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1
第310章 關原血戰


    戰事之匙當為先機,把握先機極為重要。
    剛剛整頓好本陣,家康就命傳令使小栗忠政向井伊直政陣營奔去。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並排向中山道右側進發。與井伊並駕齊驅的為井伊之婿、家康四子松平下野守忠吉。忠吉為武州忍城十萬石的城主,今日乃初次上陣。因此,岳父直政陪在荔三右照應。
    直政剛到,家康便急急道:「兵部大輔,現在什麼時辰?」
    「霧氣已些須散去。估計已到辰時。」
    「好!打!」
    家康只這兩個字,直政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聲道:「遵命!」
    直政剛去,福島正則陣中就傳來零星的槍聲,如爆豆一般。這是雙方試探性的交手,是目前已推進至藤川河岸一線的正則,向其右前方天滿山的宇喜多秀家發起的攻擊。
    這卻有如信號,在於通報對方:「我要大舉進攻了。爾等快快受死!」
    隨後,雙方士兵立刻吶喊陣陣,號角聲聲。
    天雖已放晴,但霧氣依然濃重,雙方都不敢冒進,都還有些猶豫。正在這時,一隊騎兵疾風般衝出濃霧,至多有二三十人。這隊人馬從井伊和松平陣中沖了出來,閃電般穿過京極和藤堂的陣地,向最前方的福島正則右側奔來。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一個人影從福島部中一躍而出,擋在了這隊騎兵前。此人正是福島部中大名鼎鼎的剛勇之士可兒才藏。「今日頭陣非我家大人福島左衛門大夫莫屬!豈許爾等來搶功。」
    「我們並非來搶功。」
    「你究竟是何人?」
    「我乃井伊兵部直政,陪松平下野守忠吉公子從此經過。」
    「不管你們是何人,戰陣之間豈可隨意通行,必得待我們發起進攻之後。」
    爭打頭陣事關武士顏面。可兒才藏大聲呼喊,刷地抽出刀,擋在井伊前邊。福島正則性急,進攻岐阜時,他就因池田輝政不守約定、率先向織田秀信發起進攻而大動肝火,還聲稱要與輝政決鬥。有其主必有其仆,可兒才藏才會跳出來攔住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
    「這就怪了。你以為我們這幾個人就搶得了頭功?忠吉公子今日初戰,他還年輕,不諳戰事,直政才親自帶他前去勘察陣地。你居然連我們都要阻攔,耽誤了大事,誰敢負責?不得胡鬧,趕快讓我們過去,你也好快快去立功。」直政的一番話起了作用。
    「你們真的不是搶功?」
    「你看看,我就這麼幾個人,還要保護公子,怎可能去攻擊敵人?」
    「我就信你們一次。過去吧。」
    「多謝。」話音剛落,直政和忠吉一行就飛一般穿過了福島陣地,在藤川附近停了一下,然後折馬向右馳去。福島正則及其老臣福島丹波尚未察覺直政和忠吉的意圖,直政一行人便轉向右邊,迅速穿過與宇喜多對峙的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陣地,從田中吉政陣前馳過,徑直向島津陣地疾馳而去。
    此時,福島眾人方才恍然大悟,遂急向宇喜多部發起了攻擊。
    「跟上大人!」
    「保護大人!」看到此情形,井伊和松平的主力如潮水般向前衝去。
    一路馳到島津陣前,井伊直政這才勒住韁繩,對忠吉道:「下野守,內府大人武略天下無匹,就連已故太閣都有些不如啊。嘿,你我可不能讓豐臣舊將搶了功勞。前方敵人便是勇冠海道的強將。只有擊潰他們,我們才能揚名天下。」
    「我明白!我定要讓天下人瞧瞧!」
    二人此次出擊,具有三層意味:其一,沒有他們在東軍各陣營間迂迴穿梭,開戰恐怕還會被無謂拖延。其二,一旦霧氣散開,西軍必會驚訝萬分——東軍陣形竟然發生了巨大改變,家康已不在桃配山,德川最精銳的部隊竟在眨眼間擋在了島津陣前,真可謂機動靈活,用兵神速。這自會給敵人帶來不可估量的震懾力。其三,愛子第一次出戰,家康就讓他站在了最強的敵人面前,這無異於向天下宣布其堅定決心。
    由於井伊和松平的斷然行動,戰場頃刻之間變成了洶湧的火山。
    島津先鋒乃兵庫頭義弘侄子島津豐久。此時大將義弘已六十七歲,比家康還長八歲,若是常人,早已經不起野戰勞苦了。
    「井伊和松平忠吉率人向我們逼來。」
    「哦。」聽到手下的報告,義弘很是淡然,並未站起來。
    島津的陣營在寺谷川與官道之間。義弘令人在一座高些的山丘上鋪上席子,又在席上鋪了毛氈,在上面半閉著眼坐起禪來。
    前方數町遠的地方,豐久已擂響了戰鼓,派出士兵應戰。敵人進攻上來,他不得不應對。但義弘卻如根本未聞戰鼓聲,寂然打坐。今日,義弘一身輕裝,身穿印有「十」字家紋的陣羽織,腰掛二尺二寸武刀,還讓人在床几旁立了一桿白旗,僅此而已。他的安然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就連近臣都不知他究竟在想什麼。
    霧已散去。之前,義弘反覆詢問:「南宮山上動靜如何?」
    當得知尚無動靜,他又坐起禪來。當然,身為一員驍將,義弘並非無所作為。昨夜,他曾令侄子豐久趁夜從大垣城向家康本陣發起夜襲,但豐久不聽。今日天還未亮,他又把長壽院盛淳和毛利覺右衛門派到三成處獻計,三成卻未採納。
    義弘建議,率先向松尾山小早川秀秋髮起攻擊。在他看來,小早川秀秋的叛心已經昭然若揭。因此,雙方決戰時,一旦其在松尾山於背後偷襲,勝負立判。「不能完全剿滅小早川部,也可以想法先派人殺了秀秋,控制其部,方可放心與家康一搏。」
    但三成不答應,說事到如今還懷疑自己人,不合他本意,況且,若西軍佔優勢,小早川秀秋自會下山參戰。
    但憑藉多年戰場經驗,義弘覺得三成之言斷無可能。儘管西軍已對東軍形成包圍之勢,但負責東面南宮山的毛利和西部松尾山的小早川早不可信任,這包圍圈就形同一個既無底也無蓋的水桶,四處漏風。島津義弘甚至有些後悔加入西軍。而此時,家康旗下最精銳的部隊卻突然衝破迷霧,前來挑戰。
    義弘對家康心思很是清楚。最初,島津陣前的敵人乃岡崎城主田中兵部大輔吉政。看吉政的陣勢,分明打算既與島津部對峙,又防備小西部。其後的加藤貞泰、細川忠興、稻葉貞通、寺澤廣高、一柳直盛、戶川達安、宇喜多直盛等人一字排開,與其說他們是田中吉政後盾,不如說是在防備其左方的石田所部。另,他們東面,黑田長政和竹中重門已進至相川,其架勢擺明要與石田決戰。這分明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戰事一開始,敵人陣形必會發生巨大變化。
    義弘的推測完全無誤。德川氏譜代大名中,井伊和本多二部乃精銳之師。而井伊果然最先向島津發起進攻。但令他意外的是,井伊直政竟然帶著初征的松平忠吉前來,這更讓他瞠目結舌。
    不愧是家康!在為其決絕感慨的同時,義弘心裡也有莫名的恐懼。初征者不諸戰事,往往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會瞻前顧後,只會發瘋般往前沖,其勢自如虎狼。
    當然,島津豐久剛至而立之年,也正年輕氣盛,在戰場上決不甘落人後。雖然戰鼓已擂響,卻未立刻放槍,他定是想把敵人引過來,待其進入射程之後再開火。
    一直靜靜打坐的島津義弘,紋絲不動之時,腹中已歷萬千戰陣。
    「報!細川、加藤、稻葉三隊人馬開始進攻,從井伊、松平背後向我們逼近。」
    「田中兵部呢?」
    「越過了我們,徑向石田所部而去。」
    義弘輕輕點了點頭,家康果擅用兵。最初的陣勢,只是做做樣子。本以為必然會攻打石田部的細川、加藤、稻葉等,竟然調頭撲向自己,而原本防備自己的田中吉政,卻迅速向石田衝去。如此一來,與細川和加藤並排的一柳、戶田、宇喜多直盛等人,必然會向小西行長奔去。
    現在還不該動。一度堅持據守大垣城的小西行長今日會如何行動,也讓義弘甚為關注。小西的建議被三成一口拒絕。因此,一旦看清西軍毫無勝算,心懷不滿的小西定會棄陣而去。對於這一點,親眼目睹了朝鮮戰事的義弘,早已洞若觀火。
    開戰已半個時辰,島津義弘還是巋然不動。而與義弘性情截然相反的福島正則,幾已與宇喜多開始肉搏戰。福島正則已然鐵了心,無論如何也要爭個頭功,這直接關係到豐臣氏的未來和命運。若落在了德川氏譜代大名之後,他必將顏面掃地,威嚴大減。
    同時,正則還讓祖父江法齋在敵人陣間來去,收集消息。人傳,江法齋甚至連往返於陣營之間的使者的糞便都一一用手捏碎,根據冷熱確定他們往返的時刻,以使消息更加準確。
    福島正則首先開打,正在尋求戰機時,卻不料被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搶了先。當然,直政和忠吉衝出去意味著什麼,他不是不知。
    「那怎會是打探敵情!」當他聽到可兒才藏報說直政帶著忠吉出來探查,當場就把凳子一腳踢飛,驀地站了起來,「這哪裡是在向敵人挑戰,這分明是在責備我為何不早些開戰!」本來,他已進到大關一帶,背倚大關的明神社和樹林紮營,可是,當他怒吼著奔出陣營之後,就再也不回頭,怒道:「牽馬!吹響號角!火速趕到丹波陣中!」
    他讓連甲胄都來不及穿的塙九郎兵衛牽過馬來,徑直向擔任前衛的家老福島丹波陣中奔去。
    大大刺激了福島正則的井伊直政和松平忠吉,出現在島津陣前,高聲吶喊時,福島已亡命地撲向了天滿山宇喜多秀家前鋒。福島正則一馬當先,其後緊跟著福島丹波、福島伯耆守正之、長尾隼人,另外,被託付給正則、隨軍而來的淀夫人寵臣大野治長也跟了來。
    沖在最前面為正則牽馬的塙九郎兵衛,乃是第一次露臉,其激切不難想象。大野治長揮舞著長槍,與宇喜多家的河內七右衛門廝殺到一處,幾個回合便一槍將其挑落馬下。
    福島部進攻雖然異常兇猛,但宇喜多的部隊也非一觸即潰的孬種。宇喜多部有兩萬餘人,整個天滿山旗幡招展。
    面對福島部突如其來的襲擊,宇喜多的人馬剛開始還有些膽怯,二十九歲的秀家遂親臨前線指揮作戰,以鼓舞士氣。
    戰陣上的士氣往往難以揣測,儘管如此,不周密考慮,斷無法胸有成竹用兵。家康利用井伊直政使激將計,大獲成功。
    家康認為,決戰考驗人的體力,而從昨夜到今日,全體將士幾乎沒合過眼。況且,東西兩軍之間還存在著不小的體力差距。東軍長驅直入到赤坂周邊一帶,之後作了短暫停留,等待戰機;西軍則是在看到家康臨陣之後,才慌忙改變作戰計劃,為避開據城死戰,匆匆忙忙向關原轉移。西軍遠比東軍疲勞,處於更加不利的境地。趁著敵人體力尚未恢複發起決戰,對東軍更加有利,這便是家康的如意算盤。
    更重要的是,關原戰況會直接影響南宮山和松尾山二將的去向。儘管小早川和長束正家顯出一副要做家康內應的模樣,但東軍若稍顯敗相,他們必會下山予以痛擊。這兩個旁觀者扼守著關原戰場的東西二口。因此,僅僅把這次戰爭看作是東西兩軍的戰事,不盡準確,換言之,一方若顯敗相,必會成為天下之敵,從而難逃敗亡命運。
    對在戰場上橫衝直撞的福島正則,松尾山上的旁觀者又怎樣看呢?
    遭到福島閃電般的攻擊之後,宇喜多秀家也激勵部將本多正重、明石全登、長船治兵衛、宇喜多太郎左衛門、延原土佐等人,務猛烈回擊。未久,宇喜多的大鼓丸旗與福島的山道旗就混到了一起,雙方陷入混戰,宇喜多稍稍佔據優勢。
    福島的人馬儘管拚命廝殺,還是被對方從天滿山麓壓向寺谷川。眼見福島不利,東軍加藤嘉明和筒井定次立時動了起來。
    福島進攻的若是宇喜多陣旁的小西部,恐怕敗象更甚。
    看到己方節節敗退,福島正則跳到陣前,厲聲怒吼:「身為先鋒,竟節節敗退,無用至極!給我殺回去!再有後退者,就地處決!」
    經過短暫的停滯,福島部又奮力殺了回去。
    開戰已近一個時辰,雖還是陰天,但霧氣均已散盡。
    距離中山道最近的福島和宇喜多持續混戰時,在最北面的笹尾扎陣的石田所部又如何了?
    笹尾位於官道以北,最初與其對壘的,乃是黑田長政與竹中重門。隨後,田中吉政亦迅速穿過島津陣前,向石田奔去。
    石田三成在笹尾本陣和前鋒島左近勝猛、蒲生備中守鄉舍之間,築了兩道柵欄,並把島、蒲生二將調到柵欄前。設此柵欄並非只是為了防備敵人來襲,更要在這裡安置槍炮。
    島津開戰之後,東軍的生駒一正和金森長近緊跟田中吉政,向石田發起了進攻。島、蒲生二將與東軍的竹中、田中、生駒、金森四將展開了激戰。
    當時,唯有黑田長政一人按兵不動。黑田對三成頗為憎恨。長政幼時就追隨秀吉,深得寧寧歡心。他與三成從小就事事不和,積怨至今。儘管二人都是秀吉舊將,但長政眼中的三成陰險狡詐、心胸狹窄。朝鮮戰爭時,二人的矛盾爆發,回來之後便反目成仇,今日終於在戰場上兵戎相見。
    黑田長政在相川北端紮營,是出於深層的考慮:若被石田的炮彈擊中,會傷亡大增。但他在心中嘲諷三成:「無論能力經驗,你不過小兒!」昨夜,他從火槍營中精挑細選了十五人,向他們下達密令:「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們一刻也不能離我半步。時刻在我身邊,聽從指揮。」此後,他便密切關注著石田的一舉一動,直到今日拂曉開戰。
    石田陣前不僅設了兩重柵欄,官道右手還有吉繼之子大谷大學和秀賴的弓箭、火槍營和黃衣軍,北面則為相川山,自謂固若金湯。
    三成竟把秀賴精銳放在自己身邊,這種僭上行為,不禁讓長政覺得可笑之極——萬一失敗,三成定會從官道逃跑。怎會讓爾逃掉?定要親手取爾首級!出於種種考慮,混戰伊始,一直靜靜觀望的長政,悄悄從相川北繞到了石田側后。
    島左近勝猛和蒲生鄉舍二人,都是三成為了今日決戰,不惜高官厚祿收買的猛將。島勝猛兩萬石,蒲生鄉舍一萬石。島勝猛與柳生石舟齋乃多年摯友。蒲生鄉舍輔佐蒲生氏鄉時,亦勇冠一時,此人剛正不阿,后被賜姓蒲生。二人皆有萬夫莫當之勇,豈會將進攻者放在眼裡?無論是田中吉政父子,還是生駒、金森,二將只需簡單應付,再把他們引到柵欄附近,用猛烈的炮火攻之,自可輕鬆全殲。
    黑田長政早就洞悉了他們的如意算盤。正因如此,他才迂迴包抄,突然間向青冢一帶的島左近部側翼發起襲擊。
    「先莫要發槍。跟著我。若是離了我,即使提來敵將的首級,也片功無存!」靠近島左近部之後,長政才把火槍營頭目白石庄兵衛和菅六之助叫來,吩咐道。片刻,他又問:「現在有多少火槍?」
    「一百五十。」
    「好,挑出五十支來,瞄準敵方主將,給我狠狠打!」
    此時,從前面的溝塹中向島左近勝猛發起進攻的田中吉政,人馬且戰且退,且退且戰。面對田中部的死纏爛打,島勝猛始終面帶微笑,從容應對。
    青冢左邊是相川,河對岸就是林木茂密的伊吹山,島勝猛做夢也想不到,敵人竟會迅速靠近。
    砰砰砰!震天的槍聲響了起來。
    「啊!」一聲慘叫,島勝猛身體高高彈起,落在地上,當場昏倒。菅六之助放出的這一槍,命中了島勝猛。
    勝猛的人馬頓時哇哇大叫,狼奔豕突。幾個人背著負傷的勝猛躲避著槍彈,退到了柵欄內。
    「機會來了!殺進去!」
    黑田士眾高聲吶喊著沖了上來。不僅如此,田中、竹中、生駒、金森各部,也趁亂越過壕溝。
    與島左近並肩作戰的蒲生部亦無法在柵欄外立足,節節後退。此時,三成主力和舞兵庫部忙來接應,已是後事,毋庸贅述。
    關原一帶,一片腥風血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1
第311章 騎牆而戰


    慶長五年九月十五,除了南宮山和松尾山,關原處處皆人喊馬嘶,殺聲四起。
    島左近勝猛負傷,給了石田三成沉重一擊。三成對島左近信賴無比,有時甚至以師禮待之。可剛剛開戰,他便倒在了黑田的槍彈之下。
    島左近勝猛驟然從戰場上消失,亦永遠消失在了歷史中。對於他的消失,世間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後來一直在幫助三成;也有人說,他中彈當時還活著,不久之後便氣絕身亡了;還有人說,他一直活了下來,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隱居去了……
    勝猛的女兒後來成為柳生石舟齋嫡孫之妻,生下了劍聖連也齋和如流齋利方兄弟,他的血脈長流於世。此為後話,不表。
    三成正為島左近勝猛的負傷而愕然,又傳來一個不祥的消息,說是小西行長似毫無戰意,導致相鄰的島津義弘和島津豐久亦只採取守勢。
    小西攝津守行長兵力合計近七千人,與石田屬下和宇喜多所部,乃被三成寄予重望的三大主力。
    當東軍的寺澤、一柳、戶川、宇喜多直盛四隊人馬發起進攻時,行長的先頭部隊始時還頑強抵抗,行長巡視過後,士眾竟鬆懈下來。其實,行長並非怯懦之將。朝鮮之戰時,他曾與清正爭當先鋒,驍勇無比。或許自從他主張據守大垣城,等待毛利輝元前來救援,卻被三成拒絕之後,他就憤憤不滿,亦開始生出懈怠之心。
    三成親自騎馬向東軍突擊隊方向奔去,並向島津豐久、小西行長、大谷吉繼、小早川秀秋等處派去使者,催他們出戰。
    此時駐於柴井的藤堂、京極等部,也向大谷吉繼和木下賴繼等發起了攻擊。但藤堂高虎並不像福島正則那般一開始就進行肉搏,他一邊令人用弓箭槍炮射擊敵人,一邊不斷向駐紮在松尾山下和中山道左的脅坂、朽木、小川、赤座各部派去密使,不消說,是去勸說他們倒戈。
    正如小早川秀秋所料,他駐紮的這座松尾山,果然是觀看決戰的絕佳位置。從霧氣散開的那一瞬起,山下兩軍的一切動靜均在眼前。誰士氣旺盛,誰彷徨退卻,都一清二楚。小早川秀秋似可為自己的先見之明而飄飄然,而大笑拊掌,嘲笑山下之人的愚蠢,但現實卻未必如此——雙方勢均力敵,從早至今,即使過了巳時,他恐也無法預見何方會勝。
    儘管是坐山觀虎鬥,但他臉色蒼白,額冒冷汗,比戰陣上的人還緊張。
    眼皮底下,西軍的脅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皆無動彈的跡象。他們定是受大谷吉繼指使,在這裡監視他。這些,小早川早已想到,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除了這些人,還有兩人竟高舉利刃,對他虎視眈眈。其中一人,便是家康家臣奧平藤兵衛貞治,另一人則是黑田長政家臣大久保豬之助。
    由於小早川秀秋是在黑田長政的勸告下,表示永不背叛高台院,故,讓他與東軍保持聯繫的自然就是黑田長政。為了防止小早川爽約,長政早已暗中向他陣中派來了殺手。不僅如此,家康也以聯絡為名,派來奧平藤兵衛,在一旁虎視耽耽。想起來真是可憐,坐山觀虎鬥、以求見機行事的小早川秀秋,得到的竟是所有人的不信任。
    秀秋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智者的同時,內心卻甚是痛苦。雖然重臣平岡牛右衛門和稻葉內匠頭正成並未把那二人安排在秀秋身邊,但與他僅隔了一重帳幕。
    二人也和秀秋一樣在觀望山下局勢。大久保豬之助面無人色、心急火燎地闖到秀秋身邊時,已是巳時四刻。家康選人從來都是慎之又慎,他選派的奧平藤兵衛則一副讓人琢磨不透的表情,似堅信,小早川秀秋必會隨了東軍。或許,他是先穩住秀秋,一旦事情有變,自會血濺五步,一刀結果秀秋性命。
    大久保豬之助與秀秋早就相熟,他是在秀秋的推舉下才為黑田長政所用。正因如此,他左右為難:秀秋若不投東軍,不僅會直接關係決戰的勝負,還有損黑田長政顏面;到那時,黑田長政即使戰勝,在家康面前也抬不起頭。
    「你想幹什麼?」一人忙拽住了豬之助的衣袖,此人乃小早川家臣平岡賴勝。
    「閃開!在下有話要對金吾大人說。」
    「有話由我稟報即可。你神色可疑,究竟要幹什麼?」
    「你再阻攔,休怪我翻臉!」秀秋近在咫尺,大久保才故意大吵大嚷,「照此下去,午後也決不出勝負。金吾大人為何還不出手?現在下山,一舉擊潰大谷所部,勝負立判。再推三阻四,便是欺誑我家大人。」
    「冷靜些。這可是在陣中!」
    「你休要攔我!原來金吾大人的一切約定都是謊言,真不知羞!你閃開,我有話與他講!」
    「不得吵鬧!誰爽了約?至於出兵之令,到時我平岡牛右衛門會代主公下達。」
    當初三成以十萬石引誘平岡賴勝,他不為所動,如今他又死死攔住了豬之助。
    「閣下言之有理,可就此乾等下去……」
    「閉嘴!」賴勝拍胸道,「該出手時自然會出手。這事只管交與我賴勝便是。」
    此時,奧平貞治插言道:「大久保大人,一切都交與金吾大人家老吧。中納言有如此出眾的家老,怎會欺騙內府和黑田大人?」
    究竟誰的話更有理,一時尚難判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便是正聽著他們對話的小早川秀秋,面上甚為尷尬。他正渾身戰慄,緊張地盯著山下。
    「既然奧平大人這麼說,且交給你。」豬之助並沒立刻閉上嘴,「鄙人乃黑田大人精心挑選,我家大人亦對鄙人寄予厚望,說萬一有變,絕不能袖手旁觀。」他在脅迫秀秋。
    「哈哈。」奧平貞治笑了,「是啊,鄙人也一樣。若在山下,此時在下早已拿下許多敵人首級,如今卻在這裡無聊觀戰。唉,萬一有個風雲突變,在下豈可兩手空空下山?」
    東軍派人監視秀秋一事,大谷吉繼和三成毫無覺察。假如西軍先派人監視秀秋,結果又將會如何?吉繼和三成確是疏忽大意了。自以為聰明絕頂、妄圖見風使舵的秀秋,此時不得不品嘗苦果。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還在猶豫不決時,南宮山情形又如何呢?
    南宮山山頂,吉川廣家、毛利秀元、宍戶就宗、福原弘俊等人面向北邊垂井,一字排開陣勢。東山麓,長束正家、安國寺惠瓊、長曾我部盛親等人則縱向排陣。
    山上的吉川、毛利等當然巋然不動。但山麓情形就截然不同,因池田輝政和淺野幸長等部在向他們逼壓過來。最為慌亂的當數安國寺惠瓊。三成已數次派人到他陣中催戰,同時責問吉川和毛利為何按兵不動。也難怪惠瓊會受到責難,當初三成決定發動此戰時,他曾信誓旦旦表示,定會把毛利誘出來。當時惠瓊滿懷自信,他認為戰場上的人與平時不一樣。只要開戰,年輕的秀元定按捺不住。而只要秀元應戰,一切就好說了。
    可秀元一見惠瓊,卻沒精打采道:「小將尚年輕,不能指揮毛利全軍,因此只好委託與吉川廣家大人。」
    惠瓊陷入了苦悶。一個餓極了的人,面前擺滿山珍海味,卻不允許吃上一口,心中之焦急不難想象。今晨惠瓊正有這種心緒。
    事實上,讓毛利駐紮南宮山的正是惠瓊。他堅信,即使毛利輝元不親自出馬,決定這場戰爭勝負的照樣是毛利氏。只是,他沒料到家康會西進,且即使家康來了,他也從未想到自己會一敗塗地。
    一旦開戰,就非讓毛利參戰不可。只要擁有這種自信,盡可先讓三成著急一陣子。因此,為了不讓這些珍饈貶值,惠瓊力阻毛利進入狹小的大垣城,也未讓他們匆匆去進攻赤坂,而是把他們留在了南宮山山頂,想於恰當時機,賣個好價錢。惠瓊的算計自是無錯,因為三成急得直跳,兩軍諸將也全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山頂。事到如今,各方均意識到了毛利軍隊的價值。戰後的毛利輝元自將手握重柄,他等著沾輝元的光。到時候,安國寺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他惠瓊既是將才,亦是聖僧。
    吉川廣家卻一直讓安國寺深感頭疼,雖然他乃毛利氏人,卻顯然心向家康。此際一聽秀元要將責任推給吉川廣家,惠瓊大急:「這算什麼話?今日陣中,大人代表中納言,又是已故太閣養子,還代表少君,乃兩軍總帥,嗯?值此決戰之際,您卻要把指揮大權交與吉川大人,如何使得!萬一失利,您就甘願自戕?到時,世人定會說,大人膽小懦弱,把指揮權柄讓與他人,最終落入敵手,被人恥笑。難道大人甘願忍受此奇恥大辱?」
    能言善辯乃是惠瓊最拿手的本事。在惠瓊的再三責問下,秀元理屈詞窮,只好答應出兵:「是我不對。我立刻出兵,從背後襲擊敵人。」
    「理當如此。家康都已把手伸到了關原。你從背後發起攻擊,金吾中納言則從松尾山襲其側翼,如此一來,我方自可大獲全勝。」
    惠瓊的話的確入情入理,毫不誇張,卻只是紙上談兵。不但松尾山上的小早川秀秋怎麼也不下山,南宮山上的秀元亦按兵不動,結果惠瓊自己成了池田輝政和淺野幸長攻擊的靶子。
    說惠瓊喜逞口舌之利毫不過分。他的見地和算計、對毛利氏的誠意、對豐臣氏的好意,實無可挑剔。但,在池田和淺野的猛烈攻擊下,他的不懈努力全部化為泡影。
    聽到槍聲,惠瓊面無血色地從床几上站起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慌慌張張奔向長束正家陣地。
    他原本對長束正家並不怎麼看得上眼。儘管正家把古已有之的面積計量單位「反」由三百六十坪一反改為三百坪一反,結果讓日本國領土數目增大不少,但這無非些許小聰明。作為一員堂堂武將,他充其量只是二三流角色。
    惠瓊奔到長束正家處,懇求正家去勸說秀元下山。惠瓊之急,便是正家之危,故正家一口答應,立刻派家臣小西治左衛門上山。
    此時秀元依舊不動。他並未欺騙惠瓊,事實上,答應惠瓊之後,他當場就向吉川表明了下山之意,卻被吉川斷然拒絕。
    吉川的理由無懈可擊:「我們早就和三成約好,負責在大垣城附近抵禦東軍。三成卻擅自爽約,為保住他的老窩佐和山城,竟讓全軍出兵關原。這是他自作自受,與我們何干?我們憑何要讓將士白白送命?」
    吉川的話不無道理,決定出兵關原時,毛利氏無一人在場——「用得著毛利氏時,讓我們做總大將,作決定時卻盡施陰損之招,我斷不會讓士眾前去送命!」
    秀元無言以對。
    被吉川拒絕,秀元又受到長束正家使者的嚴厲詰責:「我們對您如此信任,難道您就忍心坐視不理?我們眼看就要與池田、淺野展開白刃戰了。」
    聽著使者的哭訴,秀元漸漸煩躁起來,他氣呼呼地在大帳里來回踱步,後來憤然走到外邊。小西治左衛門剛想追出去,又停下。再苦苦相逼,秀元定會勃然大怒。
    走出大帳,秀元在濡濕的草地上轉悠起來,眼睛徑直盯住腳尖。未久,他憤憤返回大帳,對小西治左衛門道:「有主意了。你回去復命,說我馬上讓士兵們用飯,然後立即下山。」
    「用飯?」
    「是。吃完之後立刻下山。」
    由於秀元這句費盡心思的回話,日後便生出一句諺語,流傳後世:參議大人的餐飯——莫須有。
    但凡人,心思總是變化萬千,私心與情緒的激流常常會衝垮誓約的堤岸。毛利秀元原本對三成就無好感,但他有甘願為豐臣氏賣命的心意。因此,當惠瓊勸說他時,他已有了下山的打算。但長束正家的使者來了之後,這種想法卻又消失了。他明白,無論如何,以吉川廣家為首的重臣們絕不會有所行動。
    事實上,他們斷無行動的可能。吉川廣家早就背著秀元,與福原弘俊、宍戶就宗等毛利氏重臣商議過,並於昨夜向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福島正則、黑田長政四將去書求和,連誓書都送去了。
    此刻,這封誓書恐怕就在井伊直政手上。直政究竟如何與家康商議,後果難料,但只要毛利氏不主動下山,東軍主力池田輝政和淺野幸長就不會進攻南宮山。
    誓書的內容與吉川廣家說給秀元的話幾無差別:「三成爽約,從大垣城向關原出兵,為一己私利,竟要禍及他人。毛利氏既無出戰之意,也不為此負責。」這恐就是一開始就對家康懷有好感的吉川廣家,為了毛利氏而苦思冥想出來的秘策。秀元也似覺察到了這些,才有「士兵要用飯」一說。
    長束正家的使者無言以對,失望而去。正家的使者剛回去,在吉川廣家授意下,秀元的使者就立刻馳向惠瓊與長束陣營,表示:「秀元早想下山,也一再下令,但吉川、福原、宍戶等人皆無意出兵。其中緣由,秀元也不甚明了。還請貴方相機行事,莫要對我部抱太大希望。」
    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冷酷的言辭?秀元難道就不是毛利氏的指揮者?惠瓊的勃勃野心,就這樣被吉川廣家的鞭子擊碎。
    敵人步步逼近,自己的陣地被槍林彈雨橫掃。不只惠瓊,長束正家和長曾我部盛親也面臨同樣的困境。開始時,進攻者還有所顧忌,一邊進攻一邊觀察山上動靜,而現在,他們似已全然不顧,使出渾身力氣猛烈進攻。
    兩軍相遇強者勝,但強者不參戰,勝負自明。時已近午,關原一帶陷入混戰之中,誰還有閑暇來考慮這些?
    鮮血染紅了枯草,瘋狂的殺戮充斥戰場,這些尋常生活中懂得自我剋制之人,除了毛利和小早川秀秋,還有心存理智之人否?當然有。其中一人乃是正在陣中默然打坐的島津義弘,另一人則是小西行長。
    此時的島津義弘,究竟在思量什麼?
    三成接連派人催促,但義弘卻連面都不見,即使侄子豐久或重臣來了,他也不發一言。或許他心中早就另有打算,只要南宮山上的吉川和毛利不動,他便按兵不發。但他與吉川、毛利卻大有不同。
    吉川和毛利乃旁觀者,只要他們不下山,就不會損失一兵一卒,但島津義弘卻非如此。他已深陷戰火的旋渦,不管他動與不動,他的士兵都會傷亡不斷,他的人馬只會不斷減少。他坐在這裡按兵不動,就形同束手就死,只會毫無意義被殺。儘管如此,他仍是默默端坐。
    即使他束手息兵,島津氏也不會因此安泰,士眾也不會因此獲救。他的屬下正在浴血奮戰。而他靜坐於此,漠視忠烈的部下一個個戰死沙場。
    小西行長卻是出戰不力。他的背後與右邊皆靠山,左邊則是島津陣地,唯前邊是如螞蟻般的敵人,他卻七分佯戰三分真戰。他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而出此下策?眼下他毫無退路,只能眼睜睜被敵人逼上山頭,損兵折將。縱然固守大垣城的意見被三成拒絕,心存不滿;他也不該坐以待斃。究竟是什麼壓制了一員驍勇虎將的烈性?
    午時,雙方將士的體力已達極限,泥濘的地上,陸續有人倒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2
第312章 小早川倒戈


