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57
第290章 入大坂


    時值深秋,微風徐來,淀川邊的蘆葦盪里雪浪翻滾。河道里,扯著德川家康旗幟的船隻綿延不斷從伏見方向疾駛而來。不只水路,陸路也傳來大軍急行的消息。
    聽說家康要在九月初七進駐大坂並拜謁秀賴,最為狼狽的當數增田長盛。長盛一聽到消息,立刻把長束正家請到城內奉行官邸,問道:「長束大人,內府對你說了些什麼?」
    「增田大人何出此言?內府到我處並無甚事。我正想請問增田大人有何想法呢。」
    「我有何想法?」
    「當然,增田大人不是早就答應過內府進城了嗎?」
    長盛表情愈陰沉了:「難道你就不知內府要進城?」
    長束聲音低沉:「為阻止內府進大坂,我曾向他暗示過。此事大人不會不知吧?」
    「就是上次說前田和淺野二人有異動一事?」
    「不錯。大人想,內府生性多疑,一旦聽到城內有異動,必不會前來。本以為是條妙計,不想他竟破釜沉舟。」說話之間,長盛銳利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正家的眼睛。
    長盛和正家分別與隱退到佐和山的石田三成保持著秘密聯絡,正因如此,一旦讓家康進了大坂城,不知會讓三成對二人產生多大的懷疑。於是,二人秘密散布了「城內有異動」的謠言,為了保全自身,表明白己並非陰謀主事者,他們還放言說內庭糜爛,務必請家康進城云云。可沒想到,家康不但沒被「異動」嚇住,反而對「內庭糜爛」之事信以為真,真進城來了,二人一時狼狽不堪。
    城內並非沒有反對家康的異動。前田、淺野二人為主謀的傳聞之真假暫且不論,若家康真來了,那些對他抱有反感,為了秀賴而不惜對他痛下毒手的人就不在少數。土方河內守、大野修理亮,以及速水甲斐、真野賴包等秀賴身邊的豐臣七手組成員,無不在秘密策劃暗殺事宜。原以為家康定會在重陽節拜謁秀賴,令人意外的是,日期居然提前至九月初七。這頓時讓眾人狼狽不堪。
    「既定在九月初七,說明他已準備周全了,並且,他絕不會給城內武士半點機會,真是失策!」說罷,長盛死死盯住正家。
    無論何時,那些沒有實力卻又奸滑的官吏,為了保全自身,總是費盡心機,然而往往破綻百出。儘管長盛和正家在一起商議對策,二人卻互不信任。他們想的是:家康和三成都甚是可怕,誰都惹不起。三成依然把二人當作同黨,二人根本沒有勇氣和他一刀兩斷,但又不敢惹怒家康。為了隱瞞與三成的交情,二人不得不編造謠言,結果弄巧成拙,反而把家康引進了大坂。
    「今日便是初七,內府既定於今日拜謁幼主,想必他早有應對之策。但,內府果真與你沒有聯繫嗎?」
    長盛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遍,正家慍怒地搖搖頭:看來,正家仍然不信任我,也許在懷疑我謊報時日,如此,事情就更複雜了。
    長盛將白扇豎於膝上,打開合上,合上又打開,半晌方道:「長束大人,無論如何,內府已然來了。我們無力趕他出去。」
    「是。」
    「可是,若內府進城途中遇見暴徒,我們當如何是好?」
    「我正想問你呢。既然內府已決意進城,他必有備而來。故,在拜謁結束之前,當不會出亂子。」
    「那麼,你認為內府出城時才有危險?」
    「不,我覺得城內長廊下更危險,今夜的下處也欠安穩。」
    「你知內府下榻於何處?」
    「我從何得知?正想問大人呢。」話音剛落,門口人影一晃,二人連忙噤口。
    「誰?何事?」長盛仔細一瞧,不禁愣了。隨他一起來此的河村長門守一臉驚慌走了進來,伏在地上。
    「長門,我們正談要事。」
    「恕小人打攪了。然而有件十萬火急之事,不得不稟報大人。」
    「哦?長束大人,恕我失禮。」長盛向正家施了一禮,忙朝廊下走去,「什麼事,長門?」
    「城內氣氛尤是異常。」
    「看來要出事?」
    「土方河內守等人義憤填膺,聲稱斷不會放內府進本城,並命令守城士眾每人備刀兩把。」
    「我早料到了。」
    「不僅如此。內府已派使者井伊直政去了府里,說是要拜訪大人,稱今夜就住在咱們府上。」
    增田長盛頓時目瞪口呆。今晚讓家康住進自己府里,世人究竟會如何議論?當初家康進伏見城,世間都傳言乃是堀尾吉晴引進去的,從那以後,人都說堀尾乃家康的懷劍。而此次內府則是進豐臣氏的大本營大坂,伏見城根本無法與之相提並論。若天下都說帶路人便是增田長盛,三成等人會怎麼看他?可如今已顧不得這麼多了,最重要的是趕緊找借口拒絕家康——但這樣的借口哪裡去找!
    長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無路可逃。大坂城內庭已亂了套,切切請內府進城,若如此,將是萬民幸事……這些言不由衷的恭維話不是出自別人之口,正是長盛親言。而家康竟信以為真,聲稱要來與他商議對策,這怎能拒絕?
    「大人,大岡作右衛門正在大門外等著大人回復。」
    小舟一旦被卷進激流,就再也停不下來了。此時留守的家老們一定在竭力與使者周旋。
    此時的增田長盛,哪裡還能思考,他彷彿已掉進了巨浪旋渦,只有聽天由命了。「你們去回復說,不期內府大駕光臨,直令蓬蓽生輝,能夠接待內府,增田一門榮幸之至。」
    「明白!」
    「一定要加強戒備,情形甚是險惡。」
    「明白。」
    「好了,不能讓使者久等,趕緊回去吧。」說罷,長盛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事已至此,再無力回天了。如今辦法只有一個:在城內把家康殺掉!
    「對不住,剛才失禮了。」再次回到房內,增田長盛故意長嘆道,「長束大人,看來我們又慢了一步。麻煩大了。」
    「你是何意?」
    「內府已派人來,說要住在舍下……這當然不會是你的主意。」
    他明知這不是正家的主意,卻偏要提及,實是怕正家懷疑他在偷偷接近家康。
    「我的主意?哼!你竟還懷疑我……」情急之下,正家一時哽住了。
    長盛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覺得不會是你的主意。見諒!你說內府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那還用說,他是想說:若不方便,便立刻在城內給我準備住處。」
    聽正家這麼一說,長盛不禁吐了口氣,抱著胳膊沉思起來。這次談話,終於使長盛和正家不再相互猜疑。他們都知對方一籌莫展,成了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大人所言極是,他定想讓我給他在城內準備一處住所。可眼下城裡哪有空著的府邸?」長盛嘟囔道。
    正家嘆道:「若非要讓他騰出來……」
    「大人說誰?」
    「石田木工頭,可就怕內府不答應。」
    「但除了本城少君居所和高台院所居西苑,城內再無可供內府下榻之所了。」
    「增田大人,看來得先和木工頭打個招呼。」
    「是啊。」
    「眼下先讓內府住在貴府,其間讓木工頭搬出去。木工頭乃治部兄長,讓他從大坂搬到堺港去,內府不就有地方了嗎?這樣一來,我們也保住了面子。」
    長盛陰沉著臉點了點頭。事已至此,顧不上許鄉了——特意把家康請來大坂,卻連容身之所都不備,不就表明白己乃是在不負責任地恭維嗎?
    「不管怎樣,有住處就好。」
    「言之有理。那我趕緊派人到木工頭府里,讓他趕快搬家吧。」
    長盛話音剛落,只見一個人匆匆跑來,還沒進門就撲倒在地:「啟稟增田大人,貴府來了一位重臣,說有急事要稟告大人。」
    「誰?」
    「橋與兵衛。」
    長盛臉色刷地變了。橋與兵衛乃增田家老之首,既然他都如此慌亂,定是發生了天大的事。
    「說是內府大人又不想住在貴府了。」那人繼續道。
    「內府不去了?」
    「是,忽然決定要住在石田大人宅中,現已率領眾家臣進入治部舊宅。」
    增田長盛暗暗叫苦,抬眼看了看正家。兩個人都束手無策。
    「看來,內府定是發現無處下榻。」
    「可為何去貴府拜訪的事都取消了呢?」正家小聲道。
    長盛緊咬雙唇,呻吟道:「惱了……他定是惱了!」
    未幾,橋與兵衛忙忙趕來。
    正家剛要起身迴避,卻被長盛攔住:「你也聽一聽吧。」他遂問與兵衛道:「內府為何又不住我家了?」
    「啟稟大人,具體情形尚不清楚。內府大人只說擔心給大人添麻煩,便去了石田府。在下去問過土方河內守大人,說是內府今日進城拜謁少君一事也取消了。」
    「哦?」
    「已令人報知少君,還是定在重陽節。」
    增田長盛不禁恨得咬牙切齒。家康原本定在九月初九重陽節進城,忽又改到七日,眾人正為此忙得焦頭爛額,他又突然變了回去,真是可惡之極!不僅如此,明明稱要住在長盛家中,卻又出人意料去了石田府。若此時有人看到長盛和正家的狼狽像,不笑得前仰後合才怪。
    「此事我們絕不能大意。」久經沙場的與兵衛道,「內府此次的做法,與小牧之戰時戲弄太閥大人的把戲如出一轍啊。」
    「與兵衛,內府如此戲弄我們,對他有何好處?」
    「依小人愚見,許是欲暗殺內府的傳聞已傳到他耳內去了。」
    與兵衛此話一出,長盛跟正家不禁面面相覷。散布這謠言的不正是他們二人嗎?
    「內府一定正在調查大人與長束大人究竟跟那些人有無聯絡。當然,這只是小人的推測。」
    說完,與兵衛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對了對了,今日在下帶的人已足夠護衛石田府了,請大人放心。另,使者井伊傳口信說,內府明日再拜訪大人……」
    「明日?」
    「是。在下想,他定想在今晚尋些證據,明日再詰問大人。故,我們一定要小心,內府非尋常之人。」
    橋與兵衛的一番話讓長盛和正家更加慌亂。連下榻之處都不準備,就把人請進大坂城,他們已給家康留下了把柄——「特意叫我進城,卻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你們二位是不是早就算計好了?反正我的人頭就要搬家了,還用操心住在哪裡,對不對啊?」萬一他如此刻薄地挖苦一番,二人的前程恐就斷送了。
    橋與兵衛去后不久,二人匆匆忙忙一同出了城——不先到石田府打探打探,無論如何安心不下。
    倘若家康沒說要在增田府住一宿,長盛和正家許還不至於如此狼狽。可家康卻偏偏故意耍弄他們,這難以讓人釋懷。既然內府幾次三番改變主意,必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若此時有人清楚家康所習新陰流劍法之高深莫測,深知家康雄才大略,就當察覺到,這其實是家康認識到只有搶佔先機,才能避免天下大亂,從而作出的果斷舉措。
    然而,長盛和正家對石舟齋與家康的事一無所知。年逾古稀的柳生但馬守宗嚴當日出了大和柳生谷,飄然前去拜訪佐和山城舊友島左近勝猛。島左近勝猛乃石田三成家老之首,每年從三成處領取祿米兩萬石,曾和柳生宗嚴共同侍奉過筒井氏,如今乃三成左膀右臂。柳生宗嚴造訪島左近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只是,宗嚴在歸途中又順道去了趟伏見,結果在家康的挽留下待了七日。正是在此期間,家康決定拜謁大坂。
    其實,要想試探敵人並不難,即使不懂新陰流劍法,只略施小計,對方必會在慌亂之中露出本來面目。因此,正家和長盛哪怕只得知一些關於柳生宗嚴之事,就不至於落到如此田地。但如今,本已接受了家康請求,對方又莫名其妙改變主意,即使獲知了真正原因,二人也如履薄冰,輕鬆不起來。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要讓內府相信,我們站在他一邊。」因為一直刻意暗中與三成保持聯繫,二人才下了決心。
    增田長盛在大和郡有二十萬石,長束正家在近江水口有六萬石,這便是他們全部的實力。他們的本意,也不是非要和三成站在一起,只是擔心,若與三成疏遠了,一旦其得勢,必於他們不利。二人身為奉行,與三成到底有幾分交情,必須與之親近,但勢力薄弱的他們,又害怕稍不留神得罪了遠比三成可怕的德川,故不得不騎牆觀望,以求明哲保身。
    二人一起出了城,趕往石田府。一路上他們反覆商議,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要打消家康疑慮。當他們進了三成府邸,這種想法更加堅定,因為石田府早已被衛兵圍得水泄不通。這些嚴陣以待的士兵當中,不僅有井伊直政、本多佐渡手下,也有號稱德川氏最強悍的本多忠勝和神原康政等所率的精兵良將。
    無論是事事精打細算的增田長盛,還是擅長節流開源的長束正家,在管理錢財方面的確有著傑出的才能,可一旦打起仗來,卻毫無手段。而上杉景勝、毛利輝元、宇喜多秀家和前田利長等人,則把一切政務都交給了家康,回到了領內。此時一旦有事,既哭告無門,也無人出來周旋。就連加藤清正、細川忠興、黑田長政和堀尾吉晴等人也都在自己領內縮頭不出。
    「聽說內府大人到了,立刻前來拜訪,煩請通稟一聲。」二人的聲音都已發顫了。
    守門的乃本多佐渡守之子本多正純。但見他面帶微笑向二人道:「是要鄙人把二位的意思轉告我家大人呢,還是二位親自和大人說?」
    二人不禁一怔,交換了個眼色。若連家康的面都見不上便回去,心裡只能愈發不安。「我們有機密大事要稟告內府,故……」說著,二人又發起呆來,能向內府密告什麼呢?連他們自己都吃了一驚。
    「那麼我立即前去稟告大人,請二位稍候。」
    原本無事,他們卻偏偏送上門來。二人本想打探家康虛實,哪有什麼機密之事相告!
    正純回來,也不知為何,竟出人意料地恭恭敬敬把二人引到廳上。這正是從前三成在阿袖的啟示下,發誓要與家康斗到底的那間大廳。只是在長盛與正家眼中,廳中屏風上所繪猛虎,在家康面前也變得畏畏縮縮。
    「請二位大人解下佩刀。」二人正要步進去,門口的鳥居新太郎伸手過來道。二人一愣,但也只好把長短刀皆解下交與他,方才走進廳里。
    「哦,二位來了。快請。」家康泰然自若。然而在二位訪客聽來,話中卻似暗藏殺機。
    「內府能夠平安抵達,幸甚。」
    「呵呵,我怎會有事?聽說二位找我有機密事要談,可需屏退左右?」
    二人一時瞠目結舌。既然家康單刀直入,他們也只好硬著頭皮說兩句了。想到此,增田長盛強作鎮靜向前湊了湊:「實際上,此前就已向內府提過……」
    其實長盛心中迷茫得很。若非要說點什麼,話題只有兩個,一為內庭糜亂之事,一是淺野、前田意圖不軌。可他轉念一想,又覺甚是不妥。一旦談及內庭,話題必會集中到淀夫人身上。淀夫人寵愛大野修理亮一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甚至那些年輕的侍衛和侍女也竟相效仿……這些早就傳到家康耳中。身為掌管天下諸事的二奉行,今日攜手前來竟專為此事,似有不妥。那麼,所能講的就只剩一事了。長盛腦中一時轉過千百個念頭,道:「無他,便是關於此前所提陰謀一事。」
    「是前田肥前守和淺野彈正之事?」
    「正是。後來我們又陸續得到些消息,覺得事關重大,必須向內府稟報,方才匆匆趕來。對吧,長束大人?」
    「是。」正家也鬆了口氣,點頭不迭。
    「事到如今,肥前守和彈正還沒清醒?」家康聲音平靜,未現出一絲驚愕。
    長盛放膽道:「想必內府也知,前田大人現已回到金澤。聽說他返回之前,曾把淺野彈正、大野修理、土方勘兵衛等人召集起來密謀。當然,這不過是些傳言。」
    「哦,此事當真?」
    「雖是傳聞,正所謂無風不起浪啊。淺野彈正嫡長子幸長與巳故大納言幼女早有婚約,另,土方勘兵衛乃是肥前守生母芳春院之侄,淺野彈正與土方勘兵衛又是至交……一切均不能有絲毫大意。」長盛終於自作聰明,犯下了精明人最易犯的錯誤——他已完全墮落成一個進讒言者。
    「哦,他們商議的結果是什麼呢?」
    被家康一催促,長盛益發激昂起來:「為了告知內府,我二人特意攜手前來。」
    「前田肥前守並不像是玩弄這種小伎倆的人……你先說來聽聽。」
    二人開始時惶恐不安,稍後穩住陣腳,再到慷慨激昂,家康一一看在眼裡。他亦方領略到,需重新品評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
    「他們商議的結果是,淺野、土方、大野三人先埋伏起來,靜候內府,一旦內府進城,就起而動兵,同時,肥前守率兵從金澤人大坂城,以裡應外合。」
    「哈哈哈哈……」家康大笑。
    「在下並非說笑。修理和勘兵衛早就把大人此次進城看作刺殺良機,一切都合計好了——內府進城時,淺野彈正先將您迎進大門,以力大無窮聞名於世的土方勘兵衛從背後抱住您。至於由誰下手,恐怕不是淺野便是大野……」增田長盛滔滔不絕,彷彿親眼看到了事情經過,臉漲得通紅,「如今滿城風雨,切切請內府多加小心。」
    家康忍笑點頭:「讓你們費心了。看來,我真得小心些。」
    「是啊,萬萬不能大意。」
    「我的預感應驗了。」
    「預感?」
    「我若是今日進城,二位的忠告自然就聽不到了,恐怕此時我已橫屍大坂城了。」家康諷道。可二人卻毫無察覺。家康看了一眼本多正純,繼續譏諷道:「正純,你們聽著。這些其實都是石田治部的陰謀。」
    「治部的陰謀?」
    「正是。前田肥前守已把兵力集結起來。聽二位這麼一說,我倒真想出兵金澤去會會他了。」
    「內府明鑒。」
    「我一出發,治部就會趁虛而入,迅速佔領大坂和伏見。到時前有前田,後有石田,我自會遭到前後夾擊。屆時,我德川這條『川』就只好乖乖流回江戶了。二位大人,對不對啊?」
    二人竟然還沒意識到這是家康的揶揄和諷刺。
    「多謝二位前來傳信,明日再登門道謝。家康進城時,還要請二位大人多多關照啊。」
    二人悄悄交換著眼色,放下心來,結果連家康為何更換下處都忘了問。他們在家康面前,真如孩童一般。長盛和正家去后,家康立刻恢復了嚴肅,陷入深思。
    「蠢貨。」家康不屑地罵道,「正純,你好生記著,這便是誹謗者的嘴臉。」
    「大人的意思是,他們剛才所說全是子虛烏有?」
    家康沉重地點點頭,「無論是前田還是淺野,都不糊塗。這只是長盛和正家的妄想臆測。前田等人沒有這般鼠目寸光、心胸狹窄。」
    正純緊盯著家康笑了。其父正信被世人贊為家康智囊,正純之智不輸於其父。
    「正純,看來你也明白了。」
    「是。為了保全自己,無所顧忌地誹謗他人。這種人怎生靠得住?」
    「正純,莫要自作聰明。」
    「是。」
    「世上會有凡事不為自己打算的人嗎?」
    「這……沒有,或許沒有吧。」
    「這就對了。無人會那般無私。而且,我也不信有這樣的人存在。我擔負著上蒼交與我的責任,故,珍惜我自己,保全我自己,也是上天交給我的使命,何恥之有?你也一樣,最重要的是珍惜自己,否則,便是虛偽,便是自欺欺人。」
    正純一臉疑惑,目光閃爍,不敢回話。多年來,他言必稱為主君捨生忘死,不料這種說法竟大錯特錯。
    「哈哈哈,看來你還未領會我的意思。你記著,在這個世上,最為寶貴、最可珍愛的就是自己,故,千萬不要小肚雞腸辱沒自己的珍貴。雖如此,淺野與前田也並非毫無過錯。」
    「難道剛才那二人所說屬實?」
    「你又性急了。聽著,切莫輕易作出判斷。前田和淺野並無叛心。但長盛和正家卻振振有詞。人一旦遭到誹謗,就說明白己確有疏漏,才讓人有機可乘。此種疏漏便是不夠坦蕩。若他們更堅決些,正家和長盛之流便無機可尋。」
    「是。」
    「正純,你又貿然下論斷了……罷了。隨後你把眾人都叫來。後日進城。」
    正純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家康剛才的話,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可依然無法全然悟透——即使前田和淺野沒有叛心,那也不能因此就斷定土方河內守和大野修理亮沒有逆意。家康究竟在想什麼?他又為何要進城?
    本多正純叫來父親佐渡守以及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神原康政等重臣,家康與眾人又密談了大約一個半時辰。正純被家康支走,所以,他們究竟作出了何種決定,無從知及。
    擺上晚膳時,屋內已十分昏暗。除了諸重臣,正純、伊奈圖書、鳥居新太郎三人也被允同席用飯。當然沒有酒,只有五菜二湯,比起各人在家中的飯食,簡單多了。
    次日,家康如約拜訪了增田長盛,鄭重地對其昨日的拜訪表達謝忱。正純和新太郎二人隨行,自始至終強行忍笑。儘管家康早已把長盛和正家看得通透,可他仍然裝作煞有介事、一本正經:「昨日二位向鄙人據實以告,鄙人由衷感激。請二位放心,即使前田、淺野之徒圖謀不軌,對我而言,也只是小菜一碟。」
    當家康刻意提起前田和淺野,增田長盛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得意。看來內府還是乖乖中計了!長盛一定在這麼想。家康看在眼裡,再次確認了長盛企圖把前田利長和淺野長政從他身邊拉走的險惡用心。
    正純為家康的智慧感慨不已,而更令他吃驚的則是第二天,即九月初九家康進城的情形。
    慶長四年九月初九,天空響晴,明媚的陽光傾瀉在那座九層天守閣上。隨行有井伊和本多父子,以及神原康政。他們各自率領精挑細選過的十名家臣,再加上伊奈圖書和新太郎,一行已近六十人。人們正猜測家康究竟會帶多少人進本城,家康卻十分痛快地讓所有人都進去了。帶了如此多的陪臣,人們不由擔心守城士兵難以全部放行。果然,剛到櫻御門門口,就被一群士共擋住去路:「只能請內府與近臣通行,閑雜人等概不能入內。」
    家康沉下臉道:「這些都是我的近臣。我與他們講好,要讓大家親眼見見大坂本城的大行燈。你們不用擔心。」說畢,便催眾人徑直走了進去。
    大坂城內大行燈乃是豐臣秀吉引以為榮的名物,享譽天下。因此家康說要領家臣進城參觀,守衛們也猶豫起來,就在躊躇之間,一行人已迅速通過了城門。這顯然是有違律令,也太膽大包天了,守城士兵立刻報至秀賴身邊重臣。本城內一時殺氣騰騰。
    進城的早有準備,守城的措手不及。家康帶著近六十個強悍的隨從進城,城內人自然會產生疑問,可誰也不知家康心思。不僅是守衛,就連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也慌亂起來,而更狼狽的要數土方河內、大野修理、片桐且元、真野賴包、速水甲斐等秀賴近臣。
    「到底怎麼回事?」
    「他們不會是前來加害少君的吧?」
    「怎麼可能?內府定是擔心有人偷襲,才加強戒備。」
    「不少人嫉恨內府,說不定有人趁機加害於他,不可不防啊。」
    人心惶惶,城內氣氛緊張。
    「你看,人人都帶著刀。」
    「他們帶了兵器,我們也須帶。」
    本以為家康至多會領四五個人進城,沒想到竟來了五六十人,人們慌作一團,有的跑去走廊,有的去取刀,還有的跑到門口打探情況……可德川諸人早已盡散入城,不知去向了。
    「奇怪,內府去了何處?」
    「混賬!統統給我去搜!那麼多人,怎會突然消失?」
    此時的家康一行,早已到了地上鋪著木板、約二百疊大小的宴廳,正在悠然欣賞大坂名物大行燈呢。
    「怎樣,頗壯觀吧?」
    「不愧是太閣大人心愛之物。可這麼大的燈,不知要耗費多少燈油啊!」
    「真是勞民傷財,哈哈。」
    正當眾人感慨萬千時,淺野長政、增田長盛、長束正家、片桐且元四人匆匆趕來。「原來內府在此處。方才一通好找。」
    一直以家康盟友自居的淺野長政臉上現出放心的神情。「彈正,你失望了?」
    家康厲聲諷道,「聽說你要抓住我,把我帶到一個好地方啊。」
    一聽這話,長盛和正家大吃一驚,立刻埋下臉,身子縮了一半。
    家康瞥了二人一眼,繼續道:「至於我為何會來此地,你自去問增田、長束。斤桐,就勞你帶我們去見少君吧。」家康沉著臉走開,隨行之人忙跟上去。
    隨員當然不會進入秀賴房問。在本多正信的指示下,眾人都在外間守候,只有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神原康政、本多正信父子五人,有資格與家康一起拜謁秀賴。如此一來,即使有人想動手,恐也難有機會。家康帶著鳥居新太郎一直走到上位,在秀賴身邊坐下。在向秀賴問安之前,他先是悠然巡視了一圈此時匯聚到大書院的人。
    為了重陽之慶,所有年俸萬石以上的大名都要聚集到此,已成慣例。可現在,眾大名幾乎都不在大坂。除了上席的淺野長政和增田長盛,余者都是秀賴的近臣。
    家康如一尊石像般,臉上無一絲表情,他先把眾人掃了一眼,方才轉向秀賴。「江戶的爺爺來看你了,莫要怕。」他面帶微笑,竟以這樣一句話取代了中秋賀辭,接著便望著在一邊正襟危坐的淀夫人,「少君能夠平安迎來重陽,可喜可賀。」
    淀夫人似乎也鬆了一口氣,家康進城以及城內慌亂情形,她恐怕早有耳聞。「內府特意前來祝賀,深感榮幸。大人也看到了,少君好得很……」說著,她摟了摟秀賴,道,「說話啊。」
    秀賴羞怯地瞥了一眼母親,才開口道:「爺爺,您能來太好了。」說完,他垂下頭,又抬首察看母親臉色。很明顯,有人教過他。
    家康忽然怒聲對淀夫人道:「有一事我想告訴夫人:增田和長束兩位大人告訴家康,說最近城內風氣著實令人放心不下,希望我能進城來。」
    家康這句話,不僅讓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如雷轟頂,淀夫人、大野修理亮、淺野長政、土方河內守等人也大吃一驚,瞠目結舌,面面相覷。
    長盛和正家萬萬沒想到家康會在這種場合說出此事。淀夫人與大野修理則是因為「風氣」二字驚心不已,淺野長政一聽增田和長束竟然不跟他商量,就把事情告訴家康,不禁大感詫異。
    「為了確認事情真假,家康今日不得不違背常規。如今看來,城裡士氣不振,確讓人不忍目睹,若不是有家康在,此城恐怕早落到敵人手裡了。」
    「我不贊同內府的說法。」土方河內守漲紅著臉,向前探身道,「內府是否在責備我等不盡職?」
    「勘兵衛,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說士氣不振、風紀糜爛的,是增田與長束二位大人。這種事怎能在少君和夫人面前爭論?休要再提!」
    家康輕描淡寫、含沙射影斥責了兒句,又轉向淀夫人,「聽說城內有人害怕家康來大坂,欲圖謀不軌……當然,此事最好還是請夫人事後和增田、長束二位大人仔細確認。傳言說,要在家康進城時伏擊,淺野長政會拉住我,然後由土方勘兵衛動手……」家康停了一停,緩和了語調,繼續道,「夫人,家康此來並非想確認傳言真偽,單是想把傳入我耳內的話原封不動向諸位披露。聽說,把家康除掉之後,前田肥前守會立即在金澤起兵。」
    「內府大人!」臉色蒼白的淺野長政忍無可忍,大喊一聲,打斷了家康,「內府把事情說得太可怕了,我等怎會參與那種陰謀,我們還沒愚蠢到如此地步!」
    「莫要激切。我方才也已說過,我也不知事情真相。」家康淡然打斷淺野,「既然有人特意把這些傳聞告訴我,我也不得不防。萬一所傳屬實,又該如何?我不得不有對策,因此增加了隨從。身為武士,這樣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說句不中聽的,家康若心懷不軌,對傳言信以為真,斷然採取行動,此城大概早就落到我手中了。城池防衛如此薄弱,完全不堪一擊。號稱戒備森嚴、易守難攻的一座名城,居然讓近六十人以佯稱參觀大行燈為名,就輕而易舉混進來。在去往大宴廳路上,竟無一人出來阻止或是盤問,城內守衛完全形同虛設。」家康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二人羞愧難當。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醜態竟會以這種形式露於眾人面前。
    這樣一來,所有人都知道了告密者就是他們二人。若在從前,家康不會如此不留情面,把這些事全抖摟出來,可這次一反常態。他明白,三成的叛心路人皆知,天下千瘡百孔,亂世當用重典,他必須果斷行事。
    「這種情形被太閣看到,他會多麼痛心。我絕不允許事態再繼續下去。家康已痛下決心,接受增田和長束的請求,親自到少君身邊處理政務。」這哪裡是商談,分明是知會。
    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被趕進了死胡同,他們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本想把淺野和前田兩股勢力從家康身邊拉走,結果竟陷入憎惡與懷疑的泥潭,三成定在咒罵他們為何無緣無故把家康引進大坂城。更為嚴重的是,秀賴身邊的人必已把他們二人視為叛徒。
    「見諒,恕在下多嘴……」說話的是片桐且元,「內府在城中邸於何處啊?」且元看到家康今日來勢洶洶,擔心他還會說出更驚人的話,故岔開話題。
    家康輕輕搖搖頭,「這不用你擔心。既然要來,這些瑣碎事情我早考慮過了。石田正澄府小是小些,眼前也只好將就了。」一句話讓淀夫人和她身後的大藏局、饗庭局都鬆了一口氣。這些女人剛才正擔心家康會讓秀賴把本城讓出來。
    「這個大好的日子,家康說了這麼多。可這也是為了維護太閣嘔心瀝血、苦心經營起來的太平。請少君放心,有爺爺在,日後絕不允許人碰你一個指頭。」家康緩和語氣,臉上堆笑。全身是汗的淀夫人這才輕輕對秀賴說了些什麼。於是,秀賴天真地點頭道:「為永保太平,乾杯!」
    淺野長政低頭沉思起來。長政兩鬢又添了不少白髮。他已隱約察覺到家康究竟在想什麼了。家康似已下了決心,絕不把秀賴交到三成手中。三成口口聲聲說為了少君,可眼前的少君只是一個被一群女人包圍的孩子,沒有任何主張和想法。三成的說辭無非是借口和盾牌。家康連這樣一個懵懂孩童都不交給三成,並為此大費周章,將來的風浪可想而知。
    淺野長政睜開眼睛,秀賴已讓家康端起酒杯,自己則不知所措地察看著母親的臉色。孩子膝邊擺放著的分明是紙玩偶。他定是想問母親,究竟是該拿起玩偶,還是繼續正襟危坐。淀夫人拍了拍打磨得甚是光滑的螺鈿扶幾,分明是要秀賴坐直身子以顯示威嚴。於是,這個玩偶一樣、全身著金絲織花錦緞,卻獨獨被摘去了王冠的孩子,只好不情願地挺起胸脯。
    淺野長政將淚水強咽到肚子里——家康終似要行動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58
第291章 退避三舍


    西苑獨自度日的高台院,即昔日的北政所寧寧,也已獲知德川家康來大坂的消息。秀賴若是她親生兒子,家康自會先到這裡來問安。可是,豐臣秀吉曾明確讓朝日姬收家康之子秀忠為養子,卻未讓秀賴給寧寧做養子。始時,寧寧還心懷怨恨,如今,這種怨念已離她遠去,她已成為大徹大悟的高台院。
    〖露落露消我太閣,浪花之夢夢還多。〗
    太閣在臨終詩中對於夢幻人生的感嘆,她如今有了更深的體會。每每回味起這兩句詩,她就覺得巨大的大坂城是那麼不真實。淀夫人、秀賴,以及家臣與武士……所有人都在無盡的夢幻中糾纏,不久卻將化為露水消逝,這還不足以令人警醒嗎?
