀夫人嫁給太閣,肯定不樂意。嫁給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乃是每一個姑娘的夢想。且元開始懷疑,秀賴難道真的天生被詛咒?他先前雖從未想過此事,但或許便是事實。
    「奴婢苦口婆心勸說少君,說這樣想不對,可少君卻不能明白。」
    「唉。」且元嘆道,「這是不對。你也這般認為?」
    「是。」
    「為何不對?你當時是怎生說的?」
    且元感到狼狽,他已和秀賴一樣成了一介孩童,在向榮局求教,真是痴長歲數,空居高位!
    榮局驚訝地瞪大濕潤的眼睛,抬頭看著且元,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連放在膝上的手指都變得通紅。但且元未注意到這些。
    且元有些粗枝大葉。若是男子間的交涉,或是戰場上的進退,他有著比常人豐富的經驗,可在男女之事上,他實在弄不明白。秀賴的哀嘆,讓他不知所措。他在想,自己的兒子是否也有同樣的苦惱?
    見且元並未深究,榮局鬆了一口氣。
    人夜時,她像著了魔一般,將身子給了年少的秀賴。她並未遭到秀賴的挑逗。侍女和侍童退下之後,秀賴開始向她傾訴委屈和傷懷。聽著聽著,她對秀賴的同情竟逐漸超越了理智。
    「哪有被詛咒的事?高台院夫人聽說大人降生,立即派人前往伊勢去許願了呢。」這般說著,榮局又感到甚是狼狽。因為她發現,這並不能彌補淀夫人的失言。她開始語無倫次。
    少年秀賴仍在固執地妄想,他道:「現在我這般痛苦,都是父親的過錯。」
    聽了這話,榮局心裡湧起莫名的反感。
    「少君,您知尊貴的生命是如何產生的嗎?不管何樣的父母,他們在醞釀一個孩子的生命時,都異常神聖。」
    「你指什麼?」
    「孕育生命的時候,天地會賜予深厚的關愛……」榮局話未說完,心下竟慌張起來。若非她有著比別人更強的好勝心,或是秀賴不比她小那麼多,她恐已就此打住。可她卻不肯罷休,努力解釋。
    榮局又說,不管是盜賊還是暴徒,男女在交媾時便會產生瞬間的恍惚,忘掉自我。在那瞬間恍惚之際,愛憎皆無。這是天意。
    「人人都一樣嗎?」秀賴眼裡放出光彩,突然伸出手,興奮地抱住了榮局……
    秀賴在這之前肯定在控制著自己,因為他尚無那心計和手腕,可乘人不備,馬上得手。
    榮局巧妙地給了秀賴機會和口實。她說,不管什麼樣的交媾,都會產生洗去污垢的恍惚。她除去了罪惡感,將他引誘入自己敞開的懷抱。
    但不知從何時起,榮局已暗自認定,自己的夫君乃是茶屋又四郎,可是,她心中燃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不貞之火。被秀賴抱住的一瞬間,她頓時心下一緊,喘不過氣來。她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能放縱,可並未反抗,身體早已酥軟了。
    「不可!放手……」她嘴上雖這般說著,手已緊緊抱住了秀賴。
    「我喜歡你。我要我喜歡的人。」
    「不,可是……」
    「你也要喜歡我。對,你喜歡我。」
    榮局並非無法掙脫,然而,秀賴完全成了一個男人,他一定感受到榮局並不真想抗拒。秀賴變成了勇猛的野獸,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那麼大力氣,他隨心所欲將榮局按倒在地,像一隻猛虎享受自己的獵物。他的經驗已經很豐富了……
    若是秀賴就這麼放開了榮局,她在且元面前也不會如此驚慌。但秀賴怎會放開她?他使勁兒按住她的兩手,要她做他側室。他說,此前的女人均不稱心如意,那不過是先前的輕浮舉動,並非出於本意,他現在終於知道自己真心了。他要告訴淀夫人,把榮局放到身邊。
    「不行!不行……」榮局真正開始感到驚慌。可奇怪的是,她並不擔心茶屋又四郎,單是想起了天真無邪的千姬,「奴婢是千姬小姐的侍女,怎麼能……」
    秀賴已有些瘋狂,他說,千姬還是個孩子,哪能擔起一個妻子的責任?因此,應該主動把榮局交出來才是。「不管誰說什麼,此事我都得辦成。豐臣秀賴是大坂城的主人。」
    榮局依然沒想把秀賴推開。反正已經把身體給了他……這種想法一步步削弱了她的抵抗。她腦子裡想的,全是關於如何找合適的借口,從這個可憐的暴君懷中逃出去。
    榮局或許在無意中暗暗等待著秀賴進攻。自從聽到秀賴深情地說出喜歡她,她便已預感到有這一日。那是令人難為情的想象。這個毫無顧慮、無拘無束的少年,到底會有多瘋狂?會不會旁若無人、讓人難以反抗?榮局現在才想起來,那不是恐懼,而是興奮。「我喜歡你」這一言,對女人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此言從一個還未長成的少年口中說出,感動了榮局。而且,再次回憶起秀賴那時的樣子,她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暖意流遍全身。剛才和且元的對答,更多是在袒護秀賴。
    我難道已喜歡上這個少年了?榮局的心已經大大向秀賴傾斜,她不得不問自己。可她卻不知是否應把此事告訴且元。
    「唉。」且元低聲呻吟。在他看來,榮局所想已不可理喻。她說秀賴向她傾訴對母親的不滿或對父親的怨恨,實令人恐懼,卻亦並非毫無可能。而且,當問到最關鍵的問題——有沒有說服秀賴時,她卻像一塊石頭一樣沉默。且元開始猜測,這其中恐是隱藏著什麼陰謀。
    「你為何不說話?你有未諄諄開導他,太閣大人曾經想用天下來換得他的出生,他竟對出世生出怨恨?」
    「是。」
    「那麼少君明白了嗎?要是這些無端之言乃是從他母親那裡聽來,他斷不會那麼快就明白。於是,你又繼續開導……」
    「是……所以才花了這麼長時間。」
    「這麼說,最後你把他說服了?」且元厲聲道,「榮局!天生就被詛咒云云,其實並非淀夫人所言,而是出自你口!」
    人都有不會輕易抖露的底線。且元在提防著榮局,他認為,榮局若巧妙利用秀賴的感傷,對他說些莫須有的話,必會在秀賴心中種下難以剷除的禍根。
    「啊?」榮局驚訝地抬起頭。這話她實在沒想到。
    「你若對少君說,這些話乃是從夫人那裡聽來,少君便會不知不覺認同。像你這個年紀,應已明白這些。」
    「大人認為,奴婢想讓少君痛苦?」
    「哼!或許是玩弄。若是想使他痛苦,便是陰謀,我怎會坐視不管!」
    榮局垂下頭。她本來還想應否坦呈今夜之事,未曾想禍及己身。
    「不許你走,你的話漏洞百出。少君到底有未因為你的話,消除對母親的怨恨?」
    「不知。奴婢只能對他說,是他想差了,可奴婢無力說服他。」
    「哦?」
    「既然大人懷疑奴婢,奴婢沒有辦法,只會老老實實等待大人的處罰。」
    「你想要我暫時放你回去?」
    「奴婢不敢多嘴。但關於此事,明日一早大人問少君便知。」
    「不必你說!要是緊急,我現在就可去叫醒他。可是,榮局,我再問一遍:確是少君召見你的?」
    「是,奴婢發誓。」
    「是誰指使你去接近他的?要是有人指使,便告訴我。市正非淺薄之人,不會因此給你帶來麻煩。」
    「請大人相信。少君感到寂寞,奴婢才不知不覺久待了。」
    「此事我會去問少君,事後你再辯也遲了。」
    「要是有這種事……」她本想說「我便咬舌自盡」可還是忍住了。
    此時,片桐且元完全成了一個有責任感的、粗魯卻耿直的輔政之人。對秀賴之前的失誤,他不想聲張。實際上,榮局在秀賴房間待了那麼長時間,乃是因為她試圖說服秀賴,不要再提側室之事。
    片桐且元又盯了榮局一會兒,方沉聲道:「好了,去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0
第334章 風已滿樓


    院中的櫻樹掛滿沉甸甸的花朵。時日如川,如今已是豐臣秀吉故去后的第六個春天了。
    此日,淀夫人處來了兩位稀客。一是和她一樣曾為秀吉側室的京極夫人,一是茶道名家今井宗薰。
    淀夫人知,自從太閣故去,今井宗薰便與德川家康往來甚密。她便讓他在另一個房中候著,先見京極夫人。京極夫人比上次見時略顯老態。她已放棄了對男女情愛的執著,心一死,肌膚似乎也乾枯了。可當她與淀夫人相對而坐時,好像對往事尤為懷念,從吉野野遊、醍醐賞花,談到眾老相識的命運。
    「對了,嫁給萬里小路做繼室的加賀夫人好像得了癆病,真是好夢不長啊。」淀夫人忙移開視線,但京極夫人卻未發覺,猶自繼續道:「加賀姿色出眾,夫婦極和睦,或許是遭了天妒。」
    「真是可憐。」淀夫人口裡嘆著,心中卻在冷淡地計算著加賀夫人的年齡。比她年輕漂亮的加賀夫人的不幸,並未讓她心生憐憫。要是太閣還在,不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敵人便是加賀。淀夫人首先想到的便是這個。
    「世事雖無常,秀賴卻已長大成人了。」
    於是,話題轉向秀賴,后又轉到信奉。此時,小出秀政已因衰老而幾乎不能奉公,也有傳言說,黑田如水老人也將不久於人世。
    「聽說如水先生信洋教,洋名好像叫西蒙。」
    以這句話為契機,二人便閑話到了諸大名信洋教后的洗禮名。如水之子黑田長政叫韃彌洋,已經去世的蒲生氏鄉叫萊恩,同樣已不在人世的小西行長叫奧伽斯汀。還有,京極夫人之弟京極高知叫亞哈乃,等等。接受洗禮的人還有很多,但真正的信徒又有幾人呢?
    在說這些話時,淀夫人突然想起尚在候著的宗薰。她正在為秀賴到處請願,修理神禮寺院。一開始是想花掉秀吉留下的黃金,可不知何時,便真的開始祈禱起來:「請再次讓豐臣氏得到天下。」聽說德川已聽說了祈禱內容的變化,她想問問宗薰,證實一下。
    淀夫人一旦想到什麼,便能坦然衝口而出:「我都忘了。我還得見見宗薰,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大坂城的女主人,不知不覺間養就了頤指氣使的說話方式。
    京極夫人感到吃驚,差點變了臉色,旋又裝著若尤其事的樣子,告辭去了。「只顧懷念過去,我這糟老婆子竟忘了時辰。請代向大人問好。」
    淀夫人也未起身相送,她心頭浮起另一片愁雲,不僅是對德川那邊如何理解她祈願之事的憂慮,她還在想祈願是否靈驗。剛才說到洋教時,她突然想到這些。
    「叫宗薰來。」她吩咐下人。
    宗薰一如既往,帶著不亢不卑的微笑,畢恭畢敬兩手伏地,「因上總介大人訂婚,這些時日去了一趟江戶。久疏拜謁,請勿見怪。」
    「上總介是誰?」
    「將軍六子松平上總介忠輝大人。」
    「哦。我實在粗心,竟不知道將軍還有這麼個兒子。他多大了?」
    「比少君長一歲,十四了。」
    「與誰訂婚?」
    「伊達長女五郎八姬。」
    「是你為媒?」
    「是。小人甚是榮幸。實際上,提出這親事時,上總介大人才七歲。現在終於有了結果。」
    「七歲?這麼說距今……」淀夫人掰著指頭算起來。太閣故去那年,家康不顧禁令,到處與人結親。「真是可喜可賀。大禮定在何時?」
    「大概明後年。伊達家是想,這是他們家長女,先把她從江戶帶到奧州,在仙台參拜完祖廟,依禮和家臣道別,再行大婚之禮。」
    「貿然問一句,那姑娘今年幾歲?」
    「十一。」
    「再過兩年,便十三了。」
    「是。這樣的話,亦能成為稱職的新娘。那位小姐生母出自奧州名門田村氏,乃是四道將軍田村磨大人後代,頗為賢惠。小姐酷似母親,模樣兒極好,是個虔誠的洋教徒。」
    「洋教徒?」淀夫人往前探探身子。
    淀夫人對信奉的態度,近日出現了重大轉變。起初,她雖知道神社佛閣的存在,卻認為與自己了無關係,並不怎的在意。當年鶴松丸得了病,為了他,她被迫去作各種各樣的祈願和祈禱,方開始關心起來,似覺信奉比醫藥有效。但鶴松丸還是夭折了。這對她來說乃是很大的打擊,有一種上當受騙之感。
    從去年到今歲,淀夫人對各神社寺院的修繕捐贈,都不過是在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的勸說下進行。然而,由於修繕和捐贈,她見了很多僧侶和神官。在此期間,她模模糊糊知道了「信奉」這種看不見的心靈支撐。
    進行修繕的神社寺院為比睿山的橫川中堂、大和吉野的金峰山的子守社、同在吉野的藏王堂、伊勢的宇治橋姬祠、攝津的中山寺,有的已經竣工,有的還在進行之中。淀夫人還打算修京都東寺的南大門及相國寺的法堂。每次,她都會聽到寺院神社的緣起以及各種利生功德的話題。從吉野的修行者那裡,她聽到了很多甚是靈驗的修法鎮伏故事。在這期間,她不知不覺生出了興趣。這樣做到底有無功效?她心存疑問,但又想,既然捐贈了,就許個願吧。於是,其願望便成了為秀賴祈求天下,對家康百般詛咒。
    正是此時,洋教徒引起了淀夫人的注意。她還役聽過洋教教義,可那些人為何棄無數神社佛閣於不顧,而向完全陌生的洋人之神祈禱?
    本來,淀夫人是想見到宗薰之後,首先打探一下江戶對於自己四處祈願的看法,可她一聽說,家康之子上總介忠輝來過門的妻子竟是洋教信徒,遂大感興趣。
    「伊達家的大小姐是洋教徒?」淀夫人問道。
    「是。聽說早晚都要參拜聖母瑪麗亞,是個虔誠的信徒。」
    「此事……此事……將軍知道嗎?」
    「當然知道。」
    「今井先生,我有事想問你。那些成了洋教徒的人,如何看待我們的神佛?他們是否覺得再怎麼祈禱也無用,才放棄的?」
    看著淀夫人急切的表情,佛教信徒宗薰一時語噎。
    「你不覺得奇怪嗎?將軍信奉的好像是凈土宗,可他來過門的兒媳婦卻是洋教徒。」
    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便是信奉的對與錯。還有什麼比這個問題更令人犯難的?況且對方乃是一個偏執的女人,還是大坂城的女主人,說話有條有理。
    「這……此事夫人與其問小人,還不如召見名僧智者,他們定會給夫人一些說法。」
    「先生,你是覺得我乃女流,便想敷衍?」
    「宗薰不敢。」
    「我要問的僅僅是,為何將軍自己信奉佛法,卻允許媳婦信奉天主。」
    「在下覺得,這是因為……將軍宰相肚裡能撐船。將軍認為,各種信奉都是凈化心靈的,故可自便。」
    淀夫人輕蔑地一笑:「你始終是個不肯吐真心的人啊。」
    「不敢。」
    「呵呵。將軍是看到,通過和伊達結親,利益多多,才管不了信奉什麼佛祖天主。」
    「小人惶恐。」
    「你無甚可惶恐的,其實,我也在想,我是不是也要信信洋教,才說到這些。」
    「哦?夫人也要信洋教?」
    「是啊。已故天下公也並非討厭洋教,只是因為聽說洋教只許娶一位夫人,才放棄了。後來之所以驅逐那些不法之徒,乃是因為那些人將貧民賣到海外為奴,惹惱了他。」
    「此事小人也有耳聞。」
    「你覺得如何?將軍宰相肚裡能撐船,即便我成了洋教徒,他也無話可說?」
    宗薰一時語塞,片刻之後,方道:「小人覺得,不會強行干涉……」
    「宗薰,我要是成了洋教徒,就會停止修繕所有寺廟神杜。」
    「啊……是啊。」
    「我聽說,洋教徒是這樣。我正在想,索性我也這般好了。」
    宗薰臉上浮現困惑之色,旋又消失。他已經敏感地察覺到,淀夫人話中有話。
    「呵呵。你不用做出那副怪樣子。聽說有人到處散播謠言,說我為神社寺院捐贈,是為了秀賴,企圖鎮服江戶。若一心信奉天主,便不會被人懷疑了。你老實說,我應怎生做才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淀夫人最終巧妙地將兩個問題變為一個問題,一臉輕鬆地對宗薰笑道,但話卻沒那麼輕鬆。
    宗薰不由心中火起,沉默不語。
    宗薰今日來,本只想問候,並不打算涉及政事,可淀夫人心中卻是另有想法。她橫下一條心,似要與人商量她是否應信洋教,實則為了釋家康疑心,終止對寺院神社的一切修繕捐贈。宗薰從中感覺不到真正的信奉之意,相反,卻感到她對自己抱有反感和懷疑。想到這些,宗薰也想表明自己的看法。當然,若秀吉公在世,宗薰不會如此。那時若被誤解,便會遭到如利休居士一般的厄運,但現在大坂城主已無此實力。
    「夫人問得好,可夫人的話卻似有誤會。」
    「誤會?」
    「夫人說……鎮服江戶的祈願?」
    「正是。不是說江戶在流傳著這等傳聞嗎?」
    「不,小人去江戶也有一些日子了,並未聽人說起過這事。到底是誰對夫人說有這樣的傳聞,恐是故意破壞江戶和大坂的關係。」
    淀夫人的眼睛眨巴了好兒下,「是嗎?這麼說,是無中生有?」
    「這個……必是說此話之人的猜測。」
    「好,那我就放心了。其人倒不值一提。」
    「那就好。關於夫人要改信洋教,小人想這是夫人的白由。」
    「自由?就是說,我可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斷定將軍不會責怪?」
    「啊呀,怎麼會!」宗薰馬上介面道,「凡信奉者,只怕自己信錯,不會在意世俗之事。」
    「什麼?」
    「將軍責備與否並不是問題。與此相比,神佛的怒火怕更讓人擔心。因而,夫人若改信洋教,根本無必要擔心將軍的想法。不管將軍怎樣生氣,只要夫人相信,天主能救贖自己,才是真正的信奉。這些別人都無法干涉。」
    淀夫人開始心不在焉。她並非想問這些,她有別的目的,「不說也罷。我並非那般熱心,想去信奉天主。然而,信了天主,將軍和秀賴便會永遠和睦,是也不是?」淀夫人巧妙地轉移了話題,笑了。
    宗薰並不讓步:「這二者非一碼事。依小人之見,信奉不應被雜事所擾。」
    「這麼說,洋教並無那樣的功德利益?」
    「是。考慮功德和利益的信奉便不是真正信奉。只有信,才能心中澄明,任何人都無法干涉,無法過問,它只是個人私事,這種境界方堪稱法悅。」
    「哦。我好像不只是為信奉。」
    「恕小人直言,宗薰也這麼認為。」
    「先生看來不是個會說謊之人。你去了江戶,有何想法?在你看來,秀賴到了十六歲時,將軍會如約把天下歸還他嗎?」
    宗薰沉住氣,盯著淀夫人。她果然是想問此事!對於這種無知,他感到悲哀、厭惡不已。他還清楚記得,關原合戰之後,當淀夫人聽到「與秀賴和淀夫人無關」之言時,是多麼欣喜若狂。她並非不清楚,將他們母子趕出大坂、暴屍荒野,乃是亂世慣例。她的狂喜是在為自己慶幸,因而應立即派出使者致謝。秀賴到了十六歲便將天下交還——即便這是男人與男人憑著至高的信譽作出的約定,在此時,早已成了一紙空文。
    不管怎麼說,三成是以秀賴為名出兵。
    「夫人,此事小人不知。不過,一連幾夜陪將軍閑聊,小人可切身感受到將軍的心情。」
    「什麼心情?」
    「其一,六十三歲后,將軍便欲退隱。」
    「六十三?不就是今年嗎?」
    「是,就是今年,也就是說,明年便要退隱。將軍為何說六十三歲后便退隱,夫人,您知其中深意嗎?」
    「這和我有何關係?」
    「這是太閣大人故去時的年齡。」
    「天下公是六十三……」
    「夫人都忘了?太閣是在虛歲六十三時歸天的,故將軍明年便要退隱。隱者無塵無欲,他說他要以隱者身份,幫助世人締造太平。現在仍是多事之秋,故很多人都說為時尚早。將軍卻明確回道:『不早了,要是不讓後繼者把自己當成已過世之人,習慣獨力治理天下,天下如何大治呢?』」
    宗薰已不想再不切實際地阿諛奉承,讓淀夫人繼續做她的春秋大夢。他甚至不再害怕她發怒。
    此前,他以堺港茶道名師的身份,一一拜訪了各地的大名。和豐臣氏關係不大的人,都或多或少對家康的寬大感到擔憂:「大坂或許有一日會成為太平的障礙。」家康在關原合戰後對秀賴母子的處置,也讓他們有些不滿。
    蒙豐臣氏厚恩的西國大名當中,並無一人認為天下還會回到秀賴手中。他們所想,只是如何使得豐臣氏存續下去。他們為了這個目的而焦思苦慮,卻又不得不看家康的臉色。
    肥后的加藤清正,在江戶修建了氣派的府邸,乘著駿馬四處轉悠,美髯飄逸,向江戶百姓展示威儀,然而他對家康卻是畢恭畢敬。這一切都是為了豐臣氏,他在示威和忠誠間作到微妙的平衡。而此時,只有淀夫人還在白日做夢。
    宗薰又道:「夫人知道嗎,將軍六十三歲之後,便會讓位,此決心已不可動搖。」
    「是說秀賴還不到年齡?」
    「是。將軍也認為,世間尚不太平,內府大人恐難勝任。」
    「那麼,秀忠為下一任將軍?」
    「是。」不知不覺,宗薰被一種同情心驅使著,些鬚生出欲改變這個可憐女人的想法之念,「小人說過有兩件事。這還有一件,就是人不知自己會活到何時。」
    「這事……我也知啊。」
    「將軍便是悟到了這個理,才決定在太閣大人歸天的年紀退隱。這說不定便是從已故太閣大人那裡學來的。人的壽數無法推測,因此在後繼者的培養上,絕不可掉以輕心。」
    淀夫人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嘴角微微抽搐,她死死盯著宗薰,不語。
    「故,後繼者必須擁有號令天下的能力,即便一年後將軍身有不測,後任將軍也能治理天下。」
    「……」
    「但是,新的將軍還無兒子。夫人也知,阿江與夫人所生都是女兒。故第三代將軍是誰,皆不可知之。小人要說的另一事便是,下一代將軍是誰,均還未知……」
    「這麼說,這麼說,秀賴將會成為第三代天下公?」淀夫人顫聲問道。
    宗薰有些慌亂,淀夫人可悲的荒唐大夢,差點把他也卷了進去。
    其實,宗薰認為,只要秀賴有能耐,作為秀忠長女夫婿,家康不定會考慮讓他成為第三代將軍。從江戶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但不管怎麼說,這些卻都只是想象。宗薰想要說的是,第三代將軍還沒確定,因此豐臣氏應該自重,這是他的忠告。可淀夫人卻拚命咬住此言不放,讓他感到且羞且恨。
    「夫人,關於『天下公』這個叫法,小人有些想法。」
    「這個稱呼不妥嗎?」
    「不是妥與不妥的問題。夫人好像還不知,如今和太閣大人的時代不同了。」
    「太閣和將軍不同?」
    「將軍作為武士總領,由天子任命,手握天下之柄。這始於源平時代的賴朝公。」
    淀夫人有些不解,眨巴了一下眼睛。可因關係到三代將軍,她未插嘴。
    「事情的起因,乃是賴朝公父親以及祖父時代的院政之制,即退位的天子亦可處理政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武將為院政之爭傷透了腦筋。上皇昨日還信任某人,今日便信了另一人,而且,每次都會命令信任之人去討伐失去信任之人。賴朝公的父親和祖父,都因骨肉相殘而丟了性命。總之,因為上皇的一道命令,今日的寵臣便會成為明日的朝敵。只要上皇對父親稍不滿意,便會命做兒子的去征伐,做兒子的卻也不得不去。由此,騷亂未有休止。故,賴朝公便平定了天下。」
    淀夫人目光銳利,瞪了一眼宗薰,沉默不語。
    「夫人,您知賴朝公與其弟源九郎義經公為何失和嗎?」
    「據說因賴朝公嫉妒心太強。」
    「非也。義經公帶領兄長的家臣,作為代官而立下赫赫戰功,賴朝公豈有理由心生嫉妒?賴朝公對義經公道,唯有一點要謹記,此事很是重要,可義經公卻未做到。」
    「何事?」
    「即便上皇要褒獎他,賜封官職,也不得接受。天下武士都是賴朝公的家臣,故,若有功勛需要表彰,賴朝自會請求上皇,而不得直接接受賜封。這一點務必遵守,務必……」
    淀夫人厲聲打斷宗薰:「這些和我有何關係?」
    「有關係!」宗薰亦斷然道,「若了無關係,小人何苦把這些陳年往事搬出來?這些事啊,便是對夫人問題的回話。」
    淀夫人麵皮還在抽搐,她移開視線,小聲道:「那你繼續說。」
    「是。賴朝公嚴格規定,武人不許直接接受上皇任命的官職,義經公卻違反了規定,接受了上皇任命,成了左衛門尉檢非違使。這便是兄弟失和的開端。賴朝公的苦心都化為泡影。只要有人擅自接受恩惠,上皇便會為賴朝公樹敵,命他的敵人去討伐他。沒有明白兄長大志的義經公,遭到了兄長的嚴厲斥責。於是,義經公怨恨兄長無情,心中苦悶,從上皇處領了一道討伐賴朝公的聖旨,公然與賴朝公為敵。這對兄弟的悲苦,自與夫人及大人大有干係。夫人必須明白,將軍便是昔日的賴朝公,而太閣大人乃是助天子處理政務,二者截然不同。」
    淀夫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你是說,天下公的時代和當今的時代,已經不同了?」
    「是。夫人也知,先前已故太閣位居公卿,乃是在天子身邊處理政務的關白太政大臣。而現在將軍卻是作為武士總領,接受天子任命,建幕府而治。」
    淀夫人無語,良久方道:「宗薰,你是說,這種差別對豐臣氏不利?」
    「且不論利與不利。若豐臣氏家主是武將,那也在將軍屬下,乃是將軍家臣。」宗薰輕描淡寫道。
    淀夫人的表情頓時僵住,「在這美好的春日,我都聽到了些什麼啊?宗薰,秀賴現如今乃是內大臣,亦是江戶的家臣?」
    「二者不可混為一談。」
    「那怎樣才能不做江戶的家臣?」
    「離開大坂,到天子身邊,放棄武將身份。」
    淀夫人舌頭打顫,無言以對。她也知,朝中公卿,皆是徒有虛名。
    宗薰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旋又一咬牙:她遲早會明白。於是,他臉上浮現出微笑,往前挪了一步,「但夫人,這只是理。或許明年,千姬小姐之父便成了將軍,內府大人即為將軍女婿。故,只要雙方和睦,豐臣氏便能長盛不衰。」
    淀夫人已經心不在焉,宗薰的話已然變成了遙遠樹梢上的風聲。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是何時的事?去年二月初四,家康還特意從伏見趕來向秀賴賀年,可不久他便接受了天子託付,成了武士總領,難道連秀賴也不得不服從他的命令?若是連秀賴都成了家臣,那麼加藤、福島、淺野等人,無論怎麼對家康卑躬屈膝,亦合情合理。家康也就罷了,他的兒子秀忠明年便會成為將軍。這樣一來,淀夫人和阿江與的地位便會完全逆轉。直到今日,淀夫人都覺得因千姬是妹妹之女,才娶了她做兒媳。可是這樣一來,人們卻可能說,因為秀賴是姐姐之子,阿江與夫人才把千姬許配與他。這豈非乾坤顛倒?宗薰說時勢變了,可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便會有如此巨大的轉變嗎?但亦如宗薰所言,阿江與夫人還無兒子,她不能發怒,她沒那般笨。但家康和秀忠又是怎生想的?