    德川家康把戰陣向前推進了兩次。
    為了觀察松尾山上小早川的動靜,家康命人把主帥的床幾從關原東端移到了中央。
    「小早川還無動靜?」他厲聲喝問本多正純。
    「是。在下又讓黑田甲斐守大人手下大音六左衛門前去催了……」
    「大音乃何人?」
    「以前曾侍奉過金吾大人,我們命他嚴密監視金吾中納言,直到其舉兵為止。」
    「唔。什麼時辰了?」
    「午時。」
    「秀秋這個混賬東西!」家康忽從床几上站起來,使勁咬右手指甲。
    「若看見大人咬指甲,你們就趕緊躲開。說不定大人什麼時候就會抽出刀來。」本多忠勝經常半說笑地對人講。家康說過,要在正午時分決出勝負。
    至午時,士眾體力都已達到極限,小早川秀秋卻依然無下山之意。
    石田的軍隊節節敗退,宇喜多的人馬也狼狽逃竄。此時小早川的人若從天而降,直取大谷側翼,兩軍必立刻崩潰。正因為清楚這一點,家康才萬分焦慮。
    奧平貞治和大久保豬之助二人定在頻頻向秀秋施壓。並且,黑田長政又派去了大音六左衛門,故,家康料定小早川遲早會下山。但他沒想到,小早川竟如此猶豫不決。這樣下去,結果只會增加雙方傷亡,家康實在忍無可忍。
    「這個混賬東西!優柔寡斷,實乃廢物!」家康怒氣沖沖,邊啃指甲,邊圍著床幾轉個不停。
    為了些須轉移家康注意力,本多正純輕聲問旁邊人:「去南宮山上的人還沒回來?」
    「剛回來。」答話的乃久保島孫兵衛。
    「毛利那邊有何動靜?」
    「有些可疑之人頻頻往返於惠瓊和長束等人的陣地。」
    本多正純一驚,忙朝家康看了看。南宮山若有異常,家康必愈發煩惱。
    果然,聽到孫兵衛的回答,家康猛地站住了,「毛利那邊動靜可疑?」
    「是。他正頻頻往山下派使者。」
    「這全都因那個混賬按兵不動!」家康罵了一句,忽又冷靜下來,坐回床几上。他恐是猛然意識到眼下乃關鍵時刻,作為一方主帥,必須鎮定如常。
    正純亦鬆了口氣。
    「孫兵衛,你等等。」家康抬眼,把起身欲去的久保島孫兵衛叫住。
    本多正純倒吸了一口涼氣,盯著家康。家康的擔心焦慮,他甚是明白。
    小早川秀秋遲遲不肯下山,雖然全都是其優柔寡斷的性子造成,但他的舉動卻讓南宮山的毛利部產生了錯覺,這一點毋庸置疑。
    「金吾不動,可見東軍戰局不利。」
    一旦生出這種判斷,在惠瓊和三成的詰責下,毛利秀元未嘗不會下山。
    小早川秀秋下山,乃是來為家康助陣;而毛利秀元下山,則是答應三成而襲擊家康背後。若毛利秀元先行下山,小早川秀秋恐怕就會無視與黑出長政的約定,斬殺使者,轉而與家康為敵。如此一來,局勢就對東軍極為不利。家康分明已敏銳地計算出這一切。他心中不停地罵道:混賬!
    「毛利真向山下派遣了使者?」家康強忍怒氣道。
    「是。」
    「孫兵衛,你趕緊去布施孫兵衛處,告訴他,德川家康已忍無可忍,讓他對準山上,放幾槍。」
    布施孫兵衛和久保島孫兵衛一樣,也是家康旗下得意的火槍營頭目。
    「對準金吾打嗎?」
    「混賬!不是打死他,是嚇唬他。把馬打死了,還能騎?」
    「是!」
    「等等,孫兵衛……只有我方槍炮還不足以唬人。快到福島處,讓他也給我打。」
    「遵命!」
    「他膽敢回擊,就絕不饒他!告訴福島,秀秋敢輕舉妄動,便攻上去!」
    「明白!」
    「正純!」
    「在。」
    「把小林源左衛門送我的那匹菊花青馬賞給孫兵衛。布施放完槍后,仔細察看那廝動靜,然後立刻回來向我報告。我再據此決斷。」
    本多正純心領神會,與孫兵衛匆匆趕往馬場,把那匹菊花青馬交給孫兵衛,目送著他飛馳而去,之後,方才返回家康身邊,稟道:「久保島孫兵衛已出發了。」
    家康只是微微點頭,依然憤怒地咬著指甲。為了贏這仗,他費盡心思。儘管年已花甲,但他依然鬥志昂揚、殺氣騰騰。
    戰陣上的算計和平日的思慮完全不同。把平時的想法帶到戰場上,就會變得優柔寡斷、膽小懦弱;反之,用戰場上的決斷處理日常事務,就會成為讓萬人噤口側目的暴戾之人。信長公便是極好的例子。在戰場上,家康也是一員猛將,他的決斷力絕不遜於信長公。他已下了決心,一旦向松尾山放槍后,小早川秀秋若還紋絲不動,就讓本多忠勝和福島正則強攻,其他譜代大名為後援,一舉拿下那座山頭。預感決斷時刻即將來臨,家康自會本能地算計起來,緊接著迅速發出命令,這便是他在戰陣中的作風。就連久保島孫兵衛此時到了何處、情形如何,也都在他算計之中。
    久保島孫兵衛騎馬一路飛奔,剛到火槍營,便大叫起來:「孫兵衛!」
    「何事?」
    「要打松尾山。快帶二十支火槍到福島大人處。」
    「明白!」
    「十萬火急!」言畢,久保島孫兵衛又如旋風般向福島正則陣地馳去。寥寥數語便足以振奮士氣,這即家康親信的強勢所在。
    但到了福島處,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拜見正則,傳達家康命令,正則點頭答應則罷,一旦言語不合,他便極有可能翻臉。福島正則極重面子,甚至到了冥頑不化的地步。
    可今日的正則卻令人意外,他竟痛痛快快應了下來,大聲命令道:「把堀田勘左衛門叫來!」
    當火槍營頭領堀田勘左衛門趕來時,布施孫兵衛也帶著氣味刺鼻的火槍趕來了。
    「瞄準松尾山的主陣,給我打!快去!」
    此際,火槍手所穿鎧甲由數層牛皮製成,塗漆,前有五寸見方鐵護胸,頭上也戴著塗滿黑漆的西洋鐵寬檐帽,完全不用擔心會中敵人彈丸,也不必害怕大刀長槍。
    四十人的火槍隊一字排開,小心翼翼瞄準山上。
    「每次十發,給我放!」布施孫兵衛和堀田勘左衛門傲然下令。
    砰砰砰……砰砰砰……八百發槍彈過後,周遭眾人的注意力頓時全被吸引過來。當人們弄明白,槍彈乃是朝著松尾山上的小早川射擊時,福島、藤堂,以及西軍的大谷、戶田、赤座、朽木、小川、脅坂等部,無不震驚當場。
    不久,槍聲停止。
    家康依然在大本營憤怒地啃著指甲,靜靜計算著時辰。這是打破均勢的界點,亦是顯示家康決心的攻擊。
    此時,兩眼失明、正在轎中的大谷吉繼,定正緊張地等待局勢的變化。
    當然,最震驚的還是松尾山上眾人。聽到槍聲,小早川秀秋猛地從床几上躍起,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究竟有多驚慌,看看身邊三個對他怒目而視的使者就全知道了。
    「我家大人終於要出馬了。」平岡賴勝聲音顫抖。
    奧平貞治則大笑起來:「哈哈哈!看來,我家大人也要動用他的親兵了。大人的三萬親兵,還一個未用呢。」
    黑田氏派來的大音六左衛門和大久保豬之助卻並未發笑,在旁煽風道:「瞧瞧,終於把內府惹怒了。」
    「事已至此,大人究竟是何打算?」平岡賴勝顫聲道。
    沉吟良久,小早川秀秋終結結巴巴回道:「傳……傳令使,快派傳令使……快派!」
    「大人決心和內府並肩作戰了?」不等平岡賴勝應答,奧平貞治搶先問道。對於這樣的諷刺,賴勝竟無言以對。
    松尾山上的觀戰者,不得不蹬進混戰的泥潭。
    稻葉正成匆匆趕來,與平岡賴勝二人麻利地向傳令使們下達了命令:「一齊下山,一舉擊潰大谷部。」
    小早川秀秋站在當地,冷汗滿額,一言不發。他是在後悔自己決斷遲了,還是依然對未來感到迷惘?
    秀秋先鋒松野主馬面無血色,趕奔過來,道:「大人,您下令說要我們向大谷大人發動進攻,這是大人的真心嗎?道義何在啊?」
    「道義?哼!」平岡賴勝急忙阻攔。
    松野主馬卻毫不退縮:「昨晚大谷大人特意趕到這裡來時,我們是怎麼說的?烽火一起,我們便立刻下山,突擊內府陣營。可是現在,我們非但不去進攻內府,反而要去進攻大谷……大人如此口是心非,就不怕被後人恥笑?大人,請您三思!三思!」主馬忽然撲倒在秀秋腳下。
    「你冷靜一些,松野,我們並非叛變。從一開始就……」
    平岡剛一開口,就被松野喝斷:「你住口!我在跟大人說話——大人!」他抓住秀秋的腿甲,使勁搖晃:「大人,您受已故太閣大恩,乃享譽武家的小早川家督啊。小早川怎能叛變?若叛變,就太欠思量了。您一直待在這山頭上也好啊……」
    秀秋大吼一聲:「混賬!」發瘋般向松野主馬胸口踢去。主馬往後急退,秀秋又罵道:「你知道個屁!什麼小早川家,什麼太閣,全都是為了私利勾心鬥角的好戰之徒!今日,秀秋定要讓世人瞧瞧。你若敢違抗我的命令,格殺勿論!」這怒吼,乃是秀秋在為自己尋找勇氣。「松野,此乃陣中,令行禁止,難道你不知?你破壞軍紀,意欲何為?」
    倘若松野主馬不如此反對,小早川秀秋恐怕還無處發泄自己的憤懣。儘管他知自己必須下山參戰,卻始終缺乏鬥志,亦為此苦惱之極。正是由於松野抗命,才點燃了他心頭怒火。
    「右兵衛,把主馬給我綁了,居然敢觸犯軍令。」頓了片刻,秀秋又大聲道。
    村上右兵衛忙把松野主馬帶了下去。再糾纏下去,秀秋極有可能拔刀。
    主馬被拉了出去,秀秋跺著腳,大聲命令道:「吹響號角!牽馬!我絕不回松尾山!一舉擊潰大谷所部,從背後襲擊宇喜多!」到此時,他才徹底拋棄雜念,鬥志昂揚。
    未久,火槍營把槍口對準山下的大谷軍,猛烈掃射。松尾山上響起令兩軍都驚愕不已的吶喊聲……
    松野主馬在村上右兵衛的勸說下,回了自己陣營,後來悄然下了山,卻未向大谷放槍。戰後,他立刻撤到京城的黑谷,然後學著熊谷直實隱居了。但他的行為對關原之戰無任何影響。
    小早川秀秋擁有六百支火槍,而且,與西軍其他部隊不一樣,他未在雨中行軍,彈藥均未被雨淋濕。
    突然之間遭到攻擊的大谷軍,其混亂可想而知——自己人陣前反戈,最精良的火槍齊齊對準他們,此時的大谷吉繼正率領六百人馬,攜四百支火槍,守在中山道北側。他得知家康向松尾山進攻時,就預感大事不妙,秀秋定要叛變。秀秋可悲,三成亦實在可悲,吉繼一直這般想,但他自己又能好到哪裡?儘管身患麻風病,卻還不得不站在戰陣中廝殺。而秀秋身在秀賴與家康之間、淀夫人與高台院之間、三成與毛利之間,早被擠壓得變了形!
    當可憐的秀秋悍然向大谷陣營發起攻擊之後,大谷震驚之餘,勃然大怒。在此次決戰中,他完全被小早川秀秋拖垮,小早川的舉棋不定讓他進退兩難,動彈不得。他對秀秋將信將疑,始終猶豫不決,到頭來,還是遭到了背後一擊。
    思來想去,西軍無論如何也無勝機。儘管如此,大谷卻毫不後悔。他早就痛下決心,只要秀秋不叛,他就定要拖著病體堅持到最後,殺進家康大本營,血染沙場。他心甘情願為三成的友情殉死。他知,若主動發起進攻,自會加速秀秋的叛變,為此他始終按兵不動。但一切都並不如他所料,姑息讓他成了秀秋的盤中美餐。
    吉繼大怒之下,迅速套上一件小袖絹衣,披上繪黑色群蝶的直垂,戴朱紅護膝和面甲,用淺黃綢布包住臉,坐進鞽中。
    「金吾的旗印在何處?」吉繼聲音陰森。
    「徑直下山,正向我部進攻。」回答他的是自從吉繼失明以來,一直寸步不離、充當他耳目的湯淺五助。
    「哦,終於來了。」吉繼咬牙切齒,「傳令所有將士,不砍下無恥叛賊小早川秀秋的腦袋,大谷吉繼死不瞑目!集中所有兵力,直指秀秋!」吉繼發瘋般用手猛拍著轎子下令。事到如今,他才猛然省悟,他真正憎恨的,既非家康,也非東軍諸將,而是充斥於世間的無知愚昧和不講信義的卑劣行徑。因此,昨夜他才特意上山。他對秀秋已仁至義盡,可秀秋的重臣們卻厚顏無恥,一再欺誑於他。
    「遵命!」五助急匆匆離去。
    儘管敵人的攻擊異常猛烈,但己方始終沒有大力予以回擊。大谷的部隊,除了吉繼的本陣,還有平冢因幡守為廣、戶田武藏守重政父子、吉繼次子大谷大學與木下賴繼,共分為五隊。火槍接近四百支,但因被分配到了各隊,所以,在對方優勢火力的掃射下,即使回擊,亦無大用,因此乾脆不寄重望。
    吉繼緊張地等待著湯淺五助回來。
    「五助回來了。」
    「命令傳達了?」
    「是。平冢因幡守和戶田武藏守已從左右兩翼向小早川發起攻勢。」
    「好。你不要離開我左右。」
    「明白!」
    「你膽敢離開我半步,就地正法!敵人逼近,立刻給我信號。」
    「是!」
    「休要猶豫,以免錯過時機。在我切腹時給我介錯,絕不可讓我的首級落入敵手!」
    五助只覺殺氣像利錐般刺入胸膛。他抬眼望去,還擊開始了。
    「怎樣?」
    「因幡守已經殺了出去……」
    五助話音未落,忽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吶喊聲。大谷吉繼部下在高聲吶喊,關原的其他部隊也一齊吶喊著,發起了新的攻勢。
    「是不是其他人也殺過來了?」
    「是。藤堂和京極最先殺了過來。」
    「還有呢?」
    「蜂須賀、山內、有馬也跟了來。」
    「我軍動靜如何?我兒子呢?」
    「正拚命殺入小早川陣中。」
    「哦。」
    「小早川的人馬開始撤退,我軍取得優勢。」
    「好,把我的轎子向前推進,快!」
    隨後開始了慘烈的白刃戰。大谷吉繼若能看得見,一定會微笑著拍鞍喝彩。
    平冢為廣揮舞著十文字槍,在敵陣中左突右刺,奮力拚殺。戶田重政身先士卒,誓死掄著他那把引以為豪的大刀。大谷大學和木下賴繼早就明白吉繼的心思,從一開戰便無生還的打算。
    面對大谷部的猛烈反擊,小早川的人馬節節後退,藤堂的人馬也停止了進擊。
    「五町……小早川部後退了五町!」
    「好,繼續進攻,把我的轎子再前進一町!」
    吉繼從吶喊聲中嗅出了戰勢,又下了命令,「有敵人逼近,全都給我衝上去,只留下五助。這樣的話,秀秋必會第一個上來。」
    「大人,金吾阻止了隊伍撤退。」
    「我說得沒錯。他該親自上陣了……怎樣,有動靜嗎?」
    「不再後退。金吾正揮舞令旗激勵護衛。」
    「哼!把我的轎子再前進一些……」
    「敵人又殺回來了,正在玩命地往回殺!」
    湯淺五助使勁把手一揮,暗示手下把轎子退後一些。
    「休要退!」吉繼察覺到不對,憤怒地拍打著轎子,「敵人已後撤了五町多,即使往回殺,頂多也就再前進一町,之後必然會再次撤退。吶喊助威!擂起戰鼓!給我殺!殺!」
    令畢,又一陣震天的吶喊聲沖向吉繼耳畔,他怒問:「那是誰?」
    五助未立刻回話。他看得真真切切,一度停止進攻的藤堂主力中,高虎的馬印狂舞了四五次。這定是某種暗號,但究竟是何意,五助不得而知。藤堂部左前方乃大谷指揮下的脅坂安治、小川佑忠、赤座直保、朽木元綱四隊人馬,他們一直在防禦著小早川,按兵不動。
    「剛才的吶喊聲是怎麼回事,五助?」
    「是……是脅坂和朽木等人……」
    「他們要怎的?」
    「看樣子要……倒戈。」
    「什麼?你給我說明白!」
    「是!他們正在向自己人……發動襲擊。」
    一瞬間,大谷吉繼僵住——連他安排監視小早川的人馬也背叛了?
    隨後,是一陣吶喊聲,驚天動地……大谷吉繼再也不想問了。脅坂、朽木、小川、赤座的兵力,加起來有五千餘眾。他們一旦與藤堂高虎遙相呼應,轉而進攻自己的六百親兵,結局將如何?如此一來,攻取家康大本營的計劃落空,砍下小早川腦袋的誓言,亦自然成了可笑的夢囈。湯淺五助也似明白了一切,陷入沉默。
    「五助……五助,你還在嗎?」大谷吉繼摸索著喊了起來。
    「在……五助在大人身邊。」好大工夫,五助才答道,聲音中充滿絕望,「大人,勝負已然決出……」
    吉繼意外地平靜:「把你看到的情況告訴我。武藏和因幡怎樣了?」
    「是……已經看不見身影了。」
    「怎麼,陷入了混戰?」
    「是……」
    「好,讓轎子撤回。根據你自己的判斷,適當回撤。」
    「遵命!後撤一兩町……」就在這時,只聽「啊」的一聲,五助發出一聲悲鳴。
    「怎樣了?」
    「戶田武藏戰死……」
    「看得確切?」
    「是。」
    五助看到的不是戶田重政的屍體,而是一隊趾高氣揚地高舉著戶田首級疾馳而至的人馬。他究竟是被誰斬殺的,五助無從得知。事實上,戶田乃是先被織田河內守信成的家臣山崎源太郎扎了一槍,又與信成廝殺到了一起,后被源太郎摘去了首級。
    雙方陷入混戰。
    「五助,還要後退?已經敗了?」
    「還沒有。」
    「看得見平冢因幡守否?」
    「不,什麼也看不見。」五助一邊回答,一邊拚命拭淚。戰前,五助和為廣就約好,一旦戰局不利,就由平冢因幡守為廣先通知五助,再為主人吉繼介錯,可現在連為廣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原來,為廣已被小早川秀秋近侍橫田小半助一槍挑落馬下。只是,小半助也已負傷甚重,倒在了地上,於是將為廣的首級和他引以為榮的十文字槍交給了小川佑忠家臣堅井庄兵衛,然後離世。
    「怎麼靜了下來?我兒子怎樣了?」
    「大學和山城兩位大人正在集結倖存的士眾,在河畔。」
    吉繼小聲道:「把轎子停下。」他已然明白,一切到此為止,他的一生到此為止。周圍突然靜了下來,要麼是自己的人馬已全部被殲,敵人又把矛頭轉向宇喜多部,要麼就是自己已失去了聽覺。
    為了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吉繼屏息凝神,靜聽周圍的動靜,旋又鬆弛下來,他只覺得彷彿置身於淡淡的陽光之中。
    大谷吉繼曾被稱為太閣旗下的麒麟兒,彷彿連太陽都是為他而升起。可是,自從染上麻風,他的人生就如落日般急轉直下。他雖決心在黑暗之中堅持信義,可幸運的陽光始終未再眷顧過他。現在想來,就連追隨三成,也全是因為內心的絕望。一開始他便被邀請到了一個豪華的盛宴,隨後又從這盛宴被推向永無天日的深淵。
    究竟是誰把他推向了如此不幸的深淵?難道是他在前世作了孽,註定要在此報應?
    三成曾坐在身旁,毫不在意地品嘗他這個麻風病人用過的濃茶。那時,誰都不願與他共處一席。或許,就是當時那股感動,把他拖到了今日的戰場之上。
    但今日的吉繼在感嘆一切行將結束的時候,生命卻似不可思議地超越了一切,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他終於感覺到一縷陽光淡淡地照到自己身上。
    「五助,太陽出來了?」
    「是……是。不過小雨又下起來了。」
    「好,那就對著太陽了結吧。介錯就交給你了。」
    「遵一……遵命!」
    「你定要遵照我的囑託,把我的首級深埋到泥土裡,休要落入敵手。」
    「是。」
    「我不想讓世人看到我的醜陋。這不只是為了我的自尊。我是擔心,醜陋會令人不快。」
    「是。」
    「動手吧。」大谷吉繼摸索著抽出懷劍,「四野安靜。戰事已經結束了。」
    震耳欲聾的槍聲之中,小雨再次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大谷吉繼從容地把懷劍捅進了自己的腹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3
第313章 島津潰敗


