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2:56
第280章 三成構禍


    阿袖自從被石田三成帶到大坂,常常難以成眠。石田府邸在大坂城正門左手,扼淀川而建,抬眼便是雄偉的天守閣,船櫓之聲不絕於耳。此處不愧是太閣居城,其繁華,博多根本無法比擬。儘管如此,阿袖卻無動於衷,在她眼中,這一切與她全然無關。
    初時,阿袖還以為三成乃是寂寞難耐,眷戀自己的美貌,才把她帶來。對三成這樣的人,此舉不難理解,正如眷戀母親乳汁的嬰兒,與自己信任的女人親近,的確可以打開心結……在到達大坂之前,阿袖一直懷有這種想法,她甚至覺得,自己正逐漸成為三成難以割捨的女人。
    可是,等到了大坂,三成卻完全換了一個人,張口閉口「為了幼主」,常常乘船順淀川而下。阿袖最近才得知,前田府和淀屋的宅子都在淀川邊上。近來,三成一去前田府便常常夜不歸宿。阿袖心中疑惑,便詢問伺候自己的下人氏家作兵衛,誰知作兵衛笑答道:「大納言病了。大人是去照看大納言。」
    儘管如此,阿袖還是覺得異常。她雖也聽說過前田大納言乃是已故太閣託孤重臣,可更重要的還應是秀賴公子啊。秀賴公子就在城中,三成難得拜訪,反而老往前田府里跑。秀賴雖還有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二輔臣,可阿袖總覺不妥。而且,三成回來之後,常常一言不發,臉上也不見一絲笑客。
    家裡總是顯得空蕩蕩的,即使偶爾同床共枕,三成似也忘記了阿袖在旁,獨自苦惱著。阿袖因此更是情緒低落,常常夜不能寐。
    最近一兩日,周圍吵吵嚷嚷起來。不知是哪裡來的一些粗魯武人,守在府邸周圍。
    這日早晨亦不例外,三成剛洗了一把臉,便準備立刻外出。昨夜似也沒睡好,他的眼瞼還略微有些紅腫。侍童遞過面巾來,他也忘了接,看起來甚是異常。阿袖忍無可忍道:「大人,奴婢有幾句話要說。」
    三成回過頭,表情十分可怕,待看到阿袖熠熠生光的雙眸,方才輕輕嘆了口氣,正過身來,「你有何事?」
    「奴婢很擔心。」阿袖語氣堅定,「最近大人身子愈加單薄了。長此以往,必會病倒。儘管您自己顧不上,可您身邊的人卻擔心不已啊。」
    三成吃驚地睜大眼,露出一絲苦笑,嘆了口氣,「你誤會了。」
    「這麼說,大人既沒生病,也不覺疲勞?」
    「你長於煙花巷,怎能明我心?我把你帶到大坂來,只是不想把你放在宗室和宗湛身邊。勸你不要誤以為我垂涎你的美色,多管閑事。」
    阿袖只覺臉上火辣辣的,輕輕笑道:「呵呵,大人不必再裝了。一味爭強好勝,把別人往壞處去想,正直之人就會把大人看作口是心非、不得不防的小人。」一口氣駁完,阿袖暗想,這大概就是他孤獨的真正原因吧。「昨晚,大人還說了夢話,難道自己不知嗎?」
    「夢話?」
    「是。在夢裡,大人拚命求助,好像在被人追趕。」
    阿袖的話深深觸動了三成。一瞬間,他的嘴唇變得異常蒼白。
    「阿袖雖不能完全明白大人內心,但知大人定是身心俱疲。照此下去,鐵人亦會生鏽……」阿袖慢慢蹭到三成膝前,「大人,求求您,求您抱一抱我這弱女子吧。奴婢若有錯,死不足惜,但您若一直這般下去,怎麼得了啊?」
    三成無言。看得出來,戒心和狼狽變織於一處,讓他不能平靜。阿袖也沉默不語。她知,在這種情況下,繼續詰問下去,只會招來危險。男人被人識破弱點,往往會失去理智,憤怒反擊。
    氣氛依然沉悶,或許三成是從阿袖的話中受到了啟發,正在仔細思量心事。
    突然,三成低低笑了起來,聽起來似在自嘲。他把手搭在阿袖肩上,道:「看來,你還真是個有趣的女人。」
    「不。陪伴在大人身邊這些日子,阿袖一直認為大人是可悲之人。這是阿袖的真心話……」
    三成又低笑了一聲,「哦,我真是個可悲的人?」
    「是。世上並非事事都能如人所願,這並非人的過錯。」
    「你是說,眾人都在自食惡果?」
    「不,阿袖的意思,是人不該性急。一旦急躁起來,常會怨天尤人,將自己置於最可怕的地獄。」阿袖帶著幾分嬌媚。她深知,尋常男子都會為她的嬌媚所迷,軟下心來。
    不料三成卻輕輕推開她,「阿袖,你是個能看穿男人內心的女人啊。」
    「大人何出此言?」
    「莫要慌。若不是你身負重任……」
    「重任?」
    「三成並非不想講,也想找個人傾訴苦悶,可是你知嗎,阿袖,我若是對誰和盤托出,就必須殺掉此人。你不要多問了。」
    但阿袖卻淡然道:「可即使大人什麼也不告訴阿袖,阿袖也不能活著走出這裡。」
    「認為我不會讓你活著出去?」
    「是。想必大人十分清楚,奴婢是受宗湛之託,來到大人身邊的。」
    「唔。」
    「宗湛和宗室要我打探一事,那便是,大人究竟要和內府握手言和,還是決一死戰。」阿袖不動聲色,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並且,阿袖已打探清楚,大人決不會和內府言和,戰事必定會爆發……因此,阿袖還能走出這裡?」
    三成目齜欲裂,瞪著阿袖:自己的內心,為何竟被這個女子看得如此清楚?他根本沒有和家康妥協的打算,太閣尚在世時,他就已下此決心。因此,回京之後,他已兩次策劃除掉家康,可都事與願違。
    一次是在秀賴搬到大坂、家康回程之時,三成本想在途中偷襲,可不知家康是否對此早有所察,出城之後,哪裡也沒去,單是拍馬急行。他恐早就計算好了,沿河一帶都是三成的勢力範圍,才用了金蟬脫殼之計。
    第二次,便是十九日,以四大老和五奉行名義,遣承兌和生駒親正申斥家康。照三成的設想,若派人前去申斥,家康定會親自到大坂,為自己開脫,那便是天賜良機。沒想到,家康巧妙地搪塞了過去,不但沒有來大坂,反而將了三成一軍。
    從那之後,三成就夜不能寐了。
    正如阿袖所言,三成當然不會單獨和家康開戰,他深知自己沒有那樣的實力。因此,他才不斷尋覓良機,企圖暗中除去家康。只要除掉了家康,他就可以在秀賴和利家的庇護下,借豐臣氏號令天下。但他苦心製造的機會都失去了,只好用最後一招——先煽動利家,然後糾集天下大名,一起剪除家康。但他未想到,承兌和生駒親正回來后,利家的想法逐漸改變了。若再派人去申斥其他與此事相關之人,別人會如何答覆,實在難料。而且,細川忠興也意外地熱心起來,反覆遊說利家,把利家的鬥志漸漸瓦解了。
    若與利家反目,三成將以何立足?只有背靠利家這棵大樹,他才能成為豐臣氏的頂樑柱;而一旦離開利家的庇護,他就和加藤、福島等人並無不同,只是一個遠離權柄的大名。僅憑江州佐和山二十五萬石,他怎能與年賦近三百萬石的家康抗衡?這些苦悶攪得三成寢食難安,終讓阿袖看了出來。
    「你已作好死在此處的打算?」三成額上滲出一層細汗,呻吟道,「既如此,我無話可說。希望這些話到此為止,你休要再提!」
    阿袖忽然滿臉堆笑,搖了搖頭,「不,正因奴婢已想透了,才提出來。大人現在身處險境啊。」
    「你怎會知道?」
    「呵呵,大概是阿袖的一生比大人更不幸的緣故。人都有時來運轉之時,也有倒霉透頂之日。時來運轉時,運氣擋也擋不住;而命運不濟時,愈掙扎愈會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阿袖大笑道,「大人此前太幸運了,可謂一帆風順,甚至讓人妒嫉。」
    「你在胡說什麼?」
    「奴婢沒胡說。人一生,總會有災禍降臨之時。大人,阿袖並非為了活命才這樣說。總之,阿袖奉勸大人:最近一兩年內,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三成忽將阿袖擁入懷中。阿袖的話說到了他心坎上。只聽她又道:「災禍當頭時,人就該謹慎小心,蟄伏起來,否則便會危及性命。所謂十年勞作兩年休,這兩年乃是最為關鍵的休養生息之時。這是在柳町時,大明國五星道人教給奴婢的。」
    「五星道人?」
    阿袖在三成懷裡輕輕點點頭,「命理學說,十年之後,無論多麼好命之人,也定會有兩年霉運降臨。如果在這兩年裡有所活動,恐會遺恨終生。」
    「晤。」
    「道人還說,明智大人已占卜到了災星,可他還是恣意妄為,結果只坐了三天天下……太閣大人也是在不當的時候,開始了征朝戰。故,他們才會含恨離世。」
    聽到這裡,三成不禁戰慄起來。他也聽說,戰場上有占卜師,甚至還聽說,光秀便精於此道。正因如此,聽到阿袖剛才的一番話,他心裡彷彿被刺進了一把利刃,強笑道:「哈哈哈。這就是你給我的忠告?」
    「是。太閣去世那日,對大人而言就是一生中大運到頭之時。從那時起,往後數兩年,即來年八月之前,大人切切不可輕舉妄動。無論如何,您千萬要沉住氣。您不妨看看內府。」
    三成心裡狼狽至極。當然,這絕非因為他聽信了阿袖的話。蟄伏到來年八月,以靜觀局勢變化,他也不是沒有想過。
    「大人運道不濟時,對於內府來說,不定正好是旺年;明智最倒霉的日子,對於年輕時的太閣來說,卻是最幸運之時……」
    「休要說了,夠了!」三成猛地推開阿袖,「你說得太晚了!」
    「晚了?」
    「為時已晚。內府已把人馬都調集到伏見。我接到報告,內府家臣神原康政,已經帶兵進發到近江瀨田大橋,我從東面上來的人一概被禁止通行。不僅如此,為了養活這些大軍,他們甚至已開始在京畿大肆徵購、囤積軍糧……」
    「軍隊?」
    「是。因此,不管前田大納言態度如何,他也不得不進攻伏見。哈哈哈,不要擔心,一旦開戰,那些曾經受恩於太閣的人,就會爭先恐後加入我的陣營。」
    一瞬間,阿袖呆住了。事情居然己發展到這種地步?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命數掌握在自己手中。」三成拍胸道。
    阿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突然跪伏在地。「請大人見諒,阿袖居然不知死活,拚命阻止大人。請大人即刻出城。如果覺得阿袖累贅,隨時可以……」阿袖彷彿視死如歸,但她說這話時,臉上浮出絲絲嫵媚。
    三成點點頭,立起身,「今晚我或許不回來了。」
    出了門,三成愈加憤怒。阿袖的話,他豈會聽從?無論多麼自信的人,一生中都會有幸運和倒霉之時,對於三成來說,眼下正是他最不順之時……如此解說,他的信心勢必動搖。
    自從去歲八月太閣歸天,三成就無一事順心過。在去博多之前,他還信心十足。但從聽到清正和行長的爭鬥始,他的自信便崩潰了。何止清正,就連淺野幸長、黑田長政等人,也敢對他露骨地表現出反感,這實出他意料。福島、細川、池田、加藤等人也忘了彼此間的多年交情,漸漸離他而去。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只剩下前田利家還多少給他一些面子。為了不讓前田對他撒手不管,三成拼儘力氣,去拜訪利家時極盡卑躬屈膝,令人不忍目睹。
    就在最艱苦之時,阿袖竟不顧身家性命,冷冷地一語道破天機,聽來甚是令人心寒。的確,人一生總會有幸與不幸,亦如四季的變遷,但三成現在面臨的,卻正是嚴冬。若在嚴冬蟄伏起來,待來年萬物復甦時再播種,結果會如何呢?
    三成頻頻拜謁前田,目的不外乎有二:其一,為了阻止前田和武將們接近。一旦失去利家的支持,三成就根本無立錐之地。更有甚者,三成待在自己府里,隨時有性命之憂。武將們正力圖離間三成和利家。在他們眼中,三成現在無非是在攛掇利家,欲掌握豐臣氏的權柄。阿袖居然要他靜觀局勢變化,蟄伏至明年八月。在他蟄伏期間,家康定會把諸大名統統籠絡至身邊……
    三成心事重重,乘船進了前田府後的水門。當他踏上卸貨用的石子路時,才正了正衣領,長長舒了口氣。表面上,他來此是欲探望利家,他還打算以照顧利家的名義,繼續住在這裡。
    「哦,治部大人,蒙您多次來探望,真是辛苦了。」打招呼的是前田家不破大學。他神色慌慌張張,似乎正要趕往某處,「大納言現正與細川大人談話。請治部大人稍候。」
    一聽細川忠興來了,三成不禁驚出一身冷汗。他早就知道,忠興正通過利家長子利長頻頻遊說。由於怕母親擔心,利長也勸利家暫時不要和家康發生紛爭。為了阻止利長,三成才盡量不離開利家,一直努力到現在。
    三成慌忙繞到大門處。門上的年輕侍衛早就和他熟了。不等通報,他就一個箭步踏上台階,道:「我仍在候客間候著,客人離去之後,煩替我通報一聲,就說三成拜訪。」
    前田府的氣氛似比昨日緊張,或許來訪的不只一個細川忠興。三成邊想邊進入與利家卧房只有一廊之隔的候客間。他焦慮萬分,坐立難安,不免心口發慌,悸動不已。才離開了一會兒,怎就發生變化了?
    「治部大人,稍打攪您一下,不知可否?」忽然,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三成不禁一怔,抬起頭,只見利家次子利政正在門外與他說話。
    「不用客氣,快請進。」
    「那就打攪了。」利政剛一進來,便不客氣地笑道,「看來事情終於有了眉目,治部大人。」
    「你是何意?」
    「仗是打不起來了。中老們和細川大人,合力把父親說服了。」
    「中老?」
    「正是。今日一大早,生駒、中村、堀尾三位中老就來了,再加上加藤、淺野大人,以及我兄長和細川大人,父親終於有所鬆動。大家意見一致,父親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有理。」
    聽到這些,三成閉上了眼,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輕聲道:「中老們都去了嗎?」
    「是。加藤和淺野二位大人還在與家兄密談。」利政爽朗地笑了,「父親已決定,先讓內府和其他大老及奉行相互交換誓書,見證者便是中老們。恐僅此還會留下隱患,就請內府到大坂參拜,同時,父親也要趕到伏見,以實現和解……大致便是此意。這都是為了避免無益的戰事。」利政有一掃陰霾之感。
    三成卻根本聽不下去,這樣一來,他究竟如何是好?他遂大聲道:「利政,這太危險了!大納言要趕赴伏見,這與送死有何區別?」
    「哈哈……加藤、淺野、細川將會同行,斷然不會讓人出手。」利政笑道。
    三成還想說些什麼,舌頭卻像是打了結,說不出話來。利政的話如利刃一樣無情地刺來。三位中老前來,想以交換誓書的形式來化解危機,這已讓三成深感意外了;更有甚者,加藤、淺野、細川三人居然也隨後趕來會談,或許,中老們乃是在加藤、淺野、細川等人的鼓動下才來的。那樣,他三成便成了一個局外人。雙方竟已互通往來,真是荒謬透頂!三成喃喃道:「在加藤、淺野、細川的護衛下趕赴伏見城,大納言就放心了?」
    「是。」利政輕輕點點頭,「父親說,只要對幼主的將來有益,即使當場斃命,他也在所不惜。看來父親已痛下決心了。」
    「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和上杉大人也都答應了?」
    「估計他們也已聽說此事。中老們商量著要各自去拜訪大老們,努力得到他們的允許。」
    中老們都已回去,去拜訪三大老了……三成再也無話可說了。看來,痛下決心的時刻已到!
    三成氣沉丹田,調整一下吐納。雖還不能憑此斷定,現在乃是情勢最壞之時,可是北政所周圍的武將們的活動,已完全抹去了他此前的一切努力,他不得不再作打算。
    這些鼠輩,絲毫看不見家康的野心……三成正恨得咬牙切齒,利家親信德山五兵衛前來叫他:「我家大人有請治部少輔。」五兵衛恭恭敬敬施完禮,又嘟囔了一句,既不像說給利政聽,也不像說給三成聽:「為了避免撞見加藤和淺野大人,由在下為大人帶路吧。」看來,連他也覺得,若讓加藤等人在此看到三成,自非同小可。
    「知道了。」利政打斷了五兵衛,「那兩位大人還在兄長房間吧。算了,我親自陪大人過去。」
    於是,三成跟在利政身後向走廊走去。此時,他全身燃起一股不可思議的鬥志,連手腳都發熱了。
    「治部大人,您一定要多加小心。您的志向似招來了世人不少誤解。」
    聽利政這麼一說,三成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反感。氣憤中,他忽地加快了步伐。
    利家精疲力竭地靠在扶几上迎接三成。他仍然穿戴整齊,只是身後的病榻上被褥鋪開,全身籠罩在濃厚的不吉之氣中。
    「大人今日感覺如何?」三成隔著火盆坐到近前,關切地問道,「嚴寒還要持續一些時日,請大人務必珍重。」
    利家道:「為今之計,是先好生把太閣大人送上山。」
    三成只覺臉頰發燙,「加藤、淺野等人也這麼說的?」
    「正是。想一想,亦不無道理。若連太閣的葬禮都還未辦好便起了紛爭,只會令世人失望。莫說是遵從遺願,還會招來後人恥笑。」
    「大納言,您心意已定?」
    「言之有理,不能不服啊。不僅是加藤、淺野這樣想,北政所周圍的老臣們也都這麼認為。」
    「恕三成直言,三成對大人的決定感到極為不滿。」
    「我知你的心情。你是不是覺得,這又是內府的把戲?」
    「正是。內府與各方聯姻,絕對是向豐臣氏挑釁,是想試探豐臣各眾的反應。若我們退讓一步,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利家不禁皺起眉頭,猛把臉扭到一邊,「難道世上無前車之鑒?由於意氣所致,一步不肯退讓,最終反而招致家破人亡,被人斬草除根,前鑒數不勝數啊。」
    「但三成卻決不這麼認為!太閣葬禮尚未舉行,就膽大妄為地行動,三成斷然不允!」說完,三成自己先吃了一驚。他全身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已失去了控制。
    「斷然不允?」
    「是。允許他們這般做,道義焉在,氣節焉在?縱然天下人都背叛了幼主,只剩石田三成一人,三成也斷不會向懷有野心之徒屈服。」
    一旁的利政和德山五兵衛不禁面面相覷。三成這一番慷慨陳詞,利家當如何應付呢?二人咽下一口唾沫,悄悄把視線轉移到利家身上。只見利家目光如劍,直盯著三成,道:「治部,你的血性真令人敬佩!」
    「大納言的本心……」
    「可眼下,你最好還是離開寒舍。你的行為無異于飛蛾投火。」利家輕輕咬牙,重重道,「你聽著,這次事情,就以互換誓書結束……這便是利家的決心。」
    三成也對自己的失言深感慌亂。利家的意思很明確,他絕不允許三成反對。三成不免氣急敗壞:「那麼,再問大納言:此事若僅憑交換誓書便可解決,日後大納言還能拿出更好的方略,防止內府生出野心嗎?」
    利家不屑地看了三成一眼,回道:「真有那樣的自信,太閣生前也就不用那般煞費苦心了。」
    「這麼說,大人是由於沒有自信,才屈服,對內府的恣意妄為視而不見。」
    「治部,你太過分了!」
    「不,在下無法接受,決不同意。這可是事關豐臣氏沉浮,事關幼主一生。」
    「你又來了。」
    「此事關乎三成氣節。身負太閣重託,卻眼睜睜看著豐臣氏走向窮途末路。若對此撒手不管,三成臉面何在?即使天下大名都跪拜在內府腳下,即使只剩三成一人,石田三成也要誓死效忠豐臣氏!」
    看到三成如此肆無忌憚口出狂言,利政不禁猛抽出刀,逼到他身邊。利政心知,一旦利家暴怒,情急之下,三成也必拔刀相向。可這只是利政杞人憂天,利家並不發怒,道:「哦?利家很榮幸能聽到這話。為了太閣,為了幼主,利家在此深表謝意。」
    「大納言說什麼?」
    「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儘管行事不同,但為豐臣氏著想的心意,你我完全一致。」
    「您明白在下的心意?」
    「當然!既如此,我看這次的誓書上,就不勞你親自蓋印了。我們八人把事情辦妥之後,會在大坂專心守護幼主,你一人去進攻伏見吧。當然,利家會儘力助你,也絕不容諸將橫加阻撓。」
    剛才三成被怒火燒成桃色的臉頰,被利家的一瓢冷水澆得蒼白。德山五兵衛微微笑了。
    「利政,加藤大人和淺野大人還未回去嗎?」利家道。
    「是。」
    「你親自把治部大人送到河邊,不要讓他們撞見。我累了,需要歇息。」
    「等……請等一下!」三成連忙一把拽住就要起身的利政,「三成的意思,並非立刻進攻伏見。」
    「哦。」利家輕輕頷首,「現在進攻伏見,倒是有氣節。可即使進攻,亦毫無勝算。不是玉碎,便是瓦全。總之,一切都該為幼主著想才是……剛才他們也是這般對我說的。」說著,利家眼裡竟滴下淚來。
    看到利家流淚,三成頓覺寒毛倒豎。若只是被利家訓斥一頓,他還不會感到如此心寒,甚至可能趁著怒氣,暢所欲言。但看到大勢已去,三成不禁驚慌失措:看來,自己已被大納言看穿了……
    三成的話無非一時意氣,是語無倫次的呼號、是感情的宣洩;而利家的流淚,卻是實實在在。此時此刻,若有人問,究竟誰才是真正為豐臣氏著想之人,三成定會當場羞得無地自容。
    意識到這些,三成慌忙伏在地上,「三成的確口不擇言,太過分了。三成也……服從大人的裁斷。請大人見諒。」
    利家用袖口輕輕拭了拭淚,看向別處,喃喃自語道:「人們常說,世上有才之人有兩種:一是自恃才智過人、我行我素、想將世人踩在腳下者;另一種,則是不輕易展露才華、韜光養晦、善於磨鍊者。利政,好生聽著。前者之才乃如白雲蒼狗,須臾即為灰土。唯後者可成就豐功偉業。我年輕時,亦狂傲自滿,不可一世,結果吃盡苦頭。看來,我也不是有器量之人啊。」
    三成像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任憑利家怎麼諷刺,他也不會大為反感了。
    「治部天生擁有讓人羨慕的才華和天賦。最好讓他先在我家待一些時日吧,利政,你聽見了嗎?」
    「遵命!」
    「諸將當中,已有不少人被怒火燒昏了頭,萬一治部有個三長兩短,可就苦了世人。一切都要為豐臣氏著想,一切行動都要以豐臣氏為中心,方為仁心啊。」
    德山五兵衛嘲弄地看了三成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說:「怎樣?這下你知我家大人的寬廣胸襟了?」
    三成十分清楚他的意思,卻也沒有顯出反感。他一面咀嚼利家的話,一面仔細審視自己:在自己的身體里,活著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其中一人謹慎小心,單純簡單;另一人則如利家所指責,不可一世,狂妄自大。這兩人當中,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石田三成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2:57
第281章 太閣遺志


    大坂城西苑。
    院中,豐臣秀吉生前喜愛的白梅點點綻開,報知春日之信。天空碧藍,陽光明媚,到處暖風洋洋,黃鶯的歌聲不久也要響起了。
    北政所寧寧獃獃望著院中的一切,耳內卻在傾聽加藤虎之助清正的報告。眼下,寧寧最大的希望,就是嚴寒趕緊離去,平安地為太閣舉辦隆重的葬禮。春天的腳步實在太慢了,最好不要發生妨礙葬禮舉行的不祥之事……