    「或許,」宗薰乘勢道,「將軍是想在讓位之後,再看看對於自己創建的太平,世人究竟怎麼理解。當年賴朝公告誡眾人,絕不可直接接受上皇封賜,必須通過將軍才能領受,這是鎌倉幕府的本錢。可義經卻以為,這是說給眾家臣聽的,他們之間乃是兄弟,便未放在心上。這是宗薰的理解。」
    「……」
    「然而,這個疏忽,卻十分要命。義經公未經兄長間意而接受了上皇賜封,眾家臣自無法平靜:九郎未服從命令!若兄長因他是胞弟便坐視不管,他們必會逼問:天下可還有公正?作為處理天下大事之人,賴朝公斷不能坐視不管,於是忍痛斥責了義經公。可被斥責一方卻不明白這個道理。兄弟因此失和,兵刀相向。豐臣和德川雖非骨肉兄弟,已故太閣和將軍卻是郎舅,大納言大人正室和夫人又是親姐妹,內府大人和表妹千姬小姐已喜結秦晉之好,這遠比賴朝、又經二公關係更是親密,這才是重點。」宗薰依然熱心解釋,不說服淀夫人似不罷休。
    宗薰不是會將別人不幸放在心上之人。有時,他會做個冷靜的旁觀者,可今日他卻與平常不同。為了說服淀夫人,他舉出賴朝公兄弟舊事,但說著說著,才發現此與江戶大坂的關係竟如此相像。他立時感到巨大的不安。為了太平,信長公、秀吉公和家康公等武將費盡心血,不論利休、蕉庵、曾呂利還是宗久,也都為了此願奔波一生。若江戶大坂之間再起戰事,別說秀吉公建造的這個大坂,就是堺港和京城,也可能化為焦土。
    「夫人,常人以為,時勢變遷和自家並無關係。可夫人不能這樣,賴朝公兄弟便是很好的例子。豐臣氏自當為眾人楷模,如此,內府大人也定能得到善報。」
    「我明白,我明白了!」淀夫人眼裡噙著淚水,「時勢變了……故,秀賴必須率先服從將軍。你就這般說好了。」
    「小人不敢。此乃為了天下太平,為了太閣地下的冥福,也是為了內府大人,為了黎民百姓……」
    看到淀夫人流淚,宗薰一時不知所措。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鐵石心腸。
    「請夫人見諒。小人乃是因為想到了賴朝公舊事,無法平靜。」
    「你說得很好!」淀夫人不再掩飾挖苦之意,「時勢變了,天下之事已經由宮裡全權託付給了將軍。」
    「正如夫人所言。」
    「要想改變這個事實,就必須發起戰事,戰而勝之?」
    「道理上是如此。」
    「好,我會將這個理好生向秀賴說明。不僅是秀賴,我也會拜託福島、加藤,以及所有尚與我們有來往的人。告訴他們,時勢變了,若是對豐臣氏還抱有忠義之心,就必率先服從江戶。」
    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夫人,為何此前無人將事實真相告訴她?宗薰突然想要指責片桐和小出的疏忽。
    「我知道了。將軍在天下公亡故的年紀就要退隱么?」淀夫人喃喃道。
    淀夫人絕非不明事理之人,宗薰想,問題還是她身邊人缺乏見識和誠意。不管怎麼說,這樣罕見的重擔讓一介女流來背負,的確勉強。倘若身邊的親信不指點,不反覆提醒,她的動搖自是必然。然而在宗薰看來,這城中如今實在缺乏這種有識之士和有誠意之人,到底誰才能真正明白太閣遺願的深意?
    在堺港,宗薰乃是可以公正評價信長公、秀吉公和家康公三代的大志和業績之人。信長公偉略過人,秀吉公才能超群,家康公的治國方略讓宗薰願為之肝腦塗地。但這太平,便是這三位志士造就的嗎?非也。信長擅識人,秀吉善用人,家康則兼二者之長。正因如此,他們各自擁有忠心能幹的家臣,而且從未誤斷過大局。但僅有這些,便能創造一個太平盛世?
    有一種東西在背後幫扶了他們的大業,萬千世人往往看不到它。不用說,它便是眾生的希望,是百姓的意願。宗薰認為,這種力量單獨看去,雖甚是渺小,可合為一道,便為滔滔大河,可決定天下方向。
    此流默默在亂世流淌了一百餘年。世人已經漸漸淡忘太平為何物,但在心底,卻處處憧憬盛世,時時探索太平。故,當他們感到有太平之象,即便無人鼓動宣揚,他們也會暗中幫忙。宗薰想讓淀夫人明白此理。
    「夫人,宗薰還有一事……請莫怪宗薰多嘴。」
    「噢,那就聽聽,你的話讓我平靜了下來。」
    「不,此事或許會擾亂夫人心志。小人深切感受到夫人舅父總見公與太閣大人、將軍這三公的奇緣。」
    「奇緣?」
    「是。若無此三公,天下依然戰亂無休,黎民蒼生還在遭受塗炭之苦。」
    淀夫人坦率地點頭,「是啊,言之有理。」
    「是奇緣啊!」宗薰看到淀夫人同意自己的說法,感到是明言的時候了,「若無三公,首先便不會有大坂城。大坂現今仍只是石山本願寺的門前小町,四周蘆葦叢生。」
    「說的是啊。」
    「這麼一想,便覺總見公實在睿智。」
    淀夫人見宗薰首先讚譽的非秀吉,而是信長,眨巴著眼睛,面帶不解。
    「夫人您大概也知,想到在大坂築城的乃是總見公,太閣大人乃是繼承了總見公遺志。」
    「不錯。」
    「小人有時會想,莫非三公乃是不忍看著蒼生受苦,而降臨到人問的神佛?」
    「嗯,是蠻橫粗暴、渾身血腥的神佛。」
    「非也,非也。這三公之間,從未發生過真正的爭鬥,此便是明證。太閣大人和將軍此前唯總見公馬首是瞻。」
    「這話不差。」
    「總見公從一開始便視將軍大人如親兄弟一般。總見公總是把將軍稱為三河的兄弟,二人同心協力。太閣大人也迅速繼承了總見公大業。」
    「是啊。」
    「太閣知總見公和將軍之誼,故即便有小牧之役,卻並不在意,甚至將親妹妹許配與他,成秦晉之好。要是三公之間互有交惡,怎會有如今太平?這種奇緣,對於萬民來說,愈想愈覺得慶幸。」
    「的確如此。若是三人相爭,現在肯定還是亂世。」
    「是啊。」宗薰不覺身子前傾。今日的他,失去了一個老練的茶道名師應有的謹慎,「小人想說,因為此緣而聚首的三公,為了天下萬民而攜手,總見公和太閣大人已不在人世,但將軍大人順利繼承了二公遺志。若切斷此緣,而致兩家兵戎相見,那才會招致神佛詛咒和萬民怨恨。將軍大人已充分意識到此憂,請夫人也莫要忘記。要是將此神佛奇緣變成惡緣,總見大人和太閣大人在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宗薰話畢,始憂心淀夫人的反應。
    淀夫人脾氣倔強,要是觸怒於她,她便會失去理智。宗薰手心捏了一把汗。可淀夫人卻毫無動怒的跡象。她似忘記了方才的挖苦諷刺,從心底里同意了宗薰所言。宗薰覺得是告辭的時候了。他未像往常那般泛泛說些逢迎之辭。他只相信,若和家康翻臉,信長公和秀吉公也會怪罪。「蒙夫人寬宏大量,讓小人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小人就此告辭了。」
    「這就要走了?你說得很好。我有一樣東西送你。」淀夫人拍拍手,叫來右京局,貼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言,是要賞賜衣物。
    「小人不勝榮幸,多謝夫人。」宗薰拜領致謝后,告辭而去。
    淀夫人一動不動獃獃注視著院中,不是心緒不佳,她是想把心中美麗的幻影,完整保存於記憶中。
    「我要去秀賴那裡,正榮尼一人跟著即可。現在秀賴也該習完字了。」她說著,就要站起身來,旋又改變了主意,「還是先去看看千姬吧。不用先去告訴她,她是我外甥女。」言罷,她捂著嘴爽朗地笑了。「呵呵,看我這記性,阿千現在已非外甥女了,是媳婦。呵呵。」
    「是啊。」正榮尼鬆了一口氣,低下頭,「還有誰跟去?」
    「用不著那些個繁文縟節,就你一人跟著就是。」
    「小姐一定很高興。」
    「是。」
    一路上淀夫人喜不自禁,「想想,阿江與還沒有兒子啊。」
    「是啊,聽說都是女兒。」
    「阿千是長女,長女是我的媳婦。」淀夫人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正榮尼知她為何這般高興。她肯定是在想,家康退隱之後,下一個將軍便是秀忠,秀忠之後呢,便是秀賴。千姬終是聯繫秀忠和秀賴的繩索啊。這種空想,讓她頓時想起了早已忘記的千姬。
    淀夫人一臉興奮地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千姬房口。千姬正跟她從江戶帶來的童女阿點相對而坐,玩著雙六。侍女們看到淀夫人到來,頓時慌作一團。來之前未通報,慌張亦是自然。一個侍女忙伏在地上施禮,另一個往屋裡跑去。
    「不用了。看啊……從這裡就能看見阿千,清純坦然,也不知畏懼,真是可愛啊。」
    但侍女們卻未從字面上理解淀夫人的話。淀夫人喜挑剔、好挖苦的毛病眾人皆知。有侍女道:「奴婢馬上請小姐出來迎接。」
    「不用了。我只是想來看看阿千。」
    這時,一個嬤嬤慌忙跑了過來,伏在地上,戰戰兢兢說了些歡迎之辭。淀夫人並不覺異常。是因為我的關係,才這麼害怕——她這般想著,走到屋裡。但走進去之後,她才發現千姬和阿點已不在原來的地方。「咦,小姐呢?」
    「在那邊迎接。」
    淀夫人大吃一驚。在隔扇外她剛才站過的地方,千姬和阿點並排跪在一處,雙手伏地。
    「噢,阿千。」淀夫人皺起眉頭——分明不必這樣見外。即便她因挂念而來,這些下人卻仍然沒有放棄冰冷的戒心。想到這裡,她動了感情,走過去,彎下身子,托起千姬,「好了,阿千,現在是我的孩子,不用到這裡來迎接。為何不繼續玩雙六?」
    「我們可以繼續玩嗎?」
    「噢,當然。快帶阿點去那邊玩吧。」
    兩個孩子偷偷對視一眼,點頭,坐到一邊。可明顯地看出,她們感到意外。
    「你們跟小姐都說了些什麼?是不是說我禮法森嚴?」淀夫人想到什麼便會說出來,這是在太閣生前便養成的習慣。
    聽到這話,嬤嬤愈惶恐了,「不,絕無此事。」
    「那麼剛才小姐怎會那般提心弔膽,剛才還在無憂無慮地玩耍著呢。」
    「這……關於這事,奴婢想跟夫人解釋一下,請夫人移步。」
    淀夫人完全沒有了心情——要離得千姬遠遠的,這不是擔心她嚇壞千姬嗎?
    「你說吧。」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榮局已有身孕的事。」
    「你說什麼?身孕?」淀夫人急道,「你說榮局?她……」
    嬤嬤怨恨地看著淀夫人,並不作答——分明為此事而來,卻這樣明知故問,夫人到底想做甚?
    「你怎不說話?榮局怎的了?」
    「是……有身孕了。」
    「和誰?在這屋子裡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嬤嬤皺眉搖頭道:「不是在這裡。」
    「那,莫非和本城的年輕武士?」
    「是在本城,可非當差的武士。」嬤嬤盡量冷靜。她以為淀夫人乃是故意將責任推給年輕的武士,頓時心生反感。
    「難道是出入的商家,或者是巡視的……」
    嬤嬤一臉嚴肅,示意其他侍女退下。在眾人面前,她無論如何也難對淀夫人直言。眾人退下之後,她道:「奴婢想,夫人已決定如何處置了。請問夫人,當如何處置榮局?」
    「你在說什麼?快說出那人來?眼中竟沒有我了,說不定我會將兩人同時斬首!」
    「同時斬首?」
    「是。是誰?說!」
    「夫人,您這話可重了。奴婢深知榮局的為人和性情,夫人要是隨便找個人,硬說他是偷情之人,將他和榮局一起斬首,那榮局實在太可憐了。」
    「我隨便找個人?」
    「是。夫人,不管怎麼說,榮局乃是被人所強。」
    「被人所強?」
    「是。她時常蒙少君召見。但少君還小,誰也未想到竟會出達等事。」
    淀夫人驚訝地半張著嘴,茫然若失。
    嬤嬤這才明白淀夫人真不知此事。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說。可秀賴卻跟榮局說,他已告訴淀夫人了。
    「我又虧欠了阿江與了。」半晌,淀夫人小聲道,眼圈通紅。
    此後,正當她一邊想著如何與江戶那邊說,一邊為了封住悠悠眾口而煩躁不安時,八月初,卻收到了江戶來函。
    慶長九年七月十七,阿江與夫人終於生下了一個眾所期盼的男嬰。這是一封充滿喜悅的報喜函,此男便是日後的德川家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1
第335章 葵紋後繼


    慶長九年三月二十九,德川家康再次入駐伏見城。
    家康封征夷大將軍,已過一年零兩個月。此間天下既定,但一向謹慎的家康並未因此而鬆懈大意。他明白,他一手打造的天下是否得民心順民意,江戶的所見所聞難以為據,只有在江戶之外才能看清楚。
    是年二月,家康准許毛利輝元築城。關原合戰前,毛利氏年賦高達百萬石,其實力與德川不相上下,但戰後俸祿被削至三十萬石,此次要築的便是一個三十萬石大名的城池。輝元提出三田尻、山口和萩三地備選,誠懇地徵求家康意見。自大內氏以來,長州便是去朝鮮和大明國的必經之地,絕不可輕率行事。家康為輝元選擇了萩,並注意觀察世人對此事的反應。
    九州乃軍事要地,故必須和島津氏齊心協力。家康到伏見之後,馬上傳來剛到京城的島津忠恆,首先在京都的木下為島津選了一處宅地。不論島津還是毛利,關原之戰時都曾與家康為敵。但他們既已宣誓忠於家康新政,家康也並不拘泥於舊仇,而是充分顯示器宇,讓他們放心。
    家康此次進京的另一個目的,乃是想知道皇宮和眾公卿對新政的看法。公卿對政務和輿論很是敏感,他們在皇族身邊存活了千年,對於天下興亡、世道治亂,擁有異常敏銳的嗅覺。對於家康這一年來所為,他們必有自己的看法。
    家康遂於六月二十二進宮面聖,二十三入二條城,在此處靜候前來問候的諸人。眾人舉動令家康有些意外。前來拜見的不僅有公卿,還有親王和各皇家寺院住持。因是今年第一次見到家康,他們都畢恭畢敬致以賀辭。看得出來,他們比豐臣秀吉執政時顯得更為安心。
    家康遂於當日命伊勢、美濃、尾張等七地武士協助井伊直勝,在曾為石田三成居城的佐和山新築彥根城。井伊氏自南北朝以來便以忠於天皇而聞名於世,讓井伊負責皇城守衛,使得京城堅不可摧,既是示威,也是安慰。
    隨後未久,家康接連收到三個喜訊。大久保長安差使來報,他在佐渡發掘出大量黃金。肥後人吉城主相良長每主動將母親了玄院作為人質送到江戶。這並非家康的要求,但其意義卻非常重大,因為這表明武將也開始理解家康的新政了。
    但與這兩個消息比起來,第三個消息更讓家康大快:阿江與夫人誕下一個男嬰!