    當大谷吉繼的首級被湯淺五助一刀砍落時,關原之戰的勝負已完全決出。在場的三浦喜太夫急忙把五助砍下的首級包在衣服里,匆匆離去。但三浦喜太夫和湯淺五助隨後也都戰死,因此,吉繼的首級究竟落於何處,無人知曉。
    此時戰局已完全變了。從松尾山上殺下來的小早川的人馬,與投靠了東軍的脅坂安治、朽木元綱、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部,直接向天滿山下的宇喜多部殺去,然後又向北面的小西行長的殘兵敗將發動了襲擊。
    此時,最北面的石田三成也遭到了東軍的最後一輪攻擊,其中以長驅直入的藤堂、京極部為首,織田有樂、竹中重門、吉田重勝、佐久間安政、金森長近、生駒一正等也都爭先恐後加入進攻,石田的部隊一觸即潰,從相川山向伊吹山方向逃去。
    按兵不動的島津陣地前面,東西兩軍陷入混戰。此時動與不動完全沒有分別。現在的問題是,究竟誰會最先拿到島津義弘的首級。
    雖說年已六十六,島津義弘豪氣依然不遜壯年。他一直按兵不動,恐是為了不浪費一絲力氣,為最後的決戰作準備。
    「報!石田部正向伊吹山方向潰敗,我軍陣前全是潰逃的士兵。」
    聽了川上左京亮的報告,義弘問道:「現在什麼時辰?」
    「未時左右。」
    「好,牽馬。」義弘這才站了起來。他似早就預料到這種緒局。自己的人馬不過兩千,絕無勝機。
    「還是讓治部騙了。」義弘飛身上馬,登上右邊一個小山丘。果如報告所稱,西軍正如潮水般向伊吹山方向潰敗,無一人向敵人還擊。義弘搖首道:「把中書和盛淳叫來。」
    中書即義弘之侄中務大輔豐久,盛淳則為長壽院。
    二人趕來之前,義弘一直死死盯著五六町之外的家康大本營。若是晴天,家康的金扇馬印一定熠熠生輝。天空飄落著小雨,地上無一絲塵土,陰翳的天空令人感到難言的落寞。義弘恨聲道:「哼!我還從未輸於人。」
    豐久和長壽院飛馬趕來,一身泥水。
    「中書,敵人中最勇猛的是誰?」
    豐久一愣,沒能立刻明白義弘此話的意思,「您指的是戰功第一?」
    「不。我問現在看上去最兇猛的傢伙是誰?」
    「當然是內府的主力……除了井伊和本多,其他的幾乎還沒參戰呢。」
    「哦。」義弘點頭,手指北面,「先祖義朝公敗北,賴朝公亦落敗,都乃戰敗,並非天意。但今日之戰,卻會讓我遺恨終生。我自幼出身名門,了無敗績,甚至連渡海到朝鮮參戰都未失手一次。不想到今日晚節不保,留下終生大恨。希望你們體諒。我現在就殺入內府大本營,即使戰死沙場,也要死在最勇猛的敵將手中。」
    言罷,義弘看了一眼豐久,豐久似要解開甲胄。義弘道:「中書!你幹什麼?」
    「大人決意要赴死,侄兒便要作些準備。」
    「混賬!我剛才說的是要殺進內府營中戰死,不是要在此切腹。我看你耳朵聽差了。」
    「侄兒未聽錯。大人終於要殺出去了,侄兒想與大人交換甲胄。」
    「為何?」
    豐久解了甲胄,道:「快,請趕緊與侄兒交換甲胄。大人抱著赴死之心殺進敵營,而侄兒明知大人會戰死,卻坐視不管,傳到後世,豈不被人笑話?」
    「豐久,你是在嘲笑我?」
    「侄兒絕無嘲笑大人的意思!」豐久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把解下的盔甲放地上,「大人殺進去,萬一敵人被嚇破了膽,主動給大人讓路,大人便用不著血戰了。到時,豐久就披上叔父的甲胄做您後衛。否則,島津氏自會被人笑話為從一開始就心懷怯意。」
    「哈哈哈,中書倒能言會道。」
    「請快換甲。」
    「哈哈,」義弘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聽你這麼一說,確是恥辱。好,我就帶著必勝之心殺進敵營。島津義弘既不會逃,也不會躲。無論何等大敵,我都會毫不畏懼。哈哈哈,中書小子。好,我去。但,我不與你交換甲胄。」
    豐久抬頭瞥一眼義弘,重又穿回盔甲,他知叔父剛烈性情。穿好盔甲,他把手伸到義弘面前:「那麼,請叔父如約把羽織交與侄兒。」
    「什麼約定?」
    「請您把陣羽織給侄兒。您剛才只說,要侄兒穿好鎧甲。」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小聰明!」
    「大人何出此言?豐久若是耍小聰明,就情願被您手刃,也不會讓叔父白白送死。正是豐久愚魯,才讓大人您中了石田的圈套。為了給侄兒些豪氣,請大人無論如何把陣羽織給我。大人剛才說了,您決意去死。但侄兒卻不這樣想。」
    「你怎樣想?」
    「無論大人決心如何,豐久和盛淳誓死助大人突出重圍。我們不這樣做,讓大人您白白戰死,內府就成了少主忠恆不共戴天的仇人。這樣一來,日後必難以議和,到時誰能保全島津氏?眼下,大人的意向將直接關係島津氏生死存亡。不把大人陣羽織要過來,豐久無顏面對忠恆公子。」
    島津義弘死死盯著豐久,眼睛如要爆裂一般:「你連這一步都考慮到了?」
    小雨打濕了豐久的頭髮,可他仍然堅定地盯著義弘。僵持了多時,義弘才把陣羽織脫下,扔到豐久面前。
    「多謝大人賞賜。」
    見豐久得到陣羽織,一旁的長壽院盛淳也湊了過來:「請大人把馬印賞與在下。」
    「你連我的馬印都要?」
    「是。大人能把軍扇也賞給在下,更好。」
    義弘那軍扇乃是三成在大垣城內分發給諸將的。義弘默然把背上的馬印和軍扇拔下,交給盛淳,道:「給你,去吧。」隨後,他摘下掛在腰間的刀,高高舉過頭頂。
    眾人也紛紛抽刀出鞘。風雨愈來愈大,吹打著高高舉過頭頂的白刃。吶喊聲起,島津的人馬在義弘的率領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家康陣前。
    本以為西軍幾乎都被追趕到伊吹山方向去了,面對這股突如其來的洪流,東軍前鋒頓時一分為二,讓出一條道。
    酒井和筒井各部竟也一時未弄清來人究竟是敵是友。但凡被打個措手不及,就會陷入混亂。面對著似惡魔般由北向南突襲而來的人馬,東軍許久未反應過來。當他們終於弄明白乃是島津之軍,已過去多時了。東軍先鋒已經進發到官道以西的寺谷川一線,島津的突襲正是時候。
    「是島津的部隊!不是自己人,是島津!」
    「島津正殺向主營。」
    東軍一旦省悟過來,島津這點人馬怎能與之相抗?事實上,迄今為止,家康的損失微乎其微。
    東軍吶喊著向島津部包抄過來,島津軍隊只好用火槍以作掩護。關原町近在眼前,殊不知,正在此時,一隊強敵早就悄悄掐斷了島津退路——一度進攻到石田所部前、現又退回的井伊直政。直政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島津這老東西會來這一手。」
    「好,那我去幹掉他。」他身邊一個人若無其事道。此人正是家康四子松平忠吉。忠吉已在直政的帶領下,在戰場上殺了一個來回,這似乎讓這個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年輕人更加膽大。
    「不取下義弘首級,事後一定會挨老爺子責罵。」
    「莫要急。島津的長刀隊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硬漢子。」
    「哼,我早就知道。」
    「先趕到關原南面再說,莫要驚擾了主陣。」
    「然後再發動攻擊?」
    「莫要多話。」
    關原南有寺谷川與藤川交匯的牧田川,牧田川畔的道路叫牧田道。追趕到牧田道時,無論如何都要對島津下手,井伊直政便是這般設想。
    直政寸步不離,松平忠吉只好極不情願地追擊敵人。若是直政不在身邊,只有他一人,他定不會追擊,而是直接擋住敵人去路,與對方展開血戰。
    吶喊聲又響了起來,乃是奉家康之命、正從左翼殺向島津后尾的本多忠勝。
    「是忠勝。我們的功勞被忠勝搶去了!」
    不只是因為年輕氣盛,這個與秀忠一母同胞的弟弟,與兄長認真穩重的性情截然相反,他一旦發起怒來,跟家康年輕時一模一樣,這一點與結城秀康倒極為相似。
    聽到本多部眾的吶喊,忠吉忽然狠狠抽了坐騎一鞭,眨眼間就殺入了島津陣中。
    「嗐!下野守,下野守!」直政與護衛們慌忙追了上去。
    看到島津所部直奔家康,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酒井家次稍稍後退,立去保護家康;西貝墓一帶,筒井定次家老中坊飛騨守父子三人則率領兵眾,擋住了島津去路。
    全部東軍幾乎都向伊吹山追去時,福島正則部也被敵人突破了,中坊飛騨守父子則尤為矚目。飛騨守三子三四郎英勇戰死,飛騨守本人也差點命喪黃泉,所幸被及時趕來的井伊、本多兩隊人馬相救。
    松平忠吉離開了直政,一意孤行向敵陣殺去。他的目標不是別人,正是老將島津義弘。若殺得義弘這般的猛將,不用說諸將,家康也定會對他刮目相看。為了給那些平素里總愛取笑他的德川嫡系看看,忠吉誓要取下義弘首級。
    忠吉追擊的目標乃是一個背後插著島津旗幟的老將。事實上,此人並非義弘,而是長壽院盛淳。忠吉一看到盛淳,就緊追不捨。
    「站住!松平下野守忠吉在此!」因不諳戰事,忠吉顯得有些粗野。
    「哦,松平下野守?內府的公子?」
    若他默不作聲,那些島津的士兵還只顧著撤退,但一聽到他便是家康之子,那些垂涎的獵手們豈肯再逃?瞬間便把他包圍了起來。
    忠吉二話不說,抬手就斬殺了兩名小兵,他很不願意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退下!與爾等何關?島津義弘,哪裡逃!」忠吉剛剛催馬追上去,一個騎馬武士挺槍向他刺來,槍尖從護臂上擦過。
    「呔!」忠吉大喝一聲。然而,這不是平時用的竹刀,而是真刀實槍。忠吉覺得右臂有一股被熱鐵灼傷般的疼痛襲來,刀頓時脫手而出。
    「松井三郎兵衛繼願與松平下野大人過招!」
    話音剛落,第二槍又刺了過來。對於這頭刀已脫手的年幼豹子,這完全是致命的一擊。
    「你來吧。」忠吉張開大手,欲把對方長槍握住。槍尖擦過忠吉左肋,松井三郎兵衛整個被忠吉抱在了懷中。二人一起滾落下馬,如同野獸般怒吼著,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廝打翻滾起來。未久,這頭無比兇狠的豹子被松井三郎兵衛死死壓在了身下,三郎兵衛手中的短刀發出黝黑的寒光,向忠吉逼來。
    眼看著短刀逼近自己的咽喉,忠吉拚命想把它擋住,但受傷的手臂怎麼也不聽使喚。他抵住敵人胳膊,好讓刀尖離開自己。可是,他越掙扎,身體便越往泥地里陷,甚至連動彈都很難,內心大憂:我豈能戰死在這種地方?
    儘管松井三郎兵衛已完全壓住了忠吉,但他愈著急,手就愈滑,短刀怎麼也對不準忠吉的脖子,附近也無人來助。
    突然,被壓在身下的忠吉大喊了一聲:「甚右衛門,快乾掉這個傢伙!」
    正當忠吉絕望之極時,眼前忽然出現了自己人。來人正是傳令使橫田甚右衛門。看到忠吉命危,甚右衛門急忙撲了過來。他剛要去揪松井三郎兵衛的頭髮,一個聲音卻阻止了他:「甚右衛門,壓在下面的可是下野大人。休要出手!」甚右衛門忙縮回手。
    忠吉大怒,抬眼一看,同為傳令使的小栗大六忠政正若無其事站在甚右衛門旁邊。忠吉大喊:「大六,快除掉這廝!」
    不料,忠政卻又對甚右衛門道:「休要出手!」
    一直嬌生慣養的忠吉,還從未如此怒過。眼看著自己危在旦夕,父親的家臣卻不肯出手相助,難道他們平時就憎恨自己?
    「不求你們了!誰……誰也不求!」忠吉使出全身力氣,使勁一推,松井歪倒一邊。此時,忠吉已無暇顧及小栗、橫田等人。他彈起身,向剛爬起來的松井拚命撲去。
    忠吉再次跌到泥濘中時只聽一聲慘叫,松井三郎兵衛的身子忽然向後便倒。一看,松井已是身首異處了。
    「大人,您沒事吧?」是好不容易才追上來的家臣龜井九兵衛。
    「九兵衛,休要讓他們逃了,小栗大六和甚右衛門……」忠吉抬眼一看,早就不見了二人身影。一隊島津的士眾又把他包圍起來。這些人並不知眼前這位渾身是泥的武士便是松平忠吉,儘管圍攏過來,也沒全力而戰,他們只是牽挂前面的義弘。
    忠吉一邊拚命與敵兵廝殺,一邊不住發泄心中的憤怒:「這些渾蛋,居然見死不救……」
    本以為會命喪黃泉,竟能拾得一條命,絕處逢生的忠吉瘋狂起來。
    當井伊直政趕到,忠吉還在泥濘中與敵人拚命。右手已無法握刀,他就用左手拚命揮舞著愛刀左文字,但有時候他砍向敵人的竟是刀背。他已經近乎瘋狂,連怎樣出刀都已糊塗了。
    直政在馬上喊道:「彌五右衛門,把你的戰馬給下野守大人。」
    「是。」
    「六太夫,你和彌五右衛門一起把下野守大人拖回來。」
    近衛隈部彌五右衛門答應一聲,翻身下馬,把韁繩塞到忠吉手中。武藤六太夫則二話不說,把忠吉抱到馬上。
    「放我回去!我還沒幹掉義弘!我要去追義弘!」
    「這是主命。公子受傷了,必須治療。」
    「住口!我要追。給我追!」
    但二人並不理會他,單是立刻調轉馬頭往回牽。
    眼看著忠吉回頭,井伊直政方鬆了一口氣,繼續追擊義弘。此時,他周圍已全是同在追擊島津各部的本多忠勝的先鋒。
    直政從中間穿過。其間,他兩次聽到「義弘被殺」的吶喊。但第一次,被殺的人比義弘年輕得多,第二次砍下的首級也非義弘。略顯年輕的那顆頭顱,似乎是島津豐久,年老的則是長壽院盛淳。
    島津的人馬眼看著在劇減,至多剩下八十餘騎。久經沙場的直政心裡甚是清楚,義弘必在這些人當中。此時,那些為島津斷後的人,恐怕早已被英勇善戰的本多全殲了。
    直政的計算絲毫未錯。有可能的話,他要親手割下義弘的首級,然後宣稱此乃女婿松平忠吉初戰告捷的戰利品。
    前方已是牧田川渡口。一旦讓義弘越過渡口逃往伊勢,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莫之奈何了。直政確認了一下跟隨自己而來的引以自豪的紅衣軍,便驅馬到了河灘上。周圍儘是成片的芒草,島津義弘的身影赫然就在前方二三十間遠的地方。直政正要奔上去,只聽砰的一聲,一發槍彈從左側芒草叢中射了過來。
    「啊!」直政頓覺左大腿被灼熱的疼痛襲擊,他的戰馬也長嘯一聲,騰起前腿。原來,穿透了直政大腿的槍彈又鑽進了馬背。直政頓時被摔了下來,不省人事。
    偷襲者乃島津屬下川上四郎兵衛。
    看到主將落馬,後面的數騎紅衣軍武士急忙追了上來,在直政四周護衛,然後迅速把直政救起,送到附近民家。人事不省的直政不僅大腿上受了傷,左肘也流血不止。對島津的追擊戛然而止。
    天地間暗了下來,島津殘部正沿著牧田川向多羅山方向逃去,像一條細線,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還是讓他跑了。」但這不是後悔或遺憾,直政反覺心中爽快。追擊者追得痛快,撤退者反擊得也很是漂亮。
    井伊直政省過神來,神情嚴肅地吩咐道:「受傷不重。但是,休要再追了。」由於要治傷,又擔心忠吉的傷勢,眾人撤了回去。
    就這樣,老將島津義弘方成功逃脫。
    駐紮在南宮山下栗原村的長曾我部盛親得知島津戰況,遂命令部隊向伊勢撤退,這竟成了關原之戰結束的信號。
    在池田和淺野二部的壓制下,盛親一直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一直到最後,毛利部的去向似乎仍難以確定。事先安插到關原的家臣吉田孫右衛門又回來報說,由於島津部大潰,關原一帶已不見一個西軍。
    幾乎就在同時,長束正家陣營也傳來了慘敗的消息。而當正家派人徒步趕到三成陣營,石田的主力早就蹤影全無。
    長曾我部率先撤退,長束的人馬也竟相後撤。他們剛一撤退,山上的毛利部便齊齊吶喊起來。這吶喊聲究竟意味著什麼,無人知曉。毛利軍中,希望東軍獲勝之人要遠遠多於心向西軍之人,故,這或許是在歡呼勝利。不過,山上只是在吶喊,並無舉動。
    在此之前,惠瓊的人馬早就開始逃跑,在通往伊勢的山路上,處處都是被丟棄的武囂和盔甲。不知是出於何種算計,惠瓊一人後來又返回了南宮山上秀元本陣,或許是為了承擔戰敗的責任,要與秀元一起切腹。但由於毛利氏早就和東軍達成了協議,自然不去理會他。於是,惠瓊脫下盔甲,扮成一個小沙門悄悄遁去了。
    夜幕即將降臨,清冷的戰場把無盡的熱血和悲喜包藏在了冷漠之中。薄暮之時,德川家康那濡濕的金扇馬印肅然渡過藤川,向西面高地挺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3
第314章 恕人本心