    正當她默默祈禱,卻發生了申斥家康一事。寧寧知此事時,承兌和生駒親正已被選定為使者了。寧寧立刻慌了。其實還在秀吉生前,她就一直在關注太閣身後天下的歸屬。她甚至連豐臣氏今後的位置,以及能忍耐的最大限度都想到了。從實力上講,秀吉故去之後,權柄自會落到德川家康手中,這比當初權柄從信長手裡移到秀吉手裡還要自然。當時的秀吉,還需將妻子和母親置於死地,作殊死一搏,而現在家康根本無此必要。在寧寧看來,秀吉擔心把家康放在東海道有虞,因而把他趕到了關東,這其實是莫大失誤。家康力排眾家臣異議,乖乖搬到關東,又以開發新領為名,巧妙逃脫了出征朝鮮的責任,最終在關八州成長壯大、無可撼動了。
    關八州到底有多大,寧寧根本不知道。可是,每當從諸將口中聽到那數目龐大的收入時,她都不禁計算這些收入究竟能養活多少百姓。作為在亂世成長起來的秀吉之妻,她一直有此算計。
    三百萬石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一萬石若能養活二百五十名士眾,三百萬就能養活七萬五千人馬。而且,與秀吉不同,家康還有與他同心同德、世代效忠於德川氏的譜代大名。因此,家康的實力十分驚人,光旗本大將就擁有八萬騎……十四歲就和秀吉生活在一起的寧寧,深知這個數字的可怕。天下大名就不用說了,都深知這個數字的威力。因而,只要一聽到家康有動靜,大半大名都會投奔他帳下。與此相對的,是自幼追隨秀吉的老臣,他們的主力全部被秀吉動員去了朝鮮,連年征戰,疲敝之極,現在恐怕連刀都掄不起來了。
    寧寧最為擔心的是,若家康也如當年信長公逝去時的秀吉一樣霸氣,該怎麼辦?若真如此,豐臣氏會在眨眼之間灰飛煙滅……因為有這些擔心,寧寧才特意悄悄請清正等人趕赴伏見,守在家康身邊。
    「開始時,大納言猶豫不決,細川大人也自食其言。」清正道。
    寧寧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院中,但她其實沒有漏掉任何一字。這一點清正甚是清楚,繼續道:「細川大人已離開前田府,看來此次已通過利長說服大納言。眼下,一旦前田和德川兩家動起干戈來,天下就要一分為二了。儘管不情願,但我還是希望兩家和解。否則,不但是前田一門,豐臣氏也會災難臨頭……」
    寧寧邊聽邊不時輕輕點頭。她若插言,恐會妨礙忠厚正直的清正說話,所以,她乾脆一言不發。
    「最重要的是,太閣在臨終之前,急急把幼主的婚事定了下來,這究竟是為何?若仔細體會,就會明白太閣的良苦用心:絕不要和德川為敵。否則,豐臣氏就會危如累卵。當然,這些事不能明說,於是,太閣強行把幼主的婚約定下,才放心離去。」說到這裡,清正悄悄擦了擦眼角。原來,說話時,他忽然發現寧寧雙眼已繹濕潤了,也頓覺心口難受,眼淚奪眶而出。「看來,是這事最終令大納言心動了。太閣讓幼主和秀忠的女兒結親,是想讓德川和豐臣合為一家。這樣一來,就再也無內府與豐臣之分,只能憑藉德才來遴選天下人了。太閣早已看透,想在自己身後謀求天下太平,除了這樁婚約別無選擇……而一旦我們把德川當成敵人,不但不能實現太閣遺志,反而是背叛太閣。利長似是這般向大納言進諫的。」
    清正說完,寧寧轉身對著他,「我也經常這麼說給阿松聽。」
    「阿松夫人?」
    寧寧輕輕點頭,「阿松和利長母子心心相通,真是令人羨慕啊。」
    「在下明白。正是由於利長,才讓大納言淚流滿面,改變了主意。真不愧是大納言啊,一旦回心轉意,就雷厲風行。在與德川大人交換誓書之前,大納言先親赴伏見拜望內府。這樣一來,一切隔閡都嫻消雲散了。」
    「大納言親去?」
    「是。儘管大納言病痛纏身……因此,連利長也吃驚不已,不得不加以阻止。這也難怪。至於內府如何反應,暫且不說,德川氏的那些旗本大將卻已個個刀劍出鞘,慷慨激昂,殺氣騰騰……」
    寧寧忘情地探身道:「那麼……大納言大人究竟如何回答?」
    清正又拭了一把淚,「大納言大人責備利長。」
    「那是為何?」
    「大納言斥責道:他有三個兒子。可太閣卻只有幼主一個,而且,世上還有人豁上性命也要保護遺孤。他理解兒子的心情,可他即使在伏見遇刺,也絕不後悔。只要是為了幼主,無論多麼危險,他也要去,絕無顧忌……」
    「利家竟是如此忠心!」
    「是,他還說,再阻止他,便是不明他的忠心。如他在伏見遇刺,兄弟幾個要麼和德川決一死戰,要麼就撤回老家,任憑他們自己抉擇。」
    寧寧許久無言。還叫犬千代時的利家,她就甚是了解。正因如此,她還稍微有些慚愧。因為在此之前,她還經常懷疑利家:太閣難道真如此信賴這個昔日好友?或許是因為太閣臨死時,實在無人值得託付,才不得不把利家定為託孤老臣。可她萬萬想不到,利家竟然為了信義,死且不懼。他定是預感余日無多,才想盡最後的忠心。
    「太閣真是結交了一個好友。」寧寧嘆道。
    「是啊。」
    「三成若能有利家心意的一半,便能和內府相安無事。」
    聽提到三成,清正慌忙把話題岔了開去:「大納言拜訪伏見一事已決定下來,大意已通過堀尾大人轉達給內府。」
    「大納言何時動身?」
    「他想儘快消除天下人心惶惶之氣氛,否則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正月二十九便要出發。」
    「二十九?」
    「是。待雙方言歸於好,就由堀尾、中村、生駒三位中老在四大老和五奉行之間斡旋,好讓雙方互遞誓書,平息事態……否則,太閣的葬禮便無法在二月舉行。這也是大納言原話。」
    「他的病情無大礙吧?」
    「大納言說,即使死於途中也無所謂,該做的必須要做!」清正語氣十分嚴肅,「關於此事,在下還有求於夫人。」
    「只要我能辦到,你儘管說。」
    「大納言趕赴伏見,希望夫人允許在下和淺野幸長、細川忠興三人陪同前往。」
    「要你們陪同前往?」
    「若讓前田家臣陪同,在下實在過意不去。若有我們三人同去,無論德川家臣怎麼鬧事,也絕不會讓他們動起手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說著,清正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當然,所有的侍女都已被打發出了這個房間。坐在近旁的,只有那個半睡半醒、畢恭畢敬的老尼孝藏主。
    「什麼原因?」寧寧有些納悶,「我不明白。」
    「除了為大納言壯行,還有牽制的意思。」
    「牽制?」
    「是。此人在下不提也罷。在幼主身邊,有人總想煽動大納言,挑起事端,然後以太閣之名大肆煽動、拉攏天下大名,發起紛爭。」
    「這事我也略知一二。」
    「一旦此奸佞之徒獲知大納言的隨行只有前田家臣,不定會玩弄陰謀。可若在夫人的吩咐下,由我們三人隨行,料此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因此,我們三人並非出於私念,而是為了豐臣氏大業,在夫人的吩咐下才去的。希望夫人能夠理解。」
    聽清正這麼一說,寧寧欣慰不已:「我明白。若不如此,你們三人的好意反而會被誤解,甚至被污衊為私結同黨。我完全明白,就正式著你們三人護衛大納言同去伏見,為了不辜負大納言大人的深明大義,你們切切要照顧好大人。」
    「是。」
    「另,主計頭,你能不能單獨去見內府?」
    「但憑夫人吩咐。」
    「內府和利家,分別是伏見和大坂的主心骨啊。」
    「夫人明鑒。」
    「其中一方主動拜晤另一方,另一方理應回拜才是,你說呢?當然,我的意思,並非要他們在針鋒相對之時就互訪。但如果內府亦到大坂答禮,也算是對得起利家苦心了。」
    「這,可是……」
    「你的意思,是德川家臣不會答應?」
    「是,世間正為此事沸沸揚揚呢……」
    「所以你才責任重大。無論如何,太閣大志只有一個,便是天下安泰。因此,我希望他們二人因此徹底和解……你能不能告訴內府,就說是我的請求?」
    清正沒有回答。他甚是清楚寧寧的心緒,但覺得一旦真那麼做,反會引起騷動。如果三成派人在路上襲擊家康,便會成為戰亂的源頭。
    看到清正沉默不語,寧寧繼續道:「既然利家都拖著病體前去拜訪了,內府若不答禮,世人就會認為是利家向內府屈服。這可是事關兩位大人清譽,也事關豐臣氏啊。」
    清正正了正坐姿,閉上眼。事關豐臣氏……聽北政所這麼一說,他心裡不禁一緊。「是啊,大納言特意赴伏見拜晤,若內府坦然接受,在外人看來,大納言的確像是屈服於內府……」
    「正是。」寧寧往前挪了挪,「忠厚正直的利家,為了盡忠,連世人風評都毫無顧忌,我這樣說並不過分吧。可是,世間卻不這麼看,淺俗之人只是認為,利家終於向內府屈服了。這樣一來,人們就會紛紛倒向內府,豐臣氏亦會日漸敗落。」
    「唔。」
    「不知治部是否意識到這些。幼主身邊的近臣對內府愈來愈怨恨……若這種怨恨最終引發大亂,才違背了太閣遺志。」
    「……」
    「主計頭,若豐臣氏擁有戰勝內府的實力,我也不會這麼說;若有實力,我早就前去狠狠申斥他了……所以,你定要好好思量。」
    「是。」
    「就連太閣如日中天時,都沒能除掉內府,我們還能拿他怎樣?」
    「此事不要再說了……」
    「不,我們決不能忽視這一點。這才是關鍵。他是太閣都奈何不得的內府,而且他已被改封到關東,實力增長了數倍。太閣把對手培育得如此強大,自己卻先去了,親信又在朝鮮之戰中疲敝交加。這種情勢下,我們還能做些什麼?若無自知之明,便會鑄成大錯。」
    「是。」
    「大納言也深知這些,才親自趕往伏見。豐臣氏能給大納言的答謝,卻只有讓內府回禮。」寧寧忍不住咬著嘴唇,泣不成聲。清正眼裡也滴下淚來。
    「因此,你切切要如此告訴內府:希望能遵太閣遺願,讓豐臣氏和德川氏永遠和平共處。為了天下太平,兩家定要團結一致,同心同德……寧寧因此再三請求。若內府向大納言答禮,那無異於向天下宣示兩家和好,這樣,那些亂七八糟的訛傳也就自然消失了。你定要告訴內府,就說我懇求於他。」
    「我明白!」清正深受感動,伏在地上,「我明白……這、這才是太閣真正的遺志啊。」
    寧寧忽然雙手掩面,全身劇烈顫抖起來。她盡情哭泣了一陣,臉上方現出了平靜的微笑,「主計頭,當年太閣把大政所送到岡崎為質時,我還譏諷他沒骨氣、懦弱。」
    「夫人說笑了。」
    「我是真心話。為了天下,他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對於此人,我一生都在戰戰兢兢,以誠相待。」
    「……」
    「現在,我卻詫異地發現,這才是太閣非凡之處。天下沒有不想念父母的孩子,也沒有不疼愛兒女的父母。」
    「夫人所言極是。」
    「儘管如此,太閣還是咬著牙把母親送給內府做了人質,還把朝日姬嫁到三河……這絕非凡夫俗子能做到的。」
    「是。」
    「太閣如此一忍再忍,無非為了創造大平盛世。既不能削之滅之,就把他放在那裡,隱忍順從……這便是太閣夜不能寐、歷盡煎熬想到的辦法。從那時起,太閣就已不再把內府看作敵人,而是把他當成了一個親人般的、無比能幹的左右手……你明白嗎,主計頭?」
    「是。」
    「想一想太閣當年那般痛苦地隱忍,現在又算得了什麼?與把生母送去為質相比,這又能算什麼?」
    「夫人不要再說了!清正定會把太閣遺志轉告內府。」
    「那就拜託了。為了天下太平,連太閣都一直那般隱忍。可以說,這次也輪到內府了。你告訴內府,這些話都是我親口所言……也要告訴他,繼承太閣遺志的豐臣後人也不會輕舉妄動,致天下大亂。」
    清正盯著寧寧。她的眼角依然殘留著淚痕,可是,那溫和的微笑和堅定的話語,卻讓清正彷彿又聽見了太閣的聲音,既親切又安心。夫人敏銳的目光看透了世事,該說的,她都斬釘截鐵,言無不盡,恐連太閣都會自愧不如。
    「夫人,清正也已痛下決心,要昂首挺胸和內府交涉。」
    「好。從今往後,諸事我都不會再插嘴。」
    「真讓夫人為難了。日後的事,在下定儘力而為。」
    「早日安葬太閣。太閣葬禮后我就剃度,所有事情不聞不問,專心為太閣祈禱冥福。」說完,寧寧忽然把臉轉向院子,儘管臉上掛著微笑,可背後卻隱藏著無盡的悲傷。
    寧寧語重心長的一席話,將清正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他甚是羞慚。身為男子,應給在迷惘中痛苦掙扎的夫人以鼓勵和安慰才是,可他卻讓這個女人來啟發自己……
    正如夫人所言,如仔細思索太閣遺志,就不難明白小牧之戰後太閣與家康合作的艱辛,然後驀地發現,太閣竭力促成雙方合作,其中已隱藏著他最大的志向,豐臣和德川其實早已殊途同歸!
    太閣故去之後,由家康執政。家康再繼承太閣遺志,遴選那些有能有才者治理天下……當然,之後的接班人到底是家康之子秀忠,還是太閣遺孤秀賴,則要取決於二人德才,這二人也並非毫無關係,秀忠乃是朝日姬養子,其長女又嫁給了秀賴。太閣早已考慮到這些,把秀賴和千姬的婚事定下來才瞑目而去……明白了這些,就會解得太閣的良苦用心,知曉絕不可和家康一戰。
    「在下已明白該怎麼做了。聽夫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在下如夢初醒,心中清明。」清正道,「我們日後要做的,就是想方設法把幼主培養為天下第一有德才之人。」
    「是啊,因此,我才讓家康回禮。」
    「清正明白。若內府擔心自己安危,我們三人就『護送』內府赴大坂城。」
    「那樣再好不過。」
    「那麼,在下先告辭,趕快將夫人的意思轉告給淺野、細川。」
    「你一定要說清楚,以免他們產生誤解。」
    「遵命。告辭了。」清正施了一禮,站起身。一直在旁打盹的孝藏主悄無聲息地站起來,把他送了出去。
    清正一離去,屋子裡冷清起來,寒氣襲人。大廳里只剩下寧寧一人,她長長舒了口氣,合上眼。她十分清楚家康豁達的氣度。如果利家拖著病體前去拜訪,家康絕不會不還禮,他不是那種小器人。只有這樣做,秀賴才會在大名眼中樹立威信……
    孝藏主回來前,寧寧一直坐在那裡,靜靜數著念珠。
    秀賴從伏見搬過來,寧寧立刻麻利地搬到了西苑,頗為痛快地把本城內庭讓給了淀夫人。她之所以這般做,當然不是因為懼怕淀夫人,而是想為秀賴增添威嚴。
    剛剛七歲的秀賴,不諳世事。聽常來的片桐且元說,秀賴生性雖不愚鈍,卻也不具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聰明。如此一來,就更有必要與德川交好。就算秀賴不入家康法眼,起碼也是豐臣之主,是德川家的女婿啊,至少可以保個平安。若不知滿足,在貪慾的支配下輕舉妄動,不僅會招致天下大亂,甚至會自取敗亡之禍。
    孝藏主回來,輕輕坐在寧寧面前。寧寧依然陷在深深的沉思當中,自從搬到西苑,她已下定決心,不再管任何俗事,可如今已顧不得諾言了。
    「夫人。」拳藏主恭敬地將手爐推到寧寧面前,「本城內庭好像向前田府派出了使者。」
    寧寧睜開眼,有些不解。
    「但不是去阻止大納言伏見之行的。」
    「哦,是做什麼?」
    「前田大人為了幼主,竟還拖著病體出訪伏見。使者好像是去犒賞前田大人。」
    「哦!」寧寧不禁贊道,「不愧是淀夫人啊,去得真是時候。你從哪裡聽來?」
    「是片桐託人帶的口信,讓悄悄告訴夫人。」
    寧寧使勁點了點頭,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看來豐臣氏還是有人在啊!「淀夫人派遣使者去慰勞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輕輕把手中念珠貼到額上,露出了微笑,「師太,我真想早些出城。看來,葬禮不會發生紕漏了。」
    這是寧寧衷心的願望。她想通過自己棄城的舉動,明確地告訴世人:身為太閣夫人的她鞠躬盡瘁,決不辜負太閣遺願……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2:58
第282章 佛心釋嫌


    伏見到京城一帶,人心尚未完全穩定下來,隨著神原康政向京城方向進發,和德川秀忠一起返回江戶的本多正信也領兵向京城疾馳而來。並且,在取得與井伊直政的聯絡之後,康政在勢田接連三日封鎖了當地交通,讓人在京城周邊籌集軍糧。總之,種種消息讓人心動蕩。
    眾多百姓堅信,大坂攻打伏見的軍隊不日就會趕到,甚至悄悄避起難來。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中,從慶長四年正月二十七下午起,前田大納言要親自去伏見的傳言也沸沸揚揚起來。其實,傳言總是一半傳播著事實,一半寄託著希望。有人說,利家此次是來向家康公賠罪;也有人說,利家是代表秀賴公子前來申斥家康。一些人認為在會談后不久就會生起戰事,另一些人則認為不止如此,既然利家特意趕來,家康當然不會輕易放他回去,必會斬殺利家。以此為導火線,戰事自然大大提前。有趣的是,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更多的是德川下級武士。
    「看來,大納言終於中了大人的妙計。」
    「你說得沒錯。這或許還是本多佐渡守的主意呢。」
    「總而言之,既然來了,就得聽我們任意處置,反正不會放他輕易回去。」
    由於神原康政的到達,此前駐守德川府的眾大名人馬撤了回去,儘管如此,府邸依然警衛森嚴。若是平常,路上早已有三三兩兩到北野一帶賞梅的遊客,然而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中,京城的春天似還遙遠。
    正月二十九晨,德川家康起床之後,立刻把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鳥居元忠父子,以及結城秀康招來。
    「我要到碼頭迎接大納言。」家康試探道。他早就得到報告,今日未時,利家將乘船抵達伏見。
    「大人不必親自前去迎接。」直政表情複雜地看了眾人一圈,可無人搭話。大家覺得,家康這句話背後,定蘊含著特別的意思,都在小心翼翼揣摩彼此的心態。
    「大納言病中還特意拜訪。我若不出迎,便是失禮。」
    「大人。」本多正信壓低聲音,「這難道也是一計?這樣做有何用?」看來,本多正信把「前去迎接」理解成家康麻痹對方的計策。
    家康一聽,不禁眉頭緊皺。「看來還是不能不去啊。唉!我本以為,大家都明白我的心思,可是……」他嘆著氣轉向結城秀康,語氣甚是嚴厲,「你的家臣當中,有沒有意氣用事的急性子?」
    當然,這並不只是說給兒子秀康一人聽,他分明在旁敲側擊。
    「父親指的是……」
    「就是那种放言要誅殺大納言的急性子。」聽家康如此說,直政和正信忙交換了個眼色。
    「即使通過暗殺或伏擊的手段殺了一兩個人,也帶不來天下安定啊。正信和康政也要好生聽著,萬一你們的家人妄圖對大納言無禮,我會親手處決他。」
    井伊直政聽到家康問話,臉刷地紅了。鳥居元忠不禁撲哧一笑。眾人私下裡的密謀,元忠頗為清楚。他們想不經家康允許,先斬後奏,再向家康謝罪。
    「康政,估計大納言會先進入他在伏見的府邸歇息,明日才會來拜訪我。因此,接到他后,你要好生護送他回府,不允許發生一絲紕漏。」
    「遵命!」
    「另,你要通知府內所有人,大納言明日來訪時,決不可有任何輕舉妄動!除了大納言,另有細川、加藤、淺野等夫人前來,所有人都要注意,不得有辱德川氏聲譽!」家康嚴厲地說完,又看向年輕的結城秀康:「秀康,你乃太閣養子,大納言在伏見期間,你要監督眾大名,讓他們作好安排,決不允許在城裡引起騷亂……只有做到有條不紊,才是不戰而勝的最高境界。」
    家康的話起了作用。秀康無力地低下頭,偷偷掃視了眾人一罔。
    「那麼,今日誰與大人一起到碼頭?」正信故意問道。眾人心有靈犀,異口同聲答道:「我等願一同前去。」
    家康不語。他知,即使不讓自己人妄動,卻不能完全避免前田家臣生事。
    就這樣,家康趕在未時前出了府邸,趕赴碼頭。一路上,果如家康吩咐,神原康政的人馬嚴密警戒。到處都是頂盔掛甲的士兵,看去不免有些煞風景。
    河裡的水已開始回暖,在陽光的照耀下,楊樹的嫩芽熠熠閃著銀光。
    春風吹拂中,前田利家面帶土色踏上橋板。他身前是加藤清正,後面則跟著淺野幸長和細川忠興。只有這三人身著便裝,其他隨從則個個全副武裝,每人臉上都神情緊張,殺氣騰騰。
    看到利家的臉色,家康不覺心如刀絞。利家病得不輕,即使這樣,卻還,特意前來拜訪……他不由得走上踏板迎接,道:「啊呀,歡迎大駕光臨。」
    家康剛要伸手攙扶,二人之間立刻插進幾個人,是前田家的村井豐后、奧村伊予、德山五兵衛三人。
    細川忠興苦笑著把三人攔住,「有我們隨行,你們擔心什麼?」
    「退……給我退下!」利家喘著氣斥責道,「身在病中,把床幾也……」利家的意思,似乎是想請家康原諒自己連床幾都帶來了。
    家康點點頭,命人在鋪石板的河堤邊放好床幾。
    「大人尚在病中,還特意前來拜訪,雖說已是春天,可寒意尚勁,請大人先回府好生歇息,然後再去寒舍。」
    「多謝。」在床几上坐下來后,利家臉上慢慢恢復了些血色,「多謝內府好意,可我府里什麼也沒準備,故,想直接趕赴尊府,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一路勞頓……」
    「哈哈……」利家強打精神笑了,「內府不必擔心。利家亦是武人出身,知道好歹。方才在船里我還跟他們說,我想起太閣臨去前的一些事了。」
    「太閣?」
    「是啊。當時,奉行們都伏倒在地,當著他們的面,太閣拉著我的手說,無論是立秀賴還是廢秀賴,全仰仗大納言了……大納言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納言……當時太閣冰冷的手,還有那聲音,現在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腦海里。因此,我如今要做的,就是把幼主託付給內府大人,否則,寢食難安啊。利家想直接趕奔貴府。」
    聽了利家之言,家康心口一熱:利家已下了必死之心,他不懼被家康家臣刺殺而死,也不懼病情發作,不治而亡。看來利家在世的時間,的確不會很長了。
    「既然這樣,我先回一步,準備些薄酒,聊表心意。」家康強忍淚水,對加藤、細川、淺野三人道,「三位一路隨行,辛苦了。請打起精神,繼續守護好大納言。」
    家康剛剛離去,碼頭邊就一前一後來了兩乘轎子。其中一乘,不用說是印著梅花紋的前田家的轎子,另一乘則是印著葵紋的家康的轎子。
    德山五兵衛慌忙把德川府的轎子攔下,「內府已經回去,你們也請回吧。」
    一名武士恭恭敬敬,單腿跪地道:「我等奉內府命令,前來迎接大納言……小人是負責這一帶安全的神原式部大輔家臣伊藤忠兵衛,請大納言放心上轎。」
    五兵衛臉上頓現困惑之色。他一時難以決定該讓利家乘坐哪乘轎子。這裡已是德川地盤,乘坐對方前來迎接的轎子,或許更有利些,可萬一敵人直接把轎子劫走怎辦?