    家康聽到阿江與夫人終得男兒,是夜,興奮得手足無措,馬上令人掌燈。在江戶時,家康下令修建鎌倉八幡宮,在岡崎時亦供奉伊賀八幡,在伏見則尊崇男山八幡。或許,他一直在默默祈禱嫡孫的降生。
    「大好!」掌燈之後,家康小心翼翼打開秀忠的信函,戴上眼鏡,認真讀了起來,「當起名為竹千代。」
    在此之前,秀忠曾有過一個兒子。最先出生的是千姬,然後是子姬和勝姬,再后便生了一個男孩。秀忠據自己的乳名,為此兒取名長丸。家康對此名並不滿意。既然秀忠被定為嗣子,那麼長丸亦將成為德川之主,故「長丸」名略有不佳。當年為秀忠起乳名時,並未考慮過立他為嗣。家康認為,若是嫡長子,就應和德川所有嗣子一樣,叫「竹千代」。這長丸亦並未如他名字那般長久,還不到一歲便夭折了。
    「瞧瞧!我說過了吧?」家康當時道。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還從未對秀忠透露過對嫡孫取名的不滿,於是感到一絲不安。
    秀忠失望道:「下次讓父親大人賜名吧。」
    秀忠乃是充分感受到了家康作為祖父的不滿之後,方如此回答。可此後出生的又是一個女孩,取名初姬。如此一來,不管是秀忠還是阿江與夫人,甚至連家康,都有些心灰意冷,他們覺得,阿江與恐怕不會再生出男兒了,或者即使是生下男兒,恐也不會長命。如今卻傳來了這樣一個消息,怎不大快人心?
    快馬加鞭前來報信的使者,乃是內藤次右衛門正次,他身子因過於興奮而顫抖。
    「主事者酒井河內守重忠啊。好好,這符合家規。」
    信上寫著,捧刀為酒井右兵衛大夫忠世,抱嬰為腰物奉行坂部左五右衛門正重,嬰兒生辰為七月十七未時,母子平安。
    「正次,大納言如何?」
    「鎌倉八幡宮正在修建之中,大人認為此乃神旨,歡喜非常。」
    「哦。古人云:君子之澤,三世而斬。這第三代啊,當用心調教。」
    「是!」
    「不管怎麼說,得好生慶祝。正純,通報全城,俱皆賞酒。大名們聽說此事,不定亦會前來祝賀。令廚下預備酒菜。」
    眾人盡皆喜氣洋洋。
    家康自是快慰,對接踵前來致賀的人總是笑臉相迎。聽完賀辭之後,他亦總要說上一句:「我讓秀忠給他起名竹千代。」
    很多人即便明白此話的含義,卻不知他為何對每人都要說這句話。既然叫「竹千代」,這個孩子便是德川嗣子。但為何一向寡言的家康會向眾人喋喋不休?竹千代還不知能否平安長大成人,再者,其是賢是愚,都還未知。像家康這等深謀遠慮之人,自然不會不知這些。此子若成個不及尋常之人的白痴,又當如何?當然,這種事不便出口,因此子既可能成白痴,卻也可能成一賢德之人。
    不管怎麼說,孩子的父親乃是秀忠。所有家臣都把孩子認定為德川嗣子而無異議,其母為信長公外甥女、豪傑淺井長政之女,血統無可指摘。經常將「人靠磨鍊」掛在嘴邊的家康,卻為何忽略了這些,而對「竹千代」之名津津樂道?其中定有深意。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面面相覷,大惑不解。過後,家康必會致書秀忠,就竹千代的乳母和老師等事提出自己的建議,彼時便能明白家康的用意。
    對此事感到不解的似乎不只他們二人。前來致賀的側室,便有人明確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那便是與前兩年連續生下八子紀州賴宣、九子水戶賴房的正不氏阿萬夫人相處甚好的阿勝夫人。她和阿萬夫人於天正十八年同日被家康納為側室,彼時她年方十三。阿勝初名阿八,乃是家康側室當中為數不多以姑娘身出嫁者。她說話直爽,毫無顧忌。
    「將軍大人,竹千代不是您的乳名嗎?」
    「是,也是我祖父和父親的乳名,是重要的名字。」
    「哦。」她嬌滴滴的,眨巴著眼睛,不解地看著家康,「大人要為他取這麼重要的名字?」
    「你覺得不好嗎,阿八?」家康唯獨允許阿勝在他面前撒嬌,不僅因為喜歡她的美貌和才氣,更是出於對十三歲就開始侍奉自己的她的憐愛之情。
    「妾身不知好與不好。可妾身以為,這多少和大人您平時說過的話有出入。」
    「出入?」家康一臉嚴肅地看著二十七歲的寵妾,反問道,「你認為哪裡有出入?」
    「大人常說人靠磨鍊。因此,五郎太丸的母親和長福丸的母親,都對孩子甚是嚴格,豈非有出入?」
    家康不笑,單是轉頭看了看坐於一旁的板倉勝重。但勝重亦低頭不語,他不知家康將會作何回答。
    「阿八,你說過,你想養一個孩子?」家康突然改變了話題。
    「是。」
    「你生的市姬不幸夭折,今頗為寂寞。你現在養著的乃是長福丸的弟弟鶴千代,你是想要鶴千代做養子?」
    「是。可是……」
    「我明白。信吉雖不幸於去年亡故,但竹千代還有忠吉、忠輝、五郎太丸、長福丸、鶴千代這些叔叔。這些人都會經過嚴格錘鍊,自能成為竹千代之良輔,故,即便竹千代體弱一些,也不妨事,最重要的乃是家臣。」
    聽了此言,阿勝夫人仍然有些不解,但板倉勝重和本多正純卻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們互看了一眼,默默點頭。
    「好了,你下去吧,還有許多大名要來。」
    「是。」
    「要是還有不解的,你就跟他們解釋說,因為有很多好家臣,竹千代天生是『竹千代』。」
    阿勝夫人似亦明白了家康的意思。她兩眼炯炯有神,鄭重地施禮告退,「遵命!」
    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部鬆了一口氣。他們無須再問。家康之所以要這般做,便是想告訴世人:休要輕舉妄動。
    剛滿三歲的長福丸接替了去年亡故的信吉,被封到長陸水戶,俸祿二十五萬石。他的兄長七男五郎太丸得封甲府二十五萬石。對於家康分封其子,有人認為他有私心。可如今看來,那是在為秀忠生下男孩作準備。前來拜賀的人仍然絡繹不絕。人稍少之後,江戶送來第二封書函。這次帶著乳母、老師和侍童等人的備選名單,來徵求家康意見。
    太陽已經落山,大廳里點著蠟燭。家康早已令人帶著讓秀忠為孩子起名為竹千代的命令,出發去了江戶。
    眾家臣這才明白,或許有側室因為秀忠至今無子而生有妄念,母以子貴,兒子便是全部。若是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成了秀忠養子,繼承大業,成為第三代將軍……她們很容易做起這樣的夢。家康對此早生警惕。他力圖以儒道教化世人,既把諸民分為士農工商四等,若是自己先破壞了長幼之序,又怎生令天下信服?
    連阿勝夫人都想要鶴千代做養子,難說別人無這種心思。但她現在方知,這樣的夢乃是不許。家康既然把一切已說明,豈容人再生非分之想?
    正是出於這種想法,家康才在孩子尚在襁褓時,便確定了他們各自的領地。人須常常思慮。深思熟慮處理事務,方是為政之道。近日,板倉勝重深深體會到了這些。
    「該來的都已來過了。都跟我去用飯吧。」家康起身離開,板倉勝重緊隨其後,心裡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和清爽,如被清水洗滌過一般。
    「各位都用飯吧。內藤正次,你念念大納言提出的人選。要是有不妥,諸位只管直言。乳母、老師、侍童……這些人選都關係到天下的長治久安。」家康說完,端起酒杯。案上有五菜一湯,特別燒了一尾小鯛魚。在自己人的宴會上,家康很少這般奢侈。陪席的除了本多正純、永井直勝、板倉勝重、內藤正次、成瀨正成外,還有卜齋和崇傳。
    內藤正次道:「稻葉佐渡守正成先前之妻福子為乳母,如何?此人……」
    板倉勝重正欲說話,家康卻抬手止住了他,勝重微微一笑。稻葉正成前妻福子,家康和勝重都頗為了解。還不知將要出生的嬰兒是男是女時,阿江與夫人便拜託板倉勝重,讓他在近畿為孩子尋個乳母。她定是估計這次出生的還是個女兒,才想找個京城的女人。而那時,福子正好帶著養父稻葉兵庫頭通重的書函從美濃到了京城。勝重在調查她的身世后才知,福子乃是山崎合戰後在近江大津被捕、並在粟田口被釘死的明智光秀家臣齋藤內藏介幼女。
    看到家康擺手,內藤正次擔心地問:「大人覺得不妥?」
    「不,很好,我的意思是很合適。」家康道,「我們熟知她的出身,若是讓她撫養竹千代,她定能一生帶著感激之情,盡職盡責。在孩子出生之前,考慮到有可能生個男孩,我便讓勝重把她帶來,與她見了一面,是個諸方面都很是妥當的女人。你說呢,勝重?」
    「是,大人把她送到了大內的民部卿局處。」
    「那麼,大人沒有異議?」
    「很好的人選,是可靠之人。」
    內藤正次突然想笑,但馬上又板起臉,他想起了在江戶選乳母時的情形。
    為孩子選乳母是件大事,可是被處以釘刑之人的女兒……有人納悶不解,但民部卿局和阿江與夫人卻力薦。那是因為,其他兩位候選人都比阿江與夫人好看些。夫人是想找個強壯但不怎麼好看的京城女子。在這一點上,福子的確是個合適的人選。這就是正次想笑的原因。
    「那麼,老師也在此……」
    「噢,讀讀吧,這裡都是自己人,不用顧慮。」
    正次從話里可以推測出,生下男兒時應該如何,家康和秀忠恐早已有過商量。若非如此,家康不會如此爽快。
    「容稟:有酒井備后守忠利、青山伯耆守忠俊、內藤若狹守清次。」
    「我也是這麼想的,好,未有異議。」言畢,家康如剛剛想到什麼,注視著正次手中的信箋,「七日宴會可能已經來不及了,上邊有無寫關於三七宴會之事?」
    「沒有,這上邊未寫……」
    「這可不行。既取名竹千代,當照例行事。」
    「是。」
    「德川家裡的喜事就是譜代大名的喜事,聽著,記下名字。大納言不會有疏漏,就怕萬一。」
    「遵命。」正次道。
    卜齋馬上拿了紙筆遞給正次。
    「三七宴應於八月初八舉行,是個吉日。出席宴會者:松平右馬允忠賴、松平上總介忠輝、松平甲斐守忠良、兩鄉新太郎康員、松平丹波守康長、松平主殿助忠利、本多伊勢守康紀、牧野駿河守忠成、最上駿河守家親、松平外記忠實、松平伊豆守信一、小笠原兵部大輔秀政、水野市正忠胤、松平周防守康重……」家康微閉雙眼,掰著手指,「若是有和七日宴重複的,聽憑大納言裁斷。」
    對於家康來說,這個男孩的出生,即是鞏固太平的絕好機會。聽著聽著,勝重覺得胸口開始疼痛:大人為了締造太平盛世,已然賭上一切……
    仔細想來也難怪。天下大名,何人比家康更加災難深重?他生於亂世,災苦連連。祖父和父親都死於非命,三歲便被迫與母親分離,六歲為質,十三年忍辱負重。即便掙出了牢籠,良多苦難依然接踵而至。好不容易力至遠江,又在三方原遭遇滅頂之災。那一役多麼令人刻骨銘心,從家康這話中便可見出:「我帶兵打仗的師父,乃是武田信玄,若無信玄公,我不定早就兵亡了。」
    就是內庭諸事,起初也並不順遂。信長公與家康結盟以後,家康正室築山夫人為今川義元外甥女,始終對信長公抱有敵意,至死不變。設身處地為夫人想想,亦不難理解。信長殺了義元,家康卻和他結盟,還讓夫人十月懷胎生下的嫡子信康娶信長之女為妻。娘家血脈全無,仇家卻蒸蒸日上,這口氣,築山夫人怎麼也咽不下去。
    但無奈之下殺妻的家康,亦甚是痛苦。事情還不止如此。長男信康乃是築山夫人所生,信長公料定,這個詛咒織田氏、詛咒丈夫的女人生下的兒子,必會和武田勝賴勾結,圖謀不軌,故令他切腹。板倉勝重知道,家康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
    家康的祖父、父親、母親、妻子和兒子,全被戰亂奪去。若家康非是個執著於太平之人,他定已被殘酷的亂世車輪碾了個粉碎。然而,家康不會讓自己犯兩次同樣的錯誤,在品嘗失敗的苦澀時,他會從中發現下次成功的契機。
    去歲新年,勝重曾問家康,身為所司代,為政應注意什麼。家康道:「人一生如負重致遠,不可急躁。以不自在為尋常事,則不覺不足。心生慾望時,當思先前困窘之日。」言畢,家康又微笑道:「忍耐乃長久根本,憤怒是人生大敵。只知勝而不知敗,自害其身。常思己過,勿怪人非。凡事過猶不及。」
    這是家康對自己的嚴格戒律。勝重將這些話珍重記下,每日晨起都要朗誦一遍。
    如今,家康終於等到了嫡孫出生。這個孩兒的祖父是征夷大將軍,擁有著無上的權力。然而家康再怎麼得意,也不至於忘形,因今日一切都是他艱苦奮鬥所得。
    家康定欲在今晚忘掉一切,做出一副怡然之態。若非如此,他怎會在飯桌上說起此等大事?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心念天下。
    三七宴會邀請之人名單確定以後,家康愈發高興,開始挑選侍童。
    「大納言大人提出的人選有:永井大人三子熊之助。」正次偷偷看了父親直勝一眼,道,「然後是水野市正義忠大人次子清吉郎,以及福子夫人的孩子,即稻葉佐渡守正成三男千熊……」
    「哦,阿福的孩子也被選進來了?近來大納言做事很周到啊。」
    「真沒想到。」板倉勝重似乎有些意外,插嘴道,「在下記得福子夫人說,她和佐渡守性情不合,已分開了。」
    「這便是關鍵所在。大納言生性嚴謹,此番打破常規,將與丈夫分離之婦的兒子選為侍童,誠屬不易。其實,無論夫婦之情如何,女人最難捨棄的便是孩子。於是讓她帶一個親生孩子在身邊。這樣,阿福自會心存感激,一心一意侍奉孫兒。用人時,不能讓人心慰,人定不會盡全力。」家康這般說著,又道:「阿福有幾個孩子?」
    「好像有三個男孩。」
    「三個?哈哈!她丈夫還不滿意?真是個要強的女子啊。表現得好,另外兩個孩子日後自會提拔。正次,你讓大納言這般對她說。」
    「是。」
    「其他呢?」
    「目前只此三人。」
    「太少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感情非同一般。只有三個可不行。我記得大納言的乳母大姥局的兄弟好像有個年齡合適的兒子,好像是叫什麼七之助。轉告大納言,加上他,如何?」
    「遵命。」
    「方才的名單里好像有直勝的三子。」
    「是,熊之助。」
    「有兩個熊,是好搭檔。這熊之助今年多大?」
    「五歲。」
    「這麼說,七之助稍大些。他們都是竹千代的貼身侍童,年齡有大有小,人愈多愈好。對了,松平右衛門佐家裡也有一個,好像叫長四郎,是養子,原為大河內金兵衛之子,因生得聰明伶俐,被右衛門佐收為養子。他也可。再,阿部左馬助之子,他也能成大器。總之,要在竹千代周圍調教出一大批人才。要抱著這樣的心思,廣泛搜羅人——你就這般告訴大納言。」
    主公仍然回到了人才調教上,板倉勝重心中不由暗笑。
    歸根結底,人之賢愚乃是由其心念決定。就板倉勝重所知,人各有所求。以柳生石舟齋為例,無論看什麼想什麼,他都會與兵法結合一處。會見禪僧,出席茶會,聽講儒學,談論國學神道,他都會將自己的體會與兵法聯繫在一起。對於他,兵法即是性命。正因為這種執著,他才成了兵法大家。已經亡故的淀屋常安,在開墾中之島時,一心一意;做大米生意時,頗為忘我。信長公與秀吉公對統一天下的執著自不必言,做陶器的長次郎,繪畫的狩野永德,經商的茶屋,精於茶道的利休……無不極其純真,滿懷激情。
    板倉勝重最近在家康身上,已清楚地看到了這種激情。家康自己或許還未注意到,只要一開口,他都會把事情和治國聯繫在一起。只要一思考,也都以太賓士世為目標。在這個意義上說,他真是一位為太平而降生之人。他的舉止讓人不得不這樣想,況且他已逐漸感化身邊眾人。
    家康將諸子或安排到水戶,或封到甲斐,或分到信濃。對於此事,勝重起初也以為:將軍大人只想著自己的兒子。他自以為看到了家廉作為一個尋常人的弱處。但現在,這個叫竹千代的孩子的出生,讓他意識到那不過是無端妄測。家康乃是想通過確定諸子的封地,牢固地建立自家的嫡庶秩序。
    家康自始至終都說,自己的意思只是作為建議。他們談了一夜。
    內藤次右衛門正次將於次日一早,帶著這些吩咐離開伏見,直奔江戶轉達與秀忠。
    此時的秀忠,已是從二品權大納言兼右近衛大將,補授右馬寮御監。但對他來說,父親仍然至高無上,家康的這些「建議」,定能立時變成現實。
    家康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辭去將軍之職時,竹千代出生了。這是上天賜予他的大禮,亦是可喜可賀的暗示。一代一代傳下去,幕府的根基便愈發牢固。
    是夜,勝重留宿伏見城。
    本阿彌光悅和茶屋四郎次郎一起前來祝賀,是為次日清晨。此時內藤正次已出發去了江戶,前去送行的板倉勝重已回到城中,家康還有話與他說。
    第三代茶屋四郎次郎乃是第一代茶屋次子又四郎。去歲歲末,又四郎的兄長清忠去世,年僅二十,尚無妻室子嗣,便由弟弟又四郎繼承了家業,成了茶屋家第三代家主。又四郎不僅得家康喜愛,所司代板倉勝重也看到了他非凡的才能,對他比對其兄更加器重。因而年紀輕輕的又四郎已開始協助板倉勝重,擁有氣派的職名:上方五所商家儀禮管事、京都商事總管、總町總領,還時常出入長崎。本阿彌光悅因與其父之誼,成了四郎次郎最好的幕僚。
    家康聽說二人前來,馬上中斷了與勝重的談話,命人把他們帶來。勝重非常清楚家康的心思。雖然家康尚未明確說出自己的想法,但勝重知,家康是想讓位於秀忠之後,一邊協助秀忠,一邊著力於海外商事。
    眾所周知,秀吉公起初遵信長公遺志,並不反感洋教,可後來卻施以嚴厲鎮壓。而那之前,秀吉甚至打算聽從高山右近建議,將洋教定為國教。他之所以突然反感洋教,是因他知悉了一個事實:洋教徒試圖借傳教之名,將日本置於西洋諸國治下,洋人甚至還將天草一帶的大量貧民裝進奴隸船賣到天竺。這一事實讓秀吉怒不可遏,遂大力鎮壓洋教。
    然而家康對洋教無甚戒心。他以為,只要海內安定,便足以鎮住那些蠢蠢欲動的惡人。秀吉認為政商不可分,遂對商事進行了遏制,但家康認為,只要天下安定,就應和海外通商,並不因此有任何不安——他有這樣的自負。
    板倉勝重甚是清楚家康的心思,他恐是想向茶屋打聽些海外諸事。想到這些,他也留在了家康身邊。
    光悅依禮致完賀辭,擔心地看了板倉勝重一眼,道:「小人有事想單獨稟告將軍大人。」遂又改口問:「不知大坂是否已派來了賀使?」
    茶屋一聽此言,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自從家康被封為征夷大將軍,天下尚無其他商家可進出他的房間,與他面談。不管是茶屋四郎次郎,還是本阿彌光悅,只要是在諸大名濟濟一堂的大廳,他們便會主動通過下人傳話,但被帶到房裡,則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他們可以和家康閑聊,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打趣。
    「大坂嘛……」家康語氣不太肯定,看向勝重。
    「大坂或許還不知。即便知道,今日匆忙派出使者,也得明天才能到。」勝重明白家康的意思,回道。
    「不,他們知道。」光悅轉向勝重。他認為勝重更好說話,因為他近來跟板倉勝重關係也甚為親密,簡直成了其幕僚。
    「哦,是伏見城有人去通知了他們?」
    「不。應該是大納言夫人派人去報喜,因而……」光悅頓了頓,看看勝重,又看看家康,「若未出亂子,使者想必該到了。小人是這樣想,才問一問。」
    「大坂出了亂子?」家康歪了歪身子,道。
    「是接到消息前還是之後出的亂子,二者差別巨矣。」
    「究竟是何事?」
    「那個曾許配給茶屋的女子,也就是作為千姬小姐侍女而去了大坂的榮局,大人您知得,她現已告假了。」
    「阿千的侍女?茶屋的……」家康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看茶屋四郎次郎清次。
    清次低頭不語,臉色蒼白。
    「此事,是片桐貞隆大人突然對茶屋先生說起,甚是突然。」
    「你是說,那女子有不端行為?和阿千有干係?」
    「這……並無甚不端,只說她想告假還鄉,問茶屋家能否提出請求……是嗎,茶屋?」
    「正是。」
    「你倆真是啰嗦!片桐的弟弟為何會說那些話?」
    「榮局……像是有了身孕。故她希望茶屋家能為她告假。」光悅說完,拭了一把額頭的汗珠。
    「你不像平時的光悅!是那女子回家省親時,清次一時魯莽了?女人怎能自己懷孕?」說罷,家康突然心頭一驚,屏住了呼吸,似想到了什麼。
    先悅緩了口氣,低聲道:「大人,絕無此事,此事對於茶屋也甚突然。茶屋亦向片桐貞隆大人辯解過。然而片桐大人卻苦苦哀求茶屋將榮局肚子里的孩子當成自家孩子,接受下來……」
    「哦。」家康呻吟道,「茶屋是怎樣回話的?」
    「說先考慮一二日,便打發他回去了。雖說如此,此事非茶屋能平息。茶屋先生思前想後,才來與小人商量。但小人也不敢擅作主張。當然,只要茶屋先生攬下責任,提出告假,此事便能暫時平息。可榮局究竟能否同意這般處理?不管怎麼說,將要出生的乃是已故太閣大人的孫子。若是個女子倒罷了,要是個公子……」
    「等等,光悅!淀夫人知此事否?」
    「知道。據說淀夫人因此幾近瘋狂,和秀賴大吵了一場。總之,片桐最終說出了事情真相。淀夫人知內府瞞著她做出這等事,大發雷霆。」
    「淀夫人也是才知曉?」
    「是。」
    「阿千還沒有……是啊,還是個孩子啊!」家康長嘆一聲,不快地扭開頭。有一件重要的事,家康故意沒問,那就是,是秀賴強迫,還是榮局主動,根據這個,處置自然不同。但萬一是女方主動,那就夠茶屋清次受了。家康很是清楚,榮局已經深深佔據了清次的心。
    家康原想,待千姬懷孕之後,為榮局告假,才答應了清次。可目前這事,已將計劃擊得粉碎。家康嘆道:「或許此乃阿千的罪過。唉,我們這些人也有罪啊……只是沒想到事情變成這個樣子。」
    光悅和清次都沉默不言,板倉勝重覺得,自己得說些什麼來打破僵局,遂道:「勝重也未想到會發生這等事。真相到底如何?」
    這正是家康想問而沒問的問題。
    「片桐大人也曾說過,榮局並無過錯。人們都說,她是受強。」本阿彌光悅似從一開始便無讓茶屋清次開口的打算,「令人擔心的是,生性要強的阿蜜究竟能否聽片桐大人的安排,默不吭聲嫁給茶屋。」
    「是啊……」
    只剩下光悅和勝重對話,家康和清次都成了心情沉重的聽眾。
    「她說不定會默默離開,途中恐生不測。倘若茶屋明知她有孕在身,仍要娶其為妻也罷了,但試圖通過出嫁而脫了干係,無論如何不符阿蜜的性情。茶屋擔心的便是這個。」光悅道。
    「確實如此。」
    「阿蜜一死,便死無對證。萬一有人因此放出謠言,說茶屋對豐臣大人抱有敵意,責備榮局,導致榮局自殺身亡,事情便更加棘手。敝人也很為難,拿不定主意。」