    偶爾,她也會從京城邀請些得道高僧前來講經。在曹洞宗弓箴禪師的啟示下,高台院似終於明白了佛祖出家修行的意義。
    人一旦執著於貪慾,無盡的痛苦必會終生相伴。無論執著之象是城池、金銀、領地,還是親情,均毫無二致。
    「世上無難事。生與死,有形與無形,無不是一體。一旦領悟了這些,便足夠了。太閣歸天前已頓悟,故有此臨終詩。」弓箴禪師與臨濟宗僧人不一樣,對高台院的疑惑從來都是不厭其煩,耐心給予講解。前一刻是此我,后一刻便成了彼我;今朝轉瞬即逝,明日眨眼間又成今日,世事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只有銘記世事常變,善惡有報,方能超然於世。因此,人對某一事物執著,便是執著於無物。
    「譬如大坂城,看是城池,一旦燒掉便成灰燼。它無非是石頭、木材、泥土、金銀。對它過分執著,便會讓它化為灰燼,塗炭幾多生靈,讓血流成河……實乃愚不可及。」禪師禪語之中已有幾分醒世之味。
    慶長四年九月初九黃昏時分,臉色蒼白的淺野長政造訪西苑。
    淺野長政乃高台院之妹阿屋屋夫婿。看到長政臉色非同尋常,高台院心中甚是詫異,但她依然保持鎮靜。對石田三成的想法與舉動,高台院略知一二,家康搬進大坂城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畢竟在伏見城理政並不方便。
    若是秀吉,無論身在何處,處理政務都如行雲流水,可同樣的事對於家康卻比登天還難。只要大坂城內的人心不服,天下便時時有捲入派閥爭鬥之虞。
    換作誰都無法治理好天下,不知從何時起,高台院竟生出這種想法。可這次,家康不僅要進駐大坂,還把淺野長政和前田利長看成想謀害他性命的元兇。從長政口中聽到這些傳言,她簡直難以呼吸。
    「這當然是有人讒言誹謗。事到如今,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定是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二人。他們一面同治部秘密保持聯絡,但又暗中不忘向內府獻媚。」長政眼圈發紅,哽咽難言,「高台院曾給予我不少忠告,我也一直尊崇太閣遺志,輔佐內府,不想竟有今日。照此下去,一切努力都將成泡影。」
    長政拜訪的目的似是想讓高台院向家康解釋:淺野父子不可能參與陰謀。
    高台院閉上眼,默默沉思半晌。除了老尼孝藏主靜靜守候一旁,再無他人。支靜的屋子裡,屏風上的花鳥圖很是華麗,與室內陳設不大協調。
    「我父子二人的心志,想必您知根知底,均向來厭惡三成……不意如今竟遭到內府懷疑。長政開始時還滿不在乎,可後來發現內府看我的眼神竟充滿憎怨。您知我的領地在甲斐,距江戶不遠。一旦招致內府誤解,豈不是引火燒身?」
    高台院依然不做聲。
    「甲斐尚有年輕的長重,若失去我心,即使得到增田和長束,哼,對於內府又能有多大好處?能把這話告訴內府的,只有您了。」長政漸漸傷心起來——這天下事啊!
    「長政,你錯了。」良久,高台院方道。
    長政一愣,忙向前探身道:「我錯了?」
    「是啊。事情並非如你想象,內府似終於下了決斷。」
    「高台院,內府的決斷難道不是視長政及前田肥前守為敵嗎?」
    高台院眯起眼凝神片刻,輕輕搖了搖頭:「長政,太閣當年決意取代信長公執掌天下而召開清洲會議時的情形,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怎會忘記?」
    「當時,有人提出異議,他頓時拂袖離席,去睡午覺了。」
    「是,是……當時太閣一反常態,毫不留情把人訓斥了一頓。」
    高台院臉上露出一絲蒼白的微笑,「長政,當年太閣是想永遠把三法師公子握在手中。如今的內府也一樣,懷抱秀賴君臨大坂城。連最親近的你和前田肥前守也……」
    「啊!」長政驚叫一聲,啞口無言。寒意襲遍全身,他戰慄起來:「內府已作好了決戰的準備?」
    「山崎決戰尚未結束,太閣就已決定進攻柴田。同太閣相比,內府忍耐的時間夠長了。」
    「即使您前去斡旋,也無濟於事了嗎?」
    高台院嘆道:「大江大河,豈是人力可以阻擋?」她雙手併攏,念念有詞:「長政,我也是近日才悟出:無論如何,要讓太平持續下去。這是太閣唯一的願望,我也不曾捨棄。可如今看來,這恐怕只能是一個夢了。」
    「高台院……」
    「此次決戰,將決定天下大勢。想起來真是可悲,誰又願意發起戰事呢?可人們總是頑固而執著,無法捨棄貪慾。戰爭固無法避免,我亦終於下了決心。」
    「決心?」
    「太閣的時代已結束了,我也該捨棄這座城池了。」儘管高台院語氣十分平靜,長政還是驚呼了一聲。老尼點上了昏暗的油燈,高台院手腕上的念珠冷冷地泛著青光。
    「這座城池?太閣大人費盡心血建造起來的大坂城,您就這樣捨棄?」長政與高台院的心境有著天壤之別,執著道,「此天下第一名城,將與太閣的英名一起流芳百世!」
    面對長政的執著之言,高台院沉下臉來,責備道:「請大人冷靜,你難道沒發現,這座城早已大變了?」
    「變了?不,再過一百年、兩百年,此城也不會改變。此乃太閣平生的宿願。」
    「太閣在,此城才是天下太平的象徵。可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
    「有何不一樣?」
    「長政,你難道沒有看出,今日大坂城已不再是太平的象徵,反倒是那些覬覦天下之人的目標了?」
    聽到此話,長政猛地哽住,忙躲開高台院的目光。高台院既這樣說,他再也無法爭辯下去了。不錯,如今的大坂城的確變了。家康已奔這座城而來,不久三成也定會重返大坂,企圖號令天下。
    「長政,我不想捲入這樣的爭鬥中去。一旦加入,就違背了太閣遺志,所以,我要斷然放棄這座城池。因此,你最好也把一切事務都交給幸長,自己回甲斐去。只有這樣,淺野氏才會安泰,你以為如何?」
    長政狐疑地看著高台院:「您以為這樣,內府就會對淺野冰釋前嫌嗎?」
    高台院故意冷冷把臉扭到一旁:「我也很疼幸長……我若把西苑讓給家康,然後出家,看在我的面上,家康斷不會為難你們父子。內府原本就無與你和前田肥前守為敵之念。無論是五奉行之首的你,還是五大老之一的前田之後,一直都對內府言聽計從。但如今連你和前田肥前守都遇到難題,由此看來,內府分明已痛下決心了。想必你也明白,一旦戰火燃起,我也最好離開這裡。與其被卷進野心的旋渦,背叛太閣遺志,還不如趁早遠避,誦念佛經。這就是我的希望。罷了吧,長政。」
    至此,淺野長政終於明白了高台院之意:她並不認為家康視長政和前田利長為大敵。他遂道:「內府已痛下決心要與三成一戰,其證據便是,為了準備開戰,首先給我們出幾道難題……您是這個意思嗎?」
    高台院輕輕點頭:「內府正在巧妙利用增田和長束的讒言,故意對他們的話信以為真,要求你和前田作出解釋。既然決意開戰,這不就是最為重要的一步嗎?」
    「那麼,我們若既不解釋,也不屈服,結果將會如何?」
    「那還用說,立即滅了你們。江戶的實力對付區區甲府二十一萬石大名,豈在話下?」
    長政眉頭緊皺,暗暗驚心。高台院說得絲毫不假,他心知肚明。「若前田和我聯手抗之,內府又將會如何?」
    「前田不會起兵。」高台院不假思索,冷冷答道,「金澤有芳春院在,她斷不會讓前田兄弟去打一場毫無勝算的仗。」
    長政抬眼看了看高台院,沉默了。已無需再追問了,家康早已看透前田和長政無力反抗,才大膽以增田和長束的讒言為盾牌來向二人問罪。長政只能退回自己領內。
    「無論是這座城,還是秀賴、太閣,最好還是乾乾淨淨從你心底抹去。」高台院凝眸望著遠處,道,「一旦放棄一切,眼裡就只剩下無盡的虛空。不,那不是虛空,而是心靈的明鏡……這面明鏡里,自會出現新的景象。」
    長政獃獃望著屏風,不言。高台院的意思已很是明朗,隨著秀吉的逝去,太閣的時代也隨之消逝在了遙遠的虛空,必當重新審視一切。可對於豐臣氏和其遺臣,這些話卻未免殘酷。
    世人一定以為,因秀賴非高台院親子,高台院與淀夫人不和,才傾向家康,毅然捨棄大坂。長政心中大慟,他愈想愈憤憤不平,道:「高台院,您的意思我已明白。您對我家及犬子的恩情,我也心領了。但如此一來,您必招致世人的誤解。」
    高台院閉上眼睛,微笑著數起念珠來,「你是說我讓西苑一事?」
    「正是。這樣一來,世人會說您是出於對淀夫人的憎恨……招致這樣的流言,絕非我之希望。」
    「長政,看來你也在乎流言啊。」
    「我……」
    「那不是誤解,而是事實。」
    「您說什麼?」
    「設若對方不是家康,我絕不會讓出西苑。」
    長政屏息凝神,看著高台院。
    「呵呵,我當然也不會讓給治部之流。長政,我不喜淀夫人是真。不,也許是羨慕,抑或嫉妒……總之,我心胸狹窄。正因如此,我才向神佛懺悔。但即使招致這樣的流言,我亦絲毫不覺意外。」
    「可若有人說是您故意引狼入室,滅了豐臣氏……」
    「唉,那是多餘的擔心,長政。」高台院大笑道,「若患得患失,如何掌管天下?倘若有人對那謠言信以為真,以此責怪我,他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人。我根本想都不想這個問題。」高台院說得斬釘截鐵。
    長政依然無法釋懷。一旦得知高台院要把西苑讓給家康,淀夫人及其身邊諸人能對此聽之任之嗎?長政和前田肥前守謀叛之事,完全是無中生有的誹謗,可不願家康來大坂城的人絕非僅有大野修理亮和土方河內守。增田長盛、長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也定反對家康入城。在這種情況下,高台院若真要出城,不知會遭到多大阻力呢。
    「高台院,我還有一事不得不說。把西苑讓給內府一事,若有人以少君名義加以阻止,您將如何應對?」
    高台院似乎早就等待著他這個問題:「呵呵,長政,若以少君名義就能夠阻止我,我為何還要出城?你的心蒙上了塵垢啊!」
    「您這話比罵我還難受,可長政就是不明您的心思。為何以少君的名義,仍不能阻止您?」
    高台院道:「長政,明日一早你把幸長帶來。」
    「犬子?」
    「正是。到時一切都明朗了。」
    「長政還是不明。」
    「我想讓幸長去內府處。就說,聽說內府要住在石田木工頭府里,我深感不安。內府肩負太閣囑託,手握天下權柄。讓一位天下人住在木工頭邸內,我怎對得起太閣?故,我即刻騰出地方,讓內府早早搬過來,這樣也對得住太閣。如此一來,所有事情不都解決了嗎?」
    「可是,若是被淀夫人知道……」
    「淀夫人知道義怎樣?淀夫人及少君身邊人若敢前來阻止,我剛才已說過了,我雖不想出城,可也沒有辦法。內府彈指一動,可地動山搖,即使不願,卻也不敢不讓。你可明白,長政?」
    長政一怔。
    高台院一直面含微笑,可眨眼間,眼淚已快噴涌而出。「讓你見笑了,長政。我狼狽如此……」
    「不,長政徹底放心了。是啊,目前已無人能阻擋得了內府。」
    「這些話我本不想說,只想一心向佛,可終還是不行,看來我修為還是太淺薄啊。」高台院拭了拭淚,強作笑顏,「我不想瞞你,長政,我想出城,實有我的打算。」
    「哦?」
    「其一,與其等家康趕我出去,不如我主動送個人情,請內府搬進來,實現先太閣遺願。這樣一說,家康也不好為難秀賴。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長政?」
    「的確如此!」
    「其次,我這麼做,人們會說,高台院不愧是太閣夫人,萬事以天下為重。」
    聽到這裡,長政熱血沸騰。高台院的內心,實深深眷念著太閣。
    「第三,我希望內府進城,能夠使治部放棄反抗。治部的心思我明白。可是,只要其仍舊執著,太閣舊臣就會分裂成兩派,互相殘殺。這才是我最擔心的。」
    長政不覺掉下淚來。他只覺沐浴在朗朗光輝與沁人心脾的氣息中,陶醉著,徜徉著,彷彿進入了極樂世界,耳邊傳來美妙的樂聲,輕盈的花瓣在身邊飛舞……
    長政出生於江州小谷一個小山村裡,父親安井彌兵衛重繼,乃一介貧窮武士。後來,他入贅淺野家,二十七年前便與高台院相識。高台院生性要強,常在大名面前與秀吉爭論長短。每當此時,長政都不禁輕哂:「愛出風頭的潑辣女人。」私下裡,他常想此女雖有些見識,甚至有超越男人之處,但也不能插手政事。若說有人誤導秀吉,那便是這個女人。可這個背地裡被人戲稱為「女關白」的北政所,從秀吉出兵朝鮮時起,卻忽然變了一個人:先前的犀利潑辣不見了蹤影,她變得平和安寧,有時甚至讓人覺得愚鈍。因此,長政以為,太閣故去之後,高台院很快就會衰老,可沒想到她早已步入長政不解的世界。如今的高台院,早已超然塵外,巨城大坂、五奉行等早不在她眼中。
    豐臣氏諸人中,能夠與家康抗衡的大概只有這一個女人。此次前來,長政本想讓她幫著斡旋,不想竟有意外收穫。「棄城」背後隱藏之義,大大出乎長政預料。他身為五奉行之首,此前竟連豐臣氏如今所處位置都未認清,只會因家康日益增長的實力坐立不安,卻看不到大坂城已根本無力抵禦家康。即便在這種情形下,高台院仍能從容把西苑讓與家康,這是多麼縝密、謙遜又勇敢的行止!如此一來,家康會反省,治部也會有所警醒。
    為了讓治部覺醒,長政也該果斷採取行動了。既無法與家康抗衡,就該斷然隱退,還要巧妙地把高台院之意轉告前田利長。一旦讓治部挑起事端,局勢就會如高台院所言,太閣舊將四分五裂、互相殺戮,結果進一步削弱豐臣氏的實力……長政喃喃道:「天終於亮了!」
    話音剛落,連他本人都愣了:太陽不是剛剛落山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59
第292章 箭在弦上


    近江犬上郡境內正法寺本堂,其北便是佐和山城。寺內的銀杏樹葉已開始發黃。這日,寺內迎來了兩位騎著高頭大馬的不速之客,他們乃石田三成及其家老島左近勝猛。二人把出來迎接的住持和忙著上前獻茶的小和尚支開,專心欣賞秋色。
    「你們不用操心,今日天氣甚好,我們騎馬去遠行,路過貴寺,只想稍事歇息。」三成說完,便把住持打發了下去。
    「偌大個寺院,最好沒人來打擾,你們都退下吧。」島左近亦對隨從道。
    隨行僅七騎,都把馬拴到山門西側開闊的杉樹林中,歇息去了,主從二人身邊再無旁人。
    「大人,這一帶布下三千人馬,就足夠應付他們了。」只剩下二人時,島左近一面呷著小和尚獻上的茶水,一面淡淡說道,「此處和佐和山下的清涼、龍潭二寺,以及愛宕洞一帶,最好都選作排兵布陣之所。」三成以聽非聽。
    「佐和山城最大的缺憾便是水源不足。故,任何情況下都不適合死守城池,城池四周須有堅固的防禦工事。因此,城樓、城牆都需修補,大人要痛下決心啊。」
    三成依然不睬他,卻道:「聽說淺野長政隱退到甲府了。」
    「是。據說是奉內府之命退到甲府思過,他的兒子長重也已被送到江戶為質。」
    「而且,大野修理和土方河內也被流放到常陸。如此一來,內府就可在大坂為所欲為了。」三成一臉冰冷,自言自語道。
    「大人不也一樣下定決心了嗎?」島左近勝猛諷道,「當初在下造訪柳生石舟時,就已說過,內府的行動就要開始了。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三成仍不理會,道:「最令人琢磨不透的,便是高台院的心思。」
    「在下明白高台院之意。」
    「哦,你如何理解?」
    「她絕非僅僅是出於對淀夫人的反感。」
    「主動讓出西苑,無論如何都是驚人之舉啊。」
    「在下認為,這是賭。她早已看出,毛利、上杉、前田等人不會支持大人,便把一切都賭到了內府身上。這樣理解不會有錯吧?」
    三成的表情放鬆下來:「她真把石田三成看成無足輕重之人了?哈哈哈哈。」
    正在這時,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打破了佛寺的靜寂。「來了。」島左近挺身向來路望去,三成默不作聲。
    來者不是別人,乃是三成近臣安宅作左衛門。作左衛門與雜賀部負責打探京城到加賀一帶的消息,今晨才進入近江地面,然後直奔這裡。
    三成此行正是知作左衛門要來,只是他已大致知道了一切。他最擔心的便是前田利長兄弟。土方、大野二人被流放到了遠離大坂的常陸,淺野長政也奉命回領內思過。因此,可說三成已被斷去了手指,但這卻是他希望的結果。
    島左近特意走到正殿下迎接作左衛門:「大人已等不及了,趕快進去吧。」
    作左衛門已換了裝束,穿著打扮與其他侍衛一樣,也是一副騎馬遠遊的模樣,只是由於長途勞頓,皮膚被太陽晒成了小麥的顏色,卻也並不那麼惹眼。
    「大人!」作左衛門在台階下深施一禮。
    三成道:「繁文縟節就免了。快到這邊來坐。」
    「是。」
    「加賀怎樣了?」
    「一切順利。」怍左衛門道,「只是,增田、長束二位大人的算盤落空了。」
    「哦。」三成應了一聲,沉默了。
    島左近有些納悶,問道:「兩位大人的算盤落空了?」儘管擔心會惹三成不快,他還是禁不住想問。
    「是!內府召見了兩位大人,詰責了前田兩兄弟的不檢點。」
    「他怎說?」
    「內府說,如今,土方和大野二人已被流放,淺野彈正也回領內了,因此,企圖對他不利的就只剩下利長一人了。利長也的確託了不少人去說情、道歉。由此看來,謀反一事絕非空穴來風啊。」
    島左近抬頭掃了一眼三成。三成依然漫不經心,悠然欣賞著院內景色。
    「大人,您知增田是如何回話的嗎?」
    「當然知道。」三成的回答如水一般平靜,「這一切都是我的吩咐。」
    左近苦笑道:「大人,增田這麼做,是否自作聰明?」
    三成不動聲色答道:「不,還遠不夠。」
    「面對內府的詰責,增田大人和長束大人自然無言以對。這一切,都是他們自作自受。」
    「哼。」三成露出嘲諷的微笑,「這就足夠了。正如你所說,增田和長束無言以對,因此他們就弄假成真了。」
    「內府真怒了,就要出兵討伐加賀?」島左近道。
    三成道:「不,內府恐怕早就看出增田和長束二人是莫須有的誹謗,他只是在揶揄二人。」
    「若是這樣,我們該如何應對?」作左衛門道。
    三成又不屑地哼了一聲:「內府才不會刻意進攻加賀。但既然遭到懷疑,就面臨著被討伐的危險,這樣一來,前田兄弟還坐得住嗎?作左!」
    「大人。」
    「你剛也說加賀已有動靜。詳細說說。」
    「是。在京城和大坂一帶,內府要討伐加賀的流言已漫天飛舞。故領有加賀小松的丹羽加賀守長重已特意趕赴內府處,請求做征討前田的先鋒。」
    「好。如此一來,這把火或許就點上了。那麼,前田府上有何反應?」
    「細川等人對這些流言甚是痛心,立即派使趕赴金澤。當然,其意也是讓前田一門趕快向內府低頭認罪。」
    「這早在三成意料之中。前田派到內府處的使者是誰?是肥前守自己嗎?哼,肯定不會是利政。」
    「是家老橫山山城守。」安宅作左衛門道。
    「你可明白了?」三成使勁點點頭,瞥了島左近一眼,島左近依然在凝神沉思。在他看來,此次戰事的勝敗似完全取決於能否把前田拉攏過來。前田家一旦起兵,毛利和上杉就會安心加盟。但如今看來,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若家康的野心已讓其不能容忍昔日舊友和五大老的存在,為了自衛,前田家就只有起兵反抗。但一旦前田家的使者成功說服家康,兩家和解,局面就難以收拾了。
    「沒那麼容易!」左近忽然道,「大人究竟憑何斷定,無意進攻加賀的內府和前去謝罪的前田之間,就不能達成和解?」
    三成自信地笑道:「左近,你忘了人的本性。」他收起笑容,目光像刀子一樣射向左近,「戰之雙方不可能都獲勝。」
    「當然!因此,為了取勝,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
    「不,準備得再充分,也不能保證取勝。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出兵,就不應是勢均力敵的決戰,而是以石擊卵。」
    「在下不明。」
    「哼!」三成輕哼了一聲,「我與家康不共戴天,你明白嗎?你的想法似和我不大一樣啊。我決不會打無把握之戰。但若不打,就非石田三成。」
    「大人的意思是,即使戰敗,也要打這仗?」
    「哈哈哈。即使拼個魚死網破,我也絕不後悔!為了一場無悔的戰事,為了勝利,須作充分的準備。你說呢?」
    「是。」
    「僅憑前田家怎能決定這場戰事?我焉能如此淺薄?」三成的話讓島左近一陣戰慄。他不禁抬起頭。三成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柔和,道:「身為武士,三成必須反抗到底,即使戰死沙場也無怨無悔。左近,我的決心已無法撼動。你若不能理解,咱們只好分道揚鑣。我不想藉助前田兄弟的力量來戰,要憑自身的實力。」
    「在下明白。」
    「前田兄弟若被人籠絡,我就孤身奮戰;前田兄弟若加盟,我們就合力而戰。戰事中,我從不畏懼以少打多。」
    「在下還有一個疑問。」
    「你只管問。」
    「家康果真出兵討伐前田,大人怎麼辦?」
    「那才是天賜良機!我會立即揮軍直襲大坂,擁戴少君,號令那些受恩於豐臣氏的將士起兵。」
    「若家康按兵不動呢?」
    「天下大名,能夠引誘家康出兵的,並非只有前田一家。」
    「還有佐竹、上杉等。可是,若家康仍在大坂按兵不動呢?」
    「他不會按兵不動,只要不斷給他製造麻煩。人與人之間只要有利害關係,有情感齟齬,禍事就會接連不斷。」
    安宅作左衛門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此時三成已完全無心傾聽島左近勝猛的諫言和規勸。他只想告訴左近自己的決心,說話亦擲地有聲。儘管如此,對於前田兄弟的動向,他竟狂妄地放言無所謂,這讓安宅深感意外。
    島左近勝猛眉頭緊皺,閉口不言,明顯心有不服。
    「左近,看來你不服?」
    「在下愚鈍,不明大人的心思。」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不要重蹈明智和松永之覆轍?」
    「大人的意思是……」
    「明智光秀明知毫無勝機,卻決然起兵,結果曝屍荒野。」
    「是。」
    「而松永久秀髮誓謀取天下,於是死守信貴山城,結果被信長公一舉擊潰。可是,你明白那二人心境的差異嗎?」
    「勝猛愚昧,不甚了了。」
    「哦?」
    三成猛盯住作左衛門,笑道,「明智的事我就不說了。但松永久秀若苟延殘喘,侍奉信長公乃至太閣大人,你知世人會如何評價他嗎?」
    「難道大人也欲謀取天下?」
    島左近故意把臉扭到一邊,嘆了口氣。將勝負置之度外……敢於發動這種戰事之人,世人都會將其稱作痴迷於天下的病患。難道三成果真是這樣的病人?左近心中疑慮。
    三成輕輕笑了:「我不希望你這麼看我,才舉松永為例。松永久秀一生三次背叛信長公,每一次卻都得到了信長公的諒解。這才是最重要之處。信長公之後,他若繼續侍奉太閣大人甚至德川家康,後世將會如何評價他?人們定會說,他為了家族,成了投機鑽營的勢利小人,僅此而已。他若不自量力,妄想取代信長公,人們定會當作笑話流傳後世。」
    島左近詫異地看著一成。他現在才明白其心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才是三成的性子。
    「但松永久秀最終為了奪取天下的大志而死,免得後人恥笑。他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用悲壯的事實證明了他和信長公同為蓋世英雄。」三成重重說完,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著左近和作左。
    島左近輕輕閉上眼。在戰場上他也是條好漢,不僅如此,他還與柳生石舟齋等人結成知交,常在一起切磋兵法,因此小有自信。正因如此,三成的話雖然句句在理,可卻疏漏了幾個重點,左近相信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所謂戰事,必須「師出有名」。正因如此,戰爭的參與者,正如「武」字所顯示的本義「止戈」那樣,必須是為正義而戰的武士。若僅僅是為了張揚個人性情或為個人好惡而進行的私鬥,便是匹夫之勇。但三成「與家康不共戴天」,以松永彈正久秀敗亡為例,陳述自己難以改變初衷的理由,不過偏離了武道,淪為因果報應。家康與三成二人,天生不能共處,神佛卻讓他們生於同時,這又是為何?
    「話已至此,你若還不能明白,我亦無能為力。」三成仍很平靜。
    「且慢。」島左近忙舉手止道,他額上已滲出密密的汗珠,「在下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大人,只此一問。」
    「你只管問。」
    「設若內府容許大人做了這一切,大人還能容得內府?」
    「哈哈哈,此話怎會出自勝猛之口?」
    「已不必再問是非曲直了?」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家康也是一樣。」
    島左近重重吐了一口氣,道:「木已成舟,士為知己者死……從今日起,島左近勝猛會竭力為大人出謀劃策。」
    四周是一片靜寂的陽光,沒有一隻鳥飛來。陽光穿透樹冠,在地上投下點點光斑,山林顯得更加幽靜。
    「哈哈哈。」忽然,左近大聲笑道,「果真是奇妙之極啊。一旦明白過來,心裡便安閑多了。我有一事想告訴大人。」
    「你說。」
    「托給淀屋的那個女子……」
    「阿袖?」
    「正是,那可是一個大有用場的女子啊。能否讓她到京城三本木高台院的隱居之所去?」
    三成一時目瞪口呆:「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處?」
    左近道:「既然明白了大人的決心,左近的想法也得有所轉變。在下認為,大人當加強同上杉和毛利的聯絡。為了勝利,我全力以赴,顧不上所謂大義名分了。那個女子的事,請大人交給在下處理吧。」
    三成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從大坂出逃時,他把阿袖悄悄託付給了淀屋。雖然不清楚淀屋究竟如何處置了她,但他已嚴厲叮囑,天下未定之前,定要嚴密監視,決不可將其放走。照阿袖的性情,她說不定正被關在淀屋的私牢中。
    三成一直不想殺阿袖,只想努力忘懷。若直接放了她,家中人自會暗施殺手,最後只好把她寄放在淀屋常安處。太閣生前,淀屋常安一直大有得力處。故三成覺得,把阿袖寄放在他處,實為最好的選擇。左近此時忽然提起阿袖,讓三成甚是心疼。
    「你讓她接近高台院,究竟想怎樣?」
    島左近微笑著搖搖頭:「最好不讓大人知道。」
    「但你也知,常人很難說動她。」
    「在下明白。」
    「她願意倒好,萬一她不願,怎麼勸說恐也是徒勞。她連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這正是她可堪大用之處。總之,以奉公的名義把她送到高台院身邊,詳情委與安宅作左衛門代為轉達,故,還請大人寫封書函。」
    三成沉思片刻,從腰間取下隨身攜帶的紙筆。其實,他也已猜到了大致情形。高台院把西苑讓給家康,自己搬到了京城三本木的別苑。若在高台院身邊安插一個自己人,對掌握太閣舊將的動向實有必要。這個重任自非尋常人可以擔當。表面上,阿袖被石田休棹,被監禁,對三成自當充滿怨恨,她當是最合適的人選。至於門路,有淀屋等富商,絲毫不必擔心。只是,阿袖究竟會不會痛快應承?
    在左近的要求下,三成提筆飛快寫了起來,他心中疼痛,愈是與他親近之人,愈命運多舛,但事到如今,他也無可奈何了。很快,信函便寫好了。
    「一切都交給安宅吧,大人也該回城了。」
    在左近的催促下,三成從懷中掏出一個早已備好的小綢布包,交給安宅:「下次聯絡地點在愛宕洞。路上萬萬小心。」
    小綢布包里是沉沉的書函,有寫給宇喜多秀家的、增田長盛的……還有寫給毛利、小西兩家留守之人的。三成之所以特意在城外與家臣聯絡,是怕自己的行蹤被潛入城內的德川細作發現。據他的經驗,防守再嚴密,也無法完全避免姦細的潛入。就連阿袖那樣的女子,開始時不也是姦細嗎?
    安宅作左衛門收好書函,騎馬飛奔而去。
    三成拍拍手叫來寺院住持,道:「若寺院凋敝,城下的領主也不會太平。有什麼要求,只管與老臣們說,不必客氣。」
    言罷,他向寺院獻了些金銀,便起身離去。一出山門,左近立刻與三成保持距離,儼然主從。
    「大人,您還累嗎?」
    「剛才歇息了片刻,胸悶好了些。」
    「最近難得如此清閑,大人務必保重。」
    「是啊,確是難得清閑。」三成神情嚴肅地點點頭。恍惚中,他彷彿聽到了戰陣廝殺。戰事就要開始了,丹羽長重已主動要求擔任討伐前田的先鋒,利長兄弟也已派遣重臣橫山山城守到家康處致歉。他們派遣使者,是認為家康會原諒他們,還是為了爭取時間?
    但無論利長弟兄出於何種考慮,三成要做的事只有一件:無論如何也要逼迫他們開戰!哪怕是暗地裡鼓動丹羽,私下裡向德川屬下那些脾氣急躁的井伊、本多、神原之流煽風點火……若借他人之手除去高台院,事態會如何演變呢?
    總之,要讓他們意識到,與家康之間的戰事已在所難免,這才是三成最大的收穫。若一徑沉默,佐和山就會逐漸被家康斷手斬足,最後敗亡……如今箭已上弦,一戰定乾坤,還猶豫個甚!一看到眼前與大坂城無法比擬的貧弱小城,三成就覺熱血沸騰——石田三成,乃唯一敢擋在野心勃勃的德川家康面前的人,唯一敢向德川氏放箭的人!