    加藤清正笑著從旁插了一句:「難得貴方好意,就坐人家安排的轎子吧。」接著,他轉向伊藤忠兵衛等人:「你們辛苦了。按照北政所夫人的命令,由我和細川大人、淺野大人護轎,希望你把我的意思轉達給眾位。」
    「遵命!」德山五兵衛還想說些什麼,但終於未能說出來,便轉身向利家稟報。
    村井豐后和奧村伊予忙去攙扶利家,被推開了,只見利家昂首闊步走近轎子,看了看葵紋,使勁點點頭,坐了進去。
    氣氛依然緊張,微弱的陽光照在河岸上,一陣陣風吹拂著鉛色的河面。
    天氣依然寒冷,前方向島昀風景出奇地荒涼。
    利家鑽進轎子之後,才眺望起外邊的風景來。他不免有些後悔了: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再也不會踏上這塊土地了,為何竟這般頑固,連自己的府邸都不去看一下?倒不為別的,只想到自己的茶室里,靜靜地品上一碗茶。自己已把一切都獻給了秀賴……
    其實利家對此行並不抱太大奢望。家康能親自出迎,他已十分滿足。
    轎子徑直到了德川府邸大門前。門口,井伊直政和本多正信早就表情僵硬地拜倒在地。利家十分清楚,他們必和前田家臣一樣,對主公決斷甚是不滿。
    利家輕輕點了點頭,「內府有如此好的家臣,真是令人羨慕啊!」客套過後,他便跟在直政身後進了門。清正、忠興和幸長三人緊隨其後,寸步不離。
    利家走向大書院時,表情不禁輕鬆起來。離開大坂時,他想,萬一家康桀驁不馴,他就毫不猶豫刺向對方。可現在,即使家康再有不妥之處,他也想一笑置之。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何時、為何發生了改變,他不知,但他確實已十分放鬆:一切自有天定,想怎說就怎說。若覺得不妥,就一笑了之……
    利家一到大書院,家康便迎了出來。更讓利家吃驚的是,幾間房都已打通,在歇腳間,三個人恭恭敬敬拜伏在地,旁邊放著藥箱,一看便知是醫士。外間則擺滿膳食,很明顯,那是特意為加藤、淺野、細川三人準備的。
    由於隔扇全都撤了下來,廳里的布置一覽無餘。利家的褥墊和家康的坐席早就準備好,連扶幾和手爐也備好了。
    看到這些,利家再也笑不出來了。他知,安排三名醫士自是因為自己的病情,而在外間招待為自己護駕的三人,則充分顯示家康的坦蕩。看慣了秀吉的奢華,家康的這種場面簡直過於粗糙簡單,甚至讓人覺得這和內府的地位完全不符,讓人產生清正廉潔之感。
    「原本以為大人明日來訪,諸事簡慢,請大納言諒解。」
    「哪裡哪裡,倒是給內府添麻煩了。」
    二人視線相觸,同時笑了,就在剛才,在碼頭上初會時,氣氛絕非如此。利象坐下,立刻向家康施禮,然後倚在扶几上,「內府,為了天下,為了幼主,最近以來的爭吵,就都忘了吧。」
    「這全怪我。」家康爽朗地笑笑,「關於婚事,家康的確考量不周。我早就料到大納言會蒞臨寒舍。」
    「那就好,那就好。」利家臉上帶笑,端正身子道,「我就相信,內府已經想開了。今日,我想和內府談談太閣的遺言。內府對太閣遺言如何理解,懇請賜教。」
    家康直直盯住利家。利家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思來談太閣遺言?這一點弄不清楚,整個問題便難以回答。沉吟片刻,他一本正經小聲道:「南無阿彌陀佛。」
    這種回答太離奇了,就連家康也覺荒謬:自己怎能如此漠視對方感情,裝聾作啞,讓人一頭霧水?
    「南無阿彌陀佛?」利家果然不解地睜大眼。
    「這只是我對生活的一點心得。這句佛號中,寄託著我的一個心愿,我的想法若有過錯,還請上蒼原諒。同時,我也感到一種被寬宏的安心。在佛陀的慧眼看來,所有人都是可憐的,都是煩惱的兒女。」
    「唔。」利家低吟了一聲,「當然,太閣也不例外……內府是不是這個意思?」
    家康並沒回答,單是從杯盤上取過酒杯,「為了讓大納言放心,我先品嘗一下。」
    「唔。這也是你的佛心……」
    「若不合大人口味,還請見諒。家康自以為一直在遵太閣遺志行事,可似還是犯下了過錯,為此深感內疚。」說著,他從侍女手中接過酒壺,「來,為了釋去前嫌,干一杯。」
    利家似乎還在考慮什麼,但他還是爽快地接過了酒杯。正在這時,有馬法印和利家寵臣神谷信濃守在鳥居新太郎的引領下來了。利家吃了一驚,問神穀道:「你怎生到這裡來了?」
    「是內府大人允許我跟在大人身邊的。」就連神谷信濃守都像在做夢,「而且,內府連大人的廚子鯉冢也招來了,現已在廚下忙活。」
    「哦?」一瞬間,利家只覺渾身無力。
    如此精心準備,家康絕不僅僅是把利家作為大納言來接待。無論是把神谷信濃守招來,還是把熟悉利家口味的庖廚喚來,都只能理解為他對正在病中的利家的關心體貼。家康果非等閑之輩,乃令人敬畏之人!
    此時利家再也無力向家康發問,更別說申斥了。家康剛才的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嚴正地向利家表明了自己的心思。若繼續詰問下去,家康只會斬釘截鐵回答一句:「只有天下太平,才是太閣真意!」到時,丟醜的反倒是利家自己。
    家康裝作沒看見利家的狼狽,神態自若地親手拿了一個酒杯,遞給神谷信濃。
    太閣臨終前的願望,完全是一個病糊塗了的老人之言。利家現在對秀賴的憐憫,恐也一樣。若有可能,利家真想從家康口中得知還政於秀賴的確切日期之後,再回去。
    利家想說:「等到幼主十五歲,就請把天下交還給他。」可若家康反問:「萬一秀賴沒有這個才能,如何是好?」利家定會無言以對,招致世人嘲笑他利家:怎會犯下如此愚蠢可悲的錯誤?
    利家只覺家康的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帶著千鈞重量向他心頭壓下來。人的一生,難道歸結於這句佛號?即使太閣也不例外。太閣生前成就了偉業,逝后不照樣無能為力?
    不久,豐盛的菜肴川流不息地端了上來。望著眼前的這些菜,利家漸漸絕望了:秀賴只能聽天由命了。若說還能做些什麼,只有一件,那便是和太閣臨終前一樣,於逝前拉著家康的手哭。利家尚保持著一絲冷靜,還不至於糊塗到那個地步。當然,他可以起而推之,只是一旦如此,秀賴便無立足之地了……
    有馬法印的加入,使席間頓時熱鬧了起來。吃到第五杯時,利家覺得微微有些頭暈,便放下筷子。
    「大人,若您感覺不適……」神谷信濃守慌忙湊上來。
    利家冷冷搖頭,轉向家康。在他眼裡,家康從未如今日這般高大,其身影直如大山。利家誠心道:「今日的款待,利家沒齒難忘。」
    「大納言客氣了。大人遠道而來,家康也是終生難忘啊。」
    「那麼……」利家像是顧忌在外間用膳的加藤、細川、淺野三人,壓低了聲音,「利家特意從大坂趕來,受如此厚遇,真是不勝感激。臨別之際,有一個請求。」
    「大人何需如此拘禮,有事只管說。」
    「不為別的,就是從前淀夫人曾經提起讓內府搬到向島。為了幼主,就請內府搬過去吧。」
    「為了幼主?」家康不解。其實對於府邸的狹小和位置的不佳,府中人早就怨聲載道。只是顧忌到五奉行和其餘四大老,家康才一忍再忍。
    「一切都應為了幼主才是啊。我的意思是,一旦內府發生意外,幼主就成了一葉孤舟。故,請內府儘快搬遷,平時多加小心才是。」這完全是利家的肺腑之言,絲毫沒有偽裝之意。家康屏息凝神,直盯著利家。利家眼中的淚珠歷歷在目,他為何會在這種場合說此事?很快,家康心中疑惑便消。與當年病榻上的太閣把秀賴託付給利家一樣,現在利家又想把秀賴轉而託付給家康。他分明是在哀求:「秀賴就託付給你了!」
    「一旦內府發生意外,那麼幼主便成了一葉孤舟……」此言何等悲壯真摯!這是真摯的友情,是利家對太閣的情義。
    「至於奉行和那些老人們,利家會親自去一一說服。萬一內府發生意外,那便是擎天柱折。故,搬遷向島一事,請內府無論如何要答應。」
    家康心口頓時熱了許多。若無別人在場,他定會握住利家的手落淚。他正了正坐姿,一字一句道:「大納言的話,家康永記在心。既然大納言都這樣說了,家康不日就搬過去。」
    「你答應了?」
    「南無阿彌陀佛。」
    「好!太好了!這樣的話,這一趟伏見之行總算沒有白來。」利家舒了一口氣,端起酒杯。
    家康向他深施一禮,道:「這樣一來,家康心裡也就有底了。關於葬禮一事,全託付給大人了。另,家康也有一事相求。」說話間,家康也警惕地瞥了一眼外間的加藤、細川、淺野三人:「既然大納言遠道而來,家康當然也應到大坂還禮才是。當然,回訪之事,在葬禮未結束之前,家康還是想儘力迴避,以免引發議論,還請大人見諒。」
    「內府哪裡話?利家從未敢奢求內府回禮……」
    「不,若不回禮,家康於心何安?只是,在太閣葬禮之前趕赴大坂,恐會引起非議。世人會誤認為,大納言和內府定是為了太閣葬禮,才故作姿態。這樣就對不住太閣了。因此,家康想待太閣葬禮順利完成之後,再回訪,還請大人理解。」家康聲音洪亮,清楚地傳到了外間清正和忠興耳內。
    清正悄悄和忠興對視一眼,點頭不已。若家康不主動提出,他們二人就必須力諫了。
    「真不愧是家康啊!」忠興喃喃自語道。幾乎滴酒未沾的清正也放鬆下來。
    無論是裡間的酒席還是外間的酒席,酒菜依然在不停地上。負責接待清正等人的乃是井伊直政。他裝作未聽到家康之言,還在頻頻勸酒:「前田府上的廚子真是了不得啊。來來來,再多飲幾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2:58
第283章 石田劫數


    這日,石田三成少見地喝多了。在一旁為他斟酒的只有阿袖一人。剛才還濟濟一堂的石田重臣島左近、舞兵庫、橫山監物、喜多川平右衛門等人,早就被打發了去。
    他和家臣仔細研究了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送來的消息,沒有一件事讓他省心,直想借酒澆愁。
    「把從主君處領來的俸祿節餘下來,積累財富,這不啻盜賊手法。」三成平常總這樣豪言壯語,以一介從不吝惜的武士自居。可今日,他卻因此事把家臣罵了個狗血噴頭。事情是由喜多川平右衛門而起,喜多川無意間把堀尾吉晴透露的一些話告訴了三成,立時讓他火冒三丈。
    原來,吉晴曾嘲笑三成不吝俸祿之為為小兒之見,道:「德川乃是出了名的吝嗇之人。他家臣的俸祿遠比其他大人的家臣要低。可是他的家臣卻都心服口服,甚至不惜性命效忠,這究竟是為何?治部少輔給予家臣的俸祿倒是十分優厚,可是得到了什麼?想用金銀和祿米收買家臣,是對有氣節的家臣的侮辱。治部竟然連這一點都想不到,真是小兒之見啊!」
    聽到此話,三成勃然大怒,當場對平右衛門就是一頓呵斥:「多管閑事!你胡說什麼,快滾!」
    這一聲呵斥,與其說傷了平右衛門,不如說傷了三成自己。難道他果真有靠利祿收買人心的卑怯想法?想到這裡,他終於受不住了。「夠了夠了!都退下!」他怕自己更控制不住,遂喝退了眾人。廳里只剩下阿袖。
    沉默中,三成愈來愈痛楚:沒想到讓加藤和細川二人暗算了,居然讓他們把利家帶到了伏見,連向島的太閣別苑都拱手送給了家康!當然,開始提出來的是淀夫人,接著,長束正家和增田長盛等人也插嘴。這些人都遭到了三成的呵斥,可是沒想到這一次卻是利家的決定,既然是利家作出了決定,三成就無可奈何了。正因如此,他的憤懣才無處發泄,便朝阿袖大聲道:「你臉色怎麼這般難看!女人應該常笑才是。」
    「呵呵。」阿袖笑了,「因為大人不笑,奴婢也不敢笑。如果大人要我笑,我便笑。」
    「你也怨恨我?」
    「不敢。」
    「你不怨恨我?」
    「是。奴婢已把怨恨和笑全都忘記了。」
    三成使勁把酒杯扔到食案上,低低呻吟一聲。阿袖則若無其事撫摩著酒壺。三成從她的表情中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壓力,深感意外:難道我石田三成竟是這樣一個膽小鬼……他又煩又怒,五內如焚。
    「阿袖!」
    「大人?」
    看到阿袖依然淡淡的,三成放下酒杯,翻開膝頭的文書。繼利家拜晤家康之後,在生駒、堀尾、中村等三位中老的斡旋下,雙方互換了誓書。三成手中這些文書,便是誓書的副本。於今觀來,事情的發展完全背離了三成的初衷。誓書內容如下:
    〖一、婚姻之事,早巳遞交請求文書,如今誤會消除,諸事無虞。然,為免類似事件,日後務必小心謹慎,法令不可一日或忘。
    二、太閣法令及十人(五大老、五奉行)聯署誓詞,不得有違。如若違反,一經發現,當即合議論處。
    三、如所祈願,合議者以仁為本,當事之人亦不應懷恨在心。如有誣陷之舉,應仔細查訪,論罪處罰。
    如若與以上條文相違背,則請按北靈社起請文上卷處罰條令,接受處罰,謹記。特立此約。
    慶長四年二月初五〗
    文卷后,除了前田玄以、淺野、增田、石田、長束五奉行的署召,四大老前田利家、宇喜多秀家、上杉景勝、毛利輝元也依次署名。當然,這是九人交給家康的誓書。第一條就令三成火冒三丈。
    「婚姻之事,早已遞交文書,如今誤會消除,諸事無虞。」可笑!世人見了,還以為是九人聯袂署名向家康遞交謝罪文書,真是軟弱之極!
    可這卻是得到了利家首肯的八人的意見。當然,三成並不贊成,但無計可施。他瞥了阿袖一眼,又拿起另一份文書,這是家康交給九人的誓書。
    「這第一條的文字,你會讀吧?」
    「不會。」阿袖答道。
    「反正你是必死之人。我不妨讀給你聽。你聽著。此次婚約,經請求已獲允准……你知道他所說的允準是何意?質問之人全都惶恐不安,而犯錯者居然振振有詞。三成能不著惱?」
    阿袖發現三成額頭上青筋暴露,滿臉殺氣。
    「難道世間竟這樣?太閣歸天還不到半年……」
    三成揮動著拳頭,阿袖則默默把酒壺推給他:「那大人為何也在上面署名?」
    「署名?」
    「大人的署名也在上面。既然大人也署名了,就當爽快地履約才是。」
    「我爽快履約?」
    「是。就連奴婢這一介女流,一旦意識到不能活著走出這座府邸,就不再牢騷滿腹。大人身為男子,竟如此瞻前顧後,猶豫不決。」阿袖犀利辛辣之言,讓三成啞口無言。她又道:「來,奴婢給大人倒酒。」
    「阿袖……你,真是一個可怕的女子。」
    「不,不是奴婢可怕,是大人愚蠢。」
    「對石田三成敢這樣說!還從無人敢在三成面前這樣說話呢。」
    「那是因為他們都怕死,一個人將生死置之度外了,還會撒謊嗎?」
    「你的意思,是說三成還不願捨棄性命?」
    「豈止不想捨棄生命,大人還野心勃勃呢。」
    「嗯?」三成火冒三丈,回頭望了望刀架,又咬牙切齒端起酒杯,「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在別人眼裡也是!」
    三成低吟一聲,許久說不出話來。看來,這女人確是不想活了!
    「大人難道還未意識到自己想除掉內府,並取而代之的野心?」
    「你給我住口!這不是野心,這是為報太閣大恩。」三成斥道。
    阿袖點點頭,「果真如此,倒好了。」
    「哼!」
    「為了報恩而除掉內府……若真是這樣,大人就該下定決心才是。」
    「我早就下定決心了!」
    「那為何還拖泥帶水?若已下定決心,無論寫給別人什麼,別人寫給自己什麼,全都是一紙空文,大人怎能被它約束呢。」
    「一紙空文?」
    「是。阿袖也曾寫過不下四五十份誓書呢,若不寫,人便不應。撒謊多是權宜之計。寫一紙空文,事情就解決了,世上哪有這等好事!」
    此言一出,三成覺得內心生痛。阿袖說得一點不假。太閣臨終時讓眾人所寫的誓書,根本無一絲效力,只令些許活人以誓書、遺言、法令等為幌子,專為自己牟利。
    三成又回頭看了一眼刀架。若握刀在手,他定會把眼前的阿袖一劈兩半。雖殺氣騰騰,他卻終是未起身取刀。
    這女人固然可恨,可她的話一語中的,讓三成懂得,大器之人應甩掉虛偽,赤裸裸向敵人挑戰。
    「阿袖!」三成忍無可忍,一把揪住阿袖的黑髮,狠命地拖住她,「我讓你自作聰明!讓你……自作聰明!你怎知我要這麼做?」三成一邊狠狠搖晃,一邊怒吼。阿袖儘管撕心裂肺般疼痛,可還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任由他撕扯。「若不打你一頓出氣,我非殺掉你不可!你懂嗎?我沒去取刀,而是揪住了你的頭髮……我豈能容忍我手背叛我心!」一番折騰之後,三成鬆開手。
    阿袖則完全癱軟在地,臉貼著榻榻米,一動不動。她有感情,有愛憎,有恐懼,也有憤怨,可這一切都被三成掌握在手心。
    「倒酒!」三成道,「我不殺你了!快給我倒酒!」
    阿袖緩緩站起身。她看都不看三成一眼,只是機械地遵照吩咐拿起酒壺,給酒杯斟滿酒後,竟低聲笑了。
    「你覺得可笑?還想向我挑釁?」
    「不,奴婢是在笑自己。」
    「嗯?」
    「我並不喜大人,可還是像一個把全身心都交給了丈夫的妻子,拚命向大人進諫……」
    「還在自作聰明!」三成厲聲阻止,一口把杯里的酒飲盡,「倒酒!」
    阿袖又面無表情、規規矩矩給三成倒酒。
    「阿袖,我知你的脾氣。你一定還有什麼話想說。痛快些說完,立刻滾開!」
    「滾……從這裡?」
    「不,從這座府邸。這些錢是給你的。」三成伸手取過一個匣子,徑直扔到阿袖面前,三個布包當即從匣中滾落出來。
    阿袖盯住三成。她的眼神毫不迷惘,依然充滿敵意。她朝三成靠了靠,可怕的眼神始終沒變,「大人是不是想聽聽,奴婢有什麼話要說?」
    「我知你肯定有話。」
    「不只是想聽奴婢說什麼,作為補償,大人還想救我性命?但大人想差了,若是那樣,奴婢什麼也不會說。」
    「你不想活命了?」
    阿袖冷笑一聲:「大人連一個煙花女子的心思都讀不懂,居然還想覬覦天下……」
    三成又伸手去揪她的頭髮,可縮了回來。「你……哼!那麼,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根本不稀罕大人救助。壯士理應與敵人同歸於盡,可大人卻非這種漢子。」
    「與敵人同歸於盡?」
    阿袖撇撇嘴,點頭道:「已無退路,只有死路一條。大人只有這般想,才能無所顧忌……而大人如今卻對我說:『我救你一命。你快說。』若僅僅為了活命,我何必說那些難聽之言?大人居然連這一點都看不透……」
    三成緊攥著拳頭,全身打哆嗦:「你……定要討死?」
    「不只嘴上說,心裡也須有這樣的決斷。」
    「好!我已下了決斷!」
    「那我就告訴大人,阿袖豁出一切告訴大人:大人的路,已經走到頭了!」
    「為何?」
    「唉!大人,您眼下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悄悄離開幼主,回到您的領內,做一個隱士;要麼明知道沒有勝算,還硬要發動一場戰事,最後戰死沙場……把大人趕到絕路的,並非別人,是大人自己。」阿袖慷慨激昂、驚心動魄地一番陳辭,輕輕理了理兩鬢凌亂的頭髮,續道,「連自己逼迫自己尚不知,連自己的處境尚不清,這便是現在的大人。您不要生氣,沉住氣聽我說。回到領內,躲藏起來,這並非人人都可做到,要看人的秉性。就是阿袖,即使拿了這些巨額金錢,也不會高高興興回到生我養我的故鄉,這便是我的秉性。而大人的秉性,也跟阿袖一樣。大人絕做不到,我早就看透了……」
    「……」
    「這樣一來,大人只有一個選擇,便是發動一場必敗的戰事,以輸掉戰事來保存體面。這樣,世人就會評說,石田治部少輔誠乃一介蠢貨,但他堅貞不屈。大人已把自己趕到了懸崖邊上……阿袖早就洞若觀火,可大人自己卻毫無覺察,一頭霧水。」
    剛開始時,阿袖的話讓三成驚愕、憤怒,甚至窒息,到了最後,竟然覺得通體舒暢。不知從何時起,他端然而坐,閉著眼傾聽起來。他心中道:說得好!居然能在自己面前如此侃侃而言……
    是啊,三成根本沒讀懂這風塵女子的內心。這個女子居然有如此勇氣和決斷。置之死地而後生,真是一語道破天機,是兵法的極致。她的話,打破了三成長期以來的困擾。的確如此,由於三成從不服輸的秉性,他把自己逼到了絕境。
    本與他命運同途之人,三成也因性急,反而把他們推向敵人。武將尚且不論,就連曾和他肝膽相照的五奉行,也都不敢認同他,逐漸疏遠。前田利家明確地反對三成,自作主張。淀夫人也不肯再給他笑臉。結果,老成持重的家康盟友增多,地位固若金湯。他石田三成不過是家康面前的跳樑小丑……
    三成逐漸墜入迷惘的深淵時,他身邊出現了阿袖,一個冷靜而精確地把握了時局變化的風塵女子!隱士是三成做不來的,那麼,果真如阿袖所言,他必須發動一場毫無勝算的愚蠢戰事?
    「大人……」阿袖又往前挪了挪,「大人還在猶疑?」
    儘管阿袖語氣中帶著諷刺和揶揄,彷彿在嘲笑一個孩子,可三成卻沒有反感。他坦然道:「我不瞞你,我還在猶豫。」
    「大人,阿袖生來就最是詛咒戰爭,最是憎恨戰事。」
    「我知道。你一直把你悲慘的命運歸咎於戰亂。」
    「可阿袖為了大人,卻不得不力勸大人發動戰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此時的三成就像換了一個人,十分順從,「我不明白,你直說。」
    「我厭惡戰爭,憎恨戰爭!若有可能,真希望能在故鄉平靜地生活……可我深知,大人定聽不進這些話!可您知道嗎,這樣下去,您必走向窮途末路。」
    「阿袖,你連這些都看透了?」
    「是……大人自會被人剁掉手指,砍掉雙腳,斷掉雙膝,還被冠以罪名:一個忘記太閣恩情的奸佞小人,一個企圖趁幼主年幼無知、盜取天下的叛逆者……之後,把您交給一個無名小卒,任意處置。」阿袖淡淡說著,彷彿在講別人的事。
    三成只覺一股寒意襲遍全身。阿袖揮舞著刀,把他的美夢擊得粉碎。
    「阿袖,你不想讓我背負叛逆者的罪名?」
    阿袖聲音甜美,彷彿在唱歌:「看來,大人有些明白了……」
    「我明白了……你認為我太性急?」
    「不。大人尚未清醒。」
    「為何?我現在是以赤子之心與你說話。」
    「不,這不夠,遠遠不夠。阿袖的意思,並非不想讓大人背負罵名……」
    「那是為何?快說來聽聽。」
    「其實,大人心底並無此想法……這些我親眼所見。既然大人無此想法,怎能讓人們誤解,並留下罵名?這才是阿袖的真意。」
    「阿袖,你愛著我三成,你是在可憐我?至少,你對我既不怨,也不憎,我說得可對?」三成不禁聲音高亢起來,不由自主把手放到阿袖肩上,卻被粗暴地甩了開來。
    「不!大人誤會了。」
    「你,什麼?」
    「我不想讓世人誤解您!但這絕非因為阿袖愛著大人,也不是可憐大人,一切都是因為阿袖可悲的性情……大人您還未意識到嗎?」
    「性情?」
    「對,我的性情。這既是阿袖的性情,也恐是所有可悲女子的性情,那些無法實現內心愿望的女人們的性情。為了生存,這些女人扭曲、玷污了寶貴的真誠,在污名中死去……」阿袖忽然泣不成聲,說不出話來。
    三成疑惑不解。阿袖的性情和自己的罪名之間,究竟有何聯繫?