    「光悅,你就想不出個辦法?」勝重道。
    「這……要不,索性讓淀夫人和秀賴承認事實,再讓茶屋接受阿蜜及其腹中胎兒,這樣,敝人也會為他們向茶屋求情。硬說乃茶屋讓阿蜜懷了孕,實在無法讓人接受。」
    「哦,如先生所言,淀夫人和內府……」勝重歪歪腦袋,有些疑惑,光悅最終說出了他的想法。
    「總之,小人以為,只要是在大坂城中發生的事,便與淀夫人脫不了干係。」
    「那又怎樣?」勝重道。
    「因此,要橫下一條心,追究她的責任。人犯了錯便該誠心改正,必須有這樣的勇氣。若夫人誠心致歉,這邊也能接納阿蜜。而且,這樣多少也能保全茶屋先生的臉面。」
    「這麼說是要避開片桐,直接去與淀夫人交涉?」
    「如大人所言。」
    「由誰去合適?」
    「當然是所司代大人您啊。」光悅道。
    「休得多管閑事,光悅!」家康厲聲制止。
    聽到家康責罵,光悅依然面不改色,似早已料到,「小人不敢。但光悅這些話並非對大人言,因所司代大人問到,若不據實回答,便是沒有誠意,遂將心中所想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有逆耳之處,還望……」
    家康一臉苦澀:「你知淀夫人現今忍受著怎樣的苦楚嗎?」
    「光悅想象得到。」
    「你能想到什麼?」
    「恕小人冒昧。小人以為,淀夫人得知阿江與夫人誕下公子,定然心急如煎。」
    「這種事,你也知?」
    「是。或許淀夫人正夢想有一日秀賴和千姬小姐生下一位公子,以繼承將軍之位。然而事與願違,阿江與夫人生下了公子,秀賴卻在她全然不知的情況下,鑄下大錯……」
    「別說了!夠了!」
    「是。」
    「故,才要讓犯錯者承認自己的過失?」
    「是。責任理當由淀夫人承擔。小人擔心的是,若不理清這個頭緒,豐臣氏還會接連犯錯。」
    「你可真是豐臣氏的大忠臣!可光悅,這樣未免過於嚴苛了吧?」
    「即便有些嚴苛……」
    「所司代不會管這等事。我問你,我若讓你前往大坂,就此事與淀夫人交涉,你怎麼做?」
    「小人不敢。亦不可能。」
    「不,設若我拜託你去,你會怎樣?直說便是。」
    光悅用他銳利的眼神看了板倉勝重一眼,微微點頭道:「恭敬不如從命。小人會先問大坂為何未派賀者,莫非是夫人有恙,才急急前去探望。」
    「然後呢?」
    「據她的回答,酌情處理。看淀夫人是主動說出榮局一事,還是一味隱瞞。」
    「若是一味隱瞞,又當如何?」
    「那便明確告訴她,將軍大人已知此事,責問她意欲何為?光悅以為,這種責問才真正是大慈大悲。」
    家康咬咬嘴唇,卻並未發怒。這是光悅所長,他不喜說謊。在別人看來,也許有些呆板,其實,他每天都在嚴格反省,時時省問自己是否缺乏誠意。家康從光悅身上,清晰地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這便是你所謂大慈大悲?」
    「莫非小人言語過分了?」
    「無。你有信心讓人坦然承認自己的錯誤?」
    「並無。光悅所能做的,只是念念南無妙法蓮華經……」
    「倘若人家並不領受你的誠意,你怎生是好?」
    「我會對她說,茶屋先生不會接受榮局,關於如何處理榮局及其腹中胎兒,請給將軍大人一個答覆,然後告辭。」
    家康看了看勝重,道:「所司代,你有何主意?」
    勝重兩手伏地,搖了搖頭,「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難題。」
    「光悅,為慎重起見,我還有一事要問你。若夫人坦誠地詢問你的意見,你怎麼辦?在此地,你是為我出主意。但若對方也請你想個法子,你就必須站在他們立場,為他們出主意。」
    「那是自然。」光悅好像對這個問題已進行了深思熟慮,沒有絲毫含糊,「若是那樣,小人會首先建議在生產之前,讓榮局在城中靜養。看生下的孩子是小姐還是公子。由此,處置方法自然也不同。若是公子,即便送與別家去做養子,也當是個地位相當的大名。若是小姐,再低頭請求茶屋先生接納母女二人。不管怎麼說,在此之前,淀夫人母子千萬不可因為此事發生爭執。」
    「那麼,我也得暫時讓榮局留在大坂了?」
    「恕小人斗膽,將軍大人剛才說過,這事您也有責任。」
    「好,光悅,現在我正式把此事託付給你。可有一條你得記著,即便對方不能接受你的誠意,也不能與他們發生爭執,一定要平心靜氣講明道理。家康也會找茶屋商議。事情既已發生,最重要的便是讓她平安產下孩子。其餘諸事以後再說。你能接受這個任務嗎,光悅?」
    對此令,光悅似已在預料之中。他端正姿勢,畢恭畢敬對家康施了一禮,「小人願盡微薄之力。」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2
第336章 茶屋回心


    榮局被送進了大坂城前門片桐貞隆的府邸,此處緊挨武士們的住處。她被送到這裡之前,似曾經有人建議將她投進女牢。榮局暗下決心,萬一把自己關進女牢,便馬上自行了斷。若是被關進女牢,她和胎兒也就會永遠不為人知,消失在這個世上。這是命運的安排。然而,豐臣氏最終沒這麼做,或許是認為千姬或她身邊眾多侍女,總有一天會把這事報知將軍家,於是將她送到貞隆家中,搜走了懷劍,嚴密監視。
    榮局的日常起居,由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子細心照顧,飲食也特別準備。但這個遠離大堂、位於內庭的房間,外邊用青竹柵欄隔開,經常可以看見幾個手持六尺棍棒的衛兵身影。
    她被關到這裡之後,貞隆來過兩次,一次是來告訴她,是他和兄長且元勸住了淀夫人,把她接到這裡。
    「我們不會對你不利,因此,請將你和少君的關係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
    他們似乎是想聽聽榮局的辯白,再拿主意。
    「奴婢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對千姬小姐說的。」
    「我們告訴她你突發急病,回家暫住些日子。」
    於是榮局毫不隱瞞將事情原委告訴了貞隆。貞隆幾次咬住嘴唇,盡量不動聲色。他不是在責怪榮局,而是對淀夫人的憤怒,是淀夫人「造就」了現在的秀賴。
    貞隆第二次來時,榮局看得出來,他已經和且元及淀夫人議妥。
    「為了順利產下孩子,你願意照我說的做嗎?」貞隆這麼問時,嘴角露出微笑。
    「願意,但有兩種情形,奴婢不能答應。」
    「哪兩種情形?」
    「奴婢不能留在少君身邊。」
    「哦,那另一種情形呢?」
    「帶著腹中的孩子回到茶屋家,我也不能答應。除了這兩件,其他任何事,奴婢都會照大人的指示。」
    貞隆臉上的微笑馬上消失了。榮局這才知他們商議的結果——他們是想將她推給茶屋清次。但榮局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在她知道懷上了秀賴的孩子的一瞬,清次的身影便在她心中漸行漸遠,她現在心底的人已經變成了柔弱的秀賴。
    榮局也曾如所有少女一樣,希望自己的夫君乃是個剛強勇猛、可以依靠的男子。但那終究是少女的夢。在真正接觸了男子之後,她才發現,男人的柔弱和對她的依賴,反而更能勾起她的情思。
    秀賴十分孤獨。表面看,他被淀夫人溺愛著,實際上他卻被淀夫人扔在一旁。淀夫人經常把秀賴掛在嘴邊,但那是為了掩蓋心中的冷漠。她從未真正為秀賴想過,一切都是為了她自己。她偶爾也會發現這些,覺得有些對不住兒子,便叫一聲「少君」。當然,他們是母子,她理應關愛兒子,可榮局從未在她身上看到敢於犧牲自我的母愛。
    到底有無一個人真正為秀賴著想,對他備加關愛,能為了他粉身碎骨、無怨無悔?每每想到這裡,榮局只能默默搖頭。但每搖一次頭,她對秀賴的情意便會更深。她總是想,自己到底是情人、姐姐,還是母親?即便是集所有身份於一身的奴隸,她也無怨無悔。一開始,她的確是被強,但到了後來,她開始主動求歡。
    讓榮局痛苦的,不僅僅是對秀賴的情意,還有對淀夫人的同情。她還記得淀夫人責罵秀賴時的情景。在榮局面前,母子二人曾經大吵一架。「母親大人不是也有過嗎?您不是也從京城叫來優伶,對他們大加寵幸嗎?為何母親大人可以,孩兒就不可?」
    當時淀夫人的憤怒和狼狽,乃是榮局在這世上所見到的最慘烈的情感。榮局後來常常想,淀夫人乾涸的身體里燃燒著情慾之火,可剛剛得到雨露的滋潤,便墮入守寡的地獄。慾望在她體內蠢蠢欲動,到處尋求安慰,這並非淀夫人的錯,此乃命中注定,不得已也。
    淀夫人為何會將她送到這裡,榮局無法明白。
    「啟稟小姐,我家大人和本阿彌先生來了。」昏暗的門口,一個少女伏在地上,打斷了榮局的思緒。
    榮局聽到光悅的名字,變回了以前的阿蜜,她頓感無地自容,遂忙整衣,準備起身避去,可轉念間又坐了下來。她想到,愈是動彈,有身孕的身體看起來愈是醜陋。
    「這邊請。天已經快黑了,該掌燈了。」片桐貞隆似比上次快慰,聲音明快,還帶著笑。
    「打擾,」光悅彎腰走了進來,「阿蜜小姐,好久不見了。」他仍然把她看作納屋蕉庵的孫女。
    「世伯別來無恙。」阿蜜突覺心中疼痛,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本阿彌先生乃是奉將軍大人之命前來,已見過我兄長、淀夫人、少君和千姬小姐。」貞隆像是變了一個人,輕鬆道,「本阿彌先生,你有話儘管說,不必顧慮。」
    「多謝。」光悅鄭重回了話,嚴肅地轉向榮局,「我怕出差錯,在拜見淀夫人和少君大人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宗薰處,徵求了他的意見。」
    「讓您費心了。」
    「不必客氣,事情已然發生了,問題是以後怎生是好?如何讓眾人接受這個事實,才是關鍵所在。我先說說各人的想法。」
    「是。」
    「首先便是淀夫人。夫人一開始很生氣,因為這關係到她在千姬小姐心中的印象,又牽涉將軍大人、大納言大人,以及阿江與夫人的情面。」
    「哦。」
    「然而,若將軍已經知道了此事,夫人自會重新考慮。希望將軍大人、大納言大人、千姬小姐和阿江與夫人都能承認和接受這個事實。」
    「是……」
    「夫人說,你腹中的孩子本是天下公的血脈,因此要正式把你立為側室,留在少君大人身邊。但片桐大人卻不同意這般做。他說,將軍雖已聽說此事,但這樣做太放肆了,還是應讓你離開大坂城,將來把孩子交與別人撫養。」
    「那少君大人什麼意見?」問畢,榮局猛然省得:秀賴怎會有自己的意見?
    「少君也作了讓步,他說,只要淀夫人覺得合適就是。」光悅似乎早已預料到榮局會有這樣的問題,「因為少君讓步,淀夫人好似也開始反省。世間之事便是如此,退一步海闊天空。」
    榮局默默看著光悅。凡事必要問個究竟的光悅能說出這樣的話,實屬罕見。她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尋思道,好戲還在後頭呢。
    不出所料,光悅喝了一口茶,接著道:「淀夫人讓步,故少君也改變了主意。」
    「改變了主意?」
    「他說,他原本就非常喜歡你,想把你留在身邊。」
    「啊……」
    「然後,我到新御殿拜見了千姬小姐,許久不見,小姐長大了不少。我還沒開口問安,小姐便知我是為你而去,向我道辛苦。」
    阿蜜全身僵硬,已有人把事情告訴了小姐。想到這裡,她便覺心如刀絞。傷害無辜的千姬,是讓她最痛苦的。她道:「小姐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光悅緩緩搖搖頭,「她只吩咐我,有事和江戶跟來的嬤嬤們商量,她自己並無意見。這亦理所當然。即便小姐有話,那也定是別人教她。那麼,我便說說嬤嬤們的意見……」
    光悅看了貞隆一眼,接著道,「她們只是不停地說,對不起將軍大人,對不起大納言大人和夫人。這也難怪。也有人說,事到如今,榮局應該自行了斷。這話真是沒分寸!了結性命,責任也未必能開脫。我遂對她們說,將軍大人已有了主意,千萬不可亂來,然後便離開了。我已與片桐兄弟商議過,但最終還得聽聽你的意見。你怎麼想?」說到這裡光悅猛拍膝道,「對了,我還忘了一件頂重要的事,是茶屋。」
    阿蜜真想捂住耳朵,「茶屋」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茶屋說……」光悅裝作若無其事道,「納屋先生和茶屋家乃是世交,這點小風浪不值一提。阿蜜小姐若是提出退婚就罷了,不然,茶屋絕無悔婚之意。他說,小姐帶著孩子也好,有孕在身也好,或是產下孩子后獨自到茶屋家,都無所謂。茶屋乃錚錚男兒,自會遵守男兒的約定,請你不必擔心。」
    阿蜜突然掩面而泣。她還記得當年捉弄清次時的情景,當時她哪裡想到會有今日。實際上,她當時並不怎麼看重清次。雖然和秀賴不能比,可清次之母亦是出身於從三品花山院參議雅經家,他的舉止讓人想到無所事事的公卿,但沒想竟能繼承家業。如今有了家康為後盾,他迅速嶄露頭角,現已具備了相當的實力。「今後,商家禮儀諸事,全權由四郎次郎裁決。」這是將軍的意思。掌控著上方全體商家的他,與那些小藩之主顯然不可同日而語。他既是武士,又是商家,還是公卿,甚至還負責與皇宮有關的秘密行動。德川取得天下之前,到天正十九年止,德川氏每年秘密向皇宮進獻白鶴兩隻,黃金十錠。據勸修寺晴豐道,此事一直由茶屋家負責。不管怎麼說,這個「商家」和皇族、公卿、豐光寺及金地院交好,和諸大名及將軍大人關係甚密,可以說是一棵枝通八方、葉達六合的參天大樹。
    現在,清次這些有膽識又有度量的話,完全可以印證這些傳言。他的話,可以理解為他對阿蜜尚有情意,也可以理解為對阿蜜毫不在乎。女人有難,自會撲將過來,他便援之以手,多養一個亦無妨。他話里也許有這種意思。
    「好了,我的話都說完了,該聽聽你的意見了。毋需顧慮,勉強自己,只會給日後帶來無盡的麻煩。我想聽聽你的心裡話。」
    阿蜜開始回味茶屋、秀賴、淀夫人、且元和嬤嬤們的話。這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事,肚子里還有一個生命。每個人的話都有各自的理由,攪亂了她的心緒。
    「事出意外,像這樣的事……你一定有什麼想法,不必顧慮,直說便是。」
    被貞隆一催促,阿蜜突然大聲道:「請讓奴婢見見北攻所夫人……不,高台院夫人!」言畢,阿蜜自己也吃了一驚。先前,她腦中從未出現過高台院的影子,然而在貞隆的催促下,她腦子裡突然閃現出了那位名滿天下的「女關白」。
    「高台院夫人?」貞隆甚是意外,道,「你想找高台院夫人談談現在的處境?」
    「是。奴婢想見一見夫人。」
    本阿彌光悅微微一笑,阿蜜已經找到了解決之道。要是蕉庵還活著,想必她會投他而去,可惜蕉庵已經不在人世。這樣一來,她唯一能向之傾訴,並且能讓她作出決斷的人,便只有對她有過養育之恩的高台院。
    貞隆蹙眉道:「本阿彌先生,怎生是好?」
    「片桐大人的意思呢?」
    「若是此事讓高台院夫人知道,淀夫人肯定會不快。」
    「那是自然。但高台院夫人不知會說什麼。」
    「哦?」
    「說不定僅僅是說幾句安慰的話,而不會有什麼吩咐。你真想見她嗎,阿蜜?」
    「是。」阿蜜微微點頭,她原本就這樣想。高台院夫人常說想儘早成為真正的遁世之人,與得道之人見一面,定有所助益。
    貞隆又提到淀夫人:「淀夫人生性剛烈。關原合戰後,已故太閣一手培養的武將都追隨了將軍,淀夫人堅信都是高台院夫人從中挑撥。」
    「有這等事?」
    「因此,在下和家兄都盡量不去拜訪高台院。而這個時候,若榮局前去拜訪,恐怕會前功盡棄。先生以為呢?」
    「言之有理。」光悅正色附和道,「即便是安排榮局和高台院夫人見面,也要秘密進行。」
    「怎生秘密進行?如今看得這麼緊。」
    「一切都是為了讓問題得到圓滿解決,故意讓淀夫人不快毫無意義。此事對令兄也要保密。」
    「哦?」
    「一切只有我們三人知。萬一有人問起,就說到京城見茶屋。只能這麼做了,想來你也明白,阿蜜?」
    片桐貞隆沉默片刻,咀嚼光悅話中的意思。他並不那麼伶俐。「對家兄也保密……」他嘀咕著。
    光悅道:「即便事情敗露受責,也還是莫告訴令兄為妙。」
    「被責,是說家兄?」
    「不,是淀夫人。令兄不知內情,故他會責備我們幾句,然後自會幫我們周旋。因此,請對他保密。」
    「原來如此。」貞隆總算明白了光悅的意思。他點點頭,又慎重地思索起來。貞隆負責看管阿蜜,不能輕易答應此事。要是對兄長也保密,萬一出了事,責任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不會有問題吧?」
    「我們走水路。光悅保證不會有差池。」
    「可否?」貞隆又轉向榮局,問道。看到榮局肯定地點點頭,他這才低聲咕噥了一句「好吧」。
    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貞隆送出光悅后,獨自去淀屋找船。
    傍晚時分,光悅和榮局乘上淀屋的船沿河而上。為了掩人耳目,決定只讓光悅一人跟隨,榮局蒙住臉,扮成商家女模樣。船上還有三名護衛,扮作同船人,看似和二人了無關係。
    上船時,貞隆來到碼頭。他指著自己的脖子叮囑道:「我這個就交給你們了。」
    二人上了船,馬上啟程。
    「世道太平,可以放心出行了。」光悅若無其事地對面朝船尾而坐的榮局道。但榮局一動不動盯著水面,不言。她自然聽到了光悅說話,但剛掙脫牢籠的她,心中充滿憂傷和感慨。夕陽西下,坐在這暮靄中,榮局開始重新審視自身的渺小。
    光悅不再說話。這個女子即將變成一位母親,她正在靜靜思考,只能隨她去。但他還在擔心,高台院是否已聽到這個傳聞?若是她全不知情,阿蜜突然到訪,告訴她一切,饒是她歷盡世事滄桑,一時間恐怕也難尋出一個合情合理的法子。光悅因而不斷長嘆。
    次日晨,二人在伏見下了船,乘轎到了三本木高台院居處。高台院正在聽弓箴禪師講禪,令他們別室等候。高台院為供奉父母而於寺町建了康德寺,曹洞宗的弓箴禪師乃是開山之祖。
    大約等了一刻鐘,他們被帶到了房裡。乘等候之機,光悅將來意告訴了慶順尼,讓她暗中稟告,好讓高台院有鑒準備。
    「啊呀,阿蜜……」二人走進房裡,高台院的視線馬上落到了阿蜜身上,那眼神中不僅僅只有思念,在光悅看來,還帶有一絲冷冷的責備。「過來過來,很好,你沒死!」
    這話讓光悅十分意外,不由道:「夫人說什麼?」
    「哦,我說她沒死,很好。」
    阿蜜和光悅都無機會向她問安。
    「若是尋常人,肯定羞也羞死了。但你沒有,很好。」
    光悅忙轉頭看看阿蜜。此挖苦和責怪大出意外,阿蜜獃獃望著高台院。
    「我曾以為,在這世上活著,就當互助、忍讓,有諸多顧慮,可這卻是巨大的錯誤,只能毀了自己。我乃太閣正室、從一品北政所夫人,現又賜號高台院。故我要求為自己建一座寺院毫不過分。因此,我才向將軍大人提出請求。將軍大人便命酒井忠世、土井利勝二人,將東山的大德寺開山之祖修鍊的道場雲居寺和供著細川滿元靈牌的岩棲院移至別處,要在那裡為我修建一座高台寺。」
    「真是可喜可賀。」
    「我又說,要把原來在寺町的康德寺搬去作為高台寺轄院。將軍大人也同意了。於是我又說,好不容易建了一座高台寺,就把大坂和伏見留下我和太閣回憶的建築,原封不動搬到寺中,作為我的住處。為了讓寺院維持下去,我還要求分封寺院領地。」
    「啊,這種要求……」
    「你也會有想法吧?迄今為止,我都甚是小心,盡量避免被人譏為倚仗權勢。但將軍大人卻說我的要求合理,馬上令所司代板倉勝重負責此事。因此,只要有理的願望都能實現。若非如此,便只能說明將軍大人為政不仁。你也一樣,只要認為正確的,就照心中所想提出要求,若一味地拘泥於義理而自行了斷,則是愚蠢。很好,你未死。既然未尋死,你心中定然已有了好好生活下去的法子。不愧為我教導過。」
    本阿彌光悅腦子轉得飛快,使勁眨巴著眼睛,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蜜。
    阿蜜茫然的眼裡突然有了些生氣,她先於光悅領會了高台院夫人的意思。「夫人!」阿蜜突然大聲道,「奴婢感到輕鬆多了!輕鬆多了……」
    「理應如此,你不是個愚笨女子,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明白……」這是女兒對慈母說話的語氣,阿蜜哇的一聲哭倒在地。
    光悅愈是尷尬。他總是無法理解女人的感情,亦總是避而遠之。這兩個女人在進行了一番不知所云的問答之後,雙方都似心領神會了,唯光悅雲里霧中。
    「呵呵,」高台院笑著轉向光悅,道,「看來阿蜜還會哭上片刻。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你,到時你要助她一臂之力。」
    「是。」
    「呵呵,你不明白吧,光悅?」
    「是,小人毫無頭緒。」
    「是我建寺院一事?」
    「啊……是,可是……」
    「老身的任性不輸於太閣,老身不是個老好人。」
    「哦……」
    「於是,我揣測將軍大人心思,出了幾個難題。」
    「可是,把大坂和伏見的建築都搬來,這樣的要求……」
    「你先聽我說。作為未亡人,這亦是合情合理。將軍大人是否有答應此事的雅量,關係到他是否有繼承太閣遺志的資格。」
    「啊?」
    「大可不必這般驚訝。老身為太閣大人未亡人,這樣試探將軍大人,並無不妥。」
    「那以夫人的判斷,將軍大人是合適的人選嗎?」
    高台院一本正經點了點頭:「是。因此,秀賴日後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致引起天下大亂,不違背太閣志向,將軍大人定會爽快答應。老身乃為了秀賴,方試探將軍。即便你把這些告訴將軍大人,他也只會一笑了之,不會怪罪。將軍大人明年就要隱退了,江戶的大納言自然會成為下一任將軍。我們必須理解並接受這個事實啊,光悅。」
    不知何時,阿蜜已經拭凈了臉上的淚水,在一旁靜靜傾聽二人談話。
    光悅對高台院有了新的認識:不愧為女關白,她考量將軍的方式是那般自然合理!若她是個男兒身,現在和家康會是一種怎樣的關係呢?