    他想到這裡,佐和山城的大門已近在眼前……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59
第293章 女子天心


    出了正法寺山門,安宅作左衛門驅馬徑趕往瀨田。半道上太陽就已落山,等他好不容易趕到大橋上游一頭的船夫湊屋五兵衛家,已是掌燈時分。
    湊屋五兵衛和作左衛門一樣,都是加賀安宅的碼頭出身,後來在作左衛門的推舉下為石田家做事。表面上,湊屋在運送米糧之類,但自從三成隱退到佐和山之後,他這裡就成了專門負責接待三成往返於佐和山、京城與大坂之間的密探的秘密處所了。
    在五兵衛的引領下,作左衛門走進位於瀨田河畔的民房。「趕快準備到伏見的船隻。」匆匆扔下這句話后,他便急急更換裝束。此前他一直是騎馬遠遊的武士打扮,脫掉身上大明國所產的綢緞武士服,換上合身的淺黃色緊身褲和綁腿后,作左衛門搖身變成一個商家。
    既然扮成商家,作左衛門就不再是石田重臣,他的一應日常用品,從懷中的錢袋到手提的燈籠,都印有「淀」字,這一切無不表明,他現已是淀屋常安的大總管治助了。
    「大總管,晚飯是在這裡吃呢,還是先放到船上去?」五兵衛之女阿菊笑對作左衛門道。
    「糟!」作左衛門忽然怪叫,急用手撓鬢角,「我怎的連家老帶給阿袖的口信都沒問就走了。」
    「您……您說什麼?」
    「這事與你無關。瞧我這記性。晚飯就在這裡吃,趕快端上來吧。」身為三成近臣與密使,這是多麼大的疏漏!三成寫給阿袖的書函,內容他記得很是清楚。可是島左近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要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邊去,他忘了問便匆匆走了。
    當然,大致情況並不難想象。定是要阿袖到高台院身邊去打探太閣舊將今後的動向。這個意圖太明顯了,作左衛門一猜便中。一直以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田兄弟的動向上,對其他事情自然就疏忽了。
    儘管三成曾一再強調前田兄弟無足輕重,但作左衛門並不這般看。作左衛門曾借與宇喜多秀家的關係,與雜賀兵部一起頻頻出入毛利氏和上杉氏。憑他的感覺,明確反對德川的只有宇喜多和小西,其他人都在觀望。正因如此,一旦前田兄弟向家康屈服,三成一方自將遭受沉重打擊。但他竟忘了詢問家老意圖。
    正在作左後悔不迭時,阿菊端著飯食走了進來,隨後五兵衛也表情緊張地跟了進來,道:「安宅……不,大總管,有麻煩了。」作左衛門換作商家打扮時,五兵衛還嚴厲要求女兒不許直呼其名,可此時竟連他都說漏了嘴。
    「麻煩事多著呢。到底是何事?」
    「著您吩咐,我正要去準備船隻,不料竟有人要坐同一條船。」
    「誰?」作左衛門睜大眼睛。莫不是有人嗅到了自己的行蹤,已尾隨而來了?
    「完全沒想到……且實難拒絕。」
    「到底是誰?」
    「自稱高台院的使者,剛從加賀芳春院處回來。」
    一聽這話,安宅作左衛門目瞪口呆:「高台院的使者?究竟是誰,是男是女?」
    「是一個年輕的尼姑和三個隨從。」
    「年輕的尼姑?」
    「叫……法號慶順尼。她從長濱坐船來到瀨田,曾住在伊勢屋伊兵衛府上,說芳春院有禮物著急送給高台院,無論如何要與您同船。」聽五兵衛如此一說,作左衛門只覺全身都麻了。當前最重要的,並不是弄清使者身份,而是要搞清高台院派人去芳春院處的真正目的。世人都知,高台院與芳春院乃是多年故交。若高台院出面,對三成就甚為不利了。
    「既是高台院夫人的使者,我也不好拒絕,還應尤為客氣地請人乘坐才是,你說呢?」
    「這對您沒有妨礙吧?」
    「哪裡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告訴她,說我乃淀屋總管治助,剛買大米歸來,眼下要返回大坂。既然是對淀屋家有大恩大德的高台院的使者,我定要親自送她到伏見。你再告訴她,雖然路上同行的時問不長,可是有個說話的伴兒總是方便些,請她放心便是。她的隨從,也麻煩你安排一下。」
    五兵衛終於放下心來,「既如此,我立即去轉達您的意思。」
    「有勞了。時間不多了,我趕緊用完飯就去趕船。」說完,作左衛門便狼吞虎咽起來。
    高台院派人出使,與已故太閣派人出使前田利家府上並無兩樣。雖說太閣和大納言均已作古,可二人的影響依然無處不在。
    不管高台院意欲何為,其多半對三成不利,正因如此,作左衛門不得不認真對待。若能從使者口中探到些風聲,定會成為三成決策的重要依據。他急急用完飯,令五兵衛提著燈籠,把自己送到了碼頭。
    趕到碼頭,作左見高台院的使者早已坐在船篷下,三名隨從則坐在船尾處護著一隻小箱子。見此情形,他既感安心,又有些激切。三個隨從都是清一色商家打扮,看上去慈眉善目,使者本人則是一個年輕女尼。
    「啊呀,師父屈尊與小人同船,小人深感榮幸。小人在淀屋手下效勞。」治助向對方輕輕點頭,「月亮就要出來了,但為了明亮些,還請掛盞燈籠。」
    「給您添麻煩了。」那女尼兩眼如星辰般熠熠生輝,啟開如含苞待放的花瓣一般的嘴唇,低頭輕聲道。或許是隔著頭巾的緣故,作左衛門覺得對方給人的感覺極其美妙,就連聲音都充滿少女氣息。
    「師父這麼年輕就出遠門到加賀,路上一定甚是勞累。」
    「是啊。可是,因是第一次出遊,感覺一切都頗為新鮮,故並不覺勞累。」
    「哦。既到了這裡,就跟回伏見差不多了。高台院夫人乃我家主人淀屋的大恩人,能夠與師父同行,真是三生有幸。聽說師父法諱慶順。」
    「正是。貧尼正是在高台院身邊侍奉的慶順。」
    「我是淀屋的夥計,叫治助。這時出發,到達伏見時恐在半夜,也不知師父事先是否安排好。身為淀屋家的下人,若不親自把您送回府上,事後讓主人知道了,定會訓斥小人。」
    慶順尼低下頭,微微一笑:「伏見有家父的宅院。」
    「那太好了。那麼令尊是……」
    「家父田中兵部大輔。」作左衛門不禁一驚:田中吉政乃領越前東鄉十一萬石的大名,儘管因為秀次事件曾一度受到秀吉斥責,可他依然是深得太閣信任的、鐵骨錚錚的武士。
    「原來是田中大人千金,失敬失敬。」作左衛門忙不迭致意,卻不由想起越前與加賀距離之近。尚未出船,他就已成功打消對方疑慮。加賀到越前一帶,他都頗為熟悉。從途中的風景到風土人情,他無不瞭若指掌,絕不擔心會缺少與對方攀談的話題。他遂道:「師父為何這般著急往回趕?」
    如今治安尚好,不用擔心。若在從前,山路上常有山賊出沒,琵琶湖裡又有水賊遊盪,一個年輕女子隻身夜遊簡直不敢想象……以這樣的話題開始,既自然,又能巧妙地引出后話。
    「是啊,隨從們也這麼勸我,可是,芳春院夫人有重要的禮物要回贈高台院,故……」
    「是不是些生鮮食物?」
    「不,是一種蘑菇,叫松露。」此時,月亮已升了起來,一切沐浴在寧靜的夜色之中。
    「啊,原是松露香……怪不得如此著急。」
    「治助掌柜,若非聽說您乃是淀屋家的人,貧尼也不敢請求與您同行。」
    「小師父這麼說,真讓小人受寵若驚。這可是事關淀屋聲譽啊。」
    「是啊。所謂莫逆之交,自古至今都有許多動人的故事。」
    「小師父言外之意,當是高台院與芳春院了?」
    「是。高台院特意把京城的香物松菇賜給芳春院。作為回贈,芳春院也同樣送給高台院松露。互贈的禮物太相似了,開始時貧尼還怎麼也弄不明白呢。」
    「小師父是出家人,對這些素物自然比較在意。」
    「不,貧尼非此意。聽說芳春院夫人名諱阿松。」
    「那又怎樣?」
    「既然名阿松,就當送松香……儘管連貧尼都覺得,松菇如露水一樣微賤,可高台院說,這是送給一直希望天下太平的阿松夫人一些心意時,貧尼紅了。」
    「希望天下太平?」安宅作左衛門只覺如忽然被人抽了一鞭,低下頭去。松,本是永世長存、繁榮興旺之象徵,高台院把阿松與松露聯繫起來,並以此激勵對方,實為巾幗不讓鬚眉啊!想到這裡,作左衛門已完全明白了二人的心思。切切莫要跟著三成起事,高台院定是把表明這個意思的書函交給了芳春院。作為回復,芳春院就回贈了象徵永世長存的禮物。那之後的事便用不著再問了。看來,高台院已行動起來了,這位太閣遺孀才不可小視。
    「高台院夫人和芳春院夫人一直都厭惡戰爭。當然,想必你們也一樣。儘管如此,兩位夫人都不得不聽任夫君征戰不休,因而,她們一生都在擔驚受怕。」慶順尼嘆道。
    「是啊。」安宅作左衛門不失時機附和,「起碼眼下不會再發生讓二位夫人都痛心的戰亂了。就連我們都頗為放心,可以全身心投入生意中了。」作左衛門喃喃數語,一邊集中注意力,仔細觀察慶順尼表情的變化。慶順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閉了嘴。她必了解內情,只是這內情不便說出,才強忍不言……
    作左衛門正想到這裡,慶順尼似乎又剋制不住了,主動問道:「掌柜未聽到世間有些流言蜚語嗎?」
    「小師父說的,是戰火要再次燃起的傳言嗎?」
    「這些貧尼倒不清楚。但我聽說,世間正流傳著內府大人要征討加賀的傳聞。這些,掌柜難道沒有聽說?」
    「啊,您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走陸路抵達近江時,在途中的大津曾有耳聞。可那只是些謠言。」作左衛門故意輕描淡寫,暗地裡卻在不動聲色切入正題,「哈哈,關於這些,您親自到加賀去了,當比我等更清楚才是。加賀那邊都作好打仗的準備了?」
    尼姑直搖頭,「你只管放心。仗一時打不起來。」
    「當然不會。一旦和內府打,前田大人定會被污為謀反。怎麼說,內府也在大坂城內和少君待在一起啊。」作左衛門果斷地大膽試探。若對方機敏過人,定會發現這非一介普通商家能問的。果然,慶順尼警惕地閉了嘴。只是,她想說的話實在太多了,有些猶豫。
    「對於我們這些商家,無論是內府、前田大人,還是石田大人掌權,最好是太太平平。可太閣大人歸天之後,情形就不一樣了……回想起來,太閣可真是治亂英豪啊。」
    「治助掌柜,你不必擔心。即使太閣故去了,天下也不會大亂。」
    「那……那是為何?」
    「高台院夫人私下裡為此事操碎了心。你若是在高台院夫人身邊服侍,就會發現,她思慮有多麼深遠……貧尼相信,夫人一定不會讓戰亂再起。」
    安宅作左衛門頓住了。這已足夠了。讓高台院操心的便是前田家,慶順尼已不言自明。既然這樣,他怎能袖手旁觀?他不禁想起要往高台院身邊安插密探的島左近。
    慶順尼毫無戒備之心,又道:「高台院夫人堅信,天下能夠真正明白太閣遺志的,只有她一人。因此,只要高台院夫人在一日,大戰就絕不會發生。百姓盡可安居樂業。」眼前的慶順尼不過二十上下,從她的口吻不難聽出,她對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崇拜,何等敬重。
    「那是當然,當然。」作左衛門眼前閃過阿袖與左近的影子,他不動聲色敷衍慶順尼,一時只覺口乾舌燥,「這麼說,太閣大人昔日的心腹,現在都到高台院處去問安了?」
    「當然。」慶順尼終於放下心來,「就連內府在大坂的那些家臣們都去請安。遠在西邊的島津、加藤、黑田,以及毛利氏的金吾大人,也都十分誠懇地送了禮物。」
    作左衛門兩眼放光。因為庇護石田三成並助他回到佐和山,家康曾一度與七將產生齟齬,如今看來,在高台院的調解下,他們的關係似正在逐漸恢復。比起這些,更令人擔心的則是金吾中納言小早川秀秋亦在接近高台院。
    小早川乃毛利一族的名門,現在的金吾中納言秀秋本非隆景的親生兒子,而是高台院親手撫養大的親侄。若因他與高台院的關係而影響毛利一族的去向麻煩就大了。
    「真不愧是太閣夫人。既然他們都聽從高台院夫人意旨,仗自然打不起來。這真是天下幸事。」
    「是啊,所謂巾幗英雄,便是如夫人者。」
    「能夠守在夫人身邊,師父真是幸運啊。在下多一句嘴,像師父這般在高台院身邊侍奉的人有多少?」
    「只有四五個人。走出深宅大院的奢華,開始遠離塵世的清冷獨居,這可非尋常人能做得到啊。」
    「那是當然。夫人府邸周圍一定有不少壯丁嚴密把守吧?」
    「是啊。可是,那非高台院夫人的本意。即使高台院想過清靜的日子,其他人也不允許。」
    說話間,船已離伏見很近了。在朦朧的月光下,巨椋池的水面映出了山的影子。
    安宅作左衛門忽然吃了一驚。他望了望四周。家老的意見已用不著再問了。高台院才是比內府更為可怕的大敵!對於三成的決心,他已心中有數。「與德川家康不共戴天!」只要這種決心不動搖,三成就刻不容緩,竭力促進開戰。稍有遲疑,家康會一步步蠶食石田一方力量,不利自與日俱增。儘管作左衛門明白這些,可他從未想到,在三成面前居然站著一個比家康更為可怕的敵人!
    正因如此,當船隻抵達伏見,作左衛門扶著慶順尼冰冷而白皙的手,送她上岸時,他在心裡暗暗下了決斷:高台院便是肉中之刺……
    敵對的火焰不知不覺間便燃燒起來,真令人不可思議。安宅作左衛門與高台院沒有絲毫恩怨,骨子裡也沒有甘願為石田三成獻出性命的義理。他只是作為三成的一個家臣活著,作為一個不背叛主子的男兒被驅使。只因為這些,他堅定了殺意。他估計,島左近的心志恐也如此。即使這種推測有誤,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錯——高台院若讓前田和毛利都背離了三成,他作左衛門一生還有何意義?
    慶順尼下船后,作左衛門抱著胳膊沉默不語。
    船如離弦的箭順流而下。船夫們拚命搖槳,他們必是想將去伏見浪費掉的時間給搶回來。雖然是夜間,但是下行的船隻仍有很多,為了趕過前面的船隻,好幾次差點與人相撞。
    本來淀屋常安就深得高台院信任。每年,他總是早早把剛出產的新茶送到高台院處,堺港的生魚、越前的乾魚等,還沒到季節,他就已送去了。高台院尚未離開大坂城時,他就時常受其宴請,也一直以此為豪。正因如此,說服常安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邊,估計不難。當然,殺人的事不可告訴常安,只須讓阿袖弄清楚究竟有哪些人常去聯絡高台院,就足夠了。
    船隻抵達與淀屋的中之島遙遙相對的碼頭時,天已大亮,繁華的大坂街市上空升起一道道濃濃的炊煙。
    此時,喜早起的常安已起床了,正在院中轉來轉去,一邊檢查倉廒,一邊散步。
    下船走上石階,眼前的路一直通向店鋪。此外,還有一條小路直接通向後院的小門。作左衛門與正在小門前打水的傭人招呼:「掌柜醒了嗎?」
    「作左,我在這兒,在這兒。」作左衛門回頭一看,常安正笑眯眯登上石階朝自己走來。每次船來,常安都要認真地到河岸去看看,這已成為他的習慣。
    「啊,掌柜早。」為避免傭人懷疑,作左衛門以一個下人的口吻道。兩鬢銀髮的常安也心中明白。
    「我覺得你也該回來了。定有許多事要跟我說。快往裡邊請。」
    粗壯的脖子、滄桑的黃皮膚,這便是常安,一看就讓人覺得非普通商家。他是「商家中的太閣」,渾身上下都流露出馳騁疆場的武士氣度,粗壯的手腳上也生滿粗毛。當年,年輕的常安勤勤懇懇致力於開墾中之島時,人們曾一度懷疑他經商的能力。不為別的,只因他想獨自一人在這片大淀川沖積成的沃土上播種、收穫。可是,他以墾荒的名義打理這座島嶼后,就立刻紮下了建造城池的根基。這與已故太閣當年在信長公的暗示下,把大坂變成天下名城的想法完全一樣。他甚至想把此城變成近畿地區的心臟。開墾時,諸大名就陸續提出要在此處買地建造府邸。他當然惟命是從,並與那些大名達成協議:他們領地上所收穫的穀物全由他來收購。
    「這都是托太閣千秋偉業的福。我只不過是賭了一把,剛好便贏了。」淀屋常安曾對作左衛門這樣說,還透露給他一件事,「即使有人篡奪了太閣天下,大坂城也會平安保留下來。作為大坂城的丹田和樞紐,中之島永遠不會敗落。這是武人的算盤與我的差別。」
    作左衛門認為他的話絲毫沒錯。現今,沒有向他借過錢的天下大名可謂鳳毛麟角,可以說,天下大名都在為淀屋增加財富。作左衛門深信,淀屋對三成一定抱有極深的感情。因為正是三成的支持,才讓其有了今日的成就。
    淀屋常安把夥計裝束的安宅作左衛門請進書房裡。這間書房面對著一汪泉水,其水來自淀川。
    「治部大人放跑了一條大鯉魚。」一進屋,淀屋便開口道,「我說的是前田……一旦讓這條鯉魚跑掉,日後它就愈長愈大了。」
    作左衛門忙道:「您、您指的是……」
    淀屋常安慢悠悠道:「聽說前田家老橫山山城守長和前天來城,見了內府。是井伊直政撮合的。」他對安宅點點頭,繼續道,「這也難怪。治部大人似忽略了女人的力量。在這個世上,女人主導七分,男人卻只有三分啊。」作左衛門十分不解地眨著眼睛,這話他似懂非懂。但淀屋只顧說下去:「女人有三種天生的神力。第一,以女色俘虜男人;第二,主導內庭;第三,穩坐母親的位置。聰明的女人會把這三種力量合而為一,把男人從頭到腳束縛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作左衛門忙擺了擺手:「您……您說的,是不是芳春院說服前田兄弟一事?」
    「正是。除了芳春院,高台院和淺野夫人也起了作用。這三個女人自幼親密無間,一旦下定決心與治部大人作對,就大事不妙了。」
    「可前田家仍頻頻派使者前去致歉。」
    「芳春院一向固執。」淀屋頷首道,又津津有味地談論女人的力量。
    武士們愛面子。可照淀屋的看法,事實完全相反。無論哪位大名,都被女人的喜好左右,正是為了女人,他們才不斷講說悲喜故事。
    「縱然是太閣大人,不也照樣受制於女人嗎?治部大人過於相信男人的力量了,所以,他有必要反省。」
    作左衛門方才明白,淀屋乃是在向三成建議,一定要在女人身上下足功夫,不僅是高台院和芳春院,在以淀夫人為首的其他女人身上,也要做足文章。
    「我要說的也正是此事。雖然似乎有些遲了,但我家大人還是意識到了這些……」作左衛門忙把阿袖一事告訴了淀屋。當然,儘管有讓阿袖刺殺高台院的想法,卻不能輕易出口。一旦被高台院察覺,恐怕淀屋難逃干係。說畢,作左衛門悄悄擦了擦額上的汗。淀屋看似遲鈍,實則很是敏銳。可他今日爽快地點頭答應:「沒問題,阿袖還為此求過我呢。」
    「阿袖求過掌柜?」作左衛門吃了一驚,忙道,「此事當真?」
    「常安何必騙你?阿袖甚是擔心,說治部大人有疏忽之處。」
    「這也難怪。」
    「她說,儘管治部大人遇事異常敏銳,卻完全忽略了世故人情。他把女人看成感情的羈絆,從來不考慮利用女人的力量。」
    「阿袖如此評說大人?」
    淀屋笑著點點頭,「愚蠢的女人且不論,哪怕是尋常的女子,也能一眼看穿男子。而在聰明女人眼裡,男子就完全如懵懂無知的嬰兒。」
    「阿袖這般說?」
    「哈哈……這並非出自阿袖之口,而是常安的看法。總之,阿袖認為,治部大人完全忽視了高台院,她很是著急,又擔心當面提醒,大人一定聽不進去,於是求我把她送到高台院身邊去。」
    「真不敢相信。」
    「當時我也大吃一驚。看來,在治部大人身邊這些日子,阿袖產生了母親般的關愛之心。」
    「哦?」
    「開始時她只是把大人看成一個孩子,後來發現這個孩子身上存在不足,便再也坐不住了。其實,女人對男人的情意,很大一部分源自母親般的關愛。愈發現男人的不足,愛得愈深,這便是女人。」淀屋猶如一個喜歡說教的老者,對自己的話感到陶醉,「於是,我便把此事告訴了島左近勝猛。石田大人若無異議,我也好作些安排。」
    作左衛門簡直不敢相信,若如此,他心中的疑慮不就迎刃而解了?「那麼,我把這封書函交給阿袖后,其餘的事就全交給您了……您是此意?」
    「正是。阿袖亦早有準備。」
    「好。那就先讓我見一見阿袖。」作左衛門高興地對淀屋道,「這一切都是天意……阿袖在哪裡?」
    「就在舍下。我帶你去。儘管家人都勸我把她關到私牢,可我認為毫無必要。你看,她不是很自在嗎?」淀屋指著對面的一問小茶庵道。
    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作左衛門恍如夢中。三成把寫給阿袖的書函交給他,他忘了問口信;慶順尼主動與他同船,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尼姑口中套出種種秘密,猛然發現高台院乃比家康更為可怕的敵人……這一切讓人覺得是那般真切,但這不正說明高台院氣數已盡嗎?她沒能生下豐臣氏嗣子,而淀夫人生下了秀賴,她最終搬出大坂城,都是由無形的力量在主導。照慶順尼的說法,高台院身邊只有四五個侍女,因此只要接近她便可。恰巧在此時,阿袖又願意主動到她身邊——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作左衛門趿著木屐跟在淀屋身後,踏在鋪滿漂亮的那智黑玉石的庭院小徑上,心潮澎湃。庭院甬道入口處設有一道小小的木柵欄,大概是不許人隨意進出。淀屋把柵欄移開,朝裡邊喊道:「阿袖夫人。安宅給你帶來石田大人的書函。」
    只聽裡邊應了一聲,靠走廊的一扇小窗便打開,阿袖白皙的臉露了出來:「客人遠道而來,快請進。」
    「你既沒讓我進去,我就不便進去了。你們二位慢談。」
    「呵呵,掌柜還這麼小心眼。好,恭敬不如從命。」
    安宅作左衛門目送著淀屋離去,方才走進甬道。阿袖打開簡樸的茶室門,道:「請往這邊來。」
    進到門內,作左衛門方清楚阿袖當前的生活,不禁一陣心疼。四疊半大的茶室中央放著茶釜。旁邊乃一個八疊大的房間,想是待客用。與壁龕相連的睡榻邊放一張塗漆案幾,阿袖就在這張案上抄寫經書。
    深得三成寵愛的女人出身於煙花巷,後來又被寄放在淀屋家,這一切,作左衛門頗為清楚。殺之可惜,又不敢放了她,本以為她心中定充滿怨恨,實則不然,她非但沒怨恨三成,反而一邊悄悄抄寫經書,一邊為他謀划……
    作左衛門坐下,恭恭敬敬把書函遞到阿袖面前:「這是大人親筆所書,請過目。」然後,他開始猜測阿袖讀完書函後會提出什麼問題。她雖曾主動提出要到高台院身邊,但還不至於產生行刺之念,因此,如何開口,就變得很是重要。假如一開始便被拒絕,之後再想說服她,就困難了。
    阿袖打開書信,讀了一遍,方道:「信上說,詳細情況由您轉達。」
    她不過一個妓女!安宅作左衛門心中這麼想,阿袖的鄭重其事卻讓他的舌頭變得僵硬:「關於此事,我還想先聽聽夫人的意見。」
    「我的意見?」
    「是。我從淀屋掌柜口中聽到您的想法。聽說到高台院身邊,也是您的心愿。」
    「不錯,我是有那樣的想法。可是大人也該有他的考慮。所以,我想先聽聽。」阿袖柔聲細語,作左衛門著急起來。對方通情達理,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夫人,您究竟如何看待高台院?您覺得她是大人的朋友還是敵人?」作左衛門忙岔開話題。
    可這卻引起阿袖的懷疑:此人為何不轉達三成的口信,而是一味問自己呢?阿袖不解地睜大眼睛,道:「迄今為止,我還不認為高台院是大人的朋友。」
    「那便是敵人?」
    「不,」阿袖輕輕搖搖頭,微笑了笑,似在試探作左衛門,「我認為,人開始時並無敵我之分。」
    「夫人高見。」
    「是敵是友,完全取決於自己如何應對。但是,大人便把她看作敵人,對嗎?」
    作左衛門一驚:「夫人,在轉達大人想法之前,我想先說說拙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請講。」
    「依作左看,高台院已變成大人的敵人了。」
    「何出此言?」
    「她正在想方設法阻止前田兄弟與大人結盟,甚至因此去遊說芳春院。此心不已昭然?」
    阿袖並不反駁,單是靜靜點點頭,等待他說下去。作左衛門腋下冷汗涔涔。他本以為說出高台院是敵人,阿袖會接過話茬,可沒想到對方什麼也沒說,只是靜待下文,不由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夫人……認為……那……那高台院不是敵人?」
    「安宅大人,您似有顧慮啊。」
    「這……」
    「想說的不說,不想說的卻說了。您累了?」
    「是。」
    「不必多慮,您怎麼想便怎麼說。這樣,我也覺輕鬆。」
    看來自己已被看穿了——作左衛門端正坐好,道:「夫人多慮了,我不過想問夫人,到底把高台院看作敵人還是朋友?」
    「我並不了解高台院,但大人的事我倒知一些。為了幫大人,我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邊。」
    「夫人到高台院身邊,是為大人打聽消息?」
    「呵呵,這是其一。」
    「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目的?」
    「不錯。」
    作左衛門向前探出身子。這大概就是人之歷練的差異,作左衛門想方設法要套出阿袖的真正想法,可不知不覺被這介女人牽住了鼻子。「這麼說,為了大人,您願意冒更大的險?」
    「對,我心甘情願。」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衛門道,「既如此,我就可安心轉達大人與家老的話了。高台院不僅把前田兄弟從大人身邊拉走,還要把小早川秀秋也籠絡過去,她甚至要把太閣舊將一一變成內府同黨。」
    「哦。」
    「這樣一來,大人豈有立足之地?淺野大人已隱退到甲府,余者難以指望。故高台院心向內府,就定會對大人大大不利。夫人是否也這麼看?」
    「哦,是……」
    「事已至此,只有一個方法。」
    「什麼?」
    「到高台院身邊去,刻不容緩!」作左衛門最終沒能說出「行刺」二字,只是比畫了個刺殺的手勢。
    阿袖輕輕點了點頭:「這就是大人沒寫在信函上的命令?」
    「正是此意。」安宅作左衛門重重說完,臉卻紅了。
    阿袖有些吃驚。她到高台院身邊去,還有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目的……她知道,只有這麼說,才能讓作左衛門信以為真,放下心來。但若一聽行刺便臉露驚慌,安宅定會生起懷疑來。
    但作左衛門只是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並未注意阿袖表情的細微變化。
    「您當然會這麼做,對嗎,夫人?」他似不甚放心。
    阿袖不禁皺起眉頭:「既是大人的吩咐,阿袖除了聽命,別無選擇。」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衛門尚未聽出阿袖的弦外之音,「那麼,我馬上去求淀屋幫忙。為了大人,哪怕赴湯蹈火……」
    「阿袖明白。」
    「毫無疑問,高台院已是內府的同黨,對於豐臣氏,她分明吃裡扒外……」
    阿袖臉上有些悔意,似還要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沉默了。
    之後,作左衛門又聊到慶順尼和小早川秀秋。可無論談論什麼,他的見地都與阿袖相去甚遠。此時的阿袖,已不在意作左說些什麼,她一心為三成赴死。
    作左衛門再三叮嚀后,方才出了茶庵,阿袖把他送到甬道口便返回。她方知,事態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愈來愈糟,並且正朝與她的意願截然相反的方向進展。阿袖早就看出,三成的性情與家康格格不入,更不順應天下大勢,因此,她想盡量避免悲劇的發生,但滔滔逆流淹沒了她的意願。儘管如此,阿袖仍未放棄。經過認真思量,她決定去高台院身邊,盡自己最後的努力。令她意外的是,此人竟令她施殺手。
    阿袖無力地坐在案前,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這絕非僅僅是悲痛的哀鳴,而是她真誠的祈禱,她希望遠方的三成能知她的心聲。
    「現在可讓我進來了吧?」門外,傳入淀屋的聲音。
    「請進。」阿袖鬆了一口氣,站起身。對於人生的認識,常安的見解遠高於作左衛門。阿袖與常安交談起來甚是輕鬆,絲毫不覺拘束。
    淀屋常安綳著臉,阿袖忙把他讓進屋。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但她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招待著常安。
    「阿袖……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這樣更親切。」常安一坐下來,便道,「剛才聽作左說,你和他已然約定,要結果那人的性命,對嗎?」
    阿袖默默望著常安,不言。常安似乎因此事情緒激切,他究竟是贊成,還是憤怒,在弄清之前,阿袖不想輕易開口。
    「我與作左不投緣。他一向飛揚跋扈,我的意見不堪用。因此,我只答應為你尋門路,但關鍵還是在於你的想法,所以……」常安的意思不言自明,他想說,若是前去服侍倒還好說,若是行刺,自是逆天行事。「我想問你,你究竟是出於何種心思,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邊去的?」
    「我只是想讓治部大人看看一個女人的真心,僅此而已。」
    「治部大人命令你行刺,你就乖乖聽命?」
    阿袖微笑著搖了搖頭:「恰恰相反。」
    「那你的意思……」
    「治部大人也是高台院一手培養,故,我想代治部大人向高台院盡孝,侍奉她安度餘生。」
    「哦,原來如此。好,甚好。我放心了。我自會去安排。」常安如釋重負地點頭道,「可你這樣做,豈不是背叛了治部大人?」
    「這……」阿袖語塞。倒不是不信常安,而是問得太突然,她不知如何應對,有些羞澀:「讓掌柜見笑了。」
    「不。得遇你這樣的女子,也是治部大人三生有幸。你莫要拘束,只管說。」
    阿袖應了一聲,低下頭,出神地凝視著膝上的手指甲,「我須讓治部大人早一日失敗。」
    「哦?」
    「可大人若真的被斬草除根,那也太悲慘了。到時候,能夠祈求內府給石田一門一條生路的,恐怕只有高台院夫人。我便是帶著這樣的願望去的。這算不算盡孝呢?」
    屋常安一不動盯著阿袖,難以呼吸。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0
第294章 討伐上杉


    德川家康進城不久,就在大坂城西苑築起一座莊嚴的天守閣。雖與本城天守閣無法相比,但作為少君攝政大臣的府邸,還是略有些豪華了。
    在已故太閣的認可下,實力天下第一的家康成了託孤重臣。不可否認,一座城內兩座天守閣遙遙相對,家康也是為了向天下大名顯示威嚴。他像是在說,若有誰不服,德川家康願與其一決雌雄……事實上,自從家康住進西苑,就毫無顧忌,儼然以天下人身份自居。他先是把土方河內守雄久和大野修理亮流放到常陸,后又讓淺野長政回甲斐思過,這次,他又刻意製造要討伐前田家的假象,以逼利長兄弟屈服。
    淺野長政不必說,世人曾一度議論說,利長兄弟絕不會向家康搖尾乞憐,可自從前田家老橫山山城守長和向家康謝罪之後,局勢就大變了。家康居然命令橫山長和把利長兄弟之母芳春院送到江戶為質。這個要求讓增田和長束等奉行震驚不已。此前儘管也有已故太閣把人質扣在大坂的先例,但把身份如此之高的大名的人質扣留在自己領地上,還從未有過。如此一來,不就等於利長兄弟向家康屈服了嗎?家康恐早已看透前田不會答應,才故意挑釁。
    就在流言四起時,前田卻答應交出人質,世人又一次目瞪口呆。
    芳春院的解釋是:「此事亦有先例。淺野大人已把兒子交到江戶。小牧長久手之戰以後,大政所也到岡崎為質。只要是為了天下太平,我寧願赴湯蹈火。」
    對於這種近乎刁難的要求,整個前田家都為之騷動不安。為平息家中不滿,前田利長完全秘密行事,先由村井豐后和山崎安房把芳春院送到大坂,再從大坂到江戶。利政比利長還痛心,聲淚俱下道:「把母親送到江戶為質,無異於家敗……」
    其實,芳春院的深明大義背後,有著高台院的巨大努力。高台院一心繼承秀吉遺志,以「永保天下太平」為己任。但幸運的是,此事並未激起驚濤駭浪。
    明知前田家並無叛心,家康還是刻意為難前田兄弟。但人質之事後,家康立刻把秀忠次女許給了要繼承前田家業的利長之弟利常。此女便是已與秀賴有婚約的千姬之妹。因此,若天下安定,秀賴與利常便成了連襟,豐臣、德川和前田姻親相連,難分難解。儘管這只是策略婚姻,此中卻不無家康的感激之情。德川與前田的糾葛已塵埃落定。
    接下來便是毛利氏與上杉氏。一旦毛利與上杉成了家康盟友,三成便只得乖乖聽命。對這些,家康心知肚明。但自從去年毛利輝元返回領國之後,他就置之不顧,而是與會津的上杉景勝頻頻聯繫,或詢問奧羽情形,或向上杉通報朝廷動態……
    上杉景勝治城原本在越后的春日山城,後來被轉封會津,那是豐臣秀吉故去那年正月之事。秀吉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把景勝轉封到了一百二十一萬九千石的會津,無須贅述。眼看江戶蒸蒸日上,他想從北面壓制,但氏鄉死後,蒲生氏已無能為力。因此,秀吉才把自謙信以來,素以武功聞名天下的上杉氏遷到會津,讓其監視江戶動向。景勝、家康與三成無法忘卻此事。
    不料,慶長三年八月,景勝接到秀吉病危之信,便進了京城,一直待到次年八月,整整一年沒回新領。因此回去之後,他立刻埋頭於修繕城郭、整備道路等繁瑣的事務。家康對這一忉頗為清楚。但對於景勝對天下大勢有何看法,並會作出何種舉動,家康尚未完全掌握。
    已故太閣雖已鋪好基石,但只要無法維持太平局面,眾人就只會盯住維持現狀或是家業,如此心胸狹隘,怎能齊心協力,開創千秋萬代太平盛世?
