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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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山岡莊八(1907年1月11日-1978年9月30日),日本小說家。其作品主要是以歷史小説為主。本名是山內 莊藏(結婚後改姓藤野)。
  出生於新潟縣。在1938年以「約束」一文投稿「週日毎日大眾文藝」入選。加入了由長谷川伸所主辦、以創造新文學為目標的「新鷹會」。第二次世界大戰成為隨軍作家。
  戰後,以其暢銷長篇歷史連載小說《德川家康》成為著名作家。此作品自1950年動筆,到1967年完成全書。也因這部長篇歷史小說作品,先後獲得第二回吉川英治文學賞、第二回長谷川伸獎,並獲頒從四位勳二等瑞寶章敘勳。《德川家康》總銷售量超過三千萬部。

【小說類型】:日本歷史小說

【內容簡介】:

  在日本大眾文學界裡,山岡莊八的成就與評價,顯然不及吉川英治、司馬遼太郎二人。然而,就影響力而言,山岡的作品,尤其是《德川家康》、《織田信長》、《伊達政宗》這幾部小說,絕對不比吉川的《宮本武藏》、《三國英雄傳》、《私本太平記》或司馬的《宛如飛翔》、《龍馬》、《阪上之雲》來得遜色。日本著名的《文春週刊》1998年曾對各界名人發出問卷,選出最暢銷的10部「時代小說」,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排行第9,總銷售量竟超過3千萬部!

  1950年,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開始在《北海道新聞》連載。剛開始時並未受到多少重視,誰知越寫越旺,150回之後,重要的報紙便紛紛同步連載了。當時日本正處於敗戰後的虛脫狀態,百廢待舉。山岡選擇「德川家康」這個堅苦隱忍,終底於成的歷史人物為寫作對象,自有其時代意義。尤其是他在書中特別強調夾處於代表新興勢力的尾張織田家與一心嚮往京都文化的今川家之間,被認為是土裡土氣,毫不顯眼的駿河德川家如何順應時代潮流,不為其所吞噬,進而能踩住浪頭,步步為營,一步一腳印,取得天下的過程。對於面對趾高氣揚的佔領軍,以及國際間種種輕視眼光的落寞日本國民,自有一種奮發自雄的鼓舞作用。因此廣受歡迎,欲罷不能,足足連載了17年之久。與此同時,更掀起了一股「家康熱」,關於德川家康的經營策略、領導統御乃至人生哲學的書籍,一本接一本出現,足足可以蔚成一門媲美「三國學」的「家康學」。昔日逐鹿天下,力取而得之的德川家康,借「書」還魂,搖身一變,竟成為與松下幸之助、本田宗一郎等企業家平起平坐的「經營之神」了。

【其他作品】:
《源賴朝》
《日蓮》
《新太平記》
《織田信長》
《豐臣秀吉(異本太閤記)》
《毛利元就》
《伊達政宗》
《山田長政》
《柳生石舟齋(柳生一族)》
《柳生宗矩(春の坂道)》
《德川家光》
《水戸光圀》
《千葉周作》
《吉田松陰》
《坂本龍馬》
《高杉晉作》
《德川慶喜》
《明治天皇》
《小説太平洋戰爭》


日文目錄
第1巻 出生乱離の巻 (於大、広忠の婚姻 家康の出生)
第2巻 獅子の座の巻 (今川家へ人質へ行く途中、織田家に拉致される 父、広忠の死 人質交換で今川家に)
第3巻 朝露の巻 (織田家の台頭 桶狭間の戦い)
第4巻 葦かびの巻 (岡崎への帰還 織田信長との同盟 一向一揆)
第5巻 うず潮の巻 (三方ヶ原の大敗 信玄の死)
第6巻 燃える土の巻 (武田勝頼との戦い 家臣の裏切り)
第7巻 颶風の巻 (信康の切腹 長篠の戦い)
第8巻 心火の巻 (武田家の滅亡 本能寺の変)
第9巻 碧雲の巻 (羽柴秀吉と織田家の内紛)
第10巻 無相門の巻 (秀吉との確執 外交戦略)
第11巻 竜虎の巻 (秀吉の台頭 和解)
第12巻 華厳の巻 (秀吉との同盟)
第13巻 侘茶の巻 (北条氏の滅亡 関東移封)
第14巻 明星瞬くの巻 (利休の死 朝鮮出兵)
第15巻 難波の夢の巻 (秀吉の死 家康の台頭)
第16巻 日蝕月蝕の巻 (石田三成との確執)
第17巻 軍荼利の巻 (関東出兵 三成の陰謀)
第18巻 関ケ原の巻 (関ヶ原の戦い)
第19巻 泰平胎動の巻 (戦後処理 豊臣家との関係構築)
第20巻 江戸・大坂の巻 (家光の誕生 内紛)
第21巻 春雷遠雷の巻 (国内統治 海外貿易)
第22巻 百雷落つるの巻 (大坂の軍備増強)
第23巻 蕭風城の巻 (平和交渉決裂 一触即発)
第24巻 戦争と平和の巻 (真田幸村入城 大坂冬の陣)
第25巻 孤城落月の巻 (大坂夏の陣 豊臣家の滅亡)
第26巻 立命往生の巻 (伊達政宗の反乱 家康の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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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06
「文/柏楊」

  德川家康是日本德川王朝(江戶幕府)第一任君王(征夷大將軍),他在日本混亂的戰國時代,掃平群雄,開創歷時二百六十餘年的長期政權,而以七十五歲高齡逝世。

  德川家康在日本歷史上已矗立起大和魂的精神堡壘,然而一八六七年德川王朝被西方世界英法美荷四國艦隊的巨砲摧毀,還政天皇,明治維新時,曾一度受到日本人的憎恨,認為日本所以受到屈辱,都由他們造成。心理狀態跟中國在辛亥革命時,人人厭惡清王朝一樣。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失敗,尊嚴掃地,過去所有累積下來的光榮和驕傲,全成夢寐,日本人發現他們所處的時代,竟跟三百年前德川家康所處的那個時代— —詭詐、鬥爭、生死間不容髮,簡直沒有分別,於是激起再度反省。日本文壇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山岡莊八崛起,透過歷史的理解,面對當代日本所處的環境,開始撰寫《德川家康》在報上連載發表。我用專門形容英雄豪傑石破天驚的「崛起」二字,形容山岡莊八,是因為他用一支筆,重新喚起迷惘中的大和魂,使日本人再建信心。山岡莊八具備雄厚的歷史知識,從德川家康的祖父、外祖父開始探索,直追尋到德川家康建立的全日本大一統的幕府王朝。山岡莊八用一千餘萬字的日文,對由現在德川家康生命中每一個人、每一個動作,和心路歷程,幾乎都有細膩的描寫,而提出主旨:「忍耐!」

  忍耐不是怯懦,更不是屈服,只有巨人才知道什麼是忍耐,似勾踐戰敗後,甘心當敵人的奴隸,韓信被流氓強迫從褲襠下爬過去,他默然接受,這種縮回拳頭式的忍耐,一個人如果不夠堅強,就絕對無法忍受。當盟主織田要求德川家康殺妻殺子的時候,德川家康毫不猶豫地立即動手,只有懦夫才會輕率地拔刀而起,血流五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悲壯的,使烈士動容。但歷史上多少政治領袖往往寧為瓦全,而等待有一天,把碎了的璧玉,恢復原狀。

  曾有入問德川家康:「杜鵑不啼,而要聽牠啼,有什麼辦法?」

  德川家康的回答是:「等待牠啼。」大仲馬在他出神入化的巨著《基度山恩仇記》中,最後一句話,就是:「等待!」

  這是一個奧秘——卑屈的懦夫用它遮羞,堅強的巨人把它作為跳板。日本戰國時代,英雄豪傑輩出,包括豐臣秀吉在內,也只有德川家康深深領悟到這個奧秘。作者山岡莊八在德川家康精神深處,提煉出這個奧秘,指出它就是由弱轉強的基因,使戰後的日本人終於在斷瓦敗壁中站起。

  孤立的忍耐沒有力量,而必須發自明智的抉擇,熟讀《三國演義》的中國讀者都記得「讓徐州」一幕,劉備是徐州州長,當呂布狼狽前來投奔時,劉備把他安置在小沛,而在不久一次對外戰爭中,呂布襲據徐州州城,劉備遂被敵人擊敗。任何人的反應都會是從此跟呂布不共戴天,劉備不然,他反而向呂布投降,而被呂布安置在呂布原住的小沛,這項滿面蒙羞的決策,需要無比的智慧。桶狹之役後,德川家康不但不為盟主今川復仇(為故主復仇,是日本武士最崇高的情操,否則將被人唾棄)反而與盟主的敵人締約,這項一反武士傳統精神的劇烈反應,跟劉備一樣,都出人意外,忍人所不能忍,終於才能艱苦地達到既定目標,以至作者山岡莊八驚嘆他的勇氣。

  一千餘萬字的《德川家康》每一行每一頁,都充滿謀略、詭詐、殺機,但也充滿忠貞、效命,和崇高的統一全國的理念。中國有兩部書可以和它相比,一是《資治通鑒》,一是《三國演義》。《資治通鑒》因一直被封閉在艱深的文言文中,影響不大;而《三國演義》上的人物,卻深入民心,成為影響中國人性格最鉅的書籍之一。同樣德川家康的風範,也影響日本,德川家康深受豐臣秀吉的信任,豐臣秀吉推心置腹,堅信德川家康是道義之士,因之託妻寄子。對於政治性的效忠,另一位曾和山岡莊八對談德川家康的歷史學者桑田忠親,曾提出聳動人心的警告,他說:「一個絕對聰明的人,一旦發誓臣服某人,在他有生之年,絕對不能謀反。——不過,也只有傻瓜才會這麼做。」德川家康終於負義,把豐臣秀吉的後裔殺盡。這使我們想起中國的司馬懿,不同的是,司馬懿是被迫自救,走上不歸路,且由下一代動手。而德川家康卻是主動地掃蕩所有潛在敵人。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人對美國人過度的恭敬卑屈,曾使人警覺到不是一個祥瑞兆頭。忍人所不能忍的民族,一定復興;不是只會高叫激情口號,自陷災難的民族所能比擬。

  德川家康幾乎全部接受中國傳統文化——除了科舉制度,他寫中國漢字、作中國漢詩、吃中國漢藥、崇拜朱熹、崇拜朱元璋。問題是,朱熹不是一個活潑開闊的思想家,朱元璋則是一個愚昧的暴君,德川王朝終於頒布「鎖國令」,中日兩國遂開始共同命運,直到十九世紀,但結果卻大大相異。十九世紀幾聲艦炮,日本解除枷鎖後,短短時間,迅速成長,而中國在受到更多炮擊後,遲遲未能建立一個現代化完整國家。遂有入認為: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德川家康的精神使日本復興,中國卻勝得淒慘,應驗了古諺:爬得高、跌得重。原因之一是中國缺少德川家康這種無論崛起或沒落,都貫穿著一股令當代和後世人懾服的精神,也缺少把這類英雄人物介紹給國人的文學作品。

  要了解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唯一的方法是閱讀他們家喻戶曉的文學作品——而不是閱讀學院派的經典著作。讀《三國志》不會了解三國時代,讀《三國演義》卻會立刻留下三國時代的深刻印象。了解日本亦然,《德川家康》的文筆引入入勝。假如你臨睡前躺在床上閱讀的話,你會驀然發覺天已拂曉,因作者使用小說體裁,繞著史實的骨骼,想像力得以充分解放,無所拘束,使我們得以看到一個民族真實的本性。

  我們尊重深奧的學術殿堂內供奉的典籍,但那是另一個層次,屬於使人肅然起敬的知識遺產。但是,和廣大人民結合成為一體的知識分子,卻負有更沉重、更嚴肅的使命,他們把典籍中的精華,或典籍中所缺乏的活潑精神,用現代化的文學形式,和高水準的文字功力,烹飪成為人人都能品嘗而回甘的美味。有目標、有深層含義的歷史文學作品,和「說故事」絕不相同,對人民心智的成長,有很大的裨益。《德川家康》給我們的不僅是一部愛不忍釋的超級長篇小說,而是一部傳出來的信息:日本式權力遊戲教科書;在非權力場合,則是日本式商業遊戲教科書。無論在台北、在香港、在內地,有一種現象是,中國商人和日本商人做生意,都會發現,日本商人精密的計算,往往只留給你僅夠你活下去的利潤,使你既不願接受,又不敢拒絕,於是茫然失措。在《德川家康》中,我們會了解,這正是日本文化深層元素,你只存在日本文化深層元素中才可以找出破解之道。

  明治維新時代一度受到貶謫的德川家康,現在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已成為半人半神,被尊奉為「東照神君」,作者山岡莊八長期的竭力經營,不但使這位影響日本興衰的德川家康凸顯無遺,更把承繼大和精神的本質完全呈現。而山岡莊八這位作家更成為我們學習和超越的對手。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是中國傳統戰爭觀念,價值連城;但是如果僅只從欣賞的觀點,接觸日本這個民族,也將有無限的驚異讚嘆,使我們的生命,更為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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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06
.1.亂世孤主

第一章 亂世破曉


  天文十年,公元一五四一年。

  是年,武田信玄二十一歲,上杉謙信十二歲,織田信長八歲,日後的平民太閣豐臣秀吉,尚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六歲孩童。

  大海彼岸,一衣帶水的鄰邦大明國,已至其中後期。歐洲,查爾斯五世向法蘭克一世宣戰併入侵法國;亨利八世已繼承愛爾蘭王位,對蘇格蘭國王詹姆士虎視眈眈,只欲除之而後快……無論東方還是西方,處處籠罩著戰爭的烏雲。

  三河岡崎城內。

  雖說還是冬日,但已到了正月,天氣開始變得溫和。院子裡伊勢的東條持廣贈送的那棵柑橘樹上,已經掛滿金燦燦的果實,芳香四溢。恐是被香氣所誘,院子裡的鳥雀格外多。年僅十六的城主松平廣忠已沉默地凝視鳥雀多時。和煦的陽光下,去年桃花盛開時節出生的長子勘六,不時爬到廣忠身前,抬頭看看愁容滿面的父親。

  每逢此時,阿久的心頭便若有冷風吹過。阿久乃松平廣忠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十五歲時嫁與廣忠做側室,廣忠當時年僅十三。如今,她已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她身形雖顯柔弱,卻亦頗有幾分嬌艷。若是遣退侍女,只剩下他們三人時,看起來不像是一家三口,倒像是姐姐在看護和照料著兩個弟弟。

  「大人還未下定決心嗎?」

  阿久道,「您若不答應,妾身必將遭到嚴厲的指責,家臣也定然會以為,是妾身出於嫉妒才阻止大人作決斷。」

  「阿久,你為何不像他們說的那般,表現出那麼一點嫉妒之意?你我當時可是以正室相約的……難道你忘了?」

  「妾身沒忘……但一切都是為了松平氏的未來啊。」勘六這時依偎到母親身邊,阿久抱起他,繼續道,「而且,聽說於大小姐乃是出了名的美人,人們都稱讚她有見識,有器量。真希望大人您能早早將她迎娶過來,好讓家臣們安心。」

  廣忠猛然抬眼盯著阿久,年輕而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怒氣:「你也想讓我娶仇人之女,向對手俯首帖耳?」

  「可這是為了松平氏大局——」

  「休要說了!」

  廣忠狠勁拍了一下膝蓋,神情激動,然後沉默不語,眼圈不知不覺紅了。良久,廣忠的聲音有些嘶啞:「於大乃繼母之女。對我來說,她既是仇人的女兒,又是名義上的妹妹。我怎可為了苟且偷生,娶妹為妻……」

  他再也說不下去。

  阿久再一次道:「作任何決定,都要考慮長遠利益。」

  她聲音很低,卻一字一頓,異常堅決。

  廣忠與阿久提到的於大,乃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之女。刈谷與岡崎接壤。就在去年,廣忠與忠政整整打了一年仗。

  於大小廣忠兩歲,芳齡十四,姿色遠近聞名。年輕的廣忠倒也不是未生過一睹芳容的念頭,但他只是把她看作繼母華陽院的女兒、自己的妹妹,而非自己戰敗後被強加的可悲的聯姻女子。水野忠政會晃動著他那顆肥圓的腦袋,帶著陰險的笑容自言自語:「要是讓於大嫁給松平廣忠,對我來說可是有不少好處哩。」廣忠一想到這些,便覺憤懣難抑。

  「阿久,我生母去世之後,繼母嫁過來,你知當時人們怎麼議論?」

  「這……我哪裡知道。」

  「恐怕你即便知道也不會說。每每想到這些往事,心中就覺得甚是難堪。」

  「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

  廣忠雙眼冒火,「繼母在刈谷城為水野生了五個孩子,忠守、信近、忠分、忠重,以及於大,個個容貌端正,身強體健。忠政為何捨棄為他生下那麼多孩子的女人?又為何讓她改嫁先父……」

  阿久立刻撲到廣忠膝上,道:「大人萬萬不可如此說話。您要是這般說,阿久我……我……」

  此事中,阿久處境最是尷尬。水野忠政姦詐無情,他當年能夠捨棄一個為自己生了五個孩子的女人,並讓她改嫁松平氏,不難料想,他將女兒於大嫁到松平家之後,為廣忠生下長子的阿久,將會有怎樣的結局……

  目前松平氏實力遠遜對手水野氏。水野氏與松平氏同仕於駿府的今川氏。但近年來尾張的織田信秀勢力逐漸擴張,廣忠的叔祖,櫻井的松平信定等人,則企圖和織田信秀裡應外合,將岡崎城據為已有。故,岡崎家臣阿部大藏、大久保新八郎忠俊等人,都苦口婆心勸說阿久:「無論如何,請夫人多多擔待。城主還年輕,您定要勸他答應這門親事。」阿久的命運就此被捲入關係松平氏生死存亡的大事之中。廣忠卻始終未曾應允這門婚事。他深信,先父清康乃是中了水野忠政的奸計,才娶了水野氏五個孩子的母親。

  廣忠看看自己身邊泣不成聲的阿久,望望幼小天真的勘六,突然眼睛一亮,道:「阿久,我有主意了。」

  他掃視了一眼周圍,附在阿久耳邊低語。

  阿久聽著聽著,臉上漸漸沒了血色。

  「你明白了?」

  廣忠再次壓低聲音,小心環視了一下四周。

  阿久緊緊盯著廣忠的眼睛,顫聲道:「這麼做,太、太殘忍……」

  她的臉開始抽搐,放在膝上的雙手也顫抖起來。

  「這有何殘忍,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話可以這麼說,但於大小姐可是無辜的呀。」

  「無辜?我又有何辜?我祖父和父親都死於敵人刀下,我終有一日亦會如此。在這個世上,你不殺人,人必殺你。有人不就是為了生存,才把自家五個孩子的母親送給對手做探子嗎……」

  「噓——」

  阿久打斷廣忠。空闊的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是阿久的侍女阿萬。她稟報道:「太夫人從北苑過來了。」二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廣忠慌忙起身,準備去迎接繼母。

  「不必拘禮。都坐著吧,這樣甚好。」清脆的聲音傳來,繼母華陽院滿面笑容走了進來,「呵,勘六也在。才幾日未見,又長大了好多。來,乖孩子,讓祖母抱抱!」廣忠之父清康遇刺後,華陽院便落髮為尼,法號源應。她雖已三十好幾,卻風韻猶存。勘六似很是喜歡祖母,喜滋滋地爬上華陽院的膝頭。

  「今日天氣真好,」華陽院哄著膝頭的嬰兒,道,「從北苑過來時,順道瞅了一眼酒谷和風呂谷,見到三五成群的黃鶯,梅花也快開了,時日過得真快。不久前還與水野氏在寒風中徵戰呢。」

  廣忠略帶諷刺地看了華陽院一眼。華陽院並不理會,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廣忠,於大今日晨來函了。」

  聽到此話,阿久輕輕站起身,走了出去。

  「年輕女子總是滿腦子想著高興事兒。她為松平氏和水野氏的和談而高興。信中哪,還猜測你的品性習慣,口氣中對未來滿心歡喜呢。終究還是不知道世事的艱險哪……她又明白多少人情世故?」華陽院輕輕舉起勘六,大聲笑道:「小勘六,比起你過世的祖父,你爹還差得遠啊……如今東有今川,西有織田,甲斐有武田,小田原有北條。諸強環峙,松平水野繼續爭鬥,只會兩敗俱傷,最終被人一口吞掉。廣忠,這門婚事啊,可是我思前想後才提出的,你好生想想吧。」

  言罷,華陽院放下勘六,在他的笑臉上親了一下。

  廣忠對繼母的自以為是和悠然自得實在難以忍受。父親生前也確實承認這個女人頗有才識。正因如此,廣忠聽到她拿自己與父親比較,責怪他太不成熟時,不禁暗自惱恨,但口頭上卻道:「這個嘛,既然是母親的意思,孩兒自然沒有異議。」

  「哦,如此我便放心了。其實,這也是你父親的心願。」

  「父親的心願?」

  華陽院直視著廣忠:「廣忠,女人悲哀的命運,男人終無法明白。人生浮華,生離死別,都如夢如幻。一女侍二夫三夫,不過是為了子孫代代繁榮昌盛。」

  「母親的意思……您想在岡崎城中留下水野氏的血脈?」

  「不,是要留下你父親託付下來的、我這個老太婆和松平氏共同的血脈。」

  「哦。」廣忠低吟一聲。事實上,他對繼母嫁給父親的真實情形不甚清楚。他一直識為,一切都是水野忠政的陰謀,繼母乃是被水野強行塞給父親做續弦的。

  可事實並非如此。清康主事時,松平氏實力遠勝水野氏。一日,清康拜訪水野忠政,在酒席上見水野夫人風姿綽約,不由口齣戲言道:「把這個美麗賢淑的女人給了我罷。」華陽院當時已是五個孩子的母親了,可卑弱的忠政卻不能對清康的戲言一笑了之。由於畏懼清康,忠政不聲不響休掉了妻子。未久,清康便把華陽院娶過了門。華陽院那時的不幸,何人可知?