    「光悅。」高台院知道光悅已領會了她的意思,眯著眼道,「聽說江戶產下一位公子?」
    「正是,真是大喜。」
    「不,老身不認為有何可喜之處。」
    「這……小人惶恐。」
    「我原曾想,要是大納言沒有子嗣,我會出面交涉,讓大納言收秀賴為養子。」
    「確是正理。」
    「我本想,將軍大人明年隱退之後,大納言便理所當然進京面聖,繼承將軍一職。彼時,天下大名定會齊聚京城,場面蔚為壯觀。那時我再讓秀賴去二條城拜訪,讓他成為德川嗣子。秀賴將成為第三代將軍,太平盛世的根基也已牢固。可就在這個時候,江戶卻產下公子,我的想法也隨之多餘了。」
    光悅不答,並非因為聽到這些話而驚訝,而是在有關將軍繼承人的問題上,一介平民實不便多嘴。
    「淀夫人或許也有這種想法,她恐比我更失望。可一切不過是我們一廂情願,因此不能生起不滿,致雙方失和。先生以為呢?」
    「正是。」
    「太閣大人繼承總見公遺志開闢的太平,非由豐臣後人鞏固,卻要依賴別人。」
    「這……或許如此。」
    「因此,秀賴必須退一步,與德川氏齊心合力共創太平。」
    「言之有理。」光悅渾身淌著冷汗,結結巴巴道。
    「在這個時候,阿蜜懷了孕。我在這時,不能講些外道的客套話,只要笑對將軍說:秀賴已經長大成人了!將軍大概也只是紅了臉,毫不放在心上。你告訴片桐兄弟,完全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該怎麼處理便怎麼處理,不必有顧慮。像個女人般顧慮重重,還不如騰出時日去想想天下大事,那才是大坂城大管家應盡的職責。」
    光悅為高台院所言折服,忙垂首施禮。他絕非故作姿態,而是從心底里對高台院的膽識佩服。若非如此,秀吉公當年也不會對她敬重有加。在此之前,光悅也認為,夫人乃是個了不起的女子,是豐臣氏的支柱,但現在他方意識到,將她看成擎天之柱亦不為過。
    秀賴若是這個女人親生,今日怎會如此被動?可以說,在關原合戰中使家康獲勝,拯救天下於水火,后又讓家康對秀賴母子寬大處理,不追究任何責任,高台院功不可沒。家康心裡自然亦甚是清楚,故在修建寺院等事情上,對高台院百依百順。
    高台院值得得到世人的尊敬,她時時刻刻都在為太平著想。只是,她到底是個女人,這讓光悅萬分遺憾。但不管怎麼說,現在的上方,再也尋不出一人有高台院這等見識。正因如此,高台院的誠意能否被人明白,卻讓人生疑。就連片桐且元兄弟,雖對高台院懷敬重之情,卻也並不甚清楚高台院的膽識。
    「容小人說一句。」光悅語氣中帶著萬分感慨,「如夫人所言,小人亦以為,少君的未來悉掌握在片桐兄弟和淀夫人手中。」
    「是啊,秀賴也是我的兒子。太閣大人生前明確立下規矩,落地時去伊勢祈願,都是以我的名義進行。現在說這些,反而可能引起風波,故我只好噤口不言。但遇到大事,我還是要插嘴!」
    「那是自然。」
    「呵呵,瞧我,完全把本性暴露了。阿蜜,你無須再問我了吧?」
    「是。」
    「總依賴於人,便永遠不能堅強。老身不久也會被佛祖招去。一切全要靠自己。」
    「是!」阿蜜臉上的表情輕鬆了許多,爽快地回答。正在這時,慶順尼走了進來,故意抬高嗓門道:「啟稟夫人,茶屋先生求見。」
    定是片桐貞隆怕出事,事先知會了茶屋。
    高台院和光悅對視一眼,若無其事對阿蜜道:「阿蜜,慶順尼的話你都聽見了,把茶屋帶到這裡,你會覺得不快嗎?」
    阿蜜很是尷尬。她雙肩顫抖,兩手放於膝上,伏身於地,極力控制著自己。
    「你要是不想見,我會想辦法不讓你們見面。你不用顧慮,只管直言。」
    光悅屏住了呼吸。他知清次此次為何前來,但面於阿蜜,清次會作何反應,光悅完全心中無底。
    「請讓他進來。」阿蜜突然鼓足了勇氣,抬起頭。
    「了不起!就該這樣!」高台院聲音顫抖,暗暗拭了拭眼角,「若不能下決心忘記不幸,它必會成倍增長。即便今日不見,也終有一日得見。今日見面才最合適。」
    「阿蜜也這樣想。」
    「這就對了。這裡有光悅,有我,都向著你。茶屋也好,鬼怪也罷,都無甚好怕的。慶順尼,你告訴茶屋,這裡有阿蜜的朋友在等著他。」
    「遵命。」慶順尼不由得笑出聲來,但她馬上發覺自己的失禮,掩嘴下去了。
    室內鴉雀無聲,大家都揣測著清次會說些什麼。
    幾日不見,茶屋清次更顯清秀高大。他似已考慮得非常周到,笑著對眾人點頭致意后,便向高台院請安:「看見夫人依舊康健,小人萬分欣慰。」
    「噢,你也愈有氣派了。聽說你去了長崎,這次來是要跟我說說當地的風土人情嗎?」
    「是。有件大好事,太閣大人生前和將軍商量之後,定下了九艘朱印船,但之後因為種種原因,九艘船並未取得多大成就,但今日小人受將軍大人接見,大人命小人在未來十年內將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使海內財富增加二十倍。此乃太閣向海外發展的遺志,將軍則著手實施。夫人,這是個大好的消息吧?」茶屋清次的表情沒有任何不悅。
    「哦?要把朱印船增加到一百八十艘?」高台院半是驚訝半是高興地重複了一遍,她暗自對茶屋清次讚嘆不已。
    「是。將軍大人說,要在未來十年增加二十倍。當時,小人還提出了更大膽的計劃,說只要海內沒有戰事,誓將朱印船增加三十倍至四十倍。」
    「呵呵,不過大話。將軍大人怎麼說?」
    「將軍責小人狂妄,但又道,已無戰事了,即便有,也不過是大名內訌,不必擔心,儘管去大海航行,不能輸給英吉利和尼德蘭。」
    「英吉利,那是什麼?」
    「是歐羅巴一個國家。先前的南蠻人乃是指班國和葡國人,不知將軍聽誰說,南蠻已經沒落,今後必須關注紅毛人。其他事情也就罷了,這些事上,小人怎能輸給將軍大人?」
    「哎呀呀,真是不甘落後。你身上多少有些太閣大人的影子。」
    「小人不敢。人總得有可取之處。」
    「不錯。我若是個男兒,定會讓你造一艘大船,航行到比西方凈土更遠的地方……」
    高台院說著,忽覺得不妥,遂馬上住了口。茶屋清次已目光炯炯看向阿蜜,「阿蜜。」
    「在。」
    「你剛才也聽到了,我必須離開京城一段時日,埋頭於造船一事。」
    「真令人羨慕。」
    「你已經寬諒我了?」清次的話出乎所有人意料,「日後,日本國百姓付出便有收穫,這是先父和令祖父畢生的追求。通過總見公、太閣大人和將軍大人的努力,這個夢終於實現了。全心全力於事業而無性命之虞,這是千年難遇的事!」
    「是啊。」
    「所以,我們要報恩。不僅是我,你也要為了豐臣氏,再效力一些時日,報答豐臣氏的恩德。總有一日,我會去接你,多謝你了。」
    高台院啪地放下手中的扇子,看看光悅。光悅瞪大眼睛,緊緊盯著阿蜜。阿蜜微微笑笑,點了點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2
第337章 雛鳳之聲


    人的才能究竟是誰賦予的?是血統、神佛,抑或是艱難困苦?本阿彌光悅走出三本木的高台院居處,心情頗為愉悅。他帶著阿蜜走進這個府邸之前,心裡惴惴不安。納屋蕉庵孫女阿蜜作為千姬的侍女來到大坂城,不曾想卻與秀賴生事,有了身孕。阿蜜想見一見高台院,然後決定自家生死。於是,光悅才決心把她帶到京城與高台院一見。沒想到茶屋清次輕而易舉驅除了阿蜜的苦惱,甚至沒讓她多說一句話。
    茶屋清次不過二十齣頭,年紀輕輕便被家康任命為上方商事總管。光悅雖知,清次亦是個有才之人,但他未想到連自己都感棘手的問題,茶屋能處理得這般利索。
    「真讓人高興!太讓人高興了!」光悅一路驚嘆著,坐進等在門口的轎子。
    阿蜜不愧為納屋蕉庵孫女,聽到茶屋清次說要拼上性命投身於朱印船的製造,她突然發覺自己心胸狹窄,大概也是因為她看到清次對自己表現出的深深的情意,感到萬分驚訝。不管怎麼說,她決定和腹中的胎兒一起好生活下去。
    「世伯,小侄送阿蜜小姐回去便是,給您添麻煩了。」聽清次這般說,光悅甚是放心,告辭而去。
    「把我送到本阿彌路口。」光悅彎身坐進轎中,口裡喃喃道,「果然是太平世道造就賢良啊。」
    在亂世,人們為了生存竭盡全力;但如今已無戰事,此前無法得到發揮的才能便能盡情揮灑。茶屋清次便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武藝最是重要。不能舞刀弄槍,便不會有出息。但不管如何鍛煉,武藝如何精湛,最終不過是習得一身傷人的本領。現已到了太平世道,對人的評判亦有了很大的改變。
    利休居士留下茶道,長次郎留下茶碗,我能留下什麼?或許茶屋清次等人日後會被稱為海外交易的先賢。光悅一路想著,不知不覺轎子已到了自家門前。「辛苦了。」他高興地走下轎子,打開門。
    母親妙秀一見他,便道:「那人真有意思,會說話。雖不是我喜歡那類人,但娘家的阿幸似和他頗投緣,我就讓她陪著說話。」她說話時聲音很小,似乎怕裡邊人聽見。說完這些話,母親就要轉身回廚下。光悅忙叫住她:「母親,您還沒說完呢。客人是誰?」
    「哎呀,我忘了告訴你。我正忙著做梅干,讓女孩子們幫忙。對了,是一位叫大久保長安的先生。」
    「大久保大人?」
    「和阿幸很是投緣。」
    所謂阿幸,乃是光悅舅父本阿彌光剎之女,日前已與夫家斷絕,回了娘家。對於光悅來說,她既是妻妹,也是表妹。
    光悅之母已年近六旬,乃是不尋常之人,據說一次家中進了盜賊,她甚至為他們沏茶。直到今日,她都未穿過綾羅綢緞。人們送來各種錦緞,她都分給家中上下人等,還添上些金銀。她是個虔誠的日蓮宗信徒,為人正直,絕不允許絲毫浪費。光悅的弟弟宗知便因奢侈被趕出了家門,至今未歸。
    「母親,您還是老樣子。」光悅感嘆。世間傳言,光悅的脾氣性情和妙秀一模一樣。但光悅發現,母親常令他無可奈何。
    光悅苦笑著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內廳。大久保長安和阿幸果然在有說有笑。
    「哎呀呀,大人何時來的?」光悅一本正經施了一禮。長安馬上介面道:「先生,你可是清閑得很。」語氣甚是誇張,「太閣的七周年忌辰沒有幾日了,江戶又誕下公子,在這大喜的日子裡,整日閑著無事可做。黃金閑置不用不過是塊石頭,你不能想幾個用黃金的法子?」
    光悅不言,長安果然非母親喜歡的人。正想到此,阿幸大聲笑了起來。
    「茶屋先生雖是上方商事總管,但他太年輕。雖然有你跟著,但我終是有些不放心……」長安仍舊喋喋不休,光悅突然打斷了他:「大久保大人,您此來有何指教?」
    「我是說佐渡開採出太多的黃金,讓我感到為難。」大久保放聲大笑,「光悅,知道嗎,江戶誕下了一位公子。」
    「此事我已聽說,可喜可賀。」
    「哦?」
    「哦?」
    「當然可喜可賀。但有人恐甚是失望。」
    「是啊。」
    「比如大坂的淀夫人,或許她一直在指望,秀賴會成為第三代將軍。總之,你不認為在這個時候應該為太閣舉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光悅沒吱聲,看了長安一眼。此人才幹出眾,頭腦機敏,勝於常人,但每次見到他,看到他狐假虎威的樣子,不僅母親,就連光悅也感到很是不悅。
    以前的手猿樂師十兵衛現在成了大久保石見守長安,既是家康的金山奉行和御物奉行,亦是忠輝的家老,輔佐治理忠輝領地,是俸祿四萬石的大名。武州的八王子尚無居城,而他卻有一座氣派的宅子。光悅也在反省,不能因別人過去身份低微而心生蔑視,否則只能說是嫉妒,說不定此人才是太平世道需要的賢良。
    「哈哈,先生分明什麼都知道,是想試探鄙人嗎?」
    「豈敢豈敢。」
    「不不,你肯定知道。為政依靠法度,法度就該嚴格。即便無少主之誕,日下也應為太閣舉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大人說得有理。」
    「通過此次盛大的祭祀,首先,人心定能一新。其次,大坂城上下亦會感激不盡。第三,大坂方面心存感激,此次祭祀便可成為鞏固天下的奠基之儀。還有一樣好處,是通過此次祭祀,少主身上的詛咒也可解除。敝人以為,此事應對將軍大人提及,一定要辦得盛大隆重。先生的意思呢?」
    「且等。」光悅忙道,「大人剛才說,少主身上的詛咒?」
    「先生不知?淀夫人不斷到神社佛閣祈禱,希望秀賴能夠成為第三代將軍。因此,此時出生的少主身上,定然背負著詛咒。」
    光悅未能立刻明白長安的意思。但他一明白過來,反而啞然。此人真能想到些別人想不到的……在此之前,光悅想都沒想過這種事。淀夫人向神佛祈禱,詛咒江戶莫要產下男兒,細細想來,這亦非全不可能。但這種憑空想象實在讓人毛骨悚然。長安有未想過,此事若讓阿江與夫人知悉,會變成什麼樣子?雖是同胞姊妹,但淀夫人和阿江與夫人必針鋒相對。
    若秀忠沒有子嗣,秀賴作為千姬丈夫,繼承將軍職位自順理成章。但阿江與夫人十分希望生一個男兒。她的第一個男孩夭折后,懷疑是因為自己的祖父和父親死於非命,亡靈作怪,遂特意為淺井久政和長政父子舉行了盛大的法事。這次她又生下一個男孩,家康特為其取名為竹千代。而在這個時候,若說阿江與夫人的姐姐在詛咒那個幼小的生命……詛咒,信則有,不信則無,它無影無形,但一旦聽說,便可能在心中留下陰影,跟隨一生。
    長安又笑了。他敏感地想到,光悅在意他方才所言。「哈哈,是在下失言。在下並無詛咒的證據。但即便無此事,江戶有公子出生,大坂的夢便破了。故,此時舉行一次盛大的祭祀,供奉太閣亡靈,亦是對少主的祝願,先生以為如何?」
    長安使勁往前探了探身子。喜歡熱鬧的阿幸馬上插嘴道:「大久保大人說要在京城裡舉行盛大的法事。」
    「你老老實實待著!」光悅喝住她,然後對長安道,「鄙人未曾想到這些。」
    「主意如何?」
    「說是高見,倒不如說,不得不如此。」
    「哈哈,果然是光悅,這是你的性情。太閣和將軍原本乃肝膽相照的兄弟。世人常說,有了太閣才有將軍,有將軍才有了太平。自應果斷地舉行盛大的祭祀,讓世人明白,此世之盛已超過太閣時了。」
    「大久保大人,在下明白您的意思。那您今日來找我又有何事?」
    「將軍大人定要怪長安多管閑事,我想讓你通過茶屋先生和板倉大人說服大人。長安一直以為,先生長於此道,只不知尊意如何?哈哈哈。」
    光悅一本正經端正了姿勢。不能因為此人不討人喜歡,就不聽取本應聽取的意見,那怎生對得起日蓮大聖人?想畢,光悅鄭重地對長安施了一禮,「在下明白。還是大久保大人想得周到,光悅定會儘快向所司代大人提出此事。」
    「你明白了就好。」長安揚揚得意,小聲道,「要是我提出此事,定會招人嫉妒,斥為逞能。但此事不能不為。」
    「大人說的是。鄙人也這樣認為。」
    「有言叫一石二鳥,此事可謂一舉多得,此乃為政之道。」
    光悅壓抑著對長安的反感,同時也感覺到,長安其實並非總是那麼傲慢。
    「將軍大人到現在還堅持,節儉乃是至高美德。可是先生,世間之人都節儉,這個世上必會死氣沉沉。」
    「哦?」
    「在戰事連續不斷的年月,浪費實為罪過。但時世不同了,全天下百姓都精神抖擻地勞作,創造著財富。」
    「這……這是因生在太平世道。」
    「前年我去大坂城,有幸看到太閣留下的黃金,當時都驚呆了。」
    「以前聽大人提起過。」
    「可現在那點黃金卻不足為奇了,我可挖掘出更多的黃金,在佐渡、上野、伊豆……不,或許天下到處都有黃金。時局變了,應該改變習性了。」
    光悅看了一眼阿幸,道:「到用飯的時辰了,去備飯吧。」他覺得這些話可能會給生性喜歡奢侈的阿幸帶來麻煩。吩咐畢,他佯附和長安道:「的確,或許是這樣。」
    「你嘴上雖這般說,心裡不見得也這樣想。比如說,你恐覺得,現在並非黃金遍地……」
    「正是。市井還有很多乞丐,盜賊也屢禁不止。」
    「所以才要讓百姓知道,只要好生勞作,便能過上富足日子,這樣才能給他們希望。」
    光悅不想再說下去。有才之人,有善攻者,有善守者。大久保長安因為發現了金山,故多少有些飄飄然。但關於太閣祭祀,他愈想愈覺得長安有理,此事已然迫在眉睫。
    長安拉過煙絲盤時,光悅突然想,應趕快去一趟所司代府邸。在茶屋清延過世以後所司代板倉勝重與光悅的關係越發親密起來。要是讓長安與所司代見上一面,事情立時就可解決。
    「大久保大人。」正在此時,剛剛離開的阿幸一路小跑回來,稟道,「表哥,有位稀客來訪。」
    光悅與大久保長安聽了這話,齊聲急問:「是誰?」
    「是……茶屋先生。」
    「什麼,他剛才還在……」
    正說著,清次已到了。「聽說大久保大人來訪,小人擅自進來了。恕小人失禮。」
    「茶屋,阿蜜呢?」光悅問道。
    「片桐大人擔心,便前來接她。我拜託給片桐大人,便到了世伯這裡。」
    「這也難怪。來,到這邊來坐。」光悅起身拿來坐墊,「方才我聽了大久保大人一席話,正要去一趟所司代府。」
    「那,小侄礙事了……」
    「無妨。此事還要勞你幫忙……」
    未等光悅說完,長安便插嘴道:「茶屋,你年紀輕輕就做了上方商事總管,一定甚是忙碌,但再忙,亦不能忘記自己的職責。」
    「小人明白。小人才疏學淺,如有不周之處,請多多指教。」
    「今日你來找光悅,有何急事?」
    「有一事想請世伯指點,因世伯剛去過大坂。」長安點點頭,頗有些長者風範:「那你先請講。我的話已說完了。」
    「實際上,小人也想拜聽大久保大人的意思。」
    「噢,要是我能幫上忙,請儘管問。」
    茶屋清次鄭重施了一禮,轉向光悅:「世伯,小侄想八月十八在京城舉行盛大的祭祀。」
    「你說什麼,八月十八?」光悅不由和長安對視了一眼,道:「八月十八乃已故太閣忌日,你是說要舉行豐國祭?」
    「正是。不用小侄多言,現今太平之世,雖為將軍大人努力造就,設若無已故太閣大人,也不會有今日。故要選在是日舉行盛大的祭祀,對太閣表示感謝。」
    「茶屋!」光悅不由提高嗓門,道,「但我覺得,此事必首先徵得將軍大人同意。」
    「將軍已經同意了。」茶屋清次回答很是乾脆,「將軍大人說,他也想提出此事,正猶豫著。只有百姓真正想舉辦此次祭祀,才是真正的太平。他要我和板倉大人商議,小心暴徒,愈盛大愈好。」
    光悅已不忍再看長安。
    大久保長安想到的事情,年僅二十齣頭的茶屋清次同樣能想到。而且,他已經得到了家康許可。光悅感到,自己應重新審視他們。
    「已得到將軍大人的許可?」尷尬萬分的大久保長安突然使勁拍了拍膝,探身道,「好!大人的眼光真不錯。茶屋,為何必須舉行豐國祭?長安想聽聽你的意思。」
    茶屋清次有些驚訝,看了看長安,又瞧瞧光悅。
    「哈哈。」光悅大聲笑道,「其實我和大久保大人剛才所說,正是此事。」
    「哎呀,這……我很貪心,想通過這次活動達到一舉幾得的目的,故力主舉辦。」
    「哦?」長安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我想聽聽,如何幾得?」
    「其一,能夠安撫京城民心。這般說,是因為還有謠傳,說關東和大坂表面和睦,暗中爭鬥。」
    長安笑著看了看光悅,那笑容多少有些不自在,他道:「是啊,這樣可以消除那些謠傳,真是個好主意。那第二呢?」
    「與在下的職責有關。在下想通過這次盛大的祭會,和京城、大坂,以及堺港的大商家搞好關係。」
    「噢,很好。如此一來,你就能較易地讓那些大商家傾力於造船之事。」
    「所以在下說是貪心。」
    「那第三呢?」
    「太平能在日本牢固紮根。」
    「你是想做給天下萬民看?」
    「不。」清次乾脆地搖了搖頭,「在下是想做給洋教徒看。」
    「給洋教徒看?」
    「那七十七萬信徒就會口傳筆錄,大肆宣揚。這樣一來,我們就能放心地將朱印船駛往海外,洋人的船也可來日本國。」
    「啊。」長安的附和已經變成了呻吟。他還沒考慮到這麼深遠,「向天下展示日本國的太平啊!」他感慨道,「如何,光悅,時世已變了啊!」他半是自豪,半是尷尬,聳聳肩,嘆了口氣。「很好,很好。那第四第五呢?茶屋,你接著說。」長安眼睛瞪得大大的,催促著清次。
    清次有些不解。他不知他來此處之前,二人進行了一次什麼樣的談話,便不明長安何以如此失色。「這第四,便是想安撫大坂的淀夫人。若淀夫人能寬懷,豐臣氏舊臣自不必說,少君和千姬小姐也能鬆一口氣。」
    「是啊,這是人情。那第五呢?」
    光悅緊緊盯著清次,心裡卻在想別的事。清次之父去世時,把清次等託付給了光悅,讓光悅好好照顧他們。然而,此兒已然長大成人。他的氣度和才智,已遠遠超過了光悅。光悅在為清次高興的同時,又感到凄涼。
    「這第五嘛……」清次的聲音依然頗為純真,「在下想請人把這次祭會畫成一幅畫,讓它記載盛況。」
    「要畫成一幅畫?」長安立刻追問。
    「是。要是能畫成一幅畫,既可將它展示給洋人,又可以留芳後世。實際上,在下正是因此才想和世伯商量,不,是想拜託世伯。」
    光悅這才回過神來:「將祭祀的場面畫到畫里?」
    「是。但小侄找不到合適的畫師。一般人都擅長有固定題目的畫。但此次非畫一兩人或是一二花鳥,而是把上京、中京、下京盛況以及前來觀看的成千上萬人眾如實畫出。小侄要找這樣的畫師。洋教徒會來觀看,黑人也會來,就連這些人也要栩栩如生。但有這樣的畫師嗎?要不……」
    長安搖頭,拿起一塊點心,他恐在嘲笑清次的幼稚。但光悅並未這麼想,此正體現了清次的年輕和執著。人都會衰老、死亡,但有的東西會永存,繪畫不就是其中的一種嗎?