    家康不斷與景勝保持聯絡,實際上是在試探。從這層意義上說,在母親芳春院的勸說下向家康示弱的前田利長,好歹通過了家康的試探。
    在頻頻接觸中,家康終於迎來了考驗景勝的良機。
    慶長五年正月,鳥居元忠之婿——出羽角館城主戶澤四郎政盛,派人來向家康報告:「上杉中納言與家老直江山城守兼續,不僅密謀大修領內眾多城池,還以蘆名氏數代以來的居城會津地處窪地、易攻難守為名,在離城六十四里的神刺原修築新城。」
    幾乎在同時,轉封到上杉舊領越后的堀左衛門督秀治也來報告,說景勝似有反心。原來,轉封會津前,景勝在越后提前征了半年賦稅,結果讓堀秀治陷入困頓。怨氣滿懷的堀秀治向家康密告:景勝似把征繳的稅金全用於築新城、整治越后官道與修復河道碼頭等項。
    聽到戶澤政盛和堀秀治密報,家康既不驚訝,也不惱怒。眾所周知,整頓軍備乃是武將上任之後須做的第一要務,而提前收取年賦,也是因從會津被轉封到宇都宮的蒲生氏提前徵收了賦稅,景勝乃是不得已而為之。家康擔心的,並非這些瑣碎小事。
    慶長五年三月初,北國積雪融化、櫻花含苞待放。
    「一百二十萬石,擁有如此龐大領地的上杉景勝,真會與我齊心協力打造太平盛世嗎?他真有這種遠見卓識嗎?」家康常常自問。一個心胸狹隘、醉心於炫耀高官厚祿和雄厚武力的人,將成為騷亂的根源。
    在慶長四年完成了對前田利長的考驗之後,家康開始試探上杉景勝。
    「上杉中納言回領內之後,說他有叛心的傳聞不絕於耳,想必諸位大人也有所耳聞。看來,不出兵討征是不行了。」在增田、長束以及剛剛任命的新奉行大谷吉繼面前,家康如此說道。但無論增田長盛還是長束正家,都沒有看出這是家康在試探上杉景勝。二人聽了這番話,悄悄互遞了個眼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大谷吉繼。石田三成頻頻向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派遣密使一事,二人當然不會不知。
    大谷吉繼老謀深算,眼光自比增田長盛和長束正象長遠得多,他道:「話雖如此,但中納言大人還不至於墮落到忘卻太閣大恩、背叛少君的地步。世間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以在下之見,立派使者前去訪查為宜。」
    「言之有理,理當如此。」家康頗為乾脆地同意了大谷的建議。其實,他原本就不認為景勝存有叛心。「就讓伊奈圖書和長盛家臣去訪查,眾位意下如何?」
    增田長盛鬆了口氣,向前挪挪身子。雖說伊奈圖書是家康心腹,可如果再讓自己家臣也跟去,就再好不過了,遂道:「要攜帶內府與我等署名的詰責信函前去嗎?」
    「不,既已派了人,就不必前去訓斥詰問了,那樣未免不近人情。傳我口諭,就說如今流言四起,故請景勝前來解釋。諸位有何異議?增田派誰去為宜?」
    「這……河村長門守與中納言及直江山城守都有一面之交,不妨……」
    「那就讓他去看看。此外,豐光寺承兌與山城守乃莫逆之交,讓他給山城守去封書函如何?這樣,真相就可大白於天下。」家康心平氣和道。
    眾所周知,在京城時,相國寺屬下小寺豐光寺承兌長老與上杉家老直江山城守相交甚深,故無人有異議。
    「那就讓伊奈圖書和河村長門帶著承兌長老書函前去……就這麼定了。」增田長盛道。
    「就看他如何回復了。」大谷吉繼亦道。
    家康不動聲色點點頭。實際上,他心中並不平靜。比起上杉景勝,家康更關注直江兼續。直江兼續儘管乃景勝家臣,但由於才華橫溢、性情豪爽,太閣在世,他便可與諸大名一樣面見。他曾用名通口興六,在謙信身邊做過侍童。謙信在世時,由於寵臣直江與兵衛信綱英年早逝,兼續入贅直江家,娶了與兵衛美貌的妻子,得以繼承直江家業,並得到重用,不僅位列上杉家老,主君景勝被轉封會津之後,他又被賜予三十萬石厚祿,成了米澤城主。三十萬石的家臣,全天下獨一無二,可見上杉景勝對其之器重。
    由於直江兼續在上杉氏舉足輕重,石田三成才頻頻派出密使與之聯絡。而最近,上杉氏也頻頻向佐和山城派出長尾清七郎、色部主殿等辯才出眾之人。對這一切,家康了如指掌。因此,讓承兌給兼續修函,乃是了解上杉氏日後走向的最好辦法。
    承兌從京城被召進大坂。家康把所有的人都打發了下去,單獨與他密談了兩個多耐辰,然後把他關在一間書房內,讓他給直江兼續寫一封長函。
    ……此次傳書,實有不情之請。中納言進京貽誤至今,內府疑慮匪淺,又有朝野間種種流言,方有此遣使一事。詳情自有使者口諭,此處無須贅言。然貧僧與施主多年至交,掛懷之事不敢稍有隱瞞。若中納言百密一疏,思慮欠周,施主亦應勇陳己見,以釋內府之疑……
    信中既無脅迫之意,又不忘顧全大局,字裡行間情深又重,勸慰諫辭誠懇直白,實在難為了承兌。當然,一旦讓人覺察此函乃是與家康商量后所修,效果自然會大打折扣。因此,承兌塗改了數遍。
    「頗有謙信人道豪爽遺風,真不愧錚錚男兒……」當年深得太閣讚譽的直江山城守兼續,身上自有與石田三成相似的固執根性。年輕時,他就與信長的蘭丸、氏鄉的名古屋山三並稱三大俊男。今日,他已是年逾不惑、閱盡滄桑之人。
    承兌煞費苦心寫完,把書函呈給家康。他認為,這恐怕是家康向上杉家表示的最後一絲溫情,不讓家康過目,他無法安心。
    書函主要內容如下:
    一、在神刺原修築新城一事,若非應對不測,是否有此必要?
    二、景勝若無異心,可攜誓書前來解釋。對此事,貴方有何考慮?
    三、景勝為人忠厚正直,太閣生前盛讚不已,內府甚是清楚,只要解釋清楚,可冰釋前嫌。
    四、若堀秀治說法有誤,就當主動前來辯明是非。
    五、加賀前田氏,內府並未深究。不知能否以此為鑒?此事可與增田、大谷、神原等商議。
    六、請家老奉勸景勝速速進京。
    七、朝野上下盛傳會津武備不同尋常。據傳朝鮮也在加強戰備,內府已向朝鮮派出使節。若朝鮮不肯妥協,將在來年或後年向朝鮮派遣軍隊。內府想與景勝商議此事,故請儘快進京。
    八、上杉氏興亡在此一舉,還請三思……
    家康默默讀完,捲起書函。
    「如此可否?」
    家康點點頭:「行文顛三倒四,不過反而表明了你的心志,真是奇妙。大師是不是已看透了家康的心思?」
    「是……啊,不敢,不敢。」
    「不錯,這是家康給中納言最後的機會。大師的信已寫得頗為明白。享受著一百二十萬石的厚祿,看到海外即將發生戰事,還不立刻趕來,那他連二三十萬石都不配!倘若所享俸祿與器量不符,便會禍害於世。」
    「是。他若還不快快進京,就真該出兵了。」
    家康一笑:「當機立斷,是掌管天下者不可或缺的法寶。由此,中納言和兼續的器量就一目了然。」
    當伊奈圖書昭綱和增田長盛家臣河村長門守攜承兌書函從大坂出發時,已是四月初一。表面看,河村長門守在上杉氏有親戚,更方便打聽真相,這是他被選為使者的理由。但事實上,遠沒這麼簡單。石田三成與直江山城守之間有密使來往,家康十分清楚,但增田長盛是否也參與了此事?讓伊奈圖書不動聲色地監視河村長門守,自然就可真相大白。
    增田長盛讓家康及其心腹耿耿於懷。在家康面前,長盛充滿凜然正氣,而他又似暗中與三成、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等人秘密接觸。若問他這樣做的理由,他總會回答:「為了內府,為了少君,我必須了解他們的動向。」
    但很明顯,這是他明哲保身的做法,一旦發生大事,他究竟會站在哪邊,實令人難以判斷。
    「或許他本性優柔寡斷,就連自己也無法確定。真正無可救藥。」伊奈圖書出發時,家康只說了這麼一句。但只憑這一句,圖書就知該如何做了,他是個聰明人。
    二人離開大坂,晝夜兼行,於四月十三抵達會津。見上杉景勝之前,二人受到直江山城守兼續接見,趁機把書信交給了兼續。由於抵達會津時已是傍晚時分,伊奈圖書道:「明日再向中納言轉達內府口諭,請大人事先向中納言稟明。」然後,便與河村長門守離開了山城守府邸。河村長門守到親戚家中歇息,伊奈圖韋則到城內館驛住了一夜。
    面對二位使者,直江兼續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道:「上杉氏有千坂景親留在大坂,二位本不必千里迢迢趕來。」承兌的書函他亦未當場拆開。可二人離去不久,他便帶著書函出現在了景勝面前。
    「聽說內府派的使者已到了,他們說什麼?」景勝主動問道。
    兼續豪爽笑答:「主公不是明知故問嗎?不過您不必著急。」
    「這麼說,明日我還得見他們?」
    「是,希望主公接見他們時,定要嚴厲拒絕他們的要求……請主公先看看承兌這禿驢寫給在下的信函。」兼續把書信在景勝面前展開,放聲笑了。
    上杉景勝沒有父親謙信那般敏銳的洞察力,但長期受到家風熏陶,舉手投足間也充滿森森殺氣。他與其說是豪爽,毋寧說過於自負。「好長的信。好個承兌。」景勝漠然地讀著信,讀罷,又掂了掂信紙重量,「不費腦子,還真寫不出此信來。」
    「不知有否不合主公胃口之處?」
    「這與石田治部和增田右衛門大夫送來的消息無甚不同。」
    「主公,不見他們?」
    「使者口諭估計與書函內容沒有兩樣。我便可讓他們滾回去,只是……」
    「主公擔心什麼?」兼續微笑著。
    「像內府這等精明人物,卻還要玩這種唬人的愚蠢把戲?真是老糊塗了。」
    「哈哈,聽說,他還與阿龜夫人生了一個兒子。」
    「怪了。從先父以來,我們上杉氏從未在脅迫面前屈服過。他連這都忘記了,可嘆。」
    「哈哈,」兼續又不屑地笑了,「主公剛才的話,與治部大人煽動您的話如出一轍啊。」
    「什麼?」
    「治部乃是在蠱惑我們啊。但那也無妨。只是,這樣一封書函,內府竟讓承兌來寫,他到底是何意?」
    「那你是否已心中有數?說來聽聽。」
    「原因很簡單,前田利長已被內府嚇破了膽。因此,內府想對我上杉氏故伎重演,他是帶著僥倖之心讓承兌寫的。」
    「你能斷定?」景勝有些疑惑。
    直江山城守兩眼放光、自信滿滿道:「斷不會有錯!」
    「連你都這麼看,自不會有錯。」
    「請大人明日狠狠斥責使者,趕將出去。大人無論怎樣過分,家康也絕不敢發兵。」
    「你憑何斷定?」
    「家康不會如此愚蠢!一旦討伐會津,京城自然空虛,治部大人怎會錯過這樣的機會?這一點,家康不會想不到。」
    「主公,做任何事,都要當機立斷。」直江山城守又笑了,「倘若主公明日不能斷然呵斥家康使者,我們不僅顏面掃地,其他煩惱也會接踵而至。我們世代統領關東,謙信公勇武聞名天下,這樣的名門望族,也對家康搖尾乞憐,豈不讓天下人恥笑?而明日正是向天下展示上杉威嚴的絕好機會。」
    「家康會不會因此發怒?」
    「若發怒能帶來好處,誰都會大發雷霆。但發怒卻只會給他帶去不利,故,我們要趁此機會,好好呵斥他們一頓,莫要受辱於人。」燭台里的燈火黯淡下去,兼續邊伸手撥燈心,邊繼續對景勝大吹大擂。大言不慚之人往往愚蠢,但這些話從兼續口中噴湧出來時,卻似帶上了莊嚴的味道,真不可思議。正因如此辯才,他不僅得到秀言褒獎,還獲取了厚祿。
    「大人,您不必擔心。我要修一封長書,戲弄承兌,戲弄家康那個老狐狸,省得他繼續派些無禮之人來……」
    「我明白了。就照你說的去做。」
    「如此最好不過。我們剛剛遷到新領,能做的亦只是呵斥來使一頓,真是遺憾!」
    「我們的領地尚未整備完啊。」
    「若是有多年舊領,說不定我們還可利用治部奪取天下。」
    「你的意思……」
    「隨便說說而已。治部若更聰明或更愚鈍,事情就更有趣了……此是別論,主公眼下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兼續邊說邊玩弄手中書函。在他眼中,家康似並不那麼可怕,只要有三成和長盛等人為他傳遞消息,家康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軟柿子。
    當夜,二人談笑許久,兼續才告辭而去。景勝接見使者,乃是次日巳時。
    伊奈圖書攜河村長門守到本城大廳與景勝會面,他高高在上地宣講家康口諭:「聞得上杉氏已作好決一死戰之備,導致世間議論紛紛,究竟是何道理?爾背叛太閣,真令人扼腕痛惜。爾怎敢無視太閣遺訓?望爾改變初衷,早入大坂。」
    景勝眯起眼睛,樂滋滋聽著。
    其實,上杉氏並非都如直江兼續那般強硬。留在大坂的千坂景親就曾向景勝進言:刻意惹怒家康,恐給上杉氏惹來滅頂之災,故無論是築新城還是雇傭流浪武士,都不要太過張揚……為向豐臣秀賴賀新年去了大坂城的老臣藤田能登守信吉等人也進諫道:對家康強硬,遲早會斷送上杉氏氣數。他一氣之下不再返回會津。但由於景勝對兼續寵信有加,對他言聽計從,別人的意見便充耳不聞。
    使者宣完口諭,景勝笑嘻嘻問道:「就這些嗎?」
    「內府要大人儘快去大坂,我等亦等著大人回話!」伊奈圖書自然不肯示弱。
    「我不用給內府寫信。你聽著。」
    「我等洗耳恭聽。」
    「我心中並無絲毫叛逆之意!」景勝昂起頭,加重語氣,「上杉景勝蒙豐臣厚恩,怎會有背叛之心?閣下此次所言,我無一能接受。我所做的一切,都甚是必要,閑人憑何無端指責?這純粹是誤解,是誹謗!希望內府先查明誹謗之人。在未明真相之前,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大坂!」言畢,景勝頓了頓,想看看使者反應。
    人在慷慨激昂時往往會自我陶醉,愈陶醉就愈不想迎合對方,幾句話下來,景勝更嚴厲地收尾道:「即使去了大坂,上杉景勝也不會對內府俯首帖耳。閣下回去這般轉達吾意即可。」
    這簡直是無可通融的最後通牒。不知情者聽了,還以為他已忘乎所以,完全陶醉於自己的氣勢,或許是想主動放棄大老地位。不會對家康俯首帖耳,這意味著只要家康在,他連秀賴都不顧,完全沒有任何妥協餘地。
    伊奈圖書飛快瞥了一眼河村長門守。他估計,景勝的答覆,在親戚家住過一宿的河村長門守應早有預料。果然,長門垂下頭,慌忙躲開了圖書的視線。看來,景勝不向家康妥協一事,在上杉氏已是盡人皆知。圖書遂道:「中納言的意思,鄙人已十分清楚了。回去之後,在下會把大人的意思如實轉達內府。」
    「好,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遠道而來,辛苦了。山城,好生款待,然後打發他們回去。」
    兼續表情僵硬,不情願地施了一禮,「山城有一封回函,希望二位能代我轉交給豐光寺住持。有勞二位。」山城守話猶未完,景勝已拂袖而去。
    內府是否看錯了上杉景勝?伊奈圖書甚是疑惑。聽了景勝的一番話,直江兼續書函的內容不難想象。即使兼續在給承兌的回函中為主人的無禮致歉,也不能說上杉氏並無敵意。
    「大人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上杉氏始終在越后擁兵自重,甚至不把天下放在眼裡。」若不這麼彙報,家康恐會失算。家康雖早已洞悉三成的叛心,但絕未料到上杉景勝居然也敢如此無禮。正是為了試探景勝的器量,家康先前才未大張旗鼓行事。
    二人懷揣兼續寫給承兌的回函,晝夜兼程趕回大坂。當回信被打開時,在場的除了承兌,還有家康、本多正信。
    最先入眼的竟是這麼一句:「上杉氏興亡在此一舉,還請三思……」這不是承兌絞盡腦汁寫的那句話嗎?
    眾人都盯住承兌,伊奈圖書自然也不例外。剛讀了幾行,承兌就臉色發紅,手不停發抖,臉與嘴唇痙攣不止,其狀令人不忍目睹。承兌很少如此狼狽,當年在秀吉面前宣讀明使冊封書,當讀到「封爾為日本國王」一句時,他的反應就如今日。意外的是,家康和本多正信並不甚驚訝,承兌花了一刻鐘才好不容易讀完書函,隨後把它默默交給家康。承兌讀信時,家康既不發笑,也不問什麼。
    「口氣似不輕。」家康戴上眼鏡——這是今年正月茶屋四郎次郎送給他的,靠在扶几上展開書函。也難怪承兌會臉色大變,直江山城守兼續的這封書函,一開始便甚是無禮,幾乎全是揶揄之辭,完全把承兌當成一個無知幼童。
    「關於吾領,世上確有不少流言,以致引起內府猜疑,實不足奇。太閣生前,京城和伏見之間就流言不斷。更何況會津地處偏僻,我家主公又是小輩。大師實是過慮了……」
    既然把比自己年長六歲的主君都說成是小輩,又會把承兌當作什麼?出於多年交情,承兌才費盡心機給他寫了那封書函,可他卻譏諷承兌是狗咬耗子,真是狂傲至極!
    家康微笑道:「住持大師,這並不是寫給您的書函。他知道我也會讀到這封信方故意這麼寫。大師不必著惱。」說罷,他樂滋滋讀下去。
    伊奈圖書不時偷偷瞟一眼家康,對於家康的平靜,他頗為不解。他本以為家康一看到此信,定會勃然大怒。可家康非但不惱,還不時露出微笑,甚至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
    讀罷,家康把信函放在扶几上,對本多正通道:「佐渡守,看來直江山城非尋常人,思慮敏捷,條理清楚。」
    「啊?」沒等本多佐渡回應,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的承兌伸長了脖子,「如此無禮之言,內府……還稱揚?」
    家康緩緩點頭:「確甚是無禮。家康有生以來,還從未讀過如此無禮的書函。」
    「是啊。貧僧讀到一半,便想撕個粉碎。」
    家康並不理會承兌,單是對正信繼續道:「信里說了這麼幾點:其一,讓豐光寺莫要擔心。其二,景勝前年剛換了領地,就立刻進了京,好不容易回去,又要他進京,怕耽誤本領政事。連處理本領政務都被認為是存異心,真正不可理喻。」
    「說得有理。」本多正信表情古怪地附和道,「這麼說,他認為大人在故意刁難於他?」
    「正是。」家康輕輕點點頭,「其三,函上說,景勝寫誓書寫膩了,無論寫多少也無人會信,他不想寫了。另,自太閣以來,景勝就以忠厚正直聞名,迄今沒有任何變化。這些與一般男兒有別。」
    「哈哈,一般男兒,他指的是大人您?」
    「或許是。他還說,景勝心存異志云云,純屬故意誹謗,我只是一味聽信讒言,卻不去查明真相,實在有失公允。更精彩的還在後頭呢,佐渡。他咬牙切齒諷刺我道,加賀肥前守一事能夠順利解決,我真是威風八面。還說,增田和大谷等人,他有事會與他們聯絡。至於神原和本多佐渡,就不必了。」
    「他連在下都信不過?」
    「當然。他說,你們只會相信堀秀治一面之詞,完全是誤導我德川家康。你們究竟是德川的忠臣還是佞臣?讓我好生思量。佐渡,你到底是德川佞臣還是忠臣?」家康說笑道。
    本多佐渡撓撓鬢角,苦笑起來:「既然我等侍奉的是器量如此的大人您,自是黯然失色了。」
    家康笑著把書函丟給正信:「你最好也讀讀,想必對你會有所助益。」
    正信拾起來,畢恭畢敬地讀完之後,又傳到伊奈圖書手上。
    展開書信一看,圖書不禁全身僵硬。如此大膽、如此不加掩飾的書信,他是第一次看到。把自己的主君稱為「小輩」的兼續,完全不把家康放在眼裡。函中稱,延緩進京完全是因為武備。京城武士如今都被瓷器等名物迷住,鄉下武士則在準備槍炮弓箭之類。這定是民情不同,風俗各異。他還問,照上杉氏的實力,景勝當具備什麼樣的軍備?若連上杉氏置備與身份相配的軍備都懼怕,實乃小肚雞腸。無論是修路還是架橋,只不過是武備之步驟,至於來年或後年出兵朝鮮一事,誰會相信?真是可笑至極。
    讓圖書更為驚詫的,則是此信末尾言道:「無須多辯,我家主公斷無叛心。不進京,完全是有人從中作梗。只有內府徹底明查,方可成行。縱然是背叛太閣遺言,撕毀誓書,拋棄少君,甚至與內府翻臉,奪取天下,那又能怎樣,亦是難以擺脫罵名。身為謙信公之後,焉能忍受此辱?上杉氏深知反叛之恥,絕不會如此愚蠢,請不必擔心。只是,若內府聽信讒言,意圖不軌,撕毀誓書又有何妨……」
    圖書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家康曾說過,要估量直江山城器量,可這封書函卻像是直江山城在試探家康器量。此函逐一駁斥了承兌。承兌的書函拖沓冗長,兼續卻痛快淋漓,只要他們認為有理,甚至不惜與家康為敵,二者根本無溝通之路。圖書捲起書函,不禁想問問家康之意。
    家康表情卻依然十分平靜,或許他早已料到對方會如此答覆。接過書函,他對本多正通道:「佐渡,直江山城是否已看穿了我的心思?」
    圖書大吃一驚,承兌更是驚駭不已,他「啊」了一聲,伸長脖子,儼然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家康聽到承兌的驚呼,把目光移到他臉上:「我是說,山城究竟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還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這般寫的?」
    承兌更疑惑了:「參透了內府的心思,又能如何?」
    「那就說明,他實乃是令人欽佩的大器之人!只是對於上杉氏,他就變不忠之臣了。他的器量大過景勝。」
    不等承兌回答,圖書先問道:「大人,您這是何意?」
    家康咂咂舌,看了正信一眼,「正信,你給圖書說說。」
    正信笑容滿面,看來,只有他明白了家康的意思。「是,只是,在下的理解未必正確……」
    「圖書比你年輕。你怎麼想便怎麼說。」
    「遵命!」正信向圖書側側身子,「大人早已痛下決心了。」
    「什麼決心?」
    「討伐上杉。」正信壓低聲音,飛快地掃了家康一眼。他若說錯,家康定會開口。可家康只是默默欣賞院中風景。正信繼續道:「對方若看出大人決心已定,會明白所有理由和解釋都已無用。他們只有兩條路,要麼致歉,然後乖乖屈服;要麼奮起抵擋,刀兵相向。」說到此,正信垂下頭,分明在考慮更慎重的言辭。「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顯出一副與我們為敵的樣子,說明其有兩種考慮:其一,名正言順與治部等人聯手,向我們發起挑戰;其二,故意裝作與我們為敵,暗地裡助大人下決心……」
    「請恕貧僧失禮,」承兌突然插道,「直江兼續如此無禮,竟想暗中幫助內府大人?怎生可能?」
    正信又飛快掃了家康一眼。他定是想讓家康回答。事情重大,他不過是臆測。可家康一言不發,依然眯著眼,悠閑地凝望著院外晚春的陽光。「大師,這完全是老夫胡亂猜測,若說錯了,怕要受大人斥責……大人已決心不再原諒上杉氏,並會以討伐上杉為名出兵,故意出大坂城,以引誘治部……這只是老夫的推測。設若直江兼續看透了,自會裝作與大人為敵,激怒內府,讓大人出兵。如此一來,治部必然中計。」
    正信心平氣和說完,圖書和承兌都舒了口氣:「有理,如此,直江山城守就成了大人的助手。」
    「休要高興得太早,圖書。」家康忽然斥責道,卻依然望著外邊,「未聽完佐渡的後言,先莫要開口。」
    正信為難地低下頭。他也和光秀一樣,曾遊歷天下,深知口無遮攔,隨時可能給自己帶來危險。因此,他不願在這種場合談論大事。一旦說中家康的心思,便有可能招致猜忌;但若看不出家康心思,會談自無法進行。這並非沒有先例,信長公口口聲聲稱揚竹中半兵衛乃戰略之才,可最終也沒把他提拔為大名……
    「大人也疑心景勝有無大器量。」
    「是。」承兌道。
    「假若直江山城守讀懂了大人的心,為了天下,他想不動聲色幫助大人,反覆思量后,為了給大人製造討伐上杉的借口,他便寫了這樣一封傲慢無禮的書函,若果是如此,他真是少有的大器之人……但這亦有可能只是我們一廂情願。說不定他正怒氣滿懷,表面上與我們為友,等到把我們誘到奧州之後,再死命阻擊。」
    「有理。」
    「故,大人才懷疑山城是否真讀懂了他的心思。」
    「精闢!」
    「在下不明真相,不敢妄斷。只能說到此處。」
    「大人意思是……」
    「無論上杉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還是只想與我們決一死戰,會津絕不會平安無事。只要景勝拒絕來大坂,就是違抗攝政重臣的命令,這個罪行,他無論如何逃脫不了。」
    「不錯……」
    「因此,大師書函所寫『上杉家興亡在此一舉』一句不無道理。即使不決戰,少君命令一下,大人出兵,最起碼也會消耗他一百萬石。他付出一百萬石的代價,只為逞口舌之強。如此,直江山城守便不能稱為忠臣……大人,在下已言盡。」正信向家康點頭道。
    家康笑中帶怒:「佐渡,你好生無恥。」
    本多正信的話無一不說中家康心思。家康甚至有些後悔——不該讓正信開口,倒不用擔心伊奈圖書,可豐光寺承兌卻不能令人放心,雖說他如今也心向德川,可他卻與三成眾知己多有往來。此事一旦被他泄露,自有無盡麻煩。
    家康只好矢口否認:「佐渡,你還是紙上談兵。戰事,詭道也。以少勝多,不勝枚舉。即使我奉少君之令出兵,也未必就能取勝。」
    「是。」
    「你知我是如何小心翼翼才走到今日嗎?其中苦難,你絕想不到。你的話真令我汗毛倒豎。」
    「抱歉。」
    「用不著愧疚,但大事當前,當慎之又慎啊。」家康這話是想說給承兌聽,「接到如此無禮的書函,卻對其坐視不理,天下規矩就亂了。因此,必須討伐上杉家!山城那廝早就看出來,若景勝不來大坂,我必然出兵討伐。他深知這些,卻膽敢向我挑釁。」
    「大人明鑒。」
    「話雖如此,但戰事卻不能隨意發動。既要進攻上杉,又要避免與治部衝突,這便是我希望豐光寺大師和佐渡仔細思量之事。你們不會看不出來,我若攻到會津,正與上杉決戰時,而治部揮兵大坂城,結局將會如何?那時我欲進不能,欲退不行,一生不就完了?」正信似明白了家康說這些的意圖。
    「正信的一番話完全是痴人說夢,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當前最重要的,應是不惜手段,避免激怒治部。」
    「是。當前最重要的,乃是集中力量,全力討伐上杉。看來,此次我不親自臨陣指揮是不行了。」家康扭著臉道,「我一生還從未看到過如此無禮的書函……真是愈想愈怒。這是兼續的小伎倆,我絕不會放過他!」
    出兵討伐一事已成定局。當然,真正的敵人究竟是名門上杉氏,還是新近崛起的石田三成,尚未分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1
第295章 茶碗天地


    慶長五年五月下旬,令人煩惱的梅雨終於停了,天空湛藍,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蟬鳴。隱居三本木的高台院派人到本阿彌光悅家中,請光悅為長次郎新燒制的茶碗命名。光悅看到被派來的侍女,不禁一愣,儘管覺得面熟,卻想不起來。
    「久違了。」侍女恭恭敬敬把茶碗放在光悅面前,微微一笑。
    光悅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盯著侍女出神,甚至連茶碗都不看一眼,遂訕訕笑道:「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由於是高台院的使者,光悅特意把她請進了內客廳。客廳走廊前的竹葉像是被精心洗過,透著一股鮮亮。
    「呵呵!您還沒想起來?其實難怪。奴家這樣的人居然能侍奉高台院夫人,真是不可思議。」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博多……」
    「正是。奴家就是被石田治部大人帶走的阿袖。」女子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像在回憶什麼,「以前給您添了不少麻煩。」