  如今,松平水野兩家的實力跟當時完全調了個個兒。為了避免再生這種悲傷,華陽院希望兩家能夠緊密聯繫起來。但每戰必失、日漸勢衰的廣忠,哪裡能解得她的這些心思?

  「母親既然這般說,我就娶她過門。但,於大若是不能生育,我便休掉她!母親可同意?」廣忠有些咄咄逼人。華陽院卻微笑著點了點頭,她神情間流露出來的淡漠又激起了廣忠的意氣。他豎起雙眉,道:「還有,若是松平水野兩家迫不得已再動干戈,我必將水野氏趕盡殺絕。斯時請母親莫要阻攔我。」

  華陽院又笑了:「你自便吧。」男人的世界是一個崇尚武力的修羅場。

  在那裡面,女人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委曲求全,生兒育女,讓下一代來征服統治這個世界。

  廣忠無言以對,再怎麼意氣用事,他亦不能將方才與阿久耳語之事說出口。正在此時,眾家臣神色凝重地走了進來。

  「主公,刈谷城派來了使者。」大久保新八郎剛一坐下,便急切道。

  「看來水野忠政對這門婚事甚是熱心。」

  高大壯碩的阿部大藏自言自語地說著,向侍女阿萬遞了個眼色。阿萬心領神會,從華陽院手中接過孩子,去了。

  「現在我們只能忍。」叔父藏人信孝帶著幾分顧忌,暗暗看了一眼華陽院,嘆道,「我們必須積蓄實力……而且於大小姐乃太夫人的親骨肉,這也算得上一門不錯的姻緣。」

  「不,這些只是小事。我們須綜觀全局。」大久保新八郎直視著廣忠,道:「究竟誰能稱霸天下,我們必須心中有數。」

  「誰能?」

  「聽說武田晴信時時覬覦駿府,但今川氏正如日中天,織田信秀也正以日出之勢迅速擴張,足利氏家臣們亦不可輕視……在諸強夾縫之中,小藩必須避免相互爭鬥,力求睦鄰友好,同聲連氣,不惜一切生存下去。」

  「言之有理,現正值危難之機,婚事又是對方主動提出,真是祖宗在天有靈,幫助松平氏獲此良機。」

  華陽院一直在一旁,聽著眾人討論,微笑著默不作聲。此時她揮了揮手,道:「各位不必擔憂。」

  「太夫人的意思是……」

  「我已勸過廣忠,他會顧全大局,娶於大過門。你說呢,廣忠?」

  廣忠滿臉不快,把頭扭到一邊:「這種好事,孩兒求之不得。」

  「恭喜!」

  「恭喜主公!」

  老臣們紛紛祝賀,都高興得大笑起來。對他們來說,婚姻和女人,都是讓家族存續下去的手段和工具。將女人迎來送往以化解雙方的矛盾,試圖在敵人內部播下自己的種子——本來高貴純潔的男女之情,被迫屈從於生存的理性。

  廣忠怒從心起,不由板起臉道:「好了,休再笑了!」

  他暗自思量:他們一定不會覺察我讓阿久加害於大的事,我豈會乖乖聽水野的!他緩了緩語氣,道:「事已決定,抓緊去辦。諸事務必和母親大人多加商量,以求穩妥。」

  「遵命。」老臣們相視而笑。在他們看來,再也沒有比這個策略更成功、更有意義的事情了。

  刈谷城中,水野忠政得知松平廣忠答應了婚事,道:「好,我這一生總算有了個圓滿的結局。」

  去歲秋天以來,水野忠政的白髮越發多了。他讓近侍幫自己攏起頭髮,然後差人把小女兒於大叫進來。

  於大圓圓的臉上露出微笑。她臉頰到眉梢都顯豐潤,這一點像忠政;晶瑩剔透的皮膚則像母親。此刻,她已知曉自己將要嫁到母親所在的那座城。

  「你高興嗎?」忠政輕輕問道。

  「能夠在那兒見到母親,女兒非常高興。」

  「是啊……為父也甚為欣慰。」水野忠政長得凶神惡煞,但對這個自小缺乏母愛的小女兒卻格外溫和。

  就十四歲的女子來說,於大個頭也算高的了。一雙丹鳳眼,烏黑的頭髮裡露出緋色的圓潤耳垂,非常漂亮。除了領口露出的白皙的脖頸,以及圓圓的肩頭透露著幾分成熟的嫵媚之外,她尚未擺脫稚氣。她的性格在幾個兄妹之中乃是最複雜卻又最活潑的一個,說話乾脆利落,柔順的笑容背後隱藏著堅強和機敏。她對父親的理解,也超過了兄弟姊妹。

  「都說出嫁最好避開正月和九月。不必理會這些迷信的說法,想到哪一日,哪一日便是良辰吉日。」

  「是。女兒也這麼認為。」

  聽到於大幹脆的回答,忠政微笑著點了點頭:「一切都已準備好了。對方將於戌日送來聘禮。你嫁過去之後,我們父女也就再難相見了。今日,你就給為父好好捶搥背吧。」

  「是。」天氣格外晴朗,春風蕩漾,於大的手輕輕落在父親的肩頭。

  「於大,慎重起見,我想最後問問你,你可知我為何對這門婚事如此關心?」

  於大在父親身後小心地搖了搖頭,沒有吱聲。她心裡甚是明白,卻要讓父親說出,這正是她聰明過人之處。

  「老臣們……不,就連你兄長們,都有不少人強烈反對這門婚事。你知道嗎?」

  「這些事,女兒略有耳聞。」

  「他們都想趁松平廣忠年紀尚輕時滅掉他,但那不過是匹夫之勇。」

  「孩兒也這樣認為。」

  「哦?要是兩家真的開戰,到時候滅亡的不是松平氏,而是我們水野氏。」

  忠政突然把脖子扭到左邊,道:「幫我搥搥脖子根兒。」他活動了幾下右手,繼續道:「有一事為父得向你說說。我犯了一個大錯,以為把你母親送到岡崎城便是贏了,但事實證明,那隻不過是大欠思量、落入恥笑的失算之舉。」房中格外沉寂,只有搥背的聲音輕輕在室內迴響。

  忠政故意不面對女兒,用一種輕淡的語調,向即將被送與敵人的愛女交代最後的話:「當年廣忠之父清康向我索要你母親時,我非常生氣,暗罵他渾蛋,尤是看他不起,以為他不過是個好色之徒。雖然心裡委屈,但我當時以為自己贏了。你母親留下五個孩子,獨自去了岡崎城,只要她在岡崎一日,水野氏便會安然一日。」忠政的語調越來越激動,於大的眼亦濕潤了。父親對母親用情之深,於大白然甚是清楚。故,儘管她十分思念母親,卻從未怨恨過父親。

  「……在此事上我的想法並無大錯。水野氏現在不是平安無事嗎?但我原來的打算,乃是先將你母親送去為質,然後尋機滅掉松平氏,我的計劃卻徹底失算了。你母親乃有德之人,家臣們至今還對她心懷敬意。與松平氏在戰場上對壘的大將都是她的兒女,無論嘴上宣稱如何英勇,他們也絕不會摧毀母親居住的城池。因為只要摧毀對方,就相當於殺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說到這裡,忠政突然停下了,似感覺到什麼東西滴落到了脖子上。

  「哈哈哈……沒有什麼好哭的,都是過眼雲煙,都過去了。」於大沒有停手,只是點了點頭。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但輸的還是我。忽略了感情的策略,並非真正的策略。我因此事而受到神靈重重的懲罰。於大,你能明白嗎?」

  「是。孩兒知道母親不在時,父親心中的憂傷與孤獨。」

  忠政點了點頭:「我確實很孤獨。松平清康精通世故人情,竟將五個孩子的母親要了去……想到此,我便恨得快要發瘋了……但這一切從今日起便煙消雲散了。在這亂世之中,小聰明小伎倆無濟於事。我現在總算明白了,毫無意義的悲嘆往往都是因為自作聰明。」

  於大稍微停下手來。她細長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著父親,靜靜地聽著。

  「故,為父決定不計前仇,真心誠意希望兩家以誠相待,一致對外,這是真正的製勝之道。你明白嗎?我將自己貞潔而賢惠的妻子送與了別人,為此嘗盡苦頭。此後不如索性將怨恨化為祈禱,奉上我心愛的女兒,以求神佛的保佑。」

  於大無言,唯有默默地點頭。她的手再次動了起來。忠政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近年來,我和松平人屢燃戰火,不是為了摧垮他們,而只想讓……你嫁過去時更體面一些……你明白為父的苦心嗎?」

  於大深愛著岡崎城內的母親,當然也深愛父親。

  殺人、被殺,算計人、被人算計,人們崇尚並依賴著武力,卻積累了無盡的悲哀和怨恨。所謂的悲苦人間,恐也就是這些了。父親如今就要擺脫這個世界的桎梏了。於大心想,即使為了父親,自己也要成為兩家聯盟的堅實之橋。

  「讓女兒給父親搥搥腰吧。」

  於大扶著忠政躺下,用她十四歲少女天真的話語撫慰著父親滄桑的心。「女兒很幸福,從未被任何人憎恨過、討厭過。」

  忠政心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女兒看到了他心中的不安,才說這些話讓他放心!

  「是啊。」他感嘆。

  「孩兒一向深得父母和兄長們的疼愛……將來定也能得到岡崎人的敬重。孩兒生來就是幸福的。」

  「是啊,以你的性情,斷不會招人憎恨,可是,於大……」

  「父親。」

  「你不應只知接受別人的愛,你也要主動去愛他人。你想過嗎?」

  「是。女兒會用心去愛岡崎家的珍寶。」

  「珍寶? 」

  「便是岡崎忠誠、傑出的家臣們……母親在她的信函裡提到了。」

  「哦……」

  忠政不由得坐了起來。他無須多言,方才說兩家相爭,水野氏必會落敗,就是因為松平氏擁有一批精明幹練的家臣。「於大,此事要謹記於心。這麼說,我比你還是要幸運一些……罷了,罷了。哈哈哈!」

  此時,次子信元不經通報,帶著長刀徑直闖了進來。他瞥了於大一眼,道:「父親大人,我想單獨跟你談談。」

  說完便大咧咧地坐下。

  「於大,你先下去吧。」忠政說著,坐了起來,整了整衣襟,霜白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信元:「是否尾張又有消息了?」

  信元性格剛烈外向,與父親迥然不同。他重重點了點頭,道:「於大的婚事,您不打算改變主意嗎?」

  「事已至此,何來此言!」

  「織田信秀已經起了疑心。這樣,恐怕於我們不利。」

  「哼!那就傳話給尾張,說我們此舉是要設計除掉廣忠。」

  「父親!」

  「怎麼了?」

  「我再說一遍。請您改變主意,現在正是吞併岡崎的大好時機呀。 」

  信元挺起腰板,氣勢逼人——他並非華陽院親生之子。忠政靜靜地看著信元,只是面露微笑。

  似是漲潮了,城池的石垣那邊隱隱約約傳來了波濤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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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嫁途風波