    「請大人見諒。」嗚咽片刻之後,阿袖擦凈眼淚,「我希望一切都以真實面目示人,出於這種想法,我希望大人的心思,能真實地流傳到後世。」
    「哦?」
    「對於大人來說,給自己正名的路只有一條——戰死沙場。大人一切都是為了豐臣氏,無任何私心,無一絲虛偽,要把這樣的真心展示給世人,除此之外,再無他法……我已經看清了這一點,所以,即使我最憎恨戰事,也要力勸大人發動戰事。」
    三成屏氣凝神,抓住阿袖的肩。他心中豁然開朗。
    這一次,阿袖沒甩掉三成的手。她看到,三成眼裡閃爍著一縷喜悅的光芒,他似抓住了阿袖的內心,充滿喜悅。
    「此人終於明白了我的心意!」阿袖忽覺疲勞襲遍全身。
    阿袖絕非逼三成發動戰事。恰恰相反,若有可能,她真想勸三成激流勇退,這是唯一保得他後半生可平靜度過的道路……但若真這麼說,三成自會愈發固執,因此,阿袖乾脆反其道而行之。但她只能責問幾句,至於如何行事,還要看三成自己,一切都由三成的秉性和宿命決定。
    三成依然抓著阿袖的肩,眼睛一眨不眨。或許,他已忘了眼前的阿袖,思緒飛向了遠方。
    「阿袖……」良久,三成才低低呼喚著,眼中熠熠閃光。阿袖輕輕閉上眼,她已經知道三成要說些什麼。他定是在她的啟發下,下了決斷。「阿袖……請你原諒。先前我一直把你當自作聰明的風塵女子……」
    「大人什麼都不要說了。」
    「不,我要說。你便是神佛派來的女子,是神佛專為石田三成派來的女人!」
    「啊……大人!」
    「你是!你若不在我面前出現,三成真的會如你所言,滑入罪孽的深淵。」
    「為了清譽一戰,大人已痛下決心了?」
    三成淡淡一笑,「決戰的方法有很多。一旦下了決斷,三成斷無猶豫之理。但,我絕不許你再這樣下去。」
    「大人要馬上賜我一死?」
    「你瞎說什麼!我要讓你答應我,在我有生之年,一直陪伴在我身邊。你在我耳邊,輕輕告訴我,你答應了。」
    阿袖瞠目結舌。傲慢的奉行口中,竟說出如此肉麻之言,石人也會心動……
    想到這裡,阿袖毫不猶豫,一頭扎進三成的懷抱:「我答應……我當然答應……」她把嘴唇貼到三成耳畔,像是母親對兒子說話一般,飛快地說著,將頭深深埋進他懷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2:59
第284章 太閣歸塵


    由於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握手言和,慶長四年二月十八至十九日,豐臣秀吉的葬禮如期順利舉行。雙方交換誓書是在十三日,誓書交換完畢,遂大辦葬禮。
    參加葬禮的隊伍十八日酉時出了伏見城,下大和道,向東穿過七條大道,然後進入大佛殿。大道兩旁,早就擠滿了前來悼念的人。
    大佛殿西側的屋檐下掛滿燈籠,路口都燃起了篝火。在肅穆中行進的隊列,看上去華美而又莊嚴——當然,背後發生的那些醜陋的齟齬和恩怨,沒人想象得出。
    隊伍最前邊乃是六對大燈籠,大燈籠左右,又各添了二十五對小燈籠。其後是五十支火把,把黑夜照得亮如白晝。之後才是前護衛隊。右為淺野左京大夫幸長,左乃黑田甲斐守長政,二人分別率五百家臣;接下來為寺澤志摩和毛利河內守並排前行;再往後,則是長曾我部土佐守和島津兵庫守。
    靈柩前由七十五位大名開路,後邊由七十八位大名壓陣,每人領三百到五百家臣,場面蔚為壯觀。
    隊伍中央為五大老,毛利輝元打頭。接下來乃織田家督、岐阜中納言秀信。秀信之後,僧人木食上人之前,乃德川家康,他領了五百旗本和四位大名。木食上人和六十名僧人之後,則是堀尾吉晴,他手捧太閣愛刀走在棺槨前。
    八方造的棺槨右插白虎旗,左插言龍旗,豪華無比。送行之人不禁追憶起太閣生前的武功與奢華。棺槨放置於輿上,抬輿之人為二百又十六人。棺槨兩邊,各有照明燈籠一百對。
    棺槨后的朱雀旗后,跟著肥后守加藤清正。日月旗后,跟的則是金吾中納言秀秋。緊跟兩旗之後乃太閣嗣子豐臣秀賴,秀賴身旁依次為片桐且元、前田利家、足利左兵衛督義代、宇喜多中納言秀家、江戶中納言秀忠。上杉景勝未來,讓直江山城守代替自己。北政所夫人則攜一百五十名侍女跟在山城守后,令旁觀之人大為唏噓。北政所之後為淀夫人,她攜有侍女一百名。
    隊伍行進至大佛殿,敕使早已恭候於此。正使為菊亭右大臣、副使為廣橋大納言。
    當鑲滿金銀珠寶、裝著太閣遺骨的豪車棺槨最後被安置於大佛殿時,東方已經泛白。
    主持此次葬禮的,乃是最先趕到的黑田甲斐守長政和片桐主膳、飯尾豐后守三人。此前三人一直擔心天氣,現在方安下心來。
    隊列全部抵達,木食上人開始主持佛事。此時前田利家只覺胸口疼痛,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先前,太閣亦曾親自在紫野大德寺,為信長公舉行過規模和陣勢決不亞於今日情形的葬禮。或許,太閣現也正在去往佛國的路上,去往他自己都難以相信的彼岸。
    伏見大地震時,安置於此的大佛的腦袋掉了,太閣特意從伏見城趕來,大聲斥責:「你這廝,我讓你在此好生守護黎民百姓,你卻忘記了我的命令,丟掉腦袋,你該當何罪?」當時,太閣愈說愈生氣,立時張弓搭箭,向不爭氣的大佛射去。
    這樣的一個豐臣秀吉,或許正在木食上人的引導下,忙不迭地向佛祖贖罪。人人都有這樣的歸宿,人生多像一場戲啊!利家也不例外,病魔正在向他步步緊逼。
    天亮了。可是,誦經之聲綿延不絕。前三日要虔誠地供養,之後三日才允許普通百姓前來弔唁參拜,再之後便是第七日法事。
    與其說是三天的供養,倒不如說是供人瞻仰更為合適。許多人來不及瞻仰,恐怕還要延長一兩日。然後,太閣之形象便會逐漸遠去……此念讓利家覺得呼吸困難,甚至眼前發黑。
    絕不能在這裡倒下!自己乃是秀賴輔臣,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把秀賴送進大坂城……儘管這麼想,利家卻不敢正視秀賴。他甚是清楚,一見秀賴,他的痛苦必然加劇。
    「大納言,您不舒服嗎?」左近的家康問道。此時天已大亮,家康察覺到利家臉色難看。「馬上就要上香了,您若感覺不適……」言下之意,是讓利家去休息。
    利家使勁搖了搖頭。家康沉默了,輕輕合上眼。漫長的誦經並未讓家康覺得痛苦難耐,當然,身體健康只是一個原因,家康亦覺得,這些僧人給予他莊嚴肅穆的感覺。我依然活在天地之間,完全是神佛之造化;既然神佛讓自己活著,就要為正道而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家康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歸結於阿彌陀佛的大慈大悲。
    突然,誦經之聲停了下來。
    「上香!」木食上人催促秀賴。家康依然不想睜開眼。
    秀賴上香時,片桐且元在旁侍候。不可否認,秀賴招人憐愛的模樣讓所有人都產生了世事無常的感慨。無論是北政所、淀夫人,還是二人所攜的女人,都不約而同落淚無數。但這種悲傷,已和去歲八月太閣剛歸天時的感覺不可同日而語。儘管只過了半年,時光的流逝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改變著人的感情。那時,恐怕還無一人會如今日這般,把太閣的逝去和天下大勢聯繫起來。世人還認為,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這些人還能維持局面。可今日,這些人都彙集到秀吉靈柩前時,世人才痛切地發現,太閣遺留下來的,只是一具殘骸。
    只有在太閣強有力的治下,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才能相輔相成,支撐起天下。而一旦脫離了太閣這根主心骨,大廈瞬間就會四分五裂。
    這些人當中,誰最有可能成為新的主心骨?想到這裡,恭恭敬敬坐在五奉行位置上的石田三成,把視線投向雙目緊閉、表情深沉地坐在上座的家康。看來,還是這隻肥碩的狐狸啊,這隻狐狸第一個違背了太閣遺命,擅自與其他大名聯姻,點燃了爭鬥之火……想及此,三成不禁渾身戰慄。
    世人竟都憎惡三成。聯姻的確是家康之為,但太閣尚未故去之時,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嗎?對於此次聯姻事件,眾人多視而不見,而死死揪住不放,甚至煽動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嗎?對於這些事,世間或許早有公論: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釁。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難,家康自會採取手段自衛。也許,人們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負了太閣苦心,才憎恨於他……
    三成悄悄向身後望了望,正好望見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轉過身,正了正姿勢。無需再回頭了,不僅是清正,黑田長政、細川忠興、淺野幸長、福島正則、藤堂高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齊刷刷射向他,似在責問。正是這些憎惡的目光,讓三成下定了決心。
    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三成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誦經聲中,三成思索著「時日」。時日多麼奇妙!究竟是誰從什麼時候開始讓時日流淌的?總之,時日在一日一刻永無停歇地流淌,從無盡的過去流向永遠的未來,目不能見,身不能觸,可它還是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們說著「此時」,此時已成過去;人們說到明日,明日已成「此時」;就算是「將來」願望得以實現,片刻后再回顧,又會發現,那是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
    太閣立在三成面前時,三成覺得,他乃不可逾越的高峰、不可侵犯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時日」,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長、變老、死去……僅此而已。
    如此想來,人世的一切怨恨與陰謀、一切榮華和志向,都不過是塵芥。人因歲月而成長,又被歲月推向死亡,被歲月遺忘。在這鐵的法則面前,人多麼無力……昨日已非昨日,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變去歲,在歲月的長河中,三成無非一片枯葉,根本無足輕重。
    值得信賴的,只有「今朝」。但人們總把「今朝」錯當成永遠,在短暫的微笑、哭泣,甚至是詛咒之後,迎來死亡。讓太閣苦心經營的天下分崩離析,罪魁禍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許一切全是時間在作祟……雖說如此,可人們願因此而無所作為嗎?
    三成正想及此,旁邊的長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衣袖:「治部,請上番……」
    緩緩站起身,三成才發現上座的利家和秀賴都已不見了蹤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後陪著秀賴離開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敵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著香,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給太閣的陰靈上香,而是在給「時日」上香。上香畢,他回頭看了家康一眼,驚詫不已。不知為何,看到家康那肥碩的身軀,三成的心緒竟和初來到此地時截然不同了,既無憎恨,也無憤怒,甚至更無壓迫之感。
    誦經持續了兩個半時辰,才暫時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身後走向方廣寺客房時,納悶不已:自己的心情為何變得如此輕鬆?從前,他對家康的感情只有四個字:不共戴天。只要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萬分;可今日,他卻能心平氣和跟在家康身後。當然,他現在並無加害家康之念,否則定不會如此坦然。儘管如此,他心底的殺氣卻越來越堅定,心情反倒回歸了平靜。如此說來,從前他確未下決斷,只是一味地憎恨對方,致力於揭穿對手的野心,陷入了執迷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發現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賴似乎在別的房間。家康頗為困難地彎下他那肥碩的軀體,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為獲贈向島府邸的事道謝:「不愧是太閣精挑細選的地方,那裡的風景真是賞心悅目……」
    真是一塊好地方,再也無需擔心有人會偷襲了——家康嘴上雖未這般說,可三成卻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從前,他定會皺起眉毛,諷家康一兩句。
    家康致謝畢,回頭看看三成,道:「治部,這兒日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鄭重地施禮,回道:「不敢,都是因為追慕太閣,這樣,三成也算安心了。」說話間,他絲毫不覺痛苦,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說的是,我肩頭的一副重擔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禮一切順利,三成與家康也甚是和諧,北政所似頗覺寬慰,便道:「聽說內府不日要到大坂來,別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趕快向利家還禮。
    「是啊,待葬禮結束,我立刻就去。當然也要到幼主處請安。」
    「內府造訪時,櫻花必綻滿枝頭了。到時可得好生招待內府才是啊。」淀夫人插了一句。
    「說的是,屆時定是一片花海。說起櫻花,不禁讓人想起去春的醍醐賞花會……」
    「是啊,那可是太閣最後一次賞花……人一生真是變化無常。」
    一瞬間,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入了沉默。在這傷感卻和諧的空氣中,三成感到難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時猶豫不決,下定決心時卻已不恨,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閑聊了大約半個時辰,誦經又開始了。增田長盛前來稟報,北政所最先立起身,接著,家康也站了起來。
    寧寧對增田道,從今往後再也不許稱呼她為「北政所」了,要稱「高台院」。今後,她已是無牽無掛的佛門弟子。說畢,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著她離去,轉身對還不想起身的淀夫人道:「幼主還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總是自負地以為,只有自己才是秀賴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時他甚至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屈服於家康,要毅然決然堅持自己的道路。為此,就連淀夫人也可為他所用。這個總是心高氣傲、凡事都要插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為他所用!
    「不用擔心,有大納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身邊。」淀夫人似對長時的誦經感到有些厭煩,「幼主今日要乘官船回去,大納言拖著病體,實是不易。」
    三成輕輕頷首道:「夫人,太閣臨終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怎麼說?」
    「在下本不想多言。可今日看到諸位大名,才發現太閣的擔心不無道理。」
    「你想說什麼,治部大人?」
    「三成擔心幼主成年後,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輕描淡寫,把視線移到一邊,「哦,這不是牧溪的《寒山拾得圖》嗎?真是不錯。」
    「治部大人,但凡太閣身邊的人,無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不是此事。究竟把後事託付給誰,太閣也著實煞費苦心。」
    「你究竟要說什麼?」
    「大人曾和我商議,究竟要把夫人託付給大納言還是內府。」三成語調愈來愈輕鬆,「最初聽到此事,三成覺得可笑……以為大人是病糊塗了,竟如此荒唐。現在,終於明白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聲笑道:「呵呵,我以為是何事,竟還是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從前,三成對淀夫人這種笑聲絕不會聽而不聞。在這笑聲當中,絲毫感覺不到背負豐臣氏前途的責任,只有對人生變幻無常的感嘆,和女人的虛偽與媚俗。然而,今日三成卻異常冷靜。他已想通了,從今日起,只要與他的目的無關之事,一概聽之任之。「夫人似還不知。」
    淀夫人又笑了,她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說笑也就罷了……治部大人不會真這麼想吧?」
    「千真萬確。」三成微笑道,「不是大納言,便是內府,總之,要在這二人當中選一個。這確實是太閣遺言。這樣一來,幼主就會成為別人的繼子……夫人也可說服丈夫,讓他履行承諾……我想大人定是出於這樣的思量。」
    「呵呵,治部大人說笑了,大人考慮得再長遠,也不會想到來安排我的事情。」
    「所以在下才說,大人的確是煞費苦心。無他,只因大人深愛著夫人您。不信您看,太閣的擔心已初現端倪,夫人難道未看出嗎?」
    「你在說什麼?有誰敢把幼主怎樣?」
    「這個,在下不能明言。大納言重病在身,另當別論,但眾大名可都在看內府臉色呢……啊,罷了罷了,我竟說出些不合時宜之言。夫人就當沒聽見吧。」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在下還有事,恕先告辭。」看到自己的一番話已足以打動淀夫人,他便真站起欲走。
    「且等一等,治部大人。」
    「夫人,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說著,三成徑直出了客殿,他又一次為自己的變化感到驚喜。先前,他總是無所顧忌地斥責那些忠厚耿直、真心想接近他的人,結果讓眾人對他產生反感,以為他生性傲慢。可如今,一切都變了。
    三成一路小跑,穿過通向正殿的走廊,忽然頓悟,不禁使勁拍了拍大腿。家康的目的,是「奪取天下」。面對這個目的,他已心堅如鐵,能與家康斗!想到此,三成眼前忽然浮現出阿袖專註的眼神,他苦笑了。
    從正殿到大佛殿東面,鋪滿白沙的路上撒滿明媚的陽光,賞心悅目。
    「不能動搖。這個決心不能再動搖了!」三成自言自語。
    三成離去后,空曠的客殿里只剩下淀夫人一人。她又一次放聲笑了。但這一次和方才的笑絕不一樣。人都有幾張不同的面孔。淀夫人為三成的話驚慌,卻只是瞬間之事。家康難道真是一條盯准了秀賴的毒蛇?這種想法轉瞬即逝,淀夫人心底很快產生了終於掙脫桎梏的感覺,真是匪夷所思。
    秀吉居然在為把淀夫人托給利家還是家康,猶豫不決……如果這是真的,對淀夫人來說,就像解開了綁縛她已久的繩索。此前淀夫人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俘虜,即使秀吉故去,也無絲毫改變。太閣生前,她被牢牢鎖在太閣侍妾之位上。太閣逝去后,她又被鎖在了幼主生母之位上,一動也不能動。
    若單是為了秀賴,嫁給誰都可……淀夫人忽然覺得周圍敞亮了起來,心中的鬱結打開了。如此說來,這次規模盛大的葬禮,或許就是為解開苟活於世的人的心結而舉行的。
    稱自己非僧非俗的親鸞上人曾道:「吾閉眼時,便拋之加茂川,以果魚腹。」
    與親鸞上人比,太閣執著得多,悲涼得多。為了兒子,他甚至考慮把其生母託付給另外一個男子,而這足以給束縛淀夫人的密室打開一扇明亮的窗戶。
    「他扔下心愛的秀賴,一個人走了。」淀夫人有些不安地站起來,走到廊下,又踱了回來。她還是不想去葬禮現場,仍在胡思亂想:若真有那一天,她須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秀賴的安泰,她能像親鸞一樣洒脫嗎……當然,此時並無人逼迫她思量這些問題,她也無需現在回答。
    「不用擔心,安心成佛去吧。幼主身邊有我守護呢。」不知不覺,淀夫人喃喃自語。一邊是沉著老練、堅如磐石的家康,另一邊是言必稱為豐臣氏、爭強好勝的三成,他們自己還不知,不久之後,他們也會如太閣一樣逝去……淀夫人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滑稽可笑。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00
第285章 臨終謀國


    豐臣秀吉的葬禮於慶長四年二月圓滿結束。作為前關白,秀吉獲賜「豐國大明神、國泰佑松院殿雲山俊龍」之號,功過是非均已隨他而去。人世間又迎來一個櫻花爛漫的春日。
    歷經七年的戰事結束了,前田利家和德川家康握手言和,葬禮方得以順利舉行。故,在這個春天,人們都可悠然賞花,祈禱天下太平。可塵世間芸芸眾生的煩惱和恩怨,果真就此平息了嗎?
    小西攝津守行長的府邸築於淀川左岸一片開闊高地上,兩邊分別是石田三成和前田利家府邸。這日,河岸上泊了兩艘淀屋家來賞花的船。
    表面上是小西行長邀豪商前來賞花,可從船上下來的人卻非商人。最初下來的,乃是毛利輝元和字喜多秀家二大老,接著為微服打扮的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三奉行。在小西家老南條玄宅和小西隼人的引領下,五人徑直消失在了深宅大院中。
    此時正是三月十一,剛過巳時。在幽深的小西府中,一身便服的主人小西行長和先來一步的石田三成正恭迎五人到來。和風送暖,天空中漂浮著淡淡的雲彩,在這明媚春光的映襯下,河岸牆邊栽種的二十多株八重櫻顯得更加絢爛多彩。
    「這是從山城老家移植過來的,過不多久,棣棠花也要開了……」行長一邊寒暄,一邊走到前廊,把眾位客人迎接進來。室內早已擺好了精心準備的膳點,室外的櫻花已開了大半,爭奇鬥妍,正是賞花的絕好時節,然而,客人們卻熟視無睹。
    「淺野大人還是沒來啊。」剛一落座,三成便道。
    「說是病了,可派人一打聽,居然是到前田大人府上去了。」
    「唔。這麼說是為了內府。」宇喜多秀家不快地吐出一句,看了一眼上座的毛利輝元,輝元一言不發。秀家只好把視線轉向三成,「內府的船隻已出了伏見吧?」
    「正是。跟細川幽齋藤孝同船,正順流而下。」
    「幽齋?這麼說忠興也同船?」
    三成笑著搖搖頭,「忠興早已提前去了前田府上。他此次讓父親幽齋同船,恐怕是為了避免懷疑,想以父親為質。」
    「那麼,內府今夜下榻何處?」
    「藤堂高虎府上。」三成應道。
    小西行長笑了,「住在藤堂府中?看來內府氣數已盡。隨行人員一定不多。若我們包圍藤堂府,再放一把火……」
    但無人附和。
    三成正在冷靜地琢磨行長的心思。家康到前田府上探望了利家病情之後,要在藤堂高虎府中住一夜,因此,可以趁機包圍藤堂府邸,放火燒死家康,此乃神不知鬼不覺。雖然小西行長說話時漫不經心,他的心思卻一覽無餘。不管他是出於何種目的,他憎恨家康、對家康抱有敵意,毋庸置疑。卻無人隨聲附和,難道是聚集於此的人當中,有人對家康心存恐懼,抑或是心向家康?或認為此事並不那麼簡單,抑或是覺得此舉根本無濟於事?