    「你果真是阿袖夫人……只是,如今怎麼……」話猶未完,光悅忙打住,仔細端詳茶碗和阿袖。眼前的茶碗明顯具有長次郎的風格,不難認出是真品,卻非極品。「我會讓這個女子把茶碗給你送去,」光悅耳邊似響起一個聲音,「好讓你仔細看看這女子。」
    「太榮幸了!」光悅伸手捧過茶碗,視線卻一直沒離開阿袖。
    世上正盛傳,內府將要討伐上杉氏。上杉景勝不僅違抗命令,拒絕來大坂解釋,還不斷加強軍備,大量招募浪人,家康於是決意出兵征討。增田長盛、長束正家、中村一氏、堀尾吉晴、生駒親正等人卻以時機未熟為由,聯名上書,欲阻止家康出兵,家康卻是無論如何聽不進去。就在這時,一個曾經服侍過三成的女子,出現在了世人都認為與家康站在一起的高台院身邊,於是乎,世間輿論一片嘩然。
    此事絕不尋常!光悅正滿腹狐疑,阿袖卻若無其事道:「先生,比起這個茶碗,高台院夫人恐更想讓您鑒定鑒定奴家的心。」
    光悅輕輕把茶碗放在膝邊。阿袖似已察覺到他內心的波動。想到這裡,光悅好鬥的本性被激發起來:「你似已清楚。對,比起茶碗,夫人更希望我猜猜你的想法。」
    「奴家也這麼想。先生鑒別刀劍天下第一,對於人心的鑒別力亦無出其右,這似是內府原話,對嗎?」
    「不敢當。即使內府那麼說,想必你也不會認同。」
    「先生過謙了。」阿袖嬌聲笑了。一笑起來,她便媚態畢露,「痴女子時常不由自主迷失本性,阿袖今日就是想請先生指點迷津。」
    「不愧是阿袖!」光悅回擊道,「無論什麼場合,你永遠不會迷失自己。是誰把你薦到高台院身邊去的?」
    「是先生熟識的淀屋掌柜。」
    「常安?」光悅納悶不已,「但應不只是他,還有其他人幫你。讓你下決心去侍奉高台院的人是……」
    「到底瞞不過您的眼睛,是石田治部少輔大人。」阿袖毫不慌亂,從容道。
    「果然如此。我無須再問你的目的了。」
    「先生是否有些草率了?」
    「由於討伐上杉的傳聞,加藤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加藤嘉明等人專門向高台院派了使者,你不會不知此事。」
    「奴家當然十分清楚。」
    「這些人是否在求高台院阻止內府對上杉的討伐?」
    「不錯。四位遺臣還說,若內府執意討伐,他們情願代內府前去。」
    「這些事你都報告給石田治部了?」光悅壓低聲音問道。
    誰知阿袖竟不假思索回答:「是。這是奴家服侍高台院的目的之一。」
    「目的之一?」
    「是。但這絕非全部。除此之外,奴家還有隱情。」
    「你是不是想對高台院夫人……」
    「沒錯。我確是接受了刺殺密令。」阿袖面不改色,眯起眼睛。
    光悅被此女的氣勢震懾,一時喘不過氣,渾身戰慄——這個女子竟是潛入高台院身邊的刺客!他原本半信半疑,只是帶著戲謔之情試探,沒想到她竟坦然承認了。光悅早就看出她絕非尋常女子,她對一切都無所畏懼,也不為一切所迷。過去的悲慘生活讓她嘗盡艱辛,早就從對人生的恐懼中解脫出來。正因如此,她才被博多的神屋和島屋選中。可自從跟著三成進京,這個女人的消息就斷絕了。
    「看來她終究是個女人,被治部大人迷住了。」神屋宗湛曾苦笑著嘆道。這話乃光悅從弟子山陽口中聽來。這女子原本不應刺殺高台院,而應刺殺三成。
    「你果然接受了這樣的命令?」
    「先生,您是不是認為阿袖乃是個古怪女人?」
    「一言難盡。」
    「阿袖也厭惡戰爭,還一直想刺殺治部。」
    「那為何被他……」
    「我未被他迷住。」
    「哦。」光悅心中生起感動,忙改變話題,「人心可真是奇妙,時時都會因人發生改變。」
    「這麼說,是治部大人讓奴家變了?」
    「這不是說笑。兇猛的野獸會變成溫順的小貓,堅硬的鐵也會變成柔軟的糖塊。」
    「阿袖已變成猛獸了。」
    「哦?」
    「可這隻猛獸一到先生面前,就會變回原來那隻小貓。」
    「嗯?」
    「阿袖若迷戀男人,也該迷戀先生這樣的男兒啊。」
    「夫人!你是故意拿這話來譏諷我?」
    「不敢,奴家乃是奉高台院夫人命令前來。」
    光悅一怔,忙正了正身子——這話不一般,這個女人想要拚命抓住些什麼……他輕輕搖搖頭,「好了。你究竟想怎樣?直接些。」
    阿袖低頭沉思了起來,許久,方道:「先生,正如您剛才所說,阿袖的確有事。」
    「因此我才讓你痛痛快快說出來。」光悅直盯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袖振奮起來,「心裡明明清楚得很,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真想做個孩童。既無憎恨,也無悲哀,分不清願望與詛咒。」
    「夫人的心情我明白。想恨就恨,想悲便悲,這種人也有無數。」
    「先生,奴家不能刺殺高台院。」
    光悅眯著眼,微微點頭:「當然。」
    「可奴家卻接受了密令,才到得夫人身邊。」
    光悅嘆道:「這麼說,你又要背叛了。以前你背叛了島屋和神屋,這次又要背叛治部。」
    「不,在此之前,奴家早已背叛過無數男子。」
    「那是為了謀生,迫不得已。」
    「但奴家也遭到無情的背叛。遭到背叛的人,最終只能復仇。」
    光悅又動搖起來,但這次他沒逃避:「這麼說,你既不想背叛治部大人,也不想刺殺高台院夫人,因此陷入苦惱,對嗎?」
    「不,奴家一開始就沒有刺殺高台院夫人的意思。」阿袖哀戚地低下頭,「想請教先生,奴家這樣的女人,只要活在這塵世,就一定要背叛、詛咒,讓人悲傷,使人不幸嗎?難道我真是這樣的女人?」
    「夫人多慮了!照你這般說,光悅也一樣。但夫人必須與所有罪孽一刀兩斷,否則,只能發瘋死去。」
    「先生,奴家真希望發瘋死去呢。」阿袖斬釘截鐵說道,光悅一陣戰慄。她續道:「奴家不想隱瞞。勸說治部大人與內府決戰的就是奴家。但奴家根本不相信治部會有勝機!」
    光悅默默凝視著阿袖,不言。
    「治部大人只能戰死……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是奴家讓他下了戰死的決心。若不戰,他會屈辱地活在內府羽翼下。與其屈辱地活著,不如轟轟烈烈戰死……這就是阿袖的情義。」言畢,阿袖掩面而泣。
    光悅逐漸明白了阿袖的意思,這個女人一定勸說過三成決戰,但之後,她發現局勢的發展更加可怕,已意識到將有一場超出她想象的大戰。現在她內心一定痛苦至極,否則,她這樣的女人絕不會在自己面前落淚。
    「先生,」阿袖抽泣了片刻,羞澀地擦了擦淚,「內府真要討伐上杉氏?」
    「夫人為何想知?」
    「曾經勸說治部決戰的阿袖,如今卻服侍著無論如何也要阻止戰事的高台院夫人,真是有趣啊。」
    「夫人也知,再也沒有比戰事危害更大的了,對嗎?」光悅逼問道。
    「內府大人一出征,治部便會趁虛而入,發兵起事。」
    「哦。高台院夫人、加藤大人、黑田大人等也頗為擔心。」
    「奴家怕的是之後的事。」
    「之後的事?」
    「治部當然會把留在大坂的內府家人都……」
    「啊?」光悅只覺被從頭到腳潑了一身冷水,阿袖擔心的竟是這些:三成在起兵同時,定會把與家康同盟的武將家人全扣為人質……
    「奴家目光短淺,近幾日才識得。」阿袖發現光悅已明白她在說些什麼,猛地加快了語速,「無論哪一方獲勝,人質恐都不會平安脫險。戰事把無辜的女人和孩子全投進了地獄,阿袖不能對此熟視無睹,可戰車已然駛出……」
    光悅調整了一下坐姿。身為男子,他竟連這些都未想到。但阿袖這麼一提醒,他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
    「先生,多謝您能聽奴家說這些,阿袖已找回自家了。」
    「哦?」
    「奴家明白!此前奴家一直迷惘,心中所慮就是此事……」阿袖眼裡閃出一絲亮光。
    光悅也放下心來,大大舒了口氣。人極度困惑時,自己很難逃出思緒的牢籠。可眼前若能有一人聽你說話,困惑的內心就會打開一扇敞亮的窗戶。阿袖與光悅的對話,似乎起到了這種作用。
    「先生,您已看透了阿袖的心思。向高台院報告時,請一定告訴她阿袖是一個有用的茶碗。」
    光悅用力點點頭。在他眼裡,阿袖的確稱得上名器。
    「阿袖不知天高地厚,再求先生答應我一個請求。請讓阿袖繼續待在高台院夫人身邊,好實現兩個願望。」
    「哪兩個願望?」
    「方才奴家心亂如麻,甚至覺得只有死路一條。」
    「我也看出來了。不過,如今已雨過天晴。」
    「阿袖會去請求高台院夫人,為了避免戰事擴大,要竭力阻止人質事件。」
    「這是第一個願望?」
    「是。第二個願望是……」阿袖抬起頭,看了一眼光悅如利劍般的眼神,「希望第二個願望不會引起先生的誤解。」
    光悅點點頭,「夫人品格連男兒都自愧不如。本阿彌光悅洗耳恭聽。」
    「多謝。此事,阿袖絕不會說第二次……這是阿袖接近高台院夫人的真正目的。」
    「哦。」
    「治部大人絕不會平安度過一生。無論戰爭勝負,也無論他與內府之交是好是壞……」
    「他乃不願壽終正寢之人?」
    「對。奴家以為,他會縱火焚身而死。」
    「好眼力。」
    「因此,為了治部大人,奴家想做一件事。」
    「你的第二個願望?」
    「是。無論治部走到何種窮途末路,奴家也不希望石田一門血脈斷絕……不求高台院夫人,這個願望無論如何不能實現,故,阿袖才出來侍奉夫人。」
    光悅鬆了一口氣,微笑起來,不再看她,「石田大人知道此事嗎?」
    阿袖輕輕搖了搖頭,眼神恢復了先前的哀怨。光悅銳利的眼神盯住茶碗,沉思起來。他尚未完全放心。他已完全弄清阿袖的想法,但她背後的石田卻不容忽視。一旦有誤,就會危及高台院。阿袖對自己的信賴,光悅真想用一句話來回答,那就是明辨是非,為了正義,即使受盡苦難也毫不畏懼。作為日蓮宗信徒的他,自從利休逝后,信心愈發堅定。雖說如此,為了阿袖而背叛高台院,何顏面對佛祖?
    「這可真是一道難題!」光悅不禁端起茶碗,托在掌心,「毫無瑕疵,外形也不錯。火候和做工很好。因為這枯淡的釉,茶碗上的景色讓人明顯感受到燒制之人的恬然心境……饒是如此,在下卻不能向每個人都推薦說,此乃一件天下名器。」
    聽他這麼說,阿袖低下頭:「先生的意思是說,它從前的主子不好?」
    「是,它與從前的主子分不開……若讓別人把它作為一件名器買下,那就是鑒定者的失誤了。」
    「但茶碗自身與持有者並無關係。它沒有心。」
    「光悅若對高台院夫人說,這個茶碗最好不要買,夫人心裡會怎麼想,會回到淀屋府上嗎?」
    阿袖一陣哆嗦,沉默了。
    「光悅知夫人來此,勢必要說服我。但我也頗為頑固。人為何要把危險之物放在身邊?若我不贊成買下,你又有何種打算?像你這等聰慧之人,不會沒考慮過。」
    「先生,到那時,奴家自會坦言真相,請求高台院夫人諒解。」
    光悅大吃一驚,「那麼,若被高台院夫人趕走呢?」
    「尚未想到那一步。」阿袖忽然顯出蔑視神色,語氣鏗鏘道,「奴家從來都不知什麼生死,只是想做必須做的事。」
    光悅放下心來。忽然,他把手中茶碗噹啷一聲扔在榻榻米上。茶碗跌成兩半。他又把碎片慢慢收拾起來,裝進盒子。光悅臉上並無怒色。他定是出於某種考慮,才把茶碗摔碎……儘管這麼想,可茶碗被打碎那一瞬間,阿袖還是震住了。
    光悅十分清楚阿袖的疑問,但他並不做聲,單是默默把碎片放進盒子,用高台院喜歡的西洋印花布輕輕包了起來。再次看向阿袖時,他已然一臉平靜,道:「我不明高台院夫人是怎麼想的。」
    像有一陣冷風吹過,阿袖不禁伸長脖子,「為何?」
    「居然拿一個破碎的茶碗讓我取名字,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
    「啊?」
    「即使問夫人這個使者,恐怕也難以解開這個謎。看來,光悅只好跟夫人去一趟,親自問問高台院了。」光悅嚴肅道,「我些許準備一下,請稍候。」他把包裹放下,出了客廳。
    阿袖兩眼濕潤了。無需再問,光悅決定親自趕赴三本木。照他的氣性,定會把真相與高台院夫人和盤托出,再讓夫人定奪。一向令人覺得認真、甚至有些呆板的光悅身上,居然有著如此果斷的一面,這讓阿袖不無驚心。
    未久,光悅穿上了出門的衣服走來,看都不看阿袖一眼,恭恭敬敬拎起包裹。他恢復了常態,變得輕鬆了,「走吧。」
    阿袖默默跟在光悅身後走了出去。門前已為她備好了轎子,卻沒有光悅的。看來他還在嚴格遵守太閣生前的命令,不敢坐轎。
    京城炎熱如蒸籠。不久后,避暑之人就會擠滿賀茂川河灘。阿袖坐在轎內,忽而嘆氣,忽而閉目養神,忽而又掃幾眼兩邊的街道。高台院對她產生懷疑,讓她到光悅處出使,卻因此了卻她一樁心事,真是一件幸事。但同時,她竟產生了生之將盡的感覺。至於打碎的茶碗,光悅究竟會如何向高台院解釋,也讓她期待。
    到了三本木,阿袖與光悅一起來到高台院面前時,光悅的話讓她大出意外:「夫人,這女子說的事支離破碎,亂七八糟,光悅一句也未聽明白。」光悅邊說邊解開包裹。阿袖氣得發昏,聽他說話的口氣,她彷彿如個白痴。
    自從光悅向高台院建議,平時要把房間窗戶盡數打開,並用冰涼的井水來和炒麵之後,高台院的笑聲出奇地多了起來。她將頭髮剪短了,面頰亦顯圓潤,比在大坂時看來更加年輕。再加上沒有孩子,她完全像四十剛出頭。
    「給先生添麻煩了。我還以為阿袖做事利索。」
    「在博多時,光悅曾見過這個女子,真是比男兒還要強,結果被治部大人帶到京城……光悅對她還頗為欽佩,可沒想到,她今日所說的事,小人卻絲毫也不明白……」光悅一開始就把阿袖與三成的關係抖了出來,接著打開放茶碗的盒子。
    高台院似吃了一驚。阿袖與三成的事,她恐是第一次聽說。「孝藏主、慶順尼,你們都退到外間去乘涼。」高台院把二人支走後,光悅故意小心翼翼把裂成兩半的茶碗放到盒蓋上,道:「究竟是侍女不小心打碎的,還是想在修補之後,再讓小人命名?」
    高台院飛快地掃了茶碗一眼,立刻把視線轉移剄阿袖身上。此時阿袖已縮成一團,俯在榻榻米上,頭也不敢抬。高台院道:「光悅。這最好問問茶碗。茶碗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阿袖嚇得屏住了呼吸。光悅說話單刀直入,太過離奇,而高台院的回答更令人意外。
    「啟稟夫人,這茶碗跟小人說了些不吉利的事情。」
    「什麼?」
    「她說她乃是奉謀刺夫人的密令,來到夫人身邊的。」
    「這些我早有察覺。但既然已裂成了兩半,她的想法恐怕也會有所改變。太閣生前喜愛的井戶茶碗不就是先例嗎?修補后還能用嗎?」
    光悅用犀利的目光掃了阿袖一眼,裝模作樣地把打碎的茶碗拿了起來,「這不像是夫人修補好后,帶給小人的東兩。」
    「有理。」
    「可是,就這樣扔掉亦不免可惜,光悅想再修補修補。」
    「修好之後,如何命名?」
    「它大概是碰到了誰的袖子才打碎的,儘管是一件瓷器,也大不幸……故,小人想給它取名誰袖。」
    「誰袖?好名字啊,阿袖。」
    「是。」
    「名字是好,我也有好奇心,想讓光悅拿另一個,這個我要了。阿袖,你問問這茶碗:它到底是想留下,還是跟光悅走?」
    阿袖慌得直眨眼睛,高台院越來越讓她摸不著頭腦。高台院眯眼凝視著阿袖。與在大坂時相比,她確像是變了個人。她原本就非平凡女人,在大名面前都能毫不在乎與丈夫爭辯。但自從秀吉故后,她似受到了沉重打擊,變得拘泥起來。可她出讓西苑來到三本木后,竟又變得開朗了許多。若太閣還在世上,定會說笑:「這個女人,簡直就是一休再世。」
    「阿袖,那個茶碗是不是不想保全,才故意把自己打碎的?你聽一聽它們有什麼看法。」
    「是。」阿袖咬咬牙把茶碗拿到自己膝邊,煞有介事把兩個碎片放在耳邊。
    「聽到了吧?茶碗這個東兩啊,懂得塵世疾苦的少,我行我素的多。它們口無遮攔,你要好生聽著。你聽聽,把它們粘好,再取名誰袖之後,它們是願意讓我使用,還是願意讓光悅使用,或者,它們寧願破碎,不想被粘好……若它們不願在一塊,就已非茶碗,只是毫無意義的瓷片。到底是何意啊,說來聽聽。」
    「是。奴婢已聽見了。」說著,阿袖把茶碗從耳邊拿開,此時,她嘴唇煞白。儘管如此,她依然保持鎮定。
    「它門怎麼說?」
    「它們說想留在夫人身邊。」
    「這麼說,還是想讓光悅粘起來?」
    「是。它們還說,想借被分成兩半的經歷,『重新體味人生,發揮茶碗的本來作用。』」
    「哦,它們是這麼說的?真是心志可嘉啊。」
    「是。」阿袖又輕輕把茶碗放回原處。「奴婢有一個請求。」她看看高台院和光悅,低下頭。
    「何必這麼鄭重其事,我剛才已說了,我不會趕你走。」
    「奴婢想說的是,茶碗粘好后,夫人能否賜給阿袖?」
    「你想要這個茶碗?你如此喜歡它?」
    「不,奴婢想把它送給一個人。」阿袖輕鬆地笑了,「奴婢想把它送給我曾相好過,後來又分散的人。奴婢想親手把這個修好的茶碗送給他。」
    高台院和光悅不禁面面相覷。剛才表情尷尬的阿袖,忽然間似乎下了決心,坐得筆直。
    「一個舊相好,他是……」
    「請夫人莫要問,就算是體恤奴婢。」
    「可方才你說,你們曾相好過……不相告,彷彿是不給情面。」
    光悅轉向阿袖,「阿袖,夫人所說也在理。你若實在覺得不便,那就……」
    「不,奴婢願意說。」
    「是。」
    「金吾中納言大人。」
    「小早川秀秋大人?」
    光悅一頭霧水,而高台院似乎更為吃驚。金吾中納言秀秋乃毛利一族的小早川隆景之養子,亦為高台院親侄。
    「連金吾大人都成了你的客人?」
    「是。中納言大人出征高麗時,在博多的柳町……」阿袖臉紅了,舉袖遮住臉,但話卻未停頓,「中納言說受太閣的申斥,一連幾日與阿袖在一起。」
    「中納言也是年輕體壯的男子。」
    「阿袖也年輕。出於對太閣的敬畏,二人後來遺憾地散去了。」
    「你想把修好的茶碗贈給他?」
    光悅似明白了阿袖的心思,急得聲音發抖。
    「是。憑先前的舊交情,奴家想去拜訪他,敘敘舊。」
    「這亦不失為風流之舉。」光悅大聲感嘆,飛快掃了高台院一眼。高台院能夠察覺阿袖之隱情嗎?
    阿袖似已預見戰爭在所難免,為了不讓戰局擴大,她能做的只有儘力把毛利一族排除在戰爭之外。因此,她想借贈茶碗之機,向秀秋傾訴自己的願望和苦心……
    光悅正想到這裡,只聽見高台院爽快道:「你去見金吾大人,是不是想讓他莫與治部為伍?但此事你做不來。就連我都不敢輕易開口。毛利氏有輝元在,不是你一言兩語就能扭轉乾坤的。這實在難以想象。」
    光悅屏息凝神,注視著二人。阿袖的嘴唇逐漸恢復了血色。在光悅看來,阿袖並非一定要拜訪秀秋,她只是想用行動打動高台院,讓高台院知道,她並非心胸狹窄的石田三成的玩偶。
    高台院似也意識到了這些,雖然嘴上嚴厲,眼裡卻充滿戲謔:「想去遊說金吾中納言?真是可笑。即使這個茶碗修補好,我也不會送與你。算了吧,阿袖。」
    「是。」
    「茶碗先放在我這裡。」高台院笑道,「光悅,這個破茶碗先不要補了。」
    光悅不解地低下頭:「這樣合適嗎?」
    「誰說不合適!誰袖……自從你取了這個名字,我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茶碗與阿袖甚是相似,恐是名字相近的緣故。」
    「茶碗其實就是阿袖。」
    「阿袖的心中現在頗為迷茫,支離破碎。就暫時把它放在我這裡吧。」
    「好。我想茶碗必十分高興。」
    「若它性情頑劣,恐你也未必會為了這麼一個破茶碗,特意來一趟。」
    「夫人明鑒。」
    「它定有可取之處,你才為它命名,並想修補如初。」高台院眯縫著眼,饒有興緻地道,「因此,阿袖讓我擔心時,我就再請光悅來,你說呢,阿袖?」
    「是。多謝夫人。」
    「你不要覺得過意不去,我喜歡你。作為女人,你我都是茶碗。年紀輕輕就要在這塵世摸爬滾打,被人揉捏,最後慢慢成形……正因如此,我們的位置,我們的心,都如土如泥。」
    「多謝夫人指點。」
    「茶碗盛茶……茶心乃自然之心,是太平時能真正寬慰人心的東西。這是利休居士原話。你願不願意永遠懷著這樣的茶心,來伺候老身?」
    「願意。」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休要擅自做主。只管放心,」高台院大笑道,「那麼,茶碗的事就這樣罷了。你先退下吧,我還有事要責備光悅。」
    光悅終於放下心來,他故意不解地大聲道:「哦,光悅究竟犯了何等過錯,非要挨夫人斥責不可?」
    等阿袖離去之後,高台院牢牢盯住了光悅。光悅不禁正襟危坐,集中精神。每當高台院用這種眼神看著他時,定是有要事吩咐。只聽她道:「你辛苦了,光悅。」
    光悅默默施了一禮。
    「能不能再麻煩你走兩個地方。兩處就足夠了。」
    「遵命!只要能夠辦到,小人願意赴湯蹈火。」
    「先到福島家走一趟,再去金吾家看看。」
    「哦……」
    「你到福島家,只需告訴正則,說我非常擔心少君未來。」
    「擔心少君未來?」
    「是。一旦天下大亂,這個無助的孩子就無立足之地了。為了不讓少君淪為亂世餌食,切切不要錯失可以依託的大樹。」
    光悅又恭敬地施一禮,他已完全明白高台院的意思了。高台院已斷定家康會出兵討伐上杉。而一旦家康出兵,地處江戶與大坂之間的清洲城主福島正則的向背,就變得異常重要,它將關係整個豐臣氏的前途。故,高台院才秘密派他前去,叮囑福島不可輕舉妄動。
    「其次,阿袖今日所言,以及方才老身教訓她的話,你要把它們當作笑話原封不動講給金吾聽。要仔細,不要有遺漏。」
    「是。」光悅不禁連連點頭。
    看來,剛才高台院訓斥阿袖,定是因為阿袖完全說中了她的心思。高台院也不希望金吾中納言站到三成一邊。「你明白了,光悅?」
    「是。小人完全明白了。」
    「呵呵。那就好。有勞你了。」高台院朗聲道,「阿袖很有意思。」
    「的確是個奇女子。」
    「看來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心中憐憫著治部。」
    「夫人慧眼,小人以為,她服侍夫人,是想為治部一族求情。」
    「不錯。光悅不愧是鑒寶名家。」說著,高台院把眼前的碎片接到一起,道,「女人真是悲哀。光悅,這個茶碗是你故意摔碎的吧?你故意把它摔碎,才有阿袖與茶碗一樣的說法。光悅,這個塵世,也已被摔成了兩半,我們必須把它修補起來才是啊。」高台院感慨萬千,將碎片放回盒子。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1
第296章 出門誘敵


    慶長五年,世上的傳言漫天飛舞時,德川家康則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討伐上杉。家康的一系列舉動,頗有些蠻橫無理。增田、長束、中村、生駒、堀尾五人聯名進諫,他卻置之不理,連加藤、細川、福島、黑田等派來的使者也被擋了回去。
    加藤等太閣舊將道:「內府無須親自出馬,若是要征討上杉,命令我等前去即可。這定是治部及其同夥故意以景勝為誘餌,把內府釣出去,再趁虛而入,施展陰謀。還請內府三思。」
    可家康空前執著:「多謝諸位忠告。各位的好意我謝了。但此次請諸位一定成全家康。照此下去,朝廷權威會遭嚴重漠視。況且,當年島津和北條拒絕進京,太閣也曾討伐。不能因少君年幼就可動輒藐視,這次我非給他們些顏色瞧瞧,治他們不敬之罪!」
    世人都認為,家康此次如此執著,完全是因為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兼續那封傲慢無禮的回函。家康也時常憤懣不已:「我活了近六十年,還從未看到過如此傲慢無禮的書函!」
    家康把進攻會津的日子定於七月中旬,六月初二便在大坂城內首次召諸將議事。當然,在此期間,他並未忘記派人仔細調查諸大名動靜。哪些是盟友,哪些必須爭取,哪些允許其作壁上觀……因此,六月初二的會議,也是想把大坂諸將都召集到一起,以確認他們的心志。
    列席者除了秀賴的十多名親信,前田、增田、長束、大谷等奉行外,還有淺野幸長、蜂須賀豐雄、黑田長政、堀尾吉晴之子忠氏、池田輝政、細川忠興、有馬則賴、山內一豐、織田有樂、堀直政,另外還有家康諸親信,擠滿了西苑大廳。
    廳內人員混雜,與會者定是各懷心思。但一開始,家康就宣佈道:「關於此次討伐上杉,進攻會津的各路部署都已決定下來,我先宣布。」他神情嚴肅。這已稱不上是議事了。但滿座立刻安靜下來,天氣十分炎熱,竟無人敢搖扇。
    「白川口由家康與犬子秀忠負責,仙道口南佐竹義宣負責,信夫口由伊達政宗負責,米澤口由最上義光負責,津川口由前田利長與堀秀治……」
    言畢,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這也難怪,人人都認為乃三成同盟的佐竹和最上,卻被委以重任。
    各位大名都將被分別派到討伐會津的五個重要據點,可若家康出兵,三成自會與上杉聯手起兵,這種情況不難想象。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家康卻把佐竹義宣和最上義光任為大將,這究竟是何心思?
    家康似對眾人的疑惑毫不理會,徑直說了下去:「此次從大坂出發之日,定於本月中旬。途經江戶,到進攻會津時,應已是七月下旬。故,諸位要早早返回本領,準備出征。」家康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當然,少君近臣必須留在大坂,以保政務通達。另,為了輔佐少君,還要留下兩三名奉行處理公務,諸位認為誰留下為宜?」
    這才像在議事。開戰已成定局,讓誰留下來輔政,就等於把決定此次戰事的鑰匙交給了誰。無論在會津取得多大勝利,留守之人若把這座城拱手送給三成,家康便再也無法返回大坂。這樣一來,勝就是敗。
    眾人的視線刷地投到奉行們身上,幾位奉行額上一時冷汗涔涔。增田、長束、前田、大谷等奉行與三成的關係都較與家康親密,眾人皆知此事實。四位奉行亦頗為緊張。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目前都與三成保持著密切聯繫。而前田玄以及大谷吉繼,雖難以確定其對三成有無異心,但也絕非家康心腹。這幾人當中,無論誰被留下來,都會埋下隱患。眾人都以為,家康口是心非,實際上想留別人。只是他礙於情面不便提出來,希望別人替他說。
    眾人在緊張而沉悶的炎熱中靜默著,這時,家康又開口了:「諸位沒有意見,我就只好點將了。」他若無其事掃視了一圈。
    「兩個人好像不夠,留下三位。」
    增田長盛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悄悄掃了周圍一眼。只見長束正家全身僵硬,幾乎不敢正視家康。
    「首先請前田法印留下來。你擔任文職更合適。」
    「是。」
    「最好還有熟悉政務之人,增田右衛門、長束大藏,就你們三人。大谷刑部與我一起出征。」
    聽了家康的決定,眾人不禁目瞪口呆。座中開始騷動,家康的每一句話都令他們無比意外。把明顯是三成一夥的三奉行留在大坂,難道家康完全解除了對三成的戒心,還是故意給他們製造機會,引蛇出洞?若說原因是前者,倒非完全沒有依據。無論如何,七將追殺三成時,家康曾救了他一命,把他平安護送回佐和山城。因此,與七將關係親密之人無不懷疑:那時家康與三成是否已有秘密約定?