    看到父親沉默不語,水野信元越發來了勁頭,繼續道:「您難道忘了嗎,我名字中的『信』字,不就是因為畏懼織田信秀才取的?」
    水野忠政平靜道:「不必介意名字取自哪裡。信元的『元』字,不也是來自今川義元?」
    信元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贊成這門婚事。您為我取名時,盡為取悅織田和今川。而此刻,我堂堂水野一門為何要公然與敵人松平氏聯姻?又為何偏偏選中織田所惡的家族?」
    「信元!」
    「孩兒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
    「你不明白。」
    「明白!」
    「你不明白!你說我為你取名信元,是因畏懼織田和今川兩家?笑話!」
    「不。」
    「哼!告訴你,我為孩子起名,不至於因順服或畏懼某人。我是希望你能集織田信秀的勇氣和今川義元的謀略於一身,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矜持。至於於大的事,為父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你若認為尾張一方會因此生疑,你就該努力不讓他們生疑才是。」
    信元一時語塞。他猛地拿起長刀,站了起來,眼裡依然怒火灼灼:「既然如此,就依父親的意思。」語氣則現出強烈的不滿和憤怒。出了門,他的步伐越發焦躁,他快步穿過長長的走廊,穿過大門,出了本城,來到二院的中門邊,暴跳如雷大叫道:「來人!牽馬來!」
    下人驚慌失措地跑到馬廄,牽出一匹健壯的褐鬃馬,心驚膽戰地把韁繩遞給信元。「沒用的東西!這麼慢!」
    信元一邊喝斥,一把奪過韁繩,「有人問起,就說我到鹽濱巡視去了。」
    刈谷城背海而建,有二道城、三道城、大城門,另有四條護城河環繞,是築堤眾多的戰略要衝。信元縱馬在城中穿梭。
    城外,乃完全不同的世界。陽光明媚,海風輕輕吹拂——百姓在明媚的陽光下辛勞但充滿生氣地勞作,這一景象與城內的沉悶有天壤之別。百姓乃是為城中主人忙忙碌碌的螞蟻,如何能挨過這一年的日子,方是他們最關注的事。
    刈谷的鹽濱位於城西。但信元出了大門,卻掉轉馬頭向北奔去。城外的田野到處可見勞作的農夫,信元策馬從他們中間飛馳而過,從椎木邸到金胎寺,然後往右轉,穿過通往熊村的樹林,未久便來到一個石造的莊嚴府邸前。他勒住馬,飛身下來。
    此處不似一般豪宅。宅周挖有壕溝,大門外掛著弔橋。正對面,一座堅固的箭樓矗立在風中。
    「哎!」
    信元一邊大喊一邊拭汗,「我乃刈谷的藤五,快給我開門!」
    聽到他的喊聲,久經沙場的褐鬃馬也嘶鳴起來。隨著「吱吱呀呀」的笨重聲音,門打開了。
    「裡面請!」看到是熟悉的面孔,一個穿著毛皮無袖衫的下人走出來,放下弔橋,從信元手中接過馬韁。
    府內古樸寬闊。左手邊一排倉庫,右手邊則是一棵大樟樹,樟樹枝葉伸展,蓋住了馬廄頂棚。把馬韁遞給下人後,信元目不斜視,直奔那靜靜沐浴在陽光下的大堂門。
    「歡迎。」伏在古樸的地板上迎接信元的,乃是一個長著柳葉眉的女子。她身著加賀染窄袖便服,端莊典雅,身份不似一般人。
    「於國,你哥哥呢?」信元粗魯地脫去草鞋,猛地彎腰把那女子抱了起來。那女子嘟噥了一句,卻無拒絕的意思,唯臉蛋一下子紅了,她一臉嬌羞地把頭埋進信元懷中。
    「藤五也想你呀。好了好了。我今日很忙,明晚亥時,記得放下弔橋。」
    「亥時?」
    「對。莫要讓我在壕溝外苦等。」
    「是。」
    信元就像一個淘氣的小男孩玩弄自己的玩偶一樣,粗魯地放下了於國。
    於國滿臉通紅,如同在燃燒一般,垂首不語。信元大大咧咧朝里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道:「波太郎,波太郎,你在哪裡?」
    只聽裡間書房有人答道:「在這裡。」一個看起來比信元小一兩歲、二十歲左右、生得很是清俊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也是一身雅緻的窄袖便服,系一條紫色絲帶,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紅的嘴唇如描如畫,甚是鮮明。這年輕人還未剃掉額發,漆黑的頭髮垂到額前。若不是體格強壯,單看這一身妖艷的裝扮,人們定會以為他乃是從室町御所逃出的侍童。
    房間正面掛一幅講究的竹簾,信元大大咧咧走過年輕人的坐席,一屁股坐到竹簾前面的上座上。「又在這裡侍奉神靈呢,真虔誠。今日有件事必須要拜託你,就匆匆趕了來。」
    「您是指……」
    波太郎平靜地問。信元皺緊了眉頭,似乎不吐不快:「我們家老頭子,決意把於大嫁到岡崎。真是昏了頭。絕不能讓她嫁過去!我今日來找你,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要將於大給我中途奪回來!」
    年輕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波太郎本姓竹之內,但誰也沒有叫過他的本姓,這一帶的農夫都叫他熊若官。這個家族不知從何時開始定居此地,村子既叫熊村,恐是有些淵源。
    波太郎的先輩和南朝紀州的海盜八庄司的後裔有關,從老早始,便拒絕仕途,專心侍奉神靈,漸漸竟成了獨霸一方的土豪。波太郎曾對信元說過,他們其實是竹之內宿禰的後裔,收藏各種罕見的古書和珍貴寶物,以備南朝正統夏興之用:「敝家族有世世代代以生命守護珍籍寶物的使命。」
    自應仁之亂以來,他們家族不問世事,專設祭壇,精心祭祀。同時依靠各地浪人,控制了地痞、強盜、船匪各色人等,不論在海上還是陸地,逐漸成長為一支隱秘的勢力,這是不爭的事實。信元很早便開始注意波太郎。準確地說,他是被波太郎之妹於國的姿色吸引,才和他親近起來。
    「你們家一直和織田氏有來往,應該清楚當前天下形勢,我們家那老頭子腦筋太古板、太陳舊。」看到波太郎同意在半路奪回於大,信元愈發滔滔不絕,「家父根本不明今川氏已然衰落。即便今日還能依靠,誰知明天又會怎樣?在這戰亂頻繁的年代,若無讓百姓信服的正義名分,根本無法站穩腳跟。但今川氏做不到這一點。他們整天只知模仿舊時王公貴族做派,追逐無用的風雅,如何號令天下?織田氏便大大不同……」信元看到波太郎認可的微笑,大笑了起來:「英雄所見略同。」
    實際上,信元不過是在原原本本複述波太郎的意見。波太郎一向不苟言笑,在別人說話時喜歡凝視遠方。然而,他偶爾的發言,往往能讓信元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既不想帶兵,也不想做官,正是他們帶來亂世,導致天怒人怨。世上應該有眾人擁戴的大義名分。」波太郎總是笑著說,只有發現此大義名分者,方能取得天下,其他一切都不足為道。當被問及誰會重視此大義名分時,他則道:「名門望族往往被舊習所縛。一旦被縛,便會日漸為其所累,無法施展抱負。故,首先要有一雙不會輕易被蒙蔽的眼睛……」然後,他若有所思地咬咬唇,繼續道:「論地利人和……織田信秀現有十二子七女,乃多子多福之人啊。」說完他微微一笑。這微笑就像一個巨大的火球,灼燒著信元的心。究其根本,乃在於取代了斯波氏的織田信秀勢頭正盛……
    「若我在織田奉公,定會首先讓他們清楚足利氏倒行逆施、名分盡失。」波太郎道,「足利尊氏通過擁立北朝,保全了自己的大義名節,但到了足利義滿,此大義已蕩然無存。為了蠅頭小利,他接受大明國皇帝『日本國王』的封號,對其俯首稱臣……」
    波太郎將幕府權威的崩潰歸因於缺乏遠見,也正是織田氏應該注意的關鍵。
    若是擁戴天皇,討伐逆臣賊子,以匡扶大義為名,號令天下,天下武士將會有何反應?
    「若只為眼前利益你爭我斗,神佛也會震怒。若無一個大義的名分……」
    波太郎卻忽然住了口。信元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波太郎,其胸中溝壑,實不可掉以輕心,他開始生出戒心。但隨著造訪次數的增加,這戒心漸漸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親近和敬服。這也與信元放任地染指波太郎的妹妹於國有關。
    「於大小姐的婚期定了嗎?」
    「戌日就會送來聘禮。」
    信元掰著指頭算了算,道,「我會再通知你,應該是在正月二十七八日。」
    「奪回小姐之後,又當如何?」
    「任你處置。」
    信元答道,「把她送到織田氏為質,或在貴府上暫藏些時日……」
    波太郎凝神沉思片刻,嘆了一口氣。他俊秀白皙的臉上毫無表情,靜靜地轉過頭來看著信元。此時,於國羞答答地端著水走了進來。波太郎並未注意到她。信元卻突然眼前一亮,道:「對了,若是讓於大嫁給你,你意下如何?」
    於國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二人。
    「這樣最為合適。如此一來,我們便結成了一家,在此亂世大展一番身手。如何?」
    波太郎依然不答,他把手放在腰間,緊盯著信元。
    「你當然不會拒絕。哈哈,信元並非瞎子。我知你心中在想些什麼,就像我知水中之龍為何屏住呼吸,深藏不露。我敬服你這種冷靜,欣賞你淵博的知識和侍奉神靈的專心……」
    波太郎對默默坐在一旁的於國道:「你下去吧。」
    他臉色平靜,聲音清澈。「我答應幫你,只是對無辜女子……總之,我會捨命奪回於大小姐。」他話中隱藏著對妹妹的擔心,亦含對信元的漠視。信元卻豪爽地笑了起來。
    於大的婚期定於正月二十六。
    岡崎城派了重臣石川安藝守和酒井雅樂助前來送聘禮。水野右衛門大夫忠政與二人密談了半個時辰,決定將婚期定於此日,比預想中的二十八提前兩日。既定於二十六日舉行大禮,二十四就得從刈谷城出發。到岡崎城后,於大首先要住進酒井府中,兩日後,再梳妝打扮,嫁進本城。
    刈谷城內突然忙碌了起來。於大要帶兩個侍女過去,最後選定了老臣土方縫殿助之女百合和杉山元右衛門之女小笹。百合年方十八,小笹和於大同齡,只十四。她們都削眉染齒,以便在於大遭遇不測時做她的替身。
    「小姐還不諳世事,衣食起居自不必說,和廣忠大人談心、日常化妝等細枝末節,都得由百合你加以點撥。除了日常瑣事,還要對飯食精挑細選,尤其要負責嘗食以防中毒,知了嗎?」老嬤嬤森江在準備嫁衣時,每當於大離開,便喋喋不休地對百合和小笹二人反覆叮囑。
    「這是給阿部大藏的,這是他弟弟四郎兵衛的,這是給大久保新十郎的,這是給他弟弟新八郎的,還有,這是給石川的,這是給酒井的……」
    於大還只是一個天真開朗的少女。她認真地檢點完父親送給岡崎重臣的禮物,便一臉無憂地笑問道:「母親會到酒井府邸看我嗎?」她歪著腦袋,顯得那般天真無邪。
    忠政已來過好幾次,於大總是笑臉相迎。但忠政既知女婿廣忠對他的反感,也明白兒子信元的心思。唯一可以指望的,唯於大的母親華陽院,還有那些發自內心地相信「夾在今川與織田之間,若松平氏和水野氏相鬥,只會兩敗俱傷」的松平氏重臣。
    嫁妝並不奢華,但忠政特意加上了從泉州坍港帶回的來自西洋的棉花種子和織布機。這既是忠政對未來的希冀,也是對松平重臣的一片心意。「用這種棉花紡出的布,既可做衣服,又可作為鎧甲襯裡,甚是結實。棉花收穫之後,你先給夫婿織一件,再在領地內普及栽培。」
    松平使者返回岡崎,送嫁妝的隊伍不久便要從刈谷城出發。
    天文十年正月二十四。較之即將出閣的於大,兄長信元似反而更為慌張,更為坐立不安。
    「父親,女兒走了。」
    「嗯,自己多保重。」
    「是。父親您也多保重。」於大一一辭別家人。當她快要邁進大門台階上的轎子時,回過頭來,抬起一雙清澈如水的眸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前來送行的家臣。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裡,沒有複雜的情感,只有她那個年紀獨有的天真爛漫。綉金衣帶的光芒在罩衫下隱約可見,把於大襯托得更是楚楚動人。
    一個侍女不由得拿袖口拭一下眼角,使勁兒咬著嘴唇,垂頭站在那裡。
    「恭喜,恭喜!」
    眾人口中道賀,心中卻隱藏著無限的凄涼。不知從何時始,「出嫁」這個詞有了「人質」的含義。亂世之中,女人們只能鎖住自己的感情,絲毫不得流露。
    轎子被抬起來,一扇轎簾還開著。送行的人眼圈紛紛紅了,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直到轎子出了本城城門。
    出了本城城門,邁上高高的石階。此時陽光格外明媚,從護城河附近的樹林中傳來黃鶯的叫聲。下了石階,於大回首,嗅到了梅花芳香。隊伍走到二道城,這時增加了兩乘轎子,那是陪嫁的百合和小笹。於大接受兩位侍女的問候,轎簾被拉下。出三道城城門時,隊伍前後各增加了二十名全副武裝的侍衛。其實,真正體現亂世紛爭的安排,還在後頭。
    出了三道城城門,通過重臣宅旁的櫻花樹林,到了外城大門。門前已聚滿了家臣們的家人,他們想乘此機會一睹城主愛女的風采。
    「咦?究竟是怎麼回事?」
    大家面面相覷。不但轎簾緊閉,送親隊伍竟已增加到三支。一樣的轎子,一樣的打扮,三支隊伍毫無差別。
    第一支隊伍的領頭人乃小笹的父親杉山元右衛門。人們自然認為這便是於大的轎子,於是目送他們走遠了。正要散去時,又聽得一聲吆喝,第二支隊伍過來了。此次領頭的乃牧田幾之助。無論是出身,還是武藝,他都絲毫不遜於杉山元右衛門,也是水野重臣。「這恐是以防途中不測。城主真是用心良苦啊。」
    人們開始交頭接耳,討論於大小姐究竟坐在哪乘轎子里。正在這時,第三支隊伍出來了。領頭人為土方縫殿助,他一臉嚴肅地走在隊伍前面。
    眾人臉色大變。他們第一次見到戒備如此森嚴的送親隊伍,不由感到惶恐和緊張。
    波太郎此時正藏身於刈谷城北一里半、靠近池鯉鮒的逢妻川邊的小茅屋中,靜待信元的消息。
    此處俗稱八橋,如今已無人再想起它的名字,但在《源氏物語》中,這裡便是燕子花的名勝之地,亦為遠近聞名的水鄉。附近水路交叉,小橋密布如蛛網。
    從小橋到枯蘆葦叢,再到堤岸背陰處,埋伏著上百人。不僅如此,前方的一處民房到對岸的今村、牛田一帶,處處都有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民房裡的百姓、水面泛舟的漁夫、田野里耕作的農夫,都是波太郎的手下。他們都是浪人,只要波太郎一聲令下,立時便變成水兵、強盜,進時有條不紊,退後了無蹤跡。
    一個扛著鐵杴的農夫哼著小曲兒,來到波太郎藏身的茅屋:「小人乃信元大人派來報信的。」
    細柱柳的樹梢泛著白光,水面上藍天倒映。一隻農家小船停靠在小屋前。農夫從樹榦上解下小船,對著水面,似在自言自語:「一共三支隊伍,有兩支是幌子。據說第二支是真的。」
    「第二支?」
    「是。」
    「哦,你去吧。」
    那農夫若無其事地划著小船,朝對岸駛去。波太郎向一個在屋內燒火的老頭兒遞個眼色,那老頭兒便拿了一塊髒兮兮的布蒙住臉,走了出去。他要去向陸路傳令。
    屋裡只剩下波太郎一人。他手邊放著一個魚籠和一根魚竿,魚籠里有五六條小鯽魚。
    「差點忘了。」波太郎小聲嘀咕了一句,走出小屋,來到堤壩上,將一塊白布掛到一株榛樹樹枝上。那塊布在茫茫的平地上閃著白光,煞是顯眼。波太郎提著魚竿和籠子,緩緩走下堤壩,將魚線甩進河裡。
    波太郎釣上第二條鯽魚時,第一支隊伍走了過來。他並未抬頭,只是緊緊盯著倒映著藍天的水面。隊伍順利地過了橋,朝對岸走去。
    第二支隊伍到了。波太郎還是沒有抬頭,似已完全沉浸於垂釣之中。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緊緊盯著水面。隊伍正要上橋,突然,周圍一陣吶喊,一群浪人從枯蘆葦叢和堤壩背陰處沖了出來,將送親隊伍團團圍住。
    「無禮之徒!」
    「不許過來。否則格殺勿論!」
    「快!快!調轉船頭!」
    就像捅破了馬蜂窩,平靜的水鄉突然陷入一片混亂,但波太郎依然凝視著水面上的浮標。
    河岸上一片刀光劍影。追殺的、被追殺的、叫喊著持劍相向的、手持大刀守在轎子旁寸步不離的,亂作一團。兩廂緊張地對峙,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田地中勞作的農夫紛紛道:「怎的了?怎的了?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像是要去看熱鬧,紛紛朝轎子跑去。水面上亦有近二十隻小民船向岸邊靠攏,船上的人紛紛取出藏在舟中的刀槍,加入圍攻者之列,強弱之勢轉眼就分明了。
    送親的侍衛被第一撥浪人糾纏著,哪還有工夫應對新來的圍攻者?
    「不能讓他們奪走轎子。轎子——」
    「我們誓死保護小姐!」
    一陣陣悲壯的叫喊聲。陽光下,刀劍分外明亮。不久,第一乘轎子被抬上小船,接著第二乘也被抬上了另外的小船。
    當第三乘轎子被抬上小船時,被圍攻的侍衛發一陣大喊,奮力突破包圍。其中兩個人發瘋般跳進水中,划起陣陣白色的浪花,拚命游向小船。但船已過了河心,和先前的兩隻小船混在了一起。然後,三隻小船朝著三個方向駛去。每乘轎子上都蓋著草席,雙方都分不清哪頂轎子是於大小姐的了。
    「別讓他們跑了,快追!」
    送親的侍衛分作三支,一支往下游跑,一支往上游追,剩下的則過橋向河對岸跑去。背後,敵人仍緊追不捨。此時,波太郎方才抬起頭來,看了看那三乘轎子,臉上並無絲毫喜悅,也不似故作鎮靜。「是第二撥嗎……」
    他小聲嘀咕了一句,開始收線,然後,慢慢走上堤來,取下掛在榛樹上的布條。誰也看不出他便是這場騷亂的指揮者。
    「都是鯽魚……」
    處處都在激烈地廝殺,但波太郎視若無物,轉身朝刈谷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波太郎突然停下腳步。他遠遠看見第三支隊伍走了過來。他們當然應該知道了八橋一帶所發生的事情,但步伐絲毫不亂,戒備絕無鬆懈。
    「糟!」波太郎暗暗叫苦。他扭頭望去,河面上已看不見那三隻載著轎子的小船。不知何時,水野的隊伍也已停止了追趕。
    「不愧是右衛門大夫,連親生兒子都瞞過了。」
    波太郎嘆息一聲,看來,於大必在這支隊伍之中。隊伍儼然有序地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當第一支隊伍快要到達從岡崎城前流過的矢矧川附近的藥王寺時,第三支隊伍已過了今村,正要穿過宇頭鷲取神社的樹林。隊伍領頭土方縫殿助,他早已知先前轎子被劫。「應該到此為止了吧……」
    抬頭看了看已經偏西的太陽,縫殿助微微一笑。從他從容的微笑中可知,信元與波太郎的計劃已經徹底失敗了。但縫殿助並不知此次襲擊竟是信元的主意,因為突襲和放火乃織田信秀最為得意的手段。利用八橋一帶蜘蛛網般交錯縱橫的水路作掩護,埋下伏兵,縫殿助堅信此乃信秀所為。
    派這些分居各處的浪人前來搶奪,一經得手,人員便旋即散去,要想在同一日再將他們召集起來,卻是絕無可能。況且,這一帶已是松平氏的領地。土方縫殿助微笑著看著隊伍里的三乘轎子,自言自語道:「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於大小姐長什麼樣。」想到織田信秀如今正暗自得意地迎接那乘轎子,縫殿助越發欣慰。正在這時,左手邊的鷲取樹林里傳來一陣吶喊。
    「咦?」縫殿助停下馬,他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著,三十騎左右的馬隊疾風般從樹林中沖了出來。
    「啊!」士兵們同時轉身,迎擊敵人。此次不是身著便裝的浪人,而是全副武裝的士卒。這群士兵從何而來,又是怎樣竄到此處的?織田信秀用兵總會出其不意。他洋洋自得,以戰爭為樂,幾似專為亂世而生。縫殿助不禁脊背發涼。
    「他們肯定還有人,不要只顧眼前。」
    縫殿助扯著嗓子大聲喊道。話音剛落,一群身著便裝的盜賊手持大刀,從隊伍右側衝殺過來。
    顯然,這幫人來自尾張。他們趁著護衛隊迎戰馬隊,惡狠狠從背後殺了過來。馬隊也趁亂擋住去路。當大刀隊和馬隊殺進隊伍中時,那三乘轎子竟已沒了蹤影。
    「壞了!別讓他們跑了。」
    「追轎子!快!」
    難道這支隊伍也只是一個圈套?縫殿助毫不驚慌,他手持大刀,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此時,一騎使者朝混亂的隊伍飛奔而來:「土方大人!土方大人!第一隊遭到襲擊。在藥王寺附近,第一隊……」
    縫殿助一聽這話,不禁趔趄了一下。「壞了!」他低低地發出一聲悲鳴。
    縫殿助開始急躁不安。一個盜賊手持大刀緊緊纏住了他,讓他脫身不得。就在他絲毫也不敢分心時,那位使者繼續忙亂地大喊:「土方大人?……大事不好!請您先別管這裡了,趕快去支援藥王寺。」
    使者的喊聲當然也傳到了敵人耳朵里。看見敵人有些動搖,縫殿助突然大喊一聲:「呔!」他揮舞著手中那把引以為豪的大刀,斜砍向敵人。對方大叫一聲,後退一步。縫殿助趁機飛快地跳到一邊,帶著憤怒和憐憫,走近騎馬的年輕使者,一刀朝他劈去。
    「啊——」
    使者手裡韁繩一松,翻身落馬。
    周圍的人不由得向四下散開。被鋼刀砍傷左胸的使者落馬之後,那匹烈馬豎起前腿,在原地狂嘶。
    「休要驚慌!」縫殿助大吼一聲,抓住韁繩。「千萬不要驚慌,以免敵人有機可乘。這是敵人的詭計,試圖奪下我們的轎子,他們想調虎離山,騙我們前往藥王寺,各位萬萬不可上當!」
    他大怒,把使者踩在腳下,極像抓鬼的鐘馗。聽說是敵人的陰謀,送親的隊伍稍稍停止了慌亂。敵人似乎也相信了這話,大刀隊中的一些人搶了轎子,慢慢向北方撤離。
    不久,敵人的馬隊便從混戰之中衝出一條道,朝鷲取神社疾馳而去。縫殿助不禁心急如焚,只有他知道於大的轎子在哪裡。
    「不用追了,罷了。不用追了!」他急忙叫住屬下,回頭看著方才被他踩在腳下、現在已經不省人事的使者。「留人給他包紮一下,莫要忘了問他的姓名,其他人跟上我……」說著,他走到使者的馬前,飛身上馬。這是一匹悍馬,一鞭下去,它猛地揚起前蹄,化作一陣疾風,朝岡崎方向飛馳而去。
    縫殿助緊緊貼在馬背上,他已完全忘記了自己安危,只是想著,已到了松平領地,小姐競被劫去,該如何是好?這次絕非普通婚嫁,事前周密安排,特別發出三支隊伍。水野氏真是顏面盡失!
    當他趕到本鄉村的竹林邊,看到第一支隊伍的士兵們茫然地站在早春的暮色之中時,心頭頓添幾分寒意:糟!第一支隊伍也遭到了全副武裝的大刀隊襲擊,衛隊損傷慘重,三乘轎子也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們向姊崎村方向去了。」一個士兵指一指。縫殿助使勁咬著嘴唇,遙望著漸漸西下的夕陽,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負責迎接於大的岡崎重臣酒井雅樂助正家府上,燈火輝煌,大門到正堂的通道打掃得乾乾淨淨,下人們正準備在院子里燃起篝火。「還未到嗎?」正家站在台階上問道。
    「快了。」有人回答。
    「太夫人肯定等急了。只要他們一到,你們就大聲報到正堂。」正家身材瘦削,這在武士中非常少見。他吩咐完畢,便緩緩回到書房。
    東山式樣的書房裡,燃著八支燭台。華陽院夫人坐在燭台對面,正在和親近侍女們聊天,燈光下她越發顯得風姿綽約。看到正家進來,華陽院笑道:「辛苦了。」
    「咳,如今這亂世!」正家小心翼翼地坐下,道,「莫非刈谷城那邊也有人對此事不滿?」
    「怎麼可能!他們應該高興才是。哼,織田居然將伏兵安排到矢矧川岸邊,真是可惡!」
    華陽院似已看到了自己九年未見的女兒,道:「各位為此事費心勞神,辛苦了。」
    正家微微一笑,道:「要想騙過敵人,先得瞞住自己人,這都是形勢所逼,還望太夫人諒解!」
    「於大受驚了吧?」
    「嘿……」正家緩緩道,「聽說大久保新八郎掀開轎簾時,小姐第一句話便是:『各位是岡崎的家臣吧,你們辛苦了!』」
    「哦,她竟能說出如此得體的話。」
    「聽到這些,老臣們不由得掉下淚來。這門婚事有神靈保佑啊。」
    「是啊,兩次遭襲,都安然無恙……」
    「若置之不理,定會有第三次矢矧川之劫……事實正如我們所料。聽說伏兵以為再無襲擊目標,便一路凱歌,順流而去了。」
    華陽院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我能想象出他們現在是何等驚慌。」
    正說到這裡,忽聽門口一陣喧鬧。二人對視一眼,只聽有人喊道:「於大小姐到——」
    正家還沒反應過來,華陽院已搶先站了起來。她雙頰泛紅,滿懷期待的眼睛如星火閃爍。正家緊跟其後。
    大門處已站滿出迎的人。眾人都屏住呼吸翹首以待。在篝火的照耀下,大久保新八郎那張嚴肅的臉龐首先映入眾人眼帘。新八郎身穿鎧甲,全副武裝,滿頭大汗。他一看到正家,便毫不顧忌地指著已經被抬進大門的轎子,大聲喊道:「幹得很是漂亮,我們俘虜了春天,松平氏的春天!哈哈哈!」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08
第三章 吉法師震世


