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7
第320章 代掌天下


    德川家康把近侍都打發下去,獨自坐在食案前,忽然莫名地感到孤獨。他吃了一驚。食案上的五菜二湯已司空見慣,身邊的下人和阿龜夫人也如常靜坐。可為何會如此寂寞?儘管他反覆詢問自己,但始終得不出確切的答案。
    在世人看來,家康此次進入大坂城,當是何其幸運,但事情遠無那般簡單。對手們不成熟,破綻百出,在經歷了一番浮沉之後,方才紛紛敗落。
    最可笑的乃是增田長盛。他雖也加入西軍,實際上幾乎未為三成出過一指之力。但「長盛內通三成」的謠言卻甚囂塵上,甚至綁住了毛利的手腳,讓他這個西軍主帥成為形同虛設的木偶。因此,家康未傷一卒,未發一彈,便輕輕鬆鬆重入大坂城。新的天下大勢已塵埃落定。他賞罰分明,無人對他的處理有非議,贈禮在他身邊堆成了山。
    儘管如此,家康還是莫名地寂寞。得知阿龜夫人即將臨盆,他本以為會高興片刻,可旋即便陷入苦悶。
    再生一個男兒,自又增加了負擔。看看秀吉就知道了。健康的兒子未必賢明,孱弱的兒子不一定愚鈍。生為人父,一切希望皆寄於兒女,一生為之勞力勞心。
    家康苦笑著嗅了嗅飯菜。米飯今夜也莫名地少了味道。難道人就是為了這一日三餐?
    無論是當初做人質時還是如今掌管了天下,家康飯食始終這般簡樸。無人命令他非這麼做不可,這無非是他自己的活法。想到此,他忽覺胸口發漲,胡亂扒了兩碗,就沒了食慾。
    家康令人在碗里加了些熱水,慢慢喝下去,然後恭恭敬敬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就在這時,他心裡忽然咯噔一下。這究竟是為何?難道是他忽然感受到了人之力量的卑小?我已經累了……但作為天下人,怎可疲勞?
    家康哐啷放下碗,喊道:「來人,把片桐市正叫來。他應還在二道城。」吩咐完,他又在心裡念了一句佛,輕輕地提了一口氣。人生得意,莫忘警惕,疲勞時也要力戒消沉。
    在念佛中,家康發現了自己的疲勞。他一如既往地反省和自戒。縱然整個天下都對自己唯唯諾諾,也不可掉以輕心。信長公在本能寺的麻痹、秀吉公在文祿之役中的大意,無一不令人警醒。他們都被神佛選中,幸運操取天下權柄。但當神佛從他們身上發現了哪怕是一丁點的瑕疵,便立刻毫不留情地收回了一切。他們都是英豪,終未能成為太平盛世的締造人。自己絕不可重蹈覆轍。否則,便是對二公友情的背叛,也是不尊他們的遺志。這是一個天下人的責任。
    負擔愈重,愈苦痛,有時甚至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家康自以為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些,不料竟由於疲勞而萬念俱灰,這究竟是為何?
    晚膳撤去不久,住於本城的片桐且元被傳了來,城織部正、永井直勝和本多正純亦陪同前來。
    看到家康的臉色,且元頓時臉色蒼白。深夜相傳,究竟有何急事?比起這些疑問,他更擔心的是,自己也參與了此次亂事,有待處置的問題堆積如山。他能不畏懼?
    「今夜我只想和市正談談關於輔佐少君之人的事,你們退下吧。」家康把其他人打發了下去,方對且元笑道:「怎樣,喝點酒?」
    「不了,在下住在城中,故……」
    「你太剛直了。唉,我也累了,本想歇息,可又一想,現在怎能歇息?天下刀兵未息啊……」
    「大人所言極是。」
    「今夜就你我二人,咱們不妨暢所欲言。」
    「遵命!」
    「加賀大納言已經不在了,我又太忙,毛利和上杉指望不上,小早川又太年輕,因此,輔佐少君之人……」家康忽然壓低聲音,「依你看,少君器宇如何?」
    「器字?」
    「是鳶、鷹、鶴、伯勞鳥,抑或麻雀?」
    且元猛挺起身子,一時答不上來。良久,方道:「必選其一否?」看來,此問令他頗為難。
    「片桐,家康明白你的心思。既是主君,自當不問其賢愚。即使有些欠缺,亦當豁出性命去儘力輔佐,才是大丈夫所為。但家康明知這些,卻還是要點破。因為,我必須根據少君秉性德才,來為他選擇輔佐之人。這不僅僅是為了眼前之需。」
    「大人真是深思熟慮。」
    「讓他繼承十五萬或二十萬石領地倒也罷了。畢竟是太閣遺孤,大坂城之主,不為他思量,罪莫大焉。信長公把天下交給了太閣,太閣又將其權柄交與了家康,我們三人好不容易讓天下平定,我不想讓它在一朝之內化為烏有。」
    「恕在下多言……」且元小心翼翼道,「若少君非鷹,大人就要取消他與千姬小姐的婚約嗎?」
    「你似乎誤會了家康的意思。」
    「在下只是擔心兩家不和。」
    「阿千與秀賴的婚約,非由你我二人決定,此乃太閣遺命。無論少君是麻雀還是伯勞鳥,二人的婚約都不會因此改變。少君即使無德無才,依然是太閣之子。況且,我也不信太閣之後會是麻雀。人要信守約定,這約定背後有著美好的祝福。難道不是?」
    且元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往常的每一言都局限於豐臣氏的命運,回想起來,不禁羞愧難當,遂道:「內府大人,恕在下冒昧,能不能聽且元說兩句。」
    「剛才我已說了,但言無妨。」
    「少君年十六歲交還天下的約定,內府大人究竟如何思量?」
    家康長嘆一聲:「我當然不能忘記。正因為不能忘記,才問你秀賴的前途和器量。」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他有器量,就把天下交還與他?」
    「片桐,他若器量超群,即使有人不想交,他也必然會取得天下大權。相反,若他器量不夠,家康剛把權柄交給他,恐怕立刻便會天下大亂。倘若明知會招致天下大亂,還把天下交與他,自是違背了與太閣的約定。」家康嘆一口氣,續道,「太閣臨終時,有正念,亦有妄念。當太閣頭腦清醒、心存正念時,就把家康叫到枕邊,淚流滿面讓家康好生守護秀賴,依秀賴器量採取應對之法……」
    片桐且元如被鞭笞一般。是啊,太閣臨終之言,其實並非都是他真正的想法。且元自己也一樣,昨日與今天的話,竟有天壤之別,自己甚至都為之震驚。內府從一開始便是這般考慮的……理智地看待眼下的時勢,或許應這般去想,但感情上卻不容許。
    「片桐。」家康又道,「這個塵世,究竟能否遂人願,你我都很是清楚。現在,我們就坦誠地聊聊。」
    「是。」
    「當初犬子信康切腹時,我也不堪忍受,幾次想拼一場。但我還是忍了。為何?我明白,若不支持信長公,相同的悲劇就會在天下反覆。應仁以來的戰亂,帶給天下蒼生幾多災難!這種災難就連少君都無法倖免。對這些情形,太閣清醒時,比家康還清楚。故,遵照太閣正念,才是家康的職責。」
    「那麼在下有話直說。」片桐且元認為,除了向家康吐露真情,以把秀賴置於家康保護之下,已別無選擇,「在不才眼中,少君既非鷹,亦非鶴,他充其量,只是一隻……麻雀。」
    「哦,那麼,能不能把他培育成一隻雄鷹?」
    「這……」且元忽然伏下身子。
    「你怎的了?」
    「即使內府為少君選擇了輔佐之人,可淀夫人……淀夫人卻不一定會答應。」
    聽了這話,家康把剩下的話咽到肚裡,許久沉默不語。他早有預料。信康被信長賜了切腹,大半原因乃是來自其母築山夫人的罪過。無論平岩親吉多麼嚴格地培養他,也還是功虧一簣。
    「淀夫人會多言?」
    「多言倒無妨,凡事恐怕都會橫加干涉。」
    「這也不足為怪。誰讓他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呢?」
    「是啊。由於鶴松丸公子夭折,夫人心中悲苦難對人言。」片桐且元發現自己臉頰已被淚水濡濕。他時時擔心的正是這些。雖說秀賴並非天生雄鷹,但也絕非愚鈍蠢材。但他的成長之途卻大為不利。身處老父的溺愛、母親的心疼中,即使他天資聰穎,也很難長成一隻雄鷹。
    幸與不幸常常集於人一身。就如淀夫人,在且元眼裡,她爭強好勝,美貌絕倫,才氣煥發,可說乃少見的才女。她若不生妄念,只知專心侍奉夫君,即使不能勝過高台院,起碼也是不次於高台院的賢內助。可她太清楚自己的才智,太明白自己的美貌了,不止如此,她對淺井氏的高貴和太閣權力的威嚴,也都念念不忘。因此,她全然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燃起的對男人的思慕,她認為世上的男兒都是為傾慕她而生。人之福,不僅在被人關愛,也在關愛於人。淀夫人恐怕終體味不出此種真意。
    淀夫人便是這樣一人,她怎會把秀賴交到別人手裡?即使交與人,她也會對所有事情橫加干涉,把心中的不滿變成怒氣滔滔傾瀉。秀賴天資聰穎,但身負大坂城城主之重責,卻在如此一位母親羽翼下成長,如此下去,他怎會衝天而飛?
    「這麼說,是家康多事?」
    「大人的意思……」
    「今晚開誠布公與你言談,本想舉薦你為秀賴的輔佐之人。」
    「這……」
    「這樣的話,起碼可以秉承太閣遺志,順其自然好生培養。人一到了十六歲,就會逐漸認識到自己的力量。到時他有多大器量,我就會給他多大權力。你以為如何?」
    且元忙道:「在下絕非不想接受。只是……」
    「只是淀夫人不會全由著你?」
    「這……此事請容且元好生考慮。」現在且元已完全明白家康的心思了。
    確如家康所言,天下乃蒼生之天下,絕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所謂「天下人」,今日是我,明夕是他,如此而已。無論服與不服,無能者必然下場凄涼,史上如是,現今如是,未來亦如是。但話雖如此,若當場拒絕做秀賴輔佐之人,秀賴將如何自處?淀夫人又會說些什麼?
    「也好,此事先放一放。」家康改變了話題,「另有一事,便是城中的黃金……」
    一聽「黃金」二字,且元忙低下頭。終於還是談到了這個話題,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只聽得家康道:「畢竟是豐臣私產,我並不欲知具體數目。」
    「內府承認是豐臣私產?」
    「是。而且,我也說過,此次戰事與少君和淀夫人無關,我亦不會追究黃金之事,但我清楚,那絕非小數目。」
    「大人所言極是。」
    「黃金為貴物,一旦使用不當,便極有可能變成天下紛亂的根源,不知你可思量過?」
    「是,在下也……」
    「至於使用不當會有何後果,我就不言了。我想知的是,淀夫人究竟有未意識到這些?」
    「這……」
    「她早晚會想到。聰穎如她,怎會想不到?但作為淀夫人身邊的人,若不良言規勸,必出大事。」
    「大事?」且元明知故問。正因為他已與淀夫人探討過這個問題,便不得不裝聾作啞。
    「此次戰事後,天下不知又多了幾多浪人。」
    「大人明鑒。」
    「那些有器量之人,自然會被諸位大名收容,但仍有許多人會四處流浪。」家康聲音越來越溫和,「這些人大體可分三類。其一,有大才,卻心胸狹窄。其二,無能之輩。其三,才能平平,心性正直,然不善處世。」
    且元目不轉睛盯著家康。雖然他從未考慮過這些事情,但一旦浪人增多,就極有可能出亂子。
    「他們一向憑手中刀劍說話,一如在亂世。但如今不一樣了,天下已大定。」
    「大人明鑒。」
    「若用金錢收買他們,後果將會如何?他們心存不滿,除了打仗之外一無是處。片桐大人,我擔心的是這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且元只能默默點頭。
    「縱然……」家康繼續道,「縱然淀夫人乃女流之輩。但聰明女人很容易固執己念。一旦有誤會,與我產生摩擦,她便可能拿黃金去招募浪人。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才想與你商議,看看你有何良策。」
    家康語氣平靜柔和,卻讓且元感到了萬千壓迫,彷彿有磨得鋒利無比的刀,輕輕壓在了他喉嚨上。且元道:「在下明白。」
    「為了避免這些事,你有無良策?」
    「在下當然要把內府憂慮告訴夫人……」
    「對,此乃第一步。但僅僅這樣就足夠了?」
    且元汗流浹背。家康究竟想讓他做什麼?家康眯眼注視著且元,目光像針一樣刺得且元肌膚髮痛。
    「片桐大人,我想你也有此體會吧。強自生亂,自古皆然。」
    「在下深有體會。」
    「黃金如利器。善用者帶來太平盛世,不善用者給天下蒼生帶來無窮禍患。」
    「是。」
    「黃金在手,淀夫人也當善用。建議夫人把那些太閣所建神社佛閣之類,多加修繕,你以為如何?」
    且元禁不住拍拍大腿,「對啊,這個主意……」但後邊的話,他咽到了肚子里。
    「既然我現在代管天下,有幾事不敢怠慢。一是興教倡學。今日我特意從京城請來藤原惺窩,其對朱子理學頗有研究。自南北朝以來,天下之所以無一日安寧,便是因為足利幕府不重學術,不辨黑白。關於此事,圓光寺元佶再三論及。在普及學問同時,我還要推動尊崇神佛之風,端正禮儀。如此,既可告慰太閣在天之靈,也能教化世人,祈禱豐臣氏安泰。你意下如何?」
    片桐且元只覺自己彷彿眼睜睜被一張大蛛網粘住,被牢牢束縛。此乃聖人之心啊!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淀夫人拿了那黃金招募浪人。對於這些,且元心裡也頗明白,才戰戰兢兢傾聽家康究竟有何打算。讓淀夫人用黃金修繕神社佛閣,既是行善積德的善舉,還避免了玩火自焚,真是良苦用心!家康究竟是如何想到這一步的?驚嘆之餘,且元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說不定,眼前的家康便是一個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姦猾梟雄。
    如今,天下大名未必都是豐臣盟友了。豐臣真正的盟友,恐怕只有這筆數額不菲的黃金了。若家康讓豐臣氏把這筆黃金全部花掉,緊接著便聲稱秀賴器量差於常人,那當如何是好?想到這個,且元勉強道:「大人深思熟慮,在下心悅誠服。」
    「哦。」
    「內府大人,千姬小姐的婚事,不知大人……」
    這是且元對德川的唯一念想。千姬乃德川嗣子之女,乃家康掌上明珠。
    事到如今,家康願不願意把千姬交給秀賴母子,他只能試探。若家康含糊其辭,且元便也打算,暫不將剛才的話題對淀夫人提起。家康卻微微笑了,他是察覺了且元的心思,還是不由想起了千姬可愛的模樣?
    「好,好。」家康很是痛快地一口答應,「我想請淀夫人把太閣遺產拿出來,為興教倡學助一臂之力,這可是事關國家前途命運的大事。我不想讓淀夫人產生不必要的懷疑,自會儘快把阿千送到少君身邊。」
    「這麼說,在此之前,先不要告訴夫人。」
    「對。此事先莫要聲張,好讓一切順利進行。關於少君輔佐之人一事,我就不多嘴了。有勞你與淀夫人好生商議。」
    「是。」
    「另,請你順便告訴淀夫人,大藏局之子大野修理亮,我會馬上送到她身邊,令其與大藏局一起好生侍奉豐臣氏。」
    且元頓時張口結舌,呆住。面前之人,究竟是惡魔,還是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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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慧直兄弟



    「兄長答應了此事?」
    大坂二道城,一人正咬牙切齒坐在德川秀忠前詰責。此人便是在關原之戰中負傷,右臂依舊吊在頸上的秀忠之弟松平下野守忠古。
    儘管二人都是西鄉局所生,年齡相差不大,外貌也極相似,但性情氣質卻有天壤之別。秀忠看上去一如溫厚持重的長者,忠吉卻如結城秀康一般衝動。
    「這是父親大人命令,我有何理由反抗?」秀忠不慌不忙,端然而坐,眉毛都不動一動。
    「實在令人無法接受。」忠吉向前挪了挪身子,哂道。
    坐在忠吉旁邊的乃本多佐渡守正信,他面帶難色,沉默不語。本多正信先前乃是家康身邊寸步不離的執事,可自從關原戰事開始,從江戶出發時,家康身邊一應事務都由正信之子正純打理,老練的正信則被安排在了秀忠身邊。
    「兄長總是對父親大人的安排沒有任何意見。難道連是非曲直也不問,就乖乖盲從?」
    「難道下野守認為此舉不妥?」
    「未必。」
    「既如此,最好還是服從。」
    「可小弟並不這般認為。父親大人已經寬諒了秀賴母子,對太閣已經仁至又盡了,卻還要把千姬交給秀賴為質,有此必要嗎?」
    「不是為質,此乃太閣生前就定下的婚約。」
    「就是人質!」忠吉反駁道,「把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扣為人質,對這種蠻橫的挑釁,你居然一聲不吭,分明乃見死不救!難道你就不後悔?我們若處於劣勢,這樣做我無話可說。可現在不同了,我們有必要去低三下四討好秀賴母子嗎?當前乃是我們義正詞嚴向他們抗顏,向天下大名顯示我們德川氏威儀的時候了,嗯?」
    「忠吉,」秀忠並未生氣,但也不笑,「你是否對父親讓你去清洲的命令不服?」
    「現在講的,不是此事。」
    「我知你早就想進大坂城。我在江戶,你在大坂,你我弟兄二人各鎮一方,再反對阿千婚約。你真這麼想,就當好生反省。」
    「兄長說忠吉不謹?」
    「到底是父親深謀遠慮啊。」
    「怎生個深謀遠慮法?」
    「眼下的日本國,已到了亂世結束的時候。要讓天下人明白亂世已然結束,我們該怎麼做?我們若繼續爭來斗去,如何讓天下人安心?我們需要做的,首先是隱忍,然後是和為貴。你我兄弟,思慮都還不及父親大人萬一。要想讓江戶和大坂長期和睦,清洲就變得甚是重要。父親把尾張一領都給了你,你還不滿足?」
    忠吉答不上話,只急得連連拍膝。尾張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其實不用秀忠說,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已故太閣才把自幼追隨的猛將福島正則安插於彼,讓其嚴加防範。後來,家康把正則轉封到了四十九萬八干二百石的安藝廣島,把忠吉置於尾張,說要給他五十二萬石。對於這些,忠吉還能有何不滿?他不滿的只是秀賴與千姬的婚約。可秀忠剛才這麼一點撥,他才意識到父親的真意,不禁大為悔恨。
    面對這個一本正經的哥哥,忠吉真想說一句:「難道你就不疼自己的女兒?」但即使這般說,也毫無意義。秀忠已經被父親馴養得服服帖帖,有如另一個父親。
    「兄長是不是對忠吉懷有戒心?」
    「休得胡言亂語。」
    「既然不是,那就不應對我妄加揣測,說我想成為大坂主人。」
    「哦,這麼說,乃是秀忠在妄想了?真是這樣,兄長便放心了。」
    忠吉直言道:「兄長,你是不是認為,德川與豐臣真能夠永世和睦相處?」
    「下野守!」
    「可我並不這般認為。我們愈是義氣,愈是謙恭,他們就愈趾高氣揚。三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父親在伏見幫了他,還特意讓結城兄長把他送到大津。可結果如何?反倒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哼!」
    「你到底還年輕。三成等人都是例外,凡事都應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才最為重要。問題非德川與豐臣能否長期和睦,而是如何和睦相處。我們要先盡人事,否則,便是逆天而行。」秀忠連語調都頗像家康,他行事老成持重,思慮周全,說話如行雲流水。
    本多正信終於忍不住,插進一句:「下野守,照您的意思,毀掉婚約之後,又當如何?」
    「老爺子難道不知?」
    「是。毫無理由向人提出解約,結果將會如何?」
    「對方當然被嚇破了膽。問題是之後的事。」
    「哦?」
    「一旦得知德川對豐臣有敵意,那些不滿之徒就會躁動不安。待狐狸都露出尾巴,將其一網打盡,當然,必要時,我們也可以直接拿下城池。」
    正信依然不動聲色,「下野大人,這種話可不能胡說。否則,內府大人會羞得無地自容!」
    「什麼?」忠吉滿臉通紅,轉向正信。
    正信淡然道:「下野大人說的話,充其量只是擁有兩三千石的武士的器宇。」
    憤怒的忠吉被當頭潑了一盆冰水。若是結城秀康,定會當場把手中茶碗向對方摔過去,拔刀相向。可儘管忠吉和秀康一樣暴躁,表現卻不盡相同。
    「唔,哦?」聲音儘管聽上去甚是平靜,可患吉心底的怒火已經在熊熊燃燒,「那麼,父親讓我做一個大名,還把清洲交給了我,這作何解釋?」
    「這一點,方才中納言已說過了。有可能的話,儘早把千姬小姐交給秀賴,好讓天下大名知,現在已是太平年代了。就是說,秀賴和千姬小姐乃是向世人證明太平盛世已然來臨的鮮花。」正信眯縫著眼,彷彿在教育自己的兒孫,「如今殺伐之氣尚未散盡。儘管已經無人能與德川氏為敵,但日後究竟還會有何事發生,無人知曉。因此,大人才把千姬小姐和秀賴二人放到一起給世人看。這兩個孩子,還都未受到世俗污穢的沾染,他們乃是美麗的偶人。你把二人擺在一起看看,難道不正是兩朵鮮花?」
    「唔。」
    「看到這擺設,諸大名的心才會安定下來。他們才會認為,既然兩家都合二為一,紛爭的根源自就斷了,他們方會重新審視這個世道。哈哈哈,那時,他們自會對德川的實力有更加清醒的認識。所謂太平盛世,是這樣來的,並非靠流血換來。這便是內府大人在深思熟慮后所作的決斷。你說呢,中納言大人?」
    秀忠一本正經坐在那裡,既沒點頭,也無異議。但在忠吉看來,這乃是令他無法接受的偽裝。秀忠說不能忤逆父親,是因為他擔心兄弟忤逆會導致自己的地位動搖,這分明是明哲保身。
    忠吉強忍不滿道:「忠吉大致明白了,但也有些拙見。」
    「難道你真有異議?」
    「為何就沒有?昔日平清盛公答應了母親的請求,看在賴朝公與亡弟長相相似的份上,饒恕了賴朝公,最後卻招致了平氏的敗亡。這個故事,想必老爺子更清楚。」
    「當然。」
    「世人如何看待這個故事,忠吉不必再說。忠吉以為,那時的清盛公,太驕傲自滿了。他已經勝了,已無人能夠阻擋平氏了,正是持有這種自高自大之心,才饒了賴朝公一命……」忠吉話猶未完,秀忠忽然厲聲插言:「下野大人,休要說了!你太欠考慮。」
    「哦。清盛公與賴朝公的例子都欠考慮?」忠吉臉色蒼白,聲音卻愈發冷酷,陰冷逼人,「兄長認為清盛公不自高自大?」
    秀忠儂舊穩如泰山,連眉毛都不動一下,道:「是自大。」
    「既如此,就當小心謹慎,不重蹈其覆轍才是。」
    「我們早就準備好了。」看秀忠的長相,絲毫感覺不到他頭腦冷靜,但見他大聲續道:「下野大人,你已經在責難父親了,你難道還未意識到?」
    「責難父親?」
    「是。由於清盛公自高自大,才饒恕了賴朝公,並把他流放到伊豆。說到底,這只是憐憫。你卻拿他來與父親作比,此是何意?父親是想擁立秀賴公子,而且正在努力創建太平盛世。阿千便是盛世使者。你難道不這般認為?」
    「哼,我並不這般認為。怎麼說這都是謀略,是軟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這樣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這般看!父親一定是想,豐臣舊臣騷動起來就不妙了,還是先安撫眾人為上,才把千姬作為人質。」
    秀忠長嘆一口氣,道:「我不想和你爭。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見告訴父親。」
    「有勞了。忠吉絕非想要大坂城,也非多麼可憐阿千,只是覺得,認為如此輕而易舉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廂情願了。把阿千送過去,人家會更加趾高氣揚。阿千不過是可悲的犧牲之供。我只是出於這般想,才這般說。」
    兄弟二人的爭論,看似忠吉勝了。但秀忠只是不喜爭論,乾脆三緘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時不安起來,「兄長,雖然小弟方才講到平源舊事,但並沒有拿它與父親相比的意思,請莫要誤會。」
    「我明白。我不會把你的話全都報給父親。」
    忠吉終於覺得保住了面子。但他萬萬沒想到,秀忠真的會向家康進言,要廢除婚約。
    「若是阿千已長大成人,聽到今夜的話,她定會深受感動。她有這麼好的父親和叔父。」本多正信像是說著別人家的事似的,把紅酒遞到兄弟二人面前。
    兄弟二人再未提起千姬,而是開始討論江戶與大坂之間主要城池的人員安插。
    在箱根以西,家康把駿府的中村一忠轉封到了十七萬五千石的伯耆米子;接著又把伊豆韭山的內藤三左衛門信成放到了中村一忠舊領,這塊領地只有三萬石收成;接著又在附近的沼津安插了大久保治右衛門忠佐,將天野三郎兵衛康景派往興國寺,在田中又小心地安插了酒井與七郎忠利及其近臣。
    遠州濱松的堀尾忠氏被轉封到雲州松江,領二十三萬石;掛川的山內一豐則被轉往土佐的高知,身家變為二十萬石;而松平左馬允忠賴和松平三郎四郎定勝則進入山內一豐舊領;原本在三河吉田城的池田三左衛門輝政入主播州姬路城,搖身一變成為五十二萬石俸祿的大名;池田舊領則被封給了德川本族松平與次郎家清,領三萬石;三州岡崎的田中兵部大輔吉政被轉封至筑後久留米,三十二萬五千石,舊領則被封給本多豐后守康重,五萬石……被轉封到異地的豐臣舊臣全都得到數額巨大的加封,而德川氏人,加封幾乎全都不上三萬石。
    「唯有下野守得到了清洲的五十二萬石。真令人羨慕啊!」本多正信忽然笑道。忠吉已不那麼憤怒,但對正信的話也不怎麼在意。忠吉的岳父、身兼家老的井伊直政,只得到了石田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年俸十八萬石。
    本多正信並非諷刺忠吉。他是想試探忠吉究竟有未意識到,德才絕不遜於福島、池田等人的德川嫡系,為何甘願接受五萬石以下的較低俸祿?忠吉似從未想到這些。
    其實本多正信也不例外,為德川父子盡心儘力,所得只有上州八幡的兩萬二千石。家康為何給忠臣這般少的酬勞?為何正信等人都心安理得接受,並甘願為家康赴湯蹈火?能夠考慮到這些,下野守也就長大成人了。正信正打算加以說明,卻有下人前來稟報:「淀夫人身邊的大藏局前來求見。」
    聽到侍童稟報,秀忠和忠吉對視一眼,放下酒杯。本多正通道:「我去看看吧。」
    「深更半夜,究竟有何事呢?」秀忠沉思一下,方道,「還是我親自見她。把她好生引到客廳。」言畢,又對忠吉小聲道:「恐怕是為阿千的事情而來。」他把土井利勝叫來陪忠吉閑聊,方才起身出去。
    秀忠換好衣服來到客廳,見大藏局正擁著一個有趣的宮廷玩偶,坐在本多佐渡守正信面前談笑風生。
    「啊呀,還勞中納言大人親自接見,奴婢真是受寵若驚。」大藏局頗為謙恭,臉上表情卻輕鬆明快。
    「您乃淀夫人派來,不見上一面,實在失禮。少君和夫人可好?」
    正信插言道:「在下方才已問候過,說是聽到內府的話后,心情格外好呢。」
    「那太好了,還請夫人寬心才是。」
    「多謝。小野的阿通在京城尋到一個擅做玩偶的匠人,讓他特意做了這個偶人獻給少君。」
    「哦,難怪這般漂亮,真是栩栩如生,惹人喜愛。」
    「是啊。少君也甚是滿意,常常拿出來細細把玩。他說要把這個玩偶送給阿千小姐。」
    「哦,少主這般說?」
    「是啊。他們本是表兄妹,一定很是想念對方。聽說有使者去江戶,夫人認為,難得少君有心,便趕緊打發奴婢,好帶給千姬小姐。」
    「多謝夫人美意。想必阿千一定喜歡得很。」秀忠看著那玩偶。這對偶人六寸大小,乃二稚子,一男一女,共戲一隻流螢。看到這玩偶,秀忠忽覺悵惘。他也很是疼愛長女。可還沒看到她長大成人,他就要趕赴江戶,女兒卻要來到大坂。其實不用忠吉提醒,秀忠也知,僅憑這樁婚事就想解決所有事情,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果真能像這玩偶一樣自由自在嗎?
    「中納言大人,您看,這人的面容與少君真是一模一樣啊。」
    「哦,照這般說,這女童倒是跟阿千也頗相似。」
    「所以,少君才令奴婢連夜把它送來。」
    秀忠笑著點頭,再次端詳起兩個偶人來。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讓匠人做得這麼相似。
    「那麼,老身先告辭。少君和夫人還再三囑咐,向江戶中納言夫人問安。」
    「佐渡,把這個偶人拿給下野守看看。」說完,秀忠返回房內。土井利勝和忠吉仍在談論封賞一事。二人都甚年輕,嗓門也不小,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們在爭吵。
    「你不認為,對豐臣舊臣的厚賞是在討好他們嗎?」忠吉看到兄長身邊的人也一樣責備自己,便想通過利勝打探秀忠的想法,以及對父親的看法。
    「當然不是。內府大人為何要懼怕豐臣舊臣?當今世上,讓內府感到懼怕的人,恐怕還沒出世呢。」
    「這麼說,父親是賞罰分明了?」
    「不錯,基本如此。」
    「你是話中有話?」
    「是。」
    「唔。那究竟是何意?」
    「愚以為,無論地位還是財力,全靠上天所賜。當然,這也是內府的想法,故,先依戰功把這些上天賜與的東西暫時委與他們。若那些功臣不能讓領民滿意,再重新分配。依不才之見,內府定是這般想的。」
    忠吉不禁重新打量起利勝來,眼前的利勝渾身都透出勃勃生機。忠吉道:「若是無能治理,領地就極有可能被沒收,對吧?」
    「若是給無能之輩委以重任,必遭天譴。此為掌管天下者必備常識。」
    「你真是能言善辯。我還有一個問題:譜代大名所得格外少,又是為何?難道他們就不及那些豐臣舊將?」
    「此言差矣。」土井利勝笑了,「土地財物,不過是上天所與,故內府先替眾人掌管。給多了,人們就會忘記它們是上天寄存的東西,把它據為已有,於是鋪張浪費、麻痹大意。因此,大半由內府代管,只給他們生存之需。這樣,眾人就會更加團結,更加忠心。這便是內府的策略……」
    正說到這裡,秀忠回來了,二人忙端坐迎接。
    「在談些什麼,這般熱鬧?」說著,秀忠回頭看了一眼手捧玩偶、跟在自己身後的本多正信,「佐渡大人,把東西給下野大人看看。」
    「哦……好可愛的偶人啊。怎回事?」
    「這是少君送給阿千的禮物。下野守,你不覺得這女童與阿千很相似嗎?」
    忠吉故意把頭扭到一邊。明白兄長為何要把這偶人帶到自己面前時,他頓時心生厭惡。
    「怎樣?少君也甚是高興呢。這樣,兩家還不能和睦相處嗎?」
    秀忠定是這個意思。這玩偶帶給忠吉一絲不安。天真無邪的孩子變成了大人明爭暗鬥之物,這完全是大人的「黑心」,是大人們的「罪孽」,原本無法讓人原諒,可大人為何就不反省呢?因為他們害怕反省,於是故意犯下重重罪孽,反而把空洞的希望寄託於此種罪孽。這種悲哀,兄長為何就不能解得?
    「看來你還是不服氣啊,下野守。」
    「我無話可說。這玩偶讓愚弟感到可悲。」
    「那是為何?」
    「看到這玩偶,我忽然想到,若是如這眼前的玩偶一般,兩個孩子能自由自在該有多好。」
    秀忠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復了平靜,藏起自己的感情,道:「哦,看樣子,下野守並不喜炊。好,好生收起來,讓明日的使者帶上路。」
    他命令土井利勝道:「讓他們告訴夫人,一定要好生撫養阿千,切勿讓她任性。世道還不太平,孩子不能那般自由自在。」最後一句,碾然是對忠吉的諷刺。
    「遵命!在下現在就去辦。」土井利勝手捧偶人退出去,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下野守忠吉認為兄長乃是個冷酷的父親,秀忠則認為忠吉是個殘酷的兄弟。
    誠然,無人認為,千姬和秀賴將來必定幸福。其實,此時的秀忠也在強作笑顏,他想安慰自己、說服自己勉強接受這樁婚約。對於秀忠的苦衷,忠吉難道真的不明白?
    「下野大人,剛才與利勝談了些什麼?」
    為了打破僵局,本多正信向忠吉舉起酒杯。但忠吉睬都不睬,憤然道:「已經喝好了。利勝可真是兄長的好家臣啊,與兄長那般相似。相形之下,忠吉根本就是一介武夫。一看到與阿千相似的偶人,我就恨不得哇哇大叫,殺向本城。」
    「哈哈,您的話未免過了。」正信笑了,秀忠卻笑不出來。
    正在這時,走廊里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三人不約而同豎起了耳朵。
    夜已很深了,難道是忠吉家中發生了急事,他的下人急匆匆前來迎他同去?