    或是正好相反,家康故意把三奉行留在大坂,給三成起兵之機?那些內心搖擺不定、企圖見風使舵的諸將,無不充滿疑惑。這說明,家康從一開始就自信滿滿,壓根兒沒把三成放在眼裡。他先是不慌不忙滅掉上杉,然後在江戶稍加整頓,再回師大坂……真如此,豐臣氏恐就成了風前燈、瓦上霜。三成進了大坂城,必會與三奉行一起挾秀賴以令諸侯,宣布家康為逆賊。而如此一來,家康就可無所顧忌地討伐豐臣秀賴了。天下可真要大亂了……儘管許多人都在這麼想,但無人敢當場提出來。
    「關西諸將隨我與秀忠的主力,奧羽諸將隨米澤的最上義光,至於負責津川口的前田利長和堀秀治處,讓村上義明和溝口秀勝同去。」家康的口吻又從淡然轉為不容置疑,「此次戰事,目的是繼承太閣遺志,統一天下,征伐那些居心叵測之人。這一仗將決定天下大勢。家康已向朝廷詳細彙報過了。照朝廷密令,本月初八將派權大納言勸修寺晴豐卿為欽差蒞臨大坂,犒慰出征將士。我想在迎接完欽差之後與少君告別,然後立即出征。到時,少君會正式下令要前田、增田、長束三位奉行留下來輔政。輔佐少君的重任就交給三位奉行了,想必諸位沒有異議吧。」
    眾人一愣,無人立即回答。
    「既然諸位沒有異議,那就先定下來。至於詳情,家康會再次與各位商議。好,今日就到此……」
    家康話猶未完,座上響起一個聲音,乃是為這次戰事引路的堀監物直政。
    看來直政真把這次會議當成是在議事了,他向前挪了挪,道:「大人,在下有話想說。」
    家康沉下臉,道:「直政,你還有何不放心之處?」
    被家康一激,堀直政越發慷慨激昂起來:「既然決定出兵,戰前議事就絕不允許有絲毫疏漏。」
    「你說說,到底哪裡讓你不放心?」
    「不用說大人也知,奧羽地區地勢險峻。」
    「故才讓你負責引路。」
    「不錯,正因為在下負責引路,才想多說幾句。白川與會津之間有一地被稱為『馬背嶺』,其地勢險要,天下無匹。彼處山路如同馬背般狹隘,只能容一人通過。故,務請大人三思,以避免前鋒出現差池。」堀直政昂首挺胸,滔滔不絕,愚直的性情顯露無遺。
    「住口!」家康大喝一聲,震得屋頂嗡嗡作響,「出差池?究竟是何大事?地勢兇險算什麼,敵人刺我一槍,我還他一槍,戰事勝負取決於兵馬強弱,而不在地勢如何。既然你說兇險,德川家康便親自打前鋒給你看。自任岡崎城主以來,德川家康身經百戰,以少打多或聚眾合戰不說,夜襲、伏擊、偷襲、前鋒、斷後,我哪一樣沒經歷過?從來不曾失手。正因如此,我才掌握了關八州。這足以證明我謀略超群、武藝高強、用兵有術。」
    「是。」遭到家康突如其來的一頓怒喝,直政忙伏在地上。
    「景勝那廝只會龜縮在小小城池,斷不敢前來迎擊我大軍。我軍天下第一,糧秣保障毫無阻礙。本來討伐景勝,只需我一人足矣,但為了彰顯大義,我才派遣大軍前去。你休要耍小聰明,說些無用的話!」
    看到直政規規矩矩伏在地上不敢出聲,家康又滿臉怒氣向其他人道:「你們還有無不放心之處?」
    看到家康如此震怒,眾人自不敢再說什麼。所有事,家康都已一人決定了,他決不允許別人再有異議。
    「看來,諸位都領會了。」片桐且元忙打圓場道,「大內和少君都派人前來慰問,使者說,既然連內府都親征,無論是出征者還是留守者,都當好生效忠朝廷。」
    家康瞥了一眼片桐且元,再次瞪著眼睛,掃了在座之人一圈。
    既然家康已發話,出徵人數等事,各人回去之後再作商議,在場眾人只得一致點頭同意,無一人再輕率開口,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懷疑。只有一個人果然端坐,臉上裹滿白布,家康無法看出他的喜怒。他便是大谷刑部少輔吉繼。他患了麻風,把臉包了個嚴嚴實實。
    家康拿眼瞥了他一下,起身離席而去。
    從前秀吉召集諸將,會後定會大擺宴席。那些在會議上遭他嚴厲斥責的人,到了酒宴上,他會拍肩帶笑安慰,這是秀吉之習性。但家康卻與秀吉大大不同,他既不會輕易斥責人,也不會在斥責之後再去安慰。
    「真是小器。連杯水酒都不捨得。」儘管秀賴身邊的七人竊竊私語,對於有心人,家康的怒喝已深深印到他們腦海中。
    秀吉臨終前,家康就曾在伏見城怒喝過眾人一次:「你們要想吵架,就只管吵。但所有吵架之人,今晚一個也別想從這座城出去。誰也逃不掉嚴厲的懲處。」那次,家康讓人緊閉城門,一頓怒喝,讓所有在場之人都嚇破了膽。今日這頓怒喝也決不亞於那次。
    景勝自詡身價一百二十萬石,擁有謙信以來天下第一的強兵。連如此兵強馬壯的上杉景勝,家康都不屑地罵其為「景勝那廝」,無怪乎其他武將都被嚇得膽戰心驚。對於眾人的反應,家康似早就預料到了。
    家康起身離席,眾將也隨之起身,各懷心思戰戰兢兢出門而去。可以想見這之後,各個府邸之間,使者們是如何往來穿梭。
    遠州掛川城主山內一豐也持觀望態度。他一到西苑大門,就向其後的大谷吉繼道:「刑部少輔大人,內府決定討伐上杉,其中定有緣由吧?」
    在四奉行當中,唯有病在身的大谷吉繼被命令出征。對於此事,吉繼有何種感想,無疑對一豐有重要意義。
    「內府似有深遠的考慮。」吉繼包在繃帶中的膾微微笑了,道。
    「到底是怎樣的考慮?」
    「或許,內府想殺一儆百。一旦出現叛逆,就迅速出兵剿滅。」
    「可也完全沒必要怒斥監物大人啊。鄙人總覺得此事不同尋常。」
    「還不是因為他發怒了。一旦他發起怒來,就變得可懼……有些人便是這樣,平常很少發火,可一旦動怒,便是雷霆萬鈞。」
    「刑部大人要隨內府出征嗎?」
    「當然。內府不辭辛勞親征會津,連宮內和少君都已遣使慰問,我若不跟去,豈不是也成了叛逆?我看內府的決心是雷打不動了。」
    聽罷,山內一豐鄭重向吉繼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時機似已成熟。家康的一聲怒喝對眾將產生了千鈞壓力。在這種情勢下,還有誰敢說半個不字?大坂、伏見、京城,全都籠罩在濃濃的戰爭陰雲之中。
    八月初二,權大納言勸修寺晴豐卿作為敕使來到大坂,慰問了家康,賜漂白布一百匹。送走敕使之後,家康立即召集人馬,至十五日,一切已準備完畢,隨後他便去謁見秀賴,與之告別。
    「聽說爺爺要到奧州遠征?」
    聽秀賴這麼問,家康道:「不錯。已故太閣的遺志便是實現天下一統,有人膽敢違背太閣遺願,無論他在哪裡,我都絕不饒恕。」
    「奧州很遠。爺爺辛苦了,辛苦了。」
    在片桐且元的暗示下,秀賴的賞賜被堆到了家康面前。禮單上寫得清清楚楚:正宗短刀一柄、茶器若干、黃金兩萬兩,另有大米兩萬石。淀夫人表情僵硬地立於秀賴身邊。當時,大坂城內外盛傳淀夫人與家康私通。說從前家康向淀夫人示好時,淀夫人正懷著大野修理亮的骨肉,只好不動聲色地謝絕。後來淀夫人才又轉向家康,但此時家康已有了年輕的側室阿龜夫人,於是,爭強好勝的淀夫人對家康疏遠起來……
    「凈胡說!怎會有這等事?再散布些子虛烏有的流言,我絕不輕饒!」片桐且元一聽傳言,大發雷霆。這又成了市井的新談資。
    「爺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次也定會凱旋而歸,你好生與母親待在家中,安心等待。」家康道。
    秀賴名義上是少君,實際上只是且元和淀夫人訓練出來的一隻鸚鵡。在與秀賴輕鬆餞別之後,家康就從本城退出,回到西苑,把前田玄以、增田長盛、長束正家和佐野綱正都請來,傳達了秀賴之令。家康走後,由三奉行代理政務,佐野綱正則率領一支不屬秀賴手下七將節制的五百人隊伍,負責守衛西苑。
    安排完一切,慶長五年六月十六,家康率領三千士眾從大坂城向伏見出發。隨從都是曾與他同生死共患難的德川精銳,有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鄰、本多正信、平岩親吉、酒井家次、酒井忠世、大須賀忠政、奧平信昌、本多康重、石川康通、小笠原秀政、高力忠房、營沼政定、內藤信成、松平家乘、松平家清、阿部政次、言山忠成、本多康俊、天野康景等人。此外,家康也令淺野、福島、黑田、蜂須賀、池田、細川等四十五位大名,各自率兵向江戶集中,其人馬合有五萬六干之多。再也沒有比這更大膽的決斷了——把友軍全都集中到一起,浩浩蕩蕩出發,把大坂變成一座空城……
    甚至連石田三成也派隅東權六為使者,向家康道:「在下原本也想與內府同行,無奈正在思過當中,故請允許讓犬子隼人正重家率領人馬,與大谷吉繼同行。」
    家康笑著應了。
    當家康率領大隊人馬抵達伏見城時,負責留守伏見的鳥居彥右衛門早就讓人做好了如小山般的牡丹餅,切成大塊堆在當地,還備好了煎茶,以犒勞三軍。
    見此情景,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都皺起了眉頭:「彥右衛門,怎生只做了些牡丹餅?」
    鳥居元忠似乎也生起氣來,回道:「我是專為愛吃之人準備的。」說著,便向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深施一禮,還不忘讓人再包上些帶走。
    「家中還剩下好多,諸位覺得好,只管多帶上些,留著路上吃。諸位吃好,喝好。」鳥居元忠從十三歲起便跟隨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二,比家康還長三歲,但並立一處,看來比家康足足老十多歲。儘管他的跛足近來時常疼痛,可還是拄著拐杖在城內指揮。除了元忠;內藤彌次右衛門家長、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衛門近正三人也留在了伏見城,負責守備。
    本城由彥右衛門元忠把守,西苑由內藤家長負責,正門由松平家忠與近正守衛,名護屋苑為岩間兵庫,治部少輔府由駒井伊之助負責,松苑則為深尾清十郎和甲賀眾,右衛門的府邸則由下級士兵守護……
    家康麻利地安置完畢,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本城大廳里只剩下家康和元忠二人。家康心疼地間道:「彥右衛門,你的腳還疼嗎?」
    他們的心貼近了。家康幼時被送到駿府為質時,二人就形影不離,至今五十年過去,二人甚至比兄弟還親。
    「隨著年齡的增長,你也越來越像伊賀爺了。」
    元忠並不回話,卻道:「大人,您終於下了決斷。」半白的睫毛下,他一雙眼睛如針一般直刺家康。良久,他又嘆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這次箭若射偏了,半生辛勞就白費了。」
    「你是說我有些勉強,彥右衛門?」
    元忠呵呵笑了:「在下是說,這樣的決斷對於大人來說,實在少見。小牧長久手之戰時,儘管取得大勝,可大人還是避開了同太閣的決戰。可如今,您居然主動發起決定天下大勢的戰事。」
    家康想笑,沒能笑出來。不愧是元忠,一眼看穿了他的苦心。他遂道:「那是因為那時進行決戰,無論勝負,天下都只能陷入混亂。」
    「可這一次也不例外,一旦戰敗,局面將無法收拾。日本國一旦發生內亂,大明國和朝鮮未必會漠然視之……」元忠喃喃自語著,突然挺起上身,「大人!留守此城我一人足矣。您把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也帶上吧。」他表情嚴肅,兩眼放光。
    家康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元忠分明在擔心這是二人最後一次見面。儘管心明如鏡,他還是裝糊塗,反問道:「憑你一人之力,怎能守住這座城池?」
    「大人!」
    「怎麼,你有心事?」
    「想必此非您的本意?」
    「不是我的本意,那是什麼?」
    或許是意識到自己語氣過激了,元忠輕笑一聲,「大人一生當中,這是第二次大賭博。第一次是三方原會戰。那時,大人年輕衝動,而這一次則把天下作為賭資……在下不會阻攔大人。」
    「你把這次出征看成是賭博?」
    「上天也在注視著您。大人若不行動,天下又將淪為亂世。」
    「你說得沒錯,彥右衛門。我若坐以待斃,不出半年,天下自會四分五裂。但我卻不把這看作是一次賭博。」
    「大人有勝算?」
    「當然。」
    「既如此,此城我一人足矣。請大人把內藤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也帶去。若在這裡,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時日,就這樣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這完全是元忠發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為之震顫:「彥右衛門!你認為在我出發之後,這座城早晚會遭大軍包圍?」
    「大人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嗎?您臉上寫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來了,我也就不再隱瞞了。是啊,此城將最先被包圍。」
    「請您不必說了。彥右衛門死也要讓他們看看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樣的男兒!總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會讓天下一分為二,之後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統江山。哈哈哈。為了不留下遺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餅,還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說著,元忠一把抓起一個牡丹餅,當著家康的面大嚼起來。
    家康也笑了。他邊笑邊伸出手,拿起一個牡丹餅,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睛模糊了,連手中之餅都看不清了。「彥右衛門,我看你越來越像伊賀爺了。那時候,伊賀爺總是斥責我,總是愛教訓我。家康終於聽到了神佛的聲音,終於變成了你口中所謂能進行大賭博的人。你把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都帶去吧,這是我送給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們帶到陰間,好給你作個說話的伴兒。」
    「那太浪費了。」元忠繼續堅持道,「只要松平五左衛門近正一人就夠了,我負責本城,五左衛門負責守護外城。而您帶走彌次右衛門和主殿助二人,定會有更大的用處!」說畢,他無限感慨,笑了起來:「大人遠赴會津,若局勢無變動,我和五左衛門二人留守即可。若您東去之後,發生變故,此城池遲早會被敵人包圍,而附近也無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馬,結果也無兩樣,反倒釀成無謂的犧牲。」
    「絕非無謂的犧牲!」家康終於流下淚來,「是,附近的確沒有後備隊,也沒有能前來救援的人馬。但若伏見城防守堅固,就足以牽制那些見風使舵之輩。最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餘二人都帶走,他們也絕不會答應。沒有人會去打一場必死的仗。哪怕是為了絕無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總是儘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則,後人便會罵德川家康不義。此事你莫要再勉強了!」
    元忠背著臉,靜靜聽著家康說話,他不再勉強,痛快地點頭答應,「大人這麼想也不無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許與大人不同。大人要取勝,天下要一統。為了這個目的,大人從一開始就把元忠置於死地,您實在冷酷……倘若讓天下人產生這種誤解,就非元忠初衷了。既然如此,在下便服從大人安排。」
    「彥右衛門,記得幼時,我曾養了一隻百舌鳥,讓它模仿老鷹,竟被你教訓了一頓。」
    「哈哈哈哈。那時元忠的確很生氣。當時還被大人踢下走廊,嚇得不輕。」
    「多虧了你,家康才成了一隻雄鷹。」
    「在下也深有體會。但僅僅做一隻小地方的鷹還不夠,大人,請您定要通過此次戰事,變成天下的雄鷹。」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大人能夠賞臉,元忠榮幸之至。」
    當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們頻頻舉杯,沉醉在對陳年往事的追憶之中。
    鳥居元忠在嚴肅地審視自己的死。家康也一樣,只是未說出來。他們已超越了生死,賭上了一切。豐臣秀吉故去才半載,天下就陷入混亂。這樣一個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讓它統一起來?難道家康歷盡千辛萬苦,隱忍了五十餘年,也會像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樣徒勞一生?
    二人不時攜手相視,或泣或笑。破曉時分,鳥居元忠被家康拉回卧房。
    「此生了無遺憾。」元忠不經意地道,又慌忙遮掩,「在下堅信大人定能夠重振天下。」他感慨萬千,只因領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難時,他已過了花甲之年。
    「就連太閣那樣的蓋世英雄,都束手無策,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此事您萬萬不能忘記……」元忠絮絮叨叨翻來覆去說著。無論個人器量怎麼超群,人的壽辰終究有限。意識不到這些,一切努力都會在瞬間化為烏有。最近,元忠讓人為他解讀家康命元佶刊行的《貞觀政要》。從前,他愚頑不化的程度絕不亞於本多作左衛門,可現在,他張口就是:「學問才最是重要。」「最終決定大業能否長存的還是德才。太閣是器量有餘而德才不足啊。」「縱然有幾十萬大軍逼過來,元忠從不知害怕為何物,大不了與城池同歸於盡。」這一夜,每一句話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腦中。
    次日,家康令人馬在伏見城休養了一日。十八日拂曉時分,家康乘轎出發。元忠、家長、家忠、近正四人並立在大門外恭送,大家都一臉嚴肅,不顯出絲毫感傷和留戀。
    離開伏見,便已進入戰場。接下來必須通過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勢力範圍了。
    中午時分,家康抵達大津,受到京極參議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賴生母淀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與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卻還不便向他挑明。家康表面上仍將上杉景勝當作敵人,全力以赴征討會津。
    離開大津,當日,家康帶了少許近臣趕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來與三成關係密切的長束正家居然搶先一步趕來,要求拜謁。他定是受三成指使,前來探察家康動靜。
    長束正家六萬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離石部有八十餘里路程,故,正家定是先進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來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內情之人看來,正家還真是忠誠。
    在家老松川金七陪同下,正家來到家康面前,「在下想於明晨在居城內款待內府,請內府無論如何賞臉。」
    家康忽然憐憫起正家來。眼前這人,在管理錢糧方面確是好手,卻總是小心翼翼,搖擺不定,毫無主見。「我一定會去,至於宴請,莫要太鋪張了。」
    「只是略表心意。」
    「恭敬不如從命。大人究竟拿什麼款待我呢?」話聲未落,家康就為自己的逗笑後悔了。眼前這人,向來只會嘴上功夫,難道他真為自己準備了「一點心意」,家康忽然間產生這樣的念頭,於是不經意問了一句。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狽。
    家康心下可憐,於是取出來國光短刀和行平長刀,道:「我記得從這裡到水口一帶,有許多小河,泥鰍該算是這一帶名產吧。」說著,他把短刀賜予了正家,長刀賜予正家之子。
    正家誠惶誠恐退了下去。時值黃昏,正家雖然騎著馬,但回家恐已是夜裡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驚:為了明晨的宴請,正家特意趕來,可究竟拿什麼來招待他,竟說不出口,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家康向鳥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聲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帶了多少隨從。」
    鳥居新太郎心領神會,立刻追了出去。當追到驛站外白知川河灘上,新太郎看見正家與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處,立刻回來報告。
    「他讓隨從們在河灘那邊等著他?」
    「是。可他為何要把隨從帶到驛站外面呢?真是個怪人。」
    「正家走了多遠?」
    「八里開外。」
    「還有時間……」
    家康凝神思慮起來,到了戌時,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隊連夜從石部出發。他必是擔心在石部,夜間毫無準備,一旦大軍遭襲,後果將不堪設想。可他究竟根據什麼推斷出將遭襲呢?新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將出來。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對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轎夫。
    「別人就不能抬轎嗎?」家康心急火燎鑽進轎子。
    既如此緊急,也等不及轎夫們趕來了。隨行的渡邊忠右衛門換上草鞋,綁好綁腿,喊了一聲:「大人,請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轎子后轅,前邊則是由火槍隊的足輕武士抬。
    隨從的只有二十餘名貼身護衛,稍遲些趕來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勝、成瀨正一、本多忠勝等便被拋在了後頭。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訴大家,說我先行一步,要他們萬萬不要大意。」
    轎子過了砂川橋,家康才終於露出臉,望了望天空,對轎子後邊道:「後面抬轎的是誰?」
    「啟稟大人,在下渡邊忠右衛門。」
    「做得很好。」
    「大人誇獎。」
    「忠右衛門,你可知我為何匆匆離開石部?」
    「大人,您這問題難死小人了。您是不是認為長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輔指使而來,所以……」
    「正家受治部之命前來問候,我就一定要急急離開石部?」
    「是。石田手下有一擅長夜襲的名將島左近勝猛,對此人萬萬不可麻痹大意。而長束正家這次前來,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輔的命令,來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這樣一來,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衛門,你真以為你抬轎子讓我感到很舒坦嗎?」
    「不敢。還請大人繼續忍耐。」
    「無須擔心。即使他們發動偷襲,起碼也得在深夜或黎明時分,而在此之前,我們已過了水口。正家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家康只領這麼幾個人就敢過他城下。你看,月亮出來了,莫要緊張,放鬆些。」
    家康從田川趕到泉中,本多忠勝才率部離開石部,追趕前來。大部隊在黎明時分趕到水口河灘時,家康的轎子已離開水口八裡外了。
    「好你個長束正家,你以為我會悄悄過去。先嚇他一嚇,再衝過去。」
    本多忠勝令水野、酒井、成瀨等部點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灘上擺開陣勢,高聲吶喊。突如其來的槍炮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
    「好!都給我衝過去!」本多忠勝一馬當先,率部如疾風暴雨般衝過城下。
    一旦打起仗來,就如魚得水般返老還童,這便是本多忠勝。不止本多忠勝,家康也一樣,一旦打起仗來,他頓時變得敏銳而靈活。身經百戰積累起來的經驗,已成為不可思議的習性,潛藏於體內。但他畢竟已是五十九歲高齡了,歲月不饒人,疲勞在所難免。轎子從水口又向東走了十六七里,到達土山時,家康骨節已酸痛不已。從此處到江戶還有八百多里,看來,這次旅途乃是對身體的磨鍊。
    秀吉在這個年齡,已征過朝鮮了。而秀吉在為瑣事厭倦時,家康卻才開始為統一而戰。說不定這次比秀吉的遠征花費的時間都多。家康不由得感慨起來,人一生操勞不盡,真是不可思議啊!這樣的重負,一輩子也別想從肩上卸下來……
    土山一帶並無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戶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臨時搭了帳。剛用過午飯,一匹馬便疾馳過來,來者正是長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覺得詭計被家康看破,於是坐立不安,想主動前來解釋:「大人沒能到小城一歇,實在遺憾……」正家本該這麼說才是,不料他竟然臉色蒼白道:「太捨不得大人您了,總想來問安,於是前來。」
    家康自責起來,白己若能做堅實的靠山,他們就不會如此迷茫了。正家說的是心裡話,他一定在想,一旦家康東下,怕再也不能重逢了。
    「遠道前來,真令家康惶恐。這個就送給你吧。」家康取出一把來國光刀,放在正家面前,這刀與在石部贈與正家的短刀是一對。正家不禁一怔,來國光乃家康秘藏的愛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給自己。看來,家康已不欲返回大坂了。
    「在下實受之有愧。」
    「你把自己當成是我來珍愛此刀即可。」
    「正家豈敢?」
    「我從大坂出發之後才終於想清。太閣當年向名護屋進發時也是我這般年紀。儘管我身先士卒討伐上杉,卻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儘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鬥士的口吻。
    正家終於放下心來,再三向家康致謝,返回了水口。這些事定會傳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於關地藏,二十日抵達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內膳正行廣恭恭敬敬出來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卻不敢輕易相信他。
    倘若在這裡遭到三成一眾的襲擊,即使能平安突圍,恐怕也會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機詰責,極有可能損害自己的武功和聲譽。「多謝多謝。家康明晨將前去拜訪。」家康先是爽快地答應下來,然後趁夜備好船隻,徑直趕赴三河的佐久島,再由此進入岡崎城。
    岡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奮鬥與此城息息相關。現負責守衛的乃田中兵部大輔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為秀次督官,秀次事件之後,他遭到秀吉嚴厲斥責,后在家康的說和下才幸免於難,因此,他對家康感恩戴德。
    「此處是內府出生地,還請好生歇息。」
    「實乃怪事,一來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儘管太閣故意刁難,改封了我,還把城主也換了……」
    吉政撓了撓他的禿頭,笑了:「此處領民都對內府感服得很。在下進城之後,發現處處皆滲透著內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他話題突然一轉,道:「有人正等著見您,還請內府允准。」
    話未畢,一人隨即走進書院,竟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著那尼姑,總覺她與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輔愛女?」
    「是。貧尼乃高台院身邊的慶順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沒來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趕來的?」
    「不,貧尼奉高台院之命,專程來恭送內府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
    「高台院本想親自前來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發貧尼來岡崎,代為問安。」
    家康點著頭,眼角濕潤了。芸芸眾生之中,唯有高台院一人明白他的心志,這也形同自己得到了秀吉的理解。
    「當今天下,能夠真正繼承太閣遺志的,只有內府一人,還請內府珍重——這是夫人原話。」
    「家康實在惶恐,惶恐!你回京城之後,一定要告訴高台院,家康感動至極。」
    儘管時機已然成熟,但對於家康來說,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錯,就極有可能像今川又元和武田信玄一樣一敗身滅。五十九歲的身體已不再適合戎馬倥傯的生活,就連平索愛遊山玩水的秀吉,在從肥前趕往名護屋期間,都明顯衰老了,此為家康親眼所見。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家康:「都這把年紀了還發動戰爭?」這令他更加痛苦。
    關八州已然握在手中,萬無滅國之虞。知足者就該悄然隱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聰明的活法。可家康卻孤注一擲,再次發動一場決定天下大勢之戰。世人十之八九都認為家康此是貪心不足。就這種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來聲援他,這無異於黑暗中的光芒。
    不久,就談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訪她的那些太閣舊將。
    「誰真正擁護少君,經常成為武將們談論的話題。」慶順尼道。
    「我想也是。每當那時,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問道。
    「夫人總是毫不掩飾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並無應對突發事件的準備。高台院還說,為了少君,不定什麼時候還得由她來求內府呢。若是不用求就好了……」
    慶順尼太直率了,就連吉政都有些尷尬地責備起她來:「這些事誰不知道,用得著你說!」
    岡崎以東的行軍,變成令人舒心的遊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濱松城受到堀尾帶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於佐夜的中山,同日,路過掛川,山內對馬守一豐還特意前來獻了午餐。
    家康清楚,一豐也已然鐵心跟隨他了。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無比懷戀的駿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則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當晚,病中的一氏乘轎來到二道城,為了家族未來,他流著眼淚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纏身,無法與大人同行,真是無比遺憾。孩兒們又年幼,就請讓愚弟彥右衛門一榮加入大軍,為大人效犬馬之勞吧。」
    以清洲的福島為首的諸將,原本都是秀吉為壓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們現在全都變成了家康的盟友。他們乃是在接管了家康舊領之後,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不為人知的仁德一面,漸漸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達小田原,二十八日到藤澤,二十九口參觀了江島鎌倉……當家康進入諸將陸續集中而來的江戶時,已然是七月初二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2
第297章 佛心入塵


    在德川家康的命令下,大谷刑部少輔吉繼率一千多名士兵從越前敦賀出發時,為慶長五年六月二十九。一路曉行夜宿,於七月初二抵達美濃垂井,在此等候石田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
    三成正在思過當中,無法東行。但他刻意向家康提出請求,讓兒子隼人正代自己前去,並要跟著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出征。因此,大谷吉繼以為隼人正會率人馬提前趕到垂井。可等他趕到垂井,隼人正竟還未到,吉繼頓覺不安,立刻叫來傳令使湯淺五助,讓他給三成修書一封。
    領有越前敦賀五萬石,現也升為奉行的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對三成有著深深的感激之情,這種感激甚至遠遠超越友情。十六歲時,他就被秀吉召用,推舉人便是三成。當時,秀吉出征中國地區,正停留姬路城,大谷從豐后趕去,才華橫溢的他備受青睞,立時變成秀吉身邊年俸一百五十石的侍童。從那以後,吉繼就一心幫助三成,這次出征也不例外,若有可能,他真不希望讓三成和家康發生衝突。
    「你好生聽著,我怎麼說你怎麼記。治部若現在和內府衝突,無異自取滅亡。」由於麻風病,吉繼雙目已盲,儘管如此,他的識人之能和幹練果斷依然不減當年。
    湯淺五助磨好墨,吉繼用沙啞的聲音口述道:「聽聞此次大人不能親赴會津,不得已派令郎替父出征。儘管加此,鄙人仍以為,大人與令郎攜手隨行方為上策。若有幸能與大人同行,自當在內府面前為您美言,確保萬無一失。若大人未向會津發兵,必引起內府懷疑,於將來不利。當前東國之夏風光宜人,余將於垂井恭候二位大駕。望大人三思。」
    吉繼邊口述,邊悄悄祈禱三成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在他看來,三成與家康之器量簡直有天壤之別。吉繼認為,但凡有實力者,掌握天下自是極其自然之事,因此,身負擁護豐臣氏之重任,眼下要擁立家康,以保天下太平,同時對家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豐臣家風風光光存續下去。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目盲的吉繼才特意乘轎率部來到此處。他的目的並不只是請求隼人正與自己同行,而是催促三成出征。這樣一來,即使三成不親自出征,起碼也會讓隼人正出頭。
    可使者與三成家臣橙原彥右衛門一起返回時,並不見石田人馬。使者道:「大人,您的書函已交給了治部大人,可大人並未回信,而是讓樫原大人來了。」
    吉繼暗暗叫苦:看來三成根本沒有出征之意,既如此,就只能說明事情正如世上傳聞,三成想趁家康不在大坂時,策劃陰謀。
    「吊起蚊帳。請彥右衛門進來。」
    雖然此時世人還未把麻風病看作惡疾,但大谷吉繼並不想讓人看到自己已然潰爛的四肢和纏滿繃帶的臉。吉繼藏進蚊帳之後,樫原彥右衛門就被請了進來。
    「獲知大人心緒甚好,不勝欣慰。」彥右衛門在帳外恭恭敬敬問候道,吉繼不禁苦笑:「我並不是把你當成蚊子,只是有病在身,只能如此。見諒。」
    「大人見外了。我家大人要小的好好向您請安。」
    「彥右衛門,口信你不必說了。我想知道,治部大人是要與我一同趕赴會津,還是要我先獨自前去?」
    彥右衛門似乎一愣,道:「我家大人說有緊急事情要與刑部大人商量,故請大人您務必去一趟佐和山,並由小的為大人帶路。」
    「要我去佐和山?」
    「正是。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要與刑部大人商議,請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
    「彥右衛門!你知現在是何時嗎?如今乃是內府受朝廷和少君之命親征會津,遠征上杉氏的關鍵時刻。此時還有何事比趕赴會津更重要的?到底怎麼回事?」
    彥右衛門一驚,低吟了一聲:「小人不知。小人什麼也不知。」
    「難道商談內容一絲都不能透露,只是讓我無論如何去一趟?」說罷,蚊帳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石田三成重臣彥右衛門的話令吉繼悲傷不已。許久,他嘆一聲,道:「你果真什麼也不知?」
    「是。我家大人什麼也未告訴小人。」
    「既如此,你回去告訴大人,說吉繼這就去拜見。」
    「您答應了?」
    「我是去向治部大人進諫,彥右衛門!」
    「是。」
    「你也當勸勸才是。現在可是十萬火急啊。」
    但彥右衛門沒有回答——大谷吉繼雖答應去佐和山,卻不是前去商談,而是要力諫石田,如此一來,定會給彥右衛門帶來麻煩。
    「你且先回去。我這就去見大人。」
    大谷吉繼把彥右衛門打發回去,立令人加強垂井一帶的戒備。既然已明確表示反對三成,就難免受到對方攻擊。三成本人倒不至於與他翻臉,但最近被三成聚到佐和山的浪人當中,有相當多的人生性好鬥,殘忍異常。
    一切準備妥當,又過了兩日,吉繼才起身趕往佐和山。他想給三成兩天的時日充分思量。因為一旦與家康為敵,三成毫無勝算,可說這兩日將決定三成的前途。
    隨行人員除了少量士兵,還有三位吉繼失明之後的左右手,他們分別是此次隨吉繼出征的年俸一萬石的越前大名平冢因幡守為廣、湯淺五助,貼身侍衛三浦喜太夫三人。
    聽說吉繼前來,三成不禁喜出望外,連忙出迎。
    此時城池守衛森嚴,看來已進入臨戰狀態。城牆和堡壘的修繕也已完成。吉繼時不時向三浦太夫小聲詢問有何可疑之處。此時他明白,三成之反心已如鐵石。
    「刑部少輔大駕光臨,歡迎歡迎。我來給你帶路。」三成似乎早巳等不及,恨不得立刻拉住吉繼的手,親自把他引領到大廳去。大廳四壁剛剛修繕過,散發著清新的香味。但現在的吉繼連嗅覺都失去了。他清楚的唯有一事,那就是眼前這位密友心裡只有無數的機關和算計。
    三成已然把增田和長束看作自己人,再得到大谷刑部少輔吉繼的支持,他就有足夠的力量鼓動三大老,然後向天下宣稱:唯有自己才是擁戴豐臣的義軍,他的大義名分自然也就站住了腳。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已鐵了心,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吉繼。
    若領地位於西面的吉繼成了自己人,宇喜多秀家自然不會為難三成,而毛利輝元也將不得不加入此陣營,另一位大老上杉景勝正和家康對陣,真是天賜良機!故,大谷吉繼的向背將會決定此次起事的成敗。若吉繼答應支持三成,三大老和三奉行就可以秀賴名義發布檄文,號召天下曾經受恩於豐臣氏的諸大名,聯合起來反對德川家康……吉繼對三成的如意算盤一清二楚,所以他一直慎之又慎。
    今日的大谷吉繼臉上裹著淺黃色綢布,身披盔甲,盔甲內則是莊重的武服,白底繪黑蝴蝶。他坐下之後,三成立刻把島左近、蒲生備中守等猛將叫出來,讓他們一一向吉繼問安。對他們的問候,吉繼只是輕輕點頭,絕不輕易開口。三成的決心似已無法改變,而吉繼進諫之心也無絲毫動搖,氣氛緊張得簡直令人窒息。秀吉生前,他們都曾是風光無限的寵將,現在卻各懷異志。
    問安結束,三成把人全打發了下去,廳內只剩三成、吉繼和湯淺五助三人。湯淺五助原本是關東北條氏浪人,被吉繼收留之後,先做了一段時日馬夫,後來又做了馬廄小吏,再被提拔為貼身侍衛,現在則是吉繼的「眼睛」。此人溫厚正直,忠心護主。
    人們退出去之後,大廳里冷颼颼的,無一絲夏日的感覺。
    「治部大人,出征準備已然作好了吧。您何時出發?」吉繼先開口。
    三成微微笑了:「我知刑部少輔乃是出於善意才勸我,但三成完全沒有出征的意思。此事不必再提了。」
    吉繼心內一凜,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這麼說,您決心與內府一戰了?」
    「正是。」
    「治部大人,太閣大人生前的話,想必大人還未忘記吧?」
    「三成不像家康那般健忘,太閣生前的話,字字句句都在心裡。」
    「太閣曾經不止一次對我們說,切莫把家康看作等閑之輩。他智勇雙全,萬萬不要疏遠了他。」
    「不錯。太閣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治部大人,如此不同尋常的家康,大人居然要與之為敵,不是太愚蠢了嗎?就連太閣大人都不得不與之親近,您卻要與其刀兵相向,您覺得有取勝之機嗎?您莫不是瘋了?」
    三成盯著臉色發黃、目已失明的吉繼,沉默良久,才小聲道:「勝算無幾。」
    「既知勝算無幾,還是決意挑戰,對嗎?」
    「正是。」
    「您這樣做,對得起您的那些盟友嗎?」
    「恐怕對不住。」
    吉繼輕哼一聲:「即使對不住盟友,您也要一戰?」
    「正是。」
    「但您的盟友卻太少了。無論是門第還是官位,您都無法與家康相比。他擁有關八州三百萬石,手下精兵強將無數,這還不算,他為人一向謙恭,對大名們不必說,就連那些身份卑微的小藩之主,他也從不失禮。大人您卻歷來傲慢無禮,言行舉止鋒芒畢露,甚至會讓自己的盟友頃刻間化為敵人……一旦您的盟友知道這是一場必敗的戰爭,後果將不堪設想。到頭來,大人您的頭顱甚至會被您的盟友割下來,成為後世笑柄……這些,不知大人想到沒有?」
    說話者毫不掩飾,而聽話人也異常平靜。「這些我早就想到了。」
    三成的一句話把大谷吉繼堵得啞口無言。無論是戰敗還是被盟友背叛,所有可能遭受的恥辱,三成都想到了,吉繼還有什麼可說的?