    轎子被抬上階前的石板。雅樂助正家膝行至轎前,揭開轎簾。他畢恭畢敬,滿含溫情,如在迎接自己的女兒:「恭喜小姐平安到達,正家恭迎小姐駕臨寒舍!」他兩手支地,但並未伏下頭去,臉上表情亦頗為平靜。
    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了轎子。他們不僅想一睹這位新娘的芳容,更想知道這位即將成為聯結松平水野兩家紐帶的十四歲新娘來到岡崎后,第一句話將會說什麼。
    「各位辛苦了。」她的聲音還有幾分稚氣,「平安抵達岡崎,我很高興。」
    正家夫人膝行靠近轎子,把手伸了進去。華陽院站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一切。剛剛走出客廳時的那股興奮勁兒,被出奇的平靜取代。土方縫殿助之女百合從後面的轎子里走出來,跪在地上。
    一時間,眾人眼前一亮。於大扶著正家夫人的手從轎子里走了出來,光彩照人。她身穿印有梅花的外衣,上面用金絲點綴幾朵碩大的八重櫻,裡面則是一件白緞子夾衣,些須露出雪白的肌膚。她個頭不低,眼睛和嘴唇都顯現出十四歲少女的稚嫩。
    不愧為遠近聞名的美女,人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於大和母親華陽院甚是相像,唯臉頰比華陽院豐滿,這一點更像她的父親水野忠政。
    「於大,」華陽院道,「聽說途中遇到很多伏兵,有意製造些麻煩。能平安至此,多虧了眾家臣啊。你要牢記在心。」
    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生身母親,於大一陣激動。母親比她想象中更加嫻靜美麗。這便是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母親!自己競因母親拋家別子而心懷怨恨!而今,她已知,這是一位偉大的母親,被捲入一場悲劇,卻仍然堅強地活下來。於大想撲到母親懷裡,大哭一場,可她最終強忍淚水,答道:「孩兒明白。」
    大久保新八郎低吟一聲。不明內情的人還以為她們是普通的婆媳。無論如何,若是華陽院和於大過分親密,松平氏的人便會覺得自家被婦人們奪了去,心中自不是滋味。於大本能地感知到了這一切。
    百合走到於大身邊,緊緊伴著她。正家夫人拉起於大的右手,道:「小姐裡邊請。」
    「好。」於大輕移蓮步,華陽院遠遠地站到了一邊。正家和新八郎一人在台階上,一人在台階下,見這副情形,相視一笑。
    「刈谷的隨從們都該放心了吧。」
    「是啊,這都是因為岡崎有智者。」
    正月二十六,於大和松平廣忠成婚之日。
    試圖在半路劫下妹妹的水野信元一臉苦悶地躺在熊邸於國房中。信元日後大興鹽業,自號喜甚齋。他曾造船數十艘,從緒川到大海一路放置燈籠,誇耀「在京城也見不著」的氣象。此際他年齡尚輕,性情脆弱,一旦受挫,便易自暴自棄任性胡為。妹妹嫁至松平,本應該由他代父前往岡崎,他卻一口拒絕了這個差使,以心情不佳為由,整日流連於熊邸。然,對於岡崎城內正在發生的一切,他仍了如指掌。
    水野忠政只好派出信元之弟藤九郎信近代自己前往。信近亦為華陽院所生。而且,信元的胞妹,即嫁給了形原的松平又七郎家廣的於仙,也出席了婚禮,媒人便是於仙夫婦,以及酒井雅樂助夫婦。
    據說在酒井府中,於大和華陽院正式見面之後,母女相擁而泣。聽到此信,信元怒氣衝天:「不明時勢的女人,有你們哭的時候!」
    他怒氣未消,便借口到鹽濱視察,來到熊邸。
    「簡直不像是你所為,竟然劫一假貨。」他在走廊遇見波太郎,便劈頭蓋臉斥道。
    波太郎清秀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只回敬了一句:「我只是按您的吩咐,劫下了第二乘轎子。」
    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信元一陣惱怒,覺得波太郎在嘲弄自己的疏忽。他走進於國的房間,憤憤道:「等著瞧吧。」然後滿臉不樂地躺下。
    他對波太郎方才的態度大為不解:他對我和於國的事心生反感了?不過,最近信元的確太放肆了。夜裡偷偷摸摸潛入府中也就罷了,大白天竟也毫無顧忌,大大咧咧闖進於國房裡。他像出入自家內庭一樣肆無忌憚地出入熊邸內庭,不能不說是對年輕的波太郎的輕視。
    於國此時不在房。「膽敢輕視我!等我繼承了家業,怎會容你如此無禮!」言罷,信元以手支頭,凝神不語。他又想象岡崎城中現在的情形:華陽院、於大、藤九郎信近三人肯定正親親熱熱地拉家常。三人若是和前往岡崎賀喜的今川氏的人相遇,又將……想到此處,信元猛地抬起頭來。「於國莫非今日有客人?」
    他說著,咬牙一骨碌坐了起來。此時,右手邊的窗子被推開,一個七八歲大、看起來甚是頑劣的男孩兒毫無顧忌地伸進腦袋:「哎!你,能幫我捉住那隻小鳥嗎?」
    聽小孩說得如此無禮,信元瞪大了眼睛,凶聲道:「你在問我?」
    男孩兒豎起細長的雙眉:「這裡除了你還有誰?」他毫不示弱,繼續道:「快出來看看那隻小鳥!」
    信元怒火中燒,使勁瞪了男孩兒一眼,嚷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我知道。誰說你是我的下人了?啊!鳥兒跑了。」他使勁跺一下腳,叫道:「我不知你是誰的下人,但肯定是一個不中用的傢伙。」說罷,便要離去。
    「站住!」信元不由喝道。
    「怎的了?」
    「你是這裡的客人嗎?」
    「問這個幹嗎?」
    「真是不懂事的小鬼。連聲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推開別人的窗戶,你不知這很失禮嗎?」
    少年撇著嘴,冷冷答道:「不。」其神態頗像這裡的主人波太郎,甚至比波太郎還傲慢。他用成人般的眼神緊緊盯著信元,再道:「我這樣回答,你就無話可說了嗎?哼!」
    遭如此無情的嘲弄,信元頓時失去理智。他不由拿起刀,大聲喝道:「快給我賠禮!」
    少年白皙的臉上明顯露出一絲嘲笑:「連只小鳥兒都抓不住,還想砍人?嘿嘿嘿。」
    「住嘴!無禮的臭小子!報上名來,給我賠禮!」
    「偏不——怎麼,你敢殺了我?」
    「渾……渾蛋!」
    「哈,生氣了。有趣。」
    信元從未見過這樣可氣的小孩。孩子身材修長,著一身童袴,一看便非普通人家的孩子,可竟然如此傲慢無禮……信元想要嚇唬嚇唬他,便一個箭步竄到窗邊。那孩子像只蝴蝶般閃到一邊,卻絲毫都不害怕,連頭也不回。
    正在此時,從泉水對面,種滿柏樹和羅漢松的樹林中傳來於國的聲音。
    「啊,吉法師公子——」於國跑到少年身邊,道:「快,都準備好了,您該去參拜了。」信元不由吃了一驚:吉法師——不是織田信秀之子嗎?
    於國看見信元,臉上泛起紅暈,點頭笑了笑。但吉法師似乎忘了信元的存在,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去了。
    「他就是吉法師……」信元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他不知道信秀為何將吉法師送到這裡,心中迷惑不已。
    於國拉著吉法師的手來到祭壇前時,小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岡崎城恐已擺起了婚宴。心懷強烈不滿的廣忠和溫順的於大為了兩家的存續,結合在一起,要開始新的人生。二人此刻大概正相對無言,忐忑不安地看著手中的酒杯,想象著茫茫前途。
    然而在熊邸,兩家畏之如虎的織田信秀的兒子吉法師,則正坐在祭壇前,等待一身華衣的波太郎向神靈祝禱。信秀到底想讓波太郎教給兒子什麼東西?又想讓自己的兒子明白什麼?
    禱告完畢,波太郎依然站在神龕前,開始講授南朝的北自親房在戰亂中寫就的《神皇正統記》。
    但他講授的內容已遠遠超出《正統記》,包括遠古時代的歷史以及天下的興亡之道,甚至戰略戰術。這便是波太郎宣稱的南朝秘傳給竹之內家的東西,是他們家代代相傳的學問。然而這些又遠非吉法師所能理解。他顯然有些厭煩,不時摳鼻孔。吉法師的老師青山三左衛門和內藤勝助二人則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波太郎講,生怕漏掉其中的一句。
    「要想創建一套別人無法理解的兵法,就必須擁有不同於常人的學問。若是學問和知識與他人無異,心中所想也便會很快被人識破。」織田信秀總愛語出驚人,頗為自得。當然,織田信秀並非尊王之人,他只是看到,要想取代汲取大明文化卻導致今日亂世的足利一族,就必須採用全新的策略。於是,他讓吉法師來學習這種舉世無雙的學問。由此可知,吉法師必受父親器重。
    此子天性異常,行事總出人意料,並以此為樂。人們讓他向右,他定會向左。人們都說是白,他偏偏指為黑。不讓他登高,他決不會往低處行。不讓他破壞,他偏要打碎一切。若將這一切總結為一門學問,他必會成為怪誕非常的一代宗師。或許正是出於這種判斷和希望,信秀才把他送到熊邸,學習熊若宮的家傳學問。
    信元並不知信秀的這些想法。但無論如何,這個統領尾張,以擾亂美濃、攻擊三河、威脅駿河為樂的叱吒風雲的信秀,在年輕的後輩眼中,自有無限的威望。當然,大部分原因,還是出於對信秀那令人難以捉摸的戰術的恐懼。
    信元又躺下。波太郎的聲音夾雜著雨聲,時斷時續地傳到他耳里。此時,於國悄悄走了進來。她對自己的第一個男子有著難以抑制的思慕。她默默來到信元身邊,抱住他的頭,放到自己膝上,輕輕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喃喃道:「信元公子……您知我兄長為何一直沒有剃去額發嗎?」
    信元不答。他神情嚴肅地閉著嘴,故意將頭扭到一邊。於國見狀,以為他是在惱怒自己晚來,又屈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兄長一直不為自己舉行元服儀式,這一切都是為了您。您可知?」
    「為了我?」
    「是,因為按照習俗,侍奉神靈之人必須是女子。」
    「哦。」
    「而且,神女必須從小侍奉神靈,不可與男子有肌膚之親。」
    「此事我亦聽熱田神官的圖書助講過。」
    「我和你已有了肌膚之親,可兄長並未因此責備我。兄長說,只要我能幸福,他寧願一輩子蓄著額發,代我侍奉神靈。每每聽到這話,我心中便會難過。」
    信元淡淡看了於國一眼。「好了好了,快了。」他不耐煩道,「不久我就會娶你過門,別再絮絮叨叨了。你告訴我,今日的客人是怎麼回事?」
    「您是說吉法師公子?」
    「吉法師以前是否就來過?」
    「是。這是第三次。」
    「哦。」信元突然坐起身,緊緊盯著於國,表情大異於平常。往日,他用有力的雙手粗暴地抱起於國時,眼神銳氣逼人,但今日,他的眼中卻隱藏著冷酷無情的野心。
    於國敏銳地看出了這些。「啊,您的眼神真可怕……」她嫵媚地搖著頭。
    「於國!」信元依然目光灼灼。
    「嗯。」
    信元拚命壓制住激動的情緒,道:「外面在下雨……」
    「是。春天的雨,潤物無聲,野梅已經吐出新蕾……」
    「春雨……春雨……」
    信元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於國,你信我嗎?」
    這還用問?於國心中想。她把手放到信元膝上,像一隻小狗般歪起腦袋,看著信元,楚楚可憐。信元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剛才吉法師那傲慢的小臉在信元心頭掀起波瀾,他久久無法平靜。昨日,他還在為這個孩子的父親,去綁架親妹妹。但他的計劃失敗了。此刻,另一種想法佔據了他的心,甚至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不僅僅是信元,在這個仁義道德喪失殆盡的黑暗世界,人人都憑一時衝動行事。
    「我若讓你……」信元咬了咬嘴唇,道,「若讓你……綁架吉法師,你會怎樣?」
    於國猛地抬起頭,她的脊背一陣陣發涼:「您說,要我……綁架吉法師?」
    「噓——小聲點!」信元慌忙看了一下四周,繼續道:「我們綁架那孩子做人質。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讓他們以為是松平廣忠乾的。休要害怕。男人做此種事稀鬆平常。」
    於國國緊緊抱住信元,她害怕至極。
    「你聽好,我沒說要殺死他。只是裝作先讓松平氏綁了去,我們再把他奪回來。」
    「可是……可是兄長已經和信秀大人……」
    「不管什麼事,你都要想著我。於國,你已經是我的……」
    「嗯。」
    「你去告訴吉法師,說這裡有美麗的小鳥,把他引過來。」
    「可……現在下著雨呢。」
    「我不是說今日。現在天已黑了。吉法師今夜在此留宿?」
    「是。」
    「明晨你暗暗把那小子從院子里引到後門。此前我會安排好一切。」
    於國嘴唇顫抖,不語。
    「你不願意?」
    「不……不是。」
    「事成之後,我會馬上把你接到城中。你是我的寶貝,我可不能讓你受苦。」
    於國低頭把臉伏在信元膝上。面對此等大事,這個慣於依賴別人的小女子,除了哭泣,別無他法。信元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輕輕撫摸著於國的肩膀,心底湧起野獸一樣的勃勃之氣,一心要將計劃付諸實施。亂世之中,他不得不選擇做個勇者。
    正在此時,走廊里傳來腳步聲。
    「於國,信元公子在嗎?」波太郎的聲音十分平靜。
    於國立刻抬起身,擦了擦眼淚。「是,在。」她輕輕打開門,只見波太郎靜靜地站在門外,身後跟著一個下人,手裡提著燈籠。於國這才意識到,天已黑了。
    「波太郎,聽說你今日有客,我不便打擾。客人今夜要留宿於此?」信元問。
    波太郎並未回他,單是對提燈籠的下人道:「好了。你下去吧。」
    他打發走下人,挽了挽袴角,默默坐下,道:「信元公子,您是否得罪了吉法師公子?」
    「哦,他冷不防推開窗子,讓我幫他捉小鳥。」
    「吉法師公子一向不拘小節,侍衛們有時也無可奈何。」
    「你到底何時成了吉法師的老師?」波太郎一本正經道,「不過出了點麻煩。」
    「你是指……惹他生氣?」
    「不錯。因一行人今夜要留宿,令我不讓一切外人接近。他還問到您,要確認您的身份。」
    「你跟他說我乃刈谷的藤五了嗎?」
    「我不敢隱瞞。」
    「那又怎樣?」
    「他說要馬上將您趕出去。」
    「誰說的?他的那些隨從?」
    信元陡豎雙眉。
    「吉法師公子。」
    「那個毛頭小子?」
    「是。公子說他不喜歡您。」信元咬緊牙,一陣怒意湧上心頭。可是,他似突然有了新主意,望著於國笑道:「哈哈,他的火氣還真不小,既這麼討厭我,我馬上便走,不能連累你們。」
    「然而,您已走不了了。」
    「這又是為何?」
    「信元公子有所不知,熊若宮的府邸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
    「什麼——」
    「這是信秀大人的囑咐。大人一向謹慎,命大家嚴加防範。公子在此逗留期間,連只貓都不可以隨便出入。要是有人擅闖或者擅自離開,殺無赦。信秀大人的安排一向出人意料。」波太郎冷冷說完,垂首盯著自己漂亮的指甲。
    信元脊背一陣發涼。織田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才作出了這樣的安排。細想也不足為怪,如此亂世,公子外出,怎能不周密安排?如今信元陷入了困境,吉法師令他出去,硬闖出去自是找死。信元開始後悔,不該輕易出城來這裡,可他又不想讓波太郎看到自己的狼狽相,便笑道:「哈哈,真可笑。難道讓堂堂刈谷城藤五信元去向吉法師賠罪不成?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信元兀自裝腔作勢狂笑,波太郎依然低著頭,緊緊盯著自己的手指。
    於國有些坐不住了,她甚是清楚信元心中想什麼。他的那些想法已無任何分量,現在的問題已不是如何綁架織田公子,而是如何自保。
    「信元公子。」於國喚了一聲,然後盯著兄長,眼神中帶著乞求,「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倘若我去賠禮,事情便可解決?」
    波太郎依然不作答。他似突然想起了什麼,側首對於國道:「那邊恐已準備妥當,你該去服侍公子了。」
    「信元公子,我先去了。」
    聽著於國的腳步聲漸去漸遠,直到完全消失,波太郎才對信元道:「信元公子,您無法消除吉法師公子心頭的怒火。」
    「我卑躬屈膝地前去謝罪也不成?」
    「小孩子的心便似神靈,能一眼分辨出真偽。」信元打了一個冷戰。
    波太郎已看破他心中的算盤。「事情尚無那般壞,」波太郎緩緩道,聲音平靜得如一泓秋水,「您只要照我的話去做便可。」
    「你要我做什麼?」
    「你扮作熊若宮家女婿……我帶於國和您一起去見吉法師公子。若是我家女婿,或許還有周旋餘地。若不然,事情就……」
    信元狠狠地瞪波太郎一眼,怒道:「這些都是你想出來的?」
    「公子差矣……」
    「你想把我拉到吉法師面前,讓織田氏知道我娶了於國?」
    波太郎白皙細膩的臉上這才浮現出一絲微笑:「吉法師公子不過一個八歲的孩子。」
    「休來誑我!他的兩位師父可是織田的左右股肱。」
    「那您還有更好的辦法?」
    波太郎冷冷道。信元無言以對,低嘆一聲。
    「信元公子,您不願娶於國?偷跑出城,被外邊的女子迷得神魂顛倒——難道您想讓這樣的風言風語傳到織田氏?這對公子可不見得是光彩之事。」
    聽到這一連串追問,信元的拳頭在膝蓋上瑟瑟顫抖。波太郎果非尋常之輩,說不定他乃是出於對妹妹的庇佑,特意請來吉法師,策謀此事。但事已至此,信元也只能照他說的去做了。
    「哈哈!」信元再次放聲狂笑,道,「我一直奇怪,為何你對我和你妹妹之事置之不理。我輸了。從今日開始,我便是於國的丈夫。哈哈哈哈!」他邊笑邊看看波太郎。波太郎已轉移了視線,但眼中閃爍著勝利的光彩。這個兄長原來如此疼愛妹妹!
    雨依然在下,輕輕敲打著窗邊的花蕾。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09
第四章 夫人登堂