    想到這裡,本多正信不覺站起身,聽腳步聲,不止一人。
    「誰?」正信跑到走廊,喝道。
    「哦,是父親啊,不知中納言大人就寢了沒有?」是本多正純。
    緊接著,另一個男子的聲音侍來:「聽說下野守大人也在這邊,便急忙趕來稟報。」似是永井直盛。
    秀忠和忠吉對視一眼:莫非發生了什麼變故?不安同時掠過二人的心頭。走廊里,正信的聲音不甚清楚,這更加深了二人的疑惑。忽然,一個聲音爽朗地笑起來,是正信:「哦,哦。那太好了。我趕緊去報給二位大人。不,還是你親自去吧。」話音剛落,正信帶著正純和直盛進來。
    「啟稟大人。」正信嘻嘻笑道。
    「何事,佐渡守?」看到佐渡的笑臉,秀忠放下心來,問道,「上野介和右近衛大夫怎麼滿頭大汗?」
    正信故意頓了頓,「西苑那邊傳來喜訊,說生了一個男孩。」
    「我又添了一個弟弟?」忠吉驚喜不已。
    「正是。大人又多了一個弟弟啊。聽說皮膚像白玉一般。只是,正純並未親眼看到。」
    正純興奮地說完,永井直盛也忙附和:「儘管大人很是難堪,還是讓我等前來報喜。大人心內一定比吃了蜜還甜呢。」
    「哈哈……好。我似看見父親的笑容了。」忠吉咧開嘴笑了,可秀忠卻未笑,淡然道:「哦,幼弟出生了,實在是可喜可賀。你們也喝一杯以示祝賀吧。」
    「這是紅酒,先喝一杯祝賀祝賀。」正信取過酒杯,遞給正純與直盛,二人方才坐下。
    「恭喜恭喜。」二人恭恭敬敬接過酒杯,把酒送到唇邊。
    「哈哈……母子都還平安吧?」忠吉還沒收住笑容,他拿起酒杯,「好,我也祝賀一下。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長得什麼樣?」
    此時的忠吉大概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之後,繼承了他的家業,還鞏固了尾張。此時他只是眯起眼,嘻嘻笑個不休。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孩子出生總會伴隨著快樂。可對於六十歲又做了父親的家康來說,或許又增加了一個累贅。已故太閣晚年得子,卻在病床上受盡折磨,最後痛苦逝去。但是今夜卻似無一人想到這些。秀忠也許想到了,但他卻不會出口。
    「德川越來越興旺了。」正信扳著指頭數著,「秀康公子、秀忠公子、信吉公子、忠吉公子、忠輝公子……加上此次的公子,六個男丁了。說木定日後還會增加。」正信並非在逢迎,他乃是從心底里感到高興。實際上,在亂世,男兒的出生會直接給家族注入「力量」,只有力量才能換來安定,這便是亂世的生存之道。
    「大人一定有返老還童之感。中納言大人也要早早生個男兒才是啊。」
    不知不覺間,一直縈繞在眾人腦海中的千姬的影子,被這個還不曾謀面的嬰兒取代了。
    突然,忠吉像是想起什麼,大笑起來。
    「您怎麼了?」正信吃驚地問道。忠吉看了一眼兄長,擺擺手:「該罵該罵,不提也罷。」
    「您到底在笑什麼?不如讓大家一起樂一樂。」
    「哈哈!其實無他,只是忽然想起男女之事。」
    「男女相戀之事?」
    「返老還童的老爺子……我說的是婚姻。」
    「哦,那有何可笑之處?」
    「我說出來,怕被兄長責罵。方才小弟還一直想,在這世上,似乎只有醜陋的策略婚姻。」
    「哦……」
    「於是,毫無來由對阿千的事生起氣來。可仔細一想,除了策略婚姻,還有另外一種形式。由於忽然間有了這個發現,才笑。」
    「下野大人請明示。」
    「哈哈!那就是父親大人。父親身邊,沒有一個女人是因為策略與父親結合的。」
    秀忠使勁瞪了忠吉一眼。但此時忠吉的嘴巴已經收不住了:「父親娶自己喜歡的女人,讓她們無憂無慮為他生兒育女。可以說,父親完全打破了亂世的束縛,真是悠然自在啊!」
    「下野大人!」
    「哈哈哈,不說了,不說了。但有一言,小弟我還是想說,我羨慕父親。正因為父親如此洒脫,說不定這次生下的幼弟將來能成大器呢。我只是忽然想到了這些。哈哈哈哈。」
    秀忠也笑了,或許是被忠吉單純的笑聲所感染,但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忠吉的注意力終於從千姬和秀賴的婚約轉移到了別處。
    忠吉現在還沒有兒女。一個沒有兒女的人,對孩子的關愛談不上深沉。但這樁婚事若受到忠吉詬病,說不定信吉和忠輝也會跳出來指手畫腳。況且,儘管阿江與和淀夫人乃是親姊妹,但她似乎對姐姐並不怎麼信賴。
    「總覺得她不踏實。」無論是北庄陷落,還是成為秀吉側室,淀夫人都給阿江與以輕佻不實之感。年輕時的淀夫人經常想,多生些孩子,有個疼愛自己的夫君,她的願望竟一一落空,而且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阿江與怎能不暗自擔心,如今卻要阿江與把千姬送到這樣一個姨母身邊,她想拒絕,也是不能。
    得知幼弟出生,忠吉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起來。會取什麼名字,第幾日可以和幼弟見面……忠吉興奮地談了許久才離去。
    眾人都退去,已近亥時,夜深入靜,往來於淀川上的船櫓聲都聽得真真切切。秀忠面朝西苑方向,恭恭敬敬端然而坐。「父親大人,您早些歇息。」說完,忙又加上一句:「恭喜弟弟降生。」他完全是真情實意,決無做作,此後,他才安心卧床歇息。
    即使在床上,他每日也在自戒中睡去。他為自己才德遠不及父親而深懷歉意,同時也自我激勵,生怕因自卑而懦弱了。他深知自己不如父親,所以並不憧憬如忠吉那般自由自在。當忠吉提及父親閨帷之事時,他慌亂而困惑:我斷無創造大業的器量,我所能做的,只有小心謹慎地守住父業,便已足夠。他每日都這般告誡自己。一旦把持不住,不但守不住父業,而且還會讓世人指摘,罵德川氏後繼無人。
    「我必須像父親那樣……」秀忠一邊念叨,一邊在腦中描繪已故母親的模樣,還要拿出一些時間來回憶對他傾注了濃濃母愛的朝日姬,不知不覺間,這些人全變成了千姬,變成了秀賴……
    願這兩人幸福……善良正直的秀忠依然保持著端正的姿勢,進入了夢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34
德川家康.10.幕府將軍


第322章 唯才是用


    慶長六年,春。德川家康命麾下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鄰、德永壽昌、本多正信等六人調查各大名在關原合戰中的功勞大小,以便論功行賞。家康為創業的總領,他們是幕僚,更是左膀右臂。能否建成萬民期待的太平盛世,功賞是否得宜將起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幕僚們自己的封賞與俸祿,同外樣大名相比,其差距何等之大,稍作比較便一目了然。
    本多佐渡守正信二萬二千石(上野八幡)
    德永式部法印壽昌五萬七百石(美濃高須)
    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六萬五千石(相模小田原)
    神原式部大輔康政十萬石(上野館林)
    本多中務大輔忠勝十二萬石(伊勢桑名)
    井伊兵部大輔直政十八萬石(近江佐和山)
    姑且不論前田利長的一百一十九萬五千石,就連遠州掛川的山內一豐俸祿都增加到兩萬兩千石,並被擢升為土佐守。由此可見,譜代大名的待遇何其微薄,然而誰也沒有怨言。最知心最得力者——甚至可左右家康決斷的本多正信,以兩萬兩千石已過多為由拒絕加祿。不論井伊直政還是本多忠勝,其功績均非外樣大名可比,如此功賞便足以安撫眾外樣大名,使之不致再起異心。
    慶長五年,關原合戰賞罰之事基本完畢,所剩唯上杉氏奧羽一部及九州島津氏。對兩方諸侯的處置,家康早已成竹在胸。
    「似乎梢稍心安矣!」家康嘆道,隨即叫來藤原惺窩,專心致志地聽他講授《漢書》等十七史。
    時代的締造者,絕不可因天下初定而稍有鬆懈,已故太閣便是極好的例子。亂世的艱險養就了世人好戰的習性,人們動輒便訴諸武力。毋庸置疑,這種習性依然殘留於此際世人心中。但當如何清除這種習性?
    若舉以繁瑣的法律和規章制度,勢難取得成功,家康自己多有體會。因而必須普及一種學問,而且這種學問必須能得到萬民的景仰和信服。為此,他決心從自身做起,開始重新學習和學、漢學、佛教、神道,專心致志,一絲不苟。
    此時,阿龜夫人為家康生下了第七子。
    家康把此事視為吉兆,便又迅速著手除了學問之外的另一項要務——富國之策。國不富,何以保太平?財富、學問和兵刃,構成了支撐太平盛世的三大支柱。在西苑為家康七子——五郎太丸舉行的七日祝宴上,大久保忠鄰帶來了一個奇人,此人正是可助家康成此大業之人。
    乳名五郎太丸的嬰兒,所面對的又將是一種怎樣的人生呢?
    對於大坂城主豐臣秀賴來說,德川秀忠將成為他的岳父。而與秀賴年齡相近的德川六子辰千代(忠輝)與七子五郎太丸,則將可能與他一起成為國家日後的棟樑。
    信長公離開人世時年僅四十九,此後已歷十數年。家康在花甲之年竟又得一子,此時此刻,他自然感觸良多。若只能活到已故太閣的年紀,五郎太丸不滿五歲便會失去父親……
    「我能否活到那個時候呢?」想到這裡,家康竟不知是喜是悲,他又想起了早年那些悲慘的往事:年僅三歲,命運的魔掌便無情地將他與母親分離;八歲,父親猝然被殺。所幸母親後來對他多方照看,目下,她也已來到了大坂城西苑。
    家康在西苑大宴親信近臣,欣賞能樂和狂言,既為慶賀五郎太丸出生,亦是為了給年逾古稀的老母親傳通院消遣解悶。但即使坐在舞台的正對面,家康卻始終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台上。「人生真是變幻莫測。」看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及一邊打著瞌睡一邊觀看能樂和狂言的老母親,家康不禁感慨萬千。
    戲結束,家康回到大廳。大久保忠鄰帶著一位貌似中年、生得頗為俊朗的男子,來到了他面前,「此乃適才在舞台上司小鼓之人。」
    家康對此人並無特別的印象,不過他的確是個只見一面便可令人終身難忘的英俊之人。他長得有些像信長公,家康心中一動。貌如信長的男子竟是司鼓之人,未免讓人覺得有些可笑。「哦,如此一說,我倒是記得小鼓的聲音甚是清脆悅耳。」
    忠鄰將此人帶來,想必並非為了博得幾句褒獎之辭,家康便又順口問了一句:「叫什麼名字?」
    「十兵衛長安。」忠鄰代為回答。
    「十兵衛?這麼說豈非與……日向守光秀同名?」家康再次打量那男子。
    貌似信長卻與光秀同名的男子,頓時讓他有些忍俊不禁,只強忍住,「你姓什麼?」
    「至今無姓,乃是被武田信玄公所禁。」
    此人眉宇之間英氣逼人,雙瞳之光更是非同尋常,必如信長一般執著幹練,而且,他從嘴角到鼻樑都透著一股奪人的魄力。家康道:「我卻越發不明白了,他的姓為何會被信玄給禁了?」
    男子在忠鄰的後面正襟危坐,好似把一切都渾然交與了忠鄰。忠鄰回道:「是這樣,他自小便侍奉在信玄公左右,才華出眾,由於恃才無恐,太過多嘴而遭此禍。」
    「哦,多嘴。」
    「他把小鼓帶至金山,聲稱測到了地下黃金所藏。殊不知信玄公平素最恨迷信,聽此一說,自然大為氣惱,對他吼道:你這個鼓搗手猿樂的東西!幸若的姓氏因此而被禁了。」
    「哈,原來是幸若十兵衛淪落成了鼓搗手猿樂的十兵衛啊。」家康不由得笑出聲來。這個才華橫溢的才俊因多嘴而被怒罵時的情形,如在眼前。
    「十兵衛,是這樣嗎?」大久保忠鄰這才笑著對男子道。
    「是。」男子不敢直視家康,嚴格遵照禮數,通過忠鄰傳話。
    「准你直接回話。『鼓搗手猿樂的東西』可不算個光彩的說法。」
    「是。大概相當於『這個鄉巴佬』之類。」
    「信玄公故去后,你就一直操著這手行當?」
    「是。身為戲子,確實也只有這個能耐……或許也是因為信玄公眼光太高之故。」
    「即便如此,年紀卻不對。信玄公故去時,你多大年齡?」
    「十三。」
    「十三!那你今年多大?」
    「小人今年四十。」①
    『①據史料,大久保長安生於1545年,時年當為56歲。此為作者之誤。本書十一部長安死時年齡當為實。』
    「哦。這倒對了。如此說來,你做了二十七年手猿樂師?」
    「是。」
    「很年輕。」
    「這……」
    「我說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始時我還以為你不過三十呢。」
    「小人慚愧,此乃整天無所事事,不勞身心之故。」
    家康轉向忠鄰,問道:「忠鄰,此人除了手猿樂,還有何一技之長?」他現在已然明白忠鄰為何要將此人帶到跟前了。
    忠鄰嚴肅起來,鄭重地對家康施了一禮:「實際上,此人對信玄公所說並非虛言,他確然擁有那種奇特的才能,可以探知地下埋藏的金礦。依在下愚見,此人乃是一個天生的山師。」
    「山師?」家康回頭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有些失望。
    家康在選用人才時,往往會讓本多正信坐在近旁,幫著出謀劃策。然而此刻,當家康朝本多正信看過去時,正信卻迅速轉開了視線。此中似乎大有玄機。
    家康於是再次轉向十兵衛,問話頓時變得直截了當:「你想為家康效勞?」
    「是。能得到大人賞識,大久保大人將允許小人姓大久保。小人願意將畢生所學奉獻於大人。」
    「到底是個山師啊。」
    「山師……話雖如此,可山師的職責絕非想象中那般簡單。山師通過觀測地形,分析山相,以發掘新的金礦。愚以為,在盛世之時,懂得珠算,精通土木,開墾荒地,植樹造林,架橋修路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技藝。」
    家康微微一笑。或許正是這般狂傲自負之辭,才激怒了信玄。想到這裡,家康自然來了興緻:「你是說在舞台上你是個手猿樂師,在太平世道拿了算盤,就成了能人?」
    「小人不敢。小人雖然算不上能人,但在幾件事上卻可為大人效勞。這第一件便是江戶與京都、大坂間道路的修築。現今人心尚不穩定,難保不會有人興兵作亂。若道路不整,第一,用兵之時會有諸多不便;第二,陸上物資的運輸也大有影響,這第三嘛……」
    「好了。」家康笑著打斷了他,「修路之事不必再講。那黃金當在何處開採呢?」
    「道路完工之後。小人首先要著手動工的是佐渡和石見的金銀山。甲州群山多已開採完畢,而大坂附近的多田銀山又為豐臣所掌。但憑小人淺見,江戶附近的金山和奧州南部一帶,必有大量金礦。愚以為,應立即進行開採,以求富國。」
    方才正襟危坐的老實男子,不曾想一旦開口,立時成了一個口若懸河的雄辯之士。這雖不為家康所喜,但此人的某些言語又實實在在打動了他。
    「小人要說的是,如果一味從大明國進口錢幣,日本國便不會得到發展。我們應鑄造自己的錢幣,使其流通,以為萬民所用。只有如此,才能保證朝野穩定。上至大名貴人,下至樵夫漁民,都可找到除了戰爭之外的另一種生活,各自尋求致富之路。小人正是想為如此的太平盛世聊盡綿薄之力。」
    家康忍不住暗暗看了本多正信一眼。
    正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看十兵衛長安,然後和家康交換了一個眼色。此中的意味,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明白。二人都在心中暗道:絕非一介常人。
    「咳,恐怕……」家康再次把視線落到十兵衛身上,「你胸懷大志,可是你對時局的判斷卻又大錯特錯。」
    「啊?」十兵衛瞪大了眼睛,登時更像信長了,「如此說來,大人是說在下不識時務?」
    「不。是你誤讀了當今的時局。你比跟你同年的人要顯得年輕許多,過二三十年再來吧。」
    「哦?」十兵衛長安顯然甚是驚詫。或許是家康的回答實在出人意料,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話。
    家康回頭對神情緊張的大久保忠鄰道:「此人要為太平盛世效勞,而非為我效力。」
    「可是……大人乃是太平盛世的締造者……」
    「忠鄰,我所需要的,不是為太平盛世效勞的人,而是為我——痴心締造日本的太平盛世而奮戰了幾十年的德川家康效力。」
    此言一出,十兵衛長安表情頓時僵住,不禁沮喪地垂下了頭,他幡然醒悟,自己又多言了,不免甚是失望。
    「我說讓他二三十年以後再來,乃是想到,那時的日本或許已是天下太平。我們尚在為締造日本的盛世而征戰不已,日本目下何有太平?然而十兵衛卻誤以為太平盛世已然來臨。他的想法有些遠了。你說呢,忠鄰?」
    大保久忠鄰一時語噎。誠如家康所言,為太平盛世效勞云云,實在有些狂傲過頭。
    笨蛋,怎不說為內府大人效勞?忠鄰在心中埋怨。
    「哈哈!」家康對忠鄰笑道,「好了,我們不如聊些家常。既然你想把自己的姓賜給他,想必他亦非泛泛之輩。」說罷,又對十兵衛道:「你這二十多年,為何一直未擇主而仕?在此期間未見過已故太閣嗎?」
    十兵衛伏於地上,雙肩顫抖,淚水洶湧。
    「以你的能言善辯,當可得到太閣大人重用。太閣大人生前,你都一直不曾得見?」
    十兵衛的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嗚咽。嗚咽之後,他的聲音出奇地冷靜,竟如涓涓流水:「小人曾拜見過太閣大人。」
    「是以山師還是藝人身份?」
    「二者兼有。」
    家康似對這個男子頗有興趣,「哦。那當時為何連個姓氏也未得?」
    十兵衛平靜回道:「是小人自己拒絕了。」
    「哦,你拒絕了太閣大人?那是為何?」
    「恕小人斗膽直言。因為有人告訴小人,作為山師,即便能為豐臣氏聚斂財富,也不能使日本變得富有,更不能締造太平盛世。」
    「哦,這倒奇了。是何人跟你這般說的?」
    「日蓮大聖人。」家康一驚,莫非比人已經理屈辭窮,發瘋了不成?然而十兵衛端正了一下姿勢,愈發鎮定自若,道:「這麼說,大人必會覺得奇怪。大人可認識一位叫本阿彌光悅的刀劍師?」
    「當然。我在駿河為質,他父親光二經常為我做些玩物。因此交情,現在我還許他出入府中。」
    「日蓮大聖人正是通過光悅之口,告訴了小人這些道理。外臣、家臣、黃金,若是沒有立地成佛拯救眾生的大志,都將背叛他們的主君。」
    家康驚訝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想:這廝莫不是瘋了,現在把真心話都吐露出來了。「真是光悅對你這般說的?」
    「不,是日蓮大聖人借光悅之口說的。小人因此幡然醒悟。富者因錢財而喪身,達官因位高而致禍,好茶之人為一套茶具而失德,誇武之人因武力而致身敗家滅。即使為豐臣氏聚起財富,也只能用來滿足太閣大人,或者僅僅成為太閣大人炫耀的資本,而這些都華而不實,終將化為烏有。黃金本乃用作賑濟萬民的,如此一來,豈非失去了它本來的用處?」
    家康終於有些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本阿彌家世世代代都是日蓮宗的忠實信徒。他也聽茶屋四郎次郎說起過,光悅乃是一個虔誠剛直的信徒,對那些無心匡扶正義、拯救眾生之人,他從來不屑一顧。大久保家世世代代也是日蓮宗信徒。這個十兵衛和忠鄰走到一起,想必也是由於信奉的緣故。
    「那麼,你拒絕了已故太閣大人,又為何要投奔到我帳下?」語氣雖然平和,但家康顯然已經動心。房內鴉雀無聲,本多正信和大久保忠鄰都明白這話的意味。
    十兵衛長安愈發從容了,但或許是破釜沉舟:「為何拒絕太閣大人,卻為大人效犬馬之勞,且容小人細說其中根由。」
    「如此鄭重其事,」家康笑道,「真令人可恨。說吧。」
    「遵命。這也是日蓮大聖人的旨意。」
    「哦?莫非大聖人又是借了光悅之口?」
    「不,這次不僅僅是光悅先生一人。」
    「哦,還有誰?」
    「還有茶屋四郎次郎先生和大久保相模守大人。」十兵衛規規矩矩回話,又垂下頭,兩手伏地,接著道,「請大人見諒。小人剛才說,要為太平盛世效勞云云,雖然如此狂妄之辭讓大人不快,可小人不這麼說,便是違逆了本意。這絕非不敬大人威嚴,正好相反,大人才是十兵衛傾畢生之力,無怨無悔獻身的……」
    話音未落,家康已擺手打斷了他:「好了,我知道了。你看起來雖是年輕,可畢竟也已到了不惑之年。再讓你等上三十年,焉能還有出仕的機會?既然你是忠鄰看好的,而且茶屋和光悅等人又特意捧出日蓮聖人的話來,家康自然拒之不恭。可家康非你想象中的神佛,而是一個沾染了世俗污垢的大俗人。你若能明白我的話,不妨一用,反正你跟隨忠鄰,通過忠鄰為我效力便是。」
    聽了此話,大久保忠鄰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和正信都以為十兵衛定然會激動不已,連連叩謝。然而十兵衛聽了家康之言,卻一臉沮喪,低聲哭泣起來。這並非喜極而泣,而是因為緊張的心情一下放鬆,像一個精疲力竭的孩子落淚。
    「十兵衛!」家康語氣甚是嚴厲,「信玄公和已故太閣大人都是被你既投既拒,你這善變的牆頭草,總有一日也會厭棄德川家康!但,你別想能活到那個時候。」
    「是……小人明白。」
    「既明白,就休要再哭哭啼啼。所謂正義,並非你想象中那塊研磨得光滑閃光的寶石,倘若如此,便不會有人費盡周折去尋它了。正義往往深藏於污淖之中。家康會時時刻刻看著你行事。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你要以石心鐵志去為我尋求那塊寶石,明白嗎?」
    正信和忠鄰均屏住了呼吸。自關原合戰以來,家康從未對誰這般嚴厲地說過話。二人心中納悶,是什麼激怒了主公?莫非是十兵衛未因得以出仕而表示感激之情,讓主公感到不悅?十兵衛的舉動確實異常,甚至有些狂妄自大。他並不一一指出尚在人世之人,而是搬出日蓮大聖人,實在有些脫離常規——家康年輕時,曾因領內信徒暴動而束手無策。即便如此,從主公口中吐出「你死我活」這等話,也過於出人意料。對方不過一介山師,何需出此言?
    然而聽到這一聲斷喝,十兵衛卻突然來了精神,表情也生動起來。他猛地端正了姿勢,雙眼炯炯有神看著家康,頓首叩拜:「遵命!」
    「明白了?」
    「小人明白。小人時刻銘記在心。」
    「剛才看你因得以出仕而面露疲憊之色,才給你些鼓舞。獅子即使在捕捉兔子時,也會全力以赴,人往往會忘記這些。」
    「是!」
    「若是忘記了,在主君之位上乃是一日也待不下去。即便有幾萬幾十萬的家臣,亦是和他們每一人都在進行你死我活的對決,我若有一點點疏忽,便會失人信任,被人小瞧。」
    家康似不僅是對十兵衛說,也說給忠鄰聽。忠忙道:「大人有理。」
    「說話別這麼輕率,忠鄰。」
    「是!」
    「哈哈。我並非在責備你。通常敗家之人,往往對家臣疏忽大意。十個家臣當中,若有一二個開始蔑視主君,便可認為乃敗家先兆。」
    「是!」
    「若是有三五個家臣如此,就非人力可以挽回了。因此,防止這種人出現乃是關鍵。然而這既不能通過訓斥,也不能依靠威嚴。你死我活乃是世道本來面目,必須時時刻刻銘記於心,嚴格要求自己,磨鍊自身,以免被人輕視。」說到這裡,家康頓了頓,對跪在地上、兩眼炯炯有神的十兵衛厲聲道,「十兵衛!」
    十兵衛大聲回道:「在。」
    「你可與德川家康一較勝負嗎?」
    「可。」
    「我曾起用過一個像你這般的人。」
    「哦?」
    「他叫大賀彌四郎。後來,我的領民用竹鋸割下了他的首級。」
    正信和忠鄰驚訝得雙肩顫抖。既決定起用此人,為何偏偏提起彌四郎?大賀彌四郎乃是自家康回岡崎以後,唯一背叛之人。
    二人心中正這樣想,家康又說出一句,忠鄰頓時面無血色。「忠鄰,那人便是令尊所薦。」
    「聽說是如此。」
    「你有所不知。那人其實確有些過人之處,我才把他從一個雜役破格提拔。然而,他卻因此驕傲自大,最後竟欲謀叛。」
    本多正信暗暗看了十兵衛長安一眼。然而奇怪的是,十兵衛依然往前探出身子,眼睛炯炯有神。「恕小人冒昧,大人說的這個大賀彌四郎,小人也曾聽人說過。」
    「哦?」
    「聽說彌四郎的妻小被處死於念志原。」
    「是。依例,謀反要罪誅九族。」
    「小人斗膽問一句,大人至今還在痛恨彌四郎嗎?」
    「喂!」忠鄰拿起扇子敲了一下榻榻米。但十兵衛置若罔聞,似根本未注意到忠鄰的提醒,繼續道:「小人只想給自己敲響警鐘。大人至今還……」
    「我還在恨他!」家康道,「但我現在要說的,不是對他的憎恨,而是說你和彌四郎的秉性相近。故,若是照我以前的脾氣,斷不會起用你。況且又是大久保家所薦,一旦起用,萬一有個閃失,可能還會連累到忠鄰。」
    「大人說的是。」
    「但我已非以前的德川家康。我雖痛恨彌四郎,但今又時常覺他可憐。那時的家康,若是有些主君的樣子,那廝或許不會做出那般無恥勾當。我那時年輕,都是因為太年輕,才未能將一匹悍馬馴成良駒,這隻能怨他運氣不濟。在主君看來,必須用心選拔家臣。然而,對家臣來說,如若不能擇得明主,亦會像彌四郎那般走向窮途末路。」家康言畢,看著十兵衛笑了。
    「多謝大人教誨,小人誠惶誠恐。」十兵衛甚為動容,對著家康頓首叩拜。
    本多正信的心這才略為鬆弛,心中卻道:真非凡人。
    但十兵衛已完全明白家康為何要對他說起大賀彌四郎;這是對輕易信人的忠誠信徒大久保忠鄰的委婉勸誡。然而,家康真正想說的乃是最後一言:像十兵衛這般絕頂聰明之人,若無一個好主君,必會不守本分,生起謀逆之念。先指出來,反倒於十兵衛有利。十兵衛從容接受,非但未露出半絲懼色,反而更是精神抖擻。要是尋常人,只要被家康那銳利的眼神一掃,自會嚇得渾身僵直了。
    「哈哈。」家康大笑道,「你哪是這般容易就懼怕之人!」
    「不,小人確實心中害怕。小人絕不會成為下一個大賀彌四郎。正因如此,小人至今未仕。」
    「彌四郎是小人得志,才自高自大。你出生於鞍馬?」
    「大人明鑒,既如此,小人索性直說了出來。其實,小人曾經厭倦過人世,幾度想輕生。」
    「哦。死比生容易得多啊。」
    「非也。即使想死,也很難如己所願。每當死來到小人身邊,必會有女人出現。」
    「女人?」
    「正是。小人會同時被閻王和女人迷住。一想要死,便會被女人阻止,真令人頭疼。若不拋棄女人便達不到目的,故,小人會殘忍地將女人拋棄。」
    「啊!」這回連家康也驚呆了。他還從未見過誰膽敢在初次謀面時,就與他大談女色。況且十兵衛長安鄭重其事,就跟剛才說到日蓮大聖人時一樣,讓家康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良久,他方道:「殘忍是何意?你怎樣把女人拋棄?」
    「請大人恕罪。小人絞盡腦汁把女人拋棄,之後閻王也躲得無影無蹤了。當小人又想死時,又會有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女人前來迷惑。在大人面前,小人絕不敢戲言,閻王和女人好像血親,如影隨形,分也分不開。」
    正信向忠鄰遞了一個眼色,似在說照這樣下去,真不知十兵衛會扯到哪裡去。忠鄰明白正信的意思,道:「長安,內府大人也累了,今日就到此為止罷,咱們告退。」
    家康笑對忠鄰道:「這個十兵衛頗有意思。」
    「小人惶恐。」
    「不,你怎會惶恐?家康才真是被你嚇到了。你說呢,十兵衛?」
    「不敢。」
    「嘿,你開始迷戀女色之時,便是你想死的時候,嗯?」
    「小人汗顏,那都是往事了。」
    「雖說如此,人卻本性難移。你只管效忠於我,我也不會讓你輕言死難。」家康說完,看了看正信,「佐渡啊,你要好生記著。十兵衛的告白可都是認真的。」
    「是。」
    「十兵衛一旦迷戀女色,也就意味著他不想活了。」
    「是。」
    「因此,你不必手下留情,到時便快快把他砍了,也好遂了他的願。你以為呢,忠鄰?」
    忠鄰還未領會家康的用意,只得連連點頭:「是。」
    「十兵衛要是迷戀上女色,你就慈悲為懷,把他殺掉。」
    忠鄰似乎明白,這是家康先給他戴上一個緊箍咒。
    十兵衛伏地道:「多謝大人教誨,水人時刻銘記在心。」
    「如此甚好。」家康笑道,「你和忠鄰不同,你雖才華出眾,卻暫不能獨當一面,你要好生輔助忠鄰,嗯?絕不可反客為主,壞了規矩!」
    「遵命!」十兵衛道。家康語氣平靜,卻大有威儀,十兵衛已是滿頭大汗,「小人今日方才知道,這世上尚有令人如此畏懼之人,小人終生不敢忘懷。」
    「哈哈,好了,我不過提個醒,你要認真對待,順應時勢。想締造一個太平盛世,除了刀兵,還有很多……但你切不可忘記,太平盛世還未到來。你要與我們同心協力,共同構築盛世根基。」
    「是!」
    「好了,你們退下吧。哦,從今日始,你就叫大久保十兵衛長安了吧。」
    「是,小人終於有姓氏了。」
    忠鄰與長安一起畢恭畢敬向家康施了一禮,便催促著長安退下了。
    家康與正信相視而笑。在當今世上,這個大久保長安,確實是個罕見的奇才。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2
第323章 穢亂內庭


    今井宗薰用扇子遮住暖暖的春陽,急匆匆趕往三本木高台院住所。天下初定,伏見城的修繕也即將完工,據說大坂城內的德川家康不日便會搬到那裡。於是,宗薰先一步在伏見城築建了府邸,幾乎不再回堺港。
    民間盛傳,宗薰和家康之誼,絲毫不亞於已故太閣豐臣秀吉與千利休,甚至有人說宗薰便是家康手眼。然而宗薰卻嚴格告誡自己,不能因此自高自大,仗著權勢飛揚跋扈。他從心底里信任家康。當今海內,誰還敢對家康說半個「不」字?即便如此,家康卻幾乎從未對人輕易動怒,也不曾露出一絲驕奢之氣。世人皆以為家康會理所當然留在大坂城,號令天下,他卻說將把秀忠遣回江戶,自己亦會引退伏見,以處理政務。家康作出這個決定之前,發生的一事讓宗薰佩服得五體投地。
    蒙豐臣氏厚恩的大名推出淺野長政向家康提議:「少君尚年幼,不如暫且讓他移居別處,內府大人則留在大坂處理政務。」
    然而家康十分乾脆地回絕:「無此必要。反正孫女隨後就要嫁過來,家康在伏見城做他們後盾便是。」
    豐臣氏的舊臣們聽到這話,無不感激涕零,宗薰自然敬服不已。當然,也有人說,這不過是家康用來籠絡豐臣舊臣的伎倆。宗薰常常想:這些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即便家康之行是出於對豐臣舊臣的顧忌,但其謙遜不同樣令人敬佩嗎?