    三成的傲慢已然清楚地表明,事已至此,說什麼也不管用了。此時他已失去了理智,完全成了情感的奴隸。恐怕就是因為怪異的性情,他才樹敵無數。
    在吉繼看來,三成與家康的不和,完全是三成的性情所致,與家康無關。三成當年被七將追殺,家康不是曾大度地在伏見庇護了他,平安把他送回佐和山城?說不定,三成卻把這一切都理解成家康為了把他從奉行之位上趕下來,故意設下的圈套,這種曲解實在不可思議。家康再怎麼陰險狡詐,也不致讓自己救過的人憎恨至此……
    「原來大人竟然如此憎恨內府。」古繼輕輕嘆了口氣,「既然您如此憎恨內府,我何必苦口婆心奉勸大人父子趕赴會津?這樣反而會讓內府狼狽不堪。大人已然決意要起事了?」
    三成沒有回答。他恐正瞪著自己吧,吉繼剛想到這裡,忽然,一陣啜泣聲傳入耳內。開始時,吉繼還以為是湯淺看到自己的苦心被三成嗤之以鼻,深感悲傷,禁不住哭了起來,可仔細一聽,他發現這哭聲根本不是五助的聲音,而是發自三成。傲慢無比的治部少輔居然會哭泣?
    「刑部大人,請把您的性命交給三成……請與三成同生共死!」
    「您說什麼?」
    「你我若不能共同舉事,請在這裡把三成刺死。能夠死在你手裡,三成絕不後悔。三成對什麼都懷疑,唯獨對你的情誼毫不疑心。故,在此之前我故意沒把事情真相告訴你,我想你大概也明白。三成此次是孤注一擲。不用你說,這次我是凶多吉少。你就親手把我刺死吧……」
    三成聲淚俱下。就連五助都禁不住熱淚盈眶。在三成的苦苦哀求面前,吉繼的心不禁有些動搖了。
    「刑部大人,三成在你面前一片赤誠。我不會假惺惺地說,這是為了豐臣氏,也未說家康乃是豐臣氏最大的敵人……相反,我早就看透了家康的成功,看到了豐臣氏的窮途末路。豐臣之盛已然一去不返,正如太閣大人最終取代信長公遺孤來掌管天下,家康也必將取代少君掌天下之柄。在此點上,你和三成的看法絲毫不差。」
    吉繼傾聽著,不住點頭。
    「因此,他才刻意討伐上杉,以殺一儆百。雖然這並非出自他本心,但他這種做法卻絕非毫無意義。」
    「您到底想說些什麼?」
    「其實家康早已下定決心。此次出兵會津,他故意想把我留下……這樣一來,那些對家康心存不滿的人,那些將來會引發天下騷亂的禍根,都會加入石田三成陣營。家康早就看清了這一切,才想一舉將他們殲滅。我早已洞若觀火,既然家康這麼想,那我就成全他!雖說沒有絲毫勝算,但戰敗我亦絕不後悔!無論如何,天下都會走向一統。若拱手把天下交與家康,少君就太可憐了,家康的天下也未免根基不穩……雖然這只是三成出於激憤發動的戰爭,但並非毫無意義。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太閣離世后必然之勢。」三成看了一眼巋然坐在眼前的吉繼,泣道:「其實,我不必非在你面前談論這些……反正你早就看透三成,你怎麼看待我都可以。但,想做此事,無你絕對不行。只有三成一人,天下大名不會信任我。正如你所言,三成向來桀驁不馴,沒有聲望。但我身上欠缺的,你卻一應俱全……」
    又嗚咽了片刻,三成道:「因此,你若不想與三成聯手,就在這裡,親手把我刺死。我求你,殺了我!」
    「不!這怎麼能行?」吉繼凜然打斷三成,呼地站起身,「五助!返同垂井!治部少輔今日有些失常。走,離開這裡!」
    湯淺五助一驚,立刻站起身,抓住大谷吉繼的手。
    「刑部大人!」三成也慌忙站了起來,聲嘶力竭在他身後喊了一聲。這聲音充滿殺氣,連湯淺五助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吉繼卻連頭都不回,比五助還要快,走向廊下。三浦喜太夫和平冢因幡守也隨後追了出來。
    「五助,有無追兵?」走到門口,鑽進轎子,吉繼悄悄在五助耳邊道。
    「沒有。治部大人也跟了出來,還鄭重地施禮送行。」
    「哦,這麼說,他不想對我下手?」
    為人正直的湯淺五助並不解得吉繼這話的含義。吉繼恐是有意拒絕三成,想以此激怒他,把自己殺死。
    轎子被抬了起來,吉繼一行沿著來時的路向垂井趕去。照五助的想法,吉繼撤回去之後,當然只能下令東進。三成的話中已然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他和隼人正都毫無出兵的念頭。可令五助意外的是,回到垂井之後,吉繼又鑽進了帳中,接連兩天沒有任何動靜。到了七月初七,他叫來平冢因幡守,淡淡道:「因幡,你去一趟佐和山。」
    「遵命。」因幡守並未聽到三成與吉繼的對話,毫不猶豫點頭答應。
    「我等到今日,可隼人正的人馬還是沒來。耽誤了討伐會津,那可不得了,故,希望他們趕緊出發。」
    因幡守有些納悶,他似也察覺到三成的異心。
    「此前的兩日,是您特意留給治部大人的?」
    不等因幡守說完,吉繼便道:「人各有志。你告訴治部,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情誼。」
    「遵命!」平冢因幡守飛馬直奔佐和山城。九日,因幡守返回垂井,臉上充滿困惑:「治部大人的答覆真是古怪……他自始至終要我傳言給大人,請大人入城去殺死他。」
    「唉!」
    「並且,隼人正也不急著出兵。這跟上次的答覆有何兩樣?」
    吉繼有些落寞地點點頭,「看來還是不出兵……」
    五助發現吉繼似在抽泣,他怔住了。
    大谷吉繼又在垂井靜靜等了兩天,此前一直按時服用的湯藥,如今經常忘了喝,冷在一邊。儘管五助知道吉繼定在為什麼苦悶,但內情他卻不得而知。難道吉繼想再次勸阻三成,還是在等待三成回心轉意?
    其實此時吉繼正在思考著另一件事。在這世上,有些事並非人力所能阻止,正如滔滔的江水。當年,太閣出兵朝鮮也是如此。人人都知是一個錯誤,最終進退維谷,戰場上的不得志最終奪走了太閣的性命……
    三成曾毫不掩飾地說過,他憎恨家康。這種情形正如一座大壩,原本已然千瘡百孔,再怎麼修補也無濟於事。大壩里也有一股濁水想衝出來,所以,不如索性先把它放出來,再整修大壩,控制水流……這個時機,或許已然到了。
    三成曾在不經意間透露過這個意思:讓各種派閥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平定天下反而順理成章。
    明知吉繼不會動手殺人,三成還是不斷重複這一句:「你把我殺了吧。」這聲音在正直的吉繼耳畔揮之不去。每當回想起這些話,他包紮在繃帶中的雙目就淚水漣漣……
    十一日晨。
    「五助,我要去佐和山。你快準備一下。」說完,吉繼把湯藥一口氣喝了個乾乾淨淨,召來吉勝和賴繼二子以及重臣們,命令所有人馬撤回敦賀。撤兵的理由無須解釋,原本他就是帶病之身,即使勉強出陣也無甚用處,並且擔心北邊諸地有異動,必須嚴加防範。而他自己則到佐和山城拜訪三成,向其打聽一些關於兩邊的消息,之後再回去……這麼說便已足夠。
    大谷吉繼的轎子再次穿過佐和山城城門。三成彷彿早就料到吉繼會前來,親自把他請進本城大廳,立刻把家臣們都支了下去。
    「刑部大人難為你了。」
    「難道治部大人又讓我來殺掉您?」吉繼聲音微顫。
    「我真是對不住你。」
    「知道治部大人心思后,無論如何,我也不能一人東下。吉繼再次把這條命交給您了。」
    「三成感激不盡。你的加盟,不啻於讓三成獲得千軍萬馬。」
    聽著三成夾雜著抽泣聲的感謝,大谷吉繼失明的眼前浮現出了一股肆虐的濁流,那濁流在無情地吞噬農田、村莊……
    一旦下決心進入佐和山城,大谷吉繼立刻成為三成最得力之人。「既要舉事,關鍵是要有統帥,可遺憾的是,大人沒有這種器量。」吉繼毫不掩飾地向三成挑明,要起事,無論如何也得請毛利輝元來擔當主帥。
    與藤原惺窩、吉田意安、赤松廣通等學者交情甚篤的朝鮮人姜沆,日後在對比德川氏和毛利氏的富有時,曾如此描述:「家康的土地上所獲的米穀,對外聲稱二百五十萬石,實際收入數倍於此。輝元的金銀亦毫不遜色。家康坐擁關東,輝元握有山陰山陽兩道。世人評價這二人的富有時曾說,家康的米穀多得可以用來鋪一條從關東到京都的大道,輝元的金銀多得可以把從山陰山陽到京都之間的橋樑全部換成金橋銀橋。他們可謂富可敵國……」倘若不把毛利輝元拉攏進來,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這些誰都明白。
    「如何打動毛利?」
    三成對此早就胸有成竹,他會借奉行之名逼迫毛利起事。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急著披露自己的意見,而是先詢問吉繼有何看法。
    「可以請安國寺惠瓊助一臂之力。」吉繼淡然道,「當今天下,能夠說動毛利氏的,除了吉川廣家和安國寺惠瓊,再無他人。但吉川親近德川,當務之急便是立刻與惠瓊會面。」
    「難道這比借用奉行之口傳達少君之令,還要可行?」
    「虛名不如實利。安國寺……」吉繼忽然壓低聲音,「惠瓊歷來懷有野心,他一度想扶持毛利入主天下,把我加盟的消息告訴他,他自會動心。」
    「果然是妙計。可他老奸巨猾,恐怕難以對付……」
    「到時候就以死相迫。他若不答應,當場格殺勿論。」吉繼這句話聽來不禁令人心寒,這比三成早就盤算好的主意不知要毒辣多少倍。
    「治部大人,您手心裡無論如何也要掌握兩個人:一為左右毛利氏取向的惠瓊,一為決定上杉氏生死存亡的直江山城守。若不用鐵鎖把這二人牢牢鎖住,他們就會不知不覺惹出禍端。」
    三成低吟一聲:「多謝你的忠告。把這二人鎖起來之後呢?」
    「拉攏宇喜多秀家,組建義軍,向天下發出征討家康的檄文。」
    「有理,這些想法真是與三成不謀而合!那麼,總帥便是毛利輝元?」
    「宇喜多的分量太輕。故,大人當務之急,便是先入大坂城,立刻把毛利請到西苑。」吉繼已然成竹在胸。
    對於大谷吉繼的所有意見,石田三成幾乎都很滿意,他卻不想把毛利輝元推為主帥。照他的想法,主帥應是年幼的秀賴,然後大老奉行各司其職,齊心協力輔佐秀賴。不用說,真正的主帥還是他石田三成,所有的命令就都出自他一人之口,從而統率諸將。但吉繼一開始就毫不留情否定了他的想法。
    朝鮮之役時,吉繼曾作為監軍趕赴朝鮮戰場,為諸將間的不睦傷透腦筋,他今日刻意說出這些,定是擔心此次戰亂最終累及秀賴。
    「這場戰事原本就非出自少君意志,全是石田三成一人的企圖,故我並非為了豐臣氏而獻出性命,而是與石田三成一起死。」恐怕大谷吉繼心裡在反覆對自己說這話。正因為清楚這些,三成才沒有刻意說出對主帥人選的不滿。他知一旦說出口,吉繼定會再次嚴厲反對,此人似從未想到自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無論將來是家康的天下,還是輝元的天下,都要設法謀求秀賴安泰。其實吉繼這麼想也無可厚非。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三成仔細品味吉繼的心思之後,方才拉住他的手,道,「實際上,我已然暗中把安國寺惠瓊從大坂接到佐和山城來了。」
    「他已然來了?」
    「正是。我不這麼做,毛利的人馬就會在家康的命令下東下。而他們一旦東下,我們恐就無能為力了,故,須先把惠瓊留下……」
    「請先等等,治部大人,這麼說,毛利輝元已在考慮讓人馬隨內府東征了?」
    「輝元向來天真。」三成微微笑道,「為了響應內府,他早就任命吉川廣家為大將,惠瓊為副將。據說,七月初四,他的人馬就從出雲富田出發了。正因如此,我才趕緊把尚在大坂的惠瓊請到這裡。」
    「大人想如何說服惠瓊?」吉繼舒了口氣,問道。
    三成輕輕放下他的手:「我想好了,若不答應,我就當場殺掉他。他到底是想挨我的刀子,還是乖乖聽我支使,稍後便知。」吉繼聽罷,又輕輕嘆了口氣。
    三成把吉繼留在大廳,隻身去了後邊。後邊屋中,安國寺惠瓊煞有介事地穿著一身講究的僧衣,膝前還焚著香。
    「讓你久等了。」一來到惠瓊面前,三成頓時傲慢起來,「怎樣,你下決斷了嗎?」
    惠瓊拿眼瞥了瞥三成,道:「方才老衲已然反覆申明。此事一旦失敗,就會成為大逆不道之徒,萬萬不可草率從事……」
    三成粗暴地打斷他:「勝者王侯敗者寇,又不是只有我們這樣!」
    惠瓊喜玩弄陰謀的嘴臉頓時暴露無遺,無恥地笑道:「聽說此次來客乃是大谷刑部少輔,這位大谷大人好像是您的同道吧?」
    「我問的並非此事。」
    「話雖如此,但貧僧認為此乃關鍵。」
    「不妨跟你明說:刑部大人說了,既已把事情跟你挑明,就由不得你了。若你不答應,我只好除掉你。你休怪我不講情面。雖說吉川廣家不答應,但大師卻能說動毛利大人。內府欺少君年幼無知,橫行霸道,若我等坐視不理,不日他就會踏毀豐臣氏,自己坐掌天下。我們舉事,乃是大義討伐奸佞之舉,還懼怕違背天道?你究竟要怎的?」
    惠瓊張開已掉了幾顆牙的嘴,笑了,「治部大人,您要說的只有這些?」
    「你是何意?」
    「老衲的意思,是說此次若無身為大老的毛利大人相助,大人恐怕師出無名。」
    「因此,我才來問你。」
    「說來真是奇緣,太閣大人進攻中國地區時,老衲就擔起調解毛利氏與豐臣氏的重任。」
    「這些事我知,用不著重複!」
    「為了兩家,惠瓊在所不辭。只是一旦加盟治部大人一方,恐有把毛利氏拖入險境之虞,遺臭萬年,老衲的意思,想必大人明白了。既然是為『又』起兵,盟主就不當是治部大人。」
    三成甚是不快:「好,我擁戴輝元為主帥,這樣,你便答應了?」
    「其實老衲不想逼迫治部大人。但若誰為主帥都不清楚,這樣的軍隊,人馬再多也是烏合之眾。無論是宇喜多秀家,還是島津一族、長曾我部、小西、石田和大谷等,都要服從毛利……否則這就稱不上是義舉,也就不能一呼百應。」說畢,惠瓊眯起眼,悠然搖起扇來。
    三成忽然感到不可思議。雖然眾人口口聲聲是「為了豐臣氏,為了少君」,可實際上沒有一人真心實意。家康當然不會,可毛利和大谷,以及三成本人,不也各懷鬼胎嗎?
    「明白。」三成想及此,臉上堆笑。
    「為了少君,為了大義,為了師出有名,看來我不得不答應你。」惠瓊道。
    三成諷道:「若對毛利氏沒有好處,你斷不會加盟。」
    誰知惠瓊竟毫不在乎,立刻尖銳地反擊道:「什麼為了豐臣氏,為了大義,全是粉飾之辭,當然,這些粉飾並非全無用處。為了贏得世人支持,其非常必要,也是有力武器。但僅有這個卻無法打仗。這雖難聽,可剝掉虛偽的外衣,全盤考慮,方是成就大業前極為重要的一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說,除掉虛偽的外衣,剩下的就只有三成的野心了?」
    「老衲並不這麼認為。治部大人是想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解決與內府的個人恩怨,大谷刑部則是想返還治部大人的恩情。內府早就料到您要舉事了,他認為這並無不利,因為他可以藉此掌握天下。在此形勢下,毛利氏是絕不會相信徒有虛名的東西,讓己方陷進泥潭。除非在勝利之後讓其執掌天下,就像當年鎌倉幕府的北條氏那樣。沒有這般打算,毛利絕不會蹚這灘混水。這是老衲不加粉飾之言。」
    惠瓊之姦猾在三成之上。三成皮笑肉不笑,勉強把湧上心頭的火氣壓了下去,「真不愧是高人,此話實在無懈可擊。你已答應與三成聯手了?」
    「老衲還沒聽到治部大人的答覆。」
    「既然要請毛利大人出山,那點事自不在話下。」
    「從一開始,主帥便是中納言……」
    「你認為在太閣去世之後,這世上還有誰能使喚中納言?」
    「哈哈哈。老衲失禮了。但治部大人,若說這世上無人能將中納言當作屬將,未免太武斷了。」
    「大師的意思是……」
    「唯有一個人,便是內府。故,沒有非同尋常的決心,毛利絕不會輕易起事。」
    「果真如此,我便當場殺掉你,剛才我已說了。」
    「究竟是被你斬殺了好,還是在無益的戰事中死掉好呢?」
    惠瓊臉上露出暖昧的笑容。若是以前,三成早就怒起了。惠瓊乃是他最討厭的一類人:老奸巨猾,從不動怒,不動聲色玩弄他人於股掌之間。但除他之外,世上再也無人能夠說服毛利輝元。三成真拿他毫無辦法。
    「大師認為,這場戰爭必敗無疑?」
    「不,勝負完全取決於大人心態,」惠瓊放聲笑道,「大人不干預軍政,傷害眾人感情,獲勝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只是萬一失敗,老衲就不得不承擔罪責,才故意與大人說了這麼多,以試探大人的忍耐之力。」
    「試探我?」
    「哈哈哈,大人不也在考驗老衲嗎?」
    「你難道把我剛才的話理解為考驗?」
    「好了,言歸正傳。治部大人,老衲要答覆您,就必須重新披上虛偽的外衣……老衲已仔細考慮過了,大人的想法很是有些道理。」
    三成呆住。
    「太閣故去,內府專橫跋扈,確讓人難以容忍。照此下去,少君形同虛設,不日之後天下自會被他奪取。但這次討伐會津,他乃是受幼主之命出征,並已得到天子敕使慰問,故擅自發動偷襲,無異於謀反,必會陷我等於不義,因此,老衲才再三奉勸治部大人放棄此念。可是治部大人根本聽不進勸告,還要逼迫老衲。不過聽了治部大人方才一番言語,亦完全在理。義理完全在為豐臣氏捨棄一切的治部大人一邊。於是惠瓊不得不答應大人,請治部大人放心便是。」
    三成苦笑著嘆了口氣——答應與否,根本用不著拐彎抹角,一句話就解決了!
    「大人,您明白老衲的意思了?」
    「大師答應說服中納言,不是嗎?」
    「老衲是迫不得已……真是有趣。」說著,惠瓊拍拍腦袋,起身道,「那麼趕緊與刑部大人一起商議吧。請治部大人前頭帶路。」
    至此,三成方才明白惠瓊說的「忍耐」二字,對於他是何等重要!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2
第298章 東行西探


    慶長五年七月初二,德川家康抵江戶城。七月初七,家康把集中在江戶的諸將召集到大廳,賞賜酒宴,並對全軍進行部署。
    「我二十一日從江戶出發。在此之前,希望各位分別抵達預定地點,完成布陣。」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滿腹疑惑。從大坂出發時,家康匆匆忙忙,甚至不想給上杉景勝備戰時間。可接近江戶,他卻變得悠閑自在起來,彷彿在遊山玩水。
    到達鎌倉之前,家康說要遊覽江島,不但悠然參拜了弁財天,觀了岩洞,還饒有興趣欣賞了漁女們潛水采貝,並特意賞賜她們白銀。到了片瀨、腰越、稻村崎,家康又連令停轎,參觀了鎌倉山、星月夜的水井、鶴岡八幡宮。
    眾人猜測,家康長時間在此停留,恐是他熱衷於考察賴朝公事迹,並喜讀《吾妻鑒》的緣故,抑或是覺得鎌倉畢竟開了幕府之先。不想欣賞了風光之後,他又說要去田獵……
    難道家康對討伐上杉竟如此自信,談笑間便可令其灰飛煙滅?一路上,眾人都這般想,以為到達江戶后,家康會立刻激勵諸將,頂多在兩三日之內便向會津進發,可他好不容易作了部署后,卻又說他本人要在二十一日才從江戶出發,真令人摸不著頭腦。
    其實,家康正在靜候三成的動靜。那些頭腦敏捷之人或許已隱約覺察出他的心思。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萬般狐疑:若真擔心京坂形勢,家康就當迅速出兵,儘早結束會津戰事才是,他卻在此按兵不動!
    家康氣定神閑,部署完畢,又頒布了軍令。
    他將所有將士分為先鋒、主力和江戶留守部隊。先頭部隊總大將由秀忠擔任。旗下將領分別是:結城秀康、松平忠吉、蒲生秀行、神原康政、本多忠勝、石川康長、皆川廣照、真田昌幸、成田康長、菅沼忠政、松平忠明等人,約三萬七千五百人。
    主力由家康親自率領,旗下有福島正則、池田輝政、淺野幸長、黑田長政、細川忠興、山內一豐、藤堂高虎、田中吉政等外樣大名二十九名,約三萬一千八百餘人。
    江戶城留守部隊分別是:本城由松平康元和言山忠成負責;西苑由內藤清成和石川康通負責;町奉行為板倉勝重;糧草由加藤正次負責。
    除此之外,奧羽和越路也分別派出別隊。從部署來看,家康確要全力討伐上杉。但他仍然十分悠閑,與眾將觥籌交錯,怡然自得,彷彿戰爭完全與他無關。
    賜宴前,軍令就已傳到諸將領手中,與太閣出兵朝鮮相比,其莊重程度絕不遜色。一旦將士喧嘩吵鬧,無論是非,均按軍法處置,這已是定例;若搶劫、放火、凌辱婦女,亦按軍法處置;嚴格服從軍令,嚴禁爭搶戰功,嚴禁押送糧草、武器的武將為了顯示威風而攜帶華而不實的長槍;嚴禁騷擾商家,嚴禁未經許可擅自換崗,嚴禁私回領內……從這些安排,可以看出家康的決心。
    宴會一直到申時才結束,諸將紛紛退出,為第二日的出發作準備。
    而此時,大谷刑部第二次向三成呈遞了意見,正在垂井等待迴音。
    看到眾人都退了出去,永井右近大夫直勝又返回。這次軍旅之中,永井直勝不僅是謀士,也兼任佑筆。對家康近來的舉動,他深感不解。
    此時,家康正笑著與本多佐渡和板倉勝重說話。
    「這麼說,西邊還沒準備好,我們要在這裡作好準備?」說話的是板倉勝重。看來,勝重也和直勝抱著一樣的疑問。
    「是。」家康點點頭,看了本多佐渡一眼,「佐渡,我想還得等十天,你以為呢?」
    本多佐渡一本正經道:「大人的意思,在下不甚明白。」
    原來連這一位也在裝糊塗,直勝想。
    佐渡怎會不明家康心思?他之所以裝聾作啞,定是害怕一不小心說過頭,事後會挨家康責罵。
    「我是說,西面的軍隊是否被阻,目前尚不清楚。」家康正色道。
    「兩邊的軍隊?」
    「島津、鍋島、吉川、脅坂等人應已出發,正在東下途中。」
    「越前的大谷刑部也該動身了。」勝重忙道。
    「這些人馬都將被阻在大坂。如此一來,兩邊的準備就完成了。」
    直勝一驚。勝重也滿臉愕然地閉上嘴。原來家康所說的兩邊,指的並非友軍,而是三成。
    明明看透了這些,卻偏偏還要出征會津,家康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攻打會津的意思?永井直勝疑慮滿腹。家康卻依然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不斷打量直勝和勝重。
    直勝也已察覺到,家康是故意把大坂空出來,好給三成及其同夥以起事的機會。而且,這已然被他剛才那句話清清楚楚證實了。由於三成尚未準備好,家康才聲稱不能從江戶出發。照這樣,一旦三成把從西面出發、討伐會津的人馬都阻在大坂,明目張胆舉起叛旗,方正中家康下懷,他便會立刻命令人馬向西折回。這樣一來,攻打會津的重任將由秀忠承擔,家康則親自攻打三成……想到這裡,直勝暗暗看了家康一眼。
    不可能!部隊並未一分為二,最重要的是,太閣舊將會輕易聽從秀忠指揮嗎?