    黎明時分,雨終於停了。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岡崎城天守閣,但從長屋到於大房間的走廊依然十分昏暗。
    「小姐醒了嗎?」百合踩著冰冷的榻榻米,端著洗漱水來到於大房前,問道。
    「是百合嗎?辛苦了。」裡面傳出於大的聲音,依然十分開朗。百合將盆放到地上,恭恭敬敬拉開隔扇。昨晚點的麝香猛然飄散開來,房間里沒有廣忠來過的跡象。百合一陣心酸。
    婚禮舉辦得像模像樣。岡崎重臣都在交口稱讚此乃天作之合,夫妻二人並排而坐時,他也表現出心滿意足的樣子。然而就連華陽院,也不會想到女兒現在還是姑娘身。
    婚禮當晚,兩人確實同床共寢。進入卧室前,廣忠亦甚是溫柔體貼。但一進入卧室,他便登時似變了一個人,異常冷淡。百合在隔壁的房間值宿,當夜兩人的對話深深地刻進了她的心裡。她覺察到,小姐以為這些都是理所當然,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百合尚未接觸過男子。但刈谷的那些嬤嬤們早已將男女之事詳細告訴過她,就是想讓她教給於大。可眼下這情形,該怎麼辦?
    廣忠一進卧室,第一句話便是:「累了。你也累了吧。」接著便傳來呼嚕聲。早晨,百合和小笹把於大領到化妝間梳洗打扮時,廣忠便悄悄出了內庭。
    刈谷和岡崎內庭規矩迥異,也讓百合頗為難堪。在刈谷城,內庭和外庭被嚴格區分,即便是城主到內庭,也不能帶男子隨從,女子更是不能前往外庭。然而在岡崎,就連側室阿久夫人的房間,也時常出現家臣或下人的身影。廣忠自己亦常帶貼身之人出入內庭,有時也會支使內庭的侍女到外庭辦事。最讓百合尷尬的是,廣忠來內庭時,往往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徑直闖入。這常常讓百合和小笹驚慌失措。然而,他幾乎從不來於大這裡,而是直接去阿久夫人的房間。
    每當此時,十八歲的百合心中便很是難受。誰也不知該如何消除十六歲城主和十四歲小姐之間的隔閡。她經常疑心,阿久夫人是否故意要和小姐作對,才不讓城主到這邊來?
    每日清晨,百合一看到小姐,心裡便會難過。此時,她把洗漱盆放到於大面前,道:「請小姐洗漱。」說罷,她不敢再看,只低了頭回到化妝間。
    於大起身洗臉,屋子裡靜悄悄的,水聲如鈴聲輕響。洗畢,她來到化妝間。小笹和百合併排坐在那裡等她。百合除了負責日常吃穿用度,還要為於大化妝,小笹則要為於大梳頭。
    於大進門時,頭髮一絲不亂,衣服毫無褶皺,這愈發讓二人難過。百合輕輕轉到於大身後,拿起今日要穿的衣服。於大突然問道:「昨夜,城主在哪裡?」
    「在外庭歇息。」百合本想這樣回答,但廣忠並未到外庭去。百合只得回道:「嗯,是在阿久夫人……」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於大。
    於大臉上沒有絲毫不快,依然掛著純真的微笑,她點了點頭,輕聲道:「替我向阿久問好。」
    於大愈是天真無邪,百合愈覺悲哀。這時,小笹道:「城主為何不來小姐房間?」百合吃了一驚。若在平時,她定會斥責小笹不可放肆,但今日她未加阻攔。問的人與被問的人一樣天真。百合很想知道,於大會作何回答。
    「這……」於大歪丁歪腦袋,反問道,「小笹你說呢?」
    「小笹感到委屈。」不知這個小女子在想什麼,只聽她毫不猶豫道,「小姐應該要求城主少去阿久夫人那裡。」
    於大捂著嘴,發出一陣朗朗的笑聲:「可是,我並不感到委屈。」
    「小姐若總被冷落,刈谷會被人瞧不起。」
    「小笹,你說話真有意思。可是,我若那樣對城主說,城主卻說討厭我,那該怎麼辦?」
    「怎麼可能?」小笹豎起雙眉,看一眼於大,「小姐比她漂亮多了!」
    「我知道,小笹。」於大臉上依然掛著微笑,道,「以後莫要再提這些。我現在很高興,太夫人和城裡的其他人都對我甚好。這裡沒有刈谷那強烈的海風,每晚都睡得頗香,早晨則在黃鶯的啼聲中醒來。要是城主到我這裡來,我反倒沒這般自在了。你莫要在意這些瑣事,慢慢習慣這裡的生活吧。」
    聽到這裡,百合哇的一聲趴在於大的和服上哭了起來。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哭,但她無法停止。
    百合一哭,於大驚訝地回過頭來。小笹像受驚的鴿子一樣瞪大眼睛,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百合,又看著於大。這個和於大同歲的小女子只知憤怒,還不知傷心。
    「百合……」過了片刻,於大輕輕彎下腰,撫慰伏在地上的百合。她長長的頭髮垂到地上,加賀染的窄袖衫上的櫻花灑落一地。「百合,我也是女人。好了,別哭了。」
    「是。奴婢不哭了。」百合慌忙拾起袖口擦了擦眼角,道,「可是……小姐,您別再強裝笑臉了。您越這樣,奴婢就越難過。」
    於大沒有回答。她站起身,披上百合剛才搭到她肩上的罩衫。天色大亮了,鏡子中的遠山散去霧靄,更增加了周圍的清冷之氣。
    「請小姐見諒。都是小笹不好。」
    於大依然沒有回答。她對著小笹拿過來的鏡子,整理好衣襟和袴裙,挪動了兩三步,這才回過頭道:「黃鶯又開始叫了。百合、小笹,你們聽到了嗎?」
    「聽到了。」二人豎起耳朵,齊聲道,「是在持佛堂牆外。」
    「是啊。當是在那邊……你們知黃鶯為何會飛到那個院子嗎?」
    「因為院子里的梅花開了。」
    「哦?」於大搖了搖頭。「梅花只是靜靜地綻放,並未召喚黃鶯。於大也……你說呢,百合。」
    「小姐。」百合緊緊拽著於大的衣袖。於大在天真嫻靜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堅強的心。此刻,百合從她的話中明白了這些。小笹好似也明白了些什麼,忙雙手伏地,道:「奴婢多嘴了。請小姐見諒。」
    「好了,你們也是為我著想。我現在很好,你們不必為我擔憂。」她的聲音清脆悅耳,言罷,轉身向茶室走去。突然,她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裙角。廣忠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三人剛才的對話似悉數被他聽了去。
    於大和廣忠四目相對,立即端莊地施了一禮,微笑相迎。可是,廣忠卻毫不留情道:「自作聰明!」說罷轉身離去。阿久的一個侍女拿著他的佩刀,一直送到內庭門口。於大帶著滿臉天真的笑容,目送廣忠遠去。
    於大終究是到了年齡,她輕輕捂住胸口,心中生起一絲妒意。
    但是,通過和華陽院的談話,於大已知廣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城主還年輕,你應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去溫暖他的心。」
    於大似豁然開朗。這樣的亂世,對於女人來說很是無情,對於男人,同樣是禍福難料。
    「人的心中,佛祖和魔鬼並存。無人心中只有佛祖,也無人心中只有魔鬼。記住,千萬不可和魔鬼打交道,否則,你自己也會變成魔鬼。」
    對於母親的這番話,於大有更深的理解。她要用自己的笑容趕走廣忠心中的魔鬼,她要靜靜等待自己的佛心和廣忠的佛心碰撞的那一日。蓮如上人說,要是自己的心離開了佛祖,就要一心一意地念佛,把佛祖喚回身邊。他還說,無論男女,都在進行著悲慘的征戰,直到極樂世界到來。若是厭倦了爭鬥,就拿出勇氣,皈依佛門。於大想用這樣的勇氣去關懷廣忠。可是,她的心情會像雨中的花蕾般飄搖不定。她喜歡廣忠,時常挂念著他。但當她一想到廣忠在阿久那裡,又會感到一種難以名狀、讓人心痛的孤獨。
    是日酉時,廣忠帶著一個隨從來到於大房裡。和往常一樣,隨從剛剛離開,他便開始焦躁不安,對百合罵道:「誰讓你端茶來的!我沒吩咐的事,你休要自作主張!」
    百合驚慌地撤去茶碗后,廣忠又對於大道:「今日我就在你這裡睡!」聽起來像是在罵人。於大應一聲,並未雙手伏地施禮。她抬起頭,一雙清澈的眼睛緊緊盯著廣忠,眼裡充滿情意。廣忠似是在故意挑釁:「你好像說過,要學梅花,要安靜地開放。」
    「是。妾身慚愧。」
    「慚愧什麼?不過是自不量力!」
    「妾身不敢。」
    「且不論你到底是不是梅花……」廣忠移開視線,冷冷道,「我即便是黃鶯,也要唱出一首不同的曲子。」
    此時,老嬤嬤須賀帶著一群侍女,端來了豐盛的菜肴。就連阿久夫人的侍女也端著酒跟了過來。
    廣忠在內庭喝酒,實屬罕見。這位年輕的城主甚是在意家臣的看法。先父清康為人豪放,經常毫無顧忌將女人帶上酒席,但廣忠卻從不敢逾規行事。武將和女人一起喝酒作樂,在時下多為人所不齒,不僅會被人輕視,還會被認為家風不正。然而今晚,廣忠卻一反常態,先讓須賀給自己斟滿一杯,然後對另一個拿著酒壺的侍女高聲吩咐道:「給夫人也斟上。」
    於大不解地接過侍女遞過來的酒杯。就在這時,小笹猛地上前一步,道:「且先讓奴婢嘗嘗。」
    「嘗?」廣忠瞪大雙眼,「你說我岡崎酒中有毒?」
    小笹毫不畏懼,回道:「這是刈谷的規矩。小姐,請讓奴婢先嘗。」這個小女子認為,自己的使命要比廣忠的感受重要得多。見小笹不肯相讓,廣忠眉宇之間殺氣畢露。全場鴉雀無聲,小笹和廣忠毫不示弱地對視。
    「小笹,」於大忽然柔聲道,「你弄錯了。好了,你且等等。」然後轉向須賀,道:「我要先為城主嘗毒。然後再給城主。」
    須賀驚訝地向前為於大斟了酒。廣忠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小聰明!」他心中冷冷一哼。但隨後,他發現於大身上有一種純真而稚嫩的嬌艷。於大喝了一口,抬起頭來,用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望著廣忠。大概是因為酒太辛辣,她唇邊微微泛紅,現出一個迷人的酒窩。「沒有異樣,請城主放心飲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眸子、嘴唇、臉頰和身體都流露出一股迷人的嫵媚。
    廣忠有些驚惶,他拿起酒杯,送到唇邊。
    「好了,小笹,輪到你了。」
    「是。」小笹表情僵硬地拿起酒杯。於大品嘗的是已經倒入廣忠杯中的酒,而這杯酒是從另一個酒壺中倒出來的。小笹一臉認真的表情,仰脖喝下了這杯酒。自然不會有什麼異樣!
    於大笑道:「辛苦你了。」她向小笹致過謝,對須賀道:「你要記著,以後城主所飲的酒,都要先由我嘗試。這要成為內庭的規矩。」嚴肅的語氣,全然不像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子。須賀趕緊伏在地上。廣忠頓時呆住,額頭上暴出清晰的青筋。
    廣忠討厭於大的聰明。口中說是為自己嘗毒,其實不過是將小笹的行為定為家規。但按照規矩,內庭之事,即便是城主也不可多言。竟著了她的道兒!這些小女子不可能想出這樣的主意,必是繼母的指使!難道我就此認輸?廣忠暗思。他一杯接著一杯,不斷將酒杯送入嘴中,突然,他縱聲笑道:「於大,我好生羨慕你。」
    不知何時,天色已漸漸昏暗了。屋子裡又添了幾個火爐。廣忠有了幾分醉意,燭光下的於大更是增添了幾分夢幻般的美麗。「於大,你過來。看在你一片忠心,我原諒你。來,給我斟酒,你可願意?」
    「妾身當然願意。」
    「哦。那麼,小笹,你過來。」小笹還不知道如何獻媚。她渾身僵硬地來到廣忠跟前。
    「你怕什麼?靠近些。」廣忠發現小笹的眉眼有些像阿久夫人,心中頓生幾分愛戀,猛地抓住了小笹的手。這些完全按照華陽院指使行事的小女子,廣忠要為難她們,嘲笑她們,讓她們慌亂難堪,這樣方能解氣!小笹慌忙縮回手去,但廣忠又將手搭到她肩上,大笑著緊盯小笹。「哈哈,你在發抖。」他使勁兒搖晃著小笹。「不錯,你是岡崎的第一美人。在你面前,於大和阿久都不過是牡丹面前的野菊。」
    「大人說笑……說笑……」
    「未說笑,我是認真的。嘿,於大?」
    廣忠並沒看於大,他繼續盯著小笹,道:「這女子我要了。怎樣?性情好,長得也好……這女子我要了。」然而,十六歲的廣忠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應付女人。小笹在劇烈地顫抖,廣忠也一臉僵硬。眾人頓時靜寂無聲,都被廣忠這近乎瘋狂的舉動嚇呆了。
    「於大,把她給我,如何?你怎不說話,不願?」
    眾人屏住了呼吸。於大嫁過來才十日,而丈夫竟然收用她侍女為妾,真是豈有此理!但她到底會怎樣回答?大家都靜靜地等待著。
    廣忠終於回頭,看於大一眼,眼中已無可怕的凶光,而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期待。於大避開他的視線,把手搭在了三方台上。她絲毫不因廣忠的凝視而猶疑,而是像玩過家家一般,平靜地將三方台拉到自己跟前,把酒杯和佐酒的海帶放到上邊,白皙的手指動作優雅。廣忠一一看在眼裡。
    「須賀,把這給大人。」
    廣忠以為於大已答應了自己的要求。須賀悄無聲息地將酒杯端到廣忠跟前。「這是夫人給大人的。」
    「哈哈哈哈!」廣忠放聲大笑。他以為自己終於征服了刈谷這個愛耍小聰明的女子,便鬆開小笹,拿起酒杯。「這麼說你把她給我了。哈哈哈!」他像個孩子一般,發出滿足的笑聲,但片刻之後,卻又感到難過起來。這個女子不過一個不能按自己意願行事的木偶,一個在父親的野心和母親的命令操縱之下的玩偶——他在於大身上感受不到一絲生氣。
    此時,於大的視線停留在廣忠身上:「妾身有一事想請求大人。」
    「你說說看。」
    「妾身不敢奢望一月兩次,但希望大人能一月至少來一次,在此放懷暢飲,並以此作為內庭的慣例。」
    「慣例?」
    「是。」於大爽快地回答,然後對須賀道,「你說呢,須賀?怎樣,小笹?城主這樣開心,我們也就寬心了,對嗎?」
    廣忠驚訝地放下酒杯:「這麼說,你認為我剛才在說笑?」
    「大人真會說笑……妾身真希望大人能多和我們開心說笑呢。」聽到這話,大家都放下心來。
    廣忠變了臉色。這樣巧妙的反擊,讓他再無繼續糾纏下去的道理。這決非尋常女子……廣忠暗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哈哈!」廣忠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放聲笑道,「我給大家跳個舞。」年輕的廣忠突然站起身,打開蝙蝠扇,跳起了父親清康寵幸過的幸若小八的舞蹈。
    〖遙說有草名忘憂,
    有草名忘憂,
    忘憂將心藏。〗
    不知為何,舞著舞著,廣忠竟欲淚下。看著端坐一旁的天真的於大,憎惡和憐惜之情在他心中複雜地交織。舞畢,他一臉不快地吃完飯,道:「我要睡了!」
    百合的臉刷地紅了。她喚起小笹,偷偷看了一眼於大,起身去鋪床。
    被褥由純白的絹縫成。在白絹的映襯下,醉后的廣忠面龐愈發蒼白。他微閉著雙眼,眼皮微微抖動。內心也躁動不安。倘若和於大真誠相對,今夜和她做了真正的夫妻,他便覺得自己輸了。而若無視於大,又讓他心中難過。他害怕自己陷入對於大的喜愛而不能自拔,但是他又不能像其他粗俗的武將,肆意佔有一個女人,再將她無情拋棄。
    蘭麝的香味瀰漫開來,於大的身體在輕柔的香氣中顯得更加迷人。
    「於大。」
    「嗯。」
    「你會趁我睡著時將我怎樣?」
    廣忠開始自厭,他感覺自己已經喜歡上了於大。他想狠下心去欺辱她,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這兩種矛盾的情感交織在一起,令他內心柔腸百轉。
    「難道說這是鋼針床?」
    「你仔細聽聽,隔壁的百合和小笹都在盯著呢,今夜我成了你的人質。」於大沒有回答。廣忠又道:「不,不僅僅是今夜。今後我都將會是你的人質。你說呢?」
    這時,廣忠感覺到被子在微微顫動,一隻溫暖的小手輕輕地觸摸著他。廣忠屏住了呼吸,這個女子已經屈服了。廣忠只是覺得自己勝利了,他哪知這是人性的自然流露,就像花朵到了春天自然會開放一樣。
    廣忠在被窩裡尋於大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他感覺於大渾身都在顫抖,在發燙,就像自己掌心裡的一隻鳥兒。她在等待廣忠。廣忠抓住於大的手,粗暴地將它從自己身上拿開。他沒有說話,他把於大當成了她的父親忠政,心中充滿殘忍的復仇之念。「我睡不著,這裡太難受了。我要去——」他猛地從被窩裡鑽了出來。
    「哦。」是於大的聲音,很輕。但是這一聲輕微的驚叫並不能阻止廣忠,反而給了他一種奇怪的快感。隔壁的百合驚訝地站起身來,小笹和須賀也慌忙起身,但是年輕的城主已經離開了。
    自從於大嫁過來,阿久便搬到了長屋對面。廣忠像著了魔似的走進那裡。他並非想念阿久。站在阿久面前,他眼前浮現的還是於大的影子。
    「您今夜待在夫人那裡吧。」阿久夫人小聲嘀咕了一句,語氣里似乎帶著埋怨。廣忠的心情甚是複雜,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只是使勁搖了搖頭,道:「別多管!我不會聽人擺布。我是岡崎城的主人!」
    他僵在那裡,長吁了一口氣,垂下肩膀。
    此時,他才清楚地看到了阿久夫人,她和於大的影子重合在一起。當初他曾經責備阿久為何沒有嫉妒之心,現在他看到,在阿久的嫉妒、寬容以及嫵媚的背後,隱藏著自信。廣忠知道自己的深夜來臨對這個年長他幾歲的女人意味著什麼,他已經看透了這個女人的心,不由比較起阿久和於大來。
    「您不歇息嗎?」
    「嗯。」
    「夜風很冷。」阿久道。
    廣忠只是點了點頭,依然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他看見阿久渾身洋溢著勝利的喜悅,這讓他頓時大為反感。若阿久的表情中能多少露出一絲對於大的同情,廣忠心裡或許會好受些。「聽說夫人……」阿久道,「見您到她那裡,非常高興呢。」這不是同情和慰藉,而是在冷冷地炫耀。
    廣忠又看了一眼阿久,她的影子再次和於大重合在一起,他不知所措。阿久把別人的不幸當成自己的快樂,於大卻毫不計較,天真聰慧的她只是靜靜地等待,忍受著被冷落的痛苦。一思及此,廣忠猛地轉過身,便欲離去。
    「啊?」
    同樣失望的聲音從阿久口中發出。
    廣忠昂著頭,走迴廊里。外面很冷,似乎起風了,院子里的松樹沙沙作響。
    百合和須賀看見廣忠回來,很是驚訝。廣忠並不看她們,一臉嚴肅地徑自走進內室。
    「於大。」他叫一聲,便沉默無語。潔白的被褥下露出了一頭烏黑的頭髮,被褥在劇烈地顫抖。她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子。「於大,」廣忠輕輕彎下身子,道,「對不住,都是我不好。」他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發熱,聲音開始哽咽。「我……我喝了酒,就會胡來。以後我會克制些,好嗎?」
    被子越發顫抖得厲害,廣忠隱隱約約看到了於大的面龐。她的眼已經濕潤了,但似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
    「莫再哭了,好嗎?」
    「是。」
    「都是我不好。莫再哭了。」隔壁的百合和須賀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兩人臉上不約而同泛起紅暈,微笑著點了點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0
第五章 神女眼線