    「世伯見多識廣,交際廣泛。即便在京城找不到合適的畫師,天下總有一兩人能明白小侄的心意。日本國已迎來了太平,小侄想把這種喜悅描給出來。世伯有合適的人嗎?」
    光悅未立即回言。他非在思量清次所言的畫師,而是驚異於清次和自己這一代的巨大差異。大久保長安此來是要告訴光悅,必須舉行豐國祭。但年輕的茶屋清次卻早已有了計劃,不僅得到了家康的許可,甚至想把這次盛況傳於後世。實際上,清次真正的目的,並不僅僅是讓豐國祭流傳後世,而是想展現給今後接踵而至的洋商,讓天下都知日本國的強盛。迄今為止,繪畫只是作為一種修養和情趣,但清次卻利用繪畫記錄和宣揚。真是大江後浪推前浪!光悅感嘆不已。
    光悅記得自己年輕時曾做出一件讓母親既驚訝又高興的事。那時利休居士尚在人世,當時的光悅醉心於茶道,他花三十錠黃金買下了小袖屋宗是收藏的茶壺。當然,他那時手頭上並無足夠的錢,於是賣掉了位於新町大道的別苑,備齊了十錠金子,又各處奔走,借了二十錠。小袖屋宗是知了此事,心生憐憫,決意便宜些賣給他。可光悅卻道:「本來價值三十錠黃金的茶壺,你若讓我便宜買了,卻不合我意。」最終,他花三十錠金子將茶壺買了下來,然後帶著它到了父親的恩人前田利長處,獻上親自沏的茶。利長甚是高興,要送給他三百錠銀子,但光悅婉拒了,他認為,要是收下謝儀,會有損茶人臉面。因為此事,光悅本以為會被兩個人罵,但這兩人卻都稱揚了他,光悅感到甚是得意。其中一人乃是以勤儉著稱的家康,另一人便是從來不碰錦緞的母親。但現在茶屋清次最然比他高明甚多。這一次祭祀,對日本未來意義重大。
    「我明白了!我會去找畫師,你只要專心籌劃此次祭祀即可。您以為呢,大久保大人?」
    長安這才醒過神,笑道:「對對。告訴上方的大商家,若未忘記太閣大人的恩典,為太平感到喜悅的話,就要踴躍出資,休要吝惜金銀!」
    「不不,金子可不能亂花!」
    大家轉頭看去,原來是光悅的母親妙秀,她和阿幸一起端著酒菜,笑眯眯站在當地。
    「噢,老夫人,您的耳朵可真好使。」
    「呵呵,要是聽到不珍惜金子的話……瞧,就像這個,我們家烤鹹魚時,用的不是鯛,而是鰺。雖如此,這在待客時也是佳肴了,請多見諒。」
    阿幸滿臉通紅跟在姑母後面,把酒菜放到長安面前。她似為姑母的儉樸感到難為情。
    酒菜上來,大家改變了話題。
    「這個世上有兩種人。」長安舉箸道,「其中一種人,常思節儉,把身外之物看得萬般重要;另一種人,則把錢財毫不吝惜地拿出來,使它能夠得到更有效的利用。」
    妙秀立即出口反擊:「不,還有一種人。」
    「還有一種?」
    「是。就是整日好逸惡勞之人。實際上這種人最多。呵呵。」
    飯菜全部上齊之後,妙秀讓阿幸留下服侍,自己回了廚下。她似也意識到自己說話太直。
    「來,嘗嘗這個,酒乃家中自釀,只有這些……」姑母去了之後,阿幸的話馬上多了起來,「大久保大人,您是剛從石見回來?」
    「是,因為挖掘的金銀太多,我很是為難,想去伏見稟告將軍大人。」
    「哎呀,因為金銀多而感到為難。小女子也想去看看那金山啊。」
    「你想去山上?」
    「是。小女子在家裡處處礙事,反正總有一日會被扔到棄老山,還不如早些去山上修行,也是為了大家好。大人能帶阿幸去一次嗎?」阿幸竟然認真起來。
    光悅既覺可氣又覺可憐,制止道:「阿幸,給茶屋先生斟酒。」
    「是。」阿幸暗暗向長安拋了一個媚眼,然後轉向清次。
    長安也認真起來,道:「茶屋,那個叫亞當斯的,將軍大人還經常把他傳到伏見城嗎?」
    「是,威廉·亞當斯,最近得封相州三浦郡二百五十石,還取了一個日本名字,叫三浦按針,已去領地了。」
    「三浦按針?他真有好運氣。茶屋先生,那按針才具如何?」
    「名副其實,是個非常正直之人,故能得將軍大人信賴。」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能力。他是否是個有用之材?」
    「這……關於這個,在下還不能……」
    「是啊,他雖然也是洋人,但據說出生於紅毛人之國。」
    「是。他出生在英吉利國。作為領航員跟隨尼德蘭的探險艦隊在大洋中航行,茫茫幾匝,忽北忽南,船在摩鹿加島遇海難,漂流至此。」清次一口氣說完,長安不禁低聲呻吟,他痛感時世的確變了。對於他來說,不管是英吉利還是摩鹿加,都是那麼陌生。
    「真是令人驚訝!茶屋先生腦中裝著天下版圖。你說的那座摩鹿加島具體在何方?」長安有些嫉妒。
    「據說,洋人相信我們所居之地如一大球,葡國向東航行的人和向西航行的人便在大洋南方的一個島上相遇了。那島便是摩鹿加群島。」
    「那三浦按針本想去那個島,結果在豐后的海岸遇海難,就是說,他的航海術並不成熟。」長安道。
    「可我們同樣可以如此理解,現在乃是冒險時代,勇者無敵。可是大久保大人,您可知道南蠻人為何這般熱衷於來我日本國?」
    長安語噎。光悅為清次而折服。但長安心中還想一比高低,他好不容易才出人頭地,和清次一樣在家康手下當差。
    「茶屋先生好像只知最近的事。以前元寇之役時,有個叫做馬可·波羅的南蠻人到了元大都,回國之後他寫了一本書,那書中提到日本國,說黃金遍地,屋檐甚至都用黃金製成。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想,既然日本國被描述成這般,想必地下必有黃金,我遂開始發掘。」
    「慚愧。」清次從心底里對長安的話感到驚訝,「鄙人亦是近日才從三浦大人口中聽說此事。但他還告訴在下一事,那便是葡國的東方總督在佔領摩鹿加島的報告中,詳細記載了我日本人在馬來半島上進行交易的情形。」
    清次倒背如流說出這些人名地名,長安愈發感到沒了面子。可照他的性子,又想盡量獲取對方的知識。「哦,摩鹿加島是在暹羅以南吧。他說我們國人在那裡進行著何樣交易?」
    「他說,容貌俊美的男子,腰佩長刀短刀,形似突厥人的彎刀,只是更細長些。他們用大量的黃金換取當地土產。其量之大,讓人嘆為觀止。」
    「用黃金?」
    「在下以為,那些黃金可能是從琉球一帶帶去,那一帶有金山。他們並不知其產地,被問及是何處人氏,他們只說是高來人,高來即是甲螺,也即大明國人所說倭寇。」
    長安沉默不語。黃金島並非馬可·波羅所言的日本,而是琉球。那樣一來,他便顏面何存?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3
第338章 長安遭戲


    到了傍晚,大久保長安才從酩酊大醉中蘇醒過來。為何會醉到這步田地?或許是因為阿幸在一旁不停為他斟酒。可是,即便如此,長安不想再喝,也是可以止杯的。但今日的長安,分明知道喝多了,卻仍然杯不釋手,只因他心中有一個疙瘩。
    在到達久違的京城,來到光悅府之前,長安一直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佐渡和石見的工程進展得甚是順利,家康或許會因此更加賞識他,更加器重他,而這又將使他進一步高升。長安帶著這樣的自負和自信,時常會快意得手舞足蹈。
    本多正信父子及大久保忠鄰等重臣自當別論,本阿彌光悅乃是德川家康最信賴之人。和光悅深交,便能確切打探出家康在想什麼、欲做什麼。光悅對於長安實太重要。於是,他決定通過光悅向家康建議舉辦豐國祭。誰知事與願違,此提議早就已被家康認可,而且,茶屋清次的言談,讓長安感覺到自己已然老邁。他不僅被對方的年輕和朝氣壓倒,且為對方的知識和頭腦震驚。
    僅僅如此,也不至於在心中積成疙瘩。長安覺得,他夢中的坦途,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障礙。茶屋清次和將要居於日本的三浦按針,都變成了他的擋路人。這樣下去,他說不定只能一生做個山師。
    在大坂城看見那些巨額黃金后,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那便是利用黃金與海外交易。當然,首先要說服家康,此乃一項關係著日本國盛衰的大事。然而,就在他發掘到黃金,成功在即時,卻發現,將要協助家康進行海外交易的人,並非他大久保長安。經驗豐富的三浦按針和年輕睿智的茶屋清次,完全擋住他的前程。這不是平常的嫉妒,他們摧毀了他賴以生存的希望。
    這樣想著,長安再也無法繼續附和清次。一通狂飲,他喝得酩酊大醉。待他蘇醒過來,已在另一個房中,面前依然放著酒杯。我怎麼會來這裡?暮色漸深,身邊不遠處有一人,卻是阿幸,她一臉為難,仍欲為長安斟酒。
    「阿幸,這是哪裡?」
    長安明知是光悅的宅子,還是問了一問。與其說是為了掩蓋喝醉之後的尷尬,還不如說是因為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孤獨,讓他感到自己必須開口。
    「大人不記得了?」
    阿幸一臉無奈,瞪大了眼睛,然後誇張地嘆了口氣,「此為本阿彌光悅府邸。」
    「不是在大堂嗎?對了對了,茶屋也來了。茶屋呢?」
    「是大人讓他快滾!」
    「我對茶屋說了什麼?」
    「大人說:趕快滾回去準備祭祀,你這張臉,看多了只能令人生厭,我不想再見你一眼!」
    「噢!看來,我真是醉得厲害。」
    「是。表兄也道,他是第一次見大人醉成這個樣子,他說大人怕是路上累了,遂把您送到了這屋子。」
    長安心頭一驚。先前為一介手猿樂師時,他四處遊樂,醉酒為常事,但自從成了大久保石見守,他還從沒這般失態過。一時疏忽大意,他露出了本性。
    「大人在想什麼呢?我來點上燈吧。」
    「不用……我睡著了嗎?」
    「唉,大人連這個都不記得了。」阿幸的臉色突然有些不安,道,「那……您和我的約定,也忘了?您說了好幾遍呢。」
    「和你的約定?」
    「對。大人說要帶我去山上。不只是我,說山上需要大量的女子,這次來就是找些人過去。」
    長安聽她這麼一說,突然又感到一種新的不安,忙擺擺手:「不不,這個怎會忘記,這可不能忘了。」雖這般說,可他的記憶仍有些模糊,這越發令他不安。他喝多了便會大放厥詞,這是他的毛病——我說了些什麼?說不定還真得把阿幸帶到山裡。
    「我……我怎麼會把你的事情給忘了!」長安含糊其辭,「阿幸,我未說其他不妥之言吧?」他放低聲音,小心翼翼探問道。
    阿幸臉上這才露出微笑,約略鬆了口氣:「大人說了好多。大人好像真的喝多了。」
    「誰……誰……我說了人家的惡言了?」
    「是。說了很多人的不是。」
    「很多?都有誰?」
    「我姑母和叫亞當斯的夷人,以及本多正信大人、江戶的大納言大人,還有……」阿幸像唱歌一般,吐出了一連串人名,長安的臉色開始變得鐵言。
    「什麼,連江戶大納言,我都說了?」
    看見長安撓著鬢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阿幸馬上變得柔情似水,「但是無妨。除了我、姑母和表兄之外,無外人知。」
    長安再次長嘆了一口氣,拿起酒杯,將已然冷去的酒一飲而盡,「我說了你姑母什麼?」
    「老太婆,真是個讓人受不了的老東西!」
    「唉!那我說了大納言大人什麼壞話?」
    「第二代笨蛋,同樣是小里小氣,和你們家的老太婆一個德性。」
    「只有這些嗎?」
    「不,還有。您還說,要是將軍大人去世了,誰也不會給那個吝嗇鬼燒香。縱然他乃一尊大佛,也非一尊好佛,不會澤被眾生……」
    「唉,夠了!」長安一臉苦相,把臉扭到一邊。
    阿幸恐是想安慰長安,接著道:「表兄可是佩服得很呢,說大人總能一語中的。」
    長安卻笑不出來,他猛地聳了聳肩膀,緊緊盯著慢慢暗下來的房間的一隅。對光悅的母親惡語相向也就罷了,之後賠個笑臉也能過去,可把秀忠說成笨蛋,真是醉后吐惡言。
    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三。秀吉故去時就是這個年紀。不日之後,秀忠便會襲將軍之位,可他長安卻在背地裡罵秀忠。此事一旦泄露出去,長安縱使有幾個腦袋,也保不住小命。
    「我還得問你一事。」長安漸漸穩定住心緒,謀求善後之策。
    「大人請講。」
    「亞當斯,就是那個把名字改成三浦按針的夷人。」
    「怎的了?」
    「我是想問,我是怎麼說那個夷人的?」
    「呵呵。大人說:我辛辛苦苦挖出來的金子,怎能讓亞當斯隨便拿去!要是那樣,不會增加日本的財富,金子只能被紅毛人奪了去。只要我長安的眼睛未瞎,我就不會允許此事發生。」
    「啊,太好了!」長安自我誇耀,「這些話,光悅也聽到了?」
    「正是。」
    「好,那麼,阿幸……」
    「嗯?」
    「你的身份今日正式確定。雖說我喝醉了,但我卻對你說出了那些話,便是因我甚是信任你。在我喝醉之時,你在我眼裡仍是值得信賴的女子。你明白嗎,從今日始,你就是我的側室了。」他異常亢奮,說完之後,眯著眼睛笑了。
    對於閱盡世事的長安來說,那些都是可笑的狂言,可畢竟是些不該說的話,他必須封住眾人的嘴。
    不必擔心光悅,他自己就是無論在誰面前,都毫不顧忌品頭論足之人。只要長安的看法無十分不妥之處,他便只有佩服。他要是心生輕蔑,那也只能是輕蔑於長安的醉態。
    光悅的母親也絕對安全。無論在什麼場合,她都不會違背自己的信念。她雖對人有好惡,卻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真正勤勞之人,不會在意他的無禮。只有阿幸……長安靈機一動,想到這個最好的辦法,便是把她帶在身邊,她的嘴也便永遠堵上了。
    「你必須同意。你不是也求我把你帶到山上去嗎?」
    「唉……」阿幸吸了一口氣,看著長安。
    長安自以為可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他知此女心中頗不平靜,遂道:「不應留在京城。」
    「為何?」
    「妙秀擔心,你已與男子親近過。不僅如此,你還從心底里喜歡你表兄。」
    「大人……」
    「不管你是不是有所察覺,起碼妙秀已經看出。在家中,姊妹二人爭奪一個男子,實在丟臉。所以,她才故意把你安排在我身邊。」一旦決定把她帶到山裡,長安立即變得能言善辯,「你這樣留在京城,只能使自己痛苦,因自省而苦悶,長安明白這些。你的身份就這樣定了。休大驚小怪。來,我們再喝一兩杯,就安歇吧。」
    阿幸眼睛瞪得老大,扭開了頭。然後,她又回過頭,緊緊盯著長安。在她身後,被褥已鋪好,旁邊甚至還放了一把溺器。
    「噢,原來竟已準備好了。好,那再給我倒上一杯。」
    阿幸面無表情地為長安斟畢酒,然後當一聲把酒壺放在地上,掩面哭了起來。
    「你怎的哭了?難道你不喜長安?」長安並不心急。阿幸並非一個不諳人事的小女子。只要男子撫她肩膀一下,女人的本能自會勾起她肉體的慾望。阿幸已到了這樣的年紀。或許她自己也非常清楚,於是一邊用哭泣表示抗議,一邊卻又等著被男人征服。長安把阿幸的哭泣理解為半推半就。他這才發現,阿幸其實是個有幾分姿色的獵物。
    「你有話直說就好,我最見不得女人哭。你一哭,我心就軟了。」
    阿幸繼續哭著,但愈哭,愈媚態畢露。
    長安輕輕放下酒杯,探過頭去,親她耳垂一下。「好了好了,你既然這麼難過,索性算了。我不想讓你過得不幸。」
    長安已經變成了一隻玩弄老鼠的貓。他變回了以前的長安,成了一個放蕩之人,使盡手段,挑逗阿幸的情慾。
    阿幸一聽,緩緩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壓抑情慾,但這最終只能使慾火更加瘋狂。
    長安咪著眼,又拿起了酒杯。從阿幸領口處可以看見她雪白的肌膚,在長安眼裡,那是一具饑渴的身軀,不定亦是一塊極好的礦石;自己數說秀忠的那些惡言,則是不錯的金脈。長安正這樣想著,阿幸向他的肩膀靠過來。長安想,終於來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要緊緊抱住她,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只聽阿幸道:「大久保大人真是可怕。」
    「我可怕?這話從何說起?我是看不得女人的眼淚……」
    「不,阿幸已非小女孩兒,不會被這說辭迷惑。」
    「你是說,你是個手段老練的成熟女人?」
    「大久保大人想在山上將我殺了。」
    「殺你?哈哈,也許吧,在那裡,我是個厲害的山賊,我喜歡你,不定真會因此殺了你,阿幸。」
    阿幸突然起身,一臉嚴肅地盯著長安,「我聽了不該聽的話。」
    「什麼?你說什麼?」
    「我聽到您說江戶大納言的惡言,我只會在山上被您殺了。」
    長安臉上頓時沒了血色。
    長安雖有手段,但阿幸並非他想象的那般傻。本以為她會輕易上鉤,阿幸卻異常清醒地看出了長安的意圖。他頓有些驚惶失措。
    「大久保大人真是可怕,不僅想把我騙進山裡封住我的口,還看穿了我在這個家中的秘密。」
    「你說什麼?你的秘密?」
    「是。雖羞於出口,我的確戀著表兄。」
    長安啊了一聲,許久不言。他說阿幸喜歡光悅,不過是說笑,最多亦只是推測。
    「大久保大人,您說姑母可能會因為此事討厭我,因為姊妹不能爭一個男子。真是這樣的話,那我……我應該去何處安身?」
    「阿幸,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話。」
    「不,您一定是看到了真相才這般說。我也非那種不通人情世故之人。現在姑母不就是厭棄我嗎?」
    大久保長安一臉苦澀,皺著眉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來,讓我為你斟一杯酒,以後休要再提此事了。」
    阿幸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她並未如長安想的那般靠向他,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一向精明的長安撓著頭,拚命保持鎮定,卻一籌莫展。他說秀忠的惡言讓這個女人聽了去,這成了壓在他心頭的巨大負擔。另,本只是想把她騙進山裡,封住她的口,可她卻誤認為要殺人滅口,問題變得更是棘手。
    「阿幸,你不喝我倒的酒?」
    阿幸依然不動,單是緊緊盯著長安,眼睛里充滿恐懼,半張的櫻桃小嘴開始發抖,兩片紅唇間半露的皓齒撥動了長安的心弦。他加重語氣:「阿幸!你不聽我的話了?」
    「請大人見諒。」阿幸突然兩手伏地,長安頓覺被人當胸一槍刺來。「大人要帶阿幸去山裡之事,恕難從命。阿幸會把大人今日的情意忘得一乾二淨,就當從未發生過。」
    「我的情意?」
    「是。雖然只同床共枕一次……但阿幸絕不會對任何人說起。」
    長安再次看了一眼被褥,確有凌亂痕迹。長安的腦袋開始劇烈疼痛:這麼說,我已和這個女人有了肌膚之親?他開始努力地回憶,好似有過,又好似沒有。他醉得太厲害了,記憶像一條被割斷了的絲帶,再無法聯結起來。
    阿幸見長安茫然而坐,猛站起來,擦亮火石。「咔嚓」「咔嚓」打火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另一世間傳來,震動著長安的耳朵。周圍一下子亮了起來。阿幸點著了掛著水色薄絹的圓燈台,而非蠟燭。
    燈下,阿幸很是美艷,一本正經坐在那裡。生性放蕩的長安似明白了,是他想差了。這個原以為就要燃起慾火的女人,其實已經過了激烈的燃燒,恢復了平靜。真是好笑!他本想隨心所欲揶揄對方,未想反被揶揄,而且此女一開始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可為何會醉成那個樣子,莫非被灌了迷藥?