    從一開始,三成就從沉默不語的毛利輝元眼裡看出了他的顧慮。輝元如今一心整治領內,卻又擔心引起三成反感,把他變成敵人,因而模稜兩可,保持緘默。
    三成想的是,前田利家之死確定無疑。既然利家已不可能再抖威風,就必須在大老中另選一人代替他輔政,最好的人選當然是毛利輝元。三成本希望今日有一人能夠臨席,此人便是上杉景勝。可上杉景勝剛從越後轉封至會津,取代了蒲生氏,雜事眾多,無心應對此事。因此,三成希望上杉能派家老直江山城守來。太閣在世時,山城守便是上杉氏陪臣,深得上杉信任。不料,山城守卻以主公患了風寒為名,未能前來。三成對此甚是憂心,一旦在席上說出此事,恐怕會令其他人不安,故,他對此隻字未提。至於宇喜多秀家,從他最初的話中就不難判斷,他是和三成一條心,這也讓三成安心不少。
    五奉行中,極有可能站到家康一邊的,就是今日未出席的淺野長政。
    三成在心裡冷靜地計算著己方的實力:
    石田三成二十五萬石(佐和山)
    增田長盛二十萬石(大和郡山)
    長束正家六萬石(近江水口)
    前田玄以五萬石(丹波龜山)
    小西行長十八萬石(肥后宇土)
    宇喜多秀家四十八萬石(因山)
    合計一百二十二萬石。加上小早川、吉川等毛利氏的二百多萬石,己方實力就和家康不相上下了,若再加上杉景勝的一百二十萬石,即可穩操勝券。若這些人團結一致以抗家康,此前那些倒向家康的人,自會慌起來,又回思太閣舊恩,必動搖家康根本。這便是三成的算計。
    只有捨生忘死,才能贏得立足之地。從前的三成,總有諸多不滿,常常怒氣滿懷,而愈急躁則愈是破綻百出,結果無謂地浪費了大量精力。現在他清醒了,驚奇地發現,一旦下了決心,此前那些招自己憎恨之人,現則一個個成了難得的盟友,變得異常重要了。
    「我們各自出些兵力,在藤堂府上酒宴結束之際,突然發動襲擊,諸位意下如何?」看到沒有反應,行長又問一遍。
    三成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若連最熱心的盟友都不響應,就太不像話了,遂道:「關於此事,諸公必不會坐視不理。既然內府違背了太閣遺訓,若他不向大納言俯首認罪,我等絕不能饒恕他。」
    「沒錯。」秀家也點頭。
    「可是,後來究竟如何呢?越州忠興和主計頭清正等人竟使出種種伎倆,欺騙大納言,最終把大納言誘騙到了伏見,導致世人以為我們主動向內府認錯,醜態百出,真是悲哀啊!」由於怕自己失態,三成刻意頓了頓,平靜一下,方繼續道,「不僅如此,連個招呼都不與我們打,便把向島的府邸送給了內府……這次內府前來答禮,我們決不能掉以輕心。設若……」說到這裡,他緩緩掃視了眾人一罔,「若他巧言欺騙病重的大納言,糾集起人來,尋事端把我們的領地收了,那又當如何是好?」
    「我們絕對不許!」行長插了一句。
    「但,加藤、淺野等人都被內府籠絡……這種事,他並非做不出來。」
    「這倒是啊。」行長又道。
    三成繼續道:「因此,內府此次留宿藤堂府,可謂天賜良機!」
    看見仍無人回應,行長有些急不可耐,道:「近幾日,我發現眾位的反應實有些遲鈍!勝券在握方才行動,世上哪有這等好事!俗話說先下手為強,若想等內府破綻百出,純粹痴心妄想。正如治部大人方才所說,他留宿藤堂府,對我們來說,絕對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若是住在城外,我們焉能動作?」
    聽到行長少見的一番慷慨陳詞,一直沉默不語的前田玄以看了看增田長盛,道:「我本奉命守衛伏見,此次特意前來,竟聽到這種意外之語,不是勉為其難嗎?」
    增田長盛尷尬地把臉扭到一邊。前不久,三成還只是一再強調家康的橫暴。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已是「非除掉家康不可」了,而今日竟要動手。長盛覺得,從一開始,三成就把他們巧妙地引誘到了一個大圈套中。
    這一點,從前田玄以的慌亂中不難看出。玄以本在守護伏見城,此次特意趕來,定是想趁著家康親赴大坂的機會,和三大老五奉行一起前去拜謁秀賴,向秀賴表明忠心。因此,當話題忽然轉到如何除掉家康,他的不解情有可原。
    雖如此,長盛卻無法和玄以一樣對三成的提議提出質疑,因為此前他已以一個奉行的身份向三成許諾,願和其同心同德,同進同退。
    「你不是早就承諾過要和我同生死,共患難嗎?」就在四五天前,三成還慎重地問他。當時長盛斬釘截鐵答覆:「毋庸置疑!」現在看來,那是他的失誤。他當時誤以為是三成天生爭強好勝的脾氣在作怪,便不假思索地應了。
    看到長盛把臉扭到一邊,玄以便轉向三成,「愚以為,內府讓細川幽齋同行,不過是想排遣寂寞……忠興早已趕赴前田府,估計他將會和利長共負警戒之責。當然,德川氏必定準備充分,既然決定在藤堂府上住一宿,藤堂也決不會袖手旁觀,定會加強戒備,因此……」
    話音未落,三成便揮手阻止了他:「玄以的意思,是我們絕不能對敵人掉以輕心,偷襲之事宜暫緩?玄以,儘管我方才的話有危言聳聽之嫌,可這絕非為了我一己私利啊。」
    「是。這全都是為了幼主。」秀家打圓場道,「正如二位所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旦讓內府返回伏見,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兵攻伏見城了。」
    一直沉默的增田長盛這時才插上一句:「長束大人是什麼意見?」
    長束正家看上去也頗為狼狽,他慌忙把視線轉到一邊,眼露驚慌。看來,對於三成的強硬態度,正家比長盛還要不安。他尋思良久,方巧妙回道:「我想先聽聽玄以的高見,再作決定……」
    對於眾人不痛不癢的態度,三成略有不滿。若有可能,他真想讓七家聯手,今夜就對家康發動襲擊。一旦行動起來,便有辦法讓上杉加入。這樣一來,除了前田,所有人都會加入除去家康的行動之中。
    當然,襲擊或許不會成功,家康或會逃脫。那也無妨,若眾人決意除去家康,前田也不會坐視不管,那些自幼追隨太閣的武將顧忌秀賴,自然也不敢再接近德川氏。
    若家康發現人都站在三成一邊,他必也不敢輕舉妄動。至於這場動蕩的結局如何,姑且不管。總之,無論是吉是凶,都必須先颳起這一陣狂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聽正家說要聽聽自己的見解,前田玄以便正襟危坐,道:「我也同諸位一樣,為了幼主,絕不甘落入后,才斗膽勸阻大家。既然細川父子都站在了內府一邊,那麼加藤、福島、淺野、黑田等人,也定會支持內府,這一點不容忽視。眼下不用說藤堂,堀尾等人也必定跟內府站在一道……一旦他們得到消息,結城秀康必會立即率人馬從伏見馳來救援。這樣一來,不僅會天下大亂,還會給幼主帶來劫難……您說是也不是,增田大人?」
    長盛沒有迴避,重重地點頭,「我也同意善德院的看法。治部大人是性急了些。實際上,方才,我還遇見大谷刑部少輔,和他閑聊了幾句,刑部少輔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想除掉內府的人有兩種:一是純粹為了幼主,不得不如此;還有一部分人,並非真是為了幼主,而是對內府心存嫉恨,打著為了幼主的幌子,企圖公報私仇。若內府真要奪取天下,我們就把那些曾蒙受太閣恩惠的人全都召集起來,起兵反抗也不難。可我們若按捺不住,輕舉妄動,不僅自己會有性命之憂,還會連累幼主……刑部少輔為此潸然淚下。他的心情,長盛甚是理解。」
    三成冷冷看著長盛,不屑地搖頭。看來,這次襲擊是難以成行了……但他卻絲毫沒有失望之感。人們能來到這裡,就已足夠,能來參加「剪除家康」的密談,就說明他們已成了重要的盟友。
    三成正想到這裡,只聽正家又道:「各有見解並不奇怪。但在下還是以為,若想向藤堂府派人,最好還是先打探清楚。諸位意下如何?」
    幾人點頭稱是,小西行長和宇喜多秀家猶覺狐疑,毛利輝元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三成則很是滿意。毛利一族原本就與豐臣氏無甚淵源——當然,小早川秀秋除外。他們敢於冒險站在三成一邊,目的和家康並無兩樣:一旦機會來臨,他們也會覬覦天下。三成深知此中因由,但把他們視為己方砝碼,仍然有益無害,遂道:「那麼,待打探清楚敵人動靜再作決定吧。在此之前,我先到前田府上一趟,以打探虛實。」
    就在他們議論紛紛時,家康和細川幽齋所乘船隻已抵達距離前田府兩百丈的碼頭。聽說家康要來大坂,福島正則早就下令封鎖道路,戒備森嚴,並告知家康:「大坂城中多膽大妄為之徒,內府此行,萬望謹慎行事。」
    連福島正則都下了嚴令,本多正信、井伊直政、神原康政等人更不會等閑視之。他們在河岸架設火槍,專門派出小船巡邏河道,以防偷襲。家康座船上,也配備了精挑細選的士兵。一行人順流而下,待到船隻靠岸,人們發現,碼頭上早就停了一頂女轎,像是在等人。
    一路同行的細川幽齋看到轎子,眯起眼笑了,「那是何人的轎子?」
    家康十分嚴肅,一臉困惑。「是啊,是誰的轎子?該不會是來自內庭的使者吧。」他心中頗為不安。若是淀夫人或高台院派人請他入城歇息,還真的很難拒絕。他的確不想進城,這既是對利家的安慰,也為自身安全計。不管怎麼說,淺野長政和幸長父子已經到了前田府上,到時候,清正也定會露面。家康想向他們問候之後,便打道回府。
    船剛一靠岸,新莊法印直賴和有馬法印則賴便前來迎接。這二位與家康私交甚篤,定是利家讓他們出迎的。
    寒暄未畢,忽然從那頂女轎中鑽出一個彪形大漢,徑至家康面前。眾人定睛一看,來者竟是藤堂高虎。
    「內府平安抵達,在下便放心了。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裝扮成高台院的侍女。」高虎嘻嘻笑道,「一早便不停在大街小巷巡視,尚未發現可疑之人。為防萬一,去前田大人府上一路,在下已部署周密,請內府放心而行。」高虎一口氣說完,便在前引路。家康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坐到了轎中。
    太閣在世時,家康與高虎便有了交情。高虎乃是一個有先見之明的男子,與家康也算有奇緣。當時,高虎奉秀吉之命在內野聚樂第為家康建府邸。從那時起,他便深信,家康會成為秀吉之後的執掌權柄者。他對家康的信任甚至接近於信仰,為了家康,他什麼都願做。
    為了天下安泰,家康已下定決心,無論遇到什麼困難,絕不後退半步。這並非秀吉逝后才下的決心——小牧之戰後,此想法就開始萌芽;轉封關八洲,此想法進一步成長;看到征朝失利,此想法已深深紮根於心底,成了他的使命。若無此種心境,他不會冒如此大的風險,前來向利家答禮。
    家康到達前田府時,利長、利政兄弟早就在門前恭候。家康下了轎,步向前田府大門。一縷陽光照射過來,把眼前清掃乾淨的石子路映照得熠熠閃光。萬千感慨湧上家康心頭。他不願不顧友情,若是那樣,他的「使命」必會出現巨大的瑕疵。走到大門口,家康這種感覺更是強烈。
    利家拖著病軀坐在大門處。大概是畏寒,他坐在一張虎皮上,身形顯得更是清瘦乾枯。看到昔日虎將如此憔悴,家康頓覺人生殘酷,一時幾欲淚下,嘆道:「大納言,其實您根本用不著勉強自己。」這話完全是發自肺腑的驚訝和安慰。
    利家不答,單是慌忙伏地施禮,又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到打磨得頗為光滑的台階上,「歡迎光臨。我這把朽骨病得不輕,無法出迎至門外,還望內府見諒。」
    家康意識到,利家已看清了兩件事:其一,他時日無多;其二,天下大勢已定。他已洞徹了世間局勢。正因如此,忠厚正直的利家更顯悲壯。
    家康伸手攙扶起利家,扶著他向內走去。利長跟在家康身後,向早就收拾好的書院走去,他一臉平靜。但從利政身上,卻能隱約感到一絲殺氣。或許,利長乃是出於對性情魯莽的弟弟的擔心,才故意跟在家康身邊。老父的悲凄心境,兩個兒子能否明白?
    今日的利家尤是直率,一到書院,他就令人把早已備好的酒端到家康面前:「內府,這是你我今生最後一次飲酒,是永別的酒。」利家忽然說出這麼一句,家康不知所措。寒暄云云,他倒還能應對,能安慰對方。可利家卻從一開始就直抒胸臆。
    「內府,我的一生,都在盔甲的重壓之下。」利家完全拋棄了偽裝,變成一個赤誠之人。他嘴角浮出微笑,親自執壺,「沉重的盔甲可以脫掉,可肩上的重負卻怎麼也卸不下來啊。」
    「大納言說得好,這是你我的宿命。」
    「所以,拙荊才讓我把一切都交給佛陀。」
    家康使勁點點頭,「一切自有天定,尊夫人所言極是。」
    「可是,我卻斥責了拙荊。」
    「哦?」
    「我斥責她說,若要信奉『他力本願』這一套,武人何以自處?」
    家康笑了,「『他力』也有深淺啊。」
    「是。拙荊也說,只靠念佛是不行的,但是……」利家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利長和利政,「但是,想必內府也看到了,還有一些人修行不足啊。這些人淺薄地以為,人生要靠他力,因此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失去了勇氣,這怎麼行啊!」
    「是啊。」
    「於是,我告訴拙荊,武人非一般人,他們從一開始就皈依了我佛,然後各自立下正法,流血殺人,這便是武人,因此,不要害怕下地獄……我也一樣會下地獄。家中諸人,先赴黃泉的已不計其數……因此,我到了陰間,再把他們召集起來,率他們攻打地獄。」
    家康不禁看了一眼利長和利政。利長端然而坐,面帶微笑。而利政似乎沒有明白父親的話,有些發獃。家康端起利家親自斟的酒,一飲而盡,方才曼聲道:「家康也一樣,當我閉眼時,也會對秀忠說同樣的話。」
    「那我就放心了。加賀的爺爺、江戶的爺爺……幼主叫得最親的,在這世上,就只有你我二人了……我死之後,幼主,以及我的孩子們,就託付給內府了。」
    家康沉默。這不加掩飾之言,是一個行將就木之人的囑託,亦是一個遠離了虛榮和爭鬥的老人真實的告白,讓家康心情愈加沉重。以前的利家,儘管口中經常說「幼主就託付給你了」,卻從未說過把兒子也託付給家康云云。這可以看作利家並未承認家康乃是「太閣之後的天下人」。可今日,利家坦然說出了真實的想法。
    利家不想辜負太閣遺願,同時,又擔心家族未來,他希望二者都能藉助家康之力,永保平安。這定是利家最後的願望,他深信家康能明白他的心思。
    家康裝作欣然接受,將酒一飲而盡,「既然大納言如此坦誠,家康向你保證,只要我活著,就定不會辜負大納言的囑託。」
    「真是感激不盡。那麼,請內府賞臉,幹了你我這一杯永別之酒!」利家再次拿起酒壺,家康坦然飲下。一旁的利政神色複雜。他恐是認為,父親卑躬屈膝,內心實則甚為痛苦。
    家康看到打通的外間,利家的家老和他的隨從已開始飲酒。細川幽齋坐於上首,有馬法印、新莊法印、藤堂高虎等人洪亮的聲音夾雜在年輕武將們的喧鬧聲中。聽著聽著,家康不禁屏息凝神,竟想從這些說話聲中尋找三成的聲音。若是三成在這裡和大家一起談笑飲酒,該有多好啊!若能如此,天下事就如利家所願了。家康正想到這裡,忽聽一陣腳步聲,同時淺野幸長大聲道:「諸位,有位怪人來了。」
    「怪人?誰啊?」問話的是幸長之父長政。
    「治部。治部少輔,明知我們都在這裡,還裝作不知,前來探望大納言。」
    家康鬆了口氣。估計有人把三成請到了外間。這樣一來,就給了三成捐棄前嫌的機會,難道他此次來,就是為了尋找這個機會?
    「把他轟出去!」有人大聲叫嚷。緊接著,又聽人喊道:「把他剁了!」有人在低聲響應。和睦的氛圍剎那間被打破,外間殺氣騰騰。
    表情緊張的利長向家康施了一禮:「請恕小侄暫耐退席!」然後急忙向走廊去了。
    家康怒髮衝冠,使勁捋著鬍鬚。若不是眼前有利家,他定會咬指甲。既然利長出去了,應該不會出事。否則一旦在前田府與三成發生爭執,無異於在火藥庫中投下火星。雖說聚集在此的幾是心向家康的人,但希望由三成為首的五奉行執掌大權的也不乏其人。一旦雙方亂起來,就大事不妙了。
    「大納言,好像是治部少輔來了。」家康故意大聲說道,「能否請藤堂大人去瞧瞧,恐治部是有事來找家康的。」他是暗示藤堂去查看。
    「不會。治部每日都會前來看望我,已成了慣例。」利家道。
    藤堂高虎早已心領神會,告辭出了外間。家康鬆了口氣——高虎深知自己不喜惹事,定會妥善處理。
    這時,淺野幸長洪亮的聲音又從外間傳了進來:「這個可疑的傢伙,定是前來打探虛實的。他是想來看看,到底是哪些人聚集在此處。」
    「哈哈……今日聚集在這裡的,可全都是治部厭惡透頂之人啊。」發笑的人似是福島正則。
    「說不定,他還會發動偷襲呢……」
    「這就好玩了!那隻老狐狸,失去了太閣這棵大樹后,就一直沒離開這座護府。」
    家康若無其事看了利家一眼。外間人所說的「護府」,當然是前田府。但此時的利家究竟會作何反應呢?
    利家彷彿沒聽見似的,只對利政道:「利政,你向內府敬杯酒吧。」
    「是。請內府大人賞臉。」
    聽利政如此一本正經,家康十分詫異,可他還是遞過酒杯,淡淡問了一句:「世侄與治部少輔交情不淺吧?」
    利政使勁搖搖頭,「小侄不喜他,也不大和他說話。」
    「哦。那麼令兄呢?」
    「兄長和父親大人心思一樣。治部為人很是陰險!」利政不屑道,接過酒杯。
    聽他這麼一說,家康更加好奇:儘管不受歡迎,三成卻頻頻前來;另,利長一聽說三成到來,立刻臉色大變,起身離去,前去查探的高虎也沒回來……外間,談話還在繼續。
    「治部、宮部、福原這些奸人,總有一天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哼!太閣的葬禮也結束了。反正早晚得打,不如先下手為強。」
    「對對。一旦讓那隻狐狸有所察覺,他就會耍陰謀。每天泡在這裡,就是明證。好在大納言深明大義,不上那隻老狐狸的當,否則,他定會花言巧語煽動大納言,沒收我們的領地。沒安好心的傢伙!」
    「主計頭可要格外留神。小西行長的宇土和你的熊本同在肥后啊。」
    家康不忍再聽下去了。派閥之間互相指責,自然讓分裂的傷口更深,這是勢所必然。可一旦行為過激,不問是非,欲除掉對方而後快,就是花錢買禍了。現在,這種徵兆業已出現,利家儼然成了雙方爭奪的籌碼。
    「治部的目的,絕非只是貴府。」又是正則的聲音,「毛利輝元也是他的獵物。最近上杉府中有人頻施口舌……若不多加小心,必會被人狠咬一口。」
    「這樣的話,我們這邊就得擁戴……」
    不知是誰的聲音,話尾忽然消失了。家康想,真是奇怪,儘管他努力避免毫無意義的爭鬥,可只要對方一有動靜,靜謐的海面就總會掀起洶湧的波濤……或許,這便是人永遠無法逃避的罪孽。家康正想及此,外間傳來腳步聲,接著聽到藤堂高虎的咳嗽聲。
    高虎並未特意前來向家康稟告,而是大聲向所有人道:「治部少輔回去了。他並無他意,只向利長公子詢問了兒句,便去了。」
    「哦,他沒問究竟是何人聚集在此處?」
    「他知道,即便一問,利長公子也不會作答。寒暄幾句,便打道回府。」
    「哈哈哈,」幸長笑了,「大概是覺得尷尬。諸位說是不是啊?他若今日不來,日後恐怕就不好逃到這裡了。這隻老狐狸來探探路,哈哈哈。」
    家康不禁把視線從利家身上移開。利家一身枯骨,顯得那般凄慘。他無論有情還是無情,在眾人的夾攻下,亦再難有所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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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壯士烈死


    德川家康別了前田父子,回到藤堂高虎府邸時,已是申時四刻。利家把家康送至大門,再三叮囑利長兄弟,一路嚴加防範。
    「阿松,我累了。人一累極,腦中就會一片混沌……真是可怕!」病魔已經把利家折磨得連坐起來都甚為艱難了。利家拖著沉重的身子,好不容易回到房裡,氣喘吁吁,連話都說不出來。
    阿松夫人忙讓利家坐到卧床上,搬來扶幾讓他靠著,輕輕為他揉起背來,旋道:「您現在就歇息嗎?」
    「不,再坐片刻。」利家靜靜把拳頭抵在額上,彷彿在傾聽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良久,道,「阿松,剛才在大門處,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若是家康亦故去便好了。」
    「您在胡說些什麼啊。」
    「因此,我才說,人一累極會胡思亂想。我嘴上分明令人加強戒備,可心裡又想:要是三成忽然襲擊,把家康殺了……」
    阿松驚奇地睜大眼睛,不言。丈夫最厭惡陽奉陰違,今日竟說出這等奇怪的話來。
    「我已經把家中的事託付給家康了。」
    「我已聽利長說了。」
    「不,我要對你說一件不能讓外人知的事……把事情託付給家康之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可是我又想,若三成把家康除掉,那我就……成佛了。」
    阿松不答,依然靜靜為利家揉背。把一切託付給一個自己想除掉的人……阿松深知丈夫一生忠厚正直,正因如此,她更加痛苦。
    「我正如你所說,其實是一個惡人,不念誦佛經,定去不了凈土。」利家言罷,立刻閉上了嘴。儘管如此,家康平安的消息未到,他始終不肯睡下。
    「內府哪裡也不去,明日一早就乘船返回伏見。一切安排都已就緒。」
    聽了利長兄弟的報告,利家究竟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悵然若失?阿松夫人很想知道。他不再斥責人,勸他服藥也乖乖喝下。或許,他正在心中默默誦經。
    三月二十一,乃是家康返回伏見的第十日。此日,利家忽然令阿松為他書寫遺言。
    這日和往常一樣,前田府擠滿了前來探病的客人。其中,既有真心為利家憂心之人,也有居心叵測,想視利家病情,以定日後如何下注之徒。並且,這些人不約而同分成兩派,分坐到兩個房中,實是耐人尋味。當然,三成幾乎寸步不離。
    「卧床這些日子,我想起了太閣。太閣的心,既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無論如何,我的遺言必須讓你先聽。」
    阿松強裝笑顏,道:「我一定會照您的遺願去做。」
    利家仰卧在床上,輕輕閉上眼睛。阿松拿來紙筆,坐到利家枕邊。
    「第一,關於孫四郎……」微微睜開眼,利家笑了笑。孫四郎便是利政。可他剛一說到利政,似又想到了別的事情,「阿松……我唯一比太閣強的,就是能讓你給我代寫遺言。」
    「您又說笑。」
    「不,這不是說笑。我從心底里感激你。」
    「快說正事吧,您說我寫。」
    「對……孫四郎,先讓他到金澤去。把一萬六千人一分為二,一半駐留大坂,金澤的人馬悉聽孫四郎調度。」
    利家恐為此煞費苦心。阿松生怕自己誤解了他的真意,一邊確認,一邊執筆記下。利家說,把一萬六千人馬一分為二,分駐金澤和大坂,大坂當然歸利長指揮,金澤城的八千人則由利政指揮,並由宿老筱原出羽和一名利長的心腹輔助利政。其次,金澤城中金銀器具等一切財物,甚至文書,全部讓與利長。故,利長於三年之內,切不可有返回加賀之念。
    病床上的利家前思後想,把將來的局勢看透了:近三年之內,天下定會發生大亂,此後方能安定下來。
    阿松從頭到尾又給利家讀了一遍,利家忽然又道:「還有一條。」他霍然睜開眼,眸子里燃燒著奇怪的激情。阿松不禁毛骨悚然。
    前邊兩條,利家常對阿松說起,阿松並不覺意外。可餘下的一條,阿松卻猜不出來了。利家的眼神令她不安。
    「對,還有一條,必須加上去。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告訴他們兄弟二人,萬一發生大戰,無論敵情如何,一定要率先殺出領內,禦敵於門外。一旦讓戰火燒到領內,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利家凄涼地久久凝望著屋頂,「信長公從起家到歸天,從未束手就擒,他總是主動發起進攻,每每得利,這一點切切不要忘記……好了,就這些。」
    阿松屏氣凝神,一一記了下來。
    無疑,最後一條乃是前田利家對昔日的回顧,是對當年作為信長公勇武侍童時代的留戀。萬一發生大戰,千萬不要等敵人來進攻,而當率先出兵,在他國領內展開決戰,這便是前田利家的決心。利家究竟想和誰決戰?這無疑是阿松憂心的,但她又不敢輕易詢問。她知,即使問了,利家恐也不願回答。否則,在家康回訪時,他也不會把孩子們相托。
    寫畢,利家過目。此時,他眼裡熊熊燃燒的鬥志已漸漸熄滅,表情恢復了往日的平和。「我總以為太閣愚鈍,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阿松不答,把遺書接過來,放入文書匣底層。
    「我終於明白,人無所謂大小強弱,大家都一樣。」
    「當然。因此眾生才平等地皈依佛祖啊。」
    「又是佛祖……」利家嘟囔了一句,露出一絲苦笑,「現在人間已經是春日了,可我……」他感慨萬分,閉上了眼,「我耳邊總是刮著蕭蕭秋風,我獨自迎著秋風……身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呵呵……那是因為大家都對您敬而遠之。」
    「是我妨礙了他們升天的路?」
    「您既然明白,不久之後就會前去迎接他人升天。」
    「哈哈……還是得到了你的安慰。好吧,我先行一步,待到你動身時,我就來迎你。」剛說完,利家便發出了呼嚕聲,似是安心而眠了。
    之後的利家顯得更加平靜,只是忽而激切,再追加些遺言,最後,已經加到了十一條之多。當然,都只不過是前邊三條的註解。
    從三月二十一到閏三月初三,前田利家日漸消瘦下去,彷彿會永遠安靜地沉睡。三月二十八起,親人都不再外出,探視的親戚朋友擠滿房間。
    身為武將,大納言卻可以平靜地臨終,在亂世,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人們都在議論此事,言語中流露出羨慕之情。利家十三歲就上了戰場,經歷了無數腥風血雨,光與敵人短兵相接、浴血奮戰、死裡逃生的戰役就不下九次,隻身斬掉二十六位敵將首級……利家可謂戎馬一生。若是命運不濟,或許他早就曝屍沙場了。可最終,他卻能領一百五十萬石,位至大納言,最後在榻榻米上平靜逝去。受人羨慕乃是理所當然。
    閏三月初三,利家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兩手抓向天空,大喊大叫。阿松大吃一驚,忙按住他的肩膀。「怎麼了,是不是做了噩夢?離天明還有一些時辰呢。」說著,她拍拍手,讓人端來湯藥。
    利家究竟在叫喚什麼,阿松未聽清。但緊接著,他的身體像大蝦一樣彎曲著,不斷咳嗽起來。
    「快把湯藥服了,止止咳嗽吧。」阿松急道。黎明時分寒氣逼人,她命人把利家常穿的長罩衫拿來,披在他身上,把湯藥端到他面前。可利家卻忽然一把抓過葯碗,摔在了榻榻米上,「阿松,匕首!」
    「匕首……您要做什麼?」
    「你管不著!拿新藤五國光來……」利家忽然瘋了一般,探出身子,從枕邊的刀架上取過匕首。
    阿松以為利家尚未從噩夢中醒來,拚命抓著他的胳膊。難道,他夢見黑白無常、牛鬼蛇神來找他索命了?