    慶長五年九月十五,從黎明時分發起行動的東軍總帥德川家康,比預定計劃晚兩個半時辰,於申時四刻獲得了關原之戰的勝利。
    移陣藤川之後的家康,已不再啃咬指甲了。藤川台的這座大營,中午之前還是大谷吉繼的陣地。吉繼人已不在。不僅吉繼,勇冠天下的島津豐久也不在了,被稱為石田三成左膀右臂的島左近勝猛,亦不知所終。
    雖無準確消息傳來,但無論是石田三成、小西行長、宇喜多秀家,還是長束正家,此刻定都心灰意冷走在山路上,任風吹雨打。
    「燃起篝火。為檢驗首級作好準備。」
    此時的家康,心裡自然高興。雖從未想過會戰敗,但對於眼前的大勝,他竟一時沒能適應過來。不久,派到各處的傳令使陸續回來,分別向他稟告戰況。
    三成的家老蒲生備中守與其子大膳、大炊助一同戰死。被派到小早川陣地的使者奧平貞治,在與大谷部的混戰中殉身。藤堂高虎的堂弟玄蕃戰死。
    織田有樂齋負傷。井伊直政負傷。松平下野守負傷……
    家康面無表情聽完這些報告,點了點頭。作為統帥,大局穩定即可。
    從戰場上最先趕回的前鋒大將乃黑田長政。長政左手一指骨折,用一塊布胡亂纏了幾下,布上滲滿血。他把頭盔摘下來掛在肩上,雜亂的頭髮上沾滿泥巴。家康盛讚了長政一番,取來短刀吉光賞給他。
    直到此時,家康方大大鬆了口氣。
    「諸將們陸續前來祝賀勝利,我們不如一起慶祝。諸位以為如何?」本多正純提議過後,福島正則、織田有樂、織田河內守信成、本多忠勝、忠勝次子內記忠朝等人,陸續朝大帳擁來。
    「歡呼勝利!」
    「好。南宮山下敵人已潰,戰場上再無一個敵人影子。我們已殲敵近三萬,獲戰馬一千五六百匹……此為一場空前的大勝仗。」
    家康則默默摘下頭上的茶色縐綢頭巾,「拿我頭盔來。那個白色裡子的。」
    看到家康再次戴上頭盔,人們不禁面面相覷。
    「真正的仗現在才剛剛開始。要歡呼勝利,我看還是等到了大坂之後再說吧。等我們把被扣的人質全部平安解救出來,再慶祝勝利不遲。把頭盔帶子給我系好!」
    一句話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有人竟簌簌落下淚來。眾人在戰場上英勇奮戰,皆如鐵人,家康的話有如一陣溫暖的春風,拂過這些鐵骨錚錚的漢子心頭。
    「請恕在下愚魯。」
    「是啊,戰事還遠未結束。」
    「是,諸將人質都還關押在大坂。明日我們便立刻向佐和山進發。」
    儘管勝利了,但依然要繫緊頭盔帶子。一句鼓舞人心的話,既是警告,又是撫慰人心的良藥。在如此微妙的時刻,家康的話里蘊含了安撫天下的秘訣和苦心。
    本多忠勝悄悄擦了把淚,高聲道:「福島正則大人到。」
    忠勝可謂德川氏最通曉人情世故的老者。只要被忠勝叫到名字,被家康獎賞之後,諸將就會立刻忘卻於戰場上九死一生的勞苦。
    「正則啊。你們今日表現神勇,尤其是你,簡直讓家康瞠目結舌啊。」家康嘆道。
    「不敢不敢,本多中務大人應變之才,真是令人佩服,令鄙人大開眼界。」
    正則也努力地誇讚忠勝。忠勝不好意思地撓撓鬢角:「福島大人過譽了,我的敵人太弱,簡直不堪一擊。」
    說畢,忠勝又大喊起來:「織田有樂齋大人到。」
    織田有樂齋讓隨從帶著石田三成家老蒲生備中守的首級走了進來。河內守信成隨同。
    「啊呀,這下你可名震天下了。」家康甩開扇子,對有樂道。
    「殺生過多,實在是罪孽啊。」
    「家康自幼聞蒲生備中守大名,真是可憐。首級就由你的酌情葬了吧。」
    「多謝大人!」
    「聽說令郎河內守殺了大谷猛將戶田武藏守?」
    「是。當時,刺中武藏守的槍從頭盔左側進去,右邊出來,槍頭竟毫髮未損。」
    「哦,讓我看看那槍。」家康從信成手中接過長槍,「哦,是千子村正製作的名槍。」
    感嘆一番,家康將長槍還給信成。他用不同的說法,恰如其分地誇讚著每一個人,讓他們都感到莫大的欣喜。而家康自己,更是欣慰異常。
    此時,本多忠勝次子內記忠朝走了進來。戰鬥時殺敵太多,他的刀刃都砍得卷了,捅不回刀鞘,只好提在手中。
    家康亦褒獎了他。他褒獎著忠朝,眼前浮現出三成的面容,暗中尋思:若是今日輸了,不知此時是何等景象……正在此時,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渾身纏滿繃帶,拄槍走了進來。
    忠吉還一臉忿忿不平:「父親大人,小栗大六這傢伙真是豈有此理!」
    家康聽得直皺眉。
    「父親大人……」
    忠吉再次開口時,家康已舒展眉毛,從床几上站起來,走近井伊直政,道:「兵部,聽說你受傷了,傷得如何?」
    「只是些皮外傷。」
    「哦,那就好。正純,拿葯來。」
    家康睬都不睬忠吉,只令本多正純把他親自研磨的膏藥拿來,道:「這葯管用,你好生養傷。」
    「在下感激不盡。」
    「等等。我給你的胳膊肘再抹些葯,其他地方你自己抹。」說著,家康解開直政的繃帶,親自為他抹葯,還問:「疼嗎?」
    「不,一點也不疼。」
    「那就好。大腿上的傷你要好生療養。」
    此時,不知是誰,竟抽泣起來。事實上,家康擔心的,不只是井伊直政的傷情。他也在心裡念叨,希望初上戰場的忠吉不要壞了眼前這喜慶的氣氛。
    「下野守,你也受傷了?」一番忙亂后,家康才走到兒子面前說起話來。他神情凝重。
    「無妨。只是一點皮肉傷。」忠吉也模仿著直政毫不在乎的語氣。
    「哦。那就好。」說著,家康徑直坐回床幾。
    「小栗忠政。」家康對侍立在自己身後的傳令使努了努嘴。忠吉心裡咯噔一下,瞪著小栗。
    「大人?」小栗大六忠政單腿跪在家康面前,臉上有些不自在。
    「聽橫田甚右衛門報告,說你看到下野守被敵人壓在身下,竟不讓他出手相救?」
    「是,小人是這般。」
    「對大家說說,你究竟是怎生想的?」
    「遵命!」小栗忠政施了一禮,道,「下野守乃初上戰場,初次上陣就一馬當先,竟與島津猛將松井三郎兵衛戰在一處,剛開始是在馬上廝殺,後來二人就扭成一團,落在了地上。」
    「哦,是單騎闖敵營。」
    「真是神勇無比。松井三郎兵衛到底還是佔了上風,二人廝打到最激烈的時候,下野守被壓到了身下,盔甲陷在泥地里,他只拚命想把三郎兵衛掀翻……」
    「你倒是看得很仔細。」
    「不錯,一旁的橫田甚右衛門實在看不下去了,想出手施救。可由於壓在下面的乃是下野守,即使出手也無大用,我便阻止了他。」
    「為何阻止?」
    「下野守乃堂堂大將。大將隻身闖敵營,定已有了殺身成仁的準備,小人才加以阻止。」
    家康迅速掃了一眼忠吉,忠吉則幸災樂禍地盯著忠政。
    「你真這麼想?」
    「小人不敢虛言。」
    「若是一個無名小卒,你又會如何去做?」
    「甚右衛門出手之前,我早就出刀了。」
    「你聽到了嗎,下野守?小栗大六說,正因為他知是你,才未出手相救。」
    「這算是什麼話?」
    「住口!你以為大六恨你,才未援手?你這麼想,就不配帶兵打仗!想你不會是那等人。你只是覺得跑了島津義弘,頗為窩囊,才找大六發泄怨氣。」
    言畢,家康再次轉向小栗忠政,「在戰亂之中,你竟然還有這等深慮,真是了不起啊。」
    「啊?」忠政驚愕不已。
    「大六啊,你若救了他,他日後必無所作為。今日初次上陣,便被你們救了,下野守還能體會到戰陣的殘酷?」
    「是。」
    「如此一來,過失巨矣。不明真正的戰事,下次帶兵打仗,必會失誤,在天下丟醜。不只如此,牽一髮而動全身,一處小敗恐會招致全軍潰敗。總之,你乃是在為下野守著想,很好,實在是了不起!」
    說著,家康又飛快掃了忠吉一眼。此時忠吉早已深深垂下頭,眼淚汪汪。
    家康鬆了口氣。諸將似也恍然大悟。更讓家康高興的,是忠吉明白他的苦心。家康一直在後悔,二十年前的此際失去了長子信康,乃是因為沒能像今天這般,向他表明一個父親的眷眷真情。
    家康一臉輕鬆轉向井伊直政:「兵部,除此之外,下野守表現如何?」
    「不愧為大將之子。」直政笑了。
    「哦,你也這麼看?忠吉,來。」家康把忠吉招到面前,「父親要親自為你療傷。解開繃帶。」
    忠吉表情僵硬,但那已不再是對父親和小栗大六忠政的怨氣,而是深刻的反省與深深的感動。家康把包在兒子右指上的布條扯下,看到干黑的血塊之間又冒出鮮血,竟毫不遲疑用嘴吸凈污血,立刻塗上膏藥,回首道:「兵部,雄鷹之子並非都是雄鷹,全都是你馴養得好。」
    不僅是直政,在場所有人都感慨不已。勝利之前凶神惡煞般斥責眾將的家康,現在竟變得如此善解人意。
    雨依舊下個不休。仗已結束,那些飢腸轆轆的雜兵一定在為生不起火而發愁。
    松平忠吉和井伊直政一起出了大帳。家康向本多正純招手道:「雨還未停,但傳令下去,切切莫要吃生米。」
    「遵命!」
    「實在不行,先把米泡一個時辰再吃。到時雨或許就停了。」
    正純領命而去。家康又朝村越茂助招招手,「怎的還不見小早川中納言秀秋的影子?是嚇得不敢來了?你去把他請來。」
    「是!」
    黑田長政舒了一口氣。跟秀秋談判、讓其做家康內應的,便是他。
    小早川秀秋見家康命村越茂助前去請他,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今日一戰,他切身體味到了搖擺不定之苦。小早川秀秋高興之餘,當場送給茂助黃金百錠……當然,這都是后話。不久,秀秋在黑田長政引領下,帶著二十多名近臣來到家康面前。
    此時雨腳開始變細。這座大谷吉繼留下的營房並不寬敞,諸將濟濟一堂,秀秋只好站在雨地里參見。
    「金吾中納言大人前來祝賀。」
    黑田長政通報完畢,家康解開頭盔帶子,從床几上站起身。對方到底是中納言,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家康若戴頭盔接見,定會有損秀秋顏面。
    二人視線交匯的一瞬間,秀秋癱軟在地,跪伏下去。
    「中納言,身在戰場,請恕我戴頭盔見你。」家康甚是溫和。然而,秀秋激切得根本聽不見家康說話。
    「秀秋……秀秋……實在不肖,與大人為敵……還參與了先前的伏見之戰,罪不可赦……一切都是秀秋的罪過……請……請……」秀秋惶恐不安地說完,又加了一句,「這次的勝利,秀秋衷心祝賀。」
    家康不但不覺可笑,心頭反而湧起一股悲哀。此時若有人發笑,他定會狠狠斥責。他嘆道:「言重了。中納言今日已立下大功。請莫要多慮,寬心就是。」
    「多謝大人不計前嫌。因此……」
    「但講無妨。」
    「明日討伐佐和山城,請讓秀秋擔任先鋒。」秀秋似已下了決心。
    「勇氣可嘉。但此事尚需與諸將合議。到時自然會有傳令使去通知。你先好生歇息。」
    「多謝!」秀秋欣喜而惶恐。
    秀秋離去后,福島正則看了黑田長政一眼,哂道:「金吾大人好歹位居中納言,居然忘記了自己的尊貴身份,跪伏在草地上,真是可笑。」
    長政笑道:「簡直就是小雞見了雄鷹。」
    對於這樣的竊竊私語,家康置若罔聞,他緩緩回到床几上,這才放下令旗,道:「雨似乎要停了。諸位也該用些飯了。」說著,自去了膳間。
    在離膳間稍遠些的地方,下人早已用細竹搭了個架子,在上蒙一層油紙,權作簡易廚房。裡邊僅有兩口鍋、三隻水桶、一個藥罐。早在一個時辰之前,兩名廚子和五名雜役就從一町遠的山谷里陸續往這裡抬水。即使一個只有三千石的小官的露營之地,庖廚也比家康的豪奢得多。食盒也很小,最多裝得下三人份的飯。但能安然用飯,亦全是因為勝利的緣故。
    家康雙手合十,祈禱了一番,方令人打開食盒蓋子。
    家康用著飯,眼前又情不自禁地浮現出石田三成的身影。三成究竟有沒有料到今日會是這般結局?此時,他必正磕磕絆絆走在山路上,身上傷痕纍纍,以草葉充饑,心中絕望至極……想到此處,家康不禁感慨萬千。他此時,與其說是憎恨,不如說是惋惜。
    家康曾給過三成好幾次機會。朝鮮撤兵時,家康就特意讓他到博多去迎接回歸眾將;在與前田利家艱苦的交涉中,他也有數次可以反省的機會。然而他卻根本不珍惜,直到最後在七將的追逼下,不得不逃離大坂。儘管如此,即使七將追趕到伏見,家康也還是忍著世人的詬病,佑護了這隻投自己而來的窮鳥。饒是如此,三成依然不知悔改……他毅然抱著他所有的親朋好友,跳進悲劇的深淵。
    既已獲勝,諸將盡可以嘲笑小早川秀秋。可若眾人當初也像秀秋一樣,今日又有誰能昂首挺胸站在家康面前?三成被生擒,他會是怎樣的情形?家康正想著,牆那邊傳來細川忠興斥責之聲:「大人正用晚膳。你就等不及了?」
    「不,只是,不早一刻向內府謝罪,在下心裡就不安。無論如何,請您通融……」聲音漸漸聽不清了。但可以推測,定是有人正在請求細川忠興斡旋。
    「一大早就打仗。中間根本無暇用飯。待大人一吃完,我就去通報,你且稍候。」
    「拜託。有大人的斡旋,內府定會饒恕小人。雖然小人為大谷刑部效力,但還是與脅坂中務一起殺向了宇喜多,好歹表明了心跡。拜託您了,請消消氣……」
    家康終於聽出來了,那人似是朽木元綱。朽木、脅坂、小川、赤座諸人,都是藤堂高虎聯絡的內應。
    「知道了。總之,大人一用完膳,我就去通報。」細川忠興極不情願地答應了他。
    「越中大人,是誰?」家康覺得心中生悲,禁不住高聲道。
    忠興走進來,單膝跪地稟道:「朽木河內守說,他對與大人為敵深感後悔,托我來向大人謝罪。」
    「哦,朽木河內?」家康剛苦笑著應了一句。朽木元綱忽然跑進來,跪伏在面前。敗者就當如此狼狽嗎?
    「無論如何,請內府饒恕小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雖然聽信了大谷刑部的花言巧語,但是,小人內心從來沒想過與大人為敵,請大人寬恕……小人給您跪下了。」
    家康不忍再看下去。氣憤、可笑、難以忍耐,所有的情感交織在一起。一個武士,再狼狽,也不至於如此荒唐地跪地求饒。朽木元綱的做法,讓家康大感意外。
    「河內守大人!」細川忠興實在看不下去,阻止道。
    「算了算了。」家康制止了忠興,道,「你們聽命於人,原是牆頭草,也常身不由己啊。即使你與家康敵對,家康也不會憎恨。」
    「是。」
    「你原有的領地不變。快回去告訴你的家人,讓他們安心。」
    「多謝大人。大人的恩德……元綱……元綱……永生難忘。」
    「退下吧。越中大人也辛苦了。」
    若是個有氣節的人,一聽「牆頭革」云云,恐怕立刻會羞得面紅耳赤,怒髮衝冠,絕不會平靜地接受這般侮辱。但朽木元綱卻沒有這種氣概。他若有氣節,早就為大谷吉繼殉死了。
    元綱離去,家康放下筷子,回了大帳。
    諸將已各自回營,只有近侍還留在帳內。家康只覺全身像是散了架般疲憊不堪。他看了本多正純一眼,問道:「還有人要來嗎?」
    正純並未明白他的意思,小聲答道:「竹中重門快要來了。」其實,他說的是家康今夜宿處。家康今夜看似要宿在藤川台,而實際上,卻應住在關原北的寶有山瑞龍禪寺。瑞龍禪寺現在竹中重門掌握之下,除了那裡,這一帶無處可避雨。當然,藤川台這邊還是要放一個替身。醫士板坂卜齋擔心家康安危,才特意作此安排。
    此時,又一個人急匆匆趕來求饒,是一柳監物直盛帶來的小川佑忠。小川佑忠與朽木元綱一樣,也是在最後關頭才背叛大谷吉繼的主要將領之一。
    「在下與小川佑忠乃親戚,不顧夜深,前來叨擾大人。」
    一柳監物話音剛落,小川佑忠猛地跪到地上,絮絮叨叨謝起罪來。此時的家康已無心聽他說話了,究竟是恕他,還是怒他?
    小川佑忠與朽木元綱有些不同。元綱棄暗投明,饒恕他情有可原,可小川佑忠卻與石田三成有親戚關係。大谷吉繼被逼到今日這般地步,與小川大有關係。若是一個有擔當之人,就該默默聽候處置才是。
    「你見過朽木元綱了?」家康語氣冷漠。
    「是。聽說朽木得到大人寬恕,佑忠也決心痛改前非,全力效忠大人,所以……」
    「大谷刑部雖曾是我的敵人,其行止卻令人肅然起敬。」
    「是。」
    「為了恪守信義,他雖病重,卻始終堅持指揮戰事。真令人惋惜啊……你說呢?」
    「是。」
    家康頓了頓,仔細打量著佑忠與監物直盛。一柳直盛比佑忠臉更紅,頭垂得更低。知廉恥者與不知廉恥者迥然有別,一目了然。家康見一柳直盛實在可憐,終於心軟。
    「佑忠,你和三成乃是親戚,沖這一點,你實在罪責難逃。但看在監物份上,我且饒你一命。」
    「多謝大人……」
    「先不要謝。饒是饒過了,但我把你交給監物看管。你好生反省。」
    「是……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開恩。」聽家康饒他一命,佑忠頓時不住點頭稱謝,在直盛的催促下才退了出去。
    雨還在淅淅瀝瀝,時停時下,看來今夜是不會止了。
    竹中重門派來了迎接的人。只是這些人萬萬想不到,迎接的竟是家康本人。他們一直都以為,傷病者較多,不便露營,才讓他們住到瑞龍禪守。
    「請大人準備準備。」在正純的催促下,家康走進裡間,為了不讓人發現,他蒙了一塊大頭巾,方又出現在眾人面前。
    竹中重門乃豐臣秀吉軍師竹中半兵衛重治之子。天正七年,竹中重治在播州三木陣中故去。其時重門只七歲。他也深受豐臣氏恩典。此次決戰,他站在了家康一邊,出力甚多。為了獎賞他的功績,家康後來允許他常住江戶,並可如其他譜代大名一樣,每年定期到江戶服侍將軍。當然,若非如此,家康也不會住到瑞龍禪寺。
    重門本人身披蓑衣混在前來迎接的人當中。只有他一人知道將要迎到瑞龍禪寺的人是誰。裝扮成傷號的家康,在鳥居新太郎忠政之弟久五郎成次等十餘年輕侍衛的陪同下,率領著六名喬裝打扮的傳令使,冒雨離開了藤川台大營。
    牽馬人自然是竹中重門。雖說仗已取勝,但眾人依然小心翼翼。戰場上屍橫遍野,失去主人的馬匹不時從人前疾馳來去,令人心驚。或許,在某處樹叢的背後,就藏匿著一個武士。儘管路途不甚遙遠,但高舉火把在前引路的竹中家臣,還是一邊故意高聲說笑,一邊小心觀察四周。
    但此時的家康已經在馬背上瞌睡起來。時值晚秋,深夜的寒冷讓人只能感覺出身體的溫暖,這種感覺加劇了疲勞。
    回想今日戰況,家康慶幸不已。十三日之前,他就一直擔心會中風倒下,會失敗。可這兩日的緊張讓他忘掉了一切,除了殘存於體內的興奮和疲勞,沒有任何不適。
    神佛在護佑著我!在睡魔的攪擾中,家康認定自己身邊有神靈的庇佑。「厭離穢土,欣求凈土。」只要永遠懷有這種仁心,神佛就永遠不會離去……
    家康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夢,夢見祖母和姑祖母緋紗夫人同在虔誠地念佛……
    忽然,馬開始爬坡,平穩的馬鞍顛簸起來。家康猛睜開眼,原來已到了山門前。這裡與藤川台相比,真是兩重天,在篝火的映照下,古樸的寺院有如瓊樓玉宇。
    「到了。」重門對鳥居久五郎小聲說著,把家康輕輕地從馬上攙下來,連桐油雨衣一起抱進了房中。被褥早就鋪好,火盆里也燃起了紅紅的炭火。重門道:「外面警備已安排妥當,不知大人是否中意?」
    「給大家添麻煩了。不用再張羅了,你也退下歇息吧。」把侍衛們都打發下去,家康依然沒有解甲歇息的意思。鳥居久五郎成次覺得奇怪,遂勸說家康。
    「還有兩個人要來。」家康笑道。未久,果然有人來了,其中一個便是傳令使安藤直次。
    「辛苦了。我一直等著你。」家康道。
    直次走到他身邊,小聲稟道:「全都出發了。」
    「監軍是……」
    「本多和井伊二位大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井伊大人前去,現在也已出發了。」
    鳥居久五郎沒聽明白。實際上,這是明日進攻佐和山城的安排。
    三成依然去向不明。此時,他一定正在設法回城。為了阻止其進城,就必須儘快將佐和山城包圍起來。故,家康把安藤直次派到小早川秀秋陣中,命令小早川、脅坂、朽木等部連夜出發,明日包圍佐和山城。作為監軍,井伊直政儘管負了傷,還是堅持跟了去。
    「好,你退下歇息吧。」
    安藤直次剛退下,黑田長政便進來了。他與家康之間的問答就更加離奇,讓久五郎完全摸不著頭腦。
    「秀元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
    長政剛一開口,就被家康打斷了:「他父親在大坂。因此,他先告訴其父議和一事,再來道賀才是正理。不必說了。」
    長政只得去了。看來,他似在毛利秀元與家康之間斡旋。
    「久五郎,再無人來。」黑田長政回去之後,家康這才讓鳥居成次把自己的盔甲解下,一邊道,「此戰獲敵人首級合三萬兩千多。我軍傷亡亦近四千啊。」
    久五郎成次並不明白家康的意思,只是隨口應著,不敢說什麼。在他聽來,這既像在誇耀,又像在感慨戰爭的無情。
    「天亮后,立刻叫醒我。」
    「是。」
    「誰家沒有妻子兒女?真是於心何忍!明日一早,必須把戰場上的屍身全部收集起來,造一座墳冢,再請這寺里的僧人為他們念經,以超度亡魂。阿彌陀佛。」
    久五郎不禁舒了口氣,暗自慶幸沒頌揚勝利。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鑽進被中,家康還在小聲念叨。疲勞漸漸襲來,他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雨還在敲打著房檐,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4
第315章 敗走末路