    長安正這樣想著,阿幸撲哧笑了。
    「阿幸。」
    「嗯。」
    「剛才你笑了。」
    「不,我心中很難過。」
    「哦,那是我聽錯了。但我還有一事不明,既然你喜歡光悅,卻又為何委身於我?」說完,長安覺得自己很是可笑。這是在問什麼啊,不僅荒唐,而且可憐……
    阿幸小心翼翼放正了燈台,「方才,我也想過這個問題。」
    「結果呢?」
    「最終也未能明白。」
    「你就這般不明不白,隨便委身於人?」
    阿幸緩緩低下頭,「因此……我們作個約定吧,忘了此事,權當從未發生。」
    「住口!所謂約定,雙方都要同意。可我還沒有同意,你已把身子給了我。女人若是把身子給了一個男人,便是說她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與他。我不會忘記,我要把你帶走!」長安已經失去了理智,扔掉了手段和面子,變成了一個可憐的男子。
    「大人是說,您不能就這樣忘了……」阿幸的驚訝和長安的焦躁完全不是一回事。
    長安使勁咬著嘴唇。若發生了關係的男女之間出現此種局面,便只有在男人的弱點被女人識破之時。這場戰事從一開始,長安就已敗了,他說了不該說的話,又極怕此秘密泄露出去,二人已不再平等。阿幸已看破了這些。她不愧是光悅的表妹。不管做什麼事,光悅都不會給人可乘之機,阿幸表面看似一個沒有頭腦的女人,心裡卻有不少算計。「就當沒發生過。」看得出來,她是想,只要溫柔地重複這樣的話,長安便會愈發焦躁不安,暴露本意。
    長安不甘示弱,必須扭轉劣勢!「你是說,無論如何,都要讓我忘掉此事?」
    「是,請大人務必忘記此事。我亦不會將大人的話泄出半句。」
    「你是怕我把你帶進山裡殺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長安開始使用另一種手段。這一手段的效果如何,他心裡甚是明白。「好了,幫我把那邊的水筒拿過來。」他指著柱子后和大小鼓放在一起的青竹筒。
    「是……是這個?」取過竹筒,阿幸臉色微變。筒中裝的似非水。
    「是,就把這個,留給你做個念想吧。不,不是什麼念想,因什麼都未發生。好了,你拿著吧,有用得著的時候。」長安打開竹筒蓋子,倒放在榻榻米上,只聽嘩啦作響,榻榻米上一堆耀眼的金抉,個個約三寸見方。竹筒平時應是綁在馬鞍上,或拴在轎上,掛在腰間肯定行動不便。
    「哎呀!這……」
    「無甚大驚小怪的。出門時在水桶里放一塊黃金,可以試毒,遂打造了這麼些金塊,把它們留給你了。」
    阿幸渾身顫抖,不,是長安感覺阿幸在顫抖。他又打開了旁邊的紙袋,一本正經拿出一根筷子長短的金耳勺,放到阿幸身旁,「這裡還有我平日用的耳勺,你把它改成頭飾吧。算長安向你賠禮道歉。」
    阿幸若是個澀柿子,長安便知去澀的方法。不管什麼東西,去毒和去澀最好的手段,便是黃金。「快把它們收起來吧。要是讓人看見,我會覺得難為情。」
    但阿幸並不伸手去碰眼前這兩樣東西。
    長安若無其事拿起酒杯,心中盤算:該使出殺手鐧了!這女人或許還會哭泣,若是哭出聲來,淚水定能洗去女人的面具,讓她露出真面目來。她必是個孤獨的女人,肯定會跟著他去山裡。一開始,阿幸肯定有此想法。只是長安說錯了話,讓她感到畏懼。這樣一想,長安突覺阿幸頗為可憐,在他看來,她心中充滿感慨,正想著如何報答他呢。
    「把它們收起來吧,再給我倒一杯酒,我也該歇著了,明日還得進城面見將軍。」
    長安說著,突然發現阿幸似乎在發笑,「阿幸,你怎的了?」
    阿幸果然渾身顫抖著笑了起來,「哈哈……請大人見諒。哈哈……哈哈哈……」
    長安頓時感到脊背發涼,這並非辯解,莫非是……他頓時如同遭了雷轟。
    「哈哈。對不住,我和表兄打了一賭。」
    「和光悅打賭?」
    「是。哈哈哈!」
    「住嘴!你們打了什麼賭?」
    「表兄說,大久保大人不會醉。」
    「於是你就賭,要把我灌醉?」
    「呵呵,表兄話說得太絕。」
    「阿幸,你怎可如此!我好歹也是將軍屬下的奉行官!」
    「雖說如此,大人並非一個不解風情的武士,您是才子,看得清世間甘苦。」
    「混賬!我真著惱了。」
    「呵呵!請大人見諒。但這次打賭,我們卻是平局。」
    「平局?」
    「我贏了,又輸了。您講大納言大人的惡言,和我有肌膚之親,都是我隨口胡謅,都是謊言,哈哈!」
    長安腦中一片混亂:這究竟是個何樣的女人,就連他這樣的人也輕易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看來,這個女人手段實在高明得很。
    「我罵大納言大人的話,也是你編的嘍?」
    「當然。」阿幸拿起水筒,捧起黃金,把它們裝了進去,道,「本阿彌家的人都說我托生錯了。」
    「哦?」
    「從小,我就喜歡作弄人,愛口出狂言。我曾經嫁到灰屋家,因取笑公公被休。因此,大人被我戲耍,也無必要放在心上。」她把言竹筒推回長安,「方才我說一半贏一半輸,其中的意思,大人明白了?」阿幸輕輕一笑。她看起來突然變得年輕,似真變成了一個喜歡作弄人的小姑娘。所謂魔女,莫非就是指這種女人?長安不由微生懼意。
    「說贏,是因我把大人灌醉了。我可未往酒里施藥。表兄稱大久保大人不是那種會喝到不省人事之人,他說您乃千杯不醉。我想那怎可能,只要是人,喝多了自會醉,醉了便會亂性。我在婆家時,試過公公,試過眾來訪客人,他們無一例外。本來,我想您喝醉之後也會亂性,未想到您卻睡了過去。這點上,我輸了。」
    長安至今未見過這麼令人不快的女人。這女人所言,要是在煙花柳巷,毫不奇怪,但她卻在家風嚴謹的本阿彌家肆無忌憚地胡來。
    「你在婆家對公公也試過?」
    「呵呵,是啊,結果,公公險些把我當成了婆婆。」
    「哦,怪不得你被休了。」
    「是,他們說我雖無其他失德之處,就是愛打聽別人私事,可說是白璧微瑕,就把我休了。」
    「我明白。的確不能留你在家裡。」
    「那麼,這個還與大人。但是像這種東西,莫要讓別人知道。要是有人造謠,說大人把山上的黃金據為己有可就大事不妙了。」
    長安驚訝得合不攏嘴。
    人能生於同時,便已是一種緣分。長安得遇見阿幸,更是緣分。但經她一通輸贏之論,長安頓時怒上心頭。這個女人隨心所欲地作弄了人,竟然不覺絲毫內疚,尚微笑著若無其事坐在那裡,可惡!可恨!長安險些失去理智。
    「到底多大了?」
    「大人您以為呢?」
    「是我在問你!給我老老實實回話!」
    「二十六。那麼,大人貴庚?」
    「我?」
    「是。表兄說大久保大人看起來很是年輕,其實老大一把年紀了。」
    「胡說!我和你年紀相仿。哼!你被休,難道就無半絲留戀?」
    阿幸縮了縮脖子,如個調皮的孩子,「大人怎生在意這些?」
    「是我先問你!」
    「呵呵!您為何問這些?」阿幸一本正經。
    這越發激起了長安的興趣和怒火,他舌頭打顫,探出身子,「你說你先前的婆家乃是灰屋?」
    「是。」
    「我與灰屋家很是熟識。你若還有留戀之意,我自會幫你說和,讓你回去。像你這種女人,放任自流,只會惹是生非。」
    阿幸擺正姿勢,施了一禮,道:「多謝大人好意,其實拙夫還常來找我,藕斷絲連,呵呵。」
    長安的臉開始抽搐,猛地伸手揪住阿幸的衣領。他方醒過神來,但已身不由己。「你這個女人真是可惡!既然要和我比試,想來你必已作好了比試的準備。我怎會放過你?我大久保長安何等人物,竟然被你戲弄?我怎會原諒你?我要把你帶到山上,大卸八塊!」
    阿幸不笑了。她眼睛瞪得渾圓,半是恐懼半是撒嬌地倒在了長安懷中。
    長安又罵:「可惡的女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53
第339章 得天下者


    第二日,本阿彌光悅估摸著大久保長安已到伏見,向德川家康報告完有關金山諸事,方從家中出發。光悅知昨夜家中發生了何事,但他不欲插手。
    阿幸雖是自家人,但一直在這裡待下去,可憐而又麻煩,她竟想跟大久保長安去金山。礦山上歷來都只有男子在拚命勞作,長安接手后,認為長此以往男人不能安定,在徵得家康的許可后,在山上築屋,男女可合居一處。
    長安恐會在佐渡、石見、伊豆等地建起甚是氣派的府邸,亦會在各處安排女人打理家事。阿幸必已經算計到了這些,欲操縱長安。不管怎麼說,阿幸似頗合長安的胃口。兩個人互相算計,卻也有些惺惺相惜。
    光悅猜測,長安從所司代的府邸去伏見城,然後向家康稟報金山情形,大概需要半個時辰。估摸著長安已經離去,光悅於午時方進了伏見城。他乃奉家康之命去大坂,見過淀夫人和片桐兄弟后,前來稟事。故他比長安需要更多的時辰。他心情甚為輕鬆,榮局一事算是辦妥,想必家康亦會鬆一口氣。若有可能,當面向將軍問一問豐國祭事宜,就更好了。
    到了內庭,光悅輕聲詢問家康的日程。今日等著見家康的人甚多。一個相識的司茶之人告訴光悅,外間還有五六位大名候著。「對不住,將軍大人正在見客,請您在這邊稍候。」
    光悅被帶到了一間屋子,以往他也常在此等著見家康。走進屋子,果然有不少人候在那裡。他注意到裡邊有一個紅髮人,披黑色法衣,肩膀很寬。正詫異間,那人也轉過頭來看著他。
    「這位是三浦按針先生,這位是本阿彌光悅先生。將軍大人說,請二位先在此說說話。」司茶人甚是禮貌地對二人說完,便離去了。
    這是光悅第一次見到威廉·亞當斯。他施禮道:「久聞閣下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鄙人乃將軍大人的刀劍師本阿彌光悅。」
    那藍眼睛的武士答道:「我乃三浦按針,請多關照。」日語說得很是地道,還彬彬有禮地還了一禮。
    在伏見城和紅髮碧眼的洋人對面而坐,才是新氣象,光悅心想。按針的日本話說得很好,先前光悅所見神父都無法和他相比。他的衣裝也完全是和式的,雖然算不上很合身,但可以看得出,他頗為喜歡日本,這讓光悅頓生親近之感。按針腰右佩了一把武刀,前邊別著一柄短刀,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三浦先生何時到的日本?」
    「慶長五年。」
    「這麼說,乃是在關原合戰那一年。聽說您先是到了豐后的海岸。」
    「正是。一直承蒙將軍大人關照。」按針看了光悅一眼,接著道,「我們一開始被送到大坂城,由於葡國人的讒言,我和那些尼德蘭人險些喪命,多虧了將軍大人。」他語氣略顯生硬。
    光悅也曾聽說過此事。洋教也有諸多宗派,南蠻的教徒同英吉利和尼德蘭的教徒不屬於一個宗派,常生齟齬。英人三浦按針作為領航員上了尼德蘭的輪船,漂流到豐后時,葡國的傳教士上書家康,說他們是海盜,堅決要求把他們殺了。但家康救了他們。
    「鄙人首次在大坂城見到將軍大人,是在慶長五年三月。」按針道,他似閑得無聊,「之前我們被關進大牢,已絕望了,可將軍大人卻信了鄙人。鄙人對將軍大人說,南蠻乃舊教之地,英吉利和尼德蘭為新教之國。故他們對我們惡語中傷,但我們絕非他們所說的海盜。」
    「哦。」
    「那鄢之後,又在牢獄待了些時日。被放出來再次見到大人,已是五月中旬。那時大人已調查清楚,知我等並非惡人。大人問我們,是否想回到原來的船上。」
    「哦,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們說想,大人便立即應允,讓我們去堺港。那時,我們來時乘坐的博愛號已經到了堺港。在那裡,倖存之人互相擁抱,喜極而泣……」
    光悅注意到按針的聲音開始顫抖,忙轉移了話題:「您此次從江戶到伏見是……」
    「大人說,讓我抽空來教他天文和幾何。」
    「天文我知一二,幾何是一種什麼樣的學問?」
    「那是一種像算術的學問。」
    「哦。」光悅支吾了一聲。家康竟然對這樣的學問感興趣?