    安祥城在岡崎以西十六里,地處岡崎和刈谷之間。安祥城的書院中,昨日便來到城中的織田信秀,正對著灑滿朝陽的南窗,大聲吟唱《玄宗》曲。
    〖不老門前映日月,
    天子御覽眾官卿,
    黎民百姓遍恩澤,
    聽得萬戶朝拜聲。〗
    此城原為松平氏所有,去歲初秋被信秀攻下。雖說攻下此城完全應歸功於刈谷的水野忠政,但信秀卻把它交給了廣忠的叔祖松平內膳信定。
    信定此時來到門前,道:「在下有事啟稟主公……」
    「我正在唱曲兒!」信秀厲聲道,繼續唱他的謠曲。松平信定老老實實坐在走廊里,等待信秀把《玄宗》一段唱完。
    〖願君重至長生殿,
    聊解此恨慰離情。〗
    信秀旁若無人地唱完,方道:「進來!」聲音和唱曲兒時一樣高亢。信定畢恭畢敬地拉開隔扇。信秀放聲大笑道:「哈哈哈,我唱的曲子全讓你聽去了。怎樣,還好吧?」
    信定驚訝地抬頭看著信秀,生硬回道:「在下完全不懂謠曲。」他要是回答說好,信秀定然會毫無顧忌地一番嘲笑:「真是馬屁精。正因你這般習性,才迄今也無法攻下岡崎。」
    信秀本非織田的嫡系。當年,任尾張守護職的斯波氏老臣織田大和守鎮守清須,織田伊勢守鎮守岩倉,分別統轄尾張上下四郡。信秀祖上不過清須一介家老。然而到了信秀一代,他在那古野構築要塞,又在古渡和末盛等地建起城池,不知不覺間勢力竟然蓋過主家,威懾四周。這一切都應歸功於他那人稱「那古野之鬼」的強勢戰略。他指使阿部大藏的兒子在守山一役中殺死廣忠之父清康。去年,他又對現已臣服的廣忠叔祖松平信定道:「把岡崎拿下。你能拿下岡崎,岡崎就是你的。我做你的堅強後盾。」他巧妙地煽動信定將矛頭指向自己的家族,卻不認為信定乃是一個可堪重用之人。
    信秀道:「你有何事?」
    「熊若宮波太郎帶著抓獲的三個於大的替身,前來請示如何發落。」
    「三個女子?有趣……讓他進來。」
    信秀再次大笑,聲震屋宇。信定正要領命退下,信秀似乎又想到什麼,陰森地笑了笑,道:「等等!」他那可怕的眼神和想要戲弄別人時的吉法師一模一樣。信定僵硬地伏在地上。對他來說,沒有比信秀的反覆無常更可怕的了。
    「櫻井的……」信秀道。櫻井乃松平信定的居城,「我想起來了,你抓來的那幾個替身也在這裡吧?」
    「是。」
    「只有你這樣的笨蛋才會抓來這樣的人。」
    「在下知罪。」
    「不過你要是能抓回真於大,你早就入主岡崎城,掌管松平氏了。」
    「在下汗顏之至。」
    「算了。雖說這次讓刈谷和岡崎勝了一籌,織田信秀卻不似你那麼蠢。」信定緊盯著信秀,跪在地上聽他說。
    「你可知在攻城時,我為何讓忠政擔當先鋒?松平廣忠因此怒不可遏。不管忠政和岡崎的老臣如何精心策劃,忠政之子信元都會設法阻撓。若是兩家恩怨有那麼容易化解,我的腦袋早就沒了。哈哈。」隨後,他斂容道:「好了,將熊若宮領進來之前,先把你抓來的那三個替身帶過來。」
    「大人的意思,是要把六個女子……」
    「正是。把這些女子聚在一起,正是一次賞花大會。她們應都還年輕吧,讓她們在廊前排成一排。」信定領命退下。信秀目光如電,他抬起頭,笑了笑,繼續哼唱《玄宗》曲。
    〖錦緞為簾瑪瑙階,
    硨磲為橋琉璃亭,
    ……〗
    之後,他轉頭望著乍暖還寒的水池,放聲大笑。
    「在下將她們帶來了。」
    「好。」
    「熊若宮求見大人。」
    那幾個女子由信定的下人帶來,熊若宮則由信定親自引見。
    周圍突然一亮,像是到了春天的花圃。與信秀相對的波太郎本就俊美清秀,那六個年輕女子更是明艷照人,像圍在波太郎身邊翩翩起舞的蝴蝶。不過,這只是信秀心中的慨嘆,那幾個年輕女子心中可沒那般輕鬆,她們充滿了恐懼,許已作好了死亡的準備。她們跪在廊里,直視著剽悍的信秀,她們的生死如今完全掌握在此人手中。
    信秀仔細地打量了一遍女子們。波太郎平靜如水,信定卻提心弔膽。信秀對波太郎道:「此前吉法師多蒙你照顧。」
    「照看不周,惶恐之至。」
    「聽說你安排得甚是周到。今日的這些女子,你定會可憐她們。」
    「是。」
    「求情亦是無用,世事皆由天定。就像蝸牛生於樹上,海螺活在水中。」不知信秀又想到了什麼,嘴角浮現出一絲冷冷的微笑。「在愚人眼中,或許覺察不到世事之變。事實上,只要稍不留意,一切都將不知去向。你該明白此中道理。所謂藤原氏、橘氏、源氏、平氏,變遷迭替,無以恆常。美濃的齋藤道三原本不過京城西岡一帶姓氏皆無的江湖藝人。松永彈正則曾是近江貨郎。攀附豪門,說自己乃貴族後裔,無非貽笑天下。」
    波太郎盯著信秀,默然無語。信秀撇了撇嘴,繼續道:「弱者必定敗亡。倘若害怕敗亡,就該時常留意那些蝸牛。哈哈,好了好了,且不論什麼蝸牛了。今日讓我們來認認真真地賞花。從最右邊那個女子開始,一個個到我身邊來,讓我聞聞你們身上的香味。鮮花本當香氣襲人。來,過來!」
    他目光如鷹,盯住右邊的那名女子。那女子猛地起身,來到室內。她臉色蒼白,卻無絲毫畏怯,單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信秀。
    「叫什麼名字?」
    「琴路。」這女子大約十六七歲,很是乾脆地答道。
    「我未問你的名字,是問你父親叫什麼。」
    「不知。」
    「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十五啊。還是朵待放的花呢。水野忠政真殘忍。別以為我不知他的伎倆——這些哄小孩子的把戲。出門前忠政如何囑咐你們的,讓我猜猜,他定會說,你們乃水野氏的女中豪傑,萬一被抓,信秀絕不會為難你們。」信秀看到女子的肩膀開始顫抖,又大聲笑道:「近年,越來越多的人將自己一手培養的伊賀、加賀忍者派往他地,獲取消息。水野忠政比他們更加高明。他肯定還對你們說過,無論身處何方,都要永遠心繫刈谷。哈哈哈,好了好了,莫要緊張,不必發抖。他將自己培養出來的人,借女兒的婚禮放了出來,故意讓我抓到……但我不會動怒,你們如此漂亮,我怎能生氣?哈哈哈!」
    松平信定看了一眼身邊的這些女子,她們明顯浮現出絕望的神情。
    信秀總能冷靜地看清事情的真相,在別人的傷口上撤把鹽。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他似是一件具有敏銳磁力的兇器,可將對方吸到自己的身邊。他注視著這些女子的同時,也把松平信定的驚慌盡收眼底。「櫻井城主的眼睛都瞪圓了。真是愚人,只能受岡崎轄制……」信定滿臉通紅地低下頭,又聽信秀道:「琴路?好,退下!下一個——」琴路退到廊下。第二個女子走了進來,她的臉色更加蒼白。
    「名字?」
    「不知。」
    「年齡?」
    「不知。」
    「哦,你是梔子花,很香,此後你就以此為名,聽到了嗎?下去,下一個!」
    並非每一個人都能忍受信秀的這種殘酷。信定早已不敢正眼看他了。但信秀並未因此而心軟,他逐個把那些女子叫進來,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著她們,問同樣的問題。
    第六個女子被叫進來時,就連波太郎也不忍再看下去。他把頭扭到一邊,看著窗外羅漢松的樹梢。外面陽光明媚,一群白臉山雀聚集在院子里婉轉啼鳴,讓人心動不已。
    「名字?」又聽信秀問道。
    「我父親……乃源經基的第二十三代……」
    第一次聽到與此前不同的回答,信秀不由低吟一聲。女子繼續道:「水野右衛門大夫忠政。」
    「哦?你是忠政之女?你叫什麼?」
    「於大。」
    這女子臉色蒼白,卻流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她在嘲笑信秀的時候,已準備赴死。
    「哦,你叫於大……」
    信秀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女子,然後冷冷一笑,道:「有趣。你果真叫於大?」
    「是。這裡的六人都叫於大。」
    「哦,好名字。你多大了?」
    「十四。」
    「櫻井!」信秀厲聲叫著在一旁戰戰兢兢的信定。信定抬起頭時,信秀突然又放聲大笑:「看看她這張臉,竟然說自己十四。好了好了,右衛門大夫的寶貝女兒們暫且託付給你。把她們帶下去,不得有絲毫閃失。」
    「遵命。」
    「我和熊若官還有話要說。」他突然轉向波太郎,道:「你留下。接著剛才說,世間萬物都在動。比如蝸牛,你並未察覺,但它們確實在爬動。」
    波太郎微微低下頭,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當女子們全部退下,波太郎毫不動聲色,道:「謝大人恩典。波太郎替六位女子向大人道謝。」
    信秀冷然道:「且慢,我並未說要饒過她們。你的腦子轉得太快了。」
    波太郎臉色蒼白地笑道:「和大人相比,在下不過一隻蝸牛。」
    「如此說來,你能看出我的心思?果真能看出,說明我的想法還太簡單。」他用一種試探的眼神看著波太郎。波太郎沉默,信秀的機變讓他感到畏懼。信秀大異於凡夫俗子,思緒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在天地間馳騁。「你僅能看出我不會殺掉這些女子?」
    「不,大人還會將那些女子託付給在下。」
    「哦,你既然連這個也能看出,也應知我為何要將她們託付於你。不妨說說看。」
    「大人也許是想說:讓她們去做神女,去為熊若宮家侍奉神靈。」
    「哈哈,目光銳利。你說得很對。」信秀摸了摸肚子,高興地笑道,「我不妨直言相告,以前那些只知埋頭於紙堆而不懂實務的人絕想不到。」
    「在下洗耳恭聽。」
    「世間一般人看來,神女就應生活在神社內庭,足不出戶,一心供奉神靈。」
    「不錯。」
    「我要活用這想法。你聽著,這些神女永遠保持處子之身,在不為人知的內庭翩翩起舞,侍奉神靈。但是為修建神社殿堂而募集布施之時,則可令她們將遠古流傳下來的內庭祭祀時的秘技展示給大家。你認為如何?」
    「秘技……」
    信秀緊緊盯住波太郎,道:「瞧你那慌張的眼神,定想說神靈會因此降罪云云。我的想法卻正是以此為根本。哈哈……開始時或許還不如鄉下的戲班子。舞者不能完全依照古代神樂,要吸收能樂和狂言中的舞姿動作,充分展示年輕女子的嬌艷……好生培養她們,讓她們成為出色的舞者,以讓眾人一心觀賞她們的舞姿,甚至讓觀賞者誤以為她們乃天女下凡,來到這殺戮的亂世。屆時,只要到各地走一遭,各地的神社便會紛紛建造起來——世人無不喜歡美好之物。」
    波太郎瞪大了眼,無語。這又是信秀大膽的奇想!他竟然要將兩千年以來一直秘密舉行的神事公之於余,斯時定會讓世人大吃一驚。若說這是讓世人吃驚的舉動,他要將三種神器公開,那麼他很可能會說出要讓天子致辭的話來。他的所有舉動,卻都和他自己的利益密切相關。
    波太郎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咬咬牙道:「此舉會為大人帶來什麼實際益處?在下實在想不出。」
    「稍安勿躁。我不會無緣無故這樣說。在神樂中吸收能樂和狂言,加上正在流行的念佛、京城的極樂舞以及新式歌謠……啊,必是一種出色的舞蹈。舞者和歌者可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子,都是一心侍奉神靈、一塵不染的天女。」對舊習不屑一顧的信秀,漸漸陶醉於自己的狂想,競似有些著魔了。「在神靈面前畏畏縮縮不過是弱者的表現。要告訴世人,倘若接受這些天女,福澤便會滾滾而至。這種說法一旦流傳開去,各處必會爭相搶奪舞者……你認為如何?有把握嗎?」
    「若在下不接受此任務,大人還會把這些女子交與我嗎?」
    「當然不。你把她們培養出來,即可以此為名,巡迴諸國,宣講勤王之道,豈非一舉兩得?當然,我的目的並不在此,我是要讓她們暗中為我所用……」信秀環顧了一眼四周,小聲道:「讓她們像伊賀和加賀的忍者一般獲取各地消息。」
    波太郎沉吟不語。信秀竟然想利用神靈去獲取消息。暫且不論其善惡,也只有他方能想得出。
    「此事用不了兩三年。六個女子當中,第一個有惹人生憐的身姿,第五個具美妙的歌喉,最後一個則有驚人的氣魄,按每人的脾性品貌加以調教。此事全權交與你。可與伊勢、熱田神官聯手,也可選擇遠方的出雲。你只需說利用此事可重建荒廢的神社,那些貪婪的神官便不會有任何異議。神靈的呵護,加上你的深謀遠慮,此事天下何人能知?」言罷,信秀旁若無人地笑了。「至於此次聯姻,我不會就此罷休!哈哈,把這六個女子帶回熊邸,悉心調教吧。」
    波太郎微微點了點頭。
    「今年這裡還會燃起戰火。」信秀突然轉換了話題,「松平廣忠迎娶於大,成了刈谷的女婿,駿府今川怎會輕易放過他?他們定會讓松平氏去奪回安祥城。哦,此次水野忠政大概不能擔當我方先鋒了……你有什麼想法?」
    波太郎己想要告退:「近日對於城中之事,在下一概——」
    「不知?哈哈,你在暗處操縱刈谷公子信元,卻稱對城中之事一概不知?好了,讓我告訴你。於大出嫁之後,水野忠政便身體欠佳,並以此為由拒絕為我出征,而今川則定會認為此乃絕好的機會,因而舉兵。此為一頓饕餮大餐,我要將他們和那寶貝女婿一網打盡。這事你也要多多費心。」言罷,信秀擊掌叫來了松平信定……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0
第六章 種天下