    慶長五年九月十六,晨,雨還沒停。
    德川家康在瑞龍寺一覺醒來,立刻返回藤川台,命人清掃戰場,並為死者築墳,將近午時才開赴佐和山城。
    佐和山城位於彥根東,在琵琶湖畔的一座山上。先行到達的小早川、脅坂、朽木和田中吉政諸將,早就將其團團圍住。
    家康把本陣一直遷到佐和山南面的野波村,才駐紮下來。說是本陣,實際上只是一處簡陋的小屋,寬兩間,長四間,屋頂苫草,入口處亦無門板,門口兩邊開格子窗。小屋內一半鋪榻榻米,一半鋪亂草。小屋外,草地上則鋪了三十疊的榻榻米,前來謁見的人就在此進進出出。
    這裡既無弓箭、槍炮,也無手持兵器和旗幡的士卒。眾人都住到離此八里之遙的百姓家中。只有家康和他那「厭離穢土,欣求凈土」的旗幟留於此。出戰之前,家康並未讓人帶露營器具。為防萬一,侍臣全阿彌還令人暗中用馬馱了些東西跟著,結果至今也沒用上。對已取得關原大捷的勝者來說,佐和山城這點留守人馬雖是螳臂擋車,但家康仍不敢大意。
    如今,龜縮在佐和山城中的,有石田三成之父隱歧守正繼、兄木工頭正澄、正澄子右近朝成、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三成岳父宇喜多下野守賴忠諸人。他們大難臨頭了。
    一趕到佐和山,家康就派人前去勸降。由於大坂城派來支援伍和山的長谷川郡兵衛守知,在小早川秀秋家老平岡賴勝的策反下棄暗投明,攻城異常順利。
    首先是正門失陷,接著小早川的人馬突入城內。井伊直政只得自作主張,派使者進城勸降。城內的正澄立刻答覆道:「我和父親、宇喜多下野守三人到城外切腹。望留得他人性命。」
    直政立刻稟告了家康。家康從一開始就未真心攻城,遂痛快答應:「好。就讓村越茂助去接收城池。」
    此時已是十八日晨。
    但還沒等家康的命令傳達全軍,田中吉政的一彪人馬已攻入了後門。見此情景,木工頭正澄不禁恨得咬牙切齒。他深信自己被家康騙了。村越茂助趕到時,城內已是一片火海。原來,正澄在城內遍灑火藥,大放其火,然後帶領合族人登上了天守閣。
    烈焰中的天守閣上,石田一族開始自相殘殺,刺死妻子,殺掉孩子。四處亂竄的婦女齊齊奔向南面山崖,縱身跳了下去……城內活生生一幅慘絕人寰的人間修羅場。女人們跳下的那面山崖,後世人名曰「女郎墮」。
    這座人們曾在《佐和山城歌》中吟唱過的石田三成的居城,頃刻間化為灰燼。這座居城未焚前,有人歌之曰:
    〖客自京都來,頓轡佐和山。
    飛甍奪餘霞,外繞八重練。
    引領高閣上,綺疏遙相瞻。
    回望琵琶湖,澄澄靜如鑒。
    殫功駭心目,形巧難盡言。
    樓觀窮精妙,長嘆終百年。
    ……〗
    同時,大垣城也在水野勝成的猛攻下風雨飄搖。至此,石田三成精心描繪的美好圖景,除了無情地帶走無數人的性命,只留下一串串陰謀的醜陋爪痕,就在虛空中消失無蹤……
    導致這場大悲劇的石田三成,究竟逃到了何處?他又在想什麼?
    十五日夜,當三成逃到伊吹山時,從者只二十餘人。
    冰冷的秋雨不斷打擊著這群落魄之人。雨水無情地灌進盔甲中,寒冷吞噬著眾人。一個侍衛不知從何處弄來一件蓑衣給三成披上,即便如此,亦無法抵禦寒雨的侵襲。
    十六日東方泛白時,一行人還在冰冷的雨中蹣跚而行。他們滿懷恐懼,慌不擇路。征朝戰爭時,身為監軍的三成下令,嚴懲逃兵,甚至連脫逃者的親人都要嚴懲不貸,而如今,他竟也淪落到如此地步……
    寒冷、飢餓、疲勞、睏倦……一夜之間,他嘗盡了人間苦難。當夜色漸漸褪去,狼狽的三成再也顧不上什麼義理人情、虛榮體面了。
    「我們要到哪裡去?」
    當一直跟在身後的小幡助六郎迷茫地問起時,三成答道:「那還用問?大坂!」
    儘管嘴上這麼回答,可他內心卻大為彆扭。佐和山城定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一族男女老少皆無法解救。三成深知會出現這種局面,故未說要去佐和山。只是,他也從未想過能平安趕到大坂。
    「先歇一歇。」三成已累得走不動了。他找到一株古松,一屁股坐在樹根上,然後拿出些在路上掐來的稻穗,默默搓起來。家康嚴禁食用生米,但這竟成了三成唯一的果腹之物。
    三成默默咀嚼著生米。隨從們也學著他的樣子,認真剝起谷穗來。
    不可思議的是,二十餘人竟無一人把自己剝出來的米粒獻給三成。在瀕臨死亡之時,人便是如此真實!開始時,理智告訴他們,必須守護好主子,但他們首先要保住的,乃是自己的性命……
    三成嚼了些生米,漸覺小腹發涼時,方陸續有人向他獻米。
    「大人用些生米。」
    「這裡也有,請大人用。」
    三成頓覺奇怪,從人搓米的手法比他熟練得多,大家縱未吃飽,但顯然已不再那麼飢餓了。一旦性命有了保障,人方又恢復了善良,倉廩實而知禮節,感慨終於讓三成恢復了理智——今後,我究竟該何去何從?他忽然又想,在此之前,應該先自問究竟能做些什麼,若是與敵人決一死戰,人自然是多多宜善;但要逃遁求生,最好還是各尋生路。
    「我們就此別過吧。」三成說這句話時,下腹的冰冷和惱人的困頓正在拚命折磨著他。雨腳細了,可山間又飄起濃霧,天地都被濃霧遮蔽了。正因如此,喬裝成農夫或樵夫,倒容易脫身。
    「我會向大坂去。大坂城有毛利輝元大人在輔佐少君。為諸位找出路是三成義不容辭的責任,但這麼多人很容易引入注意。我們就此作別,有志者可悄悄趕赴大坂匯合,不去,三成亦不會怪罪。」三成認為,自己必須趕赴大坂。
    「大人既如此說,大家便散了吧。」說話的是渡邊勘平。聽他的口氣,他彷彿不打算離開三成。
    「勘平,你也去吧。我一人就行了。我必須獨行,否則易招人懷疑。」
    「不行。」
    「對。我們怎能撇下大人逃生?挑兩三人陪同大人,其餘的分散行動。」野平三郎慨然道。
    「不!」三成厲聲斥責道,「你們不能跟著我!」他語氣斬釘截鐵,鬥志似又湧上心頭。
    三成並非小人,他也不願獨自逃生。事實上,自從出戰關原以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並不因失敗而後悔。他的敵人既非家康,也非豐臣七將,更非小早川秀秋和毛利秀元。他只是要反抗。
    大谷吉繼重氣節,選擇了在戰場上死去。但三成卻不想死在戰場上,那不過是一名普通武士的死法。他要親眼看看世上那些凡夫俗子的真實一面,看看這個赤裸裸的世界。他要高高在上,俯瞰世間。戰事遠未結束。趕赴大坂是一種戰鬥,即使在那裡被捉、被斬首,也全都是戰事的繼續。石田三成決不會向任何對手屈服,一定要冷峻地看下去!這既是三成的希望,也是他的心志。
    「你們定有人不解,我且把其中道理講講。」
    食過生米的石田三成變得鬥志昂揚,語氣嚴肅,一時間竟無人開口。「不錯,我是在逃難。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就屈服了。石田三成發過誓,只要活著,就定要血戰到底。敵人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最熟悉這一帶地形的田中吉政一定已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來。他該到處貼下布告了。」三成呵呵笑了,「那布告上定寫著懸賞百錠黃金,捉拿石田三成。你們明白嗎?戰場上倒也罷了,可這不是戰場,若我和大家在一起,你們必須要殺掉那些為了取我首級而來的農夫。但這樣做又有何益?而只我一人,他們便不會輕易發現,這便大大減少了赴大坂的障礙。你們明白了嗎?就此別過,大坂再見!」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他們深知,三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那麼,就此別過……」最初開口的乃小幡助六郎信世,他說完,便站起身,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
    小幡助六郎離去,眾人陸續站了起來。每個人都留下一句飽含深情的惜別之語,然後一個個消失在濡濕的山路上。
    三成面帶微笑,一一向他們點頭致意。唯有此時,他的堅強才化為溫情。
    「若倖存於世,我們再相會……」
    「切要多加小心。」
    「我們必會在大坂相見。」
    惜別的話語各不相同,但每一言都飽含悲哀與絕望。
    待眾人散盡,三成望了望四野,不禁想到,自己一人,會不會寂寞?但他臉上立時浮出微笑,他不但不寂寞,反而鬆了一口氣。
    三成從一開始就在引誘、逼迫他人,對於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他還是去拉攏他人,把他們拖入派閥之間的爭鬥。回想起來,真是可笑。
    雨停了。天空仍然陰沉。杉葉尖上的水滴閃著晶瑩的綠光,濃霧正在漸漸褪去。
    三成走了幾步,肚子咕嚕咕嚕響了起來,由於受凍和吃生米,他壞了肚子。
    三成不由笑了。他想自己曾身為西軍統帥,向強大的德川家康發起了這場要改變天下歸屬的大戰,如今卻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壞了肚子。幼年時的三成就光著屁股走遍了這片養育了他的伊吹山地,因為拉肚子,把糞便撒遍山間。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大人。」忽然有人攔住了三成。
    「啊?」
    「我們幾個無論如何也不忍離去。只有我們三人……請大人收回成命,准許我們跟著您。」
    三成定神一看,乃是渡邊勘平、野平三郎、鹽野清介三人。三人向西而去,恐是後來又商議過,才返回。他們才是效忠主公、重情重義、值得讚賞之人。可三成不但沒笑臉相迎,反而猛把臉沉下,狠狠瞪著他們:「不是說好在大坂相見嗎?」
    「話雖如此,可把大人獨自丟棄在這深山中,我們何顏見人?」
    「怎麼,你們還想殺了三成不成?」
    「這……大人想到哪裡去了?」
    「不想殺我。哼,看到三成拉肚子,你們是不是覺得可樂?混賬!」三成怒聲斥責。
    這讓三人深感意外。在戰場上拉肚子本是常事,不足為奇,三成卻似以之為恥辱。難道是他身份貴重,不諳野戰,抑或是爭強好勝,死要面子?三人面面相覷,呆若木雞。
    「我已經告訴過你們。我想一個人待著。」
    鹽野清介輕輕吁了一口氣,道:「無論怎麼相求,大人也不改變初衷嗎?」
    「在大坂見!」
    「既如此……大人保重。」渡邊勘平似還不死心,道:「我等豈敢有嘲笑大人的意思?」
    「我已說過,在大坂會面。」
    「那……就此告辭吧。」野平三郎阻止了勘平。
    三成只覺腹部絞痛,急離開三人。他也想回頭看看,揮手告別,也算是對他們忠貞之為的回應,但還沒等回過頭,腹部的絞痛已讓他無暇多顧了。「沒想到肚子里也藏有伏兵啊。」三成一邊笑,一邊快步鑽進茂密的竹林。當他再回頭望去時,三人的身影已從視野中消失了。
    「哈哈……請三位見諒。人真是麻煩。」三成急忙解衣。他一邊蹲下來,一邊自言自語:「哈哈!看來,人一生凈是些不明不白之事啊。有趣。你就盡情折騰三成吧。」此時能夠聽他此言的,恐怕只有山中那些精靈和飄逸的霧氣了。
    他又算計起來。為了活著,不能不逃出去。這裡連稻穀都沒有了。要想出去,除了向近江方向逃,別無他路,而近江乃是田中吉政熟悉之地。
    走出茂密的竹林,三成已作了決定:先到近江的伊香郡,然後從高野進入古橋。古橋法華寺三珠院住著三成幼時的師父善說,善說究竟會站到田中吉政一邊,逐是會庇護自己,全由天定。想到這裡,三成加快了腳步。可他剛開步,又有了便意……
    三成在山中足足流浪了三日。他先到了淺井郡草野谷,藏身到大谷山中。
    果然如他所料,這一帶村子里到處插滿了田中吉政的布告牌。若是還和隨從們在一起,三成無論如何也不會摸到伊香郡來。布告牌上寫著:
    〖一、若有抓獲石田三成、宇喜多秀家、島津義弘者,永遠免除徭役賦稅。
    二、若有殺得以上三人者,可獲賞黃金百錠。
    三:若發現其行蹤,速速上報。故意藏匿者,當事人問斬,家人親族,一併問罪。
    田中兵部大輔吉政(印)
    慶長五年九月十七〗
    從告示牌上看,尚未被捕的似乎只有島津義弘、秀家和三成三人了,小西行長和安國寺惠瓊似已落入敵手。
    三成隻身進入伊香郡,摸黑趕到古橋法華寺時,已是十八日夜了。就是這一日,其父隱岐守等人切腹自盡,佐和山城化為灰燼。只是,眼下三成還不知這些。
    許久沒有如此晴好的天氣了,夜空中繁星點點。一進入山門,成群的野雞就撲棱著飛了起來。
    正如三成所料,一聽見野雞飛動,善說就從方丈室露出頭來。三成撲了過去。他本想輕輕走過去,但就在看到善說的一瞬間,他腳下忽然被絆,幾欲摔倒。
    善說臉上浮現出難以言表的苦澀,喃喃道:「啊呀,阿彌陀佛,果然是……」
    「是三成。師父……三成想您了……」
    善說忙把三成扶住,然後二話不說把他扶進方丈室,道:「難道大人還不知,兵部大輔已到了井口,近在眼前了。」
    「井口?」
    「是啊。木本到長濱之間已經嚴密封鎖,飛鳥難過。不只如此,聽說從木本一直到六十多里之外的敦賀,過往行人都要一一盤查。」說著,善說隨手把門帶上,但他未說要三成怎樣。
    難道連這座寺院也無法藏身了?困惑頓時向三成襲來。「師父,您能不能先給三成弄點熱粥。三成正鬧肚子……大為不便。」三成強作笑臉,可善說似乎在思量什麼,良久方道:「大人尚不知,便是今日,令尊、尊夫人,還有令郎,全都……自殺身故了。」說完,才把三成架到地爐旁。
    「哦,城池陷落了……」地爐旁,三成強忍住腹痛,自言自語道,「是啊,或許是未親眼看到的緣故,總覺得這不像是自家之事。」
    三成總覺得善說之言半真半假。在七將的追逼下跑到家康處避難,家康不也寬恕了他嗎?縱然讓木工頭正澄和其子右近太夫切腹,可那些婦孺,家康難道也不能饒他們性命?他心中還殘存著這種希望。
    「哦,都被殺了?」
    「不是被殺,是他們自己齊齊聚集到天守閣,放了一把火,轟轟烈烈自盡了。」
    「自盡了?」三成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善說定在嘲諷他。父親、兄長、妻兒都自盡了,他卻還頭戴破笠狼狽逃竄。三成低聲笑了,「哦,這才是三成的親人,死得好……但三成卻還不想死,師父!」
    善說不答,把粥鍋掛在掛鉤上,默默往裡添水。
    「師父有無止腹痛的方子?三成不能長時叨擾,還要趕往大坂。」
    善說笑著點點頭,起身去拿葯。葯似乎是高野山的「陀羅尼」。善說默默把葯遞到三成面前,重重嘆了口氣,之後就一言不發。
    很快,粥熬好了,炒麵也盛了出來,一成肚子早已咕咕叫了。他仍覺得善說似有責怪之意。自己藏在這裡,被村民發現了可怎麼辦?告示上說了,藏匿者一同問罪,或許,善說正在猶疑。
    三成看著縮身凝神、聽著外面動靜的善說,道:「好像無人看見我。寺里的男僕和小和尚都不在嗎?」
    「早就把他們打發出去了。」
    「看來,師父早就預感到三成要來。」
    「是……若讓別人看見,唉!」善說忽然兩手合十,懇求起三成來,「大人別怪老衲不通人情。這是寺院,什麼人都可能來。」
    「師父是要我吃完就走?」
    「不,老衲已經把村裡的與次郎太夫叫來了,大人可以到他家去躲一躲。」
    「到百姓家中?」
    「是。別人不敢說,只有與次郎平日里總是惦記著大人。他還說,大人若有難,他定會出手相助。」
    「他果真這般說過?」
    「是。在這一帶,除了他,恐無人會施援手了。」
    三成輕輕放下筷子,「好,請把與次郎叫來吧。」
    善說掩好門出去了。三成閉上眼睛,仔細聽著掠過屋頂的風聲,風似是從賤岳方向吹來的。好不容易弄到粥喝,肚子還在咕咕叫,他一再告誡自己,進食不能超過兩碗。
    這片北近江的土地,既成就了三成一輩子的夢想,也帶給他一生的苦難。三成出生於此,被秀吉公發現於此,平步言云的時光亦在此。當年賤岳一戰,秀吉公有了掌握天下的機會,同時也為三成鋪開一條連他自己都覺眼花繚亂的坦途……但近二十年後,又是這片土地在召喚著他,蕭瑟的秋風讓他回憶起當年賤岳的血雨腥風。秀吉公留下了「浪花之夢夢還多」這句遺詩后,與世長辭。對於耳邊的秋風,三成究竟該如何去聽,如何去看?他獨自笑了起來。
    父親沒有了,妻兒也不在了。寥落此生,親近之人都去了,只有他還在苟延殘喘……若跟善說借一把刀,善說必很欣慰。他定會大肆宣揚,說石田三成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果毅地切腹。說不定,他還會悄悄為三成修建一座墳塋。可三成不會那般做,如此虛偽之行,他怎生做得出來?他是武士。只要他生命未息,就要和這俗世對決……
    「大人……您還好吧?」外邊響起敲門聲,必是善說帶著與次郎回來了。三成起身,打開門。
    「啊,大人……」與次郎手裡拿著一領棉襖,獃獃站在那裡。他定是從善說口中聽說了三成的狼狽,才特意準備了衣物。
    「快進來,與次郎。」
    「是。」與次郎應一聲,一進門,連忙把三成攙扶起來,然後仔細把門掩好。
    「大人,這些年來小人想死您了。」與次郎太夫在當地百姓中頗有威望,為防萬一,善說還特意帶上了弓箭。
    「與次郎,你是不是認為我施予了恩惠,就希望人報答?」
    「大人言重了。大人有難,小人怎麼能袖手旁觀?我家後面就是山,山裡有個誰也不知的石屋,是遇到盜賊或打仗時用來藏匿糧食的地方。請大人趕緊轉移吧。」
    單純的與次郎太夫眼裡噙滿淚水。善說默默看著與次郎太夫,眼中充滿不安和恐懼。一旦從與次郎口中走漏了風聲,莫說是善說本人,整個村子的人都脫不了干係。
    三成接過與次郎手中的棉襖,默默換上。他想道謝,眼淚也快流出來了,但還是刻意忍住。他想專心觀察善說和與次郎的心境。善說到底有多少深情厚誼?與次郎又有多傷感?以冷峻的眼光來觀察世人的真面目,這便是三成的習慣。這是個凡俗之人無法參透的世界,即使他落在敵人手裡,眼看就要被砍腦袋了,也要親身體會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微妙心情。
    「好了。走吧。」三成道。
    「是。請方丈悄悄打開後門……」與次郎道。
    「你說的那個石屋,離你家遠嗎?」
    「有三四町遠,在我家山地里,人跡罕至。」
    「這麼說,你要親自給我送飯?」
    「是……小人連家人也不想告知。萬一有不測,我一人……」
    「你不害怕?」三成飛快掃了一眼早已嚇壞的善說,故意添上一句,「萬一出現不測,可千萬不要說出與方丈有關。你就說,我正要到寺院里來時,被你發現了,你便自作主張把我帶到了洞里。你也可以說,是在我脅迫下,不得不把我領到那裡。」
    「大人哪裡話?小人不會說出寺院,更不會說是大人逼迫。請大師帶路。」
    一番話終於讓善說鬆了口氣。他忙又帶了些止瀉的葯,走在前頭。「您把這些葯帶上吧。還請多多保重。」
    「師父,我若是能夠平安返回大坂,斯時一定為此寺捐贈七座伽藍。」
    「多謝大人。」
    寺院後門便是山。一打開門,風聲忽然大了起來,連天上的星星也似在瑟瑟發抖。在賤岳附近,風中似多了些冬天的氣息。
    「請多保重。」
    「師父保重。」
    嘴上這麼說,可三成連頭都沒回。他緊跟在與次郎後邊,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趕到石屋之前,三成又蹲在路邊拉了兩次。儘管腹痛減輕了,但疲勞不斷襲來,他只好走走歇歇。每當他坐下來歇息時,與次郎總會稍稍拉開一段距離,一邊認真觀察周圍動靜,一邊喃喃念叨:「要是來只野狗,汪汪吠起,可就麻煩了。」
    「與次郎太夫,你難道就不後悔?這會給你帶來危險啊。」
    「小人不後悔。小人受大人重恩……」
    「你真的認為受了我的大恩?」
    「是。」
    「我何時給過你恩惠?」
    「當小人和臨村太十郎因為柴山分界鬧得不可開交,去官府打官司時,是大人懲戒了太十郎。」
    「這也算是大恩?」
    「是。那時若無大人的公正,我家就會失去所有的山林,淪得一貧如洗。」
    「哦,公正也算大恩?」
    二人一邊輕聲說話,一邊繞過山腳。他們摸到石屋前時,不知與次郎太夫看見了什麼,「噓」了一聲,立刻讓三成蹲下,自己則急跑了幾十步,跑進了梧桐林。
    「怎麼了,有人?」
    「沒有,我剛才聽見咯吱一響,但什麼也未看見。」
    「你不是說無人會來這裡嗎?」
    「是。」
    「你家中有何人?」
    「除了女兒女婿,還有兩個外孫,六口人。」說著,與次郎又貓腰仔細察看了一番,才走到石屋入口,輕輕掀起垂在門口的席子。
    「露出燈光的話,可不得了,請大人先委屈一下。這裡早就鋪好了厚厚的稻草。今後,小人一定會親自送飯來,請大人莫要叫別人。」
    「我知道。褥子不錯。多謝了,正所謂雪中送炭啊。我累了,你也趕緊回去吧,以免家中人懷疑。」
    「大人……」
    「給你添麻煩了。日後我……」
    石屋很寬敞,約八疊大,左側鋪滿稻草。與次郎出去后,三成低聲笑了。此時,彷彿他已不再是戲中人,完全成了旁觀者。
    「三成,這樣不是很有趣嗎?」正當三成自問自答時,門口有了響動。「誰?與次郎太夫嗎?」
    但無人應聲。
    三成正要起身,一陣冷風嗖地吹進,接著便有人掀席走進來。
    「誰?」三成輕輕問了一聲,鎮靜得連他自己都大覺意外。
    「是我……與次郎太夫的家人。」
    「你是他的女婿?」
    「是。」
    「你看到我進了這裡?」
    「實際上……小人從寺院一直跟到了這裡。」
    「你有何事?」
    「小人有事來求大人。請大人先收下這些東西。」說著,那人摸索著向三成靠近。三成並未感覺到一絲殺氣,他在稻草上直起身,道:「這裡。我在這裡。」
    「啊,這是大人的手……好冷。請大人快收下這些吧。」遞到三成手裡的,是一團軟軟的東西,還熱乎乎的,一摸就知是飯糰。來人道:「這是小人讓做的,還特意讓摻了黃豆面。大人先嘗一個,剩下的好生放著。」
    「多謝。你有兩個孩子吧?」
    「是的……另,請大人把這個也收下。」
    「是什麼?」
    「一點心意。萬一大人有急,這些錢或許能有點用。請大人收下吧。」
    「恭敬不如從命。你是想讓我收下這些東西就走人?」
    「是。拜託了。我岳父確是世上難尋的好人。」
    「我知……」
    「像小人這般的,岳父還視為珍寶,說是上天賜給他的好女婿。故,小人不敢讓岳父成為大逆不道的罪人。」
    三成沉默。那人泣不成聲,看來他未說謊,心中一定頗為苦悶。
    「大人,岳父大人定想讓您藏在這裡。他堅信無人知道這個石屋,但小人知道,里正也知,不,其實大家都知道。需貯藏糧食的人家,都會有這樣一個石屋。並且,今夜裡正已下命令了,明日要帶官差到各戶巡查。若有人真藏匿了,最好趁今夜趕緊轉移,或讓其逃跑,否則,整個村子都會受到株連。唉,里正想得如此周到。」說著,那人坐到三成面前,嗚咽起來。
    三成一言不發。眼前這人究竟在想什麼,究竟要做什麼,不正是他一生都想弄明白的嗎?
    「我的岳父、我的妻兒、整個村子的人都會受牽連。大人您躲過一劫還好,一旦不幸被……整個村子就會陷入災難。大人,我求您了!趁天色未亮,我們趕緊逃離這裡吧。我給您跪下了。」
    「和你一起?你想把我帶到哪裡?」
    「送您去湖上。」
    「用船?」
    「是。現在是晚上,無人看見,待平安到了湖邊,您就藏在小舟里,小人把您渡過去。」
    「不會有人發現嗎?」
    「不會。」
    「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即使被發現,也不會牽連村裡人、善說大師或小人家小。請大人趕緊離開這裡吧。」
    三成思索片刻,問道:「你想救你岳父?」
    「是。岳父、妻子和孩子,我都想救。」
    「這並非你一個人的主意吧?」話剛出口,三成便後悔了。對方也似大吃一驚。
    「你一定事先跟人商量過,也知你岳父會把我帶到這裡。」
    「是。實際上,小人是與人商議過。」
    「誰?」
    「里正。」
    「晤。這麼說,是里正要你把我送到湖邊?」
    「除此之外,再也無其他辦法了。」
    「但即使開了船,恐也不會平安到達。」
    「大人說什麼?」
    「也許船到了湖上,會受到敵人攻擊。結果是我被抓,你被當場斬首。這樣一來,與這個村子自是毫無關係了。這一點你想到了嗎?里正必早就想到了。」
    那人急了,跺腳道:「不會,里正絕非這般人。他對大人的感激之情,甚至超過小人岳父,為了讓大人逃出去,他也煞費苦心。他絕非這般陰險之人,絕不會把大人送到敵人手中。」
    「里正也感激我?」
    「是……整個村子,無人不對大人感恩戴德。」
    「那是為何?」
    「在這個世上,恐再也不會有人比大人更加仁義了。」
    三成頓覺壓抑。那人口口聲聲,大頌讚詞,難道事情真是這樣?他逐漸看清了對方,不僅是身形,連其內的善良心腸都看到了。他雖從未想過要欺壓百姓,卻亦從未奢望得到百姓如此愛戴。三成輕輕搖搖頭,嘆了口氣,心中迷惘而愧疚:百姓實在可憐!
    「大人,求求您了。無論如何,請相信小人和里正。到了湖邊,小人立刻就把大人藏在船中。只要還有一口氣,小人就拚命划船。請相信小人,這一帶無人劃得比小人更快。」
    三成一怔,不知何時,眼淚零落。
    「為了整個村子、為了你的岳父、為了你的妻兒,你甘願捨棄自己的性命?」
    「大人,可不能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小人定會平安劃到對岸的。」
    「哦。」
    「然後,小人就把木柴卸下,再返回來。無人知道此事,所有人都會平安無事。」
    「有理。」三成伸出手,去摸索對方的手掌。或許是有些亢奮的緣故,那人大堅硬的手掌熱乎乎的。三成嘆道:「你是個大好人啊。」
    「多謝大人誇獎。」
    「三成同你相比,深以為恥。我雖擁有你不具備的才智,卻不如你平直忠厚。多謝了,你讓我終於擁有了從前一直欠缺的東西。」
    「大人答應離開了?」
    「我不離開,還能怎樣?」
    「多謝大人。多謝……小人給您磕頭了。」
    「我們不去湖邊。」
    「啊?那是山腳……」
    三成抓著對方的手,爽朗地笑了:「你把我帶去見里正。」
    「這……這……小人沒聽錯吧?」
    「沒錯。你把我抓起來,交給里正……里正再把我扭送到井口的田中吉政處。明白了?」
    那人像是瘋了一般,拚命拽住三成,「不成!絕對不成!」他聲嘶力竭地叫著,身子痛苦地扭動起來,「小人……小人絕做不到!」
    「你聽我說,」三成聲音溫和,語調卻嚴厲,「這是三成的好意,三成唯一能夠回報你們的好意。」
    「無論大人怎麼說,小人也絕不能把您交出去,小人絕不做那樣的事。」
    「你再固執,我就不走了。」
    「唉!這……」
    「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把我交出去。你把我交出去,自會得到官府的獎賞,而你把我丟在這裡,不要說你們全家人,就連整個村子都會被連累。」
    「所以小人才說,要用小舟把大人送到對岸去!」
    「不。」三成低聲斥責道,「你不懂得戰事。田中兵部大輔既然來到了井口,湖邊早就撤下了天羅地網。即使逃過他們的眼睛上船,還不到竹生島,就會被他們的兵船包圍,到時候我還是被抓。我倒無妨,尚要連累你。」
    「那……那也無妨,小人豁出去了!」
    「但你的岳父、里正,還有善說大師,被發現了怎生是好?你莫要多慮,接受三成的一片真心吧。沒想到他們的手伸得這麼快,連這裡都封鎖了,來到這裡,是三成的錯啊……」
    「不管您如何勸,小人也絕不會……」
    「去領賞吧。莫要連累整個村子。三成會高高興興……把自己送往極樂世界。」
    那人在黑暗之中僵住了。他似明白了三成的苦心,正兀自矛盾:是去領賞呢,還是把整個村子推向深淵?
    三成忽然覺得全身輕鬆。他的目標是大坂,而現在,大坂路斷,他註定要被五花大綁,但那又怎樣?臨死之前,還能冷靜地觀察這個人世,這便已足夠。
    「最後竟和你相遇。三成的一生也算圓滿了。」
    對於三成的抒懷,那人一頭霧水,忽然又掩面而泣。
    「唉,竟讓你為三成流淚。終於要霧散雲開了。你把里正叫到這裡吧,把我交出去。我想見一見田中,你恐不知他是誰。他乃田中兵部大輔,我的舊友,可他現在變成了我的敵人,四處搜捕我,欲置我於死地。我若主動去見他,他會怎樣?哈哈,真是讓人期待……」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4
第316章 仁帥仁兵


    石田三成就擒的消息傳來,德川家康已到了大津。
    「二十一日,兵部屬下田中傳左衛門長吉,在近江伊香郡古橋將逃亡中的石田三成一舉抓獲,並將其帶至該郡井口陣中。由於石田在逃亡中吞食了大量生米,腹瀉嚴重,舉步維艱,故一兩日之後方可押送到大人處。時間約為二十五日前後。」
    當本多上野介正純把田中兵部大輔吉政的報告轉達給家康時,家康囑咐道:「押到之後,一切照規矩處理。」隨後就命池田長吉和龜井茲矩共同處置從南官山逃到居城水口城的長束正家父子。
    此時小西行長和惠瓊也分別被捕,幽禁於箭樓之中。小西行長也和三成一樣,儘管逃到了伊吹山,但深知自己插翅難飛,便主動向伊吹山東麓的糟賀部村裡正自首。得到里正的報告,竹中丹后守重門的家老收押了行長,把他帶到草津,隨後又移交與村越茂助。
    惠瓊扮成小沙門跟在毛利秀元散部之後溜走,到近江時,從那須一個村落逃向了朽木谷。他知毛利秀元私通東軍,那樣做乃是為了躲避危險。之後他越過山城坂,穿過八瀨和小原,潛入鞍馬山的月照院。可那裡也不能令人安心,於是,他又悄悄逃離鞍馬山,打算藏身於六條一帶,卻被與他素有私怨的樂鎮發現。由於樂鎮告密,惠瓊最終落於身在京城的家康女婿所司代奧平信昌手中。
    如今,小西行長戴著枷鎖,被關押於大津箭樓。一牆之隔的房中,惠瓊被五花大綁囚禁於此。待主謀三成押到,家康究竟會如何處置他們,已成了東軍將士的談資。惠瓊乃僧人,無甚好說的,對於小西行長的議論,就五花八門了。
    「他被戴了枷,連躺下都不能,不定怎樣牢騷滿腹呢。」
    「懦夫!為何不在糟賀部村就切腹自盡呢?」
    「他要肯切腹,就不會從戰場上逃跑了。聽說洋教的信徒不許自盡,他才沒有切腹,只想逃得性命。」
    「真是可笑,洋教並未禁止信徒在戰場上戰死啊?」
    「本性如此,有何辦法。聽說他還祈求關押他的村越大人把枷鎖松一松,好睡個覺,當然被拒絕了。」
    「村越怎生拒絕他的?」
    「村越說,這一帶連個鐵匠鋪都沒有,只好將就到京城吧。哈哈哈,真是狼狽。」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慶長五年九月二十五巳時,在田中兵部大輔的押解下,三成的囚籠被押送至大津。一聽三成押到,大營前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將士。這也難怪,家康麾下無不對三成恨之人骨。
    是日,天氣響晴,陽光和煦,彷彿春天一般。湖面平靜如鏡。並排在家康本陣前的諸將旗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顯示著勝者的豪氣。
    田中吉政騎馬率眾人穿過人群,來到家康帳前,翻身下馬,把囚籠交給出迎的陣代本多上野介正純,道:「石田治部少輔三成帶到!」
    「辛苦了。正純正是前來接收罪人。」
    田中將囚籠交與本多正純,便和隨從一起站到主營入口旁。入口前有一株松樹,樹前十二疊新榻榻米鋪地,三面圍著幕帳。
    本多正純快步走近囚籠,單腿點地,恭敬地說道:「石田大人,鄙人馬上向我家大人察報,請先到帳內稍稍歇息。」
    見此情景,圍觀武將不禁面面相覷,失望嘆氣——他們期待著嚴厲的斥責和痛快的處置。
    三成出來,默默穿上草鞋。他形容憔悴,衣衫檻褸,身上五花大綁。本多正純愈是客氣,他就愈心痛。他腿腳似乎不聽使喚,在雜役們的攙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到榻榻米上。
    「如此禮遇,石田三成不勝感激。這恐是你們陣中的規矩吧?」三成坐下來之後,直盯著正純道。他神色平靜,言語卻甚是不屑。
    但本多正純並不理會他,單是說道:「在下現在就去通稟,請稍候。」言畢,消失在了大帳之外。
    三成環顧左右,不但毫無俘虜的狼狽相,反倒似顯得目空一切。
    這時,看熱鬧的人分開了一條道,一名武將驅馬來到三成面前,方才停下。此人正是到帥營來請安的福島正則,他與三成可謂水火不容。
    「治部!」二人的視線剛一碰觸,正則便狠狠斥道,「瞧你,不知天高地厚,無端挑起禍亂。」
    圍觀的武士轟然大笑。
    「哈哈哈,本想將你生擒活捉,遊街示眾,不想出了差池。哼!」三成耐心待眾人笑完,反唇相譏道。
    正則素知三成擅長嘴上功夫,頭可殺,嘴不可示弱,遂嘿嘿一笑,徑直去了。
    三成究竟會怎樣面對失敗,無疑乃諸將最關心的。畢竟先前他那般盛氣凌人,氣焰甚至蓋過已故太閣。他是會痛哭流涕、黯然神傷,還是把他的傲慢無禮堅持到底?
    福島正則深知三成天性倔強,不便多說。他知自己再說,定會遭到激烈反詰。可小早川秀秋就沒這般厚道了。在小早川眼中,三成無非一個狐假虎威的奸佞小人。他來到三成面前,下了馬,故意道:「治部來了?治部別來無恙?」又一臉不屑來到三成面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突然道:「你完了!」
    「哼!」
    「難道你還有話要說?」
    「今日,我方親眼看到了天下第一卑怯小人。」
    「嗯?」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叛徒,你忘記了太閣恩典,背叛了少君!今日,我必細細看看你的嘴臉,到了陰曹地府好稟告太閣大人。」三成一頓臭罵,秀秋落荒而逃。
    三成望著松樹,樹上四五隻鳥雀正嬉戲啁啾。他向來不會向人低頭,怎肯甘心敗給年僅二十四歲的秀秋?
    秀秋白讓三成奚落了一頓。看到他離去,圍觀的人不禁竊笑起來。
    「內府大人還會見石田嗎?」
    「見了大人,他也定會惡罵一陣。大人不會見他。」
    「有理。或許,大人是為了看他的反應,才特意讓他在此歇息。」
    眾人正竊竊私語,細川忠興、加藤嘉明、黑田長政等人亦騎馬趕到。人們頓時停止了議論,聚精會神地察著眼前三人會對三成說些什麼。細川忠興妻小在大坂遇害,他會不會舉起鞭子狠狠抽打三成?令人意外的是,忠興和嘉明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馬不停蹄過去了。只有黑田長政拉住了韁繩。
    三成抬臉盯著長政。長政與其父如水都投了家康,如水大鬧九州,長政則在關原之戰中第一個殺向三成。
    圍觀眾人靜靜注視著二人,鴉雀無聲。身材健碩的黑田長政翻身下馬,把韁繩交與隨從,大步走近榻榻米。他眉毛顫動,額上青筋若隱若現。
    「治部。」
    「有何話可說?」
    「你不幸,竟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你需好生反省。」
    長政聲音古怪,有些顫抖。不難看出,他正在努力壓制對三成的怨惡。儘管如此,他還是快步走上前,脫下陣羽織,披在被五花大綁的三成身上,這樣起碼可以遮掩三成身上的繩子,不至於顯得那般落魄。
    三成不屑地看看陣羽織,長政已大步走進了大營。三成閉上了眼,他臉色蒼白僵硬,呼吸急促,雙肩顫抖不已。
    「人人都不好惹啊。」
    「看看黑田大人,雖然強壓怒火,卻比動怒時還要可怕。」
    「是啊,這恐是所謂的武士氣魄。」
    「天生毒舌的治部都未張口,看來真的被震懾住了。」
    正在此時,本多正純出來了,「兵部大輔,大人有令,讓你把治部帶進去。」
    「遵命!」田中吉政答應一聲,站起身,「治部,大人要見你。」
    「吉政……」三成兩眼血紅,「內府何時成了我的大人?我的主公只有一個,那便是豐臣秀賴。」
    「請跟在下到內府面前去吧。」
    「你以為我不敢?」
    眾人又開始議論。
    「都已成了俘虜,還嘴硬……」
    「看人家本多大人,似乎對侮辱和謾罵不屑一顧。」
    「不愧是大人的陣代。有膽有魄,睿智冷靜。」
    一片議論聲中,三成在田中吉政引領下走進幕帳。本多正純隨之進去。
    圍觀眾人當然不願散去。儘管無法窺見裡面情形,他們還是饒有興味等在外邊,對如何處置三成表現出莫大的興趣。
    家康身著輕鎧,悠然坐於床几上。瞥見三成進來,他小聲吩咐鳥居久五郎成次賜座,然後方盯住三成。
    家康身邊全是前來拜謁的諸將,他們的目光如針一般落到三成身上。三成死死盯著家康,施了一禮,方才坐下。此時他臉上的表情,與方才見黑田長政時如出一轍。
    「治部大人。」家康既沒發笑,也未動怒,「聽說你壞了肚子,吃了不少苦頭。這是打仗時常有的事,必須時刻留神才是。生米應先在水裡泡兩個時辰才能用,未泡水就吃,怎能不吃苦?」
    三成只是兩眼血紅,瞪著家康,一言不發:這些話不著邊際,根本用不著回答!這隻老狐狸,還把老子當成毛頭小子?事到如今,三成方才發現家康始終把他當作愣頭言。
    「現在可好些了?要是還不適,我身邊倒是帶了些上好的葯。」
    「不必。田中已給了我一些。」
    「那就好。兵部大輔與你乃是至交,又講又氣,料必不會無禮怠慢。有何不便之處,但請直言。」
    「哼!」三成冷笑一聲。明知遲早要將自己梟首示眾,還假惺惺問長問短。
    「你統兵十萬,亦是堂堂正正,身為武士,足矣。治部乃明理之人,這些話無需家康啰嗦。我想以合你身份的方式處置你。」
    「悉聽尊便。」三成不屑地答道,「武運不濟,非戰之罪,天亡我也!事已至此,要殺要剮,石田三成全不放在心上。」
    「哦,可任意處置?」
    三成猛然後悔。
    「我尊重治部的意思。久五郎。」
    「在。」
    「家康有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便是令尊的心愿。當初伏見城被治部包圍,令尊殉難時有個執著的願望。治部也深知令尊,才會如此說。既這樣,治部就交給你了。」
    一聽此話,三成只覺眼前發黑,天旋地轉。他原以為,自己會被送到大坂。並且,前去搜捕他的乃是舊友田中吉政,這無形中也給了他一絲安慰。
    儘管三成對田中吉政很是無禮,但田中對三成還是不薄。奉吉政之命前去古橋抓人的田中傳左衛門長吉,原本乃關白秀次手下,三成還一度擔心他會公報私仇,可沒想到長吉綁都沒綁他,單是頗為小心地把他關入囚籠,一路護送到井口的田中陣營。在井口,三成也得到善待,不但有醫士為他治療,還特意為他做了喜歡的韭菜粥,不像是對待罪人,倒像是接待親友。
    三成已經習慣了吉政的禮遇,才在家康面前一不留神說錯了話。若是從前,無論在誰面前,他也直言不諱,毫不客氣,可今日,只要別人不冷嘲熱諷,他也沒打算主動惹惱對方,可一不留神,竟然說了句毫無意義的氣話。
    其實,這是天大的謊話。若是對處置心存不滿,三成必會大聲辯駁,這是他的決心。可他偏偏說了「悉聽尊便」。就這一句話,讓家康順水推舟,毫不遲疑把三成的身家性命交給了鳥居元忠的遺孤。
    「想必您也很是疲勞,快到鳥居久五郎營中去歇息吧。」
    在本多正純的催促下,三成站了起來,事情的結果讓他大感意外。與家康爭奪天下的石田三成,本打算堂堂正正死去,沒想到因為一句氣話,竟淪落為鳥居久五郎俎上魚肉。
    橫豎都是死,但怎樣死,意味卻大不一樣。一是作為兩軍總大將,為了豐臣氏英勇就死,流芳百世;一是為鳥居成次報父仇所殺,如一隻狗。對三成來說,兩種死法有如天壤之別。
    三成,這其實是你一生的真實寫照啊。僅僅由於一句氣話,就讓一生英名毀於一旦,這是你終生擺脫不掉的劫數!三成終於醒悟過來,但為時已晚。鳥居久五郎成次年紀尚輕,面對殺父仇人,他定會百般嘲弄之後,再千刀萬剮。
    本多正純把三成帶出去,久五郎默默向家康施一禮,方才走了出去。
    此時的三成什麼也不想了。事已至此,就只能成為鳥居成次階下之囚。分明有許多話要對家康說,可是……家康當然不知三成會說些什麼,但他順水推舟、不假思索作了決定。決斷之快,讓人不禁想到那些刀法高手。他們在決鬥時,出刀神速,不會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機會。
    家康為絕世高手。
    出了家康大營,三成被交給了鳥居的家臣。
    「我營房很近,還請步行前去。」久五郎聲音生硬,令人壓抑。他的家臣眼中也燃燒著火一般的怨氣,恨不能把三成一口吞掉。圍觀之人依然未散去,走在人群中,三成感到痛苦不堪,如同滾燙的熱水澆在心頭。他想狠狠自嘲,可反而更是苦痛。
    鳥居成次的營帳果然並不甚遠,與本多忠勝毗鄰,乃是徵用了一個大商家的宅子,背湖而建。
    三成到達之後,成次嚴令手下加強戒備,然後把三成帶到裡邊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在成次房間隔壁,似乎是作客廳用。
    「把繩子解開。」把三成帶進去之後,成次語氣生硬地命令近侍,隨後道:「家兄新太郎忠政和結城中將在宇都宮。我家大人方把您交給了在下。我想請您知道,我的處置將會和家兄一樣。」
    三成笑著點點頭,活動活動胳膊,道:「你們兄弟二人辛苦了。」說這話時,他有些遲疑。對方年紀尚輕,若讓他誤以為自己在諂媚,反而不好。停頓了片刻,三成又道:「亂世之中,生死無常,但殺令尊者,畢竟是石田三成。替父報仇天經地義,你不必手下留情。」
    鳥居成次冷冷瞥了他一眼,閉緊嘴巴。或許他是害怕自己說錯什麼,或許是他生來口拙,不擅言談,抑或是他心中余怒未消?三成正胡思亂想,只聽成次道:「那麼,請好生歇息。」
    「歇息?」
    三成臉上不禁現出笑容。為給鳥居兄弟報殺父之仇,家康才把他交到鳥居成次手中,可成次竟讓他好好歇息,實在古怪。家康近臣中竟有如此怪異之人。
    但是眼前這個不通世故、木訥寡言之人,一到了戰場上,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力敵千軍萬馬的雄獅。把三河武士盡收囊中的德川家康,其過人之處恐就在於此。鳥居成次言談舉止既如此古怪,其復仇的手段必也甚是怪異。
    三成正想著,忽然聽到湖邊傳來異樣的聲音,便悄悄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兒向外窺。只見一群人正在忙活。他們面色沉重,正列隊把竹捆和木料抬到松林。顯然,他們正在築一道藩籬,說不定乃是在布置刑場。想起成次的怒目,三成料絕不會讓他從從容容切腹自殺。
    三成正迷惘不已,不可思議之事接踵而來。
    「熱水已備好了。請您沐浴。」說話的不是家臣,而是成次白己。
    「洗澡!」
    「是,洗洗之後,身上會爽快許多。」
    「多謝。我得好好清洗這一身污垢。」
    三成沐浴完出來,發現竟已備好了乾淨整潔的衣物,連束帶都已備好。三河武士居然如此知禮?難道他們要把人裝扮一新再殺掉?
    三成在井口已換過衣服了,但沐浴卻連在田中吉政處都沒享受過。他的心情不禁舒暢起來。一些年輕僕從又來為他梳理鬢髮,修整鬍鬚。哪怕他們的初衷只是為了避免斬首時太難看,也絲毫不會影響三成的好心情。其間,鳥居久五郎還鄭重其事在一旁監督。
    三成梳洗完畢,回到客廳,晚飯早已擺好。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撲鼻而來,竟是他最喜歡的韭菜粥。連這些都備好了,真是無比周到,三成心情越發暢快起來。
    「鳥居大人怎知道我喜歡韭菜粥?」三成取過碗筷,向成次道。洗浴之後的清爽感覺,不僅讓他的心遠離了血腥,甚至還讓他對成次產生了莫名的親近之感。
    「我家大人吩咐的。」
    「內府?」
    「正是。大人恐也是從田中兵部大輔口中聽說的。」
    「這麼說,是內府讓你好生犒勞我?」
    「不,是在下的意思。」
    「多謝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過獎。」
    「在戰場上你爭我奪,兵戎相見,但三成對令尊卻從不懷私怨。這一點,我想你也知道一些。我並無讓你對我手下留情之意。你只需照你的意思處置。只是我要說明,殺令尊絕非為了個人恩怨。」
    「我明白。」成次冷冷地喘了口氣,又道,「我本想讓人把這頓晚飯弄得更豐盛些,又擔心雞鴨之類的會壞您的心情,方才作罷。請慢用。」言畢,成次留下一個侍童伺候,自己出去了。
    成次的直率寡言讓三成感慨不已,這個年輕男兒本如猛獸般可怕,此刻竟如此爽快豁達。
    院外的聲音消失了,大概已用竹籬切斷營房與湖邊的通道。一邊防止三成逃走,一邊卻又給他準備最喜的韭菜粥。一定是有心之人提醒了成次,粥的味道上下了不少功夫,很合三成口味。
    三成悠然喝完兩碗菜粥,放下碗筷,心中忽然忐忑起來。他悟出了成次那句「雞鴨之類會壞您心情」的意思。他本以為,成次的意思,是他肚子壞了,不能用雞鴨肉食,可現在想來,絕非此種意味。三成的家人盡數死去,雞鴨魚肉只怕會刺他心神……三成頓覺狼狽不堪。如此一來,自己豈非只貪口腹之慾,連死去親人都不供養之徒?
    「我想見見鳥居大人,能不能代為通稟?」三成禁不住對那侍童道。
    臨死時,三成還想親眼看看自己和他人的內心,不論美醜。若是看錯了這個年輕武士,他死難瞑目。
    侍童出去之後,三成思考著如何巧妙地撬開成次的嘴巴。他只覺心中暖融融的,但只怕不能如願,成次只不過是要幫他齋戒。
    未幾,成次捧著茶進來。茶器並不名貴,卻是利休喜歡的那種由長次郎燒制的黑色新茶碗。待成次把茶碗放下,三成道:「鳥居大人,你的話對三成而言太深奧了。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能否真心回我?」
    成次緊繃著臉,把手放到膝上,彷彿在說「你問吧」。那姿勢、那眼神,流露出一個年輕氣盛之人的無所畏懼。
    「你方才說不給我上雞鴨。你的意思是……」
    「今日是您的族人在佐和山受難的頭七,才……」
    「唉。多謝了,三成還以為大人是為我病痛著想。」面對眼前這個年輕男兒,三成心底油然而生親切之感,「鳥居大人,你的好意我領了。恕我冒昧,你必對我恨之入骨。」
    「當然。」
    「那麼,怎樣處置,都決定下來了?嘿,一切悉聽尊便。無論如何,三成都為遇見你而欣慰。沐浴梳洗過,還換了衣裳,連親人的頭七都為我想到了。我不怨恨你。我只想問,你究竟願不願意讓三成切腹?」
    成次端然而坐,「不許。」
    「你是想把我斬首,還是……」三成言外之意是:「還是在考慮更加殘酷的方式?」可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微微一笑。
    「若我對您不敬,會被我家大人斥責。」
    「你說什麼?」
    「通過我的手來處決您,自是萬萬不能。」
    「可是,我的性命不是已經交到你手上了嗎?」
    「只是暫時寄放於此。」
    「寄放?」
    「諸將對您怨恨之極。照此下去,怕會遭遇不測。為防萬一,大人只好把您暫時交到與您私怨最深的人手中。正因此,我才特意築了籬笆,加強戒備。」
    三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喃喃道:「這麼說……這麼說,內府把我交給你,並不是讓你隨意處置我?」
    「是。」鳥居久五郎成次依然端坐如松,鄭重其事。
    「這一切,都是內府給你出的一個謎語?」
    「正是。」
    「那你……你是怎生知道的?」
    「這有什麼?從祖父時起,鳥居一門就效忠德川。」
    「未必,三成覺得,此乃大事。你能不能派家人前去,確認你的理解有無偏差?」
    成次微笑搖頭,「不必。連大人的心思都看不懂,還談效忠?縱然我理解有差,那也無妨。」
    「你是說……」
    「武士有武士的顏面。」
    「我更愈糊塗了。你所謂顏面,乃是指何?」
    成次一臉不屑,「治部大人並不單是鳥居一族仇敵,也是東軍所有將士之敵。」
    「因此,即使大人把您交給了我,我也不會隨意處置。即使您本人這樣請求,我也不會答應。您一旦死在我手中,父親的死就變得卑微。先父並非因石田治部少輔而死,他乃是為了整個天下才困守孤城,英勇殉城。因此,把您給我處置的想法,乃是大錯將錯。」說到這裡,成次似乎意識到態度有些不恭,於是正了正臉色,繼續道,「我家大人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才把大人這般重要的人交給在下看管。此舉只是為了避免那些目光短淺之人前來尋釁滋事。」
    三成的嘴唇漸漸蒼白起來,他心中暗暗悔恨:又輸了!「無論沐浴還是韭菜粥,都是內府的命令?」
    「當然。雖說對陣為敵,但同為武將,一旦有失,不但有損我家大人威嚴,在下也無以自處,恐遭後人恥笑。」
    「遭後人恥笑?」三成口中默念了一遍,不禁問道,「那麼,你認為我將被交到誰手中?」
    「恐會提交京城所司代奧平信昌處。在此之前,您只管好生待著。」
    三成再也笑不出來,他從心底里羨慕德川家康有這麼好的家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5
第317章 全新版圖