    家康的求知慾遠遠超過尋常人。他像拚命啃食桑葉的蠶,只要一有疑問,便會貪婪地把可以解決疑問的學問啃完。不管是儒學、佛教,還是洋教、國學,只要尚未理解透徹,他就會問個不休。就連常用藥物,他都試圖自己配製,而不依賴醫士,頗讓醫士們為難。這回,三浦按針也成了他的老師。這讓光悅既覺奇怪,又感佩服。不定日後不久,家康亦會尋一艘船,獨自去大海遨遊。
    「將軍大人乃是罕見的人物。」按針又道,「尋常君王都頗為懶惰,要是聽到讒言和誹謗,便會不分言紅皂白殺人。可是將軍大人並不如此。」
    按針似還不知家康已對他執弟子之禮,心中仍然充滿不吐不快之感。道完,他又追溯到他被監禁於大坂城的事情。此時的歐羅巴,新舊勢力之間已發生過好幾次戰事。當然,宗教問題尤為突出。正因如此,原在日本的傳教士對三浦按針及尼德蘭人甚是殘酷。
    「尼德蘭人乃是強盜,他們此來便是搶掠。放過他們,自會埋下禍根,應將漂流至此的十八人就地處決。只有這樣,才能警示其餘諸盜,防止他們再來尋事。」
    傳教士費盡口舌,勸家康動刀。但是家康經過慎重的調查,反駁了他們:「至今為止,尼德蘭人並未加害子我,也無加害天皇子民之先例。將他們殺掉,實屬不義、無道。即使葡班二國與英吉利和尼德蘭為敵,我亦絕對不許對來此的良善之人動刀。」
    家康不僅赦免了按針,還安排他和原來船上的船員再會,贈與他們五萬兩黃金,以補償他們在堺港海岸被當地百姓搶去的貨物。
    「現在想想,其實煽動當地百姓搶奪船上貨物的也是舊教徒。將軍大人明辨是非,作出了公正的裁決,救了我們。像這般明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按針道,為了表示他的謝意,只要是為了家康公,他必會竭盡全力。他說話時的語氣頗像舊時武士。
    光悅想,家康定是想了解西洋的現狀,掌握輪船、航海的知識和西洋的學問。或許,按針正是家康求知之網罩住的獵物。正這樣想著,方才的司茶人走了進來。
    「三浦先生雖比本阿彌先生先到,但將軍大人說,想先把先生的事情解決了,然後再與三浦先生細談。請本阿彌先生先移步。」
    「您先請。」按針依然彬彬有禮。光悅同樣畢恭畢敬還了一禮,進了家康房間。
    這裡並非家康正式接見大名的大書院,而是長廊盡頭的一間小書房。
    「光悅啊,此行辛苦了。聽說大坂那邊的事已基本解決了。」
    「大人已聽說了?」
    「是啊,今日一早茶屋來過。」家康似是突然想起什麼,道,「方才你和三浦按針說了些什麼?」
    「三浦先生好像一直念念不忘大人恩情。」
    「茶屋說,這一點正是按針的可用之處。」
    「他還提到幾何學,大人是要學習那種學問?」
    「不,非也。」家康笑著擺擺手,「日後與各國進行交易,不能有所偏頗。」
    「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想來你也不會明白。不能籠統地以為西洋人便是南蠻人。西洋歐羅巴也分為兩部分。葡國、班國等舊勢力才是我們先前所稱的南蠻人,英吉利和尼德蘭這兩股新興勢力乃是紅毛人。必須把二者區分開來。」
    「是。」
    「現在得到我賞識並啟用的三浦按針,生於英吉利,乘著尼德蘭的輪船來到日本。他顯然是紅毛人。」
    「哦。」
    「我若寵信紅毛人按針,南蠻人便會不快。他們會認為,我們與紅毛人親近,這樣不利於日本的船隻出海。茶屋遂建議讓按針去南蠻人的據點呂宋,拜訪呂宋的主君。」
    光悅輕輕搖了搖頭,眼睛不停地眨。他對茶屋的用意不甚明白。
    「哈哈!就是說,讓紅毛人按針去南蠻人的據點,說明我們乃是中立的,不屬於任何一方。他還說,三浦按針也絕不會對南蠻人心存芥蒂。我們要與各國友好往來,和平交易,主動派出使者。如何,茶屋所想不差吧?」
    「是啊。」光悅雖然口上這樣說,可仍然一臉迷惑。他道:「這樣一來,就可以證明,日本乃是公平之地?」
    「是,所以我才叫了按針來商議此事。」家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阿勝夫人端上的茶。
    光悅本以為家康會問到淀夫人,可家康一直講海外貿易,似把大坂的事忘了。只要家康不問,光悅便不想提。
    按針所言,家康為了補償按針,送給他們五萬兩黃金之事是否屬實?五萬兩黃金可非小數目,光悅想到這裡,頓時亦把大坂的事拋在了腦後。
    「三浦先生定會是個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滿對大人的感激,認為大人乃是世上最明智的主君。」
    「他是個非常守信之人。」
    「將軍大人,聽說您給了他五萬兩黃金,此事是否屬實?」
    「嗯,對,船要修理,還得裝上貨物,這些黃金亦是必要。」
    「可那時不正是關原合戰前夕嗎?」
    「是啊,在那之後不久,我便回到了江戶。」
    「那時急需軍費,怎會給他那麼多金子?」
    家康笑著搖了搖頭:「光悅,你也認為我甚吝嗇?不消擔心,如今,這五萬兩金子都在起作用。」
    「為何按針拿到那麼多黃金,還是留在了日本?」
    「當時事情並不順利。那之後,我一心應付關原之戰,把此事擱了起來。據說他們看到五萬兩黃金之後,想法產生了分歧。」
    「那可是巨額財富啊!」
    「對,最後的結果,是大家想把黃金均分,各人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把黃金湊在一起,他們還可以出海,離開日本,但若分掉,就不可能了。當時,除去病亡之人,剩下的只十三四,這些人中,有的去了平戶製造大炮,有的去了豐后,有的去了堺港,有的則去江戶。他們或致力於造船,或用心改良槍炮,絕未浪費那些黃金。按針也能教給我很多東西。」
    光悅不由拍膝道:「大人您早就預料到,若給他們五萬兩黃金,他們便會留在日本。」
    家康微微一笑。五萬兩的確不是小數目,他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光悅,要想導入新風,就不能吝惜金錢。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的區別就在於此。」家康突然呵呵笑了。
    家康別有深意的笑刺痛了光悅。以五萬兩黃金買下了三浦按針以及同伴的所有知識和智慧,這是洞察人情之後的手段,這讓光悅多少感到不快。給了他們黃金,便會令他們分道揚鑣,這種想法和做法誠無可厚非,但現在他揚揚得意提到敗軍之將三成,炫耀自己的才智,這讓光悅甚是不快。但光悅不能沉默,「將軍大人,小人聽說石田三成對金錢也很淡泊,並未存下半分金銀。」
    「對啊,這就是我和三成的不同。」
    「同樣是節儉,有何不同?」
    「三成把所有錢財都賭在了戰事上,毫釐不剩。」
    「是。」
    「你覺得這種做法無妨?」
    「這……但亦不能一概……」
    「不!」家康輕輕擺了擺手,繼續道,「仗總有結束的一日,但這個世間沒有盡頭。最終落得一文不名,然後以為一死便可了結,此乃不顧後世之想。」
    「大人是想到了後世,才送給他們五萬兩黃金?」
    「是啊,這是我留給後人的一件遺物,這才是我的初衷。」
    「遺物?」
    「是。要是戰事爆發,不定我亦會戰死沙場,但按針他們會留下來,他們的技術和學問會留下來。」
    「是。」
    「即便死去,也想為這個世間留下些什麼,有無這種心思,方是決定人的才幹和能耐的關鍵,你說呢?」
    「將軍大人,」光悅充滿疑惑,「大人真是出於這種心思?」
    「你要是不信,我也無法。但如今,造船技術不是有了很大進步嗎?」
    「大人早就預料到了?」
    「光悅,好了,那時我還在戰場上呢,就連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還不得而知。困此,我才說想給後人留下一件遺物。此非預料或算計,此乃德川家康向這個世間表達的謝意,亦是為人之道。」說到這裡,家康似才想起來,道,「對對,我們是要說說淀夫人的事。在你看來,淀夫人和秀賴日後能夠和睦相處嗎?」
    家康首先轉換了話題,光悅也就不能再繼續糾纏那五萬兩黃金了。
    「大坂的事,你照直說。」家康委婉地提示光悅,休要再重複此前的話題。
    光悅紅著臉低下了頭,「小人天性執拗,常自以為憾。」
    「你是在說大坂的事?」
    「將軍大人恕罪。據小人在各處打聽到的消息,二人的關係好像並不甚好。」
    「不好?」
    「是。有些有識之士認為,不如索性讓夫人和秀賴分開,不再住在同一個城裡。」
    「分城而居?」
    「若非如此,日後還會不斷發生齷齪。在榮局一事上,淀夫人會作出讓步。但此乃看在千姬小姐的面子上。小出秀政等人稱病,幾乎不再進城。即便進城,大小諸事也都由淀夫人親信裁決,豈能容秀賴親信說話?」
    「秀賴還是個孩子,太小了。」
    「這樣下去,他便越發沒了地位,要是不給淀夫人另尋一隱居之城,讓她與他分開,豐臣氏日後必會大亂。片桐兄弟也常如此嘆息。」
    家康又轉換了話題,「你果然拘泥於常理。」
    「是,這一點小人頗為自知。」
    「好,那就再等等看。榮局一事解決了,也就無甚值得牽挂的了。況且,近日將會舉行豐國祭,想必又會有些變化。」
    光悅不言。已不必擔心榮局,但大坂還有諸多難題。不管秀賴長到多大,淀夫人頤指氣使的秉性無法改變。即使搬出日蓮大聖人的訓諭,豐臣氏內部也已分裂成兩半。設若千姬及其身邊諸人也捲入其中,事情便愈加複雜,倒不如下定決心將淀夫人和秀賴分開。要是秀賴身邊無幾個得力親信,大坂城主便將永遠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下。只是家康似並無心思理會這些。
    「三浦先生還等著見大人,小人今日就此告退了。」
    家康並不留他,「日後的事,還請你多多費心。」
    光悅退下之後,家康凝神看著屏風,陷入了沉思。光悅看待事物往往一針見血,這次他的想法卻讓家康多少有些憂心。光悅看出的問題,正是家康所憂。秀吉將秀賴托與家康,讓家康根據他的能力,給他相應的位置。即便秀吉不這般說,亦是理所當然。人只能為力所能及之事,別人幫忙終是隔靴搔癢。光悅明確地指出這些,家康甚至覺得一開始這就是自己的想法。光悅越來越像利休了,二人都有可分辨人之善惡的敏銳。一旦分辨出來,便會毫不掩飾,直截了當把話抖出來。
    家康無奈地笑了笑,對旁屋的本多正純道:「正純,你去告訴按針,可以了。」
    「遵命。」正純起身出去之後,家康又叫來卜齋,讓他準備紙筆:「將按針的回答記錄下來。」
    「是。」
    「我要再年輕一回!」
    卜齋不解其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旁邊的阿勝夫人。家康微微一笑:「我非指女人,是指這裡。」他指了指胸口,接著道:「我是說,我得改變想法,讓自己變得年輕,讓眾人看出太平和亂世之別。」
    「大人高見。」
    「我若不明確區分昨日和明日,就連正純和正成等人,也會成為古董。舊衣服怎會有買主?」
    「大人聖明。」卜齋畢恭畢敬點了點頭,家康已開始思量別的問題。
    三浦按針究竟能否聽從安排,出使呂宋?若是二人之間無真正的信任,這很可能成為一次冒險。讓他造一艘船,裝上貨物,出航之後,那便是家康力所不能及的了。按針若想念故鄉妻兒,徑自回了西洋,不去呂宋也有可能。與其說這是一次巨大的賭博,不如說是家康與按針的較量。
    阿勝夫人知本多正純和司茶人會帶三浦按針進來,正欲起身迴避,家康制止了她:「阿勝,你留下。」
    阿勝似有些吃驚:「不礙事嗎?」
    「不礙事。我和三浦接針的較量就要開始了,你也留在此處看一看吧。待他來了,你與他煙袋。」阿勝心領神會,可她分明有些不知所措。
    阿勝本名阿八,才思敏捷,性格要強,家康因此叫她「阿勝」。她先前所生市姬不幸夭折,正想認領阿萬夫人的第二個孩兒為養子。家康故意將阿勝夫人留下,一起會見三浦按針,乃是出於何種考慮?
    「將軍大人,三浦先生到。」
    「噢,按針啊,久等了。來,坐到這邊來。」
    按針跪在門口,兩手伏地,如古時的武士,畢恭畢敬拜過家康,「將軍大人依然康健如昔,小人欣慰之至。」他的聲音有些奇怪,給房中增添了一絲異國情調。
    「按針,最近怎樣,還是難忘故國嗎?」
    「是,經常夢見故鄉情景,恍惚就在眼前。」
    「此乃人之常情。我已不記得自己的出生地岡崎了,但在夢中卻常常徘徊於少時生活過的駿府。」家康邊說話邊向阿勝遞了一個眼色,阿勝畢恭畢敬把煙袋遞給了按針。「來,吸上一口吧,按針。」家康道。
    「小人惶恐,多謝將軍。」
    「抽完之後,我們二人就敞開心扉談談。按針啊,倘若我說准你回國,你會沿哪條航路回去?」
    問題有些突然,按針用他那雙藍色的眸子盯著家康,輕輕放下了煙管,「將軍大人,您若許小人回國,小人想開闢在此之前誰也不曾走過的北冰洋航路,回歸故里。」
    「哦?」家康從心底里感到佩服。
    南方的航路已開闢出來,對於按針來說,它安全而方便。但沿著那條路回去,似有損他威廉·亞當斯的自尊。
    「按針,我原是想研習幾何,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請大人儘管吩咐。」
    「你的冒險,就是要為世間開闢新航路?」
    「正是。」
    「為你尊敬的女王——叫什麼來著——效忠,是嗎?」
    「是,為了偉大的伊麗莎白女王,為了大英帝國,也是為了後世的航海之人……」
    「我明白。我甚是清楚你的志向。可德川家康還想開闢一條新的道路。」
    「是。」
    「這條路並非海上的航路,而是一條人人都可安心生活的太平之路。」
    「小人感佩之至。」按針甚是感動,眼裡散發著光彩,「將軍大人的鴻鵠之志和主的志向乃是殊途同歸。」
    「人們跨越重洋交易,絕非為了戰事。」
    「大人明鑒!」
    「戰事是由那些不明戰事目的的愚蠢之人發起。」
    「正是。」
    「聰明之人,心中有路之人,若能敞開心扉,享受互通有無之樂趣,便能得到滿足。」
    「是。」
    「但現在這個世間,遠非如此。為了爭得眼前薄利而丟掉性命者,仍比比皆是。」
    三浦按針不斷拍膝。這個藍眼男子的剛直,多少讓人聯想起加藤清正,但他比清正更喜把心思表現在臉上。
    「按針啊,在你看來,南蠻人和紅毛人之間的爭端,難道不愚蠢嗎?」
    「誠然非常愚蠢。同樣信奉主,卻非要分成兩派,相互爭鬥。小人以為,這其實是恐懼新事物的舊勢力發起的愚蠢戰爭。」
    「按針啊,你想不想與我協力,共同在世間開闢一條將人與人聯結起來的航路?大家所尋並非戰爭,而是可以互通有無的喜悅。此路總有一日得有人去開闢,若非如此,你們好不容易開闢的海上航路,恐怕只能成為通向戰爭的道路,你說呢?」家康眯起眼,觀察著按針的表情。
    按針的臉孔愈紅了,心中燃燒的火苗似乎躥到了臉上。「大人聖明。」他毫不猶豫道,「本來,輪船乃是為了和平航行。但不知從何時起,它便被用於戰爭和侵略。倘若還不糾正這個錯誤,便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因為有了船,便會導致流血;因為有了船,人們便可互相殘殺。」
    家康使勁點頭,道:「這麼說來,你和我的想法一致:為了太平,可以鞠躬盡瘁,是嗎,按針?」
    「是。違背大人,便是違背主的意志。」
    家康讓司茶人為按針端上一杯茶,方道:「我跟你說,將來我一定會遂你心愿。」
    「將來?」
    「要建造一艘可以繞道北邊海上把你送回祖國的輪船,需要很長時日,故才說將來。」
    按針垂下他那雙藍色的眼睛。
    「你說過,北面的海上浮冰甚多,還記得吧?」
    「是。」
    「船必須造得足夠結實,能抵抗浮冰。」
    「是。」
    「必須安下心來,製造這樣的船。」
    「按針也在思量這些。」
    「按針,想必你已明白。造新船急不得,你不如安下心來,在日本娶妻生子,著手製造開闢新航路的船隻。」
    「娶妻生子?」
    「是啊。聽說洋教的舊教義規定一夫一妻,舉行了婚禮,便不許離散。但紅毛人在這一點上自由一些。既如此,在造出滿意的船隻之前,不如就把日本當成你的第二故鄉吧,怎樣?」
    按針臉上突然罩上一層悲哀,顯出猶豫之色。他恐想起了此地與故鄉的遙遠距離。
    「你經常說要效忠女王。」
    「是。」
    「為了女王,在東洋諸國爭取通商的權利,洗卻海盜的惡名,在此基礎上,再發現新的航路,榮歸故里。而要做到這些,必須有相應的準備和時機。你以為呢?」
    家康很少用這種誘導的方式跟人談話,「你要是有這樣的決心,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和你頗為相配的女子。便是阿勝的妹妹,是個很好的女子。」
    阿勝夫人吃了一驚,抬頭緊緊盯著家康,她哪裡多出了個妹妹?
    家康全然不在意阿勝夫人驚異的眼神,道:「男人要過活,必須有個女人為伴。你若有這個意思,在你的領地三浦安頓下來,著手造船,我會馬上給你做媒。按針,你覺得怎樣?」
    按針的眼睛里再次出現了生氣,半晌,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阿勝夫人。
    按針還年輕。家康在江戶的大和橋賞給他一處府邸,那個府邸里也有幾個女下人。但按針卻一直壓抑著慾望,他怕因為女人導致無謂的爭端。家康乃是從土井利勝口中聽來此事,他想用婚配這種方式來消除按針的鄉愁。可為何偏偏說女方是阿勝的妹妹呢?
    按針的視線從阿勝身上回到了家康身上,長嘆了一口氣。迄今為止,他像舊教徒一般壓抑著慾望,認為自重與否乃是性命攸關之事。然而,今日他的心卻如一團亂麻,慾望亦開始燃燒,這一看便知。
    「將軍大人聖明。」按針有氣無力道,「小人已方寸大亂。」
    「哦,按針啊,我並非想拿女色做誘餌。我也是男子,自然明白你的苦衷。因此,要安安穩穩埋頭造船,身邊必得有一個像阿勝這般女子。」
    「那麼……那麼,待船造好了之後……」
    「首先要試航,先到南方的海上航行一遭,若能在那裡經受住海浪,方可再去北方大海中。」
    「那,試航的時候是去呂宋?」
    「一次不行,我再派你去一趟暹羅。不管怎的,這也是為了謀求新的航路,你若不知去向,許久以來的苦心便會化為泡影。你明白嗎,按針,我是想盡量讓你安心。」
    一旁的本多正純險些笑出聲來,遂急用扇子遮住了臉。在正純看來,家康其實在施計。他認為,家康已將善良的流浪者三浦玩弄於股掌之上。
    但按針卻始終頗為認真。他聽到家康所言,反而鬆了一口氣,「這麼說,小人前往呂宋乃是為了將軍大人,從北邊海上……」
    「對,這對我們都有好處。」
    「小人明白。小人將迅速著手造船,以便早日造出一艘可以在滿是浮冰的北方大海中航行的大船。」
    家康微微點了點頭,轉向阿勝夫人道:「阿勝,為按針上飯,我也要用些。」
    飯菜端上來,家康讓人為按針拿出紅酒,特意讓阿勝斟酒。按針頗為惶恐。家康覺他既可憐又可笑。
    方才家康說讓按針造一艘西洋輪船,按針其實甚是清楚,那實在難辦。他雖擅長航海,但並非一個造船匠。只是,在關原合戰前夕,家康就下定決心,自己若能幸運活下來,必會善加利用按針等人。
    因此,家康巧妙地將按針等人乘坐的那艘博愛號的船長邁魯希揚凡聖弗魯特派到了江戶。威廉·亞當斯成了三浦按針。聖弗魯特成了八重洲(耶揚子)。家康在江戶給他們分封了府邸。江戶百姓把按針住的那地方叫作按針町,把耶揚子住的地方叫八重洲町,和他們相處甚好。換言之,他們二人似成了家康的俘虜。
    要是本地人,定會說家康姦猾,從而怒上心頭。然而他們卻不同,他們只有在知道自己將有所用時,才會心安理得接受家康的好處。對那些莫名其妙的優待,他們反而覺得於心不安。
    家康拿起筷子,一邊咀嚼著麥飯,一邊思量已故太閣和他自己的施政方略有何不同之處。秀吉公以實力平定天下之後,便似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又有著與生俱來的旺盛精力,便開始了征伐朝鮮的莽撞之舉。秀吉公發動那場戰事,自有許多理由,洋人的影響也算其中之一。
    大約是慶長元年五月,在土佐附近,一艘班國商船聖菲利普號在從呂宋駛往墨國(墨西哥)途中觸了礁。
    當時,秀吉立刻派出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長盛,沒收了其貨物。因為那時他不僅取締了洋教,還禁止與南蠻通商。但那時的船長戴藍達曾恐嚇增田長盛。他在長盛面前打開一張地圖,道:「我國的領土現在遍及全球,廣博無邊,你們要是膽敢虐待這樣一個大國的國民,後果將不堪設想!」
    增田長盛便道:「你們的天子是如何獲得這樣廣博的領土的?」
    那船長挺直胸脯道:「其手段就是:先往該地派遣傳教士,擴大天主教的影響,使當地土著歸順,再派駐軍隊,與當地信徒裡應外合,征服該地。」
    當時秀吉尚未完全放棄征服大明國的念頭,聽了增田長盛稟報,拍了拍胸脯,哈哈大笑:「要是我們不趕快下手,就無地可以征伐了。」
    每當家康想到這裡,都禁不住微微一笑。他經常告誡自己,絕不能重蹈秀吉覆轍。上天往住只會賦予人一種特別的才能,善於打仗者常不擅治國,可不管怎生說,太平之世又往往是擅長打仗之人拚命取得的。好不容易用戰爭換來了太平天下,若他們發現,除了戰爭,自己已一無是處,那麼,不久之後便會去尋求新的戰機。秀吉公便是很好的例子,只是他發動的戰事,規模實在太大。
    家康找到了另一個可以供人馳騁的地方,他以完全不同於秀吉的方式,打開了世間地圖。世上大陸廣闊,海域無邊。在這廣闊的世上,不僅有南蠻人和唐人,還有知禮儀講信義的紅毛人在海上冒險航行……
    首先要著手的便是造船。家康已命令以茶屋清次為首的角倉、龜屋、末吉、尼崎屋、木屋、末次、荒不、高不等人開始製造。他們大都是最初的九艘朱印船的船主,各自負責,正在有條不紊地實施家康的計劃。
    但,在航海和造船技術上,日本落後南蠻人甚多。作為掌管天下之人,家康應做的,便是咀嚼和吸收西洋的知識。
    「按針,你考慮好了嗎?」看著一邊吃飯一邊沉思的按針,家康笑問道,「你一定想早日回到祖國吧?」
    「正是。」
    「在這個時候,我卻讓你在日本娶妻生子。不過,看似要將你留下,其實並非如此。」
    「是。」
    「欲速則不達。航海也和打仗一樣,待到發現了自己的失誤時,多已命喪黃泉。丟了性命,也便失去了一切,故,穩穩噹噹,不急不躁,才是實現願望的捷徑,有遠慮之人定能明白這些。」
    「是。」按針似有些不知所措,眨著眼睛往前探了探身子,「少年時,小人曾在故鄉泰晤士河畔的雷姆造船所待過一些時日。」
    「哦?」
    「在那裡,小人作為造船所的學徒,學習的便是航海術,但怎麼造船,卻也只知個大概。」
    家康微笑著點頭。
    「將軍大人,小人要在伊豆的伊東建個造船台。那裡多有樹木,適合造船。」
    「好。」
    「先造一艘百噸以下的船,當作模型。然後讓它航行到淺草川邊,讓將軍大人過目。」這個四十歲的洋人如少年般自負而氣盛。
    人都有軟肋,判斷失誤,反而會觸怒他人。故,洞察別人心思的人,亦最易說服別人。家康似抓住了關鍵,幾句話后,按針似已準備全身投入到造船諸事中,去實現夢想。
    「要在伊東造船,駛到淺草川?」
    「是。這是第一艘船,成功之後迅速著手第二艘。按針能得將軍大人這般賞識,做事也變得慎重了。」
    「很好。在第一艘船的航行過程中,定能發現些不完備之處。」
    「正是。發現弱點之後,便著手改進,再造一艘約一百二三十噸的船。」按針激動地漲紅了臉,「要是在以前,小人肯定會不顧一切將它駛入冰海之中。但現在,即便是第二艘第三艘,在未確認其航行能力之前,都必須安安穩穩,不急不躁。」
    「這樣就好。」家康微微笑道,「按針啊,知你為何會有安定下來的心思嗎?」
    「明白。小人從將軍大人處得封三浦的土地。但僅僅如此,還不能安心,現在突然安下心來,是因為將軍大人……」
    「是因為我要給你說媒,『你也願意接受?』」
    「是。人和飛禽走獸一樣,必須有窩才能安定。小人會依照大人的意思,構築一個自己的……這樣想的一瞬,小人突然覺得不再那麼性急了。」按針毫不掩飾說出了想法,臉愈紅了,暗暗朝阿勝夫人看了一眼。
    阿勝夫人忙扭開頭,看著家康。
    家康臉上依然掛著暖昧的微笑,點了點頭。家康心中是否真的有了合適的人?既明說是阿勝的妹妹,定然是有了合適的人選,讓她作為阿勝的義妹便是。
    「伊東確實有一條不甚寬,但頗為合適的河。小人想在那條河上建一個造船所,便是船塢,或者說是可航至海上的地方。」
    「是啊,伊豆助川也要用上了。」
    「是。今日乃是大吉之日,請將軍大人命令向井兵庫,迅速著手準備。」
    一聽要娶新娘,按針似立刻年輕了十歲。阿勝夫人忙用衣袖掩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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