    今日,宗薰接到傳話,高台院緊急召見他。宗薰已經很久沒見過高台院了。他忙忙乘轎趕到三條大橋。剛剛下轎,就聽得有人喊道:「啊呀,今井先生?」
    宗薰回頭看去,乃是本阿彌光悅,正滿頭大汗一路小跑而來。宗薰道:「本阿彌先生,您這是往哪裡去?」
    「高台院夫人召見。」
    「啊,我也正為此事而來。」
    二人皆甚是不解。「莫非是因為宇喜多大人……」宗薰悄聲道。京城盛傳宇喜多秀家逃到了薩摩,尚活在人世。
    本阿彌光悅沒有回答。在他眼裡,高台院絕非對這些事輕易插嘴的不謹之人。即便現在高台院向家康為宇喜多秀家乞命,結果也只能適得其反,總會對豐臣氏不利。秀吉在世時,她可毫無顧忌地干預政事。但已故太閣和他人畢竟不同,這一點她尚有分寸。
    見光悅不吭聲,宗薰也便不多言,跟著他一起到了三本木,進了高台院府內。一路上,宗薰仍在思量:她是要分別召見我們,還是一起進去說話?正思量間,慶順尼出來對他們道:「二位請。」
    二人對視一眼,便跟著慶順尼走了進去。
    院內的其他櫻花早已凋落,只有八重櫻沉甸甸墜在枝頭。
    「久疏問候,今見夫人一切安好,小人欣慰之至。」
    在宗薰問安時,光悅擦了擦眼睛,試圖從高台院臉上看出些什麼。與宗薰相比,光悅更加細心。
    「二位康健,老身也很高興。」高台院命慶順尼沏茶,隨即切入正題,「實際上,此次讓你們來,是想讓你們去打聽內府大人的意思。」
    「雖不知何事,但若是夫人的事,想必內府大人……」宗薰話還未完,便被光悅打斷:「即使結果不能如夫人所願,鄙人也會儘力。」
    高台院看著二人,道:「聽說內府大人要離開大坂,移居伏見。」
    「正是。想必就在近日。」
    「那麼到底哪些人會留在少君身邊?如今只有小出和片桐二人。雖說是由七手組負責護衛秀賴,可未免單薄。你們可曾聽說還有什麼更得力的人留下來任監護之職,照顧秀賴嗎?」
    「這倒未曾聽說……」
    光悅話音未落,宗薰便道:「聽說淀夫人不願將少君交於他人之手,她要自己嚴格管教,把少君養育成人。」
    「大藏之子修理亮也出仕了嗎?」
    「正是。」這次回答的是光悅,「聲稱是內府大人所遣,因此禮遇有加。」光悅故意把話說得很直白,暗中觀察高台院臉色。
    只見高台院皺起眉頭,把頭扭向一邊。雖說淀夫人年輕守寡,令人憐憫,但目睹母親與近臣穢亂,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秀賴該多麼悲哀。想到這裡,高台院甚是不安。片刻,她若無其事轉換了話題:「內府大人日理萬機,想必也很辛苦,此時本不該……可是老身確已在這宅子里住膩了。」
    「夫人的意思……」光悅偷偷朝宗薰看了一眼,心中大吃一驚:莫非高台院想回到大坂城和秀賴一起過活?
    「住在這裡一日,便有人來擾我一日。」
    「事情必如夫人所言,可……」宗薰也不解高台院的意思,一臉疑惑,只得含糊其辭,「那是因為眾大名將夫人奉為母親。」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拒絕他們來訪,可我又無法一一見他們。我已累了。」
    「這……」
    「我這個太閣遺孀,已經到了拋卻凡塵、歸隱山林的時候了。」
    「夫人這是……真是可惜。」
    「不,唉。內府大人繼承太閣遺志,江戶的中納言人品也無話可說,況且秀賴和千姬的婚約也已妥當,故,我想就此歸隱。」高台院說完,雙手合十,「不知二位能否問問內府大人,可否為老身建一座小小的寺院?」
    「夫人您……」
    「我想在一個塵世之風吹不到的地方,在寺院中安靜度日,每日里僅對著太閣大人靈位,跟他說說話……」
    本阿彌光悅突然感到眼眶有些濕潤,把頭扭向一邊。他已經明白了高台院的心意。
    「真沒想到……」宗薰感到意外,側首道,「想必內府大人會頗為樂意為夫人修建寺院,可如今……」
    「還不是時候,是嗎?」
    「正是。豐臣氏的許多事,不能沒有夫人的指點……」宗薰說到這裡,好像想起了什麼,「哦,有一封書函想讓夫人過目,是陸羽的伊達大人寫給小人的。」
    「伊達大人?可否讀給我聽?」
    「遵命。」宗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綢布包,小心翼翼打開伊達政宗書函。
    伊達的字蒼勁有力,甚是洒脫。
    本阿彌光悅一臉認真,試圖揣摩信中內容。
    「伊達喜直言,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夫人見諒。」宗薰鄭重地一字一頓念了起來:「……總之,吾等希望,在江戶也好,伏見也罷,內府大人能將年幼的少君帶在身邊,細心撫養。待其長大成人之後,依大人判斷,待時機成熟之日,歸政少君。雖說是太閣大人血脈,可當下少君仍非可執掌國家大事之人,不如內府大人依據自己判斷,看準時機,先將一二領國與之,以作長久打算……而今少君居於大坂,每日廝混於內庭,無所事事。倘過些時日,因小人無端作怪,致無知稚子犯下大罪,豈非有負太閣重託?吾等今寄書與先生,僅為此事,此亦為少君著想。即便作戲言,亦望能將此函之大概,轉達本多正信大人……」
    還未聽完,高台院就已面如白蠟。她清楚地知道宗薰為何要將這封信念給她聽。宗薰自己也認為,將秀賴託付給家康調教,乃是為了豐臣氏千秋萬代的基業。他肯定想說,高台院不下此吩咐,有誰敢提?
    高台院拿念珠抵住額頭,沉默不語。
    「這封書函實在頗有遠見。只有伊達大人才能寫出此函。小人感佩之至,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是啊。」高台院閉著眼睛,嘆了一口氣,「實際上,老身也是因為害怕這些事,才想早日歸隱。」
    「夫人想差了。」光悅忽開口道。宗薰嚇了一跳,慌忙阻止:「本阿彌先生……」
    光悅仍是口無遮攔:「夫人錯了。夫人倘若提出這事,而淀夫人不肯,無論如何要將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到時夫人再歸隱不遲。夫人無所作為,任憑少君日日在內闈廝混,才是對太閣大人不敬。」
    「本阿彌先生!」
    「既是夫人特意召見,若不將心頭所思說出,反而是對夫人不恭……夫人,您不想想,在眾女人的溺愛中長大,龍馬也會變成駑馬!如何培育好後人,從來就是大事。」
    面對又正辭嚴的光悅,高台院依然不動聲色。
    光悅接著道:「今日夫人召見,想必也是希望我等能直言不諱,故小人多有冒犯。」
    宗薰素知光悅性情,不將心思全部吐露出來,他絕不會住口,因此不再加以阻攔。
    「剛才伊達大人在信中所提之事,必須由少君身邊的人提出來才是。人人都會認為,這是最好的建議。在下以為,內府大人也是思前想後,才有意拒絕了淺野的建議。夫人認為呢?」
    「淺野的建議?」
    「原來夫人還不知。淺野大人對內府大人建議說,讓少君搬出大坂城,移居別處。然而內府大人卻說孫女近期會嫁過去,沒有必要移居,他自己移到伏見便是……可是在下認為,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內府大人既如此說,便不如請他把少君帶在身邊,細心調教。但不知少君身邊是否有有此見地之人,能說出這些話,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愚以為這其中莫不有些試探之意,然而誰也未提出來。在女人中長大的少君,會變成何樣,可想而知。人應以學習為重,若是不經任何磨鍊,整日我行我素,長大之後憑何執掌天下?現在既已將天下託付給內府大人,他若要另尋他人託付天下,那也是無可厚非……夫人以為如何?」光悅突然停了下來,他見高台院已落淚,遂道,「小人過分了,請夫人恕罪。」
    高台院凄然一笑,搖了搖頭,「不……這正是我想問的。」
    「不敢。小人未能考慮到夫人心情……」
    「二位先生請聽老身一言。」
    「洗耳恭聽。」
    「實際上,是老身讓淺野那般說的。」
    「啊?是夫人說讓少君從大坂城移居別處?」光悅驚問。
    高台院拭去眼角的淚痕,點了點頭,「我真是個居心不良的老婆子。老身原本是想,這樣一說,內府大人可能會如願以償,前來與我商議。做個有頭有臉的大名,豐臣氏既得以保住顏面,也得以保住血脈。」
    「的確如此,可誰能想到……」
    「然而內府大人比老身要耿直得多。」說到這裡,高台院夫人又忍不住落下淚來,「內府大人令淺野和老身羞愧難當,老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高台院的一番肺腑之言讓光悅和宗薰眼睛濕潤了。高台院並不怎麼看重秀賴的臉面。她只是想儘快讓秀賴離開大坂城,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她才能放心。只要秀賴身在大坂,便會為野心之刀荼毒。
    「但細細想來,老身這個考慮未免過於性急。內府大人的回答似另有深意。要將秀賴培養成什麼人,如何培養,目前還無人仔細想過——內府的話里含此責備之意。」
    光悅和宗薰相視點頭,這麼說不無道理,現在就確定秀賴的斤兩,未免操之過急,也不現實。同樣是鷹,只有通過馴鷹人的努力調教,最後才能確定它的優劣。
    「內府果非尋常之人。於是,我便讓孝藏主跟著淺野大人暗中去了大坂。」
    「去淀夫人處?」光悅問道。
    「秀賴還是個孩子,什麼事都由淀夫人做主。」
    「那麼……淀夫人又如何說?」
    「哎!」宗薰語氣里含著責備。這是告訴光悅,要注意分寸,怎可主動詢問這種問題?
    「對你們,我不隱瞞。我是讓他們去和她商議,是將秀賴託付給內府大人,還是選一位內府大人賞識的輔佐之人……」
    「夫人怎麼說?」
    「未能得見。」
    「什麼,未得一見?」光悅道。
    高台院不答,將頭扭到一邊,使勁咬住嘴唇。孝藏主是如何彙報的,她並沒有原原本本告訴二人。聽說淀夫人當時正靠在大野治長膝頭上,如痴如醉……只是,孝藏主並未親眼看到這一切。但是在本城,有一個服侍過高台院的侍女說:「今日夫人繁忙,不能召見,請留下口訊,代為傳達。」後來,她對淺野長政透露了內情。
    「既然未能得見,也就無法商議。」宗薰嘆了口氣,小聲道。
    「正因如此,我才起了歸隱之心。」高台院擦擦淚水,「就此放手,或許是對太閣大人不敬。但在這個世上,總有些事令人無可奈何。或許,還是因為我累了……」
    本阿彌光悅真想毫無顧忌道:「真洒脫!」可他最終還是忍住了。人生的確有些事讓人無可奈何,他也承認這一點。可是因此便起歸隱之念,於人世有何助益?所謂有果必有因,不管什麼樣的困難,都有其產生的根源。將這些根源斬斷的決心便稱為勇氣,有勇氣之人才能克服困難。
    「我也曾想,該不該親自去和淀夫人談?」
    「這便最好,這才是勇氣。」光悅忙道。
    「事情尚未定下來,夫人卻袖手旁觀,如何使得?」宗薰道。
    「先生言之有理。」
    「不敢。小人只是將心中所想照直說出來罷了,如若不然,才是對夫人不恭。」
    「先生是否想過,我若壓制住淀夫人,強行將秀賴送到內府身邊,萬一少君有個三長兩短,該如何是好?」
    「但是……」
    「聽我說完。現在秀賴患病還未痊癒,萬一嚴重,因此有了不測,那又將如何?」
    「是啊,可……」
    「那時若是傳出謠言,說是少君遭毒手,老身何以自處?」
    「夫人,」宗薰似不想再讓光悅說話,插嘴道,「如此一來,不僅內府大人和淀夫人,就是您和淀夫人也會……」
    「不僅如此,經常與我來往之人,和淀夫人的人必生起爭端……故,實不可強硬行事。」
    「即便如夫人所言,但不管怎麼說,淀夫人亦是信長公外甥女,若敞開心扉,心結想必可以解開。」
    光悅仍舊堅持己見。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的誤會乃是因膽小怯懦、互相顧忌而生。即使發生衝突,若能敞開胸懷,相互溝通,很快便能化干戈為玉帛。高台院也是因為深知光悅有此勇氣,才特意把他叫來。
    「先生,你先聽我說!」
    「是,小人說話太冒失……」
    「不,我正是欣賞你這仗義執言的性情,才想請你幫忙。我累了,已經無餘力再管秀賴的事,才想歸隱山林,與青燈古佛為伴。我想讓你把這些話告訴淀夫人。」
    光悅立時擺正姿勢,認為其中定有緣故,但一想及高台院不過是想讓家康給她修建一座寺院,他不免又有些失望。但高台院似有更深的考慮……想到這裡,光悅便道:「夫人說讓小人到淀夫人處?」
    「以為秀賴進獻腰間所佩之物為由,想必能順利見到她。」
    「是。」
    「另,你將我們今日所言,原原本本告訴淀夫人。」
    「遵命!」
    「我曾為了秀賴的事與內府大人商議,被內府大人責備,派淺野和孝藏主前去未能得見……」
    「還有夫人因此而想遁世……」
    「不錯。」高台院突然降低聲音道,「聽好,我說要隱居,也是因為一個小小願望。」
    光悅不由往前探身道:「在下明白。如此才好。」
    高台院緊緊盯住光悅:「我之所以要皈依佛門,僅僅是想從此不見世人,以便一心供奉太閣大人亡靈。你就這般向她說。」
    「太閣大人亡靈?」
    「是。淀夫人和秀賴只要生在這凡俗塵世,便免不了諸多雜事,哪裡顧得上供奉亡靈?因此,為了不讓太閣大人寂寞,我索性拋開一切世俗雜務,早晚守護太閣大人。你這般說即可。」
    「這……可否合適?」
    高台院認真地點點頭,「你告訴她,這是我最後的心愿。」
    「但這麼說,豈非在責備淀夫人疏於……」光悅話說到一半,好像明白了什麼,突然閉口。高台院若這般說,一向爭強好勝的淀夫人將會作何感想?她肯定會想:絕不能認輸!於是爭著供奉亡靈。這與埋首於其他事情相比,自然要好得多,年少的秀賴也定能從中感受到責任的重大。
    是啊,這才是高台院最後的心愿,倒不如說是她最後的教誨。「小人明白。」光悅急急點頭,「的確如此。若想讓少君認識作為豐臣氏繼承人的責任,此乃最佳途徑。」
    光悅和宗薰從三本木的府邸走出時,已過了未時。
    高台院的目的頗為明確。她想讓宗薰委婉地向家康轉達自己的願望,希望家康能為她建一座小小的寺院,並不是為了給亡夫和先母祈求冥福而建,而是要清靜地在寺中度過餘生。
    二人出來,誰也沒說話,一路到了四條河岸,不約而同走進一家茶舍。坐了下來,二人才對視一眼,嘆了口氣。高台院託付之事看似簡單,其中意義卻愈想愈重大。
    「淀夫人……是吧?」光悅喝了一口茶,出語頗含糊。
    「好像是。」宗薰道,「值此春意勃發之時,一切生命都在生長。淀夫人畢竟年輕啊!」
    「即便如此,她的身份和責任……」
    「不不,先生是例外。你雖年輕,行事卻中規中矩。」
    「內府大人姑且不說,就是其他大名,對日後也頗擔憂,可在這種時候……」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
    「年輕寡婦往往會整日胡思亂想,妒心如焰。想必她也曾想過,內府大人會不會對她……」
    「你說什麼呢!」
    「瞧,瞧,馬上就擺出這副臉孔。先生門風謹嚴、潔身自好,可並非所有人都如你,特別是男女之事……」
    「內府大人怎會……」
    「他嘴上不說什麼,卻讓曾和淀夫人有過瓜葛的大野修理回到她身邊。這樣一來,愈是好勝的女人,愈會變得固執。」
    光悅驚訝地瞪大眼,不言。他感覺到高台院話裡有話,責備淀夫人行為不端似只是表意。可他萬萬沒想到,家康竟會牽連其中。
    「你要不信則罷。以淀夫人的性情,要做她的夫君,必得天下人。以前的內府大人雖也是出類拔萃,可到底是效勞於太閣大人之人。今日的內府大人已不一樣了,他如今乃是天下人,因此對這位同住一城的天下第一美女,若不示愛,怎生也說不通,這在男女之事上便算無禮。」
    「哼!」
    「哈哈。若已示愛,女人待怎樣,是女人的事。但若不把她當回事,無一言辭表示,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但內府大人卻硬是做了這不通情理之事。」宗薰似乎想給過於死板的光悅講些世故人情。
    「休要說笑了。見到淀夫人,我該說些什麼,我一想到這個便發愁。」
    光悅以為宗薰在說笑。宗薰拿起一個串丸子,道:「看這丸子,並非端上來就非吃不可。但沒有這道菜,便會被指責為待客不周。」
    「不必說了,離題太遠!」
    「先生,你以為我在說笑?」
    「難道不是?」
    「怎會是說笑!你去見淀夫人之前,起碼應知這其中玄機。這是忠告。」
    「哦?」
    「內府沒上這道菜。因此有人便生了氣,於是取出先前存在腰間的乾糧吃了起來。我沒有十分把握,但必有這種可能,因此給你提個醒。」
    「這麼說,大野修理便是那乾糧?」
    「可不是以前就掛在腰間的嗎?」
    「真令人意外。這麼說,你以為淀夫人必是風流之人?」
    「非風流不風流也。這世上男女,若不好色,才真不中用。我要說的便是,內府大人若真那般無禮,淀夫人的做法或許不足為怪。」
    「我不懂!」光悅使勁搖頭,「為何向寡婦示愛不是無禮,沉默反倒是無禮?」
    「別說得這般生硬,似在諷刺挖苦。女人再怎麼裝腔作勢,若對她說:我鍾情於你。她也不會因此生氣。之後的事當然另當別論。若像太閣大人那般,誇獎了別人的夫人,便急急命她侍寢,肯定會招致反感。然而這誇獎卻也是一種體貼,女人誰不想為天下盛讚?因而,不這麼做便是無禮。」
    光悅一臉認真,陷入沉思。若宗薰的話有理,這差事更加難辦了。高台院是想阻止淀夫人的不軌。她當然想讓淀夫人一心向佛,最重要的,乃是想培養秀賴的心志。然而,淀夫人卻因家康未對她示愛而怒火中燒,一介外人可如何是好?若此事讓宗薰做,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光悅喝了幾口茶,便起身告辭。只要思緒雜亂,他便不能靜下心來。
    「我考慮一下,回家再慢慢……這女人的心思,還得問女人。」光悅總算說出了這麼一句稍稍像說笑的話,便告辭而去。
    光悅把淀夫人為秀賴定做的刀鞘裝了箱,朝大坂出發,是那之後第三天早晨。
    在淀川坐船順流而下,光悅盯著湍急的水流,繼續思量。在家中一向一本正經的光悅,還真的試探了一番妻子和來家中學習家事的尾形宗柏之女阿菊。
    「我認為,無論模樣性情,在這京城之中,無人能與你相比。」他對妻子這般說道。
    妻子一下子愣在當地,道:「您因何出此戲言……」言未畢,一臉緋紅,有些坐立不安了,但看起來頗為高興。
    真這樣,人生也太無趣了。僅因為幾句甜言蜜語,一介女子便被俘虜了身心,那光悅這種人的能耐又該如何體現呢?
    不見得人人如此吧。像阿袖那樣的巾幗女子,不就是現成的例子嗎?光悅愛尋根究底的毛病,實在非比尋常。他心中這樣想著,又以同樣的話試探了阿菊。
    「阿菊,我覺得啊,在這廣闊的世間,再也無一女子能有你這般容貌和性情。」
    「哎呀!」阿菊驚呼了一聲,緊緊盯住光悅,慌張的神態比他的內人更甚。只見她羞澀地低下頭,似要撲到光悅懷裡,「光悅哥哥,這種話,你可不要在姐姐面前說……」
    賤人!光悅不由得攥緊了拳頭,就要打上去。他控制住自己:分明是自己先去戲弄人家,怎怪得別人?但他仍然沮喪不已:女人這東西,表面上都一本正經,莫非暗地裡卻每時每刻都在等待男人求歡?這難道是天地間人的本性?雖然這般想,但他對阿菊的厭惡之情已揮之不去,決心日後再也不會給她一個笑臉了。
    坐在船上,光悅想到這些,愈覺見淀夫人之事難辦。按淀夫人秉性,若話不投機,她便會破口大罵,著實讓他擔心。罷,就當這是最後一次出入大坂內庭。不然乾脆不提此事,只說高台院要出家。但這樣又怎能滿足光悅喜歡探究的心思——淀夫人到底是出於何種想法,才不願將少君託付給家康?想弄清這個問題,就須窺到淀夫人內心。
    宗薰這傢伙,給我的什麼暗示啊!光悅心中埋怨。
    船到達大坂本城外,已是下午。
    門口,盛開的八重櫻沉沉欲墜。光悅在門口等著人去通報。
    秀吉在世時,男子絕不可擅自踏進內庭一步。光悅曾經認為那是理所當然,不以為怪。可今日他卻感到另一種意味。太閣對自己的年齡和相貌都有自知之明,他害怕讓年輕的姬妾們見到年輕男子。也許,他早已深知女人天生水性楊花。
    老天保佑,夫人千萬莫要讓我飲酒。光悅暗自祈禱。
    以送刀鞘為由求見淀夫人,本是說不通的。內庭有主管此事之人,若是比這更重要之事,直接找輔佐之人商議才最為恰當。然而他偏偏要見淀夫人,未免有恃寵之嫌。但若說到送少君腰間所佩之物,淀夫人必定會插嘴。從某種意義上說,光悅被當成了閑聊解悶的人。
    等了將近兩刻鐘,方才有人出來。「先生請進。」
    聽到下人這話,光悅出了一身冷汗。淀夫人不僅是少君生母,更是一個像阿菊一般在等著男子前去求歡的活生生的女人!想到這裡,光悅有些不知所措:對於女人,難道我真是過於死板,我不知之事太多了。
    他邊想邊到了廳里。廳里雖沒有酒氣,可滿屋子一股令人窒息的脂粉味,讓人難以忍受。
    「光悅啊,讓你久等了。近前些吧。」
    淀夫人的容姿映在刀上,亦映到光悅的眼裡。這是一個比阿菊和妻子還要饑渴的風騷女人。她衣著打扮甚是妖冶,讓人想起熟透的果子。
    「夫人命小人做的刀鞘已經做好,今日帶過來,想在夫人面前把刀裝進去。」
    「辛苦了。先給我看看。」
    這時有人端著盤子走了過來。於根來漆盤上方,光悅認出此人正是大野治長。
    這乾糧果然在她身邊——光悅心道。
    只聽大野治長道:「啊,好!做得太好了!這必配得上已故太閣最鍾愛的一尺八寸正宗刀。快快讓他裝上吧。」治長把刀鞘捧到淀夫人面前,語氣甚是親密,可以看出二人早已習以為常。
    謠言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對這把自己嘔心瀝血打造出來的刀鞘,及將要裝進去的正宗名刀,光悅頓大生悲哀。
    淀夫人將刀鞘拿了起來。秀賴抬起眼睛,好奇地看著母親手中的東西。
    「這式樣算何種風格?」淀失人問道。
    「乃后藤佑乘風格。」
    「這刀柄上的花紋呢?」
    「是取自古和歌意境:明石海上微波生。這兩隻鳥乃是白頸鴴,乃白金製成。」
    「看起來有些像銀。」
    「銀過些時日便會發黑。若是想讓其像黃金一般永放光芒,則非白金不可。」
    「哦。好,那快快裝進刀罷。」
    此時下人手托裝在簡易刀鞘里的正宗刀走了進來。光悅取回刀鞘,走到門口,背對眾人,將刀鞘中的竹刀換下,裝上正宗刀。
    天衣無縫,一尺八寸的正宗名刀儼然成了一位少年公子的佩刀。
    光悅聽說,皇宮裡近來發起了要任源氏家康為征夷大將軍的議論。如若成真,那麼秀賴將理所當然晉為權大納言。家康或許會以秀賴晉陞為由,在此之前婉言謝絕升職之機。但無論如何,這把刀秀賴都不可或缺。
    光悅裝好了刀,突然聽淀夫人和治長、大藏局等人說要為這刀尋個侍童,跟隨秀賴左右。
    「木村重成應該合適。」只聽饗庭局說。
    「那倒不如索性要來那位的兒子,讓他來捧刀。」大藏局道。
    「你說的那位是指誰?」淀夫人責問道,「是內府的阿龜夫人?」
    「呵呵,奴婢說笑,夫人可別見怪。」
    光悅心頭一驚,難道是說,要讓家康剛剛出生不久的七子五郎太丸來做帶刀侍童不成?剛想到此,淀夫人又說了一句,話里依然帶刺,愈讓光悅覺得奇怪。「阿龜夫人的兒子倒似合適,好像比少君大三四歲吧。」
    光悅完全不知阿龜夫人還有個那麼大的兒子,愈加疑惑不解。他在家康府上見到的阿龜夫人,看起來頂多不過二十二三,怎麼會有比秀賴還大三四歲的兒子?真叫人難以置信。
    裝好刀鞘,光悅又回到淀夫人面前,終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剛才好像說要尋一個帶刀侍童?」
    聽光悅這麼問,淀夫人尖聲笑了,「原來你也在聽。」
    「正是。制這刀鞘的時候,小人就在想,這麼氣派的刀,應該選一個什麼樣的捧刀人呢?」
    光悅又轉向大藏局道,「剛才您說,在內府大人庶出諸子當中,有一位年紀相當?」
    大藏局笑了,語帶嘲諷:「本阿彌先生,難道您不知道阿龜夫人有一個這麼大的兒子?」
    「哦?」
    「呵呵,所以說人不可貌相。」
    「那個孩子怎的了?」
    「被內府大人送到江戶撫養了。」
    「小人說他的出身……」
    「他怎可能是內府大人親生?」
    滿屋子的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哄然大笑。再不懂女人的心,光悅也能聽得出這笑聲不同尋常,裡面含著侮蔑和敵意,讓人有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快。
    「連光悅先生這等高雅之人也上了大當。」大藏局的亢奮非同一般,她再一次把揶揄的矛頭對準了光悅,「實際上啊,有人前來跟我說,不如讓夫人做了內府大人正室,這樣一來,也能保得少君平安。」
    「哦。」
    「於是,我便打探了一下。呵呵,要是夫人被那位阿龜夫人欺負可不行。」
    光悅默默點點頭,心中暗想:淀夫人身邊的女人真會這麼想嗎?
    「殊不知,那位阿龜夫人原來也曾是個寡婦。她先前的丈夫叫竹腰助九郎,原來乃是美濃齋藤氏的武士。齋藤氏被滅之後,尾羽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便浪跡於八幡山中。阿龜夫人便是那個時候嫁給他的。」
    「當真?」
    「因此,我才未勸夫人再嫁。」
    「哦。」
    「然而,阿龜夫人懷上了竹腰助九郎的孩子,而這時竹腰助九郎在秋田介實季手下找了份差事,可不知因什麼自殺了。先生,內府不僅染指助九郎遺孀,連其前夫的遺孤也視為珍寶帶回江戶撫養,像這等男人,我怎會介紹給夫人做夫君?雖同為遺孀,但夫人可是堂堂太閣大人的遺孀啊。」大藏局又大笑起來,接著道,「太閣大人的遺孀被助九郎的遺孀欺負了……萬一真發生了這等事,那才糟糕呢。呵呵呵呵。」
    光悅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原本不信宗薰的推測,可是剛才大藏局的一番話,卻印證了宗薰的猜想。淀夫人雖曾有再嫁之意,可家康毫無表示。光悅雖不認為這都是因了阿龜夫人,可那些傷了自尊的女人們定在想:就是因為那個女人!遂無緣無故把罪責推到阿龜夫人頭上,並對人家大肆嘲諷。但她們也萬萬沒有料到,阿龜夫人偏偏又是窮浪人的遺孀,連她前夫的兒子也被接到江戶城去撫養了。
    「阿龜夫人生的那個孩子叫什麼名字?」
    「好像叫竹腰萬丸。在被內府大人領去之前,他在八幡的西岡與祖父次郎左衛門相依為命,過著飢一餐飽一頓的口子。」
    大藏局剛說完,大野修理亮治長道:「這竹腰萬丸可做不了少君的捧刀侍童。」
    「那是為何呀,修理?」淀夫人問道。
    「夫人想啊,這刀可是天下至寶正宗,可那竹腰……」
    「呵呵,」大藏局和淀夫人都捧腹大笑,「對對對,竹竿竹刀之類,跟正宗名刀太不相稱了。呵呵呵呵。」
    全是些無聊至極的說笑。光悅雖然明白,可以他的脾氣,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他見秀賴也似被眾人的笑聲逗樂了,鼓著腮幫子笑了起來。在這種環境里長大的少君,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愧是內府大人!」光悅故意認真地讚歎道。
    「不愧?」大藏局責問道。
    「正是。連貧窮浪人的遺孤都接過來撫養,幾人有這等人情味?即便要了人家女人,也做不到。」
    「恐是因為太喜歡那八幡宮神官的女兒吧。」饗庭局道。
    大藏局又大笑道:「恐泊連魂兒都丟了……內府也有所長嘛,哈哈。」
    「在下不這麼看!」光悅終於忍不住了,「奪走別人的女人,卻拋棄其與前夫之子,近來似成了一種風氣。相形之下,內府大人有擔當,值得尊敬。在這個世上,若要給少君選一位師父,非內府大人莫屬!」
    「光悅!」不出所料,淀夫人氣得雙眉倒豎,「我可不想把少君送到別的地方。你掂量掂量你的言辭!你的意思,是想把少君和浪人之子一樣,送到江戶去?」
    光悅使勁搖頭道:「小人絕無此意!」
    「絕無此意?」
    「正是。首先,內府大人不在江戶,即便將搬到伏見,可現在還與少君、夫人同住一城。」
    「你是說將少君送到西苑?」
    「夫人又想差了。小人所言……」光悅竟無法再說下去。不如讓家康入住本城,由他親自來調教秀賴……意識到自己要說什麼,光悅慌忙緘口,這話斷不可出口了,況且伏見城的修繕也即將完工。
    可一向敏感的淀夫人一語中的:「光悅,你是說,讓內府搬到這裡來,與我和少君住於一處?」
    「這,這……」
    「哼!你果然乃是個市井之人。我為何要跟什麼阿龜阿萬爭寵?你休要說糊塗話。我可是太閣遺孀、少君生母!哼,我一見內府那張老臉,就會喘不過氣來。更有骯髒低賤的阿龜……」
    光悅內心深深嘆息:原以為宗薰的話不過戲言,在這裡卻得到了印證。
    淀夫人恨的不是家康,而是現在家康身邊的五郎太丸之母阿龜夫人、年輕的阿萬夫人、阿八夫人等等。淀夫人認為若無她們,家康定親近她。
    女人的心思真是搞不明白。光悅心裡這麼想著,強壓住心頭之火,道:「是。這是一個在下看不懂的世間。若小人方才的話有得罪之處,還請夫人見諒。」
    「呵呵。你明白就好。你許久未來了,今日又帶來這般氣派的刀鞘,賞你一杯酒。上酒!」
    光悅不能推辭。高台院的話還一句沒說,便差點被罵。「小人實不敢當。」光悅這麼說道,可想到淀夫人總是這麼喝酒,喝完又任性胡為,不免放肆,頓感一陣心寒。
    門外,豐臣氏的櫻花已經開始凋落。這要凋零的花朵,是否也像流水一般,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
    酒端上來,光悅越發痛切地感受到此地不利於秀賴的成長。小出秀政和片桐且元為何未來當值?即便他們可以到議事處,淀夫人恐也不會讓其自由出入內庭。
    「我也吃上一盅吧。」淀夫人起初讓侍女斟酒,不知何時轉向了治長,舉著杯子讓他斟酒,「修理啊,再來一杯……咱們不如一醉方休。」
    坐在治長旁邊的淀夫人,那嫵媚而放蕩的姿態直似青樓女子。這種情形下,自不可讓小出和片桐同席,他們皆有自知,並非因為聽了謠言而胡亂猜疑。宗薰說男女之欲乃是天性,光悅也並不否認。但淀夫人和治長在這裡眉目傳情、推杯換盞的情形,他實不忍再看下去。他見二人脈脈相視,更覺如坐針氈。
    「前幾日去了一趟三本木,見到了高台院夫人。」光悅咬咬牙,把此事提了出來。但淀夫人卻似未聽到。倒是旁邊的秀賴問道:「說些什麼……」他斜靠在年輕侍女膝頭上,撫摸她的下巴。
    「夫人說,近期將要建一座寺院,她會從那個宅子里搬出去。」當然,他不是要說給秀賴聽,因此故意抬高了嗓門,然後喝了一口酒,嗆得咳嗽不已。
    「怎麼啦,光悅?」
    「無妨。剛才小人說,高台院夫人要搬出府,到寺院里去住。」
    「哦,到寺院里去?這不是很好嗎?」
    「是。高台院說,夫人和少君在城中太忙,想必無暇供奉太閣大人亡靈,太閣大人在地下肯定感到寂寞,她才要搬進寺院,早晚供奉。」
    「太閣大人會感到寂寞?」
    「正是。高台院夫人是這般說的。」
    「呵呵。這真是奇怪。光悅,這是不能生養的女人的偏執。」
    「哦?」
    「是。哼,太閣大人怎會寂寞?他每日都在看著少君呢。」
    光悅一本正經側了側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太閣大人的英靈?」若太閣大人果真看著,便不會有這樣的酒宴。光悅話里含著諷刺,他扭過頭,一臉不信。
    淀夫人豎起雙眉,猛站了起來。
    「本阿彌先生!」尖利的聲音從淀夫人喉嚨深處迸出來,「你是說,大人的英靈不得安息,到處遊盪?」
    「這……這,小人怎麼知道?只是……小人只是覺得,高台院夫人說得有理,既然夫人和少君都事務繁忙,每日供奉太閣大人英靈的事,就理應由高台院夫人做。」
    「每日的供奉,理應由少君來做。」
    「可若是在此城中,少君自有各種事務。」
    「這是兩回事!」
    「哦。」
    「高台院說要在什麼地方建寺?」
    「現在正在京城尋地方,近日內還會跟內府大人商議。」
    「和內府商議?」
    「是。若說是為了供奉太閣大人,內府大人想必不會有異議。」光悅一邊說,一邊反省自己的偏執:不當一味揶揄淀夫人,我可不是為這個來的。今日來的目的,是要讓淀夫人一心向佛,哪怕是出於嫉妒心也好。如此一來,便能闢謠。
    「呵呵,」淀夫人突然高聲笑了,「若是跟內府這般說,內府肯定會認為高台院才是真正的忠貞之人,大加讚賞。」
    「也許。」
    「光悅,你去轉告高台院,萬一內府說現在不能築建寺院,她千萬莫要難過。」
    「小人若無事,不便去那邊。」
    「呵呵,我不是讓你特意去拜訪,而是有閑時順便跟她說一句。至於供奉太閣,既有方廣寺,又有豐國神社,有我們來供奉就足夠了,不用她掛懷……」
    光悅鬆了一口氣。終於達到目的了,不能再這樣喝下去,他決定告退。
    「夫人說得對。還有大佛殿和豐國神社。」光悅裝作恍然大悟,「托夫人的福,小人有些醉了。就此告退。」
    「這就要回去了?大藏局,幫我送送他。」淀夫人用眼色制止了剛要站起來的治長,而是命他的母親相送。話音剛落,她已經軟綿綿地伏在了地上。
    落花的氣息,瀰漫於大廳……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4
第324章 江戶抱負


    慶長六年三月二十七,豐臣秀賴封權大納言。次日,秀忠亦封權大納言。四月初十,德川秀忠踏上了回江戶的歸途。當日從江戶來大坂時,他帶著全副武裝的大隊人馬,沿中山道翻山越嶺,歷盡艱辛。如今回江戶,卻是另一番情形。
    此前,德川家康讓天野康景留守大坂城西苑,自己於三月二十三搬進了伏見城。次日,秀忠緊隨其後到了伏見。在那裡,家康第一次向兒子吐露了真心。
    「從今日起,你就是江戶大納言了。大納言大人,你來看看這個。」家康指著書中的一頁,對秀忠道,表情讓人難以琢磨。
    秀忠心中納悶:莫非近來又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惹父親生氣了?他拿起書,道:「是《太平記》。」
    家康不置可否,繼續道:「把翻開的那一頁,大聲念一遍!」
    「大聲?」
    「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領略這篇文章的深意。」
    秀忠偷偷看了家康一眼,讀了起來:「……臣每日於和光誦經念佛,禱告上天。自因逆緣困於佛門以來,去日已久矣。唯願在此萬里征程之末,佛眼大開,賜臣消滅朝敵之力……若有生之年不能遂願,但祈百年之後,子孫當中有起大軍者,得雪祖宗之恥。二者之中若得達成一件,臣家子孫萬代願化為本社檀度,保神明光輝。」讀畢,秀忠抬首看著父親。
    「你可知這是何人的祈文?」
    「此乃新團左中將義貞,因去北國參拜本宮而遭圍困之時,對著日吉的大宮神的禱告。」
    但家康似並不滿意這個答覆。他緊緊盯著秀忠,良久,方道:「身為大納言,僅有這些體會?」
    「那……這是……」
    「這是我們的先祖新田左中將的禱告,不錯,但同時也是為父的禱告!你體會到了嗎?」
    秀忠不知所措。自家乃是新田源氏後裔,這個他曾聽說過。可家康要說的似不僅僅是這些……秀忠忍受著父親銳利的目光,緘口無語。他清楚地知道,父親絕非幾句輕薄之辭便可輕易搪塞之人。
    半晌,家康嘆道:「為父移居伏見,與此不無關係。當然,與少君和阿千的婚約也有關。還有,我想將阿千的妹妹許配給前田家。」
    秀忠屏住呼吸,擺正姿勢,不敢輕言。他感到有些意外,沒想到父親連嬰兒的婚事都已在考慮,難道是怕什麼?