    「您冷靜,莫要怕。做噩夢很平常,不要怕。」
    「放……放……放開!我錯了!我悟了……」
    「不,您沒錯。年輕時您馳騁疆場,是作下了一些可怕的罪孽。可您看這個……」阿松取出為丈夫縫製的白壽衣,在利家眼前晃了晃,「您看這個,穿上這件壽衣,就能進入極樂世界。您不要怕,安心念佛就是。」
    利家瞪著阿松,停止咳嗽,嘴角流下兩條黑色的血線,呼吸也愈來愈微弱,讓人毛骨悚然。他不是在做夢……瞬間,阿松明白,他一定還想說些什麼。
    「您怎麼了。您想說什麼?」阿松慌忙為他擦掉嘴角的血,把嘴貼到利家耳邊,大聲呼喚。利家睜開充滿血絲的眼,死死盯著阿松。他想說什麼,可舌頭已經不聽使喚,神志似也亂了。
    「你定定神,慢慢說。」阿松又一次在利家耳邊輕道,想悄悄把他手中的匕首奪下。
    瀕臨死亡的重病之人,斷不能手持利刃,弄不好還會誤傷阿松。可阿松剛一碰到他胳膊,利家就像遭刺一般,使勁把她的手甩開,「不要碰我!新……新藤五國光……」
    「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拿著刀幹什麼?」
    「新……新藤五是……我……我利家之靈!」
    「既然這樣,我們會讓您永遠帶在身邊,且放下它,日後再給您……」
    「我……我……好悔。」
    「您說什麼?」
    「我悔!懊……懊悔。」
    阿松一驚,後退了一步。這次利家倒沒吐血,他用牙死死咬著嘴唇,嘴角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地流。
    雖然天還沒大亮,可窗紙已經泛白。燈台上的油燈愈發顯得清冷黯淡,四周瀰漫著殺氣,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氣。
    難道是我正在做夢?利家陰森森的形骸讓阿松產生了錯覺。一咬舌,阿松方知自己不在夢中,遂一邊念佛,一邊把手放在利家肩上。利家又發瘋般把阿松的手甩開。他已不再凝視阿松,單是呆望著虛空。
    「您怎麼了,大人?」不知利家聽沒聽到阿松問話,他瘦削的肩沉重地傾向右側,喃喃道:「前……前田……利家這樣的人,面……面對死亡,若是懼了……」
    「什麼懼了?」
    「不……不能懼!我怎能懼呢?利……利家,活著是武士,死……死後也是武士。」
    阿松屏息凝神,聽著利家說話。陪伴於利家身邊近四十年的阿松,這才明白丈夫的真意:他不屈服於神仙佛祖,為此,他用盡最後的氣力,寧願做一個厲鬼,也要與神佛抗爭。
    「啊!」阿松向後退了退。利家抓住新藤五國光的刀柄,似要拔出!
    阿松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人生來便無所依憑,她並不以為利家會把武士道當成拯救自己的信奉。可她萬萬想不到,都到臨終了,利家還是如此執著!他這種想法定是目睹了秀吉之逝才產生的。看到蓋世英雄豐臣秀吉臨終時那般可悲、那樣糊塗,利家心裡絕不會沒有一絲震撼。可他面臨死亡時,發現自己竟然跟秀吉同樣悲慘……
    利家肩負著太閣的託孤重任,卻怎麼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他分明已經看清,不久之後將會天下大亂,卻無法繼續活在這個世上……所有的苦惱,最終讓他成了厲鬼。利家信仰的並非他力本願,而是自力本願啊!天正年間,利家就成為僧人大透的弟子,號桃雲凈見。但他始終不信神佛,到最後還想斬斷迷惘,拚命站起來,抗爭到底。
    阿松好不容易悟到利家本心,只聽利家又呻吟起來:「武……武士啊……」聲音已如蚊蚋一般微弱。
    「武士……怎的了?」
    「武士……死在榻榻米上,豈不可悲……」
    「為何?」
    「我太懊悔了,這是我鑄下的大錯……」
    「大人!匕首……」
    阿松再次想扶起他時,利家阻止了:「不要過來!」他使出渾身力氣把阿松推開,「前……前……前田利家絕不是可悲的武士。在榻榻米上死去,壽終正寢,我壓根就未想過,我……我……死也要做一個武士!」說完,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此時,利家把還沒完全拔出來的刀架到了脖子上,然而,劇烈的咳嗽已讓他無法使力。
    「不要過來……聽見沒有……不要過來。」咳嗽稍停,他企圖再作努力,可就在這時,只聽得哇的一聲,他咽喉深處發出一聲哀鳴,同時,黑血噗地從口鼻之中噴射而出。
    利家握著刀,氣絕身亡。
    「來人啊。大人去了!快叫利長!快叫利政!」阿松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於黎明的天空。
    聞訊趕來的人們,對於利家意外的死法無不愕然。口鼻淤血,手執愛刀而亡——前田大納言利家的故去,與人們預想的相差太大。一直活得甚是平靜的大納言,居然死得如此暴烈。有些女人還以為是他自己割穿了喉嚨,便嗚嗚哭了起來。
    吐了那麼多血,有人甚至懷疑他是中毒而亡。其實產生這樣的懷疑也無可厚非。若不是正室阿松一直守護在枕邊,寸步不離,利長兄弟或許還會對其身亡產生猜疑。
    在利長、利政兄弟的吩咐下,利家的屍首被侍醫們清洗乾淨,重新安置在榻上。但阿松依然紋絲不動。她定是想閉上眼,默默為利家祈禱,可是,丈夫最後那句話讓她無法祈禱。
    「母親,請您往枕邊移一些……」當利長把父親的頭重新放回枕上,阿松依然沒有動彈。在利長的提醒下,阿松才點點頭,把自己親手縫製的白色壽衣蓋在利家遺體上,然後剪下一綹頭髮,放在上邊。
    阿松沒有哭泣。儘管她早就知丈夫隨時都會離去,可利家離去了,她的淚水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怎麼也流不出來。大概是丈夫死前的慘狀令她無法流淚。大徹大悟之後放心離去,絕非利家的真心,利家寧死也要彰顯武士之道,他想像一個武人那樣切腹自殺,可是,他卻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
    「從今日起,我改稱芳春院,利長、利政,你們好生聽我說。」阿松用念珠抵住額頭,道,「你們的父親,並非病死的。」
    「母親您說什麼?」
    「這是他臨終遺言,你們好生聽著。身為武士,絕不能在榻榻米上壽終正寢……你們的父親最終大徹大悟。為了實現自己的心愿,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利長閉上眼睛,利政則驚奇地睜大眼,二人的理解各不相同。阿松又道:「能在榻榻米上安詳地死去的,是那些既不需要考慮天下大事,也無需為家事費盡心思的凡夫俗子……這是你們父親最後教給你們的。你們定要好生體會。利長,你去把父親的死訊稟報幼主吧。」說完,她眼中熱淚洶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01
第287章 佞臣遁逃


    前田利家故去的消息傳來時,石田三成正在房裡更衣,準備前去探視。
    一直留在前田府的喜多川平右衛門匆忙趕回來,要求他屏退左右,三成卻斥道:「除了阿袖,就只有你我二人……怎麼,大納言故去了?」
    「是……是。是去了,可是大納言的死法……」
    「很奇怪嗎?」
    「是。」
    「是自盡還是病亡?」
    喜多川平右衛門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了阿袖一眼。阿袖正悄悄收拾三成剛換掉的衣物,根本不看他們。「模樣十分恐怖,據說是手執匕首,吐血而亡。」
    「唔。他的苦惱,三成甚為明白。既如此,我也用不著再守候在那裡了。」三成嘟囔了一句,「那麼,肥前守進城報告死訊了嗎?」
    「是。早就守候在那裡的大名們,也都紛紛進城向幼主稟報去了。」
    三成使勁點點頭,他並沒提自己是否也要進城弔唁。死的並非普通人物,而是身份顯赫的秀賴輔臣。因而,嫡長子利長應先向秀賴稟報,大名們再去弔唁,才是正理。
    「大人也立即進城嗎?」平右衛門問了一句,三成緩緩搖搖頭:「你著我吩咐,好生守住府邸。」
    「這麼說,大人不進城弔唁?」
    「不。進城弔唁的人中,肯定有以清正為首的那幫武將。與他們碰面,恐怕會生事。」
    「難道就不出去?」
    「最好如此。可是……並非我不露面,局勢就穩定了,他們定會發泄不滿,因此,定要守好府邸……」
    照三成的想法,除了加藤,福島、淺野、黑田、細川等人返回途中,一氣之下,說不定會沖他而來。雙方早在朝鮮之戰時就爭執不休。自困守蔚山城以來,苦戰的真相一直未能如實稟報太閣,加藤、淺野及其部將,都氣憤地把責任歸咎於當時的監軍福原長高、垣見一直、熊谷直盛諸人。福原乃三成東床愛婿,其餘三人也都是三成心腹。因此,大家都以為這一切乃是在三成指使之下。因此,一旦在城中碰面,無疑會加劇他們的不滿。最近三成守候在前田府期間,也曾與他們進行過交涉,卻是無果而終……
    「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這就去加強戒備。」
    平右衛門離去之後,三成讓阿袖焚香,為利家的冥福祈禱。人即使勉強安心,迷惘和苦惱卻不會因此消失。利家的故去,對三成乃是沉重的打擊。
    「阿袖,我已經徹底下了決斷。」利家的死早在預料之中,三成日後的任務,便是四面出擊,各個擊破。正因如此,他才會不辭辛苦,一直守護在利家身邊。這種做法,對於穩定利家故后的局面尤為重要。若要挑選下一位輔政,他就推舉毛利輝元。如此親近利家的三成推舉毛利輝元,武將不日即會聚集在毛利麾下,這股勢力就會逐漸成長為能和家康對抗的力量。無論如何,他必須把此事進行到底,已無任何迴旋的餘地。
    若不能切腹自盡,就死不瞑目,利家有這樣的心境,三成也一樣,若能為豐臣氏而死,也就心甘了。
    「阿袖,你我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阿袖把茶放到三成面前,眼睛卻望著別處。
    「你在做什麼?你明白我方才的話嗎?」
    「不,不明白。」
    「我剛才說,你我分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為何?」
    「因為你給我指點了迷津,我不想殺你。為了保全你的性命,我只好休掉你,現在是時候了。」
    阿袖唇邊現出一絲苦笑,道:「這樣做合適嗎?」
    「什麼合適?」
    「妾身是說,大人不進城弔唁,合適嗎?」
    「此事不必你擔心。今日大家都在氣頭上,最好不要與他們碰面。」
    「哦……」阿袖不安道,「既然大人不想進城,不如乾脆回到領內休養一些時日……」
    「哈哈。」三成開心地笑了。阿袖越來越關愛他,一股憐愛之情暖暖地流過三成心間,「現在的你,說話與從前大不一樣了。若是在從前,你定會冷嘲熱諷。」
    「大人,您若不進城,單是躲在府里,不是太大意了嗎?」
    三成心裡一沉,「你的意思是,不碰面,反而會加劇他們對我的敵意?」
    「難道不是?」
    三成其實也和阿袖一樣不安。當日家康回訪利家,三成到前田府露面一事,惹出無數流言。傳言說,當日不僅那些聚集到前田家的武將,就連利家都勃然大怒,要當場殺掉三成。在家康的勸說下,事情才不了了之……其實,昨夜三成還在前田府待到很晚。對於明白究竟之人,訛傳根本不值一提。但相信訛傳之人,卻認為雙方關係已然惡化。
    「看來你還是認為我應進城。」若是先前,三成定會笑著責備阿袖。可今日,他對這個女人的敏銳心存畏懼。
    「不,妾身並未說進城乃是最好的選擇。我的意思,是不如乾脆離開這裡,到外邊暫避一些時日……」
    「你擔心主計頭等人今天就會襲擊這裡?」
    「是。」阿袖毫不猶豫地回答,「大人一切安好,阿袖也可放心與大人分別。」
    三成的臉色變得蒼白僵硬,這女人把一切都看透了!城內各處都已安插了自己人,不久就會有消息送來,各大名的情況,他也了如指掌。問題是,他只能視情況作決定。其實,他早就思量過暫避,而且連具體步驟都想好了,只是「天機不可泄露」。莫說對增田長盛、小西行長、宇喜多秀家等人,連兒女,他也絲毫沒有透露過,真可謂煞費苦心。
    「阿袖,你真是個可怕的女子!」
    「大人說什麼?」
    「在我身邊,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這般明察秋毫,一眼就能洞穿人生秘密。」
    「大人還休掉我?」
    「這,還是把你休掉吧……對我而言,你的確不無益處。儘管如此……」三成笑了笑,嘆道,「你剛才說讓我暫避,那麼,若主計頭真的前來襲擊……我究竟當避到何處?」
    阿袖冷冷盯著三成,「大人早已心中有數。」
    「你剛才說,最好是回到領內?」
    「是,還有一處,便是城內淀夫人身邊……」
    「啊呀,等等,阿袖。你說得好!淀夫人身邊當然好。但我怎樣才能返回領內呢?即使好不容易退到伏見一帶,亦是四面皆敵啊!通往近江的路,恐早已被封鎖了。」
    阿袖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因此,還是不能休我?」
    被阿袖一語道破,三成不由得急了,「阿袖,你是否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是。這一點,從大人最近的沉著冷靜便不難看出。大人若擔心,早就殺掉我了。」
    「哼,好生可怕的女子……」三成低吟著,閉了口,把後邊的話咽了下去。之後的打算,他從未對任何人泄露過,竟然被阿袖猜到了。如果再問,阿袖定道:「即為內府懷中。」
    確如阿袖所言,若清正等人襲擊石田府邸,三成逃生之路只有兩條:一是到淀夫人身邊,再就是順淀川而下,趕到自己的死敵——德川家康處躲藏起來。三成已經痛下決心,堅決不進城弔唁。一旦發生意外,他便要尋一條生路。
    若向淀夫人求救,將會使武將們更加尷尬。可是,一旦到家康處,結果就截然不同了。家康當前還不至於殺掉他。在家康的庇護下,那些憎惡三成的武將,必會茫然失措。
    他們的隔閡在一夜之間消融……若真能讓家康產生這種錯覺,三成還會一箭雙鵰。當然,今日城中武將若情緒平靜,他便不必刻意以身試險了。可就連這個秘密,似也被阿袖看破。
    三成再次站在了迷惘的邊緣:這個女人究竟是扔掉好,還是放在身邊好呢?倒不必擔心放了她會泄露秘密,可身邊總有一個鏡子般的人,自會心覺悸懼。阿袖連他的猶疑都給看透了,他豈能不難受?
    要不是秀賴近臣桑島治右衛門及時趕來,三成會讓阿袖拿酒來,喝完餞行酒之後,不動聲色地殺死她。
    「桑島治右衛門從城內火速趕來,說有十萬火急之事要稟告大人。」喜多川平右衛門一路跑來向三成報告時,時已過午。
    「好,快請。」不知為何,三成鬆了一口氣——還是先留著阿袖的性命罷。
    由於三成的推舉,桑島治右衛門在太閣生前就已成了秀賴近臣,領有一千石祿米。他也和喜多川平右衛門一樣慌慌張張,一走進房裡,就請屏退左右,但三成笑著拒絕了:「這個女子如同我的妻子,不要緊。你有話只管講。」
    「是。」儘管如此,桑島還是頗為警惕地壓低了聲音,「他們已在千鳥間議妥了。」
    「參加密談的都有誰?」
    「加藤主計頭清正、福島左衛門大夫正則、黑田甲斐守長政、細川越中守忠興、池田侍從輝政、淺野左京大夫幸長,另有加藤左馬助嘉明,共七人。」
    「晤,全湊到一起了。那麼,談了些什麼?」
    「開始時,他們打算今日就讓此前的監軍垣見、熊谷、福原三人切腹,結果未談妥……」
    「誰提出的?」
    「池田輝政!」
    「然後呢?」
    「他們說,趁著大納言故去的絕好機會,立刻包圍大人府邸,害您性命。然後把首級送到伏見內府處。」
    「哼!」三成故意大聲道,「具體時辰議了嗎?」
    「恐怕就在今明兩日。密談完畢,所有人早早撤了回去。」
    三成抑制不住內心的欣喜,飛快看了一眼阿袖。阿袖正在專心為他們沏茶。
    「我……」治右衛門忽然倒身施禮,「治部大人的恩情,在下永生難忘。請讓在下從此留在貴府吧,小人乃是抱著必死之心趕來的。但凡用得上,治部大人只管吩咐。」
    三成輕道:「哦,看來必須儘快行動了。」說著,他一副慌亂的樣子,拍手把平右衛門叫了來。
    「請喝茶。」阿袖剛一開口,就遭到了三成的訓斥:「你沒長耳朵嗎?混賬!桑島,立刻把這個消息稟告給上杉大人。然後,平右衛門……」他有些發抖,「你立刻去宇喜多大人處,請大人立即出兵增援……這些亂黨竟然無端生事。我若坐視不理,天下豈不亂了套?你們二人快去,完事後火速回來向我稟報。」
    二人領命離去,三成方才恢復了平靜,端過阿袖遞上來的茶水。「真香啊。」
    但阿袖沒有開口。三成續道:「我恐會離開府邸一些時日。我不在的時候,你好生待在家裡。」說話之間,他強壓住興奮。
    阿袖依然不答。她已經看透了三成內心的每一個角落,她早就打算,著三成所言,留在府中,聽天由命。三成離開之後,家臣們或許會把她監禁起來,抑或把她殺掉。可她認了。三成與家康之斗,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二者生來就是對抗的宿命。最先意識到此的是阿袖,提醒三成的也是阿袖。
    阿袖與三成之間,有著深沉的劫數。自從阿袖背井離鄉以來,相識過的男子數不勝數。可是,在眾多的男子當中,竟沒有一人能如三成這般與她有緣,真不可思議。開始時,她憎恨三成,後來卻逐漸因他的孤傲而焦躁不已。三成自以為聰明絕頂,所有行動都經過精心策劃,無絲毫紕漏,可實際上卻漏洞百出。這一切,阿袖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在焦慮中油然而生,令她甚至超越了侍妾的本分。其實,阿袖這樣的女子,並無常人一樣的情愫,對方越是漏洞百出、妄自尊大,就越能激起她內心的情意。
    桑島治右衛門和喜多川平右衛門出去之後,不到一個時辰,又有兩人驚惶失措奔來。一人乃宇喜多秀家重臣花房志摩守,另一人則是擔心三成的人身安危,特意從伏見匆匆趕來的佐竹義宣。佐竹義宣把帶來的人馬駐於守口一帶,只帶了五六名隨從趕到了石田府。
    「府里危在旦夕。大人當以休養為名,早早到其他地方暫避些時日吧。」花房志摩守勸道。他亦依然對阿袖心存狐疑,向三成竊竊私語。
    三成早有此打算,照理該痛快答應才是,不料,他竟拒絕了對方好意:「逃出去又如何?你們不如趕快前來增援,狠狠懲戒那幫惡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可佐竹義宣卻一個勁搖頭,「我們卻抵擋不住他們。而且,若請求增援,會給世人帶來恐慌,還會給其他大名帶來不便……」
    在義宣的苦心勸說下,三成方勉強答應,乘坐女轎出府,先到大坂的宇喜多秀家府邸暫避,然後從長計議。
    時近黃昏。看似阿袖外出,實乃三成倉皇脫逃。阿袖一動不動,目送著他們離去,內心無限感慨:若我不在,大人究竟會如何逃脫呢?