    〖款款御衣,
    纖纖長袖,
    綣綣似練,
    依依若仙,
    ……〗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小女孩的歌聲,杜鵑從大林寺的樹林一路啼叫著朝岡崎本城飛來。
    周圍已儼然一幅夏日景象。頭頂的綠葉迎著微風輕輕搖擺,護城河裡的水已經漲到了河沿,站在河邊便會濕了褲腳。於大今日來到了北苑,她已很久未來拜見母親了。
    「剛才那首隨風傳來的兒歌與織布有關。」華陽院眯眼望著護城河對面開闢出來的太衛門一帶,道,「聽說以前這一帶進獻過製作和妙御衣的紅絲線。這首歌應是當時流傳下來的。」她看了看腳下茁壯成長的棉花苗,繼續道:「當時的女人每日忙於養蠶。她們除了獻絹,還要獻上粗布御衣所需之麻,而現在,你即在為普及棉花栽培而不辭勞苦。」
    不知從何時起,岡崎人開始稱於大為上房夫人。廣忠叫她上房,家臣和嬤嬤們也親切地稱她上房夫人。與太夫人相比,於大似更受歡迎。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剛才提到的棉花,就連華陽院,也親自到田裡播種、栽培。以前有一個天竺人來到三河福地村的天竹,曾經推廣過棉花種植,當時甚至開始棉神祭祀,但後來不知為何不了了之。
    於大說,這次帶來的棉花種子定要發下去,讓松平氏的功德澤被後世。家臣對上房夫人的想法交口稱讚,其他的側室也都說:「這想法真不一般哪!」她們的嫉妒心漸漸消失了。當然令她們感佩的不僅如此。以前廣忠身體虛弱,如扶風弱柳,令人提心弔膽。自從於大嫁過來,廣忠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好,體質也強了許多。
    「多虧了上房夫人,城主開始吃蘇了。」
    蘇乃先前三河進獻宮中的貢物。於大知其製法,便下令菅生村的莊主製作。將一鬥牛奶熬製成大約七八合的柔軟膠體,每日食少許,就會渾身有勁。開始廣忠認為蘇是一種毒藥,不敢食。於大當著他的面親自嘗試,告訴廣忠,古時,每逢丑年都要向皇宮進獻此物,廣忠這才開始嘗試。這種傳聞與於大燦若春花的美貌一起,使她廣受愛戴。
    華陽院對此自然是喜不自勝。不管自己和於大在一生中將會遭遇怎樣的波折,推廣的棉花種植自能長久造福世人。想到這裡,更覺得剛才聽到的那歌謠沁人心脾……
    華陽院說,先讓百姓家的女人種植棉花,然後將種子分贈內庭的女人和重臣的妻室。年內盡量多收種子,來年再把它們分給百姓,教給他們栽培的方法。否則,棉花種植會有再次滅絕之虞。而且,若是內庭培育出來的種子,百姓們拿在手裡的感覺也大不一樣。
    對於棉花的栽種,華陽院比於大要熱心得多。然而,她把好久不見的女兒帶到田裡,並非僅僅想告訴她培植棉花的經驗。
    戰爭的陰雲再次籠罩在尾張、三河和駿河上空。松平氏被尾張奪走了安祥城,駿河的今川氏當然難以忍受。據說今川正在致力於改善與武田氏的關係,以便自己在攻打織田時,武田氏不至於從後方偷襲。一旦作好萬全的準備,今川氏定然會出兵三河,與織田氏背水一戰。於大年輕的丈夫廣忠定然會被任命為先鋒。而且,這一戰不管誰勝,松平氏都不會平安無事。目前,織田軍不可能一舉消滅今川氏,今川氏也不可能那般容易就剷平蒸蒸日上的織田信秀。夾在兩大強藩之間的岡崎城,命運就變得甚是悲哀。岡崎城現在就像一點微弱的星火,走錯一步就有熄滅之危。不管是華陽院還是於大,都只是這危機之中的一介女流。華陽院曾被水野氏輕率地轉送給松平氏,而於大日後也不知會遭遇怎樣的風浪。華陽院正是想借栽培棉花一事開導女兒。「男人無不逞強好勝,戰事也許還會發生,而棉花卻能茁壯成長。於大,從棉花的成長中你想到什麼?」
    「女兒想到了生命無常。」
    「是啊,在你我之後,唯獨這棉花還可繼續留存,雖然人們會忘掉第一顆種子是你帶來的……」
    「是啊。這塊田裡的棉花長得最好。」
    華陽院看著彎下腰撫摩棉花葉的於大,繼續道:「於大,棉花和女人的命運還真像。」
    「棉花和女人……」
    「我雖離開了刈谷,但忠守和信近都已平平安安長大成人。而且,你現在也來到了我身邊……」華陽院笑了笑,說道,「廣忠待你好嗎?」她拐彎抹角,其實只想問這個問題。
    於大臉頰忽然泛起紅暈。夫妻間無法啟齒之事,令她臉上發燒。
    「他與阿久有情在先。男人總是對自己的第一個女人念念不忘,不管她是誰。或許是因為……」
    華陽院看到女兒羞答答的樣子,更加好奇,「棉花啊……就是棉花。你要時刻想到棉花,學會忍耐。」
    於大害羞地看了母親一眼,輕輕搖首,道:「女兒也給阿久送去了棉花種子。」
    「哦!阿久……」
    「阿久亦是真正關心城主的人。」
    「那……那你不覺得苦嗎?」
    於大微笑著摘下一片已經枯黃的葉子,道:「女兒覺得阿久內心更苦。」
    華陽院感到自己受到了重重的回擊。心道:「這孩子真要強。」可是,這到底是敷衍之辭,還是她已有了駕馭廣忠的自信?華陽院想繼續試探,便對於大笑了笑。「日頭越來越毒了,我們去陰涼處吧。」她一邊領頭往院子里走,一邊道:「愛或被愛,都是虛無縹緲的泡沫。一旦廣忠身有不測,你又會怎樣?」
    不知於大是否聽出了華陽院的憂心,她回道:「憎恨別人時,別人也會恨你。善待別人,人便善待於你。」
    「你是在說阿久,還是在說廣忠?」
    「都有。」於大低著頭,繼續道:「城主若身有不測,我自會去死。」
    華陽院悄悄轉頭凝視著綠葉,莫非這孩子已經喜歡上了廣忠?若真如此,也就無甚可說了。華陽院年輕時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歷。當年,水野身邊也有其他女人。當她幾乎已心灰意冷時,情意卻在她心中悄悄萌芽,而且,不久便有了孩子。於大或許現在還無法明白因為身孕而得到解救的母親的心,但她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日,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享受著天地間最大的幸福。
    華陽院回到屋裡,命侍女端來一壺涼麥茶。一向與於大寸步不離的百合和小笹今日也跟了過來。大家一起喝茶后,華陽院道:「上房夫人趕快生個公子就好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道:「上房夫人能替我給勘六帶些禮物過去嗎?是船商送過來的,據說是在土佐製造的黑砂糖。」她故意提起阿久生的勘六,目不轉睛地看著於大。
    於大從華陽院那裡拿了黑砂糖,辭別時已過未時。這種黑色的東西雖也被稱為糖,卻無一點黏性。而且,只要在舌尖放上一點,強烈的甜味便會在口中擴散開來。
    此時尚無人知道天下競有甘蔗。早在孝謙天皇在位時的天平時代,作為成品的砂糖就或有使用,但是甘蔗傳到民間卻是很久之後的事。甘蔗是在慶長年間從薩摩開始廣泛栽種。因此,天文年間的砂糖還是罕見的奢侈之物。華陽院讓於大捎回砂糖,但阿久不會輕易拿給勘六吃。即便是在平常,阿久也會對華陽院和上房夫人心生疑竇。華陽院一直希望於大能早日生下一個不輸於勘六的公子。於大對此多少知道些,可她仍不明母親為何讓她特意給勘六捎去這種稀罕之物。
    於大早已與廣忠如膠似漆,此間於大漸漸明白了作為一個女人的職責。若廣忠身有不測,她決不獨活。這是二人溫存之時,於大對廣忠發自肺腑的告白。在柔軟的被中,他們緊緊相擁,共同分享幸福之妙。每當在那種時候想到阿久,她都無法忍受。她不想把廣忠讓與任何人,希望廣忠屬於她一人,只有她才有權擁抱他。雖說如此,她卻從未想過把廣忠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但她也隱隱約約知道,阿久對她抱有嫉妒和憎惡。可今日,華陽院竟讓她去阿久夫人的房間,給勘六送禮物!
    回到內庭,於大未回自己房間,而是直接去了阿久處。
    「上房夫人來了。」侍女阿萬看見,非常驚訝,慌忙進去通報。阿久匆匆來到門口迎接。正值夏季,她還未及整理身上的單衣,道:「恭迎夫人。」語氣雖然柔和,於大卻能看出她眼裡明顯的恨意。
    於大微笑著點頭致意,默默走到上座:「牡丹開得真漂亮。」
    「這是城主吩咐的,每年都要在院子里種上一些。」
    「阿久,我給你的棉花種上了嗎?」
    「啊……種上了。」
    於大這才將視線轉移到在旁間玩耍的勘六身上,道:「太夫人帶給勘六一些禮物,比甜酒和柿餅還要甜,是用甘蔗煉的砂糖。我帶來了。來,勘六,到這邊來。」
    見於大拿出一個小紙包,阿久夫人頓時面色蒼白。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側室,又是庶子勘六的生母,她已年滿十八。在十八歲的阿久眼裡,上房夫人於大還只是個孩子。可是這個孩子卻愈來愈讓她喘不過氣來。若壓力僅僅來自於於大的正室名分,阿久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坐立不安。於大的品行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就像剛剛做好的柔軟年糕,堅韌而凝重。於大當初讓阿久種植棉花時,阿久推說自己沒有種植經驗。於大輕易反駁道:「這能給城主,不,說不定哪一天還能給勘六帶來好處。於大也無經驗,但會試著去做。你也一樣啊。」阿久一時無言以對。
    當年廣忠要在於大嫁過來之後暗施辣手,是阿久制止了他。阿久乃同族松平左近乘正之女,特意被選出來安排到逐漸式微的幼主身邊,保護他不受私通織田信秀的松平信定一干人的毒手。可是,不知不覺中,阿久被十四歲的於大的光輝掩蓋了。就連廣忠,也似完全忘記了當初設計毒害於大一事,把對阿久的寵幸完全轉移到了於大身上。阿久因此整日坐立不安,她擔心這樣下去,自己和勘六將為人暗算。
    阿久之所以要親自撫養勘六,亦是出於對信定一干人的警惕。但是,現在她還要警惕於大。然而,現在於大卻要讓勘六品嘗這種狀如藥膏的黑色東西。
    「勘六,來,過來……」聽見於大呼喚,小勘六睜著一雙天真的小眼睛,搖搖晃晃笑著跑了過來。
    「啊,勘六……」阿久突然從旁將他抱住。她眼角上吊,全身發抖,失去了血色的嘴唇在光影的映襯下,像紙一樣蒼白。因為事出突然,阿久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只是結結巴巴道:「要是……要是……尿到夫人您身上了,該如何是好。請……請夫人原諒我的失禮。」
    於大已經預料到阿久會驚慌。母親也應該知道阿久現在的心情,但她卻給女兒派這樣的差事……於大心中一陣難受。但若扭頭走開,或許會讓情形更加難堪。於大微微笑著,取了一點黑砂糖,放入口中。很甜。那甜味滲透到牙縫裡,迅速在口中擴散開來。
    阿久緊緊抱著勘六,全身發抖。在於大的眼裡,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母親,舉止中流露出真切的母愛。
    「來,勘六,你也吃一點。」於大再次喚道。
    勘六很不情願地拍打著母親的手,或許這個天真的孩童方知於大的笑容里並無害人之意。看到於大嘴裡嚼著什麼,他嘟囔道:「啊……哦……」他伸出小舌頭,在母親懷裡掙扎。可是,阿久仍然沒有放下他。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剛才吃下那怪東西的於大,屏住了呼吸。於大突然想哭。連這種甜甜的美味也不敢輕易品嘗,這個世上的猜疑何其多!她感到悲哀,但更加讓她的心靈受到震動的,乃是這位不顧一切保護孩子的母親的心。
    華陽院希望於大能夠早日生一個公子。或許她正是想讓於大體味這種做母親的心情。或許,她說女人和棉花一樣,即便是自己死了,孩子們也能享受未來世界的喜悅。嘗完黑砂糖,於大再次向勘六伸出雙手:「勘六,來,讓我抱抱。」
    「啊……啊……」
    「這是船商給祖母的禮物,是土佐出產的珍貴砂糖。太少了,連你父親都沒給呢。甜得讓舌頭髮麻了。來,再來嘗一口。」說完,她瞧了一眼在旁邊屏住呼吸不敢吱聲的阿萬,吩咐道:「給你們夫人也拿點過去。」她取了一點放在懷紙上。阿萬接了過去,戰戰兢兢送到阿久面前。阿久這才放鬆下來,勘六趁機從她腿上溜下。「啊,這……」當她再次伸手時,勘六已經到了於大身邊。
    「啊……啊……」勘六漲開小嘴。於大彎腰,輕輕地親了親他的小臉,她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後對勘六道:「來,你也嘗嘗。這在三河可沒有呢。」
    當她的手指輕輕碰到勘六的小嘴時,於大才真正領悟到母親讓她來送黑砂糖的苦心。
    孩童溫潤的小嘴有著讓女人陶醉的力量,於大突然發自內心地想要一個孩子,她突然明白了母親的心思。母親正是想讓她明白這種感情,才讓她來找勘六。勘六久久回味著,阿久急急將阿萬送去的黑砂糖含到口中。她瞪大眼,先前的不安完全融化在享受之中。傍晚的微風夾雜著院子里牡丹的花香,輕輕吹了過來。
    於大看見阿久臉上的不安漸漸消逝,遂將剩下的黑砂糖遞給阿久,再次親了親勘六,便站起身,帶著候在隔壁房間的百合和小笹回了房。
    「你們覺得勘六怎麼樣?」她一本正經地問兩個侍女,「城主應該也很疼愛小勘六吧。」
    百合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小笹卻毫不掩飾道:「夫人您也趕快生個孩子吧。」
    於大的臉刷地紅了,沒有做聲。
    「您生下的孩子才能繼承岡崎。勘六公子不過是庶出。」
    聽小笹說話如此放肆,於大不由得責備道:「小笹,不得無禮!」
    黑砂糖的強烈甜味還留在口中。在她張口責罵小笹的一瞬間,甜味突然變得發膩,她突然感到噁心想吐。她驚訝地閉上嘴,捂住胸,阿久剛才充滿戒心的樣子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母親絕不可能加害自己,但自己卻有可能因為誤食而中毒。百合最先看見於大的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慌忙問道:「夫人您怎麼了?」
    「百合,你趕快去看看勘六。方才的糖太甜,不能吃得太多。快去!」
    「是。」
    百合出去之後,於大捂住胸口,伏在地上,不停地彎腰作嘔,身體也痙攣起來。
    「夫人……您怎麼了?」
    「小笹……端漱口盆來。」
    「啊……是。」小笹慌慌張張端來漱口盆,轉到於大身後為她捶背。於大終於吐了出來。小笹一時不知所措,她奉命為夫人嘗毒,而今日,因為砂糖乃太夫人所贈,她完全忘記了嘗試。於大肚子里那些噁心的東西似乎就要吐出來了,小笹渾身都僵硬了。
    可是,於大每次彎腰吐出的都是些黃色的汁液,不是黑砂糖。她的額頭已經滲出晶瑩的汗珠,嘴唇發紫,臉上有些扭曲,清澈昀眸子里淚光漣漣。看來事情非同小可。須賀接到百合的知會,趕了過來,盯著於大的臉,一邊為她揉背,一邊認真道:「夫人大喜啊。這是懷孕的徵兆。真是可喜可賀啊!」
    於大想要的那個生命已在她肚子里萌芽,幼稚的她卻無知無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1
第七章 連環套


    刈谷城的跑馬場。烈日之下,海風捲起滾滾塵埃,人馬俱是一身塵土。
    「駕!駕!」
    左邊是護城河,右邊是一座小木屋。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切都沒精打采,河堤上的綠葉也變了顏色。馬場上,騎著四歲鹿鬃馬瘋狂賓士的,乃一月之前剛被任命為下野守的刈谷新城主、於大的兄長水野信元。今日他接待了兩位客人。父親在於大出嫁之後,身體欠佳,已疏遠了政務,但對年輕的下野守仍然不太放心,並未將全部事務交與信元。
    「岡崎的夫人懷孕了。」當忠政聽到這個消息,高興道:「好!這麼說她是個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好,太好了。我的外孫、清康的孫子就要出生了。」至此,他才把城中大小事務全權交與信元。在忠政眼中,那個奪去了愛妻的松平清康雖然可恨,卻也是一條值得他懷念的好漢。只有清康,對有燎原之勢的織田信秀毫不相讓,甚至一舉攻到了尾張的守山,讓信秀也心生懼意。在忠政看來,清康此舉完全是缺乏謀略的魯莽之舉,正是因為這樣魯莽,才導致他在守山一役中被人刺殺,萬丈雄心化為烏有。但無論如何,他的勇氣和果斷的確非比尋常。
    「希望生出來的孩子能擁有我的忍耐和清康的果斷。」
    於大的懷孕讓忠政的夢想離現實又近了一步。只要於大能生育,她定能生出一個理想的孩子。剩下的便只有祈禱了。忠政暗中派人給鳳來寺送去了請願文,他覺出自己的身體正在一步步走向衰弱,但只要能換來孩子的平安降生,萬事皆安。而且,他決定在此重要關頭,加強全權負責城中事務的新城主在刈谷重臣面前的威嚴。
    這時,信元迎來了兩位客人。他們和信元密談了半個時辰后,旋即離去。即便是那些親近隨從和貼身侍衛也能看出,二人乃是肩負著重大使命的織田氏使者。
    「戰事馬上就要開始。」
    「此次主公肯定不會追隨織田氏,老城主和藤九郎也不願與岡崎發生戰事。」
    「況且現在岡崎的夫人有孕在身。老城主定會以身體欠佳為由,拒絕與織田氏結盟。」
    種種傳聞像風一樣在城內外傳播開來。人們從使者回去時的臉色和送行時信元的神態中窺見端倪。信元心情鬱悶時常會在馬場上騎馬狂奔,而今日他看起來比以往還要暴躁。
    「駕!駕!」
    信元揚起鞭子,抽打戰馬,在烈日下的馬場上狂奔。他全身都已濕透。若是往常,他會跑到鹽濱,讓海風吹乾汗水,吹走內心的煩悶。但今日,他卻越跑越煩躁。使者的話就像他額頭上的塵埃,夾雜著讓他深感不快的膩味。
    使者乃平手中務大輔,他乃信秀首席幕僚,並為吉法師之師。他說話時的語氣讓人想起信元的父親水野忠政,不卑不亢,慢聲細語,條理清晰。這是織田氏的家風,出使不僅僅是傳遞一個指令,還要給對方無法抵抗的威壓。聽者經常弄不清到底使者是在代替主君傳話,還是在表明自己的意見。
    「我家主公說,令尊行事過於謹慎。武將都和遠方大名聯手,進攻周邊小藩,而令尊卻常反其道而行。前時竟然將女兒嫁給了去年的敵人松平氏……真乃卓見啊!」說到這裡,他眯起細長的眼睛,觀察信元臉色的變化,又道:「長此以往,局面將難以收拾。既不追隨織田,也不投靠今川。一方面和今川治下的岡崎親密往來,另一方面又和織田氏藕斷絲連……以後萬萬不可如此。無論如何,到了您這一代,應當認識到,現今的嚴峻情勢已不容猶豫。您不進攻別人,便會被別人消滅。此乃方今年月的悲哀。」
    隨後他便開始閑話,或是稱讚庭院的設計精巧,或者詢問鹽場的情況,或者品評今川義元父子和松平廣忠,偶爾也會談起足利一門的衰微。事實上,使者此行的目的,便是想讓信元充當攻打今川的先鋒。
    信元本想以父親病重為由,再考慮幾日,但對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竟說出意想不到的話來:「差點忘了,聽說大人在熊若宮府上見過了吉法師公子。公子見過的夫人,現在還在城中嗎?吉法師公子讓我向夫人問好。」
    信元立即有一種被人抽了一巴掌的感覺。他想起當時自己心中湧起的惡念。可以把這話理解成織田氏對他的警告,旨在告訴他,織田並不完全信任他;但也可以理解為,織田已經把他當成了敵人,不允許他說半個不字。身為一城之主,竟然與城外女子私通,還在吉法師面前花言巧語,稱要將這個女子娶回城中,眼中還有織田氏否?使者的語氣飽含著諷刺。
    信元以須和父親商量之後再作答覆為借口,打發走了使者,但心頭的煩悶卻怎麼也揮之不去。「父親不會不管。是他把於大嫁給廣忠……」他圍著馬場轉了六圈,正騎馬從小木屋前馳過時,一個人影一個箭步衝過來,擋在他面前。
    「兄長!」那人厲聲叫道。信元被嚇了一跳,猛地勒住韁繩,腳蹬離開了馬腹。
    「笨蛋!」信元差點摔落在地,跳下馬時一個踉蹌。「藤九郎,你莽莽撞撞的,被馬踩到怎麼辦?」
    「不會。」對方斬釘截鐵答道,「兄長,我有話與您說!」來人乃於大的同胞哥哥藤九郎信近。信近還留著額發,臉色蒼白,但長相俊美,英氣勃勃,很像母親華陽院。此時他雙眉豎起,滿頭大汗。
    「有話說也得等我勒住了馬。藤九,不可太任性了。」
    「不。兄長您才任性呢,您完全無視父親。」
    「我無視父親?」
    「您是怎麼答覆織田氏使者的,之前不是已經說好,以父親有病為由,此次不出兵嗎?」
    信元咬了咬牙。他沒像往常那樣大發脾氣。他向下人遞了個眼色,把韁繩扔給下人,「就因為這個大驚小怪地跑來?」
    「當然,這可是水野氏的大事。」
    「不。不僅是水野氏,這於松平氏亦生死攸關。」信元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他本來想說,不就是因為岡崎城有你的母親和妹妹嗎,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華陽院的五個孩子中,藤九郎信近乃是最性急也最率真者。他認準的理兒,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在諸兄弟當中,信元和信近可謂水火不容。父親已經無心和岡崎作戰,信元若堅持出兵,很可能會先把信近除掉。
    「聽說您對使者說,要考慮之後再作答覆,是嗎?我想聽聽您的打算!」
    「我當然有打算!」信元可不願在弟弟面前示弱,故意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道:「這裡太熱了,我們到那邊大樟樹下說話。」他領頭緩緩朝樟樹走去。剛才在馬上搖晃得太厲害,他還感到大地在顫抖。
    藤九郎信近似乎是拿定主意要和哥哥一爭高低,隨信元到了樹蔭下。信元一屁股坐下:「真熱啊!」
    信近緊緊盯著哥哥,毫不示弱:「我並不害怕您去攻打我母親。我只是害怕您加入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當中,以致骨肉相殘,白白喪命。您為何不明確拒絕使者?我想聽聽兄長的想法。」話說得大義凜然,卻可明顯看出,他內心最害怕的,還是他母親居住的城池遭到攻擊。
    知了在兄弟二人頭頂不知疲倦地叫著。信元心中暗笑,卻道:「你別著急,先坐下。」
    信元心道:藤九郎啊藤九郎,你把父親的弱點可全都學來了。原本聰明清晰的頭腦,卻被感情毀掉了。父親經常說:「一切都是為了水野大業。」可是對於被清康奪走的妻子,他卻始終難以忘懷。他把於大嫁過去,不正是這種情感的表現?被人奪妻卻不記恨,反而將女兒也嫁過去,讓女兒生下的兒子繼承對方家業。如這麼理解,父親倒具有普通武士不可企及的寬厚大度和深謀遠慮。但實際上,這一切不過是出於對妻子難以割捨的情義。藤九郎雖然性情剛烈,在這一點上卻極像父親。
    信元看來,信近之言不是在看清時局之後得出的冷靜結論,面是對生母和妹妹難以忘懷。這個世界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情感在這亂世中最是柔弱無力。
    「你說是毫無意義的犧牲?」
    「對。」年輕氣盛的藤九郎信近點了點頭,繼續道:「我認為參加這種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利益的戰事,並因此加深與松平氏的仇恨,簡直是愚蠢之極。」
    「愚蠢之極……哈哈。你這話有意思。依你看,我們應投靠織田氏,還是今川氏?」
    「誰也不投靠!我們不是織田,也不是今川,我們是水野!」
    「話雖如此,可你看看我的名字。信元的『信』取自信秀,『元』則來自義元。」
    「若是考慮到這些,不投靠任何一方,方是上策。」
    信元厲聲道:「幼稚!一山不容二虎。現已到了兩虎相爭之時,根本無法保持中立,靜觀其變。」他壓低聲音,繼續道:「你可知道,今川氏與足利將軍雖源自一家,卻早已敗落,不過是一心仰慕京都風雅的朽木。而織田氏乃是茁壯成長的大樹,勢不可擋。當這兩棵樹均枝繁葉茂則罷,一旦到了不砍倒其中一棵,另一棵無法生長時……你不該不明白其中道理。」
    「我絲毫也——」
    「你還不懂?」信元壓住心頭的怒火,苦笑道,「我再說一次。此時咱們都該放下感情。即便是我,也根本不喜歡織田。但一山不容二虎,你只能選擇其一,現在已經到了抉擇之時。」
    藤九郎信近往信元身邊靠近一步,大聲笑道:「這便是兄長的深謀遠慮?」
    「怎麼?」
    「一山不容二虎。哈哈,的確有這樣一句古言。但我也知另一句古言,便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兄長明知如此,還要主動加入這場戰事?」
    聽信近這麼一說,信元頓時失色。若是往常,信元定會揮刀相向。但現在他乃一城之主,須有包容異議的器量和責任。「哦?還有這樣一句古言……」
    信元壓抑住心中愈加強烈的不快,狠勁點了點頭。「可是……藤九郎,當你事前就知哪只虎會死,哪只虎會傷時,會怎樣?你還要靜觀其變?」
    「兄長您似已知結果?」
    「正是。」
    「因此我們更不會投靠織田氏。因為……」
    信近以為自己能說服兄長,他挽了挽袴裾,也坐到樹下。「要是因為有我們相助,這隻老虎得以輕易取勝,你以為他會怎樣?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我們刈谷和尾張接壤,織田氏豈會放過我們?他們要是找借口向我們出兵,又當以何應對?」
    「不錯……」
    「因此,我們只能靜觀其變……這是父親大人和眾家臣商議之後的決定。老虎若傷勢嚴重,我們也保存了實力,老虎便不會輕易攻擊我們。兄長您早就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任何時代,小國弱藩的悲哀都是一致。或主張投靠這一方,或主張投靠那一方,或主張保持中立,三方整日爭論不休。水野氏自然亦不例外。
    見信元沉默不語,年輕的信近以為兄長已經屈服。可是他怎知,言辭根本無法改變他人,有時口舌之勝反而會令對方耐性盡失。然而信近不懂此理,他在不知不覺間做了一件傻事。信元哪裡會屈服於這個口齒伶俐的弟弟,他已經忍無可忍了。
    此事並無是與非,乃是世人的宿命。
    我須殺了他!信元心道。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信元馬上找到了理由:信近已陷入對母親和妹妹的情感中,不能自拔,喪失了正確的判斷能力。如此下去,只會種下禍根,最終導致水野氏走向滅亡。他卻並不知,他這個決定的背後,隱藏著對這個異母弟弟的嫉妒。信元從小便失去了母親,不知母愛為何物。
    「哦……你的想法也有些道理。」信元口氣軟了,卻暗想:我應在何處殺掉這個傢伙呢?他突然心生一計。
    畸形的時代造就了畸形的人品。在這個血腥的亂世,骨肉相殘早已不足為怪。為了生存,需要種種謀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管是整日為柴米油鹽奔波的百姓,還是養尊處優的大名,並無不同,均同時生存於這個空前的亂世之中。
    在相信只有投靠織田氏方能生存下去的信元眼中,弟弟成了他的最大威脅。若他鐵心投靠織田,信近必會揮刀相向。但他一想到要在熊邸除掉信近,以便一箭雙鵰,也不由得感到脊背陣陣發涼。他亦覺得骨肉相殘甚是悲苦,但這個亂世絕不允許感傷。
    信元鎮靜下來,道:「我或許的確有欠考慮。藤九郎,此事先莫聲張。」
    「為何?」
    「我會告訴你我的想法,也會認真聽取你的見解。但若讓外人聽去,就不好了。我現在很忙。稍後我們去熊若宮府上繼續討論這個話題。」說完,信元呼地立起身來。信近點了點頭。看到哥哥聽從了自己的意見,他感到由衷地高興。「記住,切切莫要讓人發現,到時熊邸的弔橋自會放下來,你暗暗進去則可。」
    「什麼時候?」
    「月亮出來之前,戌時左右……過橋之後,到一個小門前,敲三次,每次兩下,這是暗號。」
    這是信元進入於國閨房時的暗號。
    「敲三次,每次兩下。」
    「對,到時一定要戴上面罩。出來迎接的女子肯定以為是我,此時萬不可言語。此前我已經到了那裡。到時我會告訴你,我為何未對織田使者明確表態。然後,我們仔細推敲。」
    信元看著信近,點了點頭,邁開大步離去了。頭頂的蟬歇了一會兒,又開始嗚叫。每當海風吹起,便會捲起煙霧般的塵埃。信元背上開始冒汗。他吐掉嘴裡的塵土,抬頭盯著天空。
    織田信秀的使者平手中務過於鎮定的表情和信近的臉重合在一起,浮現在他眼前。不管怎麼說,讓織田知道自己私通城外女子一事非常不妙。於國嬌艷可愛,她纖弱的心靈和身體都讓信元傾倒。但若把她娶回城裡,日後城中事務便不好處理。但若把信近騙到於國的住處,借織田氏的人除掉他,則既除掉了信近,也可平息自己私通城外女子的流言。此事不僅是一石二鳥,而是一石三鳥,因為於國可對信元死心了。
    信元用手遮擋著烈日,走進本城,他支開貼身侍衛,走到院子里。酷熱的陽光下,護理庭院的芥川權六郎指點著三個工匠,擺弄著小河邊的石頭,以便向泉邊引水。
    「權六,能順利把水引過來嗎?」信元問道。
    背手看眾人忙碌的權六郎肅然答道:「城主。您站的地方是放燈籠的。」他邊說邊把信元拉開,小聲道:「城主,事情果然如您所料。據說織田密令平手大人速回那古野,若您不願加盟,則不用等您的答覆。」
    「果然如此。還有什麼消息?」
    權六郎臉上露出一絲笑,道:「小人以為其他事並不重要,因此沒去打探。大人,對方連熊邸都控制了,隨時都可能派人朝您下手。您千萬不可隨便出城。」
    信元呵呵一笑。他若拒絕與織田氏結盟,織田信秀豈會輕易放過他?這一點不用權六郎提醒,信元心裡如明鏡一般。
    「臭小子,竟然如此不知好歹!」織田定會令上野、櫻井和安祥之兵前來圍攻,截斷刈谷和岡崎的聯繫,然後像捏死口袋裡的小老鼠一樣將信元捏個稀爛。信秀一旦下定決心,定會首先在熊邸對信元下手。信元出沒熊邸的秘密,城中雖無人知曉,織田氏卻一清二楚。
    「權六,過來。」信元裝作欣賞庭院景緻,走出了七八間遠。芥川權六郎其實是個忍者。自從南北朝楠木氏開始培植忍者以來,各地武將爭相效仿,忍者遂遍布天下。
    「權六,你是我的屬下還是……父親的忍者?我想先弄明白。」信元若無其事道,緊緊盯住對方。
    「大人這話問得古怪。」芥川權六郎也盯住信元,道,「忍者向無二心。小人乃老城主傳給大人的一件秘密武器……大人把我當成您繼承下來的一件武器則可。武器是不可能有異心的。」
    信元微笑道:「話雖如此,但你們這些人不就是善於欺騙嗎?剛才的事休要告訴我父親。」
    權六郎也微微笑道:「就算大人讓我去取老城主的首級,小的也義不容辭。大刀在誰手中,便會聽誰使喚。」
    「住口!」信元輕聲責備道,「休得胡言!不信任忍者便無法利用忍者。此事休得對父親提起!」
    「忍者無嘴。」
    「今晚我會暗中去一趟熊邸。」
    「啊!這……」
    「無妨。我知,我會像往常一樣經弔橋去於國小姐處。我對自己有信心。」
    「小人知道,但這還是……」
    「哼!在院子里我自會謹慎。進了於國小姐房裡,就不怕了。但於國會把我的刀掛到刀架上。織田刺客肯定認為那是刺殺我的最好時機。」權六郎臉上毫無表情,這是忍者的習慣,他像一塊石頭般一動不動站在那裡,他明白主人的意思。
    「我以父親生病為由拒絕加盟織田氏,織田豈會放過我這塊絆腳石?你聽著,我要在戌時前往熊邸。」
    忍者依然無言。
    「不用暗中保護我。我會穿過弔橋,由後門進去。」
    權六郎道:「大人想讓人在於國小姐房星把您殺了?」
    「對,我必死無疑。」
    「那麼……小人就不跟您一起去了。」
    「好。你都明白了?」
    「既然必死無疑,小人就去通知織田刺客,告訴他們您的行蹤。」
    「他們已經混進刈谷城了么?」
    「是。是柘植門的刺客,共三組,每組三人。在使者到達刈谷前兩日就已潛入城中。」
    「哦,他們什麼裝扮?」
    「有乞丐父子,還有馬夫和修驗道的僧侶。」權六話還未完,信元已轉身離去。只要說了這些,這個無口無心的忍者便會去煽動刺客前往熊邸。
    信元突然覺得此舉過於殘酷,但他隨之搖了搖頭,趕走了這種傷感。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2
第八章 將計就計