    「我會盡全力賭上一把!」家康語氣斬釘截鐵,「賭上身家性命。我自己這條命自不必說,還有你,其他孩子,孫子,孫子的孫子……」
    「都是為了締造太平盛世?」
    「正是。我們的遠祖左中將去越前參拜本宮時的決心——即使有生之年不能如願,子孫之中也必有起兵者,雪祖上之恥。為父便是這雪祖上之恥的子孫。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這是家康不可動搖的決心,其語氣和氣魄絲毫不容秀忠違背。
    「這是我在大坂城西苑靜觀天下大勢之後,得出的決斷。所謂太平盛世常是無根之草,每當風暴來臨,就會隨風飄搖。」
    「父親大人所言極是。」
    「如何在這風暴中穩住根基?遺憾的是,左中將壯志未酬身先死,爾後的足利幕府尚未坐穩江山,便因內訌起了應仁之亂,從此進入慘不忍睹的亂世。大納言啊,亂世的風暴吞噬了你曾祖和祖父,他們故去時都只有二十四五歲啊。為父歷盡艱辛,方活到現在。」
    秀忠恐已十數年未聽到父親用這種沉痛的語氣說話了。此時,平常總是面無表情的父親,雙頰清晰地露出血色。
    「為父前半生有過幾次奇遇:大敗之後仍能生還;被置於死地,卻柳暗花明尋得活路……這些都是天意,是為了讓為父擔負起重任。」
    秀忠生硬地點著頭,仍然不知父親想要說什麼。若說是因自己即將赴江戶,須訓誡一番,父親這激揚的情緒也不同於平日。父親到底是出於什麼心思,才會說起這般言語?
    正當秀忠納悶不解時,家康說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話。
    「大納言,我不做公卿。我欲請封征夷大將軍,秉賴朝公遺志,以武家身份治理天下,構築太平盛世的根基。」
    這是秀忠第一次聽到家康吐露心聲。父親必是最近才下的決斷。在此之前,父親受已故太閣所託,一直以豐臣氏為重。現今看來,不能不說父親的想法發生了巨大變化。
    豐臣秀吉生於平民之家,其血統和源平兩氏均無干係,因此他便在官位上大做文章,請封關白,步入公卿之列,憑藉實力統領天下。但今日,家康卻對兒子宣示了自己的心志:作為源氏後裔,要通過創建幕府的方式繼承遠祖遺志。因此,今日家康情緒才如此激揚。多經歷練的秀忠已經具備了窺探父親內心的能力。
    不管怎麼說,當今天下還得用武力方能治理。這與源賴朝公在鎌倉創建幕府時的情形並無兩樣。賴朝公在鎌倉創建幕府的根本原因,在於當時的「院政」當時在位的天皇和退位的天皇之間的鬥爭此起彼伏,各自操縱武士,亂事不斷。昨日領了朝廷的命令而起兵者,今天便可能變成朝廷大敵;今天的逆賊,明日亦可能重掌大權。就這樣,沒有任何實力的公卿通過犧牲他人來鞏固自己的地位,單純的武士被他們操縱於股掌之中,今日投靠這個,明日又聽命於那個,終日左搖右擺,使得世間的混亂無休無止。爭鬥之中,祖父和父親都死於非命,賴朝公終萌生大志,一心平亂。他在深思熟慮之後,找到了一條解決之方,那就是將公卿與武士分離。於是,賴朝公成了武士的統帥。而在彼時,武者勢大,權柄自然而然落到了他手裡。
    方今天下和當時的院政時期並無兩樣,牛耳為武將所執。但這些武將,同樣是今日與這家聯姻,明日與那家結盟,你爭我斗,烽燧百年,關原一戰便是這些風波中最大的一次巨浪。若家康不能挺立,立時便天下大亂。家康定是看到了古今之勢,才下了決斷。
    想到這裡,秀忠心頭一驚:莫非父親要在江戶創建幕府,才爽快地離開大坂城,移居伏見?在江戶開府的準備就緒之前,先暫居伏見,待被冊封為征夷大將軍之後,再撤回江戶不遲。從此對天下武將嚴格監視,不給他們任何輕舉妄動的機會。自此,太平盛世便不再是無根之草。
    想及此,秀忠忙道:「父親大人,孩兒有些明白了。」
    家康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著秀忠,語氣依然甚是生硬:「明白了?那你說說,我為何不願做公卿?」家康的語氣好像在審問。秀忠尋思,若自己的回答稍有疏忽,說不定便會從此被父親拋棄。家康說要賭上一切,在秀忠聽來,是暗示連兒子也或許將作為賭注。
    「孩兒冒昧。孩兒以為,若作為公卿留在京城,不能有所作為,故,父親才下定了決心。」
    家康微微點頭道:「大納言似明白了些。」
    「孩兒愚笨,仍無法領會其中深意,但孩兒以為,要讓世人明白日本已經開創了一個新的太平盛世,就必須與昨日劃清界線。或許父親正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秀忠邊說邊想,不知這個回答是否能讓父親滿意。這絕非卑躬屈膝的奉承,家康對他來說,有如神佛。
    「嗯。好!」家康這才露出微笑,道,「但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為今日和明日劃一條界線,說起來容易,個中細節卻很是複雜。明日會發生什麼變化,你心中是否有數?」
    「這……」秀忠白皙的額頭滲出了汗珠,「在此之前,天下大名一味想著戰事,試圖通過戰爭鞏固地位。但明日將不再通過兵刀來建功立業。孩兒以為,只有讓他們將此事銘刻於心,才是這個界線的根本所在。」
    家康笑問道:「要實現之,最不可缺少的又是什麼?」
    「正如鎌倉幕府初創之時一樣,確保自家擁有最強大的實力,讓眾大名都知,若有二心,乃如飛蛾赴火。這便是根本。」
    「大納言大人,你回答尚可。征夷大將軍要以絕對優勢統領天下武士,只有到了那時,天下才會太平。這並非為父突發奇想,也非自以為是。只因為父生來愚笨,才從古今成敗的例子中吸取經驗教訓,而非自己冥思苦想。從歷史成敗中得到的答案,和你所言倒有幾分相近,但還有一個問題。」
    「孩兒願聽父親教誨。」
    「現在,我擁有天下第一的武力,其重若山,哪敢輕易予人?」
    「是。」
    「昨日我和天下大名還是僚友,但今日卻到需改變此種關係的時候了。」不知從何時起,家康的語氣已變得甚是凝重。
    秀忠偷偷擦了擦額頭的汗珠。父親從不在人前卑躬屈膝,眾人聚在一處談論武家故事時,他亦總是以己為榮。父親幼時做人質之事姑且不論,他對武田信玄從不屈服,與織田信長則始終相互提攜,而對秀吉,則更是以妹婿身份鼎力相助。
    秀吉生前,某次對眾人稱自己乃是天下最強的武將。家康當即極力反駁,使得在座諸大名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大人說自己乃是天下最強的武將,這可有差了。當年小牧之戰中,大人可是稍落下風呢。若是別的事,家康自不敢比,可這天下第一武將,嘿嘿……」秀吉聞聽此言,悻悻地離席而去。這在後來,竟成了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如今,家康又道:「大納言,我離開大坂,正是出於這種考慮。仍留在大坂,便無法讓眾人清楚地看到昨日和今日之別。不將事實告訴眾人,便是不誠。」
    「父親大人所言極是。」
    「因此,為父先移居伏見,待被封為將軍后,便馬上回到江戶,著手政務。這樣,便能讓世人都知:世道變了。先前大坂為天下矚目,日後,便是江戶了。從此不再需要通過打仗建功立業,而要致力於讓蒼生安居樂業,生活富足。只有改變天下大名的心思,才能締造太平盛世。這些想法當然並非為父所創,而是世間學問人和高僧們的共同心聲。」
    秀忠敬服,心想,真當重新認識父親。尋常人往往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即便是屬下之思,也常會隨意取用,視若己出。然而父親不然,下這麼大的決心,他卻說乃是從有識之士處得到的啟發。
    「你好像已經領悟了我的決心。江戶便是明日的鎌倉。你將肩負起第二代將軍的重任。你要把這些牢記在心,回江戶去吧。」之後,家康又開始語重心長地講起培養人才有多重要。
    在家康這一代,他與大名之間是僚友關係,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德川一門便當是世襲的將軍。
    作為僚友去統領大名,與作為世襲將軍統領天下,自是大有不同。那個時候,最重要之事便是培養親近的賢臣。故,不僅要培養後人,還要為後人培養賢良,並將良臣之後也細心調教,以便將來能為幕府所用。
    秀忠在家康的叮嚀中,離開了伏見。
    父親和兒子之間也有一段故事。秀忠從未主動和父親對立,但他確曾有過生疑的時候,也曾有過試圖汲取父親智慧的時候。如世間盛傳,家康的確是一個勇猛剛直之人,對於骨肉至親,他也時常缺少溫情。秀忠偶爾會冒出這等想法,但又惶惶地迅速打消此念。
    有時,秀忠對父親的儉樸感到甚是不解。在他看來,父親在日常生活上的儉樸,簡直可以稱得上吝嗇。有時,他會因為父親的內闈諸事感到不快。在父親眾多的側室當中,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曾有過婚配。但是,在此次往江戶的路途上,秀忠心中卻有了全新的感喟:沒有一人能及得上父親的執著和堅定!
    五十九歲的家康在關原合戰的戰場上舉著「厭離穢土,欣求凈土」的大旗指揮全軍時,秀忠有些哭笑不得。從十九歲始,家康就把那八字大旗當成戰場上的福星,認為只要舉著那桿大旗,便必定能馬到成功。難道父親這等人物也會如此迷信?然而,這隻能說明秀忠還稚嫩。家康一生最大的願望,便凝聚在那八字之中。仔細想來,那是天下蒼生的願望,是對太平的渴望。將百年戰亂中苦痛掙扎的百姓之願視為己任,願為此志賭上一切,天下幾人能夠?這樣重新審視父親時,秀忠所有的疑問和不滿頓時煙消雲散了。
    生活上令人難以置信的簡樸,對信長公和已故太閣的過分忍耐,迎娶帶著兒女的孀婦做側室,還將自己點點滴滴積攢下的黃金大方與人……這一切,全都可歸結為「欣求凈土」之願。
    身為內大臣,卻置身邊近侍不用,經常親自清點年賦。有些近臣難以理解這種行為,認為他身上還遺留著三河小藩之主的習性。然而這種種猜測何以解得父親真心?此乃父親為百姓於每一粒米中注入的希望和辛勞而感動。父親坦誠如冰,純粹似水,讓世人一覽無餘。他時刻激勵自己,始終抱著一絲不苟的態度,下定決心要在江戶打造太平盛世的根基。
    秀忠在歸途中,真正重新認識了父親。
    二十六歲的權大納言秀忠回到江戶,已是四月二十一。他騎馬到了城門口,駐足遠望,蜿蜒的海岸和延綿的神田山呈現眼前。
    此城若是作為將軍居所,未免過於狹小。將來天下大名都會在此築府,林林總總的商家店鋪,勢必也會如雨後春筍般開張。那時,江戶的繁榮與今日將不可同日而語。
    與大坂一樣,隅田河裡的泥沙在此沉積,星星點點形成沙灘。若是將這一個一個沙灘連接起來,定會變成一塊頗為廣袤的土地。剷平神田山,再用神田山的土將沙灘與沙灘之間的溝渠填滿。在秀忠眼前,似乎出現了另一個壯觀氣派的大坂。誰說大坂城一開始就那樣氣派?當年的大坂,不過是石山御堂前的一個小小門前町,已故太閣卻毅然決然在那裡築城。
    當然,若將大坂據為已有,自然省了不少麻煩,卻無法面貌一新,況且世人必會說德川盜取了太閣遺產。為了盡量靠近京城,信長公在安土築城,秀吉公則進駐大坂。也正是因為這個,父親才要撤到武藏一帶。決心一旦下定,建造一個新的城池,便成了此後的重大事件。二十六歲的大納言先父親一步,看到了這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
    「有山川,有大海……」秀忠自言自語說著,表情凝重地下了馬,走進城門。此門本允許騎馬進入,但秀忠卻不騎馬直進。不久的將來,此門將不再允許人騎馬而人。
    進城以後,留守的武田信吉、松平康元、板倉勝重三人出迎,祝賀秀忠歸來。
    信吉雖以武田為姓,卻是秀忠和忠吉之弟,家康五子。松平康元乃家康同母異父兄弟。他們興緻勃勃彙報秀忠不在江戶期間發生的事情。看得出來,對於上杉及其同夥未能作亂一事,他們打心裡感到高興。上杉景勝已經向結城秀康送來降書。秀忠這段時日一直在家康身邊,對此事反而要比他們清楚得多。
    秀忠一本正經聽完他們的報告,酉時四刻以後,才回到家中。阿江與夫人自不必說,千姬、子姬、勝姬和初姬都翹首企盼著父親歸來。此時,家光和後來入宮成了東福門院的和子都還未降世。因阿江與夫人堅持親自撫養孩兒,這四個孩子使得內庭甚是熱鬧。
    「恭迎父親大人平安歸來。」兩個大些的女兒規規矩矩伏在地上,向秀忠請安。兩個小的則由各自的乳母抱著,由乳母代問安。
    只要看到這四個孩子,阿江與便總是面露羞色,道:「老天怎麼凈賜給我們女兒啊!」對於秀忠,這句話含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這絕非是向秀忠表明,妾身總是生女兒,您去納一房側室吧,而是在告訴秀忠:我還未生嫡子,您以後要更加寵我愛我才是。
    阿江與夫人也是頗有見識,這話自有它的深意。她曾經認真想過,大坂的秀賴乃姐姐親生。因此,江戶的嗣子若非正妻嫡子,便會被姐姐和秀賴恥笑。「妾身絕非反對您納妾,只是擔心嗣子庶出,將有損我家威嚴。」她經常對秀忠這般道。就連幾個乳母,她都尤為留神。但秀忠並不認為這是一種過分的嫉妒心,只是覺得,她不過想和爭強好勝的姐姐比個高低。
    家康的側室中,有人說秀忠太可憐,也有人說秀忠宅中凈是些醜陋的侍女,卻皆不敢讓秀忠聽到這些。即便有人想當作玩笑話說給秀忠,但一來到秀忠面前,她們就再也不敢開口。秀忠那張總是一本正經的面孔,足以阻住別人的笑談。
    晚飯開始前,秀忠喝了一口夫人端上來的茶。濃妝艷抹的阿江與忘情地看著秀忠,她知道,秀忠不是隨便在外拈花惹草之人。
    乳母抱著兩個小女兒先退下了。千姬和子姬坐在母親身旁,千姬睜著一雙聰慧伶俐的眼睛看著秀忠,道:「父親大人身子可好?」
    「噢。好好,越來越精神了。哦,父親又有了一個弟弟。」
    阿江與聽了這話,卻皺起了眉頭。對於五郎太丸的出生,她和秀忠的反應截然相反,這也是理所當然。她還沒能生得男丁,公公卻又得了一個兒子,萬一家康說要把那小兒給秀忠做養子,自無法拒絕。這讓她感到不安。
    「阿千的夫君,又該長大了不少吧?」阿江與夫人有意改變了話題。
    「可不是?豐臣大人長大了許多,都有些認不出來了呢。」
    看著秀忠一本正經的樣子,阿江與夫人有些忍俊不禁。她不想再提五郎太丸的事,但秀忠把年僅九歲的秀賴稱為「大人」她覺得好笑。
    「怎麼了,你笑什麼?」
    「嘿,只是,您這麼一本正經地說豐臣大人……」
    「豐臣大人和我一樣,都是大納言了。」秀忠完全沒有領會阿江與的意思。但當阿江與聽說秀忠和秀賴同為大納言時,頓感憤憤不平。即將成為岳父的秀忠,竟然和年幼的女婿官位一樣,怎能讓人心服?按照她的想法,經過了關原大戰,秀忠的官位理應比秀賴高出許多。
    「這次奏封是父親大人之意嗎?」
    「當然。沒有父親的同意,我怎敢隨便接受這樣的封賞!差了一日……豐臣大人比我早一日。」
    「您比他還晚一口?」
    「是。」秀忠故意若無其事道。他真想看看夫人有何反應。
    阿江與豎起雙眉,屏住了呼吸。她心道:雖說秀賴乃是已故太閣之子,可此次騷亂之後,公公對他不加追究,便已是最大的寬容和慈悲了。丈夫竟然落在了秀賴之後,難道真無一絲不滿?她不由問道:「大人,您不覺得順序顛倒嗎?」
    「哦?」
    「為大人要遲一日加封呢?」
    「因為父親在向天皇奏封時,只提到秀賴。」
    「哦?」
    「父親大人未提到我。因此,天皇首先下詔,冊封秀賴為權大納言,之後才注意到我還只是個中納言。跟你一樣,他感到很是吃驚,亦才升我為權大納言。」
    阿江與愈發不解:「父親大人到底為何放著您不管,反而為那秀賴……」
    秀忠等的就是這一問!他慢條斯理把茶碗放回妻子面前,道:「這就對了。夫人,這是父親的決斷,我們德川人不可成為公卿。我和父親到時都會辭去公卿之位。」
    「這……這又是為何?」
    「身為公卿,自會有諸多束縛。因而父親才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以武士統領之身治理天下。這話當然先不必為外人道,不過今後,你也要如此這般教育兒女。」
    阿江與還未能完全領會夫君的意思。她曾一度嫁入公卿之家,而且秀吉也是以關白身份執掌天下權柄,因此,她一直以為,德川之途亦如此。她眨眼看著丈夫,目光充滿疑問。秀忠不言,他認為應讓妻子多想想,最後再向她解釋,方能讓她真正明白此中深意。
    「是要與太閣大人不一樣嗎?」
    「對。」秀忠加強語氣,「太閣乃是擁有武力的公卿。換言之,太閣乃是以文官身份執掌天下。但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眾所周知,太閣大人出身,非武士非公卿,無奈創了『豐臣』這個姓氏。然而治理國家,根本上還得背靠武功。天下離開了武功,便一日不能太平。」
    阿江與瞪大眼睛,看著丈夫不停蠕動的嘴唇。她還是第一次看見秀忠這般健談。
    「然而德川從一開始便是武士之家,乃新田源氏後裔。因此,便可以武家統領身份治理國家。只要有此決心,德川家主便不允許過高枕無憂的安逸生活。因此,我們並不期待朝廷的官位。」
    「那麼……是另有職位嗎?」
    「那是當然。雖然整天誦經念佛,但足利氏代代都是征夷大將軍啊。」
    「這,將軍家……」
    「正是。只是足利將軍的生活與朝廷沒甚兩樣,從而失去了統率天下的實力,也才導致這讓人棘手的亂世。若一開始足利氏就重視實力,不許任何人輕舉妄動,太平自會持續至今。」
    阿江與夫人的眸子漸漸恢復了光彩。她脾氣比秀忠率直,目睹過種種人事沉浮,榮華敗落多有所歷,聽了這些話,與秀忠的感悟大不一樣。她喃喃道:「妾身似終於明白了。」
    「若真明白了,便不能允許自家女人追求奢侈。武家的生活本應始終以儉樸為第一,做到自給自足。」
    阿江與道:「就是說,並無必要再將天下還給秀賴了?」
    將來要歸政外甥一事,似乎一直是阿江與的一塊心病。然而聽到這話,性情耿直的秀忠勃然變色,「你……你剛才說什麼?」
    「妾身是說,秀賴十六歲時歸政一事。這話冒犯到大人了嗎?」
    「真是混賬想法!」秀忠毫不掩飾地怒吼道。
    阿江與夫人很少看到夫君像今日這樣,她忙伏在地上,良久方敢抬頭。她一臉驚恐,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正直嚴謹的秀忠有時會讓她心生敬畏,因而在與丈夫說話時,她常常心口不一。
    「請大人見諒。妾身只是心中怎麼想便怎麼說。除了女兒,應該無人聽到。」
    「這不是有無人聽到的事!」
    「即使心中這麼想,也不能問一問嗎?」
    秀忠氣得渾身發抖。他看見長女千姬眨著一雙聰慧的眼睛看著自己,方按下怒氣,緩了緩臉色,道:「日後,這種事休要輕易出口!因為石田之亂,局勢有所變化。少君是否合適做將軍,得到日後方知。」
    「若秀賴品性氣度均適合做將軍,便要將權柄交還給他?」
    「休要再提此事!即便父親將將軍之位傳與我,秀賴是阿千夫婿,又有什麼妨礙?」
    阿江與夫人微微一笑,道:「那妾身得快快生個男丁了。」
    秀忠不答。
    「到時,讓父親大人看看誰才適合當將軍。妾身若不悉心調教,父親大人也會失望。」
    秀忠又瞪了妻子一眼,但轉念一想,她說得也不無道理,遂作罷,轉頭看向侍女端上來的晚飯。秀忠的儉樸絲毫不亞於其父。因為他好久沒回城,才上了一條鯛魚。秀忠看著那條鯛魚,又說起了另一樁事:「父親大人說,近日內會把祖母接到伏見去。」
    「是啊,祖母必甚是高興。這次戰事,最擔驚受怕的恐是她了。」
    「是,都已經七十四歲的人了。」
    現贍養在城中的家康生母於大,如今法號傳通院光岳蓉譽智光。天正十八年八月,家康到江戶后不久去縱鷹狩獵,在歸途上發現了一座荒廢的寺院,於是起名傳通院,定為母親的菩提寺。
    「前田家的芳春院不知是否康復了?」
    「是啊……近來也沒去望候。」
    「那前田家啊……」秀忠拿起筷子,淡淡道,「要把子姬許配給他家。」他語氣里有些對妻子的顧慮。
    阿江與夫人猛抬起頭,盯著秀忠:「剛才,大人說……說什麼?」
    秀忠裝作沒聽到,把湯碗送到嘴邊。
    「大人,您方才說子姬?」
    見夫人不肯罷休,秀忠方又鄭重其事道:「我是說,把子姬許配給了前田家。此事……」
    「如何?」阿江與夫人不等丈夫說完,便迫不及待道。
    「關於此事,日後父親大人自會有詳細說明。前田氏和我們交往甚密。但如今的家主利長沒有子嗣,因此,父親便想在他的弟弟中選一個人,賜姓松平,並將子姬許配與他,讓他成為前田嗣子。」
    「這是父親大人的決定,再無商量的餘地了?」
    「商量的餘地?」秀忠停下手中的筷子,一臉不解地問道。阿江與緘口不言,心中無法平靜。她知道,對於丈夫來說,父親的話便是無法更改的金科玉律。
    「夫人的意思,若非父親大人的決定,你便會反對?」
    阿江與夫人毫不猶豫答道:「是。」
    「哦?莫非你有別的想法?」
    「當然。我是子姬的母親,當然會有母親的想法。」
    「哦。」
    「妾身可以說嗎?」
    「事情已定下了。」說完,秀忠又覺好奇不解,道,「子姬之下還有兩個女兒。這次不妨先聽聽你的想法。」
    「恕妾身直言。在嫁入德川家之前,我曾是九條道房之妻。」
    秀忠突然感到一絲不快,但強掩住了。
    「已有一個女兒嫁與豐臣大人,另一個我想嫁到別處。」
    「哦,誰家?」
    「不說也罷。妾身不敢反對大人和父親大人的決定。」
    「說說無妨,又不只這兩個女兒。難道說,你想把其中一個嫁給公卿?」
    阿江與夫人微微搖頭,表情甚至帶著一絲輕蔑。秀忠愈發不解,卻未繼續問下去。他想,若不把女兒嫁給公卿,那還是嫁給武家,成為確保太平的一顆棋子才是正理。
    然而此時,阿江與卻又突然道:「妾身還是說吧。」
    「好,以後也可作參考之用。」
    「妾身想嫁一個到宮中。這也是為咱們家的將來著想。」
    秀忠心頭一驚,手中的筷子險些掉下地。
    有時,女人的野心甚至比男人還大。一個接著一個出生的都是女兒,這讓秀忠多少有些失望。若是男兒,他定會帶在身邊,嚴格管教,讓其成為德才兼備的有用之人。但若是女兒,他無論如何也插不上嘴,頂多就是給她們選擇婆家或挑挑夫婿,以便協助祖父實現宏圖大志。淀夫人乃是太閣側室。阿江與莫非是要和姐姐一比高低?他從未想到夫人會有這種想法,感到萬分驚訝。
    「呵呵。大人吃驚不小吧?但妾身起初也無這種想法。」
    「哦。」
    「自從得知關原大捷的消息以後,妾身便以為,此事也得考慮一下了。如今,德川獨步天下。因此,最重要的,便是保證自身不被任何人覬覦。若送進宮中的女兒產得一子,繼承大統,到那時,天子成了外孫,豐臣嗣子又是女婿。不僅天下大名們會對我們另眼相看,父親大人的宏圖大志,也就是太平盛世也能得到保證。」
    秀忠不能作答。他甚至感到,這真是一場可怕的陰謀。與夫人比起來,我是不是有些過於膽小了?想到這裡,秀忠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聽了父親的抱負以後,秀忠開始反省自己目光的短淺。而夫人的話進一步打破禁忌,把德川氏的前程真真切切擺在了他面前。在性情方面,阿江與總是佔據上風,這讓秀忠常常感到壓抑。此時,他心中無比自卑:眼前這個女人擁有可怕的膽量,其智慧乃是與生俱來!若有一個做了天子的外孫,豐臣氏的存在何足道哉?
    秀忠慌忙放下筷子,小心翼翼推開飯食,「這便是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他擦了一把額上的汗珠,憂懼並生……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4
第325章 於大歸天


    德川家康生母先時從江戶來到了伏見,在此安度晚年。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前來拜訪。
    老夫人以前名於大,現在被人稱為傳通院夫人。
    時入慶長七年,傳通院年已七十有五。六十一年前,她生下了家康,之後不久母子分離。她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夠早晚守著家康,過上這等平靜的生活。直到現在,她還常常夢見早先的事。每當午夜夢回,感激之情便會油然而生。然而,在夢中,她卻哭個不休。過去的事情常在夢裡再現,她一旦哭起來,淚便不止。
    夢中諸人,現在幾都離開了人世:家康之父廣忠、母親華陽院、父親水野忠政,以及曾多方照顧她的酒井雅樂助……
    六十年後,她再看看周圍的一切,常覺不可思議,亦常暗自發笑。那時的竹千代現已位極人臣,成了掌管國家大事之人。作為母親,她為兒子感到驕傲。這是人為,還是天定?她經常這般詢問自己。
    茶屋家的上代主人清延曾經對她說:「夫人乃是天下第一母親。」她聽到這話,竟不感到奇怪。每當想起此事,她便渾身發熱。清延也已不在人世,現在茶屋的家主乃是十九歲的清忠。
    二月初一,井伊直政去世了,年僅四十一歲。據說自從關原一戰負傷以來,他的身體便每況愈下,最終不治而亡。
    唯獨家康卻愈發精神了,而且據說他的側室阿萬也己懷有身孕。他五十九歲時,阿龜夫人生下五郎太丸,家康多少感到不大自在。然而奇怪的是,六十一歲時又得一子,他卻裝得若無其事。
    將要出生的,走向死亡的……時日在一刻一刻流逝,人也在一點一點變化。在這變化不止的人世間,能夠活到七十五歲,於大對上天已抱著一份足足的感激之情,即便馬上死去,也應瞑目了,還在心中苦笑什麼?她自然知道,自己是出於貪念,但她仍然覺得須再為家康做些事。
    這日,於大聽說茶屋清延次子又四郎清次從長崎回來,便叫他過來。
    「又四郎還沒到嗎?」於大讓人把墊褥挪到卧房門口,五月的驕陽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大約兩刻鐘后,又四郎才趕過來。「老夫人身體還是這般硬朗,小人欣慰之至。」又四郎今年剛十八歲,但與他體弱多病的兄長比起來,要健壯得多。茶屋家在朱印船出海時,為「九艘船」之一,之後便專註於生意,經常前往長崎。
    家康去年曾回過一次江戶,接了於大,便又回到了伏見。那時,又四郎匆匆拜見過於大一面,便趕往了長崎。
    「你還跟以前一樣精神,真是太好了。裡邊請。」
    「打擾老夫人了。」又四郎雖然只有十八歲,但體格和言談舉止均像二十五六歲的人。
    「又四郎,我有兩件事想托你。」
    「只要是又四郎能辦得到的,請儘管吩咐。卻不知是何事?」
    於大微笑著點點頭,令幾個侍女退下,方道:「此事只有你才能辦到。」
    年輕的又四郎看到她屏退了侍女,表情有些僵硬。他清楚地知道,這位老夫人是個什麼樣的母親。家康到江戶去接她時,她囑咐道:「路上不可張揚。」於是,家康僅帶了三十幾個隨從便沿東海道出發了。從大津到山科迎接的公卿以及各大名,始時竟未發現那便是家康的隊伍,後來才追上來,甚是狼狽。隊伍過於簡樸,出迎之人起初還以為頂多是個小吏。縱然是因為家康不願違逆母親意願,但經此一事,家康的風評越發好了。就是這樣一位老夫人,今日卻屏退了在場侍女,可見所託之事甚是重要。
    「又四郎,先說這第一件,我想讓你到長崎之後,學習洋人的學問。」
    又四郎吃了一驚,道:「這……其實小人已經開始學習他們說話。老夫人怎生會想到這事?」
    「我這老太婆到多大年紀,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啊。」
    「是。」
    「大人對於我這老太婆來說,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兒子。因此,我也想為他做點什麼。」
    「小人明白。」
    「將來,到了太平盛世,生意自變得極其重要。我擔心他到時聽不懂洋話。要是像你這般能幹的年輕後生能精通洋人的學問,好處將不可估量。」
    又四郎緊緊盯著於大,嘴唇有些發抖。老夫人僅此一句話,就足以讓年輕的又四郎熱血沸騰。
    「人一生啊,必須做一件有益世人的事情。」於大興緻勃勃繼續道,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在岡崎生下家康之前,我出於這樣的想法種下棉籽。多虧了那棉籽,松平人一直對我這個老太婆念念不忘,一看到棉花,便想起我。」
    茶屋又四郎神情緊張地點點頭。他沒想到,從這個老邁的幸福女人嘴裡,竟說出勸學之言。她的確不是普通女人。以前他就常聽父親談起,說她年僅十七歲便被迫離開松平氏。那時她深知自己的哥哥是性急之人,怕他做出何等不測之事,半道便讓送她的松平家人回去了,因此,松平氏沒有一個人怨恨她。後來,家康平定了三河,她方被接回岡崎。今年已經七十五歲的她,處事時依然保持著謹慎小心的態度。
    「像你這般天資聰穎的年輕後生,若是能夠為了後人,學些洋人的學問,定會如虎添翼,不不,應該說定會讓佛祖滿意。」
    「老夫人所言極是。」
    「因此,我想讓你努力學習他們的學問,如何,你願意嗎?」
    「老夫人,您不用擔心!若是那洋人的學問,又四郎定會全心全意去學習,況且這也於我們茶屋家的繁盛有益。」
    「好,太好了。那麼,我還有一事相求……」傳通院突然警惕地壓低了聲音。
    「請儘管吩咐。」
    「令堂是生於花山院的參議大人家中吧?」
    「正是。家母現在家中,身體好得很呢。」
    「我想通過你母親暗中打聽一件事,不知合適不合適?」傳通院臉上恢復了孩子般的熱情。茶屋又四郎大感興趣。
    「不過,這只是你我之間的事,萬萬不要對外人說。家康覺得自己出身於武將之家,便不想要朝廷的官位,而希望天皇能下詔敕封將軍。」
    又四郎全身僵硬,盯著眼前這老夫人。這話令他大感意外,比起勸學之言,此事直如驚雷。宮裡近來因為敕封家康為將軍還是關白之事,產生了分歧。茶屋家負責宮裡的衣料,又因母親的關係,又四郎對此事也略有耳聞。
    「老夫人,您是想幫大人完成他的心愿?」又四郎屏住呼吸道。傳通院長舒了一口氣,對著又四郎雙手合十。
    又四郎不語。傳通院已是古稀之年,又四郎原想,即便有些什麼,她也不過發些瑣碎的牢騷,然而她卻道出了一件連重臣也不敢輕易出口的事。她難道認為我能幫上什麼忙?又四郎實在感到羞愧。他所能打聽到的,無非是誰不同意敕封將軍之類。即便能打聽出這些,說與傳通院聽,又能怎樣?難道她還能去說服人家?