    石田三成即將從大津押赴京城,籠罩天地的戰爭陰雲正在逐漸散去,晴空重又顯現。
    歷史複雜而又簡單。從某種意義上講,關原之戰可謂自天正十二年小牧合戰始,德川家康與羽柴秀吉之爭鬥的終結。當年剛過不惑的家康,而今已逾花甲。在這十數年之中,家康與秀吉看似相互謙讓,攜手與共,暗地裡卻在比智略耐性,爭實力人心。最後,兩廂終在關原對決。秀吉已然歸天,但秀吉對家康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卻被三成原封不動繼承了下來,通過他灌輸給西軍。
    秀吉絕非容不下家康。天下群雄並起,唯有家康一人不能征服。當秀吉發現自己終無法令強大的對手臣服時,便把親妹妹許配與家康,還把生母送去為質,以換取家康進京。後來把家康從駿、遠、三轉封關東,秀吉看似取勝了,但內心並未因此而得絲毫安寧。其證據便是,把家康遷移至關東,他立刻把天下最擅防禦的中村式部少輔封於駿河,以阻斷家康西進,又在掛川、濱松、吉田、岡崎、清洲、岐阜等地遍插親信。
    不只東海道一線,在中山道,秀吉又把仙石權兵衛轉封到信州的小諸,讓他鎮守碓水之險。他還把真田安房守父子拉攏過來,在川中島、木曾等重要關隘設重兵防衛,以阻家康西進。防禦之牢固,可謂萬無一失。
    後來,秀吉又把蒲生氏多轉封會津。不久,由於氏鄉之子秀行成了家康女婿,秀吉又不得不把上杉景勝封至會津,並把堀久太郎調到上杉舊領越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對家康懼三分。
    秀吉對家康的畏懼成為頑疾,但一切又無不是為了實現他「天下太平」的平生夙願。故,秀吉對家康的恐懼和不信任,被他最親近的寵臣石田三成原封不動繼承下來,實在不足為奇。
    在秀吉身邊多年,三成不知不覺察知了藏在秀吉心中的怨恨和恐懼,但他並未把這一切理解為秀吉的影響,而是當成自己的遠見卓識。他的雙眼因此被蒙蔽,把家康的一切舉動都看成不利豐臣氏的陰謀禍心。三成繼承了秀吉之短,家康則汲取秀吉之長。此中隱藏著的教訓,實當令人深思。三成絕非平庸之輩,但他只對豐臣氏忠心耿耿。比較一下他和家康從秀吉處汲取來的東西,自會發現其天壤之別。關原之戰便是他們之間的對決。
    天下之勢,分久必合,人與人的互不信任與憎惡,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細碎浪花。即使三成的才智謀略遠勝家康,他恐也不能阻止歷史大河之勢。秀吉為了牽制家康而布下的棋子,幾乎全都投了家康。所有的棋子,眨眼間便與家康匯成滔滔之勢。長河衝垮了岐阜、大垣、佐和山和敦賀,現正從大津向京坂滾滾而去。如此一來,天下之勢此消彼長,舊勢與新勢必顛倒位置。
    中山道的德川秀忠,在途中遇到的像樣抵抗,只來自上田的真田昌幸,但慶長五年九月二十,秀忠仍順利抵達近江草津,與家康大軍會師。
    世間盛傳,由於秀忠未能趕上關原合戰,以致家康大動肝火。秀忠手下除了神原康政等精銳,老練的本多正信也隨軍而行。儘管正信煞有介事謝罪,說由於途中多次遇到洪水,以致貽誤戰機云云,但實際上,此事從一開始便與家康合計好了。家康不動聲色地保存了實力,借豐臣遺臣改變了天下大勢。
    同日,家康把歸附了東軍的大野治長派往大坂,向淀夫人和秀賴彙報戰果。
    「已經看見山頂了。」家康自言自語,確信自己已渡過了難關。他給淀夫人寫了一封書信,又諄諄口授治長:「你告訴淀夫人:此次事變,純屬三成、惠瓊之徒假託少君之令發起,少君與此無關,淀夫人深居內庭,更不可能知情。家康對豐臣氏決無二心,請淀夫人放心。」一席話說得大野治長眼圈發紅,這口信真摯誠懇,無一絲虛情假意。
    九月二十五,大野治長帶著淀夫人和秀賴的使者,急急返回大津。不難想象,聽了家康口信,淀夫人母子必甚是高興。家康還不想動身,他要專心致志構思全新版圖。
    大津,家康帥營,來自各地的急報和使者絡繹不絕。由於上杉景勝後來受伊達氏和最上氏的挑戰,為了應戰,他只能與結城秀康對峙,而不與之交火。而如今,豐光寺承兌又頻頻向他進言,奉勸他向結城秀康求和。
    九州,黑田長政之父如水看到這一絕好機會,立刻傾盡平生積蓄,大肆招攬浪人,甚至把手伸向豐后、筑前、筑後。為此,他還給深得家康信任的藤堂高虎寫了一封書函:此次所取土地,想置為家業,還請多多寬諒。犬子在上方有封地,鄙人雖已隱退,卻不得不為衣食計,故望多加關照。鄙人多年來與大人深交,不過為了今日……
    連如水都如此露骨,與小西行長封地接壤的加藤清正更是不會閑著,他也在大肆吞噬小西的領地。
    在北國,前田利長向西軍殘部步步緊逼。細川忠興之父幽齋,儘管已是六十七歲高齡,還是孤軍奮戰,方保住了細川氏在丹后的領地。
    從南宮山逃回水口城的長束正家與其弟伊賀守,走投無路,正家終於九月三十自殺。作為三成盟軍,從九州柳川趕來的立花宗茂,看到毛利輝元和增田長盛並無守大津之意,二話不說便撤了回去。
    只有從關原一路殺向伊勢的島津義弘,後來好不容易獨自逃回大坂,然後乘船撤回領地薩摩。雖然宇喜多秀家尚無蹤跡,但一切已成定局。
    眼看大勢已定,京城、大坂的公卿巨賈紛紛派人來大津「祝賀大捷」。家康一直留在大津專心研究這些消息,他在思量最佳善後方式。可能的話,他不想在大坂流一滴血。
    九月二十,家康命人把伏見城西軍諸將的府邸悉數拆去。
    二十二日,家康命福島正則、池田輝政、淺野幸長、藤堂高虎、有馬豐氏籌人開赴葛葉,以牽制大坂。目的只有一個,便是冷觀身在大坂西苑、態度還不明朗的毛利輝元。
    得知東軍諸將兵臨葛葉,輝元急給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福島正則、黑田長政等人送去誓書:「吾將退出西苑,以表絕無二心之意。」
    得知輝元提交了誓書,家康這才令福島、池田、淺野、黑田、藤堂諸將嚴守西苑。
    毛利輝元撤出大坂城西苑、退回木津的消息傳到大津,為二十五日傍晚時分。家康仔細思索了一番,臉上表情鬆弛下來,命侍女為自己揉腰。他身邊除了本多正純、岡江雪、板坂卜齋等人,還有遠山民部、永井右近大夫、城織部正等人,眾人均帶著難以抑制的喜悅之情侍立一旁。就在方才,他們還為毛利輝元究竟交不交大坂城進行激烈爭吵。
    雖說挑起關原合戰主謀乃三成,但三成並無實力。讓西軍得以集結的核心人物還是毛利輝元。正是輝元愚昧,認不清大勢,才引發了這次事端,這是不爭的事實。輝元若仍然愚鈍不化,絕不會主動退出西苑。毛利輝元擁有可以與德川匹敵的財力、武力。其家臣中雖也有如吉川廣家、福原弘俊那般心向東軍之人,但很多還是與三成沆瀣一氣。因此,家康絕不會輕易放過他。明白了這些,他當然會龜縮在大坂城,挾秀賴以令諸侯。戰與不戰且不論,若龜縮在城內,不出來談判,還有什麼好說的!
    但另一種意見截然相反。因毛利正通過吉川、福原等人,與井伊直政、本多忠勝、黑田長政和福島正則聯絡。
    吉川廣家和福原弘俊的說法是:「此次事件,毛利大人全然不知情,都是受惠瓊那禿驢矇騙,只要內府答應保全毛利氏領地,我等定會說服我家大人,決不讓他與內府為敵。」關原決戰,吉川、福原均刀槍不舉,他們定會想方設法讓輝元平靜撤離大坂城。
    家康不置可否。但無論輝元去向如何,他毫不憂心。在他麾下,除了連戰連捷、士氣大振的豐臣舊將,還有毫髮無損的秀忠所部。單靠豐臣舊將便取得關原大捷,饒是毛利氏有三頭六臂,還敢與家康為敵?
    「輝元像吉川那般才好啊。」家康脫掉外衣,只著一件小袖,一邊讓兩名侍女揉腰,一邊看著本多正純道,「正純,你認為惠瓊和輝元誰更有器量?」
    外邊,秋雨在靜靜地下,屋內靜極。眾人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到了正純身上。本多正純掃一眼滿座諸人,回道:「這……孰上孰下,還真是難以區分。」
    「還是輝元更混賬。」
    看到家康如此不屑,正純納悶地問道:「他們之間真有如此大的差別?」
    「不錯。一個是身家只七八萬石的小丑,還是個和尚,另一方卻是擁有一百二十萬石俸祿的大名,你想想,這樣一個大名竟被一個和尚愚弄了,世上還有如此混賬之人嗎?」
    「大人英明,他們確有差別。」
    「差別巨矣。如此昏庸之人,就連我也信不過。他稍有不慎,不定又會被什麼人欺騙。」
    正純慌忙掃了一圈在座眾人。看來不會饒過輝元了——正純看到了家康堅定的決心。無論對毛利輝元還是吉川廣家,家康都沒有因為他們從西苑退去而給誓書,一切都是由黑田長政、福島正則、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從中疏通。輝元從西苑退去,定是以為家康不會懲罰於他,真是可笑至極!
    「正純,小牧之戰時,我的處境與此次輝元的處境何其相似啊。」
    「啊?」
    「那時,我不也是幫助信長公遺孤信雄,與已故太閣大戰一場嗎?」
    「可輝元擁立的卻是年幼無知的秀賴公子。」
    「因此,他更要戰勝我不可。即使不能取勝,與我打個平手也好,否則,他必會顏面掃地。」
    「大人英明。」
    「可事情遠無這般簡單。你明白嗎?我一獲勝,當年太閣遇到的種種難題就會全向我逼來。我擁有能夠與太閣為敵的力量,因此太閣的新版圖永遠無法確立。於是,連他的老母親都交給我做了人質。」家康把後背轉向侍女,繼續道,「若輝元真想讓自己強大起來,得動動腦子。人再勇猛,不用腦子,終是一介莽夫。景勝也好不到哪裡,仗著手底下有個自以為是之人,就敢玩火。」
    聽了家康這番話,座中諸人都會心點頭。家康的心思已再明白不過了。
    「明日一早出發,在淀城住一晚,二十七日入住西苑。其他事情以後再說……」吩咐完不久,家康便酣然入睡。兵不血刃就可進入大坂城,他終於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覺了。
    次日清晨,家康乘輦從大津出發。石田三成、小西行長、惠瓊等人亦隨隊被押赴大坂。這些人犯本應由京城所司代奧平信昌押赴進京,但由於信昌有事脫不開身,家康就令柴田左近和松平淡路守二奉行前來接應。人犯戴枷鎖,裝在囚車中,先在大坂和堺港遊街示眾,再交奧平信昌。
    出了大津,家康忽如換了個人。從前,不管身邊是何人,他總是頗為隨和地與其說笑,可今日他卻下令,從今往後不許屬下直接與他說話,要設立奏事奉行,專門傳話;並令遠山民部少輔、城織部正、山口勘兵衛尉、永井右近大夫、西尾隱歧守五人為奏事奉行。以後,不經這五人傳話,家康一概不予接見。
    大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有本多正純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些什麼,其餘諸人都是一頭霧水。
    「早該如此。大人以前是太閣大人的大老,現在不一樣了。」
    「是啊,這次可是以天下人的身份進城了。」
    「難道大人要把秀賴公子遷到二道城,自己入住本城?」
    人們議論紛紛,但終究不知家康真意。
    九月二十六,家康宿於淀城。二十七,家康帶著隨從昂然進入大坂城,進城之後,先拜謁了秀賴母子,然後進駐西苑。家康入住西苑的同時,秀忠住人了二道城。
    聽說家康入城,人們爭先恐後前來道賀。家康在西苑最先迎來的是敕使。敕使賀道:「天下太平,萬民無不安泰……」
    家康的進城給天下蒼生帶來多大的安慰啊,從敕使的話中,人們不難想象到世人的欣慰。關於是日情形,時人太田牛一《慶長記》載:
    〖聖上遣敕使,稱感慨良深,即刻便欲委公為征夷大將軍。攝政、公卿、諸寺、城、都、奈良、堺,以及五畿貴者皆馳至,賀以金銀珍寶,不可勝數。奏事奉行……將其呈上一一過目,然後仔細包裝。筆者身份卑賤,其時盛況難以悉睹……〗
    家康正式被任命為征夷大將軍,乃是慶長八年二月,而如今,他已得天皇盛讚。
    在家康眼中,戰事取勝尚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經營天下。賞功罰罪以及領地劃分,各種問題都會接踵而來,稍有不慎,便極有可能又起紛爭。在關原大戰中指揮一方大軍的統帥,此時必須變成令行禁止的執權柄者,不能讓任何人對全新版圖有絲毫異議……
    在世人眼裡,這一切或許稱得上是一段傳奇。從江戶出發乃在九月初一,那時,家康東兩兩面受敵,就連麾下諸將都有很多通過擲骰子來預測前程。可是,僅僅過了不到一月,家康再次進入大坂城時,天下大局已定。這是奇迹,還是幸運?
    對於家康,這一切無非水到渠成,是周密算計的結果,因此,日後也還要照神佛所託,繼續按計前行。目標只有一個,便是「杜絕戰亂」。德川氏的榮華、諸將的歸附,都只不過是達到目標所帶來的必然結果。
    為什麼元寇之役的勝利最終導致了鎌倉幕府瓦解,家康曾經深深思索過這一問題。
    彼時,日本一致對外。人盡其力,物盡其用,全力抗擊忽必烈入侵。所有寺院一齊為勝利祈禱,連北條時宗都親臨戰場,龜山太上皇也把御筆親書的字幅獻到八陵祈禱勝利。朝野齊心抗戰,最終取得了勝利。可不久之後,這勝利卻導致幕府瓦解,這卻是為何?因為北條時宗故去后,幕府失去了威信。為了抗戰,蒼生已陷入了極度貧困。但大敵當前,世人自能協心一致,節衣縮食,以供戰陣之需。然而取得勝利之後,生活的貧窮就會直接滋生不滿,人情洶洶,怨怒不斷。
    「我等那般浴血奮戰,可如今竟依然受苦!」
    「若是沒有我們,何來勝利?」
    寺院、武士、大名、庶民,全都心懷不滿。而幕府缺少對於這種嚴峻形勢的應對之術,未能有效地安撫貧困,扶救百姓。戰勝后的貧窮,與戰時及戰敗后的貧窮都不一樣。世人怨怒難耐,天下豈能太平無事?對於此事,家康刻骨銘心,故此刻他正殫精竭慮,只欲妥善安排戰後事宜。
    家康一一接見了集結到大坂的諸將,九月三十,他把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神原康政叫來,讓他們下達第一道命令:「你等三人在上面署名,后交與福島和黑田。」
    三人掃了一眼內容,頓時臉色大變、面面相覷、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命令為佑筆所書,三人署名后,即可直接交與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連落款日子「九月三十」都寫好了。
    〖一、因欲處置薩摩諸事,望迎接中納言(秀忠)進入廣島城,此乃太閣生前吩咐之事,沿路諸城,務必派人嚴加把守。
    二、眾位家老務必送人質。
    三、毛利輝元妻室遷至本宅。
    四、輝元本人應趕赴薩摩陣中。
    五、立即歸還此次西進諸將人質。
    以上命令執行后,方可與毛利騰七郎秀就會面。
    慶長五年九月三十〗
    這便是家康下達給此前一直在毛利秀元和東軍之間斡旋的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的命令,由三位德川重臣井伊直政、本多忠勝和神原康政聯合署名。但無論對於井伊還是本多,這都是令人意外的難題。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看到這份命令,會有何反應?
    「怎麼會有如此混賬之事?內府這豈非在耍弄我等?」他們定會大怒。長政和正則定是與毛利氏約好,不動毛利氏領地,不處罰毛利氏,才讓輝元乖乖把大坂城交了出來。
    但家康的確不曾對此事表態,他並未提交任何誓書,都是井伊和本多忠勝在交涉。但井伊和本多通過黑田、福島二將,與毛利氏的吉川、福原等人交涉的經過,家康無不一清二楚。然而看眼前這道命令,家康似乎對事件一無所知。
    「不管大人出於何種考慮,這份命令絕不能交到福島和黑田手上,否則必會讓他們顏面掃地。」遲疑良久,年長的忠勝終於開口。
    他剛說完,家康立即反問道:「哦,你以為此次戰事只要為福島和黑田賺足面子?」
    「不,在下並非此意……」
    「那就把命令發下去。輝元可是召集西軍、向天下發布檄文的大老,乃主謀。」
    忠勝頓時無言以對,望向井伊直政。家康之理由冠冕堂皇,但毛利實際上並未參與關原之戰,這次亦乖乖撤離了西苑。
    見忠勝無言,井伊直政不得不站出來說幾句:「輝元確有不當之處,可竭力勸說不讓他參戰,並讓他撤離西苑的卻是福鳥、黑田二人。還請大人三思,照顧二人顏面。」
    家康沉吟。井伊的話不無道理,井伊亦承認輝元有錯,但由於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的確是在堅信家康不會對毛利不利的前提下,才與之進行交涉,故無論如何也當給二人面子。他遂道:「直政,你以為我未考慮過這二人之事?」
    「這……」
    「這樣處理,亦是我費盡心思、反覆思量的結果。從大坂出發征討上杉時,家康就曾給輝元遞交過一份誓書,向他表示,無論發生何事,都要如兄弟般相處。此事你不會不知。」
    「是,但大人當前更要表現出兄弟之誼……」
    「住口!我像兄弟一樣待他,可我前腳剛走,他就立刻來個討我的檄文。時至今日,他的檄文我仍記得一清二楚。如此熱心地鼓動天下支持西軍,若無私心,他能如此輕易被惠瓊和治部矇騙?他處心積慮,堂而皇之與秀家聯合署名,布令天下。若不承擔這個責任,他便不配為武將。這難道是兄弟之誼,直政?」
    在家康的厲聲追問下,直政閉上了嘴,但他仍不服氣。誓書之類,當今世人早就視若過場。關鍵在於,毛利並未參與關原合戰,更準確地說,是在黑田和福島的大力斡旋下,他才未出兵。故,無論如何,亦當承認黑田與福島的功勞。這方是直政真意。
    「直政,你似仍然不服?」
    「是。輝元之事,在下無話可說,但……」
    「不必說了。你們就對二人說,輝元向天下發布檄文,無端挑起戰亂,實乃逆賊之行。故,我要把他的領地全部收回,然後分封吉川、黑田和福島三人。他們若認為不保留輝元舊領便丟了面子,那就不必加封,共去庇護輝元。你就這麼說。」
    井伊直政額上眼看著蹦起條條青筋,「大人,如此強詞奪理,怎能安撫天下?」
    家康笑道:「你說得沒錯。但是兵部,若輝元領地原封不動,天下人心怎能安穩?」
    井伊直政頓時啞口無言。
    「就此饒過輝元,景勝亦當寬諒。既然連輝元和景勝都寬諒了,秀家、行長、義弘等人,怎不法外開恩?否則便是不公。能夠懲治的人,難道只剩下三成和惠瓊二人?」
    「這,這……」
    「僅憑這二人的領地,我們如何犒賞有功將士?天下大勢已發生了劇變。要他們返回舊領,不論功行賞,你認為我們勞苦功高的諸將會明白,會答應?他們非但不會答應,恐還會因此再陷天下於紛爭旋渦,私鬥無休。」家康又看了本多忠勝一眼,「我想重新衡量,按照各自的才幹功勞,重新分配領地。到底誰始終為實現天下太平而奮鬥不已,德川家康一人說了不算,世人目明,天日可鑒。」
    忠勝點頭不已,看了看直政。神原康政始終不動聲色,他未參加關原之戰,一直和秀忠沿中山道西上,便不似直政和忠勝那般與毛利多有接觸。
    「你明白了,兵部大人?」家康語氣凝重,教道,「先前,我不得不致力鞏固腳下的地盤。腳跟不穩,談什麼天下大志?如今不同了,我必須轉變念想,以天下太平為重。然後再集中精力,『欣求凈土』。我實無意滅了毛利。事實上,吉川廣家的功勞也不小。因此,若黑田和福島動怒,你們就說,家康打算給吉川留下周防和長門二地的三十六萬石領地。你們先要耐心勸說,他們還不聽,那便再無商量餘地,我便立刻滅了毛利氏!」
    先前垂頭喪氣的直政抬起頭,注視著家康。家康此次的決心和在小山時一樣,當時他不顧眾人反對,把不利的消息毫不掩飾地一一通報了豐臣舊將,此需要極大的勇氣。直政明白了一理:只有三成和惠瓊的領地,斷無法對東軍將士論功行賞。
    「看來你也明白了。既如此,今日就去吧。」家康放緩了語氣。
    事已至此,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只好硬著頭皮執行命令。他們立刻在文書上署了名,然後,由井伊直政手捧命令,首先傳達給福島正則,次通報給黑田長政。不用說,二人甚是不服:「這不是借著進攻島津之名,征討毛利嗎?真沒想到會下這種命令!」
    但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畢竟屬於自己人,還較易說服,可這樣一來,二人處境就很是尷尬。家康明知事情經過,卻將事推了個乾乾淨淨,結果就成了福島諸人和井伊、本多等合夥欺誑毛利輝元。可輝元與家康仍未議和,命令不得不傳達。
    「此事還是交給黑田甲斐守去辦吧。」福島正則硬是把傳達命令的差事推給了黑田長政。長政只好打發使者把命令送到了吉川廣家處,自己則躲在府里,苦苦思索如何應付廣家的詰責。
    果然,廣家立刻就派了回使。黑田只好令人推說自己不在,未幾,使者第二次求見,黑田又讓人回說自己未歸。但廣家的使者第三次求見時,長政終於忍不住提筆給廣家寫了一封書函。
    天下之事真是殘酷。本來,長政乃是懷著友善之意斡旋,可如今,他才發現「天下」二字竟絲毫容不下一絲私情,他只好無情地「公正」行事了。
    〖吉川大人:
    關於毛利大人事,吾與福島大人全力斡旋,無奈毛利仍與石田勾結,進駐西苑,檄文上也確實加蓋毛利大人印章,還出兵至四國。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大人正直之舉有目共睹,井伊兵部亦始終不遺餘力從中調和,內府透露,會將中國地區一二領地送與您。兵部保證,不日之後內府會親自下書。
    若接到兵部邀請,請立即動身,帶三四名貼身護衛即可。鄙人絕無欺詐之意,還請明察。
    以上內容如有虛假,願受神靈責罰。
    長政即日〗
    長政把書函交給使者后,暗自祈禱,希望廣家能明白家康苦心。
    閱過黑田長政書函,吉川廣家並不那般驚訝。見到家康的命令,他已讀懂其心思。更準確說,是長政的態度使他不得不冷靜思量。
    對此結局,廣家當然深感遺憾。但輝元行止也都是不爭事實,不說家康,天下皆知。但在此前來往信函中都沒對協議作具體細敘,原因之一,乃認為輝元的不智,無法細說;另一方面,亦乃太過大意,一廂情願地以為家康業已答應。但任誰處於家康位置,恐怕也只能如此。
    輝元確實輕率,輕易進駐西苑,還把秀就放到秀賴身邊,自己立時成了西軍總帥,發號施令。廣家如今想來,當初在關原時,毛利氏還不如下南宮山,助東軍一臂之力,此前的糾葛或許已經化為煙塵;就算在關原無法動彈,在大津與東軍會師也好啊,可是,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何用?想畢,廣家立刻坐在案前,寫下一封書函。
    前日無路可走,無奈之下向二位求救,得二位傾力相助,使內府對鄙人另眼相看。二位恩德,永世不忘。
    此次事件,並非出自毛利大人本意,實是安國寺多多挑撥,石田屢屢迷惑。自以為向少君盡忠,因而進駐西苑,純屬思慮不周,又乃情非得已。此後定會對內府忠心不二。還望二位多多費心,以保全毛利氏。
    若只有鄙人受恩典,實在過意不去,拋棄本家,有辱道義,也非吾本意。不必說在世人心中作何評價,他人眼裡,廣家亦成卑鄙小人,還請同樣處罰廣家。
    內府對毛利氏的恩典,合家絕不敢忘,若還有居心不良者,即便是本家中人,也將儘力平亂,以表忠又之心。
    廣家一邊擇辭揀句,一邊悔恨交加。這一封書函將決定毛利氏的命運啊,想到這裡,他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吉川廣家趕在井伊直政來傳喚他之前,將書函送到了黑田長政和福島正則手中。他還在署名之後,毫不猶豫按上了血手印。
    黑田長政和福島正則立刻把書函拿給井伊直政,直政又叫上了本多忠勝,四人一起來到家康面前。此時,家康正展開卜齋繪好的一幅日本國地圖,戴著玳瑁框眼鏡專心研究。地圖上標滿各領和主要城池,但領主的名字卻未填上去。
    黑田長政簡短說明之後,把按有吉川廣家血手印的書函交給家康。家康摘下眼鏡,默默讀起來。四人緊盯著家康,大氣也不敢喘。漸漸地,家康眼眶變紅了,「輝元也算元就之孫。毛利本家居然出了這麼一個無能之輩。乃是一個教訓啊。卜齋,筆墨伺候。」然後,家康用硃筆在地圖上的周防和長門二地上填上「毛利」二字,然後口述:「一、奉上周防、長門二領。二、饒毛利父子性命。三、虛妄之說,應予查明。」
    「收信人是誰?」卜齋問道。
    「安藝中納言輝元大人,毛利藤七郎秀就大人。日期權先寫初十。」
    是日才十月初三。黑田長政深感納悶,問道:「初十?」
    家康微微笑了,「這七日的時間,是家康送給廣家的禮物。現在就送給他,輝元定會怒氣沖沖。說不定,他還會憤憤抱怨,迫廣家切腹自盡!可七日之後,他就會流著熱淚感謝廣家了。我要讓他知道,拯救毛利氏的非為別人,正是吉川廣家。這需要七日之思。」說完,他像是又想起什麼,道:「廣家真是考慮周全。他想要的或許不只是我這幾句,秀忠的書函他也想要。但秀忠不會給他書函,你好生安慰廣家即可。」家康對黑田長政說完,在誓書上署了名,蓋了花押。
    「便這樣吧。」這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四人聽,說畢,家康用他粗大的手指擦了擦眼鏡,又戴上,旋在周防東的安藝廣島附近用硃筆填上「福島」二字,又在隔海的筑前填上「黑田」二字。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6
第318章 六條授首