    太陽落山之後,水野藤九郎信近便偷偷溜出了本城。月亮還沒出來。父親房裡已掌燈,窗邊胡亂開著幾株胡枝子花,映在隔扇上,像畫上去的一般。
    「父親也將不久於人世……」信近突然想到了人生。他一路思索著這些問題,從通往米倉的邊門到了本城的城牆外。美麗的天河懸挂在夜空,海水拍打著西側臨海的城牆,發出輕柔的聲音。
    嫁到岡崎的於大將會生下一個孩子……一個新的生命就要來到這個世界,真是不可思議。而隨著這個孩子的降生,父親忠政不久將離開這個世界,這同樣不可思議。在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夠長命百歲。可是,任何一個時代都有老人,也有年輕人。生而後死,死而復生,這個世上總會有很多人。生死到底掌握在誰的手中?是神,還是佛?
    蛐蛐開始嗚叫。開放的胡枝子花令人不可思議,人類有老有少,同樣不可捉摸。
    北條、武田、織田、今川,他們爭來斗去,到底要爭到什麼時候?就像今年的蟬和去年的蟬已然不同,雖然在世的時間有長短,人和蟬卻是一樣的。被殺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殺人的同樣不能永生……
    當信近繞過米倉,踏上通往北門的石階時,他決定不再和哥哥爭執。白日里,他的態度蠻橫了些。一想到哥哥信元加盟織田,讓自己和忠守去攻打母親所在的城池,信近不禁熱血上涌。或許血關乎生死,才對這種愚蠢的戰爭提出抗議。
    不知道於大生下的孩子將會面臨怎樣的人生,那個小生命已經孕育。信近經常在心中暗暗祈禱孩子能夠平安降生。這種希望使得他對哥哥的決定有強烈的反感。而且信近不喜歡織田信秀的行事方式。雖然忠政稱讚織田信秀勇敢剛毅,但他企圖以武力改變一切的做法卻有些過頭。或許織田的行為亦可理解為對豪門貴族極度的憎惡。
    信秀用人不拘一格,農民、市民、浪人,在他的巧妙煽動下悉數成了他手中的勢力。他急於以武力奪取天下,仇視一切陳舊的東西,坐在昔日貴人的白骨砌成的王座上,成為新的霸主。信近不能理解織田信秀的行為。過去的強者定也戴著道義的面具,做過同樣的事情。這些偽裝常能阻止不測發生,但信秀卻連這些面具都扔掉了。為了自己,他煽動領民,毫無顧忌地讓他們為他付出生命。信元被他的蠻力迷惑,急於與織田簽訂盟約。但現在,他聽了信近白天說的那些話,今晚在熊邸,他會改變主意嗎?「這次不能再和哥哥發生爭執,要平心靜氣地說服他。」信近這樣想著,來到護城河邊,輕聲令守門的武士開了門。他再次抬頭看了看夜空,不禁感慨萬千。
    出了城,風兒輕輕拂過臉龐。岡崎城是否也吹著同樣的風,撫摩著那裡清涼的夜晚呢?信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生身母親的影子。當初信近代替父親到岡崎城參加於大的婚禮,十年未見的母子三人相擁而泣。此種情景,令他隱隱認識到人生的悲喜無常。
    三人原本能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但為何人們總是用莫名的理由造起一座高牆,將他們分開?為何母子不能歡聚一堂?從那時開始,信近的心中就萌生出對人世無常的疑惑。
    若是為了保護領地不被侵犯尚可理解,但為了擴張領土而對弱者進行無情的殺戮,則令他感到厭惡而悲涼。他們忘了,猛將不管殺了多少人,最終都會老去,和弱者一樣變成白骨。在生死面前,人人皆同,它帶給人莊嚴的歡樂,也施予人殘酷的刑罰。人們能意識到這一點嗎?
    信近不知不覺出了金胎寺昏暗的樹林,沿著田間小路往熊邸走去。稻子已經結了穗,周圍蛙聲一片。信近再次叮囑自己不要和信元發生爭執,要心平氣和地將自己對人生的感悟、人世的悲哀說給哥哥聽,勸他不要加入這場愚蠢的戰爭。
    熊邸的壕溝映著燈光,撲人眼帘。一堵土牆靜靜地聳立在黑暗中,對面,倉庫掩映在樹木之中,像嶙峋的怪石。信近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頭巾。天氣不再那麼炎熱,身上的汗也已幹了。他戴上頭巾,加快了腳步,沿著土牆邊的柳蔭,匆匆來到散發著霉味的熊邸後門。
    正如之前約好的那樣,弔橋在一根粗麻繩的牽引下緩緩放了下來。霉味好像正是從那裡發出來的。青蛙受了驚,撲通一聲跳到水裡,在安靜的水面上盪起漣漪。
    信近小心翼翼環視了一下周圍,踏上弔橋。他知道熊邸中有一個叫於國的姑娘。這家的老主人在去世時決定讓這個姑娘終身侍奉神靈。信近聽到過關於她的傳聞,說她就像養在深宅里的葫蘆花一樣美麗。他還不知道這個姑娘已經被自己的哥哥信元粗暴地佔有,成了瘋狂的愛情的俘虜。當時,一城之主和城外的女子私通是不可想象的。
    過了橋,信近按照哥哥叮囑,找到了一扇小門,輕輕叩了三次,每次兩下。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阿藤……」隨著一聲低低的呼喚,一股蘭麝的香味撲鼻而來。
    信近聽到女人的呼喚,心中不覺奇怪。雖然周圍沒有光亮,但是他能感覺得到,她不是一位侍女或者卑微的女傭。信近隱隱約約看到她白皙的臉龐和纖弱的身姿,流露出美好的氣質,不由一驚:莫非她就是府中的於國小姐……
    既然信元能夠對這個侍奉神靈的女子呼來喚去,可以想見他的手段。信元曾說過他已經控制了熊若官,現在看來,那並非信口之言,而是真正收服了波太郎。
    女子在信近身後輕輕關上了門。她再次靠了過來,抓住信近的手,從袖口送到自己胸前,繼續往前走。
    「是於國小姐嗎?」
    女人從一側抱住信近的腰,她柔軟的手臂讓信近幾乎眩暈。他的手指觸到了女人富有彈性的乳房。
    「嗯……」於國邊走邊回答道,「人家等你好久了……」她後面的話變成了急促的呼吸。但這斷斷續續的話語讓信近愈加迷惑了。原本聽說於國一心侍奉神靈,不通世故。莫非這裡有不同於世間的禮儀,這種做法也是特有的?一種和淫蕩不同的妖媚,一種和妖媚不同的心跳,激蕩著信近的血液。
    穿過兩道柴扉,看見一盞沒有點亮的燈籠、幾塊石頭。走廊邊有幾處隱隱發亮,若不是引水管發出聲響,他還以為正有花開。
    「把刀給我。」於國說道。說這話時,她的手依然沒有放開信近,整個兒貼到他身上,將滿頭黑髮埋進他懷裡。
    信近摸了摸刀。照此際的習俗,去女人房中應該解下刀交給對方。但第一次去別人家,不解刀卻亦成了慣例。岡崎家臣們甚至如廁時也會帶刀。「值此亂世,必須處處小心。」他們泰然自若地將這樣的做法當成了慣例。
    若非年輕氣盛,信近或許不會將刀交給於國。可是於國的親密動作讓他失去了理智。待於國鬆開手,信近便將刀交給了她。於國捧著刀高興地朝廊檐走去。
    突然——一桿長槍從引水管出口的石頭后刺了過來,無聲無息。
    「啊!」信近發出一聲呻吟,隨後小聲叫道,「於國小姐……於國……」
    僅有胡枝子花和竹叢發出細微的聲響。
    信近緊緊握住刺到自己大腿上的槍尖,叫道:「於國小姐,刀……」
    於國有些驚訝。「刀?」
    她才發現洗漱盆對面的胡枝子叢中有微微的顫動。襲擊者和被襲擊者竟然都如此鎮靜。她匆忙跑回來,把刀遞給信近,顫聲問道:「難道有刺客?」
    信近沒有回答,他接過刀。這時,有兩個黑影從洗漱盆旁跑了過來。信近拔刀朝一個黑影砍去,落了空,只聽得呼嘯之聲。另一個黑影猛地退了一步,擺好架勢。
    於國什麼都沒看見,她只是感到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殺氣,恐懼讓她渾身發抖。「有刺客!」她想大聲喊,卻沒能發出聲來。「錯了。」蒙著臉的信近低聲說道,「我乃下野守信元——」他想起信元的話,將兄長的名字說了出來。信近在黑暗中辨認對方的模樣,他們好像沒穿夜行衣,而是著忍者常著的蘇芳染。只要稍一移動,便會馬上消失在黑暗中。
    「他們並不退去,看來沒認錯人。」對方依然站在那星,紋絲不動。他們的目標是哥哥。到底是些什麼人?信近暗暗奇怪,又一陣厭惡。
    一人手握長刀,另一人的刀被信近奪下,便取出了短刀擺好了架勢。若不是腿上被刺了一刀,信近定會怒不可遏地砍過去。雖然流血不多,但傷口處卻越來越痛。
    手持長刀的那人屏住呼吸,躡手躡腳走了過來。就在這一瞬間,身後的房檐上傳來響動,另一個人的身影嗖地從眼前掠過。
    「危險!有人——」於國尖聲叫道。她感到黑絲線一樣的東西落到了自己頭上。屋檐落下的水滴到放鞋的石板上,濺起水花。
    信近看清了那個身影,拿起長刀快速斜砍上去。鮮血飛濺,似狠狠砍了個正著,但沒聽見一聲呻吟。長刀輕晃,信近側向左邊,揮刀朝右砍去。幾乎在同時,又一個黑貓一樣的身影朝信近這邊撲了過來。
    「啊!」凄慘的尖叫不像是人聲,而像某種動物臨死前的悲鳴。
    府中響起零亂的腳步聲,人們慌忙打著燈籠跑了過來。於國只看見第一個跑過來的兄長波太郎,就失去了知覺。
    「發生了什麼事?」
    「下野守信元大人……被殺。」
    「什麼?下野大人……」
    於國在昏迷中隱隱約約聽到了這些聲音。
    「快救他,是信元公子啊!」
    人們抬走了另一個傷者,於國依然處於半昏迷狀態。
    當她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靜靜地躺在走廊里,身邊有一個腿上纏著繃帶的人,銀白的月光灑在他身上。於國撲了過去。「阿藤。信元公子……」她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嘴唇貼到他的脖子上。她已經忘記了羞恥,只想知道自己心愛的人是否還活著。他還有心跳,也能感覺到微弱的呼吸,卻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阿藤……信元公子。」於國有些發懵。今夜發生的事對她來說太意外了。她悲嘆,信元倘若就這樣死了,她也決不獨活。
    「阿藤,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我也……」於國開始檢查已經包紮好的傷口。槍傷不同於刀傷,不會流那麼多血,但傷口處白肉外翻,血染紅了周圍的肌膚。她可能認為傷者已經失去了知覺,突然用嘴去舔那血跡,想用舌頭舔乾淨對方的傷口。
    看到這個女子行為如此失態,信近終於明白,這不是普通的感情。「這個女子喜歡哥哥……」信近心中產生了巨大的疑問。於國弄錯了也就罷了,連波太郎也把他當成了信元,實在令人費解。剛才被兩個忍者夾攻,他便預料到有人正面攻擊他時,肯定會有其他人從屋檐上偷襲,所以仰面躺在地上,揮刀從下面刺向對方胸口,忍者甚至還沒來得及發出悲嗚,便一命嗚呼了。那時他卻故意發出聲音,裝出被對方刺中的樣子,騙過了另一個忍者,讓其收回了刀。但他不明白,本應該比自己先到的哥哥聽到這聲悲鳴,為何依然沒有出現?「難道哥哥根本就沒來……」信近開始猜疑。「哥哥把我騙了……」
    這時,於國抱住信近的頭,狂亂地親吻著他的面龐。「阿藤……你不能死!你不能比我先死!」於國越來越大膽,越來越瘋狂。她擁住信近,瘋狂親吻。月光變得黯淡,已經照不到信近的身體。真不知道這是一場鬧劇還是一場悲劇。若是平常,年輕的信近早已失去控制。但今天,他心中的傷痛遠遠超越了男女之意。波太郎如果知道哥哥的想法,不可能任信近假扮下去,但他也把信近當成了信元。這足以證明:哥哥根本就沒有來!
    放在往日,信近必已怒火中燒。但今天,他卻感到了一絲冷意,就像刀刃劃過肌膚。是一路上他的那些人生感悟,讓他開始覺得愛憎沒有任何意義,還是剛才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悲鳴便