    「又四郎,」傳通院雙手合十,向又四郎道,「你能否轉告令堂,就說,我老太婆生下了大人,卻未能養育他,是佛緣淺薄。因此,我現在每日禱告佛祖,希望能收走我,並完成大人心愿。」
    「老夫人……」
    傳通院夫人像孩子一樣點了點頭,「要是大人能夠遂了心愿,太平盛世定能到人間。你也知道,所司代是板倉大人,佐和山那邊有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效忠天皇的井伊大人。加強了京城的防守,然後把眾大名聚集到江戶,由大人好生看管,亦能保證天子和公卿安全。呵呵,你大概會笑我不服老。其實,大人想得更周密,我才想助他遂了心愿。」
    「小人明白。」又四郎的聲音有些嘶啞。在關原之戰中,他曾協助兄長運送兵器糧餉,卻不知家康有意至江戶執掌權柄,甚至老母傳通院亦有此念。「那麼,小人將大人和老夫人的願望轉告給家母,之後呢?」又四郎想傳通院夫人既徑過深思熟慮,想必早有打算,於是這般問話。
    傳通院再次雙手合十,「女人自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你就說,我是以性命為大人祈禱。」
    又四郎險些失聲。傳通院比年輕的自己還要冷靜,這是一個隱含著深奧玄機的謎。父親四郎次郎已經不在人世。然而皇宮與公卿之家,都與茶屋家有些關係。傳通院必是看到了這些,才對又四郎提出這個念想。「女人自能明白女人的心思」,這是多麼平常,然而又多麼執著的慈母之心!
    之後,於大未再說讓又四郎為難的話。她親手沏了一碗茶,用懷紙包些家康送來的白砂糖,眯著眼睛吃得津津有味,還苦勸又四郎也食用一些。又四郎一本正經接過來,嘗了一口。他想笑,卻不敢笑——那糖其實是他以兄長的名義進獻給家康的。之後,傳通院又說了些家常話,談到家康應高台院之請,為高台院建了一所寺院。高台院住在寺中未免寂寞,希望又四郎能夠抽空去看看她。又四郎應承下來,便告辭去了。
    於大讓侍女把又四郎送到門口,便開始抄寫佛經,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
    「老夫人,奴婢給您揉揉腰吧。」貼身侍女阿才道。
    於大微微搖了搖頭,阿才為家康同母異父弟康俊所送。見老夫人搖頭,阿才便走到於大身後,為她打扇。她知於大的想法。其實,於大正在與自我爭鬥:她對自己晚年的幸福感到恐懼,更確切地說,是對安逸地活著的恐懼。
    於大和康俊經常對阿才說起,當初她被迫離開松平家,剛剛嫁到久松家時,曾向久松家的洞雲院獻了一份血書《觀音經》。當時於大甚是挂念年幼的家康,於是咬破手指抄寫經文,虔誠地許下一個願,願以性命換取家康平安。
    於大許的願應驗了。家康如今擔負著莫大的使命——締造萬民期待的太平盛世。然而,於大卻未能獻出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萬人仰慕的天下最幸福的母親。她覺得,自己不能這麼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於是忍受著腰酸背痛抄寫經文,以安撫良心。這一切,阿才都清清楚楚看在眼裡。
    剛到伏見時,於大因傷風而卧床,家康送來了葯,她卻拒而不用:「若是吃了,便心中有愧。」
    阿才覺得,老夫人定然是覺得愧對她許過願的神佛,於是,今日便未強為她捶腰。
    於大還在抄寫經文。阿才一聲不響跪在身後為她打扇。時到傍晚,天氣愈發悶熱,汗水浸濕了於大的衣領。阿才沒敢幫她擦汗。因為在於大心裡一直有一個結,她堅信,只要自己受苦,便能確保家康平安。
    兩名侍女拿來了燭台,於大才抬起頭,似剛剛注意到天色已暗。
    「阿才,我今日和茶屋那後生說話時才想到,我還得許一個願。」
    「又要許願?」
    於大放下筆,緩緩離開書桌,「那孩子,是個有出息的。」
    「是。大人也曾說過,又四郎定會使得茶屋一門更加興旺。」
    「是啊,比他哥哥強。」於大不斷點頭,道,「這麼一個伶俐的孩子,也沒能聽懂我的話。世上的事情就是怪,原本可以解開的結,卻又糾纏在一起。」
    阿才不解地歪了歪頭,往前膝行一步,「茶屋公子沒聽懂?」
    「是啊。七分懂了三分未懂。」於大微微搖了搖頭。她在猶豫。
    「他哪裡不明白?」阿才有些不解。
    「雖說沒明白我的意思,但也不是那孩子的錯。就連宮裡的大人們都猶豫不定呢。」
    「宮裡……」阿才吃了一驚。
    於大也為自己的失言嚇了一跳。她又微微搖了搖頭。「把燈點上吧。」她改變了話題,「大家都擁戴大人,真令人感到欣慰。」
    阿才依令,起身點上了蠟燭。她知,這不是她能主動去問的話題,於大也沒再提到「宮裡」。
    於大認為,宮裡的人畏懼家康,這讓她極為不安。宮裡的人似認為,若不給家康高官厚祿,事情便難以收拾,然而秀賴又讓他們感到為難。於大想通過又四郎的母親讓他們知道,所有的顧慮都是不必,家康乃是想做武家統領。又四郎確實沒有完全理解於大的意思。
    世上之事,知易行難。當事雙方往往互相揣測,卻都不敢妄動。目下一朝公卿,無一人敢對家康出言不恭。然而家康對自己的事亦總是緘口迴避。因此,就連經常與之來往的承兌、崇傳和其他五山長老,也不敢妄自推測家康會受何等官職。雖然眾人都知,天下已經握在家康手中,卻還有已故太閣之子秀賴在。因此,若不弄清家康對秀賴的態度,便無法輕易置喙此事。
    深知家康心思的於大憂心忡忡,於是對聰明伶俐的茶屋又四郎提到這些,想讓他打探一下當前宮裡情形,但她又覺良心有愧:這都是我自作主張,真是過於自負了。她絕非懷疑家康是否擁有這樣的實力和品德,而是懷疑自己到底有無插嘴的資格。於大曾向神佛許願,願為家康獻上自己的性命,她的願望圓滿實現了,她自己卻得以安享晚年,所以她總覺得並無資格再有奢望。
    願望都是無休止的慾念所致。因此,於大在又四郎回去之後,便開始誦經懺悔,但懺悔之後,慾念又起:身為母親,我還沒為兒子做一件大事!慾念和自責灼燒著她的心。她哪裡知道,這便是母親對兒子永無休止的關愛。
    我的貪慾太深,總是期待本不該期待的東西,真是業障纏身。於大深受佛法的影響,她堅信現世的盛衰苦樂,都是過去的惡因善根積累而致。事實也是如此,據她所知,無事例外。心中有愛的人,子孫皆得到了榮華富貴,而那些整日里相互怨恨、爭權奪利之人,由於惡業積累,子孫也無不走向了敗亡。
    整個院子都已被黑暗吞噬,外面一片寂靜,屋內燈光柔和。於大忽道:「阿才,我下定決心了。」
    阿才把侍女端上來的膳食擺在於大面前。
    「我的臉色是不是好多了?下了決心,便覺得舒坦了。」
    阿才笑著點點頭。食案旁的於大看起來的確很高興。
    於大與往常一樣,對著飯食雙手合十,卻遲遲不拿筷子,「阿才,女人真是罪孽深重啊。」
    阿才不答。她知道,老夫人興緻勃勃說話時,必會回憶往事。這時與其附和她,不如默默聽著,方更能讓她高興。
    「你也是個女人,要好生記著。」
    「是。」
    「女人有了夫君,便會愛夫君;有了兒女,亦會愛兒女。」
    阿才有些不解,莫非愛也是惡業?
    「就是惡業。」於大似乎看出了阿才心中的疑問,馬上道,「關愛兄弟,關愛下人,連養的貓與鳥也愛。這種對愛的執著,不知不覺間便埋下了怨恨的禍根。我曾經見過因嫉妒發狂而殺死側室的女人,甚至還有因嫉妒而出賣夫君的女人。有人因為太關愛自己的下人,殺掉他人的下人,也有人因為狗打架,去毒殺鄰家的狗……」
    阿才認真地點點頭。若從這個意義上講,「愛」的確是惡業。
    「阿才,因為愛自己的孩子而憎恨別人的孩子,這種關愛便不能成為善根。但女人往往會犯這種惡業。」
    「是。阿才銘刻在心。」
    「不,這不是對你說的。我是對我自己說。」
    「老夫人怎會那樣……」
    於大眯著眼笑了,「看,看,你也老是這般袒護我。我要說的還在後頭呢。」
    「是。可是,湯要涼了。」
    「哦。我都忘了,那我先喝一口。」於大托起碗,津津有味地啜了兩口,放下碗,又道:「然而世上尋常女子,最關愛的是什麼?」
    「這……應該是兒女吧。」
    於大搖了搖頭,「不。你不就沒有兒女嗎?」
    「那……不是兒女,便是夫君了。」
    「不不,你也沒有夫君。」
    「那是……」
    「是自己!女人最愛的是自己。」於大重重說完,把飯食從膝上拿開,虔誠地雙手合十。
    阿才以為於大一時說得興起忘了吃飯,不由微微一笑。七十五歲的老夫人,真是長壽。世上極少有能活到八十以上的女人。許多人往往一過了六十,腦子便不中用了,有的甚至變得完全像個孩子,僅僅是苟延殘喘。因此,目下的老夫人實乃罕見之人,不但說話還那般有條不紊,就連自我規誡,嚴格程度也絲毫不遜於年輕的阿才。可她畢竟七十多歲了。
    阿才本來想笑,但她抑制自己,道:「老夫人,您還沒吃飯呢。」
    「哎呀呀!」於大笑了起來,「原來你看到了。」
    「是。您才喝了一點點湯。」
    「這就已經夠了。已經飽了。可能是剛才和又四郎一起喝茶時,吃多了糖。」和往常開心時一樣,於大戲謔地微笑道,「我要是不吃飯,你就老是擔心,我才故意用說教來引開你的注意力,沒想到還是被你看見了。」
    「老夫人您真……」
    「把這些東西撤下去吧。」
    「老夫人真的吃飽了?」
    「當然,我跟你客套什麼。」
    「要是您覺得身體不適,得告訴大人。」
    「那沒用……不,我不喜那樣。你告訴了大人,他定會馬上派醫士過來給我開藥。你知道,老太婆最不喜歡吃藥……」
    阿才並未往深處想,依言將飯菜撤下了。
    然而自第二日始,阿才感到於大與往日大大不同。用早飯時,於大說院子里那些枯萎的牽牛花看著礙眼,命阿才去把它們摘掉。阿才摘完花回來,見老夫人已經在喝湯。當時她沒多想,可晚飯時,她又吩咐阿才去辦事。
    這次是讓阿才去給在家康麾下效勞的下野守忠吉送一份抄好的經文,「在關原一戰中,井伊大人救了忠吉的性命,自己卻不幸負傷,終於亡故了。忠吉說,要把這個送到井伊家。人老了就是健忘,趁想起來,你快快給他送去。」
    阿才慌忙去送經文,回來時,發現晚飯已被撤下。她感到不對,到廚下一看,根來漆小飯桶里的米飯,絲毫未動——傳通院把阿才盛來的飯全放回了飯桶!
    阿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讓她不寒而慄。傳通院這次所許的願,難道是絕食自盡?若這個預感不差,阿才的處境會十分艱難。
    家康和其異父弟松平康俊和康元,都曾吩咐過阿才,老夫人的一日三餐必須由她阿才親自伺候,絕不能託付他人。一方面當然是為了防備有人下毒,另外,傳通院上了年紀,應該注意調理膳食。這位天下第一母親,萬一真的許下了那麼一個願,又當如何是好?
    於大乃是個一旦下定決心,便不會回頭之人。她若覺察到阿才已經注意到此事,定會主動對阿才說明。於大若對她說明,並且要她理解,阿才勢必面臨兩難。
    第三日晨,阿才端上早飯時,發現手有些不聽使喚,一個勁兒地顫抖。她還沒作出決定,害怕主動去問,更害怕傳通院對她告白,並要她保守秘密。
    傳通院一直在佛前禱告,許久,阿才把飯端到了她面前。不知為何,阿才覺得老夫人憔悴了許多,又是遲遲不舉筷。
    「阿才……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自私自利的老太婆?」
    「老夫人怎生這麼說?」
    「我已經下了決心,心中舒坦。你心性聰明,定能猜出我的決斷。」阿才不知所措。
    傳通院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決定,把最關愛的東西,依誓言獻給佛祖。如此一來,吾兒便能如願以償。」
    「老夫人……」
    「阿才,莫要哭,你一哭我便沒法往下說了。」
    「是……」
    「我是想,這樣做了,德川十五代先祖都能守護太平盛世。在吾兒的努力下,德川確認了血統,開始祭祀。若不祭祀祖先,卻又希望祖先保佑,又怎能得到佛祖眷顧?我說得太多了……」於大停一停,旋又笑了,「明明是下了決心,我真是只顧著自個兒……阿才,你能不能讓大人幫我叫侍醫來?」
    阿才一時竟沒明白於大的意思,「老夫人說什麼?」
    「去跟大人說,讓他給我叫個侍醫來。」於大盯著阿才,把膝上的飯推到了一邊,「並不特別難受,腰不酸背也不痛。只是不知為何,就是不想吃飯。」
    「要叫侍醫?」
    「是。」於大使勁點頭,又笑了,「真沒出息。老說些大話,最後還是愛惜自己。我不能就這樣捨棄性命,還讓你這般擔心。」
    阿才有些摸不著頭腦。於大依然笑著,一臉慚愧。老夫人真的因為沒了食慾而擔心嗎,還是考慮到阿才的處境裝病?看她的表情,似是前者;可從她的性情思量,則可能是後者。
    「老夫人多少吃一點吧。」
    「唉,那就喝幾口湯吧。」於大把推到一邊的早飯又拉了回來,端起湯碗,動作頗為自然,毫無可疑之跡。她道:「天一熱,就不思飲食。」
    「要是想吃什麼……」
    「不不。」於大擺了擺手,雙手合十,「還是因為歲數大了。我要是太固執,以後就去不了西方凈土。你不必擔心。」
    阿才只能半信半疑撤下飯食,叫人去回家康。
    家康馬上叫了曲直瀨玄朔前來診脈。玄朔診后,道:「不必多慮,很快就能康復。」
    然而於大卻沒如他所言很快康復。開始時她還起來抄抄阿彌陀經,七日後便卧床不起,形容也一日日消瘦下去。
    醫士換了好幾個。雖然都知道脈搏日漸衰弱,乃是因為食欲不振所致,可除此之外,一切又都無礙。於是,醫士都說:「恐是陽壽已……」他們都想到了於大的歲數。
    如此一來,阿才愈發坐立不安,總覺老夫人之恙有其他原因。
    卧床以後,家康常來探視。有一次,他還特意帶來了一種珍貴的新瓜。他親自弄碎了瓜,喂進母親嘴裡,希望母親能吃上一口。家康在時,於大把瓜含在嘴裡,可待家康一走,她便吐了出來,道:「我真高興。可肚子里有上千尊阿彌陀佛,已經沒有裝這些瓜的縫兒了。」
    八月二十五,天氣明顯轉涼,於大硬要阿才扶她坐起來。阿才只好扶她起來,靠到疊起的被褥上。於大道:「沒事了。天涼了,我慢慢就好了。」她說著,讓阿才拿來一個匣子。
    「現在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恍恍惚惚看見鳳來寺的真達羅大將。他對我說:你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得給大家留個念想。你把匣子里的東西拿出來。」
    阿才看那裡邊,有五個小包,包內有梳子、簪子、義甲、香袋等,每包里又加了幾塊黃金,一一寫了姓名。沒有家康的名字,只有阿江與夫人和於大在久松家生下的兩子的正室等人。
    於大拿出一個裝有香包、胭脂和貝盒的袋子,上邊未寫名字,道:「等阿千過來,把這個交給她,待她長大自然明白。」
    阿才見上邊寫著:傳通院光岳蓉譽智光敬上。她感到胸口一陣疼痛。
    「阿才,這個給你。你這個夏天一直給我打扇,把大人給的這把扇子送給你。」
    第五個包內是一把扇子,另有幾枚小錢。阿才頓時坐立不安:若老夫人是故意拒食,那麼今日做這些事,難道是預感到自己的生命之光即將熄滅?必須去告訴大人……
    「阿才,看你心神不定的,怎的了?我要是想見大人,自己會說。」
    「是……」
    已經無可懷疑了。於大沒有背叛對佛祖發下的誓言,她天生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你怎的哭了,阿才?」分派完物品,於大鬆了一口氣,換了一種激昂的語調,道,「不能輸給男人。堅定和誓言不僅僅屬於武士。阿才,你千萬不能忘了,若是你不夠執著,便是自私。」
    阿才像是中了咒語,僵在那裡。
    「阿才,武將以死在榻榻米上為恥。對武士們引以為豪的事,我曾感到厭棄,甚至想要詛咒它,認為它偏離常規,違背了神佛意願。神佛想讓每個人都壽終正寢,可他們卻急於赴死。」於大倚在被子上,閉眼說著話。她側著身子,一臉憔悴,讓阿才想起院子里乾癟了的白色牽牛花。
    阿才看於大似乎還要說下去,忙用溫水濕了濕她的嘴唇。
    「多謝。」於大微微一笑,繼續道,「但是,我想差了。誰也不喜歡死,不想死,想長久活下去!可即便如此,卻不得不死。我終於明白,這都是因為我們生在亂世。這些,你明白嗎?」
    「是……阿才明白,沒有人想死。」
    於大輕輕點頭,乾枯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誰也不想去死,可是不得不死。人若是沒了這個煩惱,便能將亂世變成太平盛世。為此,我無數次地向神佛祈禱。」
    「以前也常聽老夫人說起這事。」
    「我的祈禱靈驗了,神佛保佑大人。可是,我這個老太婆卻沒有如約……這樣,便要輸給男子了。」
    「那又怎樣呢?」
    「男子堅信太平盛世能夠到來,為此付出性命。我不能輸給他們!真正的武將不能死在榻榻米上——他們這樣嚴格要求自己。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諾言。」
    阿才再也聽不下去。於大絕非僅僅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更是世間少有的剛烈女子。或許這種剛烈堅強,已經分毫不差地遺傳給了家康。
    於大雖然閉著眼睛,但能準確猜測到阿才的心思,道:「都是我這老太婆的夢話。你放寬心聽就好。」
    「是。」
    「我在夢中,見到了真達羅大將,他對我說了三件大事。」
    「三件?」
    「第一,我這老太婆去極樂世界的日子。」
    「啊……」
    「已經近了。我心裡明白。第二,就是對大人的一些要求。阿才,你記下來,以後當作笑話講給大人聽。」
    話題並不輕鬆,於大已是把給家康的遺言講給阿才。
    「大人或許會笑我這個老太婆已經分不清世道和夢鄉。這樣也好。真達羅大將,他暗中跟我說,現在諸佛正聚集一處,商議著要嘉獎大人祭祀祖先的功勞,要讓此後的十五代都是太平盛世。因此,阿才,你這般告訴大人:三五代的太平不是太平,諸佛期待的是十五代。為了能夠讓太平盛世持續下去,他必須作長遠打算,廣施仁政。」
    「是。比十五代還要久遠。」
    於大已經沒了氣力,微微點頭,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代替諸佛廣施仁政。如此,他便智慧無窮,老太婆也就無甚可挂念的了……」
    「可是,老夫人……」
    「嗯?」
    「剛才您說,真達羅大將告訴了您三件事。那最後一件又是什麼?」
    「我這麼說過嗎?」
    「是。剛才已經聽您說了兩件。」
    「咦,那另外一件是什麼來著?」於大開始有些昏昏欲睡。阿才忙搖了搖她的身子,用溫水濕了她的嘴唇。阿才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但又怕老夫人這一睡,再也醒不過來。她惶惶不安。
    「我想起來了。」於大忽然睜開眼睛,「他說,我實現了對神佛的承諾,因此,他會把我送回江戶的傳通院。」
    「江戶……」
    「他還說,我不必總想待在這裡看著兒孫。他讓我在傳通院安頓了以後,要好生保佑領民,保佑每對夫妻和睦。他還讓我莫要覺得孤寂,他和諸佛會常來和我說話。」話剛剛說完,於大便睡了過去。
    阿才不知所措,扶著於大躺在褥子上,輕輕給她蓋上被子后,慌慌張張站了起來,轉念一想,又坐下。她想立即把情形稟報家康,可於大分明不願意讓她如此。她若告訴家康,於大是為了還願而拒食自盡,家康會怎樣反應?
    於大的氣息漸趨平穩,或許她正在夢裡和諸佛談話。若是凡俗之人,必會認為於大心中悲哀,但家康不會。然而其他的兒孫呢,他們能明白嗎?他們甚至會責怪醫士……阿才心中已是大亂。
    慶長七年八月二十八,上午,於大呼吸開始紊亂。她勉強對阿才道:「叫大人……大人……」
    家康來到跟前時,於大已昏迷不醒,失去了知覺。家康一直守在榻前,寸步不離。申時剛過,於大咽氣了,享年七十五歲。
    「老夫人仙逝了!」玄朔這麼說,家康緩緩地用筆尖潤了潤於大的嘴唇,然後輕輕閉上了眼睛。他未雙手合十,也未念佛,但看得出來,他全身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就像睡著了一般。」
    「這才是真正的往生。」
    「沒有一點痛苦,也沒透露半絲遺憾。」
    侍女們在一旁竊竊私語,阿才突然想放聲大哭。誰也不知老夫人的本意。不管老夫人容顏多麼安詳,都絲毫不能釋解阿才內心的重荷。
    於大在不斷的自我鬥爭中逝去,即便閉上了眼睛,或許仍未放棄對太平盛世的孜孜企求。想到無人知道老夫人心中這些願望,阿才心中陡增一層悲哀,她已不想再說出真相。
    不管是否出於自己的本意,人終有一死。老夫人清楚這一點,才作出這種選擇。也許她現在害怕見自己的骨肉,正急著趕往江戶的傳通院,要在那裡一心一意保護領內的百姓,保佑家家和睦戶戶安樂。
    「阿才,」家康突然道,「把枕頭換個方向。」
    「是。」阿才應著,將於大的頭部轉向北面,安放於枕上,擺上香和花,把懷劍放在於大懷中。可阿才的心不在這裡。這裡躺著的是老夫人的遺體,她的亡魂卻漫步在空中,朝著江戶去了。阿才心裡只有這些。
    家康依然默默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重臣們已經接到知會,接踵而至。
    阿才在閃爍的燈光里,看見智光院的上人來到遺體跟前坐下,頓時吃了一驚。這就是人的一生?不知為何,在這迷惑之中,她的眼淚嘩嘩淌了下來。這莫名的感動,是因為她終於知道,傳通院絕非不幸之人。
    阿才暗中看看家康,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5
第326章 國士駕鶴


    慶長八年二月十二,德川家康正式敕封為征夷大將軍。其時家康生母於大去世已半年。
    是歲新年,諸大名按例先去大坂向豐臣秀賴道賀新春,然後轉往伏見城給家康拜年。家康雖手握天下權柄,但眾人依然認為,秀賴乃是不二的「少君」。
    對於此事,家康未表現出絲毫不悅。他自己亦在二月初四特意前往大坂,拜見秀賴,致以新春的祝賀。當然,通過勸修寺參議和烏丸父子,他已知敕封將軍儀式近日便會舉行。家康恐正是懷著某種感慨,規規矩矩依禮前去拜謁。這次拜謁,乃是對秀賴最後的禮數,只是不知秀賴的近臣是否察覺到了這些?
    將軍謝恩儀式於三月二十五舉行。
    家康正式的官名為「征夷大將軍、氏長老、獎學院淳和院兩院別當、牛車兵仗、從一品右大臣」甚是冗長。家康尚未進京謝恩,宮裡的女官們就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翹首等著新將軍到來。
    家康一行三月二十一從伏見出發前往二條城;二十五日,到達皇宮,時為巳時二刻。
    一大早,一行便朝服束帶,整頓威儀,童僕善阿彌站在前頭,次為騎馬的諸大夫和二十位徒步武士,之後便是家康所乘牛車。車兩邊有騎馬侍從八名,之後,隔著十位騎馬的大夫,乃是乘轎的五名扈從。這五人自然也身著朝服,依次為結城秀康、細川忠興、池田輝政、京板高次、福島正則。秀康雖為家康親子,但亦為秀吉養子,故五人可說都是受豐臣厚恩。從此處亦可看出家康深意。他並非要和大坂對立,而是要以包容之心將大坂納於掌握之中,頗為自然。
    到皇宮,家康首先在長橋上歇息片刻,然後在奏事官的帶領下到了御前。此時情形,後人《御湯殿上日記》中有記載曰:「……新田大人(家康)赴御宴,宮中女官、出迎諸臣,均為大人斟酒……」
    家康向天子獻上白銀千錠以為謝儀,還奉上錦緞百匹、白銀百錠和名刀一把,以為新年賀禮。不僅如此,就連親王和諸誥命,家康也一一呈送了禮品。
    從宮中告退,時已午時四刻。至此,於大心愿達成,新田將軍取代了同為源氏的足利將軍。
    茶屋又四郎清次見面聖的隊伍出了皇宮,便朝堺港而去,他要去探望納屋蕉庵。
    納屋蕉庵年邁體衰,此次卧床,恐難有康復之日,故他請又四郎進京親眼一觀家康的受封儀式。
    不僅對於茶屋家,對於堺港百姓,以及博多、平戶和長崎等地的大商家來說,蕉庵都是令他們終身難忘的大恩人,是他們的智囊和軍師。千利休、曾呂利新左衛門、宗及和宗薰等人,都曾得到過他的悉心指點。讓宗薰勸說家康鼓勵商事的是他,最早提出派朱印船出海的也是他。如今,交易的重心已經漸漸從堺港轉移到了長崎,那裡的貿易飛速發展了起來。
    文祿元年制定朱印船法令之時,全國僅有九艘朱印船。
    京都茶屋、角倉、伏見屋各一艘,堺港伊予屋、長崎末次平藏、荒木宗右衛門、絲屋隨右衛門各一艘,船本彌平次兩艘……
    十一年後的今日,朱印船數量已遠非當年可比。這首先緣於家康的保護,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納屋蕉庵老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朱印船若達到三百艘,海內的暴動和騷亂便會減少一半。
    為了敕封將軍的詔書早日頒布,連又四郎的母親也在暗中使力,然而不知何故,蕉庵卻一臉愁容。他並非不贊成又四郎之母的舉動,而是認為,時機尚未完全成熟。又四郎便也開始擔心:家康一向謹慎,若是欣然接受冊封,便意味著天下已經太平;可若是推謝,莫非還有何棘手之事?二月十二頒布冊封詔書,三月二十五家康才進京謝恩,左右思之,這拖得太久了。
    其間,納屋蕉庵已然發病,醫士判定已無康復之望。雖然他謊稱忘了年齡,可粗粗計算,當過了八十。正因如此,茶屋又四郎坐上備好的船隻趕往堺港時,心中焦急萬分。
    茶屋特意去探望老人家,可萬一到時,蕉庵已失去了知覺,則未免令人失望。父親這位老朋友若還清醒,在仙逝前定會給他指點迷津。
    「快些划呀!老人家心懷萬里江山,若是在他仙逝前見不著,我將遺恨終生!」又四郎一邊催促,一邊回憶家康面聖隊伍的古雅華貴。船順淀川飛流而下。
    又四郎清次到達乳守宮蕉庵隱居之處,已是深夜。路口的柵門已關閉,但下人看清來者乃是茶屋家的人,便又打開了。到達蕉庵府前,又四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若老人家已仙去了,大門口定會高懸燈籠。雖未收到訃聞,可這一路上會不會生了變化?