    「右近、勝重,你們好生思量。」家康笑道,「我為何要這般做?你們和我雖在年齡和經驗上有些差異,但也絕非愚人。對我的想法,你們起碼能猜透六七分。」家康眯起眼,望著泥牆對面的道灌堀一帶飛起來的鷹群,道:「有疑問,問也無妨。」
    板倉勝重正色道:「大人的想法,在下似乎有些領悟,卻不能明白通透。大人屢屢教誨我等要以仁為本。無論太閣生前還是逝后,您一直忍辱負重,儘力避開戰亂,可這次卻主動發起戰事……」
    「勝重,你是想問戰事與為政之仁有何不同?」
    「是。在下不明白的,還不止這些。」
    「你把上杉家家老藤田能登守帶來,或許能解得二位的一些疑問。」
    聽家康這麼一說,板倉勝重愈發狐疑。「遵命!」他瞥了永井直勝一眼,走了出去。
    此時直勝已是滿頭大汗,他本以為藤田早被殺了。看到上杉景勝決意要與家康決戰,藤田能登守對其心灰意冷,便沒有返回會津,直接從京城來到江戶。當藤田能登守落到板倉勝重手裡時,家康命令道:「他這個背棄主君的叛徒。你隨意處置吧。」
    永井直勝甚是清楚家康這道命令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認為能登守早就被殺了。沒想到,一心要施行「仁政」的板倉勝重,竟把他保護了起來。
    未久,板倉勝重帶著藤田能登守進來。藤田本不可能留在城裡,定是勝重有意想讓他跟在身邊。
    令人意外的是,看到能登守,家康居然出奇地平靜,道:「藤田大人,靠前坐。」
    能登也全然不懼,寬大的圓臉上溢滿明快的笑容:「大人的前鋒終於要開赴會津了。」說罷,悠然坐在家康所指的位上。
    「能登,你還信任德川家康嗎?」
    「在下本是自幼生長在越后的一介武夫,一旦心中生念,就堅信不移,絕不更改,否則心中不快。」
    「你曾說過,誤了上杉氏的人是直江山城守,對吧?」
    「正是,對上杉氏來說,山城守器量太過。照上杉氏現在的情形,即使說山城為主君、上杉大人為家老,也不為過。」
    「你果然心直口快。可是你為何不惜背叛景勝,願意侍奉家康?」直勝和勝重全身都緊張起來。
    「這可是個難題!打個比方,大人要去買刀,店主給您看了名刀和劣刀,大人會買哪一把呢?在下想誰都會買名刀。」
    「你把我比作名刀?」
    能登的圓臉猛漲紅了,似有些羞怯。他囁嚅著:「在下還從未見過如內府這般豪賭之人。」
    「哦,你竟認為我在賭?這很是讓人意外。若說是賭,比我深通賭性的大有人在,三成、山城等人,都可稱得上是賭王啊。」
    「不。」能登守使勁搖著頭,「賭博有大小之分。山城充其量只是在賭上杉大人的心志,三成賭的則是豐臣氏與他自己的野心。但內府賭的卻是天意。若輸了,自會受到懲罰。三者豈能比擬?」
    「這麼說,我真是在進行一場豪賭?你明知我將會受上杉和石田兩面攻擊,卻還是要把賭注押在我身上?」
    「內府,此事您用不著擔心。景勝和石田不會對內府兩面攻擊。故,我當然要賭內府贏。」
    家康飛快地瞟了直勝和勝重一眼。雙方在互遞眼神,點頭微笑。只有本多佐渡眯縫著眼,半睡半醒。大概他已隱約察覺到藤田能登的意思。家康忽然縱聲笑了:「直勝,聽見了嗎,我不會受到兩面夾擊。你牢牢記在心裡。」
    「是。」
    「作為賭王,到底是我更明白些。」
    「這是賭野心與賭神佛的差距。」
    「有意思,能登守,為何我不會受雙方夾擊?直江山城守與石田治部必商議過多次了。」
    「內府大人,這些您當明白。」
    「明白什麼?」
    「治部與山城為人有別。」
    「哦,我倒從未刻意比較過這二人。」
    「山城守城府甚深。治部饒是手段百般,山城守卻不會輕易上當。」
    「那能不能舉一兩個例子。」
    「好。山城一直在煽動治部,想讓治部起事,好把內府釘在大坂。」
    「哦?」板倉勝重不禁驚呼一聲。永井直勝的驚詫也絕不弧於勝重,只是到底長几歲,好歹控制住,沒叫出聲來。
    「若治部到處策動,內府便無法離開大坂半步,正是出於這種算計,山城才給豐光寺承兌寫無禮的書信。那封書信當然也會傳到治部耳內。如此一來,治部就自會把上杉看成自己人,更加急於求成……一旦治部著急起來,內府自離不開大坂了。於是,上杉氏則可趁機整頓武備,再向內府請罪。萬一舉事的治部戰勝了內府,他就會憑藉一封書信與治部結成同盟,然後逐步削弱治部,天下遲早歸於上杉氏,這便是他的如意算盤。但這卻被內府看破。即使不被看破,拿野心與神佛之心來下賭注,差別也太大了……實際上,在下被趕出上杉氏,也是因為早就看透了直江山城守的心思。因此,現在內府征討上杉,最為狼狽的必是直江山城。」
    聽了藤田的一番言辭,最為驚訝的莫過於家康本人。但他和本多佐渡都沒顯出格外吃驚之態,唯永井直勝和板倉勝重驚愕萬分。家康道:「能登守,你認為我不主動出擊,上杉便不會出手?」
    能登冷笑道:「這些,內府大人該比在下更清楚。」
    家康故作糊塗,道:「你想多了。我並無山城守那樣傑出的才智。」
    「不,這種判斷無需才智。上杉氏戰,必敗;敗,必亡。如此明晰的戰局,縱然非直江山城,也不想打。」藤田能登向前靠了靠,「內府的眼力可穿鐵石,在下還是坦誠為好。他們把在下趕出來,恐就是直江山城害怕內府的證據之一。」
    「你是被趕出來的?」
    「這像是謊言,」藤田能登垂首認真思量片刻,「可說是被趕了出來,也可說這是一個謎。」
    「趕你出來的是景勝還是山城?」
    「當然是山城。把我趕出來時,山城還說過:汝泄了上杉氏的底,形同與內府私通,所犯下的罪過不可饒恕……」
    「你怕回去有性命之憂,才不回會津了,對吧?」
    「這……請內府聽下去。他還在寫給我的書信末尾說:若汝不是叛逆,就用實際行動來證實。」
    「難怪。」
    「這便是他拋給在下的謎。」
    「謎?」板倉勝重冷不了插進一句。他大概已忘記了身份,竟然禁不住刨根問底。
    「休要插嘴,勝重!」家康輕輕責備了一句,「若是謎,你打算怎麼辦呢,能登?」
    「無論這是不是謎,在下需做的只有一事。若因為山城把戲演砸,就讓名門上杉氏毀於一旦,在下不忍。故,無論如何,請內府對上杉氏手下留情。能登求內府了。」
    「哈哈哈。」家康放聲笑了,「這恐也是山城和你商量好的吧?」
    「這怎麼可能?即使上杉氏平安無事,能登也絕不再回會津!」藤田能登的表情甚是認真。
    家康臉色也嚴肅起來。對於能登從上杉家脫逃,他總懷有疑念。因為當年石川數正雖投靠秀吉,卻在暗中不動聲色調解兩家關係。能登是否也和數正一樣?他的話若真,直江兼續與石田三成這兩個奸雄之間的合作就不可能實現。本想利用藤田能登虛張聲勢,家康才特意把他叫到直勝與勝重面前,結果卻出乎他預料。
    家康道:「你是出於這樣的想法才離開上杉氏?看來家康要重新思量景。」
    「內府以為,直江山城都是在景勝指使下行動?」
    「倒不盡然。但我沒想到直江山城能操縱景勝。」家康頓了頓,看著永井直勝與板倉勝重,「當然,我若受到東西夾攻,會把主要力量用來對付景勝,余則委與伊達和蒲生,讓他們西上,這便是我最初的打算……可能登剛才求情,哼,讓我對上杉手下留情,上杉根本不堪一擊……既然能登這麼說,自有他的道理。二位以為如何?」
    藤田能登不禁一怔,他覺得這怕是家康的真實心態。最近家康的自信堅如磐石。人一旦這般自信,恐懼自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不是誰都能擁有這種自信。代秀吉打理天下,這種洞徹一切的使命,乃神佛下達的至高無上的命令。因此,家康已然不再拘泥於小事,不為探聽到些許秘密而竊喜……能登想到這裡,不由全身僵硬。
    直勝飛快地瞥了本多佐渡一眼,可佐渡依然半睡半醒,毫無反應。
    「勝重,你有何意見?」家康問板倉勝重道。
    正在這時,能登忽然兩手伏地,忙不迭道:「內府,萬萬不要讓上杉氏毀於景勝手中。只要內府不主動進攻,在下就定能設法說服景勝。一定!一定……只要事先約好。」
    能登的眼圈紅了,這當然瞞不過家康。看來此人並未撒謊,他還與景勝保持聯絡,正因如此,自不可盲目信任他。但此人似一片赤誠,自己過於冷談,也實在太殘酷了。家康遂平靜道:「我姑且聽你一回。當然,戰事瞬息萬變,我亦無法預測結果能否如你所願。」
    「內府,」藤田能登守又往前挪了挪,「這是山城拋給在下的一個謎……山城與景勝不翻臉,上杉氏便難逃敗亡。山城也深知這些,他定會對三成說,主君不信任他,雙方無法遙相呼應、夾擊內府……」
    「等等,能登,你的話好生古怪。即使我未與上杉激戰,也未必會於西邊戰勝三成。直江兼續怎會如此妄下結論?」
    「不!」能登拚命搖頭,「兼續絕不會真心與三成結盟。他怎會把三成當成自己人?這場戰事,如果不打上杉,三成自敗!請相信在下!」
    家康表情嚴厲:「直勝、勝重,你們休要相信他剛才胡言。這是毒藥。即使是一頭獅子捕捉一隻兔子,也要傾盡全力……能登時常說些帶毒的話,大家萬萬要小心。」
    可能登依然十分固執:「無論如何,在下也要想方設法讓山城和景勝不睦。只要對景勝說,謙信公的骨氣都去了哪裡……」
    「好了。勝重,把能登帶下去——能登,你的話我都記在心裡了,過後再與你合計。」
    能登猛噤了口。他不再固執倔強,反倒羞愧難當。「恕在下失禮。」他緊盯著家康,施了一禮。家康也向他微微致意。
    人各有志,悻悻離去的能登絕非想出人頭地之輩,只是對於自己的心念,對於自己心愛的東西,會堅持到底,甚至不惜拋灑熱血,這種執著簡直讓人悲哀。
    儘管藤田能登已然離去,可是永井直勝還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出神。突然,本多佐渡抬臉對直勝道:「你明白大人不急於進攻會津的原因了?」
    家康忽然嘟囔起來:「這傢伙擔心的與我一樣……」
    看到直勝沒有立刻回答的意思,本多佐渡苦笑著轉向家康:「大人……」
    家康醒過神來,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在下以為,藤田能登似能分裂直江山城與上杉景勝。」
    家康沉思片刻,道:「若山城與上杉不和,或許,上杉就軍心渙散了。並且,山城與治部不過是在相互利用……一旦明白這些,上杉氏就會喪失鬥志,而這亦會令三成喪失鬥志……」
    本多佐渡守正信似希望家康相助能登——若成功地離間了上杉氏主從,戰局將會朝極為有利的方向發展……
    「哼!」忽然,家康打斷了佐渡的思緒,「佐渡,你知你有多大年紀嗎?你比我歲數都大,居然會聽信那樣的話,難道你忘了最根本的事?我故意把大坂城空出來,為的是什麼?我把會津的上杉氏和佐和山城的治部作為敵手,並非為了我個人!」
    看到家康語氣如此激烈,佐渡暗暗叫苦,連連施禮賠罪。
    「這是在神佛的授意下,通過家康的手來實行統一大業,否則,此戰與私鬥有何區別?」
    「在下愚鈍。」
    「直勝,你最好也把這些牢記在心。所謂謀略戰術,不足為重。過分拘泥於此,就會忘記大義,戰事就會淪為毫無意義的殺戮,令士兵變得瘋狂,軍隊變得凶暴……你們定要銘記在心。」
    永井直勝詫異地仰望著家康。他沒弄明白佐渡為何忽然受到申斥。
    家康繼續道:「藤田的事到此為止。我明白他的心思。他一心在為主君著想。儘管如此,我們不應指望對他再加利用。」
    「大人明鑒。」
    「我們絕不可妄想打一場僅僅利用二三豎子,就能決定勝敗的戰爭。這次戰事,是德川家康深思熟慮的結果,是為了建立一個富強的國家。我的行為符合神佛意志,發起的戰事是決定天下大勢之戰。」
    此時,佐渡依然不明白家康在想什麼。
    家康進入江戶城第十七日,即七月十九傍晚,來自大坂的增田長盛的信使給永井直勝送來一封信函。發信日期是七月十二。這是送到家康手中的第一封來自兩邊的書函。
    直勝立刻將書函帶到了本多佐渡處,二人一起來到家康面前。此時,兩邊該到江戶集中的軍隊幾乎全來了,已向會津進發,沒來的看來已被阻在大坂。
    「大人,增田右衛門大夫的書函到了。」直勝把書函交給家康。
    家康令人取來眼鏡,慢慢讀了起來。信很短,不到五行,卻簡明扼要點明了西面局勢:趁家康出征會津,不管願意與否,西邊的人都被迫作出選擇,產生了種種動搖。
    「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在垂併發病,延緩了出征。石田治部少輔三成已有率兵向大坂進發跡象……之後情形,會隨時告知。」
    最為奇怪的是,本應是三成最忠實盟友的增田長盛,卻最先送來了這封信函。
    「不怕大人責備,這封書函會不會是治部授意?他想藉此來打探大人動靜,並想動搖出征諸將。」
    本多佐渡悄悄說道,家康未回答他,另道:「直勝,把佑筆們召集起來,把這封書函一一抄給諸將。」
    「遵命!」本多佐渡急了:「大人難道想分發給所有豐臣舊將?」
    「不錯。你認為此舉不合時宜?」
    「大人,您這樣做,無異於自取滅亡。諸將妻小都在大坂城。這時把書函給他們……」
    「你是說會影響士氣?」
    「請大人三思!」
    「佐渡,諸將看到這封書信后慌亂起來,紛紛撇下家康返回大坂,豈非更妙?」
    「大人說什麼?」
    「那樣的話,就說明天下人心不在德川家康這邊,這是神佛的裁決,若這樣,我或許會向三成低頭。」
    「大人,您是在說笑?」
    「好了,不要啰嗦。什麼也休要隱瞞,把一切都告訴他們,看看到底有多少人留下來。」說著,家康摘下眼鏡,看向直勝,「直勝,從今往後,西面的消息會陸續傳來。從這裡到宇都宮,你每隔八里設置一個驛站,把京城一帶的形勢逐一傳達諸將,莫要忘了。」
    看來,這才是家康一直留在江戶城的最大原因。
    本多佐渡守正信茫然望著家康。把來自西面的消息一字不漏告訴每位將領,主公何等大膽與自信啊!三成到大坂之後會做出什麼事,佐渡早已清楚:上杉景勝另當別論,毛利、宇喜多二大老與增田、前田、長束、大谷等奉行,定會被三成拉攏過去,然後向諸將發表討伐德川的檄文。還遠不止這些,東來諸將的妻小几乎都留在大坂,一旦他們被扣為人質,諸將還能否留在家康身邊?
    佐渡依然認為,當徹底查明上杉氏的意向,嚴密封鎖來自兩面的消息。永井直勝出去之後,佐渡盯住家康道:「恕在下多言,如此做實過於冒險,大人心中雖光明磊落,可並非人人都是神佛,諸將的動搖萬一被泄露給上杉……」
    家康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你是說,到時上杉會主動挑戰?」
    「大人明鑒。若藤田能登的遊說無濟於事……」
    「夠了,不要說了。我知道。」家康打斷佐渡,「德川家康在意的既非謀略,也非眼前勝敗。」
    「哦?」
    「一個人的一生,並非時時處處都要考慮眼前成敗。」
    「大人,您究竟為何刻意走這麼一步險棋?」
    「正信,現在家康最在意的,是一種巨大的使命。」
    「使命?」
    「正是!家康命中注定要在太閣歸天之後平定天下,此使命重於磐石。有人願意離去,就讓他們離去好了,真正明白家康使命的人便可留下來,全力戰鬥。」
    「一旦因此給我們帶來大厄……」
    「我絕不後悔。若外樣大名全數離去,因此導致上杉襲擊我們,我自會傾盡全力擊潰他。好了,你不必再說。」
    一席話說得本多佐渡瞠目結舌,他大張著嘴,牙洞歷歷可見。慎重與隱忍,是圓滑老練的家康最大長處。可沒想到,今日家康口中居然說出如此意氣之言。
    「佐渡,但凡有志安定天下,須要有此器宇。這是德川家康發動此次戰事的動力。」
    佐渡嘴唇哆嗦著,仰視著家康。世上都以為,本多佐渡守乃家康智囊,其實正好相反,他只是在忠實地照家康意志行事。不過家康每次作決定前,總會向家臣徵求意見,在外人看來,倒像是在依家臣意見行事。
    家康向左右徵求意見有兩種情況:一是試探對方見識,二是增長對方見識。佐渡深有體會,並常常無比敬慕地感慨:只有家康才能如此。但他從未想到,家康會在他面前如此直言不諱,簡直如胡言亂語。
    正想到此,只聽家康又平靜道:「不必擔心,德川家康乃是在盡人事與神佛對抗。這次我偏偏不祈求神佛庇佑。」
    事實上,家康的安排天衣無縫。
    二十一日,三成與大谷吉繼攜手進入大坂城的消息傳來。
    據茶屋四郎次郎和豐光寺承兌的書函看來,毛利已被安國寺惠瓊說服,拒絕了吉川廣家的勸說,親自到了大坂城,進入西苑。
    所有這些書函,家康全部讓佑筆給每位將領抄了一遍,一一分發到他們手中。諸將雖已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但還是異常擔心,不免騷動起來。令人意外的是,家康的這些做法竟避免了他們爭搶戰功。
    究竟是要打東邊,還是要打西邊?這個疑問解不開,就無法開戰。
    同日,大軍照原定計劃浩浩蕩蕩從江戶城出發。
    「看樣子是真想攻打上杉。」
    「大人如此悠然,定是早有妙計。」
    同行的旗本大將不用說,就連先發諸將也都納悶。家康卻不慌不忙,花了三日才到下野小山。在下野,他又接到西面飛報。這次是來自伏見城的鳥居元忠來函,說是毛利輝元已進入大坂城,恐怕不日之後,伏見城就要陷落云云。
    家康未向諸將隱瞞,不但不隱瞞,還附了一句:「心憂之人,隨時請便,家康概不阻攔……」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3
第299章 石田起事


    慶長五年七月十四,毛利輝元在廣島收到一封邀請書函,信函由石田三成、大谷吉繼、安國寺惠瓊等人秘密商議后書寫,有三位奉行的聯合署名。
    「大坂一事,現已得到上意,請及早進城。本想派惠瓊大師前去迎接並細說原委,但事出突然,終未成行。還請火速起程……」
    單看內容,彷彿是發生了十萬火急之事,發信人是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前田玄以三奉行。當然,書中刻意略去了三成和吉繼,但由於惠瓊早就另外修書給毛利輝元,他一看便知其意。
    十五日一早,輝元帶著年僅六歲的兒子秀就從廣島出發,十六日晚抵達大坂。
    輝元一到,三成與吉繼、惠瓊立刻照計行事。首先,逼迫西苑守將佐野肥后守綱正交出西苑。綱正表面猶豫不決,暗地裡卻悄悄帶著家康妻小出了城。他知,如在此抵抗,定會給阿茶局、阿勝夫人、阿龜夫人等帶來性命之憂,思前想後,他主動棄了西苑。
    毛利輝元取代家康駐人西苑,令兒子秀就去秀賴身邊侍奉,並於十七日召眾議事,決定發表討伐德川家康的檄文。三成等人早就準備好,所謂商議只是走走過場。
    檄文共列舉德川家康罪狀十三條。
    一、獨斷專行,逼迫二奉行隱退。
    二、為攻打五大老之一上杉景勝,逼迫前田利長寫下誓書,索取人質。
    三、景勝並未觸犯太閣法令。不聽諸值奉行諫言,強行出兵征討。
    四、恃權任意加封土地(指賜細川忠興杵築之六萬石領地一事)。
    五、逐太閣伏見城留守諸將,私自駐兵。
    六、占高台院西苑為居所。
    此外,在西苑築天守閣,隨意讓諸將妻小回歸本領,由於阿龜夫人的緣故,擅向將八幡土地賞賜給石清水神官等。檄文聲稱,這些都是家康企圖盜取豐臣氏天下的有力證據。
    十三條罪狀之後,方是正文:「此次德川家康棄少君於不顧,討伐景勝之舉,有違自家誓言、太閣法度,眾議之後,決定舉義兵伐之。凡領太閣之恩者,自當奮起,為少君盡忠。」署名為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三人。
    大老毛利輝元和宇喜多秀家聯署檄文另附,內容如次:「自去歲始,家康屢屢違背法度,背叛誓言。如此,奉行及眾長老危矣,屆時少君將如何處之?鑒於此,此次經各方協商,最終決定舉兵伐之。吾等深贊眾奉行忠心。值此危亡之際,是否擁戴少君,望天下人思之。」
    棄秀賴於不顧,東去討伐上杉景勝,乃家康企圖逐一消滅受豐臣重恩諸將的陰謀云云,是三成苦心尋找的借口,也是說服毛利輝元起兵的理由。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惠瓊就這樣不斷遊說輝元,若上杉景勝拚命抵擋家康,這場戰事有勝無敗。
    檄文於慶長五年七月十五公布天下,西邊如臨大敵。
    在石田三成之子正隆的阻攔下,本欲在家康手下效力的鍋島勝茂、脅坂安元、前田玄以之子茂勝等人,儘管已開赴近江愛知川一帶,最終還是率領各部返回了大坂。
    隨家康東去的諸將家眷自然嚴禁歸領,在增田長盛的命令下,使者為人質之事飛馳向四面八方:大津京極高次處、朽木谷朽木元綱處、藤堂高虎赴、伊達政宗處……
    儘管京極高次乃秀吉側室松丸夫人之弟,但家康東去之際,他特意盛情款待過,故拒絕了送交人質的要求。但朽木元綱卻把長子熊若送到大坂,伊達政宗也把長子秀宗送到宇喜多秀家處。本要求以高虎之弟高清為人質,卻被高虎家臣嚴厲拒絕。
    在此同時,也有使者飛馬馳向伏見城,要求元忠即刻獻出城池……
    增田長盛的使者最初造訪伏見城乃是十八日晨。此時鳥居元忠剛見畢佐野肥后守綱正,把他嚴厲斥責了一頓:「時局如此動蕩不安,你怎能丟下西苑逃命?」在元忠的嚴厲詰責下,綱正低頭不語。
    「有人逼你嗎?」元忠以為綱正是擔心家康家小的安危,才特意把他們帶走。「內府讓你好生守衛西苑,你偷奸耍滑,全無骨氣。骨氣關係重大,絕非可有可無……」
    「鳥居大人,在下已然平安把內府家小安置於大和了。」
    「我不想聽。」元忠推測,綱正已把婦孺安排到男山八幡熟人家中,也鬆了一口氣,「身為武人,就當令行禁止。這與保護女人孩子的安危是兩碼事。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在下也認為不妥,故想請大人寬諒。」
    「你以為把西苑交了出去,致個歉就沒事了?」
    「在下明白。大人當然是決心死守城池,在下想在此盡綿薄之力。」
    「不行!」鳥居元忠一口拒絕,「大人親口令我守住伏見,但未說讓你幫我。我一定要給治部那幫烏合之眾狠狠一擊,讓他們嘗嘗三河武士的厲害。哼,你不能留在城內。」
    正說到這裡,增田長盛的使者伊藤長季來訪。元忠中斷了與佐野的談話,拄杖去見使者。
    伊藤長季盛氣凌人:「少君有令,要徵用伏見城。你的人馬即刻撤出,此乃上意。」
    「恕老夫難以從命。」元忠當口便道,長季不禁愣住。元忠又厲聲道:「恕老夫難以從命。我本內府家臣,並非豐臣屬下。對老夫而言,所謂上意,只能是內府命令,其他一概與本人無關。辛苦貴使了。請回吧。」
    伊藤長季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盯了元忠許久,方道:「鳥居大人,你敢不遵上諭?」
    「恕我冒犯。」
    「即使是少君之令,你也不聽?」
    「這真是少君之令嗎?此事我早有預料。快快回去告訴你家主子,鳥居元忠絕不會交出城池。」
    「鳥居大人,你想清楚後果了?」
    「三河武士絕不會屈服於威逼利誘。」
    「據我所知,東西聯絡已被完全切斷。與其在此死守,不如率領人馬緊急東去與內府會合。大人以為如何?」
    「多謝關心。但我家大人早就料到西邊會發生騷亂,不會長期駐留東面。我家大人會立即返回,剿滅叛軍。老夫的任務就是留在城中,靜待內府歸來。」
    「你是寧為玉碎?」伊藤依然不肯放棄,「大人氣節誠是可貴,卻有勇無謀。」
    「對貴使的關心,老夫感激不盡。」元忠十分乾脆地擺了擺手,「即使被百萬大軍包圍,老夫也不改初衷。請回吧!」
    見對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使者終於面露慍色,站起身,「那麼,咱們只好兵戎相見了。」
    「請便。到時讓你們嘗嘗三河武士的厲害。」
    使者回去后,元忠立刻把諸將召集到本城大廳。雖然他並不認為毛利的人馬會立刻前來攻打,但他明白,圍城只在早晚。
    被召集到大廳的有內藤彌次右衛門家長、家長之子小市郎、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衛門近正諸將,還有駒井伊之助、深尾清十郎、岩間兵庫頭、甲賀左衛門等人,聚齊之後,元忠將家臣濱島無手右衛門喚到眾人面前。之前元忠已再三囑咐他,讓他去向家康報信。
    「無手右衛門,定要拿出當年長筱城鳥居強右衛門那樣的氣魄,無論如何也要逃出城去……」元忠用他蒼老的聲音說著,環視了眾人一圈。遇事愈是平靜,反而愈顯悲壯,元忠一切如常,反而給在場之人的心籠罩了一層陰影。
    「我們當以怎樣的決心來守衛此城,此前已告訴各位。絕不能簡單地以死來報答主公的知遇之恩,那隻能令三河武士蒙羞。我們當置之死地而後生。」
    「是。」內藤家長附和道,「我們死守伏見,乃是為了拖住更多的敵人,拖住的敵人愈多,內府的壓力就愈小。」
    元忠笑著點點頭:「彌次右衛門說得絲毫不錯。」言畢,他轉向濱島無手右衛門,道:「你仔細把這邊情形報告內府。待太陽落山,我們就掩護你出城。我們已在敵人監視之下,晚上也不例外。到了宇治山,莫要忘了放狼煙,給我們信號。」
    「遵命!」濱島無手右衛門施了一禮,放於膝上的拳頭不住打顫。
    「大家見狼煙一起,我們立刻各就各位。為掩護無手右衛門,本城由我親自把守,正門為松平主殿助與五左衛門,西苑由彌次右衛門與令郎小市郎負責,松苑為深尾清十郎和甲賀眾,名護屋由岩間兵庫頭與甲賀左衛門把守,治部少輔府邸交與駒井伊之助……我們要誓與伏見共存亡。」
    元忠話音剛落,不知何時悄悄來到廳內的佐野肥后守綱正開了口:「我有一事請求!」
    「佐野還沒走?」
    「無論如何,請大人一定讓卑職參加此次戰事。這是在下作為一名武士的請求。」
    元忠瞥了他一眼,並不斥責,轉道:「彌次右衛門,你意下如何?」
    「既然佐野大人如此誠懇……」
    「那就原諒你一次。」
    「多謝!」聽到元忠應承,佐野慷慨激昂起來,「既然大人答應了卑職的請求,請允許在下把西軍動態告訴前往關東的密使……」
    「我看算了。」元忠皺皺眉,阻止了他,「你本該固守西苑,現在卻陰差陽錯來守伏見城,真正豈有此理!」
    說到這裡,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笑道:「無手右衛門,你到關東,見了本多佐渡之後,不要把我們守城詳情告訴他。哈哈哈哈。」
    濱島無手右衛門悄悄潛出伏見城的同時,佐野綱正也率五百人進入城中。原本在城中的若狹小濱城城主木下勝俊卻出了城,直奔京城。
    木下勝俊領有八萬一千五百石,乃小早川秀秋親兄。雖然此前勝俊在伏見城內,但他和家康委派的城主鳥居元忠卻幾乎未說過話。他出城的原因並不在於二人不和,而是因為意見相左。他曾親口向家臣透露:「元忠冥頑不化,堅持守城,我難以苟同,故必須出城。」但勝俊並未說要讓元忠交出城池。
    先前,三成的笫二位使者再次前來逼迫元忠交城,傳達的乃是毛利輝元之令。這次當然同樣被嚴詞拒絕。使者出城之後,勝俊徑直來見元忠,要求屏退他人。在場人以為勝俊是來逼迫獻城,紛紛退了出去。
    大廳里只剩下元忠與勝俊二人後,勝俊點上一袋煙,慢悠悠抽了起來。
    「大人,您不來一口?」勝俊之舉與城內的緊張氣氛極不協調。
    「恭敬不如從命。」元忠沒有拒絕。於是,勝俊緩緩用袖口擦擦煙嘴,把煙袋遞給他。
    「鳥居大人,若我也要與您共守此城,您會答應嗎?」
    元忠悠悠吐著煙圈,「果然有眼光。但我想,除此之外,少將一定另有出路。」
    此際,勝俊為從四品右近衛少將。
    「看來因為我是高台院侄子,大人信我不過?」
    「不,正因為少將乃高台院至親,才不想讓你戰死沙場。」
    「即使太閣大人重生,鳥居大人也不改初衷?」
    「不錯。老夫跟定了我家大人。」
    「大人。」
    「再讓我抽一口。」
    「請便。若我去高台院身邊守護,而金吾中納言卻說要與您一起守城,您又當如何?」
    元忠乾枯的肩膀不禁一顫:「金吾中納言便是令弟吧?今年貴庚?」
    「不才痴長三十一年,舍弟今年二十四。」
    「我也會拒絕。」元忠斬釘截鐵回答,然後恭恭敬敬把煙斗還給勝俊。
    勝俊眼中微微放光,嘴唇顫動,欲言又止,最終暖昧地笑了,「大人認為我和中納言都對您毫無用處?」
    「不,無論是誰,我都會斷然拒絕。」
    「島津義弘呢?聽說內府再三懇求義弘,萬一遇到不測,要請他相助啊。」
    「我照樣拒絕。」元忠冷笑道。
    「果然老辣。」
    「此次戰事的重要,老夫刻骨銘心。」說罷,元忠忽然壓低聲音,「少將剛才說要去保護高台院?」
    「是。我有我的忠心,高台院令人敬佩。」
    「少將真的認為金吾中納言會和內府合作?」元忠高聲道。
    勝俊忙避開他的視線,「這……這,大人自己當甚清楚。」
    「說的是。」
    「舍弟對治部少輔……」
    元忠眼睛一亮,目光幾乎要燃燒起來。他甚是清楚小早川秀秋為何怨恨三成。第二次出兵朝鮮時,秀秋手下有四十二員將領、十六萬三千大軍。他還曾衝鋒陷陣,在蔚山斬殺敵軍將領十三人,擊退了大明軍。對此壯舉,三成卻不屑一顧,甚至還向秀吉進讒言道:「秀秋身為大將,居然輕舉妄動,隻身深入敵陣,真是魯莽不堪輕率之極!」
    由於三成讒言,秀秋被沒收了五十餘萬石的領地,且險些轉封至越前十五萬石的地方,只因秀吉故去和家康的百般維護,最終方未轉封。想及此,元忠點頭道:「少將,元忠拒絕中納言大人,並非信與不信。」
    「難道不是因為您信不過舍弟?」勝俊緊張起來。雙方彷彿在進行一場戰事。
    「不錯,正是出於對中納言的信任,我才不想讓他白白送命。」
    勝俊拍拍膝蓋站了起來,無需再往下聽了——見元忠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不免嘆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只好出城去了。」
    「請便。」元忠對著勝俊遠去的背影施了一禮。
    木下勝俊的離去,表明東西雙方徹底決裂。在此之前還有傳言稱,勝俊繼續待在伏見城,高台院則有可能進大坂城,以促進和談,自此之後,這傳言也銷聲匿跡了。
    據說木下勝俊尚未離開伏見城時,其弟小早川秀秋還造訪了高台院,討論過勝俊的問題。高台院的回答是:「真有這等事,我會親自趕赴大坂,從中調解。」勝俊既已出城,也就無此必要了。
    西軍陸續向伏見逼來,鳥居元忠親自巡視了城防,把附近妨礙作戰的建築燒個精光。不明真相之人還以為這是三成主動發起攻擊,實際上卻是德川西部勢力向三成決然發起挑戰。
    對此,西軍諸將並不認為這是鳥居元忠頑固不化,單是家康意志使然。一旦產生這種想法,自然就會出現動搖者。
    正如勝俊暗示,島津義弘果然悄悄派人到元忠處,要求一起守城。元忠自然一口回絕。但義弘並不甘心,他或是認為元忠心存疑念,又派來新納旅庵,把伊集院謀反之事時,他如何得家康大力相助一事講來。但元忠不屑一顧。
    「定是敵人姦細。給我打!」元忠嘶啞地叫喊著,之後又添上一句,「記住,切不可擊中。」
    連使者都受到槍擊,不得已,島津義弘只好加入西軍。小早川秀秋也向城內遣來使者,將自己對家康的感激之情告訴元忠,但同樣被回絕:「恕老夫不能答應。我軍不像治部,儘是烏合之眾。即使無人相助,也能戰勝叛軍,不信你們等著瞧。」
    這番話會對小早川秀秋產生多大影響,家康和元忠早就心中有數。
    包圍伏見城的人馬還在持續增加,從十九日傍晚時分起,槍聲就不斷響起。
    城內只有一千八百人,而城外除了毛利、吉川、鍋島、長曾我部、小西各部,還有島津、小早川、宇喜多等,再加上大坂城七手組與增田、長束、石田等部的增援,人馬總數不下四萬。
    對於鳥居元忠,這一切早在他計算之中,他已然把眼前的敵人看成是為他送行的華麗隊列,心中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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