    自從關原合戰以來,到京都三本木高台院處拜謁的客人就絡繹不絕。小早川秀秋、淺野幸長、福島正則和黑田長政等人,都接連不斷來通報戰況。不僅這些豐臣舊將,德川所司代奧平信昌也多次說要前來探望,以茶屋四郎次郎為首,淀屋、本阿彌、納屋、今井等,從京城、大坂、堺港的商家到茶人,也無不尋找借口前來拜謁。
    儘管大家都以「探望」為名為高台院帶來了大量信息,但高台院依然盡量不見他們。較看重的就讓孝藏主去應付,其餘讓慶順尼打發。
    因此,對於九月十五決戰以來諸事,高台院了如指掌。而對時局愈是明白,她就愈不願見那些訪客。
    不明白高台院的人,總以為她乃是因為怨恨三成和淀夫人母子,才轉而支持德川家康。故多人還甚是露骨地向她道賀。
    大約便是從此時起,一度銷聲匿跡的惡意傳聞又甚囂塵上:「秀賴公子生父到底是誰?」
    唯有淀夫人兩次懷孕,秀吉的其他女人均無所出。世上怎會有這等怪事?鶴松丸與秀賴的父親是同一人嗎?若是,那此人定是大野治長,也許是石田三成……這樣的傳言充斥府內,彷彿在挑撥,給心高氣盛的佛門之人高台院帶來了無法忍受的不快。
    接踵而來的訪客,目的也顯而易見。他們無非想讓高台院美言幾句,好繼續留在家康手下做官——都是些自秘自利、見風使舵之輩!照此下去,出賣豐臣氏的便是高台院,恐怕有人連這樣的話都會說出來。
    一日,下人又來稟報,一位自稱是安國寺知己的東福寺僧侶前來拜訪。
    「讓慶順尼去見他吧。」高台院向前來通稟的阿袖道。
    高台院對這位訪客的來意很是清楚。九月二十六從大津出發的惠瓊、小西行長和石田三成三人,被帶到大坂和堺港遊街示眾之後,又被帶至所司代處等待處罰。能夠救三人性命的,除了高台院,世上再無他人。但是,事到如今,即使高台院想救他們,也已無能為力了。
    要救三成,秀賴的罪就會加重;給安國寺求情,毛利就更難原諒。
    「他們處刑之前,我什麼人也不見。」高台院剛說完,忽然發現阿袖的眼睛已哭得紅腫異常。高台院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再沉默了,道:「回來時,我有話要對你說。」
    阿袖傷心而去。
    這次戰事,戰敗諸將有何感慨,姑且不論,最心苦的或許就是阿袖。阿袖之聰穎與情義,儘管不輸於天下任何女人,可是,她的一生卻完全不由自主。
    倘若我也像阿袖那般被逼無奈多好,高台院曾如此胡思亂想,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有時,她似從阿袖的性情和天分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要強、倔強、孤僻、單純……還有一點也極為相似,那便是無論如何不憎恨人,而是予人真心。
    阿袖在青樓時,對客強裝笑顏。當然,她的付出並未得到絲毫回報,因此常常陷入深深的悲傷和孤獨之中。相戀遭到背叛,遭人拋棄之後再次相戀……最終,她以眼線的身份,被神屋和島屋送到三成身邊,後來,又被三成安排到高台院身邊。儘管苦海無邊,她從不怨天尤人人。
    對於阿袖,高台院已經了如指掌。阿袖希望拯救三成家人。她一定以為,縱然男子罪不可恕,但只要高台院肯求情,女眷起碼可以保全性命。況且,高台院早在謀划此事。家康井非心胸狹窄之人,有高台院求情,他不好不給面子。
    可令人意外的是,事態發展急轉直下,關原之戰迅速結束,戰火頃刻間把佐和山城燒了個精光。高台院等人根本無暇插嘴。性急之人一把火將整個家族都葬送在了火海之中,甚至連家康都沒反應過來。
    阿袖豈能不絕望至極?
    未久,阿袖回來了,「奴婢已尊夫人吩咐,告訴慶順尼了。」
    「辛苦了。近前來吧。」高台院道,「先往香爐里添些香。我想和你單獨說說話。」她故作輕鬆地笑了。
    阿袖依言捧過香盆,往雕滿牡丹的香爐里撒了些麝香。
    「我覺得,似乎年輕了……」高台院又笑了,「你這麼堅強的女子,怎麼哭紅了眼睛?」
    「是。一切都了結了……想到這些,就禁不住淚下。讓您見笑了。」
    「阿袖,你我有許多相似之處。」
    「奴婢不敢當。奴婢身份卑微,怎敢與夫人相提並論。」
    「你我都是要強的弱者。」
    「夫人過獎了。」
    「但我們卻只有一處值得自豪。不知你是否意識到?」
    「奴婢怎麼會有……」
    「作為女人,你我都一樣。我們的共同之處便是,總是努力去做無愧於心的事,甚至願意為之付出性命。」
    阿袖忽然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瑟瑟發抖。
    「我說得沒錯吧,阿袖?只要覺得對,我們都會排除重重障礙去實現它。甘願為此去爭,不怕冷嘲熱諷;即使遭到背叛,卻也不恨別人;哪怕面對刀槍,也毫不退縮。」
    「夫人……」
    「想哭就哭吧。我早就想到,為了你,我要努力去解救他們。唉!都太快了,我沒做到……」
    「夫人!」阿袖聲嘶力竭喊了起來,「求求您,讓奴婢……讓阿袖走吧。」
    高台院一怔,萬萬沒想到阿袖會說出這等話,道:「不行,還不到時候。」
    「不,到時候了。一切都結束了。」
    「阿袖,」高台院聲音都變了,「你是不是聽說了治部上路的日子?」
    「是。就在明日……是方才東福寺的長老親口告訴奴婢的。」
    「難道為了這個,你就要離去?治部落得這樣的下場,你早就該知道了。」
    「是……」
    「從前你是怎麼說的?一旦治部離開太閣大人,爭強好勝的秉性就會把他拖入深淵,因此,為了成全他的氣節,讓他早一日到太閣身邊去吧。為了捍衛自己的氣節,治部身在囹圄。我想他也不會後悔,會笑著赴死。到時你赴刑場殉死,會傷他的心。女人應該強忍痛苦,好生供奉逝者,這比死遠要難。沒想到,你卻選擇了更容易的那條路。」
    阿袖忍住嗚咽,一動不動僵在那裡——一切全被高台院看透了。一想到對三成的恩情無以回報,阿袖哪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哪怕是救出一個年幼的孩子也好啊,但一切都化為了灰燼,支撐著她的希望破滅了。方才高台院說,她們都是堅強的弱者。如今,她不再堅強,成了真正的「弱者」。難道真要如高台院所言,繼續鞭策著懦弱的靈魂,忍耐下去?
    「聽話,阿袖……」高台院喃喃細語道,語氣中充滿關切,又似乎帶著一絲詼諧,「我們對男人要求太嚴了。凡事都與其抗爭,總想壓過他們的風頭。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是。」
    「可一旦離開了他,又會追悔莫及。其實,我們不是在憎恨他,也不是在反抗他,我們只是在關愛他,不想讓他輸給任何人。」
    「是……似乎是這樣。」
    「可我們的意思,別人真的明白嗎?若適得其反,結果將會如何?男人一定會以為,我們是心存芥蒂,才不斷與其抗爭。於是,他們常常以死來顯示真心。」說到這裡,高台院抿嘴笑了,「唉!太閣故去那一陣子,我也如同跌進了地獄。但仔細回想,不過是在與自己爭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尋死,早些到太閣身邊陪伴。可是,真那樣,我必會大為後悔。太閣有錯,都是我三緘其口,未對他提出忠告所致。這種切膚之痛,才真正令人痛苦。」
    「……」
    「唉,人都有自己的秉性,只能照秉性苟活。你現在也和當初的我一般,站在地獄的邊緣。」
    聽了高台院一番話,阿袖不能不點頭稱是。
    初時,阿袖還未意識到自己對三成的情意。因此,她還曾一本正經對本阿彌光悅道:「小女子喜歡如您這般男兒。」可是,從得知三成出兵大垣那一刻起,阿袖的心就全被三成勾去了,她的擔心逐漸應驗。現在,石田三成便要踏上去往地獄之路了……
    導致三成悲劇的原因無數,非阿袖一人之責。但阿袖在三成身邊時,煽動他下了決斷,這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恐怕三成並不會認為自己是被女人鼓動,他說不定還趾高氣揚,對女人不屑一顧。正因如此,阿袖愈發傷心。她早就把三成看透了,他是比尋常之人更敏感的男子,是自己讓他踏上了黃泉之路。一想到這些,阿袖就心如刀絞。
    「阿袖,」高台院又道,「你還只是站在地獄邊緣,只要把目光轉向別處即可。」
    「是。」
    「你對治部固然有情,那是因為你有一顆慈悲之心。但縱然同樣是慈悲之心,也有上品、下品之別。你要把自己的心放在上品的位置,好生祭奠治部。」
    「是。」
    「真是明日處斬,你就去親眼看看吧。如此,你也當明白治部乃是帶著何種希望、何種心思踏上黃泉之路的。你最好再為治部築一座墳。治部似與東福寺僧人頗有交情,你就把墳墓築到那裡,時時為他焚香禱祝吧。」
    「多謝夫人指點。」阿袖伏在地上,強忍住眼淚。她知高台院在擔心什麼。但愈是明白,她的心愈不安,因為她並不能接受高台院的建議。
    「你恐還未真正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太為難自己,先退下去歇息吧。明日去為治部送行,再回這裡。這是我的命令。至於我讓不讓你走,是今後的事。」
    「是。」阿袖默默低下頭,出了房間。回到自己房裡,她便發起呆來。秋日漸盡,天氣明顯轉涼,可阿袖感受不到秋涼。她的心比天氣還涼,身體里的意志和氣力已經燃盡,只剩下一堆灰燼。
    此夜究竟有未入睡,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睜開眼睛,已是清晨,幾隻小鳥在院中啁啾。
    阿袖起床,對慶順尼說了一聲,便如同掉了魂似的,向六條河灘方向而去。
    一上街道,一股騰騰的殺氣撲面而來。街上行人比平素要多。官府已經通告了押三成等人赴刑場的路線:從堀川出水的所司代府邸出來,穿過十字路口,再走下室町進入寺町,然後穿過洛中到達六條河灘。雖然亦無異常,阿袖卻總覺得遇到的人面上都充滿殺氣。
    阿袖盡量揀人少處走,徑直趕往寺町。本想從那裡跟在三成後邊一直趕到六條河灘,可她趕到一看,四下依然靜悄悄一片。
    太早了,阿袖嘟囔著。這一帶並無一處可供人久坐的地方,她遂沿著山路慢慢走到四條,然後再折回,如此反覆。
    今日要處斬的並非只有三成一人,惠瓊和小西行長也要一併問斬。三人都應在囚車內,在城裡游示一圈后,一併處死。
    他究竟會以何面目面對世人?阿袖真想知,可又害怕看。她不當畏懼才是,她品嘗過世間疾苦,經受過無盡的磨難,這些已遠勝過三成帶給她的苦痛,又怎還有恐懼?
    在寺町,阿袖終於碰上了人潮。
    「啊,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真的,那麼多塵土。跟在車後面的都是人啊。」
    「看樣子,全都是跟到六條河灘看熱鬧的。」
    阿袖實在聽不下去,獨自向河灘走去。
    天空響晴。若是平常,會是個適於散步的無可挑剔的好日子,可不知為何,阿袖總覺嗓子發乾,身子發冷。
    這麼多人,湊到近前也看不清什麼,還是先趕到六條河灘,再尋個看得清的地方為他祈禱吧。若三成看到她,一定會報以微笑——斯時他還有勇氣微笑嗎?
    車隊似乎已抵達寺町。那裡早就擠滿了人,塵土飛揚。
    阿袖決定,在趕到刑場之前決不回頭,遂加快了腳步。正在此時,身後跟來四五個人,只聽其中一人喊道:「前邊那人,是阿袖夫人嗎?」
    聽見有人招呼,阿袖猛地收住腳步。
    「哦,果然沒錯。」只見一人快步趕上來,上下打量著阿袖,正是本阿彌光悅,「我知道你一定會前來送行,是啊,我也忍不住。」
    「這……」
    「阿袖夫人,咱們邊走邊談。此前,我一直在內心鄙視治部。可現在,我的看法變了。我錯了。治部大人實在是這個亂世的可悲男兒啊。」本阿彌光悅很是激切。
    沒想到從前徹頭徹尾厭惡三成的光悅,口中居然說出這種話,阿袖不覺放慢腳步:「哦?」
    光悅使勁點頭,與阿袖并行,「治部大人是亂世的可悲男兒。若這麼說還不合適,那他就是為太閣大人而死。總之,治部大人並非凡夫俗子。」
    「您為何改變了對治部的看法?」
    「在寺町歇息的時候,治部大人對衛兵說,他喉嚨發乾,想喝水。」
    阿袖咽了口唾沫。她的喉嚨也幹得冒煙。
    「可附近沒有水,衛兵就從自己腰間取出些柿餅遞給治部大人。」
    「柿餅?」
    「是。柔軟可口的柿餅。那武士還說,以柿子代水,喉嚨亦可滋潤些。」
    「唉。」
    「不料,治部卻說柿子生痰,斷然拒絕了。」
    「哦?」
    「那武士猛沉下臉來,嘲弄說,馬上就要趕赴刑場了,還有閑工夫論養生之道。」光悅邊察看阿袖反應,邊繼續道,「結果治部大人厲聲斥責起來,道:所謂大丈夫,即使到了斷氣的那一刻,也要珍重身體。」
    「哦。」阿袖失望了。看來,三成已放棄了無謂的抗爭,悠然旁觀自己最後的一程生命旅途了。
    「這不是尋常敗者的心境。若是凡俗之人,此時早已向命運低頭,只剩一片茫然。可治部卻還帶著自信斥責別人。若非他天生才智出眾,也不能發起這樣大的戰事啊。」
    聽到這話,阿袖目不轉睛盯著光悅。光悅和阿袖截然相反,他似對三成的傲慢甚是欽佩。他意猶未盡,繼續慷慨激昂道:「這終究是太閣大人不對。治部如此聰明,怎會做出這等傻事?定是太閣對治部說了什麼。久而久之,治部這樣絕頂聰明之人也產生了錯覺,誤以為太閣亦憎恨內府。所以,此次騷亂純屬誤會。」
    阿袖不答,單是悄悄離光悅遠了些。光悅的感慨,乃是阿袖從未想過,頗為意外。
    「阿袖,其實,這樣的例子,世間比比皆是。比如,別人眼中的一對恩愛夫妻,孩子的母親卻是牢騷滿腹,在丈夫面前不敢發怒,只好在孩子面前抱怨。長此以往,孩子就會把父親視為仇敵,遂和父親爭吵,結果母親反倒頗為為難。這種事常有發生。」
    「先生言之有理。」
    「誤引了孩子的,正是母親的牢騷。我認為,已故太閣、內府、治部,便是這種關係。太閣與內府並非不合,但是,他卻像那個愛發牢騷的母親,因內府的存在而覺備受壓迫。這便是太閣的不足之處。他必頻頻在治部面前發泄自己的不滿和牢騷。說不定,他現在正在地下著急:治部,萬萬不要胡來,會毀了豐臣氏……而治部亦產生了錯覺,以為太閣與內府一團和氣只是假相。造成這種結局的,乃是太閣。對自身如此嚴格要求的一個人,在臨終之前,還對別人所犯的錯誤大發脾氣。至今,我仍然對太閣大為不滿。」說著,光悅把嘴貼到阿袖耳邊,「如此一來,萬事皆休。光悅也只好在心裡為他祈禱了。」
    阿袖對光悅的意思依然似懂非懂。當她真正明白此意,覺得異常狼狽時,二人已到了刑場,看到三成。
    三成著一件水色小袖,雙手反剪,卻昂首挺胸,傲然走進刑場。他目不斜視,若無其事望著前方,徑直登上了刑台。他儘管臉頰瘦削不少,但面色紅潤,嘴唇也異樣地發紅。顯然,他還在竭力展示自己的傲氣。
    緊接著被拉來的乃是小西行長,他雙眼微閉,表情異常平靜。小西乃洋教徒,看起來甚是平和,或許此時他正在描繪著天堂景象。
    第三個自是惠瓊,他東張西望走進刑場,臉色同樣平靜,彷彿終已頓悟了。
    阿袖耳邊又傳來光悅的私語聲:「全都是假的。小西想緊緊抓住天主不放,安國寺則故作深沉,妄想從苦海逃脫。他們難道全然不知生命之貴?只有治部絲毫無矯揉造作,只有他死得可惜。」
    此時,七條道場的上人、時宗金光寺的遊行上人也來了,他們是來為三人念經超度的。
    阿袖無心再附和光悅。在她看來,小西行長和惠瓊都已悟透了,只有三成還在執著的業火中徘徊。但阿袖無暇再思量誰對誰錯。
    幾塊石頭從柵欄外投了進去。其中一塊落到惠瓊肩上,又滾到三成腳上。惠瓊回頭微笑,三成依然目不斜視。
    士卒裝未見,並不斥責。
    當地鋪了三張草席,每張席旁各放一隻白色水桶。劊子手單腿跪在水桶旁,個個神情嚴肅。
    待三人走上各自的刑台,七條道場的上人躬身施了一禮,與兩名弟子開始誦經。
    突然,一直兩眼望天的三成一臉冷峻地開口道:「雖然我不知你乃何處僧人,但誦經就不必了。」
    三成語出,一時間,柵欄內外鴉雀無聲。
    「施主不必操心,貧僧乃是自願而來。」上人溫和地說道。
    「不!」上人話音未落,三成就怒吼道,「我不喜接受別人施捨。我信奉的乃是法華宗,你不必多此一舉。」
    阿袖全身發抖:三成已經徹底淪落為一個魔鬼了,究竟是誰讓他變成了這樣?
    就在阿袖胡思亂想時,三成也影響了另外兩個受刑者。此前一直頗為平靜的小西行長和惠瓊皆頗吃驚。
    恐怕在被拖到這裡之前,三人已因彼此憎惡而決裂,並為此痛苦不堪。在惠瓊看來,三成乃是令人痛恨的主謀。而在三成眼中,惠瓊不過毫不負責的夸夸其談之徒,他讓毛利背叛了兩軍。而對於小西行長,關鍵時刻,三成拒絕了他的建議,坐失戰機,令人怨恨。但此刻,這三人已為一體。
    「對。」行長道,「我也免了。我要去見天主,你不必在此啰嗦。」
    「貧僧也不需要,貧僧乃是禪宗信徒。」
    若三成的一聲怒喝在戰場上如此見效,結果又當如何?
    七條道場的上人悲哀地望了望三人,匆忙離去。上人離去之後,三人分別坐在了草席上。
    艷陽高照,河水的潺潺聲清澈入耳,圍觀人群鴉雀無聲。漸漸的,阿袖覺得自己像在做夢。莫非人生真的就如一場夢?這些人被殺之後,才會有真正的人生?真是這樣的話,眼前的六條河灘,不正是一個大娩室嗎?
    奧平信昌正在對手下吩咐什麼,然而,對於阿袖,他們遠在天邊。他們只是待在這個娩室近旁,與人的生死了無關係。至於那些劊子手,就更加渺小,他們只是在此徘徊,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
    刀閃爍著奪目的光芒。三成、行長、惠瓊三人頓時身首異處,屍身無力地倒向前方,在這一瞬問,阿袖似乎聽到另一個世間嬰兒的啼哭。
    人群開始騷動。首級和屍身都不見了,下人們正在沖刷灑濺於地的血跡。
    阿袖搖搖晃晃站起身。她耳畔還縈繞著嬰兒的啼哭。在之後的一段時間,她怎麼走,又走向了哪裡,她都不知。
    在人群的推擠下,阿袖來到三條大橋,看到了掛在那裡的一顆頭顱。但它們此時已和剛才被拉到刑場的三人毫無關係了。在阿袖眼裡,他們儼然只是三條大橋的擺設,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悲哀。
    阿袖像是走到了一幢空房子門前,然後又返回了六條河灘。為何返回,她亦茫然不知。難道是在三條大橋橋頭的人頭,令她返回河灘來尋找舊跡?
    刑場的籬笆已被拆掉,連血跡都沒有了。只有些人站在那裡,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這一切均如幻影。
    太陽西斜,未幾,四面暗了下來。河水在夕陽的映照下成了一條火紅的帶子。阿袖早已不知晨昏——我是因為找三成才來這裡的嗎?真是這樣,見到三成之後,又當說些什麼才是?要向他道歉,說自己什麼忙也沒幫上;還是去問他,為何臨死時還那般憤怒?不,最關心的當是三成究竟是死了,還是業已重生?真能重生的話,他究竟去了哪裡?
    阿袖獃獃坐在河灘上,淚如雨下。
    夜幕降臨,阿袖還不想離去。腳下的石頭在漸漸變涼,暮靄也從東山向這邊飄來。阿袖回憶著過往的一幕一幕。
    暗示三成破釜沉舟的,不正是阿袖自己嗎?她今日果然看到了這樣一個石田三成。
    縱然真如本阿彌光悅所言,三成大義凜然,氣勢遠勝行長和惠瓊,阿袖也絲毫不為之心安。拜三成「意志堅強」所賜,他的父親、兄弟、妻兒都離開了這個人世。
    不只是他的親人,這次戰事,不知導致了多少人哭泣、詛咒,而又無奈地從這個世上消失。
    阿袖怎能無視這些血淋淋的事實,心平氣和地活下去?她的眼睛捂不住,她的耳朵塞不住。她要為所有亡人禱告。
    阿袖站起身來。風吹走了流雲,星空甚是美麗。阿袖想不起已是什麼時辰,也已渾然忘記高台院。此際她腦海里,只有三成的面容、三成昂首挺胸走上刑台的身姿,以及三成曾頗為虔誠地聆聽其教誨的大德寺三玄院宗圓大師的面目。
    為何和尚的面容會浮現在腦海中?阿袖吃了一驚。她不得不接受事實,否則,她絕不會原諒自己。
    到三玄院去找宗圓和尚,求他為三成修一座塔,就在寺院一隅,自己也追隨三成而去。到時三成定會斥責她。或許,他對她根本就不屑一顧。哪怕是這樣,她也要追隨他而去。要信心十足,默默地跟著他,否則,她內心永遠無法安寧。
    他到了哪裡,是如何去的?三成的影子再也不能從阿袖眼前消失。無論他走到哪裡,阿袖都要跟著。
    當阿袖磕磕絆絆來到位於大宮村的大德寺時,路邊草上早已落滿露珠。山門緊閉,鱗次櫛比的殿堂、塔、墓,以及草木,全都沉浸在熟睡之中。阿袖看到,三成像一陣煙塵一般,倏地鑽進了緊閉的大門。
    就在這一瞬,阿袖忽然改變了主意。已無必要去見三玄院長老。比起這些瑣碎小事,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便是去追趕三成。
    想到這裡,她忙在寺門前坐下,解下護身懷劍,猛地刺入胸膛……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6
第319章 太閣黃金