    「還沒掛起燈籠,甚好!」到了門前,又四郎對隨行的跟班道。跟班忙在門口道:「我們是茶屋家的人,從京城趕來,欲見納屋先生!」
    從裡邊傳來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似乎在門房等了許久,聲音有些迫不及待:「二公子,請稍等!」
    又四郎一驚,問道:「您怎生知道是我?」
    「爺爺說,二公子急匆匆上了船。」
    「納屋先生怎會……」
    「爺爺笑說,人瀕臨死亡,便會擁有神通;又說,人一旦有了神通,便該死了。爺爺已等候多時了。」
    雖然沒看到對方長相,可聲音清脆入耳,又四郎頓覺有些心慌,門一開,他便道:「煩請小姐帶在下去見先生。」
    「爺爺今日起來,正看這些天收到的禮呢。」女子笑著在前引路。踏著大粒卵石鋪成的通往內室的路,她邊走邊道:「小女子阿蜜,幼時曾見過公子。」
    「阿蜜?」
    「是。木實乃是我堂姐。宇喜多秀家迎娶夫人時,我跟著去了備前。」
    這麼一說,又四郎想起來了,「那個,那個小……」
    「呵呵,那時六歲。如今也不小了。」
    「哎呀呀。」又四郎輕聲附和著,但沒說下去。秀吉養女、前田利家之女嫁給宇喜多秀家時,阿蜜作為陪嫁跟了過去。若真的是她,算起來應比又四郎大了一兩歲。
    據說秀家後來逃到了薩摩,夫人則被接回了娘家,阿蜜才回了納屋處。又四郎想,若是貿然開口,反而可能刺到對方痛處,遂選擇了沉默。
    「聽說金吾中納言也故去了。關原之戰引人怨恨……」阿蜜好像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好友,一路喋喋不休,把又四郎帶到廊下。
    「是啊,世人都說,是因為小早川大人的倒戈,才導致西軍慘敗。」又四郎接過話頭,「聽說金吾大人才二十六歲。因為宇喜多沒有子嗣,便由他繼承了岡山城,還未來得及熟悉城中事務,便已身亡……真是人生如夢啊!」
    說著,已到了蕉庵房門口。阿蜜正要拉開門,從裡邊竟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喂,阿蜜,又四郎是我的客人,可不許你搶了去。」
    「爺爺真是貪心,上路時反正都是您一人。」
    「誰說的?不是還有人殉死嗎?怎樣,又四郎,陪老頭子一起走?」
    「晚生怕要讓先生失望了。」又四郎的心情也變得出奇地輕鬆愉快,接道,「說到殉死,聽說先生擁戴的征夷大將軍不日就會發出禁令。」
    「內府大人接受了冊封?」
    「不是內府大人,是從一位右府大人。」這時,又四郎才注意到室內有些異樣,不禁四處打量。
    蕉庵盤著雙腿坐在褥子上。屋內點著許多蠟燭,大約剛才還在分揀禮品。木樽內有織田有樂送來的鯽魚壽司,也有藤堂高虎送來的鯛魚乾。納屋家人送的禮亦各式各樣。對面一個小檯子上放著的白砂糖,乃是所司代板倉勝重託茶屋家所送。
    蕉庵坐在成堆的禮品當中讀一張紙。又四郎不由心道:這老頭比我還貪心。
    又四郎剛坐下,蕉庵便將紙扔給他。又四郎接過一看,是同樣因為年邁體衰而命不長久的坂田宗拾(曾呂利新左衛門)的信函,上邊寫著:「收禮甚多,本想分些於先生,可若如此,又恐先亡於先生。吾恐入不敷出,因此作罷。」坂田宗拾顯然語帶戲謔。
    「說不定宗拾真要走在我前邊。寫得一手好字的他,筆下也沒了力氣。」蕉庵這麼嘆著,又突然想起什麼,睜大眼睛繼續道,「人真是脆弱啊!誰也逃不過一死。老夫經歷了信長公父親怪死、信長公烈死,再往後便是光秀、太閣和石田三成。就是淀屋、茶屋和利休各家,也已易主換代。這都是夢啊,都是夢……」向來堅強洒脫的蕉庵今日讓人出乎意料。
    為了不使氣氛沉重,又四郎故作輕鬆道:「在這些人當中,最硬朗又最自在的,大概就是先生您了。」
    蕉庵卻不睬他:「又四郎,聽說令兄身子不怎麼好。」
    「也並非卧床不起,只是易疲乏。」
    「人終有一死,這是亘古不變的法則。即便是征夷大將軍,也不會長生不死。」
    又四郎本以為蕉庵會高興起來,可竟說到家康也不長久。他吃了一驚。
    「以先生的神通,已經預知到那個時候了?」
    「休把我的話當說笑,又四郎。我得快些上路,我聽到有人在召喚我了。」
    「召喚?」
    「是啊。也許是閻王,也許是風,或者星辰。」
    「請先生指教。」
    「德川大人成了征夷大將軍,可喜……可賀。大人活用賴朝公故事,作為武家棟樑統領天下,大人在世時,海內能安定一時。」
    「安定一時?」
    「是啊,我要說的,便是他逝后的事情。我不在了,大人與他的重臣都故去之後,何樣的人物才能保住長久太平呢?」
    「是啊。」
    「別隨隨便便附和,又四郎,你必須……擔起這個重任。所以,老夫才想在閉眼之前,見你一面。我拒絕了閻羅,騙他說想要看看德川大人能不能封了將軍。」說到這裡,蕉庵端起阿蜜呈上來的葛湯,喝了一口,又放到一邊。寬敞空曠的屋子裡,除了他們倆,只有阿蜜和一個老嬤嬤,過多的燭台使得整個屋子顯得陰森可懼。
    「哈哈,德川大人若是未接受將軍封號,我跟你說的話……自是另一番內容。若是辭謝,我便會首先說,如何促使他接受敕封。可若是受了,便要說接受之後,如何奠定太平世界的根基……」
    又四郎嚴肅起來,這個老人的執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不是大名,可正因如此,在太平盛世反而不能安逸。德川大人……歸天之後,國家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麼,你想過沒有?只管直言。」
    「第一件,想必便是德川氏和豐臣氏的關係……」
    又四郎一邊說,一邊看著蕉庵的臉色。
    蕉庵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大聲喝道:「笨蛋!才不是此事!」
    聽到斷喝,又四郎反而放下了堵在心頭的那塊石頭。這才是蕉庵!這曾對著信長公狂吼之人,其烈性依然活在漸已枯萎的軀體里。當初因和秀吉身邊人不睦而將宅子獻給寺院,移居暹羅的呂宋助左衛門,據說也曾被蕉庵一聲大喝嚇破了膽。
    「和豐臣的糾葛早就不是問題。以這點見識,你……你日後何以立足?」
    「此話怎講?」
    「豐臣氏的地位已然明確。德川大人接受將軍之位那一刻起,豐臣秀賴便成了將軍位下一個……區區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俸祿的大名,和以三十萬石苟延殘喘的上杉景勝與毛利輝元,毫無兩樣。若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輕舉妄動,勢必自取滅亡。但海外……則大不一樣,又四郎。」
    「海外?」
    「是。茶屋家將朱印船發往世間各地,而你卻……卻連這個也看不清,你還能幹什麼?」
    又四郎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屏住呼吸。蕉庵並未老朽,他言之有理。如今所謂豐臣和德川的對立,不過是道義和情感上的問題。兩家實力懸殊有如天壤,關原一戰,豐臣之勢大多已經敗亡。
    「又四郎,你還記得助左衛門和木實嗎?」
    「當然記得。」
    「他們現在……暹羅國,掌管往來船隻。他們有消息說,葡國班國來航的船隻近年來銳減,取而代之的乃是被稱為紅毛鬼子的尼德蘭人和英吉利人,其勢力大增。」
    「這些事,不才在長崎也有耳聞。」
    「光聽到而不能作出判斷,亦無用。你應知道,海外諸國也有勢力消長。」
    「是。」
    「尼德蘭人已經開始在暹羅國築城。我們國人也一樣。朱印船遠至安南、大城(泰國故都)以及馬來等地。」
    「是。高砂(台灣)和呂宋各地,也有國人居住。」
    「正是。這才是日後你所要關注的。若是堺港、博多、平戶、長崎這些地方,觸手可及,不成問題。但在海外諸國,居於彼的國人萬一和當地人起了衝突,又將……如何?你說說。」老人目光灼灼,注視著又四郎。
    又四郎被蕉庵的話吸引,漸漸流露出年輕男兒的熱情。老人的話確實有理,人生在世,追利逐益,衝突自不可避免。若是生起戰火,當地的國人向本國求援時,該當如何?或許蕉庵是想讓又四郎委婉地提醒家康,讓他作好應付這些事的準備。
    「又四郎。」蕉庵又喝了一口葛湯,接著道,「那時有幾種應對之法。征夷大將軍為了顧全國家臉面而出兵保護,其為……第一。第二,這一切……與將軍家無關,由當地國人隨機應變。這第三嘛,就是對同胞不能坐視不管,因此,朱印船船主聯手加以救援,但不以朝廷的名義。你……以何為上策?」
    又四郎往前膝行一步,道:「應據當時情形而定。」
    「你是說據當時情形,要麼向將軍求援,要麼自衛。」
    「是。還有,各船主應組織些武士,配置於船上。」
    「好!不過有一事需特別注意,那就是謹防船主雇來的人奪取船隻,淪為匪盜。」
    又四郎微笑著點點頭,「因此,船主必須練就不亞於匪盜的膽氣和魄力。」
    「好了,」蕉庵擺擺手,「下一件可能發生之事,便是洋人起了內訌,將我國人也捲入其中,你……是否想過?」
    又四郎吃了一驚,他從未想過這事。「沒想過。但這種爭鬥想必不久便會發生。」
    「一定會發生!」老人一字一頓,道,「我們的朱印船雖已有三百餘艘,洋人的船隻卻不可計數。如今,他們的船和我們的船不斷在大洋相遇,擦身而過。他們要麼是……狗咬狗,要麼是聯手攻打我們。那時,你該怎麼辦?」
    又四郎汗顏:「請先生見諒,愚才見識淺薄,尚未想過此事。」
    「真是糊塗透頂!」蕉庵故意生氣地搖頭道,「令尊和將軍家是……是什麼關係?將軍不僅僅是照顧你家。將軍當年應太閣之邀進京,曾在你家安身。令尊可說乃是將軍在京坂的眼睛。」
    「這些事,曾聽先父提起。」
    「茶屋家蒙將軍恩澤,擁有朱印船。而你卻……看不清世道變化,無法協助將軍,遠不及令尊,實為不肖。」
    「愚才慚愧。」
    「知道就好。我並無責備你的意思。但海外諸國的競爭,你務必放在心上,睜大眼睛,隨時將消息告訴將軍。」
    「不才明白。」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此事。若是海外諸國或拉攏豐臣氏,或支持德川大人,問題就大了。不僅如此,九州的島津……和東北的伊達,一旦與海外勢力勾結,便會給蒼生帶來災難。」
    又四郎屏住呼吸,重新打量著蕉庵。這個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看到了這一步?想來自己真是愚笨。朝鮮戰爭草草收場,不正是因為沒有考慮周全嗎?又四郎道:「先生的良言,又四郎此生將銘刻在心。」
    「你能如此……最好。一旦點燃烽火,不僅會……導致海外諸國決裂,更可怕的是……是可能引起教派紛爭。戰事一旦裹上信奉紛爭,便會異常麻煩,信長公便是……便是極好的例證,他的後半生……幾乎是在和各種騷亂與教徒暴動的鬥爭中度過。因此,必須注意。」
    「是。不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何事?」
    「現在,有些浪人頻繁出海。這些人萬一和海外勢力勾結……這些事情必當思量。」
    蕉庵使勁拍了拍膝蓋,大聲說了一句什麼,可那聲音隨即被一陣咳嗽聲淹沒。他緊閉雙目,臉色變得甚是難看。
    「爺爺!」阿蜜變了臉色,跑到蕉庵跟前,「您怎的了?快,快喝點葛湯。」阿蜜一隻手扶住蕉庵,男一隻手將葛湯送到他嘴邊。可蕉庵依舊咳嗽不止,像是被什麼噎住了,呼吸急促。
    阿蜜忙拍拍他的背,「說得太多了。公子,快幫幫我。讓爺爺躺下來歇息片刻。」
    蕉庵使勁搖頭,緊緊抓住又四郎的手。他咽喉深處還在咕嚕嚕響,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射出異光。他顫抖著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又抓住阿蜜的手,輕輕碰了碰又四郎的手。
    又四郎頓時驚慌失措,阿蜜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啊!燒起來了……著火了!」蕉庵抽搐的唇間突然吐出這麼一句。
    「爺爺說什麼?什麼燒起來了?」阿蜜驚問。
    「方廣寺……大佛殿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二人驚訝地對視一眼。蕉庵的眼睛注視著上方,想必腦中出現了幻象。
    「燒起來了。」蕉庵又重複了一遍,言罷,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喉嚨中發出嗚嗚的聲音,身體劇烈地顫抖,之後,便停止了呼吸。
    「爺爺!」阿蜜大聲驚叫,嚇得又四郎一個踉蹌。
    「先生……」
    阿蜜抱著蕉庵,騰出手去試他的脈搏,嘆道:「已經沒了脈搏。」
    「快叫人,阿蜜小姐。」
    「不,不用了。爺爺說了,若是在半夜離去,我一人陪著就是。天亮之前不要驚動他人。」
    又四郎不再強求。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個當年被人稱為熊若宮、作為野武士頭領稱霸一時、到今日仍如聖人一般的納屋蕉庵,一旦身逝,樣子也和尋常老人沒有兩樣。在阿蜜懷中斷了氣的蕉庵,乾枯的臉上布滿皺紋,不過是一具讓人心酸的屍首。
    「讓他躺著吧,阿蜜小姐。」又四郎茫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方對阿蜜道。
    這時,從廊下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是下人。
    「老爺,有人來報信,坂田先生亡故了。」下人還不知道蕉庵已經斷氣,在門外繼續稟道,「坂田家的喜兵衛想先說說先生遺言。」
    阿蜜偷偷看了又四郎一眼,沒動彈,「喜兵衛是想見爺爺嗎?」
    「是。先生說,未履行約定便先行離去,故要致歉,說自己不值得託付……」
    之後便換了一個聲音,大概是報信人。「今日凌晨,老爺看起來比平常精神得多。睡了之後,大家便放心歇下了,誰知他突然起身,大聲喊著『燒起來了……』」
    「燒起來了?」阿蜜驚問。
    「是……好像夢到京城的方廣寺起了大火。老爺望著空中高喊:『大佛殿起火了!』這是他最後的話。」
    又四郎與阿蜜面面相覷,身體開始顫抖。坂田宗拾,當年的曾呂利新左衛門,一直追隨豐臣秀吉,乃是經營兵器的大商家。利休去世后,他逐漸遠離秀吉,與蕉庵等人一起,成為堺港長老之一,埋首於商界事務。他雖常與蕉庵鬥嘴,但雙方又都彼此敬重,最近還成了圍棋對手。這二人像約好了一般,在同一日咽了氣,連最後的幻覺都一樣,真令人害怕。
    「哎呀,真不巧。」阿蜜突然回過神來,道,「爺爺好不容易睡著了,明日一早我定會轉告。」
    「拜託了!」
    「請等等,剛才您說,他們之間有約定?」
    「是……好像是納屋先生拜託我家老爺說媒一事。老爺提京城茶屋的二公子。納屋先生叫我家老爺說了媒再去,於是,我家老爺便應允了。老爺經常說,若還沒實現承諾便死了,務必轉達他的歉意。」
    阿蜜已不敢抬頭看又四郎,她真後悔自己開口問。
    但又四郎未仔細聽那人說話,只擔心此事:兩位老人最後喊出同樣的話,是不是說明二人都在擔心方廣寺會被燒掉?
    坂田家的報信人走了之後,屋子裡陷入一片沉寂。燭芯變長了,屋子裡漸漸暗下來,阿蜜和又四郎重新把遺體放好,開始整理遺物。天亮之前,要讓蕉庵作為一個病人躺在那裡。
    放好屍身後,阿蜜站起身,將燈一一熄滅,只留下枕邊一盞,腳邊一盞。昏暗的燈光下,蕉庵的面容頗為安詳,跟睡著了一般。
    「一切後事,先生生前都有詳示吧?」
    又四郎再也忍受不了屋內的沉悶,問道。阿蜜並不答話,只是點了點頭。她雖早有預料,心中依然不能平靜,似有些不知所措。
    又四郎又開始思索兩位老人出現同一幻覺的事。本阿彌光悅曾告訴他一件憂心之事:在大坂城內,不僅沒有合適的人調教秀賴,還隱藏著巨大的禍端。「不是別的,就是太閣留下的巨額財富。」他口中的財富指黃金。光悅斯言,那些黃金,只要留在還未長大成人的少君身邊,定會招禍。「因此,必須將黃金善加利用,方能保豐臣氏安泰。」
    又四郎非常清楚其中含義。那些浪人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亂,若是他們想到黃金可以作為軍餉,定不會讓秀賴安生,而會聚集起來,挑起各種事端。若有可能,將黃金捐給各寺院神社最好。可是,淀夫人卻看不清這些。光悅既能把此事告訴又四郎,想必也跟坂田說過同樣的話。兩個老人最後的話觸動著又四郎。
    淀夫人也曾想過利用黃金修繕領地內寺院神社,以及與自家有淵源的殿堂佛塔,大概是一年兩處。慶長五年,修繕過攝津的天王寺和山城三寶院的金堂。慶長六年,沒有這項支出。慶長七年,雖修了豐國神社門樓和近江石山寺,可皆是在眾人的再三催促和請願下才進行。在豐臣氏,已無人主動行此事。若有人因此擔心,把目光聚在秀吉主持興建的方廣寺大佛殿上,那會怎樣?
    又四郎盯著蕉庵的遺容,心內一陣戰慄。萬一是蕉庵和坂田派人去放的火,事情將如何?若說此事,除了蕉庵和宗拾再無人敢做。他們雖是商家,卻滿腔血性,這是在亂世長大之人身上固有的習氣,其膽量絲毫不遜於黑田如水或福島正則。
    「公子,您在想什麼?」阿蜜輕聲道。
    「阿蜜小姐,天一亮,我就要告辭了。」
    「為何?」
    「突然擔心京城那邊的事。」又四郎回過神來。他還在想著大佛殿,似乎熊熊燃燒的烈火已經照亮了夜空。
    「京城那邊?」
    「啊,不……葬禮時,我在此處不適宜。我得趕快回去告訴兄長。我還是擔心——坂田和先生在臨終前竟然出現同樣的幻覺。」
    阿蜜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想問又四郎對坂田家下人所說的親事有何看法。敏感的又四郎當然不會毫無察覺,但與這事相比,他的擔心重要得多。為了豐臣氏,把大佛殿燒掉!若真是兩位老人指使,那麼放火的人萬一被所司代逮住,將如何是好?
    「阿蜜小姐,你不擔心嗎?我猜想,現在大佛殿可能真的著火了。」
    「大佛殿?」阿蜜抬起頭,一臉驚訝。她所想和又四郎的心事迥異,不由輕聲道:「公子……」
    「哦?」
    「我知道您為何要急著回去了。」
    「這……」
    「無妨。爺爺都在想些什麼啊。那事我不會跟人說。公子您權當沒聽見,把它忘了吧。」
    又四郎急躁起來,一急躁便暴露了自己的幼稚:「你是說我們的親事?若是此事,我索性跟你明說:我非好色之徒,世上女人也無兩樣。我答應娶你。我剛才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大佛殿著火了,照亮了夜空。放火的人若被所司代板倉勝重大人逮住,如何是好?我想到這些,才心裡著急。」
    「啊?」阿蜜瞪大眼睛看著又四郎。
    年輕男女都有同樣的毛病。又四郎的辯白之辭過於激烈,而阿蜜同樣年輕氣盛。他們通常都不會體察對方心情,總被表面之辭左右。
    阿蜜由羞澀轉為震怒。婚姻乃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又四郎卻如此輕描淡寫,實在是屈辱!然而,若現在就發脾氣;愈失了面子。況且蕉庵剛剛咽氣,她也不允許自己失態,否則,丟人的還是她自己。
    阿蜜強壓心頭怒火,低聲道:「這麼說,公子是擔心……阿蜜明白。天明之後,就請回吧。」
    「兄長會很快過來弔唁。」又四郎依然未察覺阿蜜的心情,沉浸在焦慮之中。謠言可懼,若是方廣寺大佛殿被焚,肯定會有謠傳,說是將軍派人縱火。
    因此,所司代板倉勝重定會全力搜查。若是逮住罪犯,必會施以極刑,畢竟事關主家名譽。而若有人告發乃是蕉庵或宗拾指使,必是堺港的驚天大事,會影響堺港所有商賈。
    茶屋家與所司代板倉勝重交情匪淺。茶屋清延當年為家康臂膀,立下了汗馬功勞。他不僅參與了江戶築城,還被推舉為商界之首。就連上方的人也甚是看重他:「以後商家諸事,均由四郎次郎裁決。」他是名副其實的商界領袖。
    因而,若是商人有不端行為,茶屋家也難逃其咎。因此,又四郎必須趕快去見板倉勝重。
    阿蜜不再說話。她在心裡暗暗想著要尋個機會羞辱又四郎,以報今日之羞辱。
    「天還沒亮啊。」又四郎看著蕉庵遺體,不時小聲嘀咕。
    「是啊,應快亮了。」阿蜜一邊若無其事附和,一邊往枕邊的香爐里添香,不再看又四郎一眼。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6
第327章 人質新娘


    天明以後,茶屋又四郎趕到碼頭,坐上了停靠在那裡的自家船隻,晝夜兼程,於第三日晨到了伏見。此前他始終焦慮不安,而剛到伏見,便又被人團團圍住,問這問那,甚是焦躁。
    「京城發生何事?」
    「無事。」
    「火災,抓人……」
    「沒有。」
    「哦,那你有未碰到什麼怪事?」
    「沒有。」他擔心大佛殿,便乘轎急速趕到了方廣寺。當他看到佛殿高聳在清晨的藍天下,方才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荒唐。
    茶屋府在通出水下町。他令下人回家將蕉庵和宗拾的死訊稟報兄長,自己則直接去了所司代官衙。
    板倉勝重正在院中練習長槍,這是他的習慣。看到又四郎,他一臉驚訝地放下槍,把客人迎到檐廊下,責備道:「怎生這個時候來了?家中怕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吧?」
    「大人何意?」
    「千姬小姐馬上就要來伏見,婚禮定在五月十五。所有的衣裳均由你家負責。你這幾日不在家吧?」
    「是。小人去了一趟堺港。」
    「哦。你徑直來了我這裡。說不定府上有人去接你,在路上錯過了。」
    「小人不知。堺港的兩位前輩去世,我原是去探病。」
    「是坂田宗拾和……」
    「納屋蕉庵。二人像商量好了一般,在同一日離開了人世。」
    板倉勝重輕輕點頭道:「哦。你快回去。你要不在,事情就不好辦了。」說完,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令兄要去參加葬禮吧?實際上,我也正為一件事犯愁。」他兩手置於膝上,看著又四郎。
    又四郎一臉詫異:「大人是指……」
    「要找幾個人。將軍說,千姬小姐身邊只有從江戶帶來的那幾個侍女,他不放心。」
    「哦?」
    「將軍大人把這個孫女視為掌上明珠。他認為,若是江戶跟來的侍女和淀夫人身邊的人關係不洽,千姬小姐的處境必十分可憐。」言罷,板倉端起茶碗。
    「那麼,必須得找上方的人,也要能讓淀夫人滿意。」又四郎也端起茶,輕輕吹了吹,開始在腦中搜尋合適的人選。
    「正是。小姐畢竟還小,太天真。所尋之人必須能妥善處理各方關係,而且要有身份,品性也要靠得住。將軍說,要三個這樣的人。我也正想找你和光悅商議。」
    又四郎放下茶碗,「大人和織田有樂齋大人商議如何?」
    「哈哈,英雄所見略同。我最先找的便是他。他心中有了一個人選。」勝重輕嘆道,「要是令尊還活著多好。大坂城的女主人可不好相處。她的意思萬萬不能違背,而且,萬一她和上方的人一起與江戶來的人對抗,就更加麻煩。」
    「大和柳生家的女兒怎樣?」
    「你是說柳生石舟齋之女、宗矩的妹妹?」
    「是。聽說他有好幾個妹妹。」勝重緩緩搖了搖頭:「不好。柳生的女兒,可能會讓淀夫人不樂。」
    「哦。」
    「不如回去問問令堂,看看有無合適的人選。若是茶屋家能薦一位負責千姬小姐衣物的侍女,事情就好辦了。」
    又四郎拍拍大腿,眼睛一亮:「有了!有了!我有合適的人選……納屋蕉庵的孫女。」
    「蕉庵……」
    「很好,她幼時便陪嫁去了與豐臣氏交情篤厚的宇喜多家。」
    「她現在多大?」
    「確數不清楚。大概二十上下。」
    「已是出嫁的年齡。納屋家會答應嗎?」
    「我有主意。我親自去說。因為……」話沒說完,又四郎便停下了。他單純地認為,阿蜜必會嫁給自己,會聽話。「你去做兩三年,待千姬小姐習慣了大坂的生活,自會有人接替。到時你就告假回來,我娶你為妻。」他以為只要這麼一說,事情便能解決。
    「還是由我出面去請為好,你只在一邊說和即可。」為人慎重的板倉想親自考驗人選。
    又四郎辭別了板倉勝重,回到府里,已是辰時四刻。
    清忠接到下人的稟報,已作好了前往堺港的準備,正等著又四郎回來。想到如今將軍更看重弟弟,清忠便覺憋屈。
    「每次進城都會問到你。我體弱多病,將軍更願意把事情託付給精力旺盛之人。我去堺港,你替我好生辦事即可。」
    又四郎也是這個意思,便欣然應允。送走了兄長,他馬上出發趕往伏見城,但他沒去見家康。從江戶跟過來的阿江與夫人把他帶去見了千姬。出嫁的衣裝悉由茶屋家負責,因此必須看看千姬,考慮適合她的款式。
    「又四郎,好生看看小姐,給新娘做一身合適的嫁衣。」說完,阿江與夫人暗暗看了一眼千姬。
    又四郎注意到千姬眼圈有些發紅。這也難怪,雖說千姬與秀賴是姨表兄妹,可世人並不覺此次聯姻表明豐臣和德川關係融洽,反而無不認為,千姬是以新娘的名義送到大坂城的人質。
    「真是端莊可愛!」又四郎嘴裡咕噥著,仔細打量千姬。
    千姬正是長身子的年齡,膚色白皙,玲瓏剔透,長著一雙丹鳳眼,鼻樑和嘴唇甚是精緻,有著明顯的織田家族的特徵。若是個男孩,肯定頗任性。
    「好了嗎,又四郎?」
    「是。小姐的衣裳該如何裁剪,小人心中有數了。」
    「那就請用心做吧。要讓將軍大人滿意。」
    「遵命!我們連夜趕製,定能讓夫人滿意。」
    「好。把小姐帶下去吧。」
    一個乳母模樣的人把千姬領走之後,阿江與壓低了聲音問道:「又四郎,你最近可見過秀賴公子?」
    「未見過。可聽本阿彌光悅說,公子雖然年只十一,但最近身子猛長,看起倒有十二三的樣子。」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我聽說公子已經開始接近女色。這是真的嗎,又四郎?」
    又四郎明白阿江與在擔心什麼,不由得埋下頭。
    「真令人擔心啊!若秀賴是個孩子也就罷了,他們每日玩樂,過家家,亦能和睦相處……」阿江與夫人停了下來,後面的話很難出口。
    又四郎心中著急,他覺得自己該說些話安慰她,但秀賴接近女色似確有其事。光悅曾經跟他說過:「不是少君的錯,是周遭人不好。正是長身子時,卻把他放在女人堆里,侍女也會引誘他。這樣下去,再好的孩子也學壞了。」光悅說,淀夫人的生活令侍女們妄想,自影響到秀賴,秀賴習武,體格強健,又加春情萌動,必近女色。「少君身子已基本長成,可想法和做事仍然是童稚之態。若這樣放任下去,便給毀了。」
    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阿江與,未免過於殘酷。然而,這些謠傳也並非空穴來風。又四郎謹慎回道:「才十一歲,如何會呢?」
    「你覺得不會,又四郎?」
    「是。」
    「無論怎樣,男人對女人來說都是一個謎。你也有過十一歲。」
    「小人慚愧。那個年紀,小人想也沒想過此事。」
    「此事即便是親姐妹,也很難開口去問。我是想,少君若已是成人,阿千卻還是個孩子,那人不會咬咬牙就忍過去。」
    「夫人指的是……」
    「沒有她,少君也不會變成大人。女人的心,我明白。她肯定會憎恨一無所知的阿千,不,她肯定會為了讓秀賴繼續寵愛她而挖空心思,說不定會變成厲鬼。」
    又四郎抬起頭,吃驚地看著阿江與。這也許也是家康和板倉勝重擔心的問題。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想到要從上方另找侍女。又四郎自然不明白女人的嫉妒心,但他卻明白阿江與話中之意,如此,就更得讓阿蜜助一臂之力了。又四郎漸漸產生了一種錯覺,他認為自己和阿蜜已不是外人,且絲毫不覺這種想法有何不妥。
    最終,又四郎還是委婉地否決秀賴接近女色的傳言,安慰了阿江與一番,方告辭而去。然而,他知道事實正好相反。
    千姬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兒依然浮現在又四郎眼前,他覺得甚是可憐。千姬的心就像五月的天空一般無一絲雲,無一絲邪念,一想到將有一個厲鬼一般的女人在背後看著她,又四郎心頭便躥起一股無名之火。女人到底長到多大,才能做一個真正的妻子?千姬才七歲,再過三年,或許就不用像現在這樣擔心她。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若是整天被那些像惡鬼一樣的女人們折磨,她會變成什麼樣子?阿江與雖然說她知道女人的心,可小姐終有一天也會長大,成為真正的女人。這位小姐,若是也變成了惡鬼或夜叉,那又是誰的罪過?強行把她嫁給秀賴的家康,認為是為了天下安定;秀賴之母淀夫人和千姬的父母也是考慮到兩家能夠和平相處,同時也是遵秀吉遺囑……唯千姬本人對此一無所知。隨隨便便讓一個天真的孩子擔負重任,此事從一開始就隱藏著巨大的悲哀。
    又四郎是個固執的人,從那以後,他腦子裡幾乎每日都有千姬的身影。
    在整理衣裝時,他亦想起這衣裳主人的一生。
    這日,又四郎為了衣裳的事前去伏見城商議,在那裡碰到了負責此事的大久保長安,不曾想一談便談到很晚,出城時已近戌時。大久保長安說,衣裳的顏色和刺繡都太土氣:「我以前是藝人,在衣裳的問題上,不全是外行。你也聽聽我的意思。」長安自信滿滿。可又四郎擔心,要改做,十五日之前怕來不及。
    長安冷冷一笑:「這個無妨。」他好像認為婚禮會延期。但其中緣由,無論又四郎怎麼盤問,長安都是含糊其辭。難道出了什麼事?