    當加藤清正等七名武將以交涉為名趕到石田府時,三成已乘轎趕奔宇喜多府,前後相錯不過半個時辰。
    當時天色已晚,一伙人輕叩緊閉的大門,嘴裡喊著「開門」。究竟誰出去,如何應對,阿袖全無主意。究竟會來多少人馬,她也無從知悉。府里留守的家臣,都知主人已不在府里,人人便都格外鎮靜。
    「今日我們前來,是向你們主人討個說法,想問問石田大人願不願意把福原、垣見、熊谷三人交出來。」
    門被打開,一陣腳步聲從大門處傳來。那聲音十分耳熟,定是經常光顧博多柳町的淺野幸長。轉瞬間,嘈雜的腳步聲就從大門處去了走廊。
    「請諸位改日再來。由於連日守候在大納言病榻前,我家大人積勞成疾,在大納言故去時,就出府休養去了。」家人雜賀兵部前來應對時,拉門已被粗暴地打開,火把的光影中,一個模糊的人影走了進來,正是淺野幸長。此後陸續又闖進來一些人,來人的表情,阿袖無甚印象,只記得個個臉上充滿殺氣,彷彿想把三成斬成兩截。
    阿袖剛要斥責他們的粗暴無禮,幸長卻先開了口:「你是阿袖?」
    「你們休得無禮!左京大人,不錯,小女子以前確是博多的阿袖……而如今,我乃治部少輔侍妾。」
    「哼!我們是來找治部交涉的。快把治部交出來!」
    「大人現不在府內。」
    「嗯?」幸長聲音嘶啞地應了一聲,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呵呵笑了,「想起來了。你的確是不會說謊的女人。」說罷,他回頭對其他人喊道,「大家快來看,這就是博多的島屋獻給治部的女人。既然這女人如此鎮靜,他的確不在這裡。」
    一伙人唧唧喳喳了一陣子,如潮水般撤了回去。
    「怎會讓他逃了?」
    「他到底是從何處溜走的?」
    「還真不能麻痹大意。」
    議論聲時斷時續迴響在阿袖耳畔,看來,他們定要繼續追下去。忽然,耳邊傳來雜賀兵部的聲音:「夫人,大人離開期間,小的得把您看好。您好生待在府里吧。」阿袖鬆了一口氣。聽到淺野幸長的一番話,兵部一定認為,她乃是島屋送的姦細。「我當然會在這裡。石田大人也這麼說……」阿袖本想笑,可最終竟流下淚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02
第288章 窮鳥入懷


    石田三成在佐竹義宣的陪伴下抵達宇喜多府邸時,字喜多秀家與上杉景勝已恭候多時。二人都綳著臉,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們既同情三成的遭遇,又甚是為難。
    「毛利大人也已知會了,只是還未到。看來,事情果真如小西大人所言啊。」秀家讓閑雜人退了下去,方道。他認為,他若不能打破僵局,眾人會更為尷尬。秀家年僅二十八,所思亦是年輕之人的心思。
    三成默默看著景勝。上杉景勝年已四十有六,比毛利輝元年輕兩歲,在五大老中排在輝元之後。「事已至此,我們決不能坐視不管。」景勝似故意說給義宣聽。
    「大人明鑒。」義宣探身附和道,「當前,最重要的乃是保護治部大人。」
    「是啊。流言甚囂塵上,加藤等人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看還是先求得內府諒解,讓內府出面向加藤等人施壓,這樣或許還有迴旋餘地,除了內府,天下無人能平息此亂。」景勝提議道。
    「我也這麼想。一旦事情鬧大,內府也不好說什麼。不如,今夜我就陪治部大人趕赴伏見暫避,大人意下如何?」義宣望著三成。
    「這倒也不失為對策。」景勝道。
    「只要治部大人不在大坂,此亂就會暫時平息。然後,再由上杉大人、宇喜多大人、毛利大人共同出面,請內府斡旋,如此一來……」
    輕蔑與憤怒之火頓時在三成心底燃起。佐竹義宣的確是在為他擔心,這份情義,三成頗為感激。但不難發現,義宣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家康身上,指望家康出面來平息局面。事情果如阿袖所言,要麼向家康屈服,要麼置身家性命於不顧,同家康決一死戰……若再不下決斷,三成將永遠為世人嘲諷。
    「治部大人,今晚就同我一起趕赴伏見吧,您意下如何?」義宣道。
    三成皺眉笑道:「雖說人各有志,但這話聽起來總有些本末倒置之感。」
    「本末倒置?」
    「為何一切都要由內府來決斷?內府本來就在暗地裡煽動加藤諸人,想除掉豐臣氏的頂樑柱,我憑何要請這種人斡旋?」
    「這麼說,治部大人不欲去伏見?」不等三成回答,景勝插嘴道:「治部大人言之有理。可大敵當前,唯有先到伏見去暫避,方能保證安全。」
    「您這種說法讓三成深感遺憾。」三成慷慨激昂道,「若是殺人如麻的亂世,則另當別論,如今天下一統,我憑何要懼怕那些目無法紀、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的暴徒?」
    「道理是這樣。可是,若治部真和那些暴徒拚命,有個好歹,豈不因小失大?故,先到伏見避一避吧。」
    「我知大人是為了三成,可我怎能畏難而逃,到底也是五奉行之一啊!」三成故意寸步不讓——若驚惶失措,向家康求助,將會給自己留下一生都抹不掉的恥辱。
    「治部無論如何都不離開大坂城?」景勝道。
    「我並未說決不離開大坂。我的意思是,若有必要,我便和那些暴徒刀兵相見。此時不挺身而出,將來以何面目見天下人?」
    「那你打算如何?」
    「三成已想好,我的領地就在近江,因此,我要設法回去。當然,在趕回近江途中,順便去伏見也不難……」
    聽了三成之言,佐竹義宣有些發獃,「請恕我先打斷一下。治部大人既然這般想,就好辦。總之,先趕到伏見,再到內府在向島的府邸暫避。此前不也如此嗎,正因為治部大人一直待在大納言府中,他們才沒敢怎麼樣。」
    「佐竹大人,你說話要注意些。我並非因為懼怕那些暴徒才到大納言府邸。我是為了豐臣氏的前途,擔心大納言的病情才日日守護。沒想到你居然如此認為,實令人失望!」
    「恕我失言!」義宣怕愈辯愈急,率直道歉道,「那就請快動身。我已經著人備好了船隻……」
    「且等。」三成轉向景勝,「若上杉大人也同意,三成就只好先到內府處走一趟。當然,我並非前去避難,也非去求救,內府乃是煽動暴徒作亂的主謀,我乃前去申斥……你們有何異議?」
    景勝綳著臉不言。
    「難道不是?明知內府乃暴徒主謀,卻還要到他那裡去避難,豈不成了世人眼中的『窮鳥』?三成不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的傻瓜。我要堂堂正正前去責問,以三大老五奉行總代表的名義,前去責難於他,讓他命令七將停止暴亂……哼,我並非無路可逃的窮鳥,而是勇往直前的猛禽。您以為呢,上杉大人?」
    景勝看也不看三成,道:「好。總之先避免騷亂。」
    到了面前,三成果能以這樣的態度對待家康嗎?景勝深感懷疑。
    三成看了佐竹義宣一眼,才坦然站起身,「我再說一遍,三成絕非因為懼怕那些暴徒才躲避。希望諸位一定要清楚。」說完,他轉向秀家,尋求贊同。
    真不愧是治部少輔!秀家感慨地仰望著三成,年輕的他,哪能察覺三成的苦惱?
    義宣也鬆了口氣,道:「那麼,送治部大人去伏見的任務,就交給義宣了。上杉大人、字喜多大人,我們先告辭。」言罷,恭敬地施了一禮,立起身。
    從大門出來,天空已被厚厚的雲層遮蔽,一顆星辰也無,暖融融的微風一陣陣吹拂過來。
    「是南風。運氣不錯,正好順風而下。」義宣邊跑向河道,邊喃喃自語。
    三成不答。
    在眾人的面前顯出鴻鵠之志的猛禽,實則一隻無處可逃的窮鳥,終要躲到家康羽翼之下……三成非常浦楚,除了伏見,自己已無處見容。正因如此,他的心緒毫不輕鬆。
    「所有船夫都是親信,請大人放心。」義宣站在岸上,向漂浮在黯淡的水面上的一隻載重約三十石的船揮了揮手,那船立刻靠到岸邊,有人把踏板架到岸上。
    「河道上有無異樣?」
    「啟稟大人,一切正常。」
    「那就好。今日有重要的客人,行船定要多加小心。」
    「遵命!」船頭的武士應一聲,義宣又簡單交代幾句,便催促三成趕緊上船。三成默默等船夫把踏板收進船里,盤腿坐在鋪著毛氈的桅杆下。
    船離開河岸,耳邊傳來船槳輕輕划水的聲音。三成渾身僵硬:他一生歷險,卻從未如此驚慌。那個他最為痛恨之人,身體肥碩、全身散發著鯢魚氣味,如今,竟要靠此人的庇護……家康的家臣能讓他和家康見面嗎?是否有暗殺者舉刀相向?抑或與家康見了面,也會在返回時遭遇毒手?
    「治部大人,您冷嗎?」聽義宣一問,三成才發現自己像是在發燒,全身汗濕。
    「不冷。只是風有些熱,出了一身汗。」
    「治部大人,我還是覺得,咱們最好不要主動惹怒內府,無此必要啊。」
    三成不做聲。
    佐竹義宣亦怨恨家康,乃是因他和家康領地相鄰。這一點跟肥后的加藤與小西的不和十分相似。鄰居強大,會對自己不利。但這不滿一旦表現得太露骨,反而會驚醒熟睡的獅子,終致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此,義宣與三成的友情自然也有限度。他無非想通過三成,適當地牽制家康,而三成也是暫時把義宣看作盟友。當然,一旦雙方發起決戰,這種關係自然會發生變化,只是義宣目前還沒看清三成的決心。
    先把治部少輔送到家康處,假如家康責備他義宣思慮不周,就這樣回答:「內府差矣,若把治部留在大坂,極有可能引發亂事,才特意將他請到貴府。當然,一切全憑內府處置了。」這樣,也許義宣反而會成為親自拘捕三成,並將其交給家康的功臣。
    船隻進入伏見向島,已是第二日破曉時分。確切地說,乃慶長四年閏三月初四晨。義宣先下了船,將三成到來的消息告訴本多佐渡守正信。義宣究竟是如何說的,三成無從得知。他只知道,義宣絕不會說自己是來申斥家康的。
    得知三成到來,德川府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看來治部是被嚇糊塗了,竟然主動送上門來。」
    「真是飛蛾投火。」
    「好不知羞,竟厚著臉皮來投奔?」
    這樣的對話在府里隨處可聞,也早在三成意料之中。
    佐竹義宣和本多正信一起出現在碼頭,三成昂首挺胸走下船來。
    「原來是治部大人,真沒想到,快請。」比家康長四歲、年已過六旬的本多正信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神色似有些驚訝,又似一切在預料之中,令人暗自驚心。但三成也已料到。
    「我有秘事要見內府面談,煩大人前去通稟。」
    「我家大人現正在會客,請治部大人先在客房稍稍歇息。」
    正信回首一句話便把佐竹義宣打發掉了,「您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回吧。」說罷,他在前為三成帶路,假惺惺笑道:「向島的府邸真不愧是太閣大人千挑百選的地段,真是不錯的要塞。」
    本多佐渡守素有德川智囊的美稱,年輕時就曾遊歷天下,其智慧決不遜於對人生世事明察秋毫的明智光秀,甚至在堺港商家中,都有很高的評價。這些三成甚是清楚。這究竟是家康的想法,還是佐渡自己的主意呢?三成大惑不解。他想通過佐渡的反應,大體察知家康的心思。
    佐渡把三成帶到一間客房——這客房仍是太閣所建——之後,一本正經道:「這真是飛來橫禍。看來還是先處理加藤等人的控訴為好。」
    控訴?三成一愣,看來,事情似已被察覺了,但究竟是誰告的密呢?他不由問道:「大人方才說內府正在會客,不知是哪位貴客?」
    「島津忠恆公。聽說當初忠恆公懲處了伊集院忠棟,竟招致治部大人嚴厲斥責。想必治部大人沒忘吧。忠恆公大感意外,於是退到高雄山待罪。看來忠恆公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失。儘管伊集院忠棟只是忠恆公家臣,可畢竟也是太閣愛將,僅憑一時衝動就把人……實在說不過去。忠恆公既然退到高雄山待罪,不正說明他已認識到先前的處理欠妥了嗎?於是,內府就和前田善德院玄以商議,決定從輕處理,現把他從高雄山召了回來。他現正在向內府致謝呢。」
    三成眉頭皺了起來,沒想到家康還在籠絡人心。島津氏原本乃三成的盟友,如此一來,他們恐怕就會倒向家康了。
    「倒要問問:三成分明已經認定並斥責了島津忠恆的不法,內府怎能僅憑一己之見就把他召回呢?當然這些事情,想必本多大人也不甚清楚,我當面詢問內府吧。」
    「哦?」佐渡若無其事道,「這些話暫且不論,現在,七將已緊隨治部大人追出了大坂城,治部難道還不知?」
    「已出了大坂城?」
    「正是。看來,他們早就預感到,能夠藏匿治部大人的只有這裡了。」佐渡淡然說著,把身子向前探了探,「關於此事,在下剛才也打探了一下我家大人的意見。好像很是棘手啊,治部大人。估計他們不久就要殺氣騰騰追趕道這裡了。」
    一聽這話,三成頓時臉色大變。雖已料到他們必會前來,但沒想到行動竟如此神速,自己還沒見到家康,他們就追來了。
    「治部大人,這些話也許超出了我的本分,大人就只當是一個老者的憂心吧。槍打出頭鳥,大人在這一方面,好像考慮欠妥啊。」
    「……」
    「我家大人究竟該如何是好呢?若保護治部大人,對方可有七員驍將啊!」佐渡聳聳肩膀,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
    這隻老狐狸!三成頓時火冒三丈,但他並未做聲。佐渡已對他如此態度,家康將要怎樣對待他,已不言自明。
    「世上之事實在難料……七將早就深知治部與我家大人不和,故,他們一定樂不可支。」
    「唔。」三成好歹回了一句。佐渡說得極是,他們一定以為三成被嚇糊塗了,竟然自己送到老虎嘴邊。他們定是來嘲笑他。由此看來,事實與三成的預想確有很大差距,而且情況已十分嚴峻。除了說服家康與七將談判之外,似已別無他法了。可這樣一來,三成的命運就完全交與了家康。家康果真能巧舌說服七將嗎?一旦不能說服,把自己交到七將手中,無異於羊人虎口。
    「治部大人,事已至此,最好還是先不要與我家大人提島津氏的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保命要緊啊。即使窮鳥飛入獵人懷,獵人都不忍動殺心呢。當前最重要的,還是請求我家大人助您一臂之力……」
    「住口!」
    「大人說什麼?」
    「佐渡大人,你所謂的窮鳥,竟指三成?」
    「哦,這乃人人皆知之事,大人難道如此計較?」
    「哼!無禮!此次三成前來,乃是要和內府商議如何懲罰七將……」
    「大人真是太客氣了。」本多佐渡依然淡淡道,「既然如此,治部大人也犯不著特意趕到這裡來。事情發生在大坂,大人在大坂隨意處置便是,用不著與我家大人商議,我想,我家大人對此也不會有異議。」
    三成頓時啞口無言。其實,對佐渡發怒時,他就已敗下陣來……這一點他甚是清楚,卻毫無辦法。
    「那麼,等七將來了,我就把他們帶到這裡,你們在此談判吧。」三成頓時懵了。他先是覺得全身燥熱,緊接著又彷彿被潑了一盆涼水,悔恨交加。
    「且等,請等一下,佐渡大人。」
    「治部大人有何吩咐?」
    「都怪三成失言。其實,我並不想在此和七將見面。」
    「那麼,還是要求我家大人了?其實,即使求我家大人,治部大人能否平安渡過此次危機,老夫都很難預料……大人您引起如此大的麻煩,唉!」
    三成緊咬著嘴唇,閉上眼睛。剛才他還恨不能一把揪住佐渡,撕個粉碎,可現在,眼前的佐渡已似變成一座刀槍不入的巨石。他明白佐渡在戲弄自己,可究竟是上去與其拚命,還是暫且忍氣吞聲?
    但三成須臾便忍住了怒氣:好不容易趕來,為何要和德川氏家臣過不去?怒不可遏,逞匹夫之勇,亦只會令世人恥笑……須要忍耐!當前需要的,就是忍耐!即使要拚命,對手也當是德川家康。只有那樣,石田三成的死才有意義。
    下了決心,三成向佐渡施了一禮,「大人言之有理,看來是三成思慮不周。沒想到七將竟然這麼快追來。」
    「大人想通了?」
    「是啊,當務之急是先避難。你說呢,佐渡大人?」
    「是啊。老夫雖不知能否躲得過去……總之,還是先和我家大人商量商量吧。既然大人想通了,就先到我家大人房裡看看,不定客人已去了。」佐渡臉上依然沒有任何錶情,輕輕向三成施了一禮,便離去。
    三成似才意識到,所謂島津客人,恐純是子虛烏有。佐渡此來,恐是代家康前來打探三成的真意,若是剛才稍有馬虎,恐怕早已成了階下之囚。三成慌忙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若以這樣的面目、這樣的神色和家康見面,家康自會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許久,佐渡仍未回來。家康恐是在和他的謀士們為如何處置自己而反覆謀划。想到這裡,令人頭暈目眩的屈辱感襲遍三成全身……
    當佐渡的腳步聲再次在走廊響起,三成眼前忽然一亮。七將緊隨其後追趕到伏見來,這隻能說明:若是自己還安閑地待在大坂,早已命喪黃泉。如此看來,還是巧妙地逃脫了殺身之禍,這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治部大人,讓您久候了。我家大人要馬上過來與您會面。」本多佐渡輕輕道,又聳起肩膀笑了,「七將已經來了。井伊大人現已到碼頭迎接。看樣子談判頗為棘手啊。」
    這既像是從心底里擔心三成的安全,又像是委婉的脅迫。
    三成跟在佐渡身後走上長廊,暗想,既已走到這一步,定要橫下心來應付家康。儘管如此,他雙腿依然在不停打哆嗦,不知家康會如何對他。「到底還是乖乖跑來求救了。」若這樣的話真從家康口中說出,他能忍受嗎?或許對方會有意激怒三成,然後以此為借口,將他交給七將,到時候——哪還有「到時候」?
    「在下把治部大人帶來了。」忽聽正通道。
    已到走廊盡頭,打開窗戶,眼前豁然一亮。院中泉水邊,菖蒲早早綻開了紫色花朵,房中亮亮堂堂。泉石布置得甚是眼熟,房間似為家康新建,木香撲鼻而來。
    「對不住,大人的佩刀請交由在下保管。」進門時,鳥居新太郎神色恭敬道。
    三成臉上浮現一絲驚慌,他的雙膝又劇烈抖動起來。這當然無法逃過家康的眼睛。
    「治部大人,這邊請。」
    進去之後,三成嚇了一跳。入口兩側站滿武士,家康左右也團團同著身強為壯的侍衛,真是戒備森嚴,無懈可擊。
    「主計頭等人已經前來索要治部大人,這麼布置,乃是為了防備他們動粗。」家康淡然道。
    「多謝內府。」三成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十分不屑:多動聽的謊言,這一切不都是用來嚇唬自己的嗎?
    「情形我都聽佐渡說了。確實麻煩。但既然來投奔家康,家康豈會乖乖把大人交到別人手裡,治部只管放心。」
    三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剛才他還全身緊張,擔心家康極盡侮辱之能事。他顫聲道:「這麼說,這……內府願意收留三成了?」
    「若說收留,就太見外了,都是太閣遺臣,怎能借著大納言薨去之機就起紛爭?家康定會嚴厲斥責七人。」
    由於過度緊張,三成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家康開門見山,簡潔明了,條理清晰……但決不能掉以輕心,家康怎會輕而易舉讓事情過去?或許他是想先賣人一個人情。這是他最拿手的把戲。
    這時,井伊直政匆匆走了進來。「大人,七將無論如何要面見大人,與大人談判。」三成認為這也是在恐嚇他,於是屏住呼吸,靜觀家康的反應。
    家康沉吟片刻,道:「你也不是孩子了,早就該知,德川家康怎能允許導致天下大亂的私鬥發生!你讓他們等候我裁定。」
    「這些話在下已說過了,可他們個個情緒激動、義憤填膺……」
    「哼!豈能容他們胡來!」家康的聲音已經近乎大喝,「若是別人,自另當別論,可今日來的乃是治部大人,若讓他們無法無天,德川家康以何面目見天下蒼生!讓他們回去。」
    三成不禁笑了。聽到家康的呵斥,井伊直政面色不悅地起身離去。
    這是否從一開始,就是精心編排的一齣戲?三成正想到這裡,家康轉向他道:「請治部放心。若是他們繼續刁難,家康就親自出去喝退他們。」他輕輕拉過扶幾,道,「七將暴亂絕不能就此過去。善後之法,治部想必已有主意了。」
    「啊?」
    「既然雙方關係惡化至此,短時內絕不會和解。一切只管交給家康……可之後該如何處置,家康想聽聽你的高見啊。」
    三成頓耐慌亂起來,沒想到家康來了個出其不意。是啊,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僅僅平息眼前的暴亂遠遠不夠。
    「即使,」家康又道,「即使七人有錯,可他們都是自幼追隨太閣的武將,既不能滿門抄斬,也不能讓他們切腹自盡。一旦那麼做,必致天下大亂。故,以後當如何處理,必仔細思量。」
    三成抬眼瞥了瞥坐在身旁的本多佐渡。佐渡正眯縫著眼,輪番打量著三成與家康。三成只好道:「關於此事,若內府出面,與毛利大人、宇喜多大人、上杉大人等嚴厲斥責他們,我想他們或許有所收斂。」
    「唔。可是,若是這樣,治部大人還能獨自返回大坂,安心奉公嗎?」
    「這……」
    「不管怎麼說,七將已是怒火中燒……人一旦發怒,常會失去理智,不顧一切。想必治部也有思慮不周之處。」
    家康剛開始時有條有理、態度溫和,竟是一個圈套讓人鑽……三成不禁悔恨交加。
    「那麼,內府有更好的對策嗎?」三成直直盯著家康問道。家康也盯著他,許久不言,那分明是老鷹玩弄獵物的眼神,令他恐懼。或許家康正輕蔑地審視著他:莽莽撞撞逃進我府里來,真是愚貨!抑或想開出些苛刻條件,看他有何反應。
    「既然治部沒有主意,家康就只好說說自己的意思。」
    「三成洗耳恭聽。」
    「治部,眼下能夠讓你避開七人,並讓雙方都免受傷害的最好辦法,依家康看,你只有立即撤回佐和山城。」
    「撤回領內?」
    家康點了點頭,依然直直盯住三成,「七將怨恨你的主要原因,乃在於你將太閣寵愛集於一身啊。」
    「可這非三成的過錯。」
    「是。這絕非你一人的過錯。但人生在世,出人頭地時也就會為人忌妒。你仗著太閣寵愛,目中無人,我行我素,對七將的態度未免有些苛刻……由此日積月累,終於釀成今日之禍。唯一能夠消除誤會的人——太閣大人,如今已不在人世。我看啊,治部唯暫時隱退,先回佐和山避一陣子,靜心等待和解的時機。你看如何?」
    家康的一番話,猶如五雷轟頂,三成頓時呆若木雞。事前他並非完全沒想到這樣的結局,只是沒想到家康竟然在此時此地,以此種方式來逼迫於他,果然是個奸人!
    三成心道:和德川勢不兩立!嘴上卻悻悻道:「這麼說,三成已是無用之人,不再適合做奉行了?」
    「非也。我是說,這樣下去,無論治部在伏見還是大坂,危險始終不會消除,政務亦無法正常處理,故,不如暫時隱退,伺機東山再起。」
    三成悄悄看了一眼被收去的刀。若沒被收繳,他定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刀來,砍殺這個趁火打劫的老賊!