    淀夫人從大藏局口中聽到石田三成等人被處斬的消息,神情黯然。
    「聽說掛在治部大人和攝津大人首級旁的,乃是長束正家大人及惠瓊大師的首級,四顆頭顱同時掛在三條橋上。」
    聽大藏局語氣,淀夫人彷彿應該感慨自己的幸運,或者,不要忘記大野修理亮治長的功勞。當大野治長派人來告訴淀夫人,內府大人已經表示,秀賴母子與此次戰事毫無瓜葛,請不必擔心……淀夫人歡喜得幾乎發瘋。這也難怪,此時大坂城內緊張得有如九月中旬的關原,人人自危。
    關原戰敗的士卒一隊接一隊狼狽撤回,從大津回來的立花宗茂逼著毛利輝元死守城池。豐臣七手組駐留在城內的人馬,也幾乎都主戰,就連淀夫人當時也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淀夫人對這種情形並不陌生。舅父信長公、祖父、父親、母親,以及繼父柴田勝家,無一不是死在戰火之中。而今,輪到他們母子了。
    對於淀夫人的心思,大藏局一清二楚。大野治長若稍遲些趕來,淀夫人或許已把秀賴刺死,親自去本城準備刀劍了。但治長及時趕來,送來祥訊。當時淀夫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生以來,她還從未聽說過如此寬諒的處置。治長誠懇勸道:「請莫要擔心。在下也在與內府並肩而戰。我早就看清,內府對夫人和少君決無異心。」
    聽到治長之言,淀夫人伏案大哭。然後,她把片桐且元叫來,讓他趕緊選派使者,與治長一起向家康致謝。在家康進城之前,淀夫人處處插手政務,還把那些主戰武將叫來狠狠責罵。可家康一旦入主西苑,秀忠進入二道城后,她便立即偃旗息鼓。
    淀夫人明白,大藏局跟她講三成被處決一事,恐怕也是暗示她,事情所以平安化解,完全是治長在背後出力。可淀夫人懶得開口,她盯著獨自玩耍的秀賴,心思卻根本不在他身上。
    「夫人,您怎麼了?」大藏局問道。
    「啊,你剛才說什麼?」淀夫人問道,眼神恍惚。
    「治部大人傾其所有去打這一仗,家中最後徒有四壁。可長束正家府里,金銀珠寶堆積如山。」
    淀夫人默默點頭,「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要那麼多金銀做甚?」
    「是啊。聽說不久就要處分參戰眾人,到時必會有更令人驚心的消息。」
    「希望再也不要聽到這樣的消息。」說著,淀夫人像是記起什麼,問道,「十五日之前還一直躲在大津、為內府出力的京極參議怎樣了?」
    大藏局臉上現出失望之色。她本想和淀夫人談論自己的兒子大野治長,但淀夫人更關心京極高次。也難怪,高次本是淀夫人妹婿。
    在關原之戰前一日,高次還在為家康固守大津城,可終未能頂住,在勝利即將到來之時,打開城門,落荒而逃至高野山。
    「請夫人莫要擔心。」大藏局道,「聽片桐且元大人說,京極大人弟高知始終在為內府盡忠。參議大人想來不會受到追究,相反,或許還會得到加封呢。」
    淀夫人茫然若失,她關心的並不是這個。
    「夫人真是幸運。這次夫人姊妹三人都未受到牽連,定是夫人祖上在天之靈的庇佑。夫人平安,夫人幼妹又嫁到江戶,京極大人也將加封,這在亂世實屬罕見。」
    「大藏局,你能不能讓我一人靜一靜!」
    大藏局不滿地看了淀夫人一眼,道:「那夫人有事,只管叫奴嬸。」言畢,低頭退了出去。
    淀夫人默默坐在那裡,看著一旁的秀賴。秀賴早不再玩雙六,單是坐在案前,拿筆寫什麼,卻又不似在練字。
    此城只剩下兩個人了。淀夫人感慨良深,隨著戰亂平定,眾人都不到這裡露面了。淀夫人乃太閣遺孀,秀賴又是豐臣家主,怎會與眼下的時局無關?難道孤兒寡母已淪落到這般地步?
    淀夫人正悵惘不已,秀賴忽然道:「母親大人,藤七郎怎生不來了?」秀賴說的,是年齡與他相仿、最近一直和他玩耍的毛利輝元之子藤七郎秀就。
    「他沒法來。他跟著他父親出城去了。」
    「我們戰敗了嗎,藤七郎也敗了嗎?」
    「不,即使藤七郎敗了,少君也不會敗。江戶的爺爺不是早就這樣說過嗎?」
    「唔,孩兒明白了。可是……」秀賴忽然閉了口,他看到母親神情有些異常。
    淀夫人長嘆一聲。
    爭強好勝的淀夫人突然委頓下來,並非從聽到三成和行長諸人被處斬時始,而是因為聽說加藤、福島、黑田等與高台院一條心的人要被大大加封的傳聞。
    這些事,片桐且元都一一向淀夫人作了彙報。且元說,在朝鮮之戰中與淀夫人推舉的小西行長爭功,結果遭到已故太閣申斥的加藤清正,加封肥后熊本二十四萬石,搖身一變為一位身價五十四萬石的大名。福島正則從清洲轉封到安藝廣島,亦擁有四十九萬八千二百石的身家。世上還盛傳,黑田長政的俸祿也從十八萬石暴漲至五十餘萬石;細川忠興則一夜暴富,從十七萬石長到近四十萬石。
    這些傳言帶給淀夫人沉重的打擊。太閣生前,她地位比北政所優越,表面為側室,實際上,她說話的力度遠遠勝過北政所。
    淀夫人無論是偏袒小西行長,還是與三成過於接近,都非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也非把希望全寄托在了小西和三成身上,而完全是出於鄙視和揶揄北政所的心思,想以此試探太閣究竟偏向哪邊。可世間卻將此視為北政所與淀夫人的明爭暗鬥,並愈演愈烈。那麼,結果究竟如何呢?但凡被認為是淀失人一派的,都因支持三成而被處罰。與此相對,被稱作北政所一派的,個個變成了封國大名。
    如此一對比,愚蠢與賢明、亡國與興家的差距自然凸顯。淀夫人意識到這些時,驚恐得無以復加——全是先前太大意了,若仔細考慮,還不至於釀成此惡果。可她還未來得及考慮,三成等人就已親手把「愚婦」二字烙在她臉上了。連家康都不禁憐憫道:「淀夫人乃女流之輩,與此次陰謀毫無瓜葛……」
    淀夫人比別人要強,正因如此,也比常人更覺屈辱,無法對人傾訴的苦悶在她心中燃燒起來。她若甘心慢慢被世人遺忘,便不會有任何苦痛。但她卻住在大坂城裡,被世人嘲為「愚婦」,把自己人全推進火坑。一想到這些,她更是痛苦不堪。
    驚愕與狼狽自然會驅使人思量對策。淀夫人近日來總是心不在焉,不時凝神不語,望著秀賴發獃,就是因為這些。
    怎樣才能洗刷污名?
    把她逼到如此境地的石田三成已經不在了,其他奉行也從她身邊消失了。就連最可靠的毛利輝元——這個身價一百二十萬五千石的大藩之主,也被減封到了三十六萬九千石,方得苟延殘喘。恐怕,他的家臣們也因輝元不再繼續接近淀夫人,鬆了一口氣,否則他連三十六萬石也剩不下。
    淀夫人剩下的只有豐臣秀賴,以及不久之後自會枯萎的身體。意識到這些時,她心中更是無比慌亂。家康肥胖的身體,以及某人面帶淡然的表情、說要把她改嫁家康的話,齊齊向她的腦海湧來。淀夫人心裡忽然湧上一個疑問:家康現在還希望得到她嗎?若自己現在已變成家康的女人……家康現在還無正室。只要他有這個心思,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這樣的話,她既可保護秀賴,又能操縱天下人,最起碼,她可洗刷掉「愚婦」的污名。
    人的想象從來都奔放不羈,有時連自己也會感到驚訝。現在的淀夫人便是如此。家康不是有這種意思嗎?故他才會說「淀夫人乃女流」云云,才會不追究她的罪責。
    淀夫人究竟該何去何從?此次亂事,許多人都是真心「為了少君」才血灑疆場。眾人對秀賴一腔熱忱,而秀賴生母卻對飽如此冷淡,這樣做合適否?
    正當淀夫人心煩意亂時,片桐且元來了。
    「哦,少君習字啊。」片桐且元每次來,總是先問候秀賴。今日也一樣,他恭恭敬敬向秀賴施了一禮,才轉身對淀夫人道:「西苑已定下如何處置京極大人了。」
    自從人們忽然從這裡絕跡之後,且元就成了重要的消息來源。現在秀賴身邊,深受家康信賴、又與家康保持著適當距離的,除了且元之外再無他人。淀夫人常常想,家康會不會時常與且元談起私事。
    「參議棄城之罪,不過問了?」
    「是。當然,內府一定考慮到了參議大人與夫人您,以及江戶中納言夫人。聽說,此次要把京極大人從大津轉封至若狹小濱,從先前的六萬石增加到九萬二千石。」
    「倒增加了三萬二千石?」
    「是,參議之弟和藤堂大人必也美言甚多。高知也由信州飯田的八萬石轉封丹后的十二萬石。他發達了。」
    淀夫人皺起眉頭,「片桐大人定在怨恨我。」
    「在下怎麼會怨恨夫人?」
    「你若不是在我身邊,恐已成身家三五十萬石的大名了。」
    且元苦笑著搖搖頭,「但且元擁有功名利祿無可比擬的少君。」
    「人們全都絕跡了,如今只剩我們孤兒寡母了。」
    「夫人萬萬不可多慮,哪怕是說笑也不可。無論是加藤大人,還是福島、黑田大人,都是為了少君日後的出路,才投了內府。此次亂事,皆由石田一人的妄念起。少君仍然受天下人擁戴。」
    「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了。」
    「哈哈,好,不說這些了。噩夢已然過去,只管把它們忘掉。今日在下和內府偶然談起一個話題。」
    「什麼話題?」淀夫人忙探出身子。且元眯起眼睛看著秀賴,緩緩道:「乃是少君和千姬小姐的婚約。」
    「婚約?」
    「正是。當時,在下不動聲色,問內府對婚約有何看法。內府竟說千姬小姐已經長大,甚是可愛,這樁婚事也可正式向世間公布了。這對穩定世道人心大有好處啊,還說,此事要拜託在下。」
    「哦。」
    「內府把少君視為己出。德川一族也是少君家人。夫人萬不可向壞處想。」
    淀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問道:「還談了些什麼?」儘管裝得若無其事,但眼神還是充滿期盼。
    「還談了些什麼?」且元有些疑惑,隨後一拍大腿,「夫人這麼一問,在下倒想起來了。昨日,內府的女眷都返回了西苑。」
    「女眷?」
    「對。您一直甚為在意的阿龜夫人懷孕了。內府連這些都未弄清楚,便把她打發到關東去了。說起這些,內府還頗內疚呢。」
    淀夫人一下慌亂起來。她只覺一陣心痛,眼睛不知往哪裡看才好。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思全都告訴且元,但強忍道:「呵呵,那真是一件喜事。內府和太閣真是相似。內府今年多大年紀?」
    「內府自己也談到這個,六十歲又要喜得貴子了,孩子懷在腹左,看來是個男孩啊。」
    「呵呵,什麼時候生?」
    「說是十一月。」
    「哦。乾脆過了年,六十得子更好。」
    「是啊。內府儘管嘴上不說,內心自無比欣慰。待到孩子生下來,夫人也該衷心祝賀才是啊。」說著,且元再次眯起眼看了看秀賴,才又看看淀夫人。顯然,且元的意思是,哪怕是為了秀賴,淀夫人也當向家康道賀。
    淀夫人向且元點頭不已。看來,他一門心思為了秀賴,甚至把此次豐臣舊臣的發跡也與秀賴的命運聯繫到了一起。由於一直守在秀賴和淀夫人身邊,同僚全都升遷了,唯他地位依舊。故,他才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秀賴身上,以此為心志之基。
    淀夫人心裡焦急起來,必須轉換話題,但刻意為之,卻很可能適得其反,說不定還會讓且元誤解,以為是他忽視了淀夫人的存在而招致怨恨。「我還沒有問你,淺野幸長怎麼樣了?他也得到加封了嗎?」
    「是。聽說,淺野之子封於紀州和歌山,三十九萬石。」
    「加賀的前田大人呢?」
    「前田之弟利政在能登的領地被沒收,轉封利長,如今,利長的領地已達一百一十九萬石。」
    淀夫人忙道:「領地沒收?治部和奉行們的領地當然要被沒收,其他人怎樣?」她對前田似乎亳無興趣。芳春院被送到江戶為質,卻贏得家康歡心。
    一想到這些,她就覺胸悶不已。且元這才注意到淀夫人不同尋常,女人的心真是難以琢磨。儘管注意到了淀夫人的異常,他卻沒意識到這是淀夫人對芳春院的嫉妒在作怪。芳春院生下的女兒被已故太閣抱來做養女,長大之後嫁給宇喜多秀家做了正室。加賀夫人也曾是太閣最年輕的側室,如今,已改嫁給權大納言萬里小路充房。總之,兩家關係親如一門。且元以為,前田氏現今的家督利長追隨家康,成了身家百萬石的大名,自然引起了淀夫人不滿。
    「在下多嘴了。在下就此告辭……」
    「你等等,我還有話想問你呢。除了治部、長束、大谷等人,家破人亡的還有哪些?」
    「想必夫人都知道了。」
    「不知。我想讓你當著少君的面再說一遍,好讓他銘記在心。」說完這話,淀夫人吃了一驚。她又失去了控制。
    「儘管對上杉氏的處置還不清楚,但因其最近才降服,故,估計和毛利無二,是有名無實……」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的是家破人亡的,我想確認。」
    片桐且元有些納悶,又拿眼瞥了秀賴一眼。秀賴依然在紙上胡亂寫著。
    「首先是備前的宇喜多秀家,然後有岐阜的織田秀信、宇土的小西行長、土佐的長曾我部盛親、筑後柳川的立花宗茂、加賀小松的丹羽長重、若州小濱的木下勝俊……」且元掐指一一道來,「夫人,您詢問這些,究竟有何用?」
    不料淀夫人怒道:「我為何要問?這些人不都是為了少君才如此嗎?我怎能忘記他們?」
    「可他們只是受到治部等人的蠱惑……」
    「不,他們不是因治部而起兵,乃是為了少君,才……」
    且元忙抬手制止了淀夫人:「這話可不能隨便出口。內府好不容易放過夫人和少君。」
    「片桐大人,我且問你,從伏見運到本城的黃金有多少?」
    且元又納起悶來:「三百六十馱,約一萬八干貫。夫人怎的問起了這個?」
    「權當沒有這一萬八千貫,怎樣?」
    且元啞然,他注意到淀夫人似已失去了理智。
    「本來,為了天下之用,已在大坂設了金庫,從伏見運來的三百六十馱便是多餘。我們就以少君的名義,把這些錢分給此次的受難者,那些可憐的浪人。不知你有無異議?」
    「夫人……」且元慌亂不堪,「此言差矣。」
    「差在何處?」
    「設若內府說這些錢乃是為了補償諸人,他倒必須答應夫人。」
    「哼!片桐大人,你的意思,是說內府並未這般說過,對吧?我是說真的,而你卻在假設,有什麼用,不必再說!」
    「在下不敢。」且元幾欲淚下。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怎能因這黃金又橫生波瀾?家康處分那些人,秀賴卻送給他們黃金,這不是明擺著故意挑起事端嗎?
    「黃金的事,先不要說了!」
    且元一本正經低下頭,忽然,他笑了。他已摸清了淀夫人的性情,他愈是一本正經,夫人愈是惱怒,遂道:「呵呵,夫人您啊,明知此事不可為,卻故意戲耍在下。這些話若是被那些浪人聽了去,不知會對夫人多麼感激。」
    淀夫人閉了口。事實上,她的心思確如且元所言,無非是說些氣話。聰明如她者,難道不明?淀夫人輕笑道:「呵呵,還是讓你看破了。我真是可憐啊。」
    且元默默低下頭。
    「不只是我,少君也一樣。片桐大人,你能不能好生對內府說說,讓少君身邊那些舊人早日來侍奉少君?少君身邊沒有一個人,如同棄石爛瓦,很容易讓人產生非分之想。」
    「明白。此事就交給在下吧。」且元終於鬆了口氣,點頭。
    院子里,伯勞鳥叫個不休。又閑聊了一會兒,且元方告辭而去。
    此前人們的心思似乎都被亂事吸引。可只要局勢稍微安定些,就有許多人忍不住想見秀賴了。
    「我又擔心的是,將來大家都來向少君請安,卻無一人到內府處。」淀夫人這般道。
    且元安慰道,事已至此,就不應再講什麼少君與內府之別,雙方應該和睦相處,這樣最終也是為了豐臣氏。
    淀夫人對此沒有異議。她甚至想,若是為了秀賴,她甚至可以嫁給家康。但且元始終未提及這個話題。且元之所以未提,乃是因為家康未提。家康不提,自有隱情,因為阿龜夫人懷孕了。
    淀夫人對阿龜從來沒有好感。雖然她並不知阿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但一想到那個出身卑微的女人竟對家康心存感激、高高興興去服侍的樣子,她就不禁酸溜溜的。
    並非淀夫人對家康格外有好感。恰恰相反,她對家康的厭恨更多些。但一想到家康喜歡別的女人,她就極為不快。或許女人天性便是欲讓天下男兒都拜倒在自己裙下。
    不,淀夫人自言自語道,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母愛。淀夫人生下秀賴,是豐臣氏,也是淺井氏,甚至織田氏的榮耀,要讓秀賴繼承家業,代代相傳。征服家康只是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且元卻沒意識到這些。而這樣的事情,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淀夫人的憂慮可想而知。
    且元退下,淀夫人又發起呆來。照這樣下去,所有人都忘了他們母子,當如何是好?
    三成性急,過早把天下交給了家康。待到秀賴年至十六,在太閣枕邊見證那份約定、在誓書上署名的人,恐全都入土了。
    即使毛利和上杉還在苟延殘喘,但他們早已處於黑田和福島下風,胳膊焉能擰過大腿?到時五大老均已不在,五奉行也人去室空,世人都成了家康的家臣,哪還有豐臣氏的立錐之地?在這變化當中,若說有什麼能夠征服家康,恐怕只有淀夫人的年輕和母愛。想到這裡,淀夫人一怔:還有……還有已故太閣留下來的黃金!
    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禁呆了。這念想與剛才那隨口一言完全不同。此前只是心血來潮,現在卻是格外認真。
    家康當然不會忘了這些。但究竟該如何去發揮黃金的作用呢?現在方是拿主意的時刻了。萬一家康要把這些錢拿出來打理天下,她該如何回話?且元不主動提起,家康會否棄之不顧?
    淀夫人忽覺渾身燥熱。此前從未考慮過的黃僉,忽然生出一對巨大的翅膀,在她身邊飛翔……那麼多的黃金,多少浪人也養得起,什麼樣的城塞寺院也買得下,使用得當,富可敵國,甚至可能改變天下人心!即使在此次戰事中得到封賞的大名,也定有不少人為了軍餉傷透腦筋。暗中把這筆錢借給他們,他們必會對淀夫人母子感激涕零。淀夫人又想起了高台院。高台院沒有的東西,卻在自己背後散發金光。就以秀賴的名義,把這些錢使出去……
    想到這裡,淀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她拍拍手,剛想把大藏局叫來,又舒了口氣,重新思量。她感覺到巨額黃金的無窮威力。若一不小心讓此事泄露,定會適得其反,引火燒身。
    淀夫人出了房間,叫來大藏局。
    「片桐大人退去了?」大藏局道。
    「我有事問你。」
    「是。」
    「大藏局,你知城中少君能支配的錢有多少?」
    「這……到底有多少,奴婢也不知。總之,錢都是少君的。」
    「若有人讓你交給內府,怎生是好?」
    大藏局驚詫地睜大眼睛,「奴婢會斷然拒絕。少君未成人之前,任何人不得動用這筆錢。這是豐臣氏的私產,豈能上交?」
    淀夫人心中的烈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這個理完全講得通。她遂道:「我剛才在想,要避免把這些錢交給內府,辦法只有一個……」
    「辦法?」
    「對。我帶著這些黃金嫁給內府,結果會如何?」淀夫人輕佻而若無其事地笑了。
    大藏局愣住了,緊緊盯著淀夫人。這究竟是戲言還是真心?她欲仔細地從淀夫人眸中搜尋答案。
    「你怎的了,眼睛瞪得那般大?」
    大藏局不答,而是表情僵硬地問道:「果真要讓夫人交出黃金?」
    淀夫人曖昧地笑了笑,「我是假設。」
    「事實上,修理也在擔心此事。內府向來吝嗇,定會緊盯著黃金不放……」
    「修理也在擔心此事?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現在還不到挑明的時候。」
    「哦,有理。」淀夫人故作輕鬆地笑著,內心卻慌亂之極。若是連大野治長都在擔心,此事遲早會被家康擺上檯面。
    「既然這樣,奴婢就放心了。」大藏局誇張地嘆口氣,繼續道,「剛才奴婢還嚇了一跳,以為內府真的提起黃金和夫人再嫁的話……」
    「說放心還為時尚早。」淀夫人道,「雖說現在還不能出口,但我們必須作好準備,無論他何時提出,我們都要有應對之法。」
    「是。夫人說得有理。」
    「因此,我才想問問你的想法。難道僅僅說不交,就能了事?」
    大藏局不安地閉了嘴,打量著淀夫人。在她看來,淀夫人必是厭恨家康,才向自己問計,遂道:「夫人,依奴婢看,此事不易應付。」
    「不易應付?」
    「是。為了阻止內府提出,我們只好先出手。」淀夫人不覺有些失望。看來,大藏局畢竟未能窺透一個寡婦的心思。
    「你有何見解?」
    「首先是請夫人落髮。」大藏局凝望著天空,一臉認真。
    「落髮?你讓我皈歸佛門?」
    「是。然後用太閣留下的黃金建造大佛,為死者祈福。我們這般說,內府還有何話可說?到時夫人已落髮,他也不再有非分之想……」
    大藏局話猶未完,淀夫人早已捧腹大笑,一邊笑,一邊淚下如傾……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EGASIRIUSVEGA

LV:16 版主

追蹤
  • 1801

    主題

  • 12065

    回文

  • 7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