    天已黑了,沒有一絲風,城裡的悶熱讓轎中的又四郎有些喘不過氣來。
    轎子剛剛出伏見,就聽見一陣喧鬧:「起火了!起火了!」
    「停轎!」又四郎喝道。
    轎夫停下腳步,喧鬧的人群擋住了前方的路。
    「是大佛殿方向。天空都通紅了。」
    「大佛殿?」又四郎忙從轎中走出來,望過去,好像就是大佛殿。他猛然想起蕉庵和宗拾的臨終之言。
    「是大佛殿著火了?」他撥開人群,自言自語道。
    「是啊。是大佛殿。可能要有不祥之事發生了。」一個手藝人模樣的人抬頭望著天空,搭話道。
    「哦?莫非有什麼謠傳?」
    「嗯,太閣大人歸天前,大佛的腦袋就曾經被地震震落。大佛發生什麼,便是豐臣氏有事的前兆。」
    「這都是你胡猜亂想。」
    「胡猜亂想?」手藝人看了一眼又四郎,見他不是武士,便大著膽子喋喋不休起來,「看來你是什麼也不知。大家早就說,大佛殿總有一日要被燒掉。」
    「怎會出現這樣的謠言?」
    「淀夫人不思供奉亡靈。不僅太閣,那些在高麗丟了性命的成千上萬的兵士的亡靈,也都得不到安息呢。淀夫人不供養,大佛殿總有一日會被燒掉。早就有這種傳言了。」
    手藝人的話聽起來沒什麼道理,僅是憤激之語,可不知為何,又四郎心頭一驚,道:「竟這般怨恨?」
    「是啊。前幾日,有兩個志摩的漁家女人在那寺里上弔死了。她們的家人都是水軍,去了高麗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音信。於是,這婆媳二人到京城尋找,最後無望自盡了。很多這般的亡靈,都聚集在那裡呢。」
    「哦。」
    「因此,裡邊經常傳出喊聲:燒吧!燒吧!去年也曾起過一回小火災。」
    又四郎不再說話。蕉庵和宗拾為何會出現那樣的幻覺?兩位老人莫非也和這個手藝人一樣,相信因果?但細細想來,這類傳聞確實早就有了。
    那晚又四郎繞道回到了家中。所幸是夜無風,火僅僅燒掉了大佛殿,而沒有殃及其他。
    不日,大久保長安因公來到茶屋府,又四郎從長安口中得知了其中詳情。
    「你聽到傳聞了嗎?」大久保長安交待公事完畢,喝了一口涼葛湯,毫不拘束地跟又四郎閑談起來,「據說,是有人故意縱火。」
    「這麼說,果然是亡靈在作祟?」
    「哈哈!公子這個年紀,還不是跟亡靈打交道的時候啊。」
    「是啊,上了歲數,說不定還能跟亡靈成為知己呢。」
    「說的是。到了我這把年紀,就能遇見各種各樣的亡靈。有個亡靈說,讓人放火的是本多正信大人或所司代板倉大人。」
    「大人何出此言?」
    「聽說淀夫人把大量黃金施捨給了浪人,點燃了那些還沒得到超度的亡靈的怒火。」
    「哦,那麼,那些亡靈應馬上會勸淀夫人再建大佛殿啊。」
    「哈哈。不僅如此,還有亡靈說,這是堺港人有預謀地縱火。」
    「哦?」
    「然而,也有完全相反的傳言,說大坂城內的一個大忠臣才是這次縱火的主謀。」
    「這麼說,是淀夫人的親信?」
    「對。千姬小姐馬上就要過門了。將軍和豐臣氏不能失和。因此,那位大忠臣為了轉移淀夫人注意力,才把大佛殿燒掉。因為大佛殿是太閣大人生前所造,想必淀夫人不會無動於衷。這種苦心,真是感人淚下啊。」
    又四郎目不轉睛看著長安。這些傳言,哪一個更接近真實呢?大久保長安乃是個不同尋常的人物,在德川府中還從未有過這種人。他不僅容貌舉止無可挑剔,而且言談得體,嗓音清脆,還有奇思妙想和超群的計算能力。他對世情的洞察也不遜於任何人。他雖非博學多識,但於現世生活擁有無限智慧。
    長安說,千姬小姐行婚禮之後,應該在東海道和中山道之間,每隔八里建造一座土台,此間各處謾置驛站和驛馬。若不如此,便不能彰顯太平盛世的威儀。
    又四郎不喜這種人。其為人太過圓滑,皮膚光潔,眼睛、鼻子和身材都無一點瑕疵,這樣一來反而讓人難以親近。
    「還有一種傳聞。」長安道,「說是因為千姬小姐的嫁衣嫁妝置辦不及,為了延遲婚禮日期,是我大久保長安指使人去放了火,這樣一來,那些亡靈該平靜了。」
    又四郎若無其事笑了笑,然而他卻感覺自己的臉越來越僵硬:「嫁衣嫁妝置辦不及,大火便很有可能是你所為?」
    「哈哈。說不定這樣的傳聞不久就會出現。可是公子,縱火之人是你也好,是我也罷,反正婚禮的日期已經推遲了。」
    「這……」又四郎變了臉色。在大佛殿被燒之前,長安就說過婚禮將會推遲。「那麼,推遲到什麼時候了?」
    「七月二十八。這一日乃是吉日,大坂的夫人想定於這個日子,將軍大人也同意了。」長安飛快說完,又緊盯著又四郎。
    又四郎差點窒息:「推遲的理由呢?」
    「因為大佛殿著火。淀夫人說,想在盂蘭盆會後再迎千姬小姐過門。這樣一來,亡靈也該安息了。」
    「大久保大人!」又四郎終於顫抖著喊道,之後才回過神來:上了他的當!可年輕氣盛的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之前您說過,婚禮會延遲。」
    「對,我的確這般說過。」
    「那時您便預感到大佛殿會著火?」
    「可真意外。這麼說的話,放火之人不管是不是我長安,我也脫不了干係。哈哈!公子這麼一說,長安可就麻煩了。」
    「不,在下絕非懷疑您。又四郎年輕無知,想知道您是怎麼知道婚禮會延期的?」
    「公子,將婚期定在五月十五的,是將軍大人,對吧?」
    「聽說是這樣。」
    「大人乃是征夷大將軍、天下武士的棟樑,他晉陞以後才把孫女嫁過去,因為疼愛孫女,要她風風光光出嫁。」
    「不錯。」
    「但在淀夫人看來,這是將軍大人賜給她一個兒媳。她嘴上答應下來,過後便要提出自己的意見。總之,婚期的確定關係到兩家的面子。因此,推遲婚期勢所必然。」長安似乎想試探年輕的又四郎,接著道:「公子,征夷大將軍的孫女嫁給了內大臣做夫人。你以為這是高攀呢,還是下嫁?」
    又四郎非常吃驚,生起強烈的反感。這門婚事實在勉強,高攀或下嫁,只有旁觀者才會這般想。比較秀賴與家康的官銜誰高誰低,讓他感到恥辱。又四郎真想狠狠教訓大久保。但他太年輕,竟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大久保大人,在下不明白,用這種尺度來衡量婚禮,有何意義?」
    「沒有意義。」長安的回答甚是乾脆,「但這沒有任何意義的事,往往會成為大亂的根源。」
    「大亂?」
    「在眾德川家臣看來,千姬小姐是征夷大將軍、右大臣之孫女。然而在豐臣家臣看來,秀賴是太閣之子,又是內大臣,這是一門再合適不過的姻緣。然而因為情感好惡,雙方便難免比試,在婚期一事上便出現了這樣的問題。對於這些事,不管是你是我,都該心中有數。」
    「是。」
    「哈哈。大久保長安雖然出仕未久,可從不敢忘記將軍大人知遇之恩。我只是想讓你在準備衣物時注意到這些細節。」又四郎又輕易被長安的話哄住了,只聽長安又道:「比如,我認為小姐嫁衣上的紋樣最好不用五七桐。淀夫人的日常用具上印的便是五三桐。不管怎生說,世間最容易散布流言,像大佛殿著火一事,便有多種傳聞。我希望你莫要讓天真的千姬小姐背負壓力。」
    「在下明白。七月二十八的話,時日倒也寬裕。」
    「對,不過切不要將這些泄露給外人。」長安道,「小姐要帶的那個小鼓……因為是我的老本行,便由我找人製作。我想那也不能比淀夫人的好,於是特意派人去了一趟大坂,暗中查訪了淀夫人那邊使用的小鼓之後才製作的。」
    「哦,連小鼓也如此費心。」
    「正是。人一生,往往會因一點點疏忽而導致意想不到的大禍。若偶爾用到小鼓時,婆婆發現媳婦的小鼓比她的好,到那時,千姬小姐肯定會遭非難。淀夫人召見名古屋山三時,我便讓一個要好的樂師隨行,調查了她的小鼓,然後做了一個比淀夫人那個稍差的。」
    「哦。」
    「世間的事,可沒有戰場上的較量那麼直接。另,關於婚期推遲一事,阿江與夫人還會與你詳談,我與你談的這些,還請不要對外人說起。」
    又四郎已經沒有了對長安的反感,而是一臉茫然。
    大久保長安離去之後,又四郎想再去看看千姬的衣裳。千姬的母親阿江與夫人交待他一定要盡心,免得千姬在衣飾上被人恥笑。由這裡便可以看出女人的爭強好勝之心。但長安的想法和這完全相反。事事爭強好勝的淀夫人,會把千姬小姐所有的東西都和自己的比較,這或許不可避免。這樣一來,長安那種連小鼓好壞都費心琢磨的細緻,誠然讓人思量。
    檢查了一遍,又四郎最終決定在衣裳的金箔上再蓋上一層銀箔,以掩蓋黃金的光彩,還讓漆匠把衣櫃、箱子和首飾盒上的紋樣塗得稍稍土氣些,但裡邊卻塗了一層厚厚的金箔,漆色脫落以後,裡邊的黃金便會粲然顯露。
    連這種事情都得小心在意,真是勞神費心。這不是新娘,而是一個可憐的人質!這人質天真無邪,若是被人視若無物,該如何是好?想到這裡,又四郎愈發擔心起來。跟秀賴相好的那個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必是身邊的侍女,可對於秀賴,那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對將要成為秀賴正室的千姬,肯定不會有好感——這可憐的人質將要走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又四郎回到家中,沿著走廊來到泉水旁,此處的菖蒲花竟相開放。他停住腳步,嘆了一口氣。這時,只聽走廊那邊有人喊:「又四郎,板倉大人來了,你過來見個禮。」是兄長清忠。
    「所司代大人來了?」又四郎疾步走向廊下,一不留神,一隻腳踏到放鞋的木板上,臉刷地紅了,他看見所司代板倉勝重旁邊坐著納屋的孫女阿蜜。
    「有失遠迎!」又四郎急向勝重施禮。
    勝重手執白扇,一張一合,爽朗地笑了,「二公子,阿蜜小姐不是你未過門的媳婦嗎?」
    「是……這……」
    「可令兄卻說他並不知情。雖說你還年輕,可在這事上做得也太草率了吧?」勝重說完,看看又四郎,又看看阿蜜,好像在等待好戲開場。
    又四郎暗暗看了一眼阿蜜,滿臉通紅。阿蜜愈發嫵媚動人了,可又四郎卻感到一種無言的責備。
    「不,這……本來是要告訴兄長的,可整天被事情纏著脫不開身。況且,那日兄長又很快去了堺港……」
    「無妨。」清忠打斷了他的話,「只要是你決定的事,我不會有異議。可你為何又將阿蜜小姐薦給板倉大人,讓她去做千姬小姐的侍女?」
    勝重介面道:「阿蜜小姐說,得先問問你,才能決定接受與否,這也合情合理。所以,我們今日一道來府上。因為有必要讓她跟千姬小姐熟悉一下,所以還請儘快作決斷。」
    又四郎感到臉上熱辣辣的。若是其他的事,他必能應對自如。但奇怪的是,一提到自己的親事,又四郎便坐立不安。而且,被勝重和兄長一提醒,他才意識到自己原先的思量是多麼草率。可阿蜜已經被帶到眼前,他已無退路。
    「是……實際上……」又四郎慌忙擦了一把額上的汗珠,「因為五月十五已經迫近,在下整天忙碌,還沒來得及跟阿蜜小姐商量。」
    「所以我們才一起來了。」
    「那,我們就在……就在這裡商量吧。」
    「是,我也這樣想。那我和令兄先迴避。」勝重似早就預知到又四郎的狼狽,老練地給他找了個台階。
    「多謝大人。」
    「清忠,咱們先去吧。」
    「好。」
    二人走後,又四郎鬆了鬆緊綳的肩膀,轉向阿蜜,但話堵在喉嚨口出不來,良久,方道:「阿蜜小姐。」
    「嗯。」
    「你……同意嗎?暫時到千姬小姐跟前做……做侍女。」
    阿蜜不言,單是哧哧笑了。又四郎愈發緊張:「有何可笑?千姬小姐說是新娘,實際上卻是個人質,因此,必須找個得力可靠的人……」
    「公子。您為何薦我去接這難而又難的差事?」
    「當然是因為,你是我的……夫人……」
    又四郎話還沒說完,阿蜜便打斷了他:「這是從何說起?我何時成了您的夫人?」
    又四郎一下愣住了。這話仔細想來也不錯。坂田雖然答應蕉庵,做他們的媒人,可他話未出口便離開了人世。
    「納屋和茶屋家雖是世交,卻始終是兩家人。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成了茶屋家的媳婦。哼,您卻說我是您的夫人。公子,您不是在做夢吧?」看到又四郎有些畏怯,阿蜜愈不肯放過他。
    「事情……的確如此。」
    「什麼如此?」
    「我是說,你的確還不是我夫人。」
    「那麼,就請您收回您說過的話。」
    「好,我收回。」又四郎更加慌張,「雖然你還不是我夫人,可我不日就要娶你,因此,才……不小心……」
    見又四郎結結巴巴,阿蜜又哧哧一笑,打斷了他:「等等,我不明白您的話。」
    「哦……」
    「事關重大,可不能說錯了。剛才您是不是說,要娶我為妻?」
    「是……是啊。我是決定,不日便娶你為妻。」
    「誰答應的?這事我還沒聽說過呢。」
    又四郎跺腳:這個女人,是想捉弄我!他可不是只會老老實實忍受屈辱的人,便道:「哦?這麼說,你不願嫁與我?」
    「公子,您很想娶阿蜜為妻?」
    「哦?不,我並沒有這樣的想法。」
    「那麼,阿蜜也明確地告訴您:阿蜜也不怎麼想嫁給您!」
    「哦。」又四郎一下子豎起雙眉。他知阿蜜心中有怒,可出於年輕人的自尊,他豈能讓步?「哦?你是說,你真不想嫁與我了?因此,不能接受這差事。」
    「我可沒這般說過。」
    「你剛才不就是這般說的嗎?」
    「不,我是說:若公子說非阿蜜不娶,我也可以接受這差事。」阿蜜像只得勝的母雞,低聲咯咯笑了。
    又四郎恨恨地咬了咬牙:真是個張狂的女人!
    「可憐的人質,可不光千姬小姐一人。」阿蜜笑道。
    「你是說,你也是人質?」
    「不,公子也是人質。呵呵,反正我是這般想的。」
    「哦。」
    「您快說:非阿蜜不娶。您這麼說,我就去大坂。」
    又四郎有些憤憤然。但板倉勝重既拜託他,他也只能照阿蜜說的做,遂道:「我且問你。」
    「請儘管問。」
    「我不這麼說,你就不答應?」
    「正是。」
    「那就沒辦法了,我說……」又四郎向前挪了一步,道,「茶屋又四郎非阿蜜小姐不娶。」
    阿蜜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因此,您當求我。」
    「請、嫁給我吧。」
    「不。」
    「什麼!你說什麼?」
    「我不能嫁給您。」
    「你、你捉弄我?」
    「不,我雖不嫁給您,卻願接受這份差事。」
    又四郎使勁眨巴著眼,一臉的不解——這個女人,到底想怎麼樣?「你是說,你雖然不嫁與我,但還是願意去大坂。」
    「不。」
    「我說得不對?」
    「是。」阿蜜嫣然一笑,「公子說:你雖然不喜歡我,可還是願意去大坂。」
    「你說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我已經喜歡上您,才願意前往大坂。」
    「什麼,你喜歡上了我?」
    「是。我喜歡您。」
    「可你說不能嫁與我,是在說謊?」
    「不,是真話。我雖不能嫁給您,卻喜歡您。因此,便以與您不相干的身份去大坂做侍女。」
    「哦。」
    「若是以茶屋家的媳婦身份去,有個什麼不測,會給您家添麻煩。爺爺地下有知,會責備我。」阿蜜說完,看著又四郎,笑了,她似在嘲笑又四郎的幼稚。就在這一瞬間,又四郎突然沒了主意,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沸騰——他已完全喜歡上了阿蜜。
    阿蜜的話中隱含了一份更深的情意。但「喜歡又四郎」這句告白,完全俘獲了他的心。又四郎有一種衝動,想要撲到阿蜜身邊,盡情撫摸她。
    阿蜜似乎敏感地覺察到他的衝動,表情一下子產肅起來,端正了姿勢,往後退了一步,道:「公子,爺爺去世時,我仔細想過一事。」
    「想到什麼?」
    「人的一生。」阿蜜意味深長地小聲道,「您曾說千姬小姐是個可憐的人質。」
    「我是這麼說的。她沒有自己的主張,一切都是他人決定的。」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其實,所有人都是人質。」
    「所有人?」
    「在別人看來,爺爺自由自在活了一輩子。」
    「是。」
    「太閣大人,及因為和太閣大人發生爭執而離開人世的利休居士,亦是這樣。」
    「是。」
    「但是,無人能夠真正自在地活一輩子。無論是誰都會被束縛,都很悲哀。在阿蜜看來,所有人都是這個世間的可憐人質。」
    「這話似有些道理。你打算抱著這種想法去大坂?」
    阿蜜輕輕搖了搖頭,「歸根結底,大家都是人質,因此,一開始便不要想著能夠隨心所欲,要像人質一樣謹慎、小心、忍耐。我是這般想的,您說呢?」
    又四郎睜大眼睛,看著阿蜜,詫異至極。這似是對他的忠告。年輕的又四郎只顧去可憐別人,卻未意識到自身的可憐和人間的可悲,其實他和別人都是一樣。阿蜜似乎想告訴他,只有想到這個,才是真正的同情。
    「是,我明白了。」又四郎屏住呼吸,想了一會兒,得意地點點頭,「大坂城的淀夫人是個寡婦,嫁過去的千姬小姐又是個尚不懂男女之事的孩子,丈夫說不定已有了別的女人。她們都很可憐,因此,你也要以沒有丈夫的女人身份前去做侍女。若非如此,便不能明白她們的不幸,你出於這種考慮……」
    阿蜜突然用手蒙住臉。她自己也不知為何,發出一陣劇烈的嗚咽。她不是個輕易在人前落淚的女子,想哭時也往往能裝出一副笑臉,動怒時也能自己化解。她擁有這種天性。蕉庵清楚她的性情,曾道:「我們家的人真是奇怪,盡出些女武士。木實是這樣,阿蜜也好像投錯了胎。」說笑歸說笑,她確是剛強且喜愚弄人的女子。然而這樣一個阿蜜,卻為又四郎這一番述懷而輕易感動,或許是因為又四郎的純真,以及對她關於人質云云的贊同。
    「阿蜜小姐,你怎的了?」見阿蜜如此異常,又四郎小心翼翼問道,「是不是我說錯了話,讓你生氣了?」
    「不……」阿蜜急忙搖頭,無奈地咬著嘴唇,「請……請將剛才的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板倉大人。」
    「剛才這些話?是說淀夫人和千姬小姐都很不幸?」
    「是。因此,我們並無婚約,我去做侍女。只有我自己幸福,便對不起……對不起淀夫人和千姬小姐,因此……」
    「我對板倉大人說?」
    「是。這樣說,對您有好處,我便也能幫上您的忙了。」
    又四郎的身體有些顫抖。他在心裡回味著阿蜜的話。初時她說話帶著揶揄,後來話語和態度慢慢變了,變得溫和可親。最後,她說喜歡上了他,這不是說謊,她不是一個會說謊的女子。但是,為了可憐的淀夫人和千姬,她藏起自己的感情,暫時拋開歡娛,甘願去侍奉千姬。阿蜜進了大坂城,身上的責任將異常重大。阿千和秀賴的婚姻,乃是決定豐臣和德川兩方親疏的關鍵。這絕非小事一樁。
    阿蜜必經過了深思熟慮,才過來的。想到這裡,年輕的又四郎幾欲淚下。他暗暗發誓,定要對得住這非凡女子!
    這時阿蜜擦了擦眼淚,臉上恢復了往常的笑容,「時辰太久了,板倉大人該擔心了。請他們過來吧。」又四郎點點頭,站了起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6
第328章 長安戲豐臣


    因為大佛殿起火,德川家康同意了大坂方面的請求,將婚禮推遲至七月二十八。為了驅除晦氣,豐臣氏決定緊急修復安土城的總見寺。此寺乃信長公所建,而今已經荒廢,七月底才能完工,故把婚禮推遲至那時。這自然是出於淀夫人的自尊心,她不想對家康言聽計從,於是召片桐且元與其弟貞隆,以及小出秀政三人商議之後,找到了這麼一個理由。
    「淀夫人這般逞強,更多的是針對大納言夫人。不管怎麼說,她們乃是同胞姊妹啊。」
    大坂本城的奉行官邸,曾經是淺野長政、石田三成和增田長盛等五奉行聚在一起討論國家大事的地方,而今已物是人非。
    秀吉公在世時,不管是片桐且元兄弟還是小出秀政,雖都曾作為忠義之人隨行左右,但對於重大的事情,他們卻插不上嘴。然而如今常在此議事的,卻變成了他們三個和大野治長、治房兄弟。另有織田常真(信雄)和有樂齋,他們乃淀夫人的表兄和舅父。但這二人均已隱居遁世,只要淀夫人不召,他們便不會主動出來招惹是非。大野治長作為淀夫人寵臣,經常陪侍左右,因此,大事實際上只由他們五人處理。
    片桐且元對此並不介意,他並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思慮更深。賤岳會戰時,他為「賤岳七條槍」之一,與其他被秀吉一手提拔上來的侍衛一樣,得俸祿三千右。但從那以後,他便一直默默無聞,未得重用,跟加藤、福島等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更無法跟石田三成、大谷吉繼和小西行長等人相比。
    他們個個都成了羽翼豐滿的大名。或許還是秀吉公可憐於他,片桐在文祿四年八月,才在本知四千二百石的基礎上增加了五千八百石,總算成了一個一萬石俸祿的小藩之主。
    但現在片桐卻覺得,這或許反而是件好事。秀吉公在世時,政出豐臣,而現在豐臣氏卻成了六十餘萬石的大名。「若是作為一個六十餘萬石的大名家老,我的封地和俸祿也不少了。」他曾對著弟弟貞隆這般自我解嘲。可現在並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因為他們深知,辦事稍有不慎,六十餘萬石說不定也會如煙塵飄散。
    「將軍大人倒無他,德川的譜代大名卻都虎視眈眈盯著大坂。」經常把這些話掛在嘴邊的且元,叫來眾人商議秀賴的婚禮。
    「在我的勸說下,淀夫人總算同意興建寺院神社,可仍未放棄天下人的夢。今日還對我說,要盡邀天下大名,場面要絲毫不遜於太閣大人在世時。」片桐且元一臉困惑。
    滿頭銀髮的小出秀政悲哀地搖搖頭,道:「對鄙人也這般說過:你們說黃金太多,要用於寺院神社的修繕。然而,到了少君的婚禮上,卻吝嗇起來,你們是想讓我在妹妹面前丟臉嗎?這完全是兩回事啊!若是邀請了天下所有的大名,才是對朝廷的惡意譏諷。我與她這般說,她卻說這是喜事,朝廷不會有這等猜測。」
    「小出大人,你就此作罷了?」片桐貞隆責備道。
    「好了,」且元制止了貞隆,道,「此事以後我會耐心解釋。夫人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但若是心急,即便明白其中道理,她也會故意反對。我們要作好充分的準備,不如對將軍說,淀夫人最近起了禮佛之心,開支增加,希望盡量把婚禮辦得簡單些。」
    「禮佛之心?」貞隆嘲笑道。
    小出秀政制止道:「這話要是傳到淀夫人耳內,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用擔心。有別人在場,我自然不會說。而且,在將軍那裡,相信且元亦不會惹是生非。」
    「此事就這麼辦吧。搭上一些無用的開支,還招朝廷怨恨,就越發無立足之地了。」
    「那我就這樣去伏見了。貞隆、小出大人,請大野兄弟等人務必勸說夫人簡樸,萬萬不可煽動夫人。」
    「明白。」
    細想起來,真是可悲。如何打消德川重臣的疑慮,維護淀夫人的好勝心,成為他們幾個重要的議題。由於且元總是不厭其煩地勸說,最近淀夫人似也稍有鬆口,已預定修繕五處寺院神社:河內的譽田八幡宮、攝津的勝尾寺、安土的總見寺,以及河內的睿福寺和觀心寺。
    然而,淀夫人的目的卻跟且元大異其趣。且元是想通過這些工程引開德川人的注意力,也讓淀夫人能真正埋首於佛事。但淀夫人卻有這麼一句戲言:「哼,要是這些施捨能夠鎮服家康,就是再多些,我也不會吝惜。」
    片桐且元並不認為淀夫人乃是個愚蠢女人,但她的聰明和好勝性情,正逐漸成為壓在他心頭的巨石。關原合戰以後,家康決定不追究秀賴和淀夫人的責任,她當時感激涕零。而現在的她卻與當時判若兩人,不知不覺間已忘記了感激,認為家康和太閣大人之間曾有約定,這麼做理所當然。雖說好了瘡疤忘了疼乃人之常情,可是在這種時候只能順著將軍。現今時世,武力決定一切。因此,只要德川表示一分好意,豐臣氏便要以兩分三分去回報。然而,淀夫人忘記了這些,甚至對人道:「豐臣氏為德川主子,為何要對家康卑躬屈膝?你們考慮一下我們孤兒寡母處境,不可使我們受辱。」
    且元感到甚是不安。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知,家康絕非秀吉公家臣,也不曾降伏於他。秀吉交出自己的親生母親作為人質,才把家康請到大坂。他們可說是親戚,絕非主從。就是在武力上,兩人也難分伯仲。而且,現在家康接受了征夷大將軍的封號,將要回到江戶開創幕府。這樣一來,就像當年秀吉公把家康從東海道轉封關東一樣,家康要把秀賴轉封何處,還不是一句話?然而家康卻要將掌上明珠千姬嫁過來。
    本來,且元覺得豐臣氏應該相應示好,可淀夫人卻說出那等不謹之言!當然,這或許並非她本意。但她忘記了兩廂實力的差距,妄圖與家康抗衡,則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已有家臣說片桐過於討好家康,可他並不介意。淀夫人總有一日會明白。而在此之前,他定要為兩家的和睦盡心竭力。
    且元議事畢,便直接由陸路前往京城。因不知千姬的花轎是乘船過來還是從山崎經陸路而來,他想回來時視察水路,便僅僅帶了幾個隨從,乘馬出了城。
    片桐且元從京城來到伏見,在淺野長政府上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進了伏見城。家康正和大久保相模守忠鄰、黑田筑前守長政、堀尾信濃守吉晴三人商議千姬出嫁事宜。
    「有失遠迎。少君和淀夫人都還好吧?」家康愉快地打著招呼。
    然而不知為何,且元卻渾身顫抖。家康愈是毫不拘束,顯示出胸襟寬廣之態,且元心裡便愈發沉重。他感到這重荷揮之不去,越來越沉。
    「是。夫人和少君都很好。」
    「哦,那就好。大坂派誰迎親?」
    「不知淺野紀伊守是否合適?」
    「幸長答應嗎?」
    「昨夜我在他府上住了一夜,已經和他商議過了。」
    「真是辛苦你了。我們這邊由大久保相模守護送。不日之後,大坂必會增加不少生氣。」
    「是。上下都在翹首期盼。」這麼說著,且元心頭又是一陣疼痛。之前有謠言說,家康想通過把千姬嫁入豐臣氏,而把大坂納入自己治下。而家康仍在澄清謠言,消除世人的不安。但大坂能否輕易服從家康呢?
    「市正,與太閣大人的那個約定,只要不出大變故,我都會遵守。」
    「多謝將軍大人。」
    「不管怎麼說,大坂都是些女人,我知道你很是不易。你也當知太閣大人為要讓阿千嫁過去。所以,萬事就多費心了。」
    「這些話,在下會永遠記在心上。」
    「聽說……這是謠傳,聽說秀賴已經成人了?」
    且元又一次感到心頭疼痛。他明白這話的意思。侍女中有不端之人教會了秀賴男女情事,但淀夫人或許恥於自己的行為,並未多加責備。正榮尼感覺事情不妙,便告訴了且元。
    「成人……這……」且元渾身冒冷汗,卻佯作不知。
    「無妨。阿千是個品性相貌都極好的女孩兒。他們應能夠很好地相處。可我聽說,大坂的女人在提到已故太閣大人時,都不說大人,而稱為『天下公』?」
    這話讓且元始料未及。太閣在世時,淀夫人絕非溫順的妻子,可最近她卻似懷念起秀吉來,不僅自己把他稱為「天下公」還讓侍女們也都這麼叫。這似是想讓秀賴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驕傲。可在家康面前,且元怎能說他知此事?