    前田利家已經不在了,若再把三成趕走,天下就完全落入家康掌中。那些自幼追隨太閣的傻瓜們,終於把三成驅趕進了家康精心設計的圈套……想到這裡,家康那肥碩的腦袋頓時變成了魔鬼的頭顱。三成真想瘋狂地撲上去,撕扯他,向他狂吐唾沫。
    「但若你有更好的主意,那就算了。在寒舍用不著客氣,不妨直言。」
    三成的表情明顯露出憤怒和殺氣。家康不可能毫無察覺,只是並不特意安撫。「治部,人若不知進退,免不了要栽跟頭。人生行事,忍耐才最是重要。你如今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希望你冷靜思索。你所面臨的困境,家康早已被迫體驗過千次萬次。故才有今日一勸。」
    三成全身發抖,血脈倒流。若不是尚存一絲理智,他定會捨命向家康撲過去。但他強壓怒火道:「看來只能如此了。」
    家康依然直直盯住三成,道:「當然,若你返回佐和山,家康可以發誓,定會保你途中平安,絕不會讓七將下手。我可以派人馬一直護送到貴領。總之,先歇息一下,最好早些決定。佐渡,把治部領到別室歇息吧。」
    「遵命!請吧,治部大人。」
    三成只得低頭施禮,「內府深情厚誼,三成永遠銘記在心。事已至此,三成恭敬不如從命……」
    等著瞧!咱們等著瞧!別以為老子輕而易舉就會屈服!三成心中恨道。他低下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滴落下來。
    在本多佐渡的催促下,三成方才起身離去。家康嘆了口氣。儘管他也心急如焚,但實在無心再申斥三成。
    未久,本多佐渡回來了,「在下把治部帶到了東方庵。」東方庵乃家康令宗及為自己建造的茶室。
    「派人守衛了嗎?」
    「派了。若不派人守著,恐他在府中便被人宰了。」
    「唉。看來,他總算願意撤回佐和山了。其他人我不放心,就安排秀康和堀尾吉晴二人護送他去佐和山吧。」
    佐渡點點頭,然後笑嘻嘻問道:「大人還認為他是一個能明您誠意之人嗎?」
    「混賬!」家康大聲斥責,彷彿要把壓抑已久的不快都吐出來,「這兩事豈可混為一談?常言道:窮鳥入懷,獵人不殺。德川家康連天下都要搭救,堪堪救不了一個石田三成?你這種器宇,將來何以取信於天下蒼生?混賬!」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3:56
德川家康.9.關原合戰


第289章 天下歸心


    慶長四年夏秋之際,驕陽似火,本阿彌光悅行色匆匆,只顧趕路,他要乘坐淀屋的船從大坂回伏見。經過自家門口,他卻連進都不進,便徑直向茶屋四郎次郎位於通出水下町的宅子而去。
    石田三成不再主事已有五月。京城的大街上涼風陣陣,但光悅額頭卻汗珠涔涔,即使碰到熟人,他也裝作未見,只顧急匆匆趕路。他遇事一向衝動,而今日更似異乎尋常,顯然已急紅了眼。
    一抵茶屋宅,光悅便直奔了進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門人道:「趕緊去通告你家主人,說光悅有要事請教,需要面談,閑雜人一概屏退。」
    門人深知光悅脾性,立刻心領神會把他領到門裡:「請。掌柜的在房裡。」說完便去了。
    光悅儘管心急如焚,還是按禮脫了鞋。作為日蓮宗信徒,光悅做事向來循規蹈矩。今日事情緊急,一切講究都來不及了,唯有此禮還不曾忘記。
    「哦,本阿彌先生,好久不見。」茶屋迎出。
    「是啊。您一向可好……事情緊急,來不及寒暄了。我今日來此是有秘事相商。」茶屋不禁一愣,看光悅之態,的確出了大事,便道:「你從何處來?」
    「從大坂城前田府出來,順道去了趟淀屋。在那裡聽到一件大事。」
    「何事?」
    「說是不日內府就要搬進大坂城……當然,此前我也有所耳聞。」
    「哦?」
    「內府搬到大坂是正理。不為別的,正是憑內府實力,天下才勉強太平,故,內府遷居理所當然。在前田府上,我還與肥前守利長談及此事。但在淀屋處聽到的那個傳言,實在奇怪。」
    「光悅先生能不能說清楚些。你在淀屋家到底聽到什麼傳言?」
    「若內府搬到大坂,實太危險了!在下的意思是,有人想趁內府進城時下手……一切都謀划好了。」
    「此事當真?」
    「怎麼,難道先生信不過在下?在下為何要向您撒謊?更令人吃驚的是,據說主謀者居然就是前田肥前守。」光悅兀自心驚不已,擦擦額頭的汗水。
    茶屋臉色大變。他依然在為德川氏效勞,光悅也是心向家康,對家康的景仰不亞於茶屋。茶屋四郎次郎原本就是家康家臣,但光悅景仰家康的原因卻大不相同。
    光悅堅決擁護立正安國一說,他的性情和豐臣秀吉的大膽豪放格格不入。秀吉尚在世時,光悅就曾明目張胆、毫無忌憚地議論:「他行事乖張,完全憑興趣喜好治理天下,必會導致『道』的紊亂。故,一旦他故去,天下必立刻發生騷亂。祖師無一句妄言。」而如今,事實正在一步步印證他的預言。因此可以說,光悅對家康的仰慕,完全是出於他的信念和對秀吉的反感。同時,光悅也是前田利家、利長父子的忠實擁躉。「雖說信奉不同,可是,大納言的大公子內心卻如同涓涓清泉一般純潔無私,對世上美好的東西孜孜以求,我從心底里敬重他。」
    但今日,光悅同利長會面,共同稱揚了家康一番,一轉身,卻在淀屋家聽到截然相反的傳言。
    「妄圖謀害內府性命的主使人,就是前田……淀屋是這樣說的?」
    「是啊,光悅才大吃一驚。光悅還在想,茶屋先生恐也聽到了類似傳言,方一路胡思亂想著趕了過來。」
    「光悅,對於這些傳言,你到底有何看法?」茶屋探身問道。
    光悅蹙眉嘟囔道:「茶屋先生,怎會有這種事發生?別人不敢說,但我敢相保,肥前守絕不會幹出那等事來……挑起事端,故意破壞太平,肥前守斷不會如此卑鄙!」
    「既如此,定是有人故意製造謠言,企圖離間內府和肥前守。你認為呢?」
    「是。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依先生之見該如何?」
    「確非小事。」
    「有人想讓天下大亂啊。」光悅愈說愈氣憤,兩眼灼灼生光。茶屋四郎次郎則垂首陷入了沉思——在此情形下,一定要保持冷靜,洞察真相,萬不可像光悅一樣失去方寸。
    半晌,茶屋方才平靜地笑了,「哈哈,我看用不著那般擔心。」他故意平靜地拿起煙袋。
    「不必擔心?怎能不擔心?」光悅大惑不解。
    「既然你認為前田並無不妥,那還擔心什麼?不過,我自會把此事暗中轉達內府。」
    「茶屋,光悅並非在說笑。你想過沒有,這種無憑無據的謠言能流傳起來,就說明有人正企圖利用它來離間內府和前田,我說得可對?」
    茶屋四郎次郎不動聲色:「光悅,你連散布這些流言的主謀都清楚了?」
    「當然知道。」光悅重重點點頭,「這些流言並非出自他人之口,而是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奉行在造謠。淀屋早已跟我挑明,這些話便是從他們二人口中聽來。」
    「哦,奉行居然會說出這等話?」
    「確實出人意料。流言還說,主謀者是前田,幫凶有淺野彈正少弼長政……」
    「哦,看來,確非一般流言。」
    「二人素來和內府關係融洽,不只我光悅,茶屋先生也甚是清楚。土方河內、大野修理等人向來與內府為敵,這或許是事實。可前田和淺野等人怎會企圖不利於內府?這絕不可能。由此看來,定是有人存心製造疑雲,不僅想使離間之計,還想以此引起騷亂……這決非光悅憑空想象。若非如此,這些流言就絕不會傳到光悅耳內,故才趕緊前來,求茶屋先生幫忙。」
    「聽你這麼一說,彷彿真有這麼回事。你說來求我,卻又為何?」
    「請茶屋先生趕緊將此事稟告內府,倘或內府真對前田肥前守心存疑念,就請內府立刻把我派往肥前守處,以便見機行事。我便為此事來求茶屋先生。」
    至此,茶屋四郎次郎鬆了一口氣——光悅竟是在擔心前田會因流言招致家康的猜疑。他遂道:「好了,我明白。此事還真得仔細向內府報告……光悅,我覺得你的話句句屬實。只是我還想問你,企圖離間內府和前田、淺野關係的幕後元兇究竟是誰?」
    「那還用說,當然是石田治部少輔!」光悅不假思索答道,「有證據在此:石田從博多柳町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最近竟離奇失蹤了。」
    光悅的毛病在於妄下結論,正因為深知此,比他年長些的茶屋四郎次郎不得不加倍小心:「那個女人?」
    「正是。那個女人原本受島屋和神屋之託隨石田來京。其實也不難想象,他把那個女人帶走,完全是不得已而為之。可無論如何,那女人起碼當把石田的目的通知光悅才是。既然那女人如今不見蹤影,就說明,她要麼已被人殺了,要麼遭了監禁,二者必居其一。」光悅愈說愈激切,「茶屋先生,他連一個女子都不放過,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必發生了大事。另,今春石田到內府處避難一事,我也甚是納悶,總覺得那是一個十足的陰謀。」
    「哦,陰謀?」
    「難道不是?他被那些自幼追隨太閣的武將們逼得走投無路,在大坂無處安身了,不得已才投奔內府,借內府之力安然返回領內。此後他幹了些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光悅再清楚不過。第一,大修城池;第二,召集浪人;第三,籠絡大名;第四,頻使離間計,於內府不利。若我是治部,也會這般做。」
    茶屋四郎次郎使勁點點頭,笑道:「這麼說來,內府被石田給耍了?」
    光悅搖頭不迭:「這算什麼話!內府怎會輕易上石田的當。內府定是在洞察了石田的詭計后,才給其一條生路。」
    「哦!這話我倒是生平頭一回聽到。你是說,內府明知他遲早要謀反,卻還特意安排堀尾大人和結城秀康公子一起將其護送回近江?」
    「哈哈哈,」光悅毫無頎忌地笑了,「這便是庸人和賢達的差別啊。光悅的判斷都是依《法華經》的明示得來,絕不會有錯。光悅認為,儘管內府已洞悉了治部的謀反之心,還是想竭盡全力地保全他。那是為何?因為內府深知,時機遠未成熟。」
    「高見啊,光悅,今日我長了見識。」
    「若三成知些反省倒還罷了,但他回到領內,卻是大肆籠絡那些與內府有隙諸人,妄圖謀事。到時,內府白會把那些愚人一網打盡……內府這樣做,絕非一時的權宜之計,而是為了向天下昭示天地正法。儘管如此,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內府與其盟友被離間、被耍弄,故才急急趕來請求先生……」
    光悅朗朗說到此處,茶屋四郎次郎突然舉手打斷了他。茶屋並非認為光悅判斷有誤,而是擔心光悅如此直率,恐會對他自己不利。常言道:病從嘴入,禍從口出,光悅如此口無遮攔,恐有大憂。茶屋很是欣賞光悅,因光悅身上擁有他不具備的果敢犀利,行事雷厲風行。但正因如此,光悅才更需要多些含蓄內斂,變得穩重老練才是。茶屋輕聲道:「我明白,不必再說了。」
    「先生明白?」
    「石田尚敵視內府,正在有條不紊地實施陰謀。此次趁內府搬到大坂之機,企圖生不利之心。至於主謀究竟是前田肥前守還是淺野彈正,完全是憑空捏造,其目的就是通過這些流言,在內府周遭造些疑慮……我說得可對?」
    「絲毫不錯!」光悅激動地點點頭,「治部的心思是:內府身邊自是戒備森嚴,他們無得手之機,但在前田、淺野和內府之間潑一盆冷水也不錯。」
    「我也贊同你的看法,絕不能讓他得手。前田也絕無背叛內府之意——以天下為重的本阿彌光悅都這麼擔保了。哈哈哈,我明白,明白。我立刻趕往伏見,把這些轉告內府。」
    「哈哈,先生見笑。我之所以這麼做,只是不想右府和太閣嘔心瀝血開創的太平之世,再次陷入混亂。但凡有心之人,心裡都有一面明鏡,都認為下一個天下人非德川內府莫屬。此亦是順應天意……總之,還請茶屋先生定要把光悅的意思轉達內府,拜託了。」
    光悅與茶屋又閑聊了片刻,談了最近令他痴迷不已的長次郎陶器之類,方才告辭而去。光悅一走,茶屋四郎次郎立刻令人備轎,直奔伏見城。
    關於從伏見搬至大坂一事,世上傳聞甚多,究竟孰真孰假,甚至連茶屋四郎次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此事的起因,還是今春石田三成逃到德川府一事。世人聽說三成逃到德川府,都認為他是自投羅網。可令人詫異的是,三成竟在家康的護佑下平安回到了居城——近江佐和山城。人們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垂頭喪氣、面面相覷,真正不可思議,這是誰都沒料到的結局。
    當時,就連茶屋四郎次郎也不知所措。家康不止幫了三成,還為此與一路追到伏見的七將發生了激烈爭吵,招致七將與他反目。家康還擔心三成在歸途中發生意外,特意派中老堀尾吉晴和三河守秀康率領重兵,親自把三成護送至大津。秀康為秀忠兄長,曾為秀吉養子,現已繼承結城家。
    世人的詫異毫不奇怪。對於家康的熱心相助,三成滿含熱淚,千恩萬謝,還特意把家傳寶物——正宗名刀贈與結城秀康,以表謝意。「當時情形乃小人親眼所見。看來,內府與治部真乃惺惺相惜……」結城家的一個家臣特意把當時情形詳細稟告了茶屋。
    家康離開向島府邸搬回伏見城時,正好是三成平安回到佐和山城之後的第六日,即慶長四年閏三月十三。
    「真令人難以置信。內府幫助治部,難道是出於這個目的?」有人議論道,三成不反對家康入住伏見城,乃是對家康救自己一命的補償。
    留守伏見城的乃前田玄以和長束正家二奉行,他們輪流負責守城。當日,與前田玄以有親戚關係的堀尾吉晴稱進城有事,欲借鑰匙一用。前田玄以便毫無戒備將鑰匙交與了他。結果吉晴迅速開了城門,讓家康及其家臣悉數入城,並把所有倉庫的鑰匙都交與了家康。
    這樣一來,人們又有了新的推測。京城與伏見的百姓,亦議論紛紛。
    「原來內府早就安排好一切,先把令人頭疼的治部趕回領內,再進入伏見城。」
    「不可能!要進伏見城,根本用不著幫助治部,更不用說派兵把治部送回領內。」
    「可先賣一個人情,事後,治部不就不好反對了嗎?」
    家康進入伏見城,立刻和毛利輝元交換了誓書,緊接著與島津義弘、島津忠恆等人也互交永好誓書。四月下旬,家康讓六子忠輝與伊達政宗之女五郎八姬訂下婚約,接著,又允許在京大名回鄉整頓政務。無論是入駐伏見城,還是與島津等大名親近、准許各大名回鄉,在世人眼中,無疑是一系列目中無人、強硬十足的舉措。
    但茶屋深知家康這些舉動的苦心:都是為了避免騷亂髮生,維持太平局勢。家康不啻是把棋子毫不猶豫地下在了該下的位置……就在這時,光悅來造訪了。
    家康果真要在今秋進駐大坂?茶屋難以推測。表面上,茶屋四郎次郎是專門為達官貴人供應綢料的「御用商人」,但德川府上上下下沒有一人把他當普通商家對待。
    平日里,茶屋只需讓管家通報一聲,就立刻被請進去,已然成為慣例。可這日,管家卻說有客來訪,讓他等了小半個時辰。茶屋深以為奇,便向一直與他相交頗深的板倉勝重打聽消息。板倉勝重微微搖頭道:「不清楚。大人正與大和柳生村的一位長者說話,據說此人精通兵法。」
    「柳生村的長者?」
    「是,此人自稱石舟齋,看上去性情怪異。其號意為石頭所造之船,故無法漂浮於世。本名似乎叫作……對了,似叫柳生宗嚴。大宗之宗,嚴厲之嚴。」
    「柳生宗嚴……他和大人怎生相識的?」
    「大人特意請他來,請教劍術,還跟以前對待天海一樣,鄭重行了師禮。大人真像孩子。」
    「既是老師,大人是否時常遭他訓斥?」
    「是。可大人一旦向人求教,就立刻變成了純真的孩童、乖巧溫順的貓。想想平日里讓我們心驚膽戰的大人,如今居然這個樣子,真不可思議。」
    聽到這裡,茶屋四郎次郎已對家康的心思明白幾分了:他定在為什麼而苦惱。與之談話者既是「劍術高手」,那他定是在為與戰事有關之事而困惑。事情或許真如光悅所言,家康恐已覺察到了石田的歹意。
    許久,本多正信才來請茶屋。以前茶屋並不甚喜正信。他覺得,正信雖滿腹才華,卻陰沉有餘、仁愛不足。但最近,茶屋卻發現正信給他的陰森感逐漸消失,不禁內省:這不僅僅是因為正信隨著年齡增長而成熟老練,更是其不斷受到家康仁心感化的緣故。
    「茶屋先生,快隨我來。大人要特意為你引見一位賢達。」
    「賢達?就是那位劍術高人?」
    「是。正信甚為大人折服啊。大人年近花甲,身份高貴,但只要是有一技之長者,他都能誠心求教,連續七日毫不懈怠。」
    「連續七日?」
    「那還有假?大人還曾說,聆聽了天海大師的教誨后,才對人生終有領悟。」
    「那麼,對那位自稱石舟齋的高人,是不是也……」正說話間,已到了家康房前,茶屋四郎次郎猛地閉上嘴,在本多正信的引領下,走進家康房間。他吃了一驚。聽正信和勝重描述,他本以為主客二人定是在無拘無束地談笑風生,可眼前情形卻截然相反。
    家康肥胖的身體倚在扶几上,跟平時一樣傲然,而那位讓家康行了七日師禮的柳生宗嚴則畏畏縮縮坐於下首,一動不動。這哪裡是師徒,分明是小卒參見大將。
    「大人依然威儀不減。」遠遠地,茶屋慌忙倒地施禮。
    「哈哈哈。」家康豪爽地笑了,「你今日是怎的了,跟平常不一般啊,快些近前來。」
    「是。可是,大人的貴客都這個樣子,小人……」
    「哈哈。果然不同尋常啊,這恐是劍術流派新陰流的威力吧。」
    「大人說什麼?」
    「連你都不敢靠前了。你可明白是為何?」
    茶屋四郎次郎看了柳生宗嚴一眼。那宗嚴瘦小乾枯,毫無風姿可言,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看上去有些古怪,對茶屋也不大理會。
    「小人明白,有這樣一位貴客在此,小人不能坐到大人身邊。」
    「哦,你倒會說話。罷了。茶屋、宗嚴,你們都隨便些,近前來坐。」
    宗嚴只是微微點頭,還是一動不動。據勝重說,他時常斥責家康,可那只是他作為老師的行為。現在他一定意識到了,作為劍師,他必須與內府保持距離。此時看來,宗嚴身上的確透露出一種石舟般的沉重。
    「咦,宗嚴,你怎不動?那好,茶屋,你坐到前邊來。」
    「是。」
    「你恐在市井中聽到不少聳人聽聞的傳言吧?」
    「可那……」
    「謠言自從太閣故去之後,一直不曾間斷。」
    「大人明鑒。」
    「你也堪稱見多識廣、成熟老練。依你之見,那些謠言綿延不絕的主因究竟為何?」
    「小人以為,還是石田治部……」
    家康猛搖頭,斥責道:「你錯了。原因就在家康身上。家康本應把這天下治理好,卻未能如願。無人能意識到自己手中之物的重要。我到如今,才終深刻地意識到家康實乃廢物……」
    「廢物?」茶屋不覺嘟囔道。但他立刻發覺不妥,慌忙伏在地上,「小人罪該萬死。大人的意思……小人絲毫也不明白。」儘管嘴上這麼說,茶屋一顆心卻放了下來。看來,家康已下定決心。
    家康似未注意茶屋的反應,盯著本多正信,笑道:「人一生懵懂不明,琢磨不透,但又該被認清。你說呢,佐渡?人人都以為在為自己活著,其實不然。人為自己,亦是為他人,這便是佛祖要普渡眾生的原因。」
    「是,在下也聽人說,凈土真宗信奉他力本願。」佐渡道。
    「若能悟到這些,人就當意識到,無論是地位、身份、財富,還是天下,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可我卻未悟透這些。你明白嗎,茶屋?」
    「這……小人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積攢的財物,幾已富可敵國吧?」
    「這都是託大人之福。」
    「你看,哪怕只是一句謙語,聽來也甚是奇妙。但你要明白,財富在你手上,卻亦不在你手。」
    「哦?」
    「無論多麼執著,也無論你答不答應,當離開這個塵世時,都要將身外之物拋下。若那時你方才明白此理,恐悔之晚矣。」
    「大人明鑒。」
    「故,定要清醒地認識到,財富只是寄存於爾手,要用之有道,才是有誠意。」
    「是。」
    「我也明白了財富並非一人所有的道理。但財富到底有何用?其一,它可保證天下太平;其二,它可救助黎民蒼生……如此想來,諸事都要盡量節儉。不僅是白己,就連家臣們也不該給予過多的俸祿……看來我似已盡了心力,但實際上,多時以來,我已把天下當成了自家的東西。」
    「天下?」
    「為此,我還被宗嚴訓斥了一頓。」
    宗嚴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答道:「不,鄙人只是與大人論劍術而已。」
    「嘿,劍術?劍術的極致不也和天地萬物的本源相通嗎?」
    「大人見一葉而知天下秋,實在高明。」
    家康微微頷首道:「茶屋,我要去大坂了。」
    話鋒突然一轉,茶屋吃了一驚,只聽家康續道:「快來大坂吧,再遲一步,大坂內庭就要大亂了……這是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悄悄告訴我的。可直到今日,我才有了想去大坂的心思。」
    茶屋不禁緊張起來:「大人!其實小人今日來,也是想跟大人報告此事……」
    話猶未完,家康就輕輕打斷了他:「你是來告訴我,大坂城內有人圖謀不軌,欲勸我別去,對吧?」
    「是……不……大人怎生知道?」
    「我當然知道。土方、大野等人正在籠絡秀賴身邊的人,想趁我進城時下手。主謀就是淺野和前田……你聽到的,是不是這些?」
    茶屋四郎次郎伸長了脖子,用力拍拍膝蓋:「正是如此,大人是從何人口中聽到的?」
    「我是從增田、長束處聽來。那麼你呢?」
    「增田、長束?這麼說來,在下和大人的消息都來自他們二人。長束等人把消息泄露給了淀屋,淀屋又透露給了光悅,光悅才匆匆忙忙跑到寒舍。」
    「哦,光悅……」家康低下頭,微笑道,「前田肥前守怎會有此叛心?定是有人在故意誹謗。你想說的就是這些吧?」
    茶屋驚慌失措。「正是……正是。」他不由自主向前挪了挪,「大人剛才說,增田和長束二人希望大人入住大坂城?」
    「是。前田大納言故去之後,城裡凈是年輕人,故風紀敗壞。長此下去,不知內庭會出何事,增田和長束便希望我進城看看。」
    「大人進城之後安身何處?」
    「是啊,正因為尚無處安身,便一直下不了決斷。三成府邸肯定不妥,又無其他容身之所。若非去不可,就只有住進三成之兄木工頭正澄府中了。正澄乃堺港奉行,但亦只好讓他搬出去……為此我也甚感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啊。」
    茶屋四郎次郎長嘆一聲,仰視著家康:「大人真要住進木工頭狹窄的府邸?」
    「是啊,既然要對天下負責,我別無選擇了。」
    「那麼……大人的意思是,關於前田與淺野的傳聞就這樣不了了之?」茶屋急了。
    「四郎次郎,」家康低聲喚道,「縱然只是些憑空捏造的謠言,但若置之不理,我行我素,便是莽撞的匹夫之勇……若不多加小心,怎對得起天下,怎對得起我自己?對於此事,我自有分寸。」言罷,他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
    進入大坂城一事,家康似乎已下了決心。他一旦進城,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最近,京城和大坂的市井之中,也生出兩個派別,一支持三成,一擁戴家康。支持三成之人,準確地說,當稱作懷念太閣盛世的懷舊一派。儘管這些人認同家康的實力,卻反對家康:「他早就等著太閣故去,好把天下據為己有……」當這些老百姓得知家康迅速遷向島,驅三成,進伏見,如今得隴望蜀,又要進入大坂城時,他們再也忍耐不住了。
    家康對這一切了如指掌。儘管如此,他還是必須搬進大坂城。個中緣由,茶屋略知一二。
    關於大坂城內庭糜爛的傳言,早已甚囂塵上。有人說三十齣頭的淀夫人現正寵愛身邊某近臣,鬧得滿城風雨。無論如何,若傳聞屬實,得寵之人一旦插手政務,便會釀成難以收拾的混亂局面。由此才奉勸家康進城的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行為似乎並無不妥。不過如此一來,勢力的爭奪和較量勢必席捲淀夫人和眾奉行……
    比起茶屋四郎次郎,家康對現狀清楚得多。
    茶屋心悅誠服低下了頭,「大人,小人愚鈍。今日本有事稟報大人,希望對大人有所助益,但沒想到竟在此大開眼界。」
    家康卻道:「日後還會有許多事,需要你與這位宗嚴師父交涉。宗嚴,你也多多與茶屋親近。」說完,他用粗糙的手指指著自己胸口道:「天下騷動的原因全在於我自己,全在我這裡,明白這些,我便再不猶豫了,也不會再有所顧忌,我當盡我所能。」
    茶屋忍不住看了柳生宗嚴一眼。宗嚴依然如石雕般巋然,不只是身體,就連眼睛、眉毛都紋絲不動,彷彿一尊坐像。此人能給家康帶來如此巨大的影響,其修為實在不可低估。
    「佐渡餓了吧?我也覺腹中飢餓。給宗嚴和茶屋上飯。」
    「遵命!」佐渡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剛要起身。宗嚴忽開口道:「九月初七最好。」
    這大概是說進駐大坂的日子,茶屋豎起耳朵想聽他還會說些什麼,可宗嚴又沉默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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