    「這,從未聽說過。」且元慌忙拭了一把汗,低眉垂首。
    家康覷了一眼黑田長政,並無追究下去的意思。關於「天下公」的傳聞,家康是從長政口中聽來。對於這事,長政與家康的理解不同。他認為,淀夫人讓人把已故太閣稱為「天下公」乃是因為她心中有誤解和期待。秀賴雖年只十一,但在這一兩年,他卻長得像個十二三歲的人了。侍女的舉手投足都影響著秀賴,讓他提早成熟。淀夫人對秀賴的成長大感欣慰。
    長政擔心,淀夫人錯以為和千姬成親不久,秀賴便可掌管天下。秀賴成了天下人,家康成為家老的日子即將到來。若是淀夫人心中有這等期待,那才是可怕的不幸。已成征夷大將軍的德川家康公豈能甘居人下?況且,現在的天下也遠非秀賴可以治理。若是淀夫人讓秀賴迎娶了千姬,卻發現心中所想不過是錯覺,她的失望和憤怒又將以何種方式發泄?她肯定會惡意虐待千姬,因此導致兩家失和。
    長政將此事告訴家康,正是想讓家康委婉地問問片桐且元,淀夫人是不是有這種錯覺,若是有,便要跟她解釋其中情由。可是片桐且元卻矢口否認。長政覺得,自己再沉默下去,便對不起家康,遂道:「片桐大人,您不知?」
    「啊……」且元愈發裝糊塗,「不知何事?」
    「女人都把已故太閣大人稱為『天下公』,連我都聽說了,整日在夫人身邊的片桐大人卻未注意到,真是荒謬之極。」
    「好了,」家康責備道,「太閣大人確實曾是天下公,這無甚不對。倒是這婚事,淀夫人有無特別的吩咐?」
    且元不理會長政,往家康跟前進了一步,「為了迎接千姬小姐的花轎,夫人命人將大門到居室的榻榻米更換一新,鋪上了白絹。」
    「哦,換了榻榻米?」
    「是。夫人擔心弄髒了小姐的衣服。」
    「片桐大人,」遭到冷遇的長政又笑道,「不知這是為了小姐的衣服呢,還是為了顯示天下公之子的威儀?」他不懷好意地看著片桐。
    片桐且元確實過於姦猾。家康可憐他,這便引起了年輕的長政的反感。任這樣下去,局面會變得更是尷尬。於是,年長的堀尾吉晴插嘴道:「這樣奢華,說不定將軍反而不快。」
    不知家康聽到沒有,但他也馬上轉移了話題:「市正,你說呢?」
    「是。在下也覺得,這樣大肆鋪張,反而會讓將軍大人不快,於是勸阻夫人。」
    「夫人怎樣說?」
    「夫人訓斥在下總是想到將軍,還挖苦了幾句,但最後還是按在下說的辦了。」
    「哦,夫人這麼說你?」家康微微點點頭,「不過聽取了你的意見就好。你的處境也很微妙啊。」
    「這是為了兩家好,為了兩家,便是為了天下。」
    「說的是!」長政終於點了點頭,「天下太平才是最重要之事。天下太平,豐臣氏便能安泰,若是大家都認為一山不容二虎,而進行無用的對抗,才是愚蠢呢。」
    「是啊,」且元也贊成長政,「我們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活。要是大人見到有何不妥,請一定給予明示。」
    「此次送親是走陸路還是水路,大坂怎麼準備?」
    「全聽將軍大人吩咐。我們將根據將軍之決定準備。」
    「哦,那就坐船吧。」家康淡淡道。
    其實在且元來之前,便已確定了這事。走水路可以從伏見直接到大坂,若走旱路,路上需要大量護衛。秀吉公在世時,讓妻妾出行時極盡奢華,到處炫耀,多次令世人瞠目。
    婚禮過於簡樸,千姬則顯得太可憐,可太過豪華又完全是浪費。但是在此事上,家康並未給大坂壓力。他雖然疼愛孫女,可也得考慮片桐且元的處境。且元明白天下格局的消長,淀夫人和秀賴卻渾然不清。他們要做出些不識時務的舉動時,在大坂城內能耐心勸說他們的,唯有且元。想到這裡,家康越發為且元的處境感到悲哀。且元也感受到了家康的體恤之心,心頭更是沉甸甸的。
    且元若是不識時務之人,來到伏見城,他的態度或會更加強硬。但如今,這種強硬已行不通了。石田三成兵敗如山倒,在且元看來,原因並非因為家康比三成強大。
    秀吉去世時,天下大勢便有了巨大變化,一切全是三成咎由自取。世人都厭倦了戰爭,秀吉卻硬要再度出兵朝鮮。從那時起,秀吉公便成了一個逆潮流而動的人。逆潮流而動,必然走向敗亡,這與逆天而行乃是同理。三成絕非平庸之輩,然而他卻未看清這些。他與秀吉犯了同樣的錯誤——不管是誰,師出無名,都必敗無疑。
    且元既充分認識到這些,便無法與家康平等交涉。家康的舉措,通常都能順應時勢。他知百姓厭倦了戰事,便一忍再忍,最後,他讓世人明白,他是被迫,是不得已才舉兵討伐三成。而且,勝利之後便立即進行大規模論功行賞,以防止戰亂再起,這都是為了天下太平。他一邊糾正太閣和三成的錯誤,一邊代表了蒼生之願,不斷尋求富國之策。
    大坂讓察知了這一切的且元與家康交涉,便已是巨大的失算。一個在心底已不認同主君的人,怎能作出讓主君滿意的交涉?然而,還有何人比且元更合適?而且元卻也並不會因此而對家康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他也想找機會試試家康。但家康始終毫無破綻,這讓且元惶恐不安。
    即便是今日的協商,實際上也是且元在詢問家康的意思,但他卻無一絲被人左右的感覺。相反,家康言行只讓他敬服。但一考慮到大坂,這種敬服反而成了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片桐且元左右為難。
    「帶市正去見見阿江與和阿千吧。」家康見事畢,吩咐道。於是,且元被帶入了內庭。
    在內庭,阿江與夫人正和家康側室阿茶局一起查看茶屋家剛剛送來的嫁衣。阿茶局也稱須和夫人,乃甲州武士飯田久左衛門之女,曾是今井家臣神尾孫兵衛久宗遺孀。如今,她作為家康側室,因人品和教養出眾而統管內庭事務,亦是個深得人心的女丈夫。
    一旁的千姬端莊大方。在場的還有負責嫁妝的大久保長安,以及剛剛成了千姬侍女的阿蜜。阿蜜已被稱作榮局,將隨千姬前往大坂。
    出入這樣的場合,似有些不妥,且元卻並不拘泥於老套,他覺得,家康讓他來是對他的信任,這才是最重要的。
    「片桐大人,莫站在門口,來,到小姐旁邊坐。」阿茶局老練地與且元打著招呼,在上首為他鋪上墊子。且元微笑著到千姬旁邊坐下,「看來嫁妝都已準備好了。」
    「是啊,全都準備好了。」千姬拿起面前的荷包,撫摸著上邊緋紅的流蘇。
    且元感到有些難過。在這裡,比在大坂城與淀夫人和秀賴坐在一起,讓他感到舒暢百倍。而這種感覺又讓他內疚。在大坂,他總是提心弔膽,淀夫人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擔心。可在這裡,由於家教嚴格,氣氛平和,給人安心之感。
    「爺爺貴庚?」千姬突然問。
    「四十有八。」
    「可喜可賀!這個送給您。」
    好像是茶點,用紙包著。且元道:「這是什麼?」
    「是加賀一種叫長生殿的點心。萬里小路夫人送過來的。很好吃,您嘗嘗。」
    「萬里小路夫人……」且元感到難過。萬里小路的繼室曾為太閣側室,當時人稱加賀夫人。秀吉公故去未久,加賀夫人就再嫁了。然而讓且元感到難過的不是這個,而是千姬善良的品性。這位小姐擁有人見人愛的氣質。他再次想到大坂的氣息,突然萬分難堪。
    「阿千這孩子,見了別人總想給人家點什麼。」阿江與夫人理好嫁衣,轉向且元,道,「大人今日特意來訪,辛苦了。」
    且元還了一禮,「淀夫人讓我過來看看,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
    「多謝夫人關心。阿千聽說要到姨母處去,天天都盼著呢。您也看見了,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說不定還會拉著少君與她過家家,給你們添麻煩。請片桐大人多多擔待,代為周旋。」
    「請莫要擔心。大坂也翹首盼著小姐。小姐活潑可愛,相信會在少君和淀夫人身邊吹起一陣春風。」
    「但願如此。」阿江與夫人說著,向大久保長安遞了一個眼色,讓他用托盤端上謝儀:一件衣服外加一把金刀。且元再次感到胸口疼痛,像被針扎一樣。
    「以後有勞大人費心。這是大納言的一點心意。」
    「真讓在下意外。可卻之不恭,我就收下了,多謝大納言大人,多謝大人。」
    等他說完,大久保長安轉向阿江與夫人,道:「還有些事想跟片桐大人請教,欲招待大人用些飯菜,趁機商談。」
    「好,萬事聽從片桐大人的吩咐,不可有半點疏忽。」
    這二人平心靜氣,有條不紊,似心有靈犀。
    且元再次謝過阿江與夫人,長安便帶他到了另一間房中,阿茶局隨後端來禮品。若是在大坂,這簡直難以想象。阿茶局乃家康側室,卻如個侍女一般,連送給且元的謝儀都要親自端來。
    仔細想想,方才千姬天真的話不無諷刺。那些曾是太閣側室的女人,從來未去看過淀夫人,然而她們卻來過伏見。他懷中的點心不就是加賀夫人送的嗎?不僅武將,就連女人都已對大坂敬而遠之,這是為何?難道是因為家康可親可敬?然而且元的這種感慨一下子就讓大久保長安打消了。這個德川氏的新寵,真是口舌歹毒之人。
    阿茶局離開后,侍女端上飯菜。「這裡有我就行,你下去吧。」大久保長安支開了侍女,拿起酒壺給且元斟酒,說起了且元最不願提及的事。
    「大人也很辛苦。淀夫人肯定以為,你是將軍的人。」他毫不顧忌盯著且元的眼睛,說得直截了當。
    且元默不作聲。對於這種令人不快的無禮之言,根本沒有必要回答。若是不予理睬,對方也許會不得已轉換話題。但大久保長安卻沒像他想的那般做。
    「德川氏也有很多關於大人的傳言。有的重臣認為,您是一塊絆腳石。」
    「什麼?」
    「只有大人能夠看清時勢,因此與我家的交涉也都合乎情理。如此一來,將軍只能越發信任你,而不能恨你。」
    且元舉杯望著長安,沉默不語。其人相貌端正,眼中清澈如水,坐在那裡,若是不開口言事,說他是個俸祿五十萬石的大名,也無人會感到奇怪。可是他一開口,便是些針針見血之言。
    「世人議論,是豐臣氏早些敗亡,還是將軍早些離世。百姓往往口無遮攔。聖人孟子曰:為國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則天下皆將歸往之。這話大有真意啊。」
    「大久保大人,你從何處聽到這些?」
    「不久前發生地震。那是五月二十八,哦,就是將軍在京都發布禁賭令之前。不管怎麼說,大佛殿剛剛燒毀,又來了地震,因此市井百姓肯定聯想到慶長元年的那次大地震。那時,大佛殿也曾出現事故。而且,在那之後僅僅過了兩年,太閣大人便兩去了。」大久保毫無顧忌道,「看我凈說些不吉之言。可這也是因為體察到大人的苦衷,還請大人見諒。」
    且元聽著聽著,心情沉重起來。這或許並非肆無忌憚的無禮之辭。也許,長安乃是真正知道且元處境的艱難,才給他一些提醒。
    「是啊,百姓不會顧忌人情面子。」
    「再沒有比百姓的聲音更真實的了。他們像是著迷於神女阿國的念佛舞一樣關注時勢。創建幕府已成定局。三月發布嚴禁濫殺百姓的命令,現在又發布了禁賭令。明白百姓疾苦者必能興盛。然而,也有些關於大坂的話,說大坂缺乏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無用的東西倒不少。」
    這話讓且元感到好奇,他忍不住道:「大坂缺賢良之人。這一點我知,可過多的無用之物則是……」且元陷入尷尬,長安的話讓他生氣,可他又只能跟著說下去。家康的親信中,本多正信、正純父子就讓他感到很難對付,可即便是他們,也無大久保長安這般直言不諱,讓他這般難堪。難道是指太閣留下的黃金?他以為長安必這麼想,便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意長安毫不遲疑地回答:「是好勝之心。」
    「好勝之心?」
    「是。百姓往往一語中的。若把德川比作一位乘駿馬賓士的勇猛武士,大坂則是一個赤足女人,她試圖與武士一比高下。這女人跑得越快,倒下得越早。仔細想想,確實不無道理。大人,您想要阻止她?」
    長安口若懸河,而且元心中卻早已沒了主意,猶疑道:「您說得沒錯。可我即便想去阻止,她也很難停下來。若您是大坂重臣,會怎生做?」
    長安毫不畏怯,微微側頭道:「要是我,我便不阻止,而去轉移她的興緻。」
    「哦?」
    「奔跑總有個目標。德川是為了什麼才奔跑?是為了天下太平。因而,莫要讓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跑,而是在適當的時候給予褒揚。如此,便能讓二者的目的達到一致,比試之心也會變成合作之心。」
    「您真是個智慧之人。可鄙人愚笨,未能完全明白您的意思,煩您舉個例子?」
    長安似乎正等著這話,輕輕拍了拍膝蓋,「我若是您,便會用太閣大人留下的巨額黃金去建造豐臣德川兩家合作的商船。」
    「商船?」
    「對。比現有的船大兩三倍。製造五十、一百、兩百,甚至三百艘。在堺港、博多、平戶和長崎,以及肥前、琉球等地,遍建商鋪而非城池,把船派往海外,聚斂世上財富。總之,讓德川為了海內太平、豐臣為鞏固太平根基而增加盛世財富。這樣,兩家的目的便達到了一致,而且不會衝突。」說罷,長安從懷中取出一張洋人制的地圖,微笑著把它打開。這與秀吉公生前揚揚得意貼在扇子上的那張一模一樣。
    且元似乎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坐在那裡。長安為他倒上酒,興緻勃勃繼續道:「那可以稱為豐臣、德川商舍,現在則正是創立商舍的絕好機會。千姬小姐馬上就要過門。這是日本國即將迎來盛世的證據。這樣一來,就不必再擔心德川和豐臣的衝突。將軍代表武家統領天下,職位世襲。而秀賴和千姬小姐的兒子將會作為豐臣德川商舍的棟樑,代表日本與諸國交易。雙方便不會再拘泥於誰主誰從些許俗事。」
    長安看了一眼且元,發現他還在盯著自己,便用扇柄敲了敲地圖,道:「實際上,這是我的夢。我早就對為官深感無趣了。堺港有人能聽懂我的話,武將當中卻沒有。在這之前,武將們都忙於戰亂紛爭。在將軍大人的努力下,現在終於平定下來,我也才出來奉公。現在乃是絕好的機會,一定要把握住時機,大人。現在若是有人用太閣留下的黃金為此萬世之事,將軍大人定會大快。然堺港卻有些保守之人,認為太閣大人留下的黃金,乃是引發動亂的火種,因此只能燒毀大佛殿,以把黃金用掉。這種見解真是愚不可及。事情並非如此,應把黃金用到海外交易。有人多次阻止燒毀大佛殿,這二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我不妨說出他們:一位是納屋蕉庵先生,一位是坂田宗拾先生。二人故去之後,大佛殿便被燒毀。但還有機會,千姬小姐的出嫁……錯過了這次機會,騎馬武士和赤腳女人的比試還會繼續,但成敗……」長安突然住了口。他注意到且元已經閉目凝神。
    一開始,旦元還想認真聽聽,可愈聽愈覺荒誕不經:竟想讓右大臣和將軍去做商家,想想便覺可笑,淀夫人更不會同意。於是他閉上眼睛,似在打盹。
    「再來一杯!」長安用力拿起酒壺,弄得叮噹響。
    「不了。已經喝了很多。」
    「無甚招待大人。」長安微微一笑,「這世上之人,賢良者還真不常見。普天之下,唯有將軍大人可稱得上出類拔萃。」
    且元感覺大久保像是在挖苦自己,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太可能。大久保長安再怎麼與眾不同,也不會對代表大坂前來議事的他無禮挖苦。即便聽起來有這個意思,那也是因為長安措辭不當。且元鄭重放下杯子,附和一句:「是啊,像將軍大人這般人,世所罕見。」
    「是。人們往往安於現狀,誰會思量五十年一百年後的事情?現在還不太平,說不定還會發生變故。」
    「是。」
    「片桐大人聽說過『小人閑居為不善』這話嗎?」
    「慚愧慚愧,實際上,我一直在思量這話。」
    「這真是一句值得深思的名言。現在的各路大名,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猛將。」
    「那是當然。」
    「因而在打仗時,他們都是能人,是賢良。」
    「哦。」
    「但是在戰事以外呢?」
    「戰事以外?」
    「是。他們既不懂學問,又不能像手藝人那般有做些物品的才能。」
    「呵,大久保大人的話真有意思……」
    「一旦沒了仗打,武將便無事可做。因此,『大人閑居何為』呢?」大久保長安似是個喜窮根究底之人,他接著道,「太閣大人一統天下之後,認為國內已經無戰爭的必要,遂想到以茶道彌補大家的空虛。當然,這並非太閣大人一人的智慧。恕我失禮,這應是利休居士的主意。然而,大多人並不熱衷茶道。嘿嘿,所以,很多人都在閑居。」
    「是。」
    「這些戰場上的『大人』,本心一旦成了『小人』,他們會做什麼?打個比方,若是秀賴得了天下,一切事務還得片桐大人全權打理。那麼到時候,片桐大人打算拿什麼給各大名打發閑居時光呢?」長安終還是開始戲弄起片桐且元,話語惡毒。經這麼一問,再怎麼溫厚的人也不可能長忍。
    「若是閣下,會怎麼辦?」且元壓抑住心中的不快,反問道。
    長安似乎在等著這句話,馬上回答:「仍然只能照太閣大人的方法做。修建城池,雕刻大佛,挖溝造渠……適當地激怒眾人,若是看到腫塊,便一個一個弄破,擠出膿水……只萬萬不會出兵朝鮮。片桐大人恐也是如此想?」
    且元一臉嚴肅把吃食從腿上挪開,無言。
    片桐且元離開內庭時,心情異常鬱悶——這到底是大久保長安自己的想法,還是本多正信或板倉勝重等智者讓長安這般說的?但無論如何,把天下的大名說成除了戰陣之外一無所知的小人,而且不久便會「為不善」這樣的笑談讓他心痛。當然,這些無所事事之人在為不善之前,也許會憤憤不平聚集到豐臣氏周圍。而掌管著豐臣氏大小事務的片桐且元,又將如何面對?他覺得,長安乃是在旁敲側擊打探他的心思。不僅如此,長安還說,為了不使大家感到無所事事,就得修築城池、修建大佛、挖溝造渠……
    這些事,大名已開始防範,私下議論紛紛。
    封了征夷大將軍的家康把千姬送去大坂為質,自己不日便會回江戶,緊接著便會大力改建。迄今為止,江戶城都是德川的居城。但若是變成將軍居城,必傾天下之力。烽燧平息,在對百姓課稅收賦的同時,領主還得對保障自己領地安全的將軍家負責,這樣才合情合理。
    但更可怕的乃是:「適當地激怒眾人,若是看到腫塊,便一個個弄破,擠出膿水……」不管是身為大名還是身為豐臣家臣,且元都對這話甚是擔憂。
    實際上,家康已擁有這個實力。他已作為征夷大將軍統領天下。大久保長安所說的那些人,即便知道自己在實力上已無法與家康抗衡,可是否也知道,自己實際上已成家康的家臣?他們如今對豐臣氏只剩下義理,對將軍則必須服從。
    在此之前,片桐且元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他曾自負地以為,自己作為豐臣氏的代表,可對家康採取懷柔之法。然而,他作為豐臣重臣,同時也是一介大名、一介武士,不同樣是將軍的家臣嗎?
    這樣一想,千姬和秀賴的婚姻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至少,不可認為千姬僅僅是人質。掌握著豐臣氏生殺予奪大權的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乃是出於信任,才把千姬送到大坂……且元沉浸在思慮當中,甚至不知是怎麼回到淺野府邸的。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47
第329章 千姬出閣


    從千姬出閣的前一夜始,德川家康便感到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對兒女的關愛和對孫女的關愛無甚不同。他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出生。慶長五年十一月,阿龜夫人產下五郎太丸。七年三月,阿萬夫人生下長福丸,而現在又已有孕在身,預計在今年八月分娩,到時家康又該感到難為情了。對家族的繁榮,這是好事一件,但家康慮及自己六十多歲的年紀,則多少有些尷尬。
    秀吉公六十三故去時,已明顯衰老。然而,家康今年正好六十有二,卻會再得一子,他自然擔心自己究竟能對這個孩子的成長負多大責任。
    當然,他並非因此才疼愛千姬,才關心她的出嫁。或許因為千姬是個女子,他想讓她感受到不同於對孫兒的關愛。家康還有別的孫女,是在信長公令下被迫切腹的信康所出。但是,那幾位小姐和家康之間似少了許多祖孫之情。她們是家康的孫女,可也是信長公的外孫女。每當看到她們,家康便會想起信康,一直有意無意疏遠她們,這亦是因為他當年思慮不周,戰事繁忙。可千姬的情形完全不同,他從心底里喜歡這個孫女。如何使她幸福,他時常掛在心上。他對這次婚姻抱有太多期待。
    家康對現在秀賴的成長並不滿意。後天的教養比先天重要得多,沒有一個賢者調教,秀賴可說真的不幸。但家康並未絕望,他從為,活潑大方的千姬定能給秀賴幸福。千姬若能為大坂和江戶之間帶來光明,家康和秀賴即便不在一處,也能心有靈犀。
    秀賴小時候常黏在家康身邊,叫他「江戶的爺爺」。家康覺得,若是通過千姬,雙方產生祖孫的情感,也能夠好好調教他。而且,他自覺履行了和秀吉的約定,良心上得到安慰。
    千姬出發的前一夜,家康幾次前往內庭見阿江與夫人,給大久保長安一些吩咐,又訓斥大久保忠鄰。他心中想的都是千姬和秀賴,總似看到他們像七夕節的偶人般並坐一處。
    秀吉卧床不起時,家康和他作了一個愚蠢的約定,那其實是石田三成的主意。三成竟然認為是秀吉本意,他對天下大事的判斷顯然相當幼稚。這個約定便是:秀賴長到十六歲時,家康便將天下交還與他。但目下已不可能履行。這一點,不論何人都非常清楚。這若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十六歲少年便能治理的天下,那信長為何會對那麼多人大開殺戒?秀吉為何會逼迫信長之子信孝切腹自殺,將柴田勝家和阿市夫人置於死地?秀吉在信長生前全力效忠,家康協助信長、協助秀吉,不都是因為三人同有一個心愿——統一天下嗎?
    信長去后,擁有實力的秀吉得到了天下;而秀吉去后,家康成為繼承其遺志之人,繼續為「統一天下」拚鬥。這些都是理所當然,也體現出其間的責任和情義。但三成不明白。連他都不能明白,這個世上還有多少人能明白?
    把千姬嫁到大坂,正是要讓世人明白。
    家康要治理天下,是為公,兼顧人情義理,那是私,必須將二者嚴格區別開來。將千姬許配與秀賴,首先是人情,但其中也包含「公義」。可若世人不能明白,千姬就會遭受不幸。
    各種念頭交織在一起,讓家康覺得千姬愈發可愛,愈發招人憐惜。
    慶長八年七月二十八,晨,船隻準備妥當,家康親自來到渡口,為千姬送行。千姬帶著二十個侍女,和母親並排而坐,顯得那麼嬌小,令人淚下。陪嫁的童女阿點比千姬還要小,她拉著千姬的手,或許是因為她,千姬更加楚楚可憐。緊隨其後的為榮局,她捧著一個小匣子,匣子里裝著點心和玩物,以免新娘在船上感到無聊。這也是家康吩咐的。
    「爺爺,多謝您的關愛。」阿江與告訴千姬,因為是出嫁,不能說「我去去就來」,故千姬便這般跟家康告別。不知為何,聽到那天真的聲音,家康突然心中酸楚。因此,當他看到黑田長政帶著三百多人全副武裝來到這裡時,突然厲聲斥責:「在這大喜的日子全副武裝,真不會辦事!」但罵完之後,又馬上後悔了。
    黑田長政不知道為何挨罵,一臉不解地怏怏退下,但他並未因此改變自己的想法。這一帶不知潛伏了多少關原之戰時留下的浪人,若是被他們看到警備不嚴,便不知會惹出多少亂子。
    然而堀尾吉晴卻沒讓武士佩帶長矛和火槍,而是讓他們扛著鋤頭和斧頭,駕小舟緊隨千姬乘坐的大船。這是為了掩人耳目,稱是讓三百雜役砍伐堵塞河道的蘆葦,開闢航路。其實是保護大船安全,船中也藏有武器。這些看似雜役的人,個個都是勇猛武士。
    「還是你聰明,姜還是老的辣啊!」家康讚許堀尾吉晴這個並不太值得稱讚之舉,之後或許感到話有些過,便轉身去了。六十二歲的征夷大將軍,為了七歲孫女的出嫁而感傷至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怕別人看見他的淚水,才慌忙離開。但是,他又感到不放心,遂吩咐婚禮總管大久保忠鄰,讓其將途中和婚禮上的一切詳詳細細報告,才回了房中。
    回到房裡,家康才發現今日天氣格外好。從院子里林立的樹木之間看到一抹藍天,像是被水洗過一般。「今日有風,船上應頗為涼快,當不會感到寂寞。」他自言自語道。
    「是啊,少夫人也跟著。」旁邊的阿梅夫人道。
    「我說了什麼?」家康慌忙道。
    「大人說,小姐在船上當不會感到寂寞。」
    「哦。真是沒出息。」
    「大人……」
    「不,我說我自己。」家康捧起阿梅端來的葛湯。
    阿梅夫人乃是青木紀伊守一矩之女,因為阿萬又懷上了孩子,現在由她侍奉家康。她臉上還保有孩子般的雅嫩。後來,家康把她送給了本多正純,此為後話。當家康的視線落到阿梅身上時,他感到有些尷尬。阿梅和他的年齡差距,像一把利劍刺向他的胸口。
    「你……」家康本來想問她多大了,又慌忙住了口。千姬的影子還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害怕若是聽說阿梅還不到二十,只能讓自己的內心更加慌亂。
    但阿梅夫人耳朵很尖,抓住了家康的那一個字。「請大人接著往下說。」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和千姬的一模一樣。
    家康更是狼狽,但又不能沉默下去,否則阿梅會擔心自己有失誤之處。對方若是個男子,他會故意不語,讓其去思量,但是對這個和自己年齡相差甚大的女子,他卻不能這麼做。「不,無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阿千。」
    「大人一直都在想著小姐。」
    「這些你都知道?」
    「是。大人,可您剛才說的是妾身……」
    「不用擔心。我是想問你,你知小姐何時才能成為真正的新娘?」
    「再過四五年……可是,這種事情,大人應……」阿梅突然滿臉通紅。女子變成真正女人的年齡,家康應該比她更清楚。她本來想這麼說,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家康的側室大多曾嫁過人,從姑娘時便成了家康側室的人很少。阿梅和後來成了水戶賴房養母的阿八夫人,以及在家康歸天後改嫁給喜連川賴氏的阿六夫人一樣,乃是為數不多的姑娘身。
    「阿梅有些像阿千。」
    「怎會?不過榮局也這麼說過。」
    「你認為秀賴會喜炊阿千嗎?」
    「這……可是大人為何連這些事都擔心呢?」看到家康心情不算太差,年輕的側室頓時放下心來。這種時候,家康總是會馬上正襟危坐,因為他想起他和築山夫人的不幸,心口開始疼痛。女人撒嬌,往往是因為征服的慾望。征服便可能吞噬男人的一生,導致終生不幸。
    正巧這時,本多正純進來稟報:「船就要出發了。」
    「哦,小姐沒哭吧?」
    「是。小姐非常高興,對船欄杆上的雕刻大有興趣。」
    「我記得那好像是鳳凰。」
    「是。小姐說:世上真有那種鳥嗎?有的話真想喂一隻呢。」
    「真想給她一隻。」說完,家康突然變得嚴肅道,「過來,正純。跟阿梅坐在一處。」
    正純驚訝地抬頭看看家康,「大人說什麼?」
    「我說,你跟阿梅並排坐。若是你跟阿梅坐在一起,不定看起來如秀賴和阿千。來,並排坐!」
    讓年輕的側室和寵臣並坐一處,家康也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可明明知道,卻為何還要繼續下去?這毫不像平時的他。
    「猶豫什麼!快!」家康再次催促道。
    家康心中想著,是不是被什麼附身了?這好像不是我自己,是太閣。他心頭感到一陣疼痛。這種感情,正如當年明白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秀吉,對秀賴的瘋狂關愛。
    家康回過神來,阿梅和正純已端端正正坐在了他面前,卻各懷心事。阿梅很是安心,她覺得是家康的命令,而正純則充滿戒心:難道平常的行止有何不妥,讓主公誤會了?
    家康心頭突然湧起嫉妒之情。
    「真相配!你們很是般配啊!」
    家康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等話來。他明明知道,不滿二十歲的女子和六十多歲的老人,自然比不上和正純坐在一起相配。若是因為這個玩笑,阿梅真的對正純動了心,那該如何是好?
    這或許也正是秀吉晚年的焦慮。不管家康多麼喜歡阿梅,他總會先她而亡,這是天意。
    「真是相配!你們互相看著對方!」
    「大人!」
    「那是什麼表情?我是想看著你們,想象一下長大成人之後的阿千和秀賴。快!扭過臉去,看著對方!」
    「可是,這……」
    「你耳朵聾了,正純?」
    「不,可是……」
    「再靠近一點。嘿,你們都似在戒備著對方?」家康愈發像被什麼附了身,急急催促道。阿梅主動向正純靠近了一些,看著他微笑。
    「是啊,這就對了。可是還是不像和睦的夫妻。這樣的話,阿千愛戀著對方,秀賴卻在躲避。正純真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蠢貨!」罵到這裡,家康竟突然變了臉色,胸口亦劇烈地疼痛起來。
    一個人即便覺得自己已完全悟透了人生,仍然不過是在未知的叢林里行走。像家康這等人物,也是在以秀吉經常做的近於瘋癲的遊戲來戲弄阿梅和正純時,才忽然發現此等殘忍。他本想戲弄阿梅和正純,真意卻似在戲弄自己。一瞬問,他毛骨悚然。做出這樣奇怪的舉動,正是感覺到自己無力保障千姬一生的幸福,是在這種感覺驅使下,對自己的一種折磨。這次荒唐的舉動,令家康感覺到無比的愧疚,也對秀賴和千姬的未來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好了。看過了。」家康擺了擺手,對正純笑道,可那笑容看起來卻有些扭曲,有如哭泣。正純鬆了一口氣,離開阿梅一些。
    「大人怎的了?」阿梅道。
    「什麼?」
    「大人臉色不佳。」
    「胡說!」家康像是在發泄,「太閣真是可憐。」
    「太閣?」
    「太閣是個貪心的人。他想長生不死,青春永駐。」家康頓了頓,接著道,「正純啊,你不懂也無妨。總有一日你會明白,即使到時你不想明白。對了……這回太閣應該高興了。太閣的一個夢終於成為現實。」
    「哦。」
    「我去看看五郎太丸。正純,跟我走!」站起來時,家康心中想的已完全是另一件事:把阿梅許配給正純吧。讓她跟正純並坐一處,知道了和她一樣年輕的男子的存在,這對家康來說乃是一大過失。若是他日後還執著地寵愛阿梅,無異於在戰場上拾他人矛下的頭顱。不能像太閣那般看不到自己的過失。
    但家康馬上又想,這恐還是因對阿千的愧疚。既然這麼擔心,為何還要把她嫁過去?這已成了他最大的痛楚,家康無法擺脫心中的煩惱。
    家康來到西苑阿龜夫人處時,五郎太丸正規規矩矩坐在那裡,聽母親講鷹的故事,從作為鳥的鷹說到了放鷹狩獵。五郎太丸問這問那:老鷹怎麼才能抓到兔子?為何鶴比鷹的身體大,反而力量不如鷹?出生才兩年多,他的目光卻炯炯有神,神情也甚是倔強。
    五郎太丸看到家康來到門口,馬上瞪著一雙小眼,迎接父親。雖隻言片語,卻讓家康想起了信康小時候的樣子,他突然陷入奇怪的錯覺:人死之後,還會轉生嗎?若是這樣,不定信康投胎又做了自己的兒子。
    我還是忘不了信康——家康露出一絲苦笑,走到五郎太丸面前,向他伸出手。五郎太丸咧著小嘴笑了起來。這個神情倔強的孩子很喜歡父親抱他。然而阿龜夫人卻搖搖頭,阻止了五郎太丸:「不可,你已長大了。」然後,她轉向家康:「三歲看到老。三歲之前的調教將會決定一生……」
    家康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正純,微微一笑。即便這個孩子是信康轉世,母親對孩子的態度卻完全不同。信康母親築山夫人經常抱怨家康不抱孩子,這位母親卻盡量不讓他親近兒子。阿龜心裡,必如此想,花甲之年才得此子,絕不可過於溺愛。
    「正純,我決定讓平岩親吉做五郎太丸的師父。」家康道。
    平岩主計頭親吉曾是信康的師父。信康因任性而切腹時,他捶胸頓首,認為是自己教導失當,甚至想切腹隨信康而去。若是將這個與信康頗為相像的五郎太丸託付給他,便能把他從一生的自責中拯救出來,對五郎太丸也是一件好事。
    想即此,家康突然心中一動,「五郎,我帶你去放鷹吧。」
    「好,孩兒想去。」
    「好好,可你還不會騎馬。我給你找個強壯的人,讓他背著你,他比馬跑得還快。」
    說著,家康又想到了千姬。可沒少抱過她。對女孩,只有抱著她才能表達自己的關愛,這恐就是女子和男兒的不同。
    家康為無法忘記千姬而備感焦慮。我這是怎麼了!他責備自己,可是他也知,這世上許多事都無可奈何。
    五郎太丸瞪著一雙明亮的小眼,膝行到家康跟前。他從母親那裡聽到鷹的故事,現在父親又說帶他去放鷹,便一門心思想著這些。
    「父親……大人,什麼時候……去放……放鷹?」
    「回到江戶以後吧。不,在回去的途中,咱們去一趟駿府,在那裡,我就帶你去。」
    「那是……什麼時候?」
    「五郎太丸!」阿龜夫人責備道,「既然都說帶你去了,那之前就得乖乖地等著。」
    五郎太丸咬著小嘴,瞪著父母。
    是個懂事的孩子,就更得把他託付給平岩親吉了,平岩定能讓他明白母親的心。若非如此,有一日他定會反抗母親,這些從他的眼神里便可以看得出來。家康沉吟片刻,道:「五郎,我封你為甲府二十五萬石的大名,和平岩爺爺一起,可好?」
    「好。」五郎太丸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阿龜夫人的肩膀卻在猛烈顫抖。
    「這樣,你就是一員大將了。」
    「嗯,大將。」
    「大將悲哀時不能哭,在苦累時要忍耐,有好吃的東西時要分給家臣。怎樣,五郎太丸,你能成為大將嗎?」
    「能。大將要……放鷹。」
    「對了,放鷹的時候,能打到很多獵物,家臣用個大鍋把它們煮了,大口大口地吃,香噴噴的,好吃,好吃!可大將不能吃。大將只能默不作聲地啃自己帶來的乾糧。怎樣,能當大將嗎?」
    五郎太丸咂巴了一下小嘴,然後偷偷看了一眼母親,口齒清楚道:「能!」他似成了一隻雄鷹。
    家康突然想親親兒子的小臉,想把他高高地舉起來,叫一聲「你這個信康托生的小東西」,可他不能這麼做,這和剛才所言的忍耐相悖。作為統領天下武士的大將,應比五郎太丸能忍耐得多。即便是自己的兒女,也不可隨心所欲地親近。壓抑自己的情感,才能通情達理,這便是作為大將應該具備的謹慎,若無這種謹慎,如何去駕馭別人?
    想到這裡,家康突然站了起來,「回去吧,正純。」他心頭湧上一股酸楚,在比較五郎太丸和秀賴的幸與不幸。
    封五郎太丸為甲府二十五萬石的大名,從現在開始就得調教他,令他生起責任心。而且,他身邊有一個家教嚴謹的母親,還有平岩親吉這個能幹的師父。但對秀賴,家康卻不能這般做。
    這並非家康內心有親疏遠近。若是有,他也不會把側室前夫的孩子接到身邊,給他們最好的教化。然而,唯獨秀賴在一個家康完全無法著力的環境里,家康只得把自己疼愛的孫女嫁給他,以此來逃避心頭的不安。這樣就能對得起太閣?淀夫人逼人的氣勢,使得家康一再忍讓。若是秀賴長大以後,連個二十萬石、三十萬石的一地之守也做不了,那麼對千姬來說,家康是個多麼不負責任的祖父!
    家康離開五郎太丸,回到本城,一時竟不能擺脫這種迷茫。若是戰場上的進退,他定能作出很好的決斷,可對於孩子的人生,他卻無法輕易割捨。家康一夜未眠,迎來了天亮。
    帶著大久保忠鄰的口信,鳥居久五郎快馬加鞭來到城中。家康停下手頭的政務,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怎樣,事情可還順利?」
    「是。路上堀尾大人讓人帶的斧頭和鋤頭派上了用場,疏通河道,順利地到達了大坂城。」
    「哦,堀尾的苦力果然派上了用場。阿千在路上可哭鬧過?」
    「一路上都很是高興。停船后,淺野紀伊守前來迎接,您猜小姐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都是阿江與夫人教給她的吧。」
    「不。對方鄭重地致辭:下官淺野紀伊守……聽到對方報上姓名,小姐便道:你忘記我了嗎?」
    「哦?」
    「她說:你不說你的名字,我也記得你。辛苦了。說完,便笑著上了轎子。」
    「哦?她這麼說?阿千這孩子,越發讓我放心了。之後呢?」
    「本來淀夫人要鋪上榻榻米,再鋪白綾,可慮及大人會因此不快,便鋪上了潔凈的卵石。」
    「好好,這樣也好。淀夫人到本城門口迎接了嗎?」
    「在門口迎接的是片桐大人,朝服束帶……」久五郎話說到一半,便埋下了頭。
    「哦,淀夫人未在大門口露面。」家康有些失望,嘆了一口氣。
    「淀夫人說,雖說小姐是少夫人,可也是妹妹的孩子,要是出迎的話,就亂了輩分。」
    「哦,我還以為,她很久沒見的妹妹和外甥女來到,她會按捺不住思念之情跑出來相迎呢……」
    「倒是見了面,還好……」
    「和阿江與夫人拉手了嗎?」
    「這……沒有。雙方畢恭畢敬,按照禮節施禮致意,但眼圈都紅紅的。」
    「唉!女人啊……」
    從久五郎的話里,家康可以想象這對爭強好勝的姐妹見面時的情景。若是任何一方能夠擺脫比試之心,二人定會抱頭痛哭。可她們竟都沒能解開心緒。
    「兩人未發生口角吧?」
    「問候完畢,二位夫人便不再拘束,說笑起來。」
    「淀夫人說什麼?」
    「淀夫人說:整日被大納言大人寵愛著,無所用心:妹妹愈發豐潤了。」
    「少夫人怎生說?」
    「少夫人說:姐姐啊,太閣大人歸天之後,您越來越年輕了。」
    家康又是一臉失望,便改變了話題:「阿千呢,她怎樣,當時在她們二人旁邊嗎?」
    「是。」
    「淀夫人沒跟阿千說話?」
    「不,說了。她說:這閨女,比你母親還有氣質。」
    「阿千怎麼回話?」家康往前探了探身子問道。
    年輕的久五郎哈哈大笑:「小姐一臉認真地回道,大家都這般說。」
    家康突然捧腹大笑:「哦,這麼回話。說得好!女子氣質方是第一。」
    「之後,小姐接著道,相貌和氣質都很好。」
    「哈哈……連這些都說了。這個阿千!」
    「是。說的時候還一臉嚴肅呢。說完之後,她環視四周,說大坂城比江戶大。」
    家康一下子綳起臉。這話自有重要的含義,大坂城誠比江戶大得多。他不是擔心阿千會因此而自卑。但在阿千看來,大坂城實比江戶大。不管是眼見還是耳聞,在天下大名心裡肯定也是這樣。對於家康,這話乃是一句大大的警告。他抬頭凝神道:「哦,阿千說了這些?」
    淀夫人和阿江與之間的心結,似乎並未因這次婚禮而打開。家康原以為,這樣一對命運多舛的姐妹,在各自最鍾愛的孩子結為夫妻之時,定會拋開一切,更加親密,可是從久五郎話中可以猜出,她們表現出的竟是比外人還要強烈的敵意。阿江與認為,淀夫人雖是秀賴生母,卻也不過是秀吉公側室。
    家康希望淀夫人表現出一個姐姐應具的博大胸懷,雙方不要對立,不為豐臣德川的姓氏所拘,而是敞開心扉和睦相處。這樣,他也就不會再有什麼顧忌,把秀賴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鼓勵也好,指責也罷,好好地養育成人,保證豐臣一門延續。他本想這麼做!不,本來兩家就應如此。秀忠乃是太閣之妹朝日姬的養子。阿江與又是淀夫人的妹妹,亦是秀忠正室。秀忠和秀賴名義上是兄弟,而千姬出嫁以後,更是翁婿。這難以切斷的親緣,世間少有。正因如此,雙方更應親密無間。況且,這也是秀吉臨終前想拚命抓住的一根救命繩子。久未謀面的姐妹在見面之後,本應深深體會到這些。可家康這個期待,卻落了空!
    雖然母親與姨母之間貌合神離,欲較高下,千姬卻無這種思緒。穩重端莊、天真可愛的千姬,不日若是能為秀賴生下一子,這個兒子便不再僅是秀賴的兒子,也非淀夫人一個人的孫子……阿千定能給大家帶來那一日。
    由於家康的努力,天下初定,但人心未穩。只有天下人同心協力,日本才能真正統一。
    鳥居久五郎退下之後,家康終於解脫出來。誰都知道,期望容易,實現萬難。迄今為止,家康的一個期望落了空,他不得不去修補:是阿千提醒了我,江戶城的改建,必快些開工……
    是夜,家康酣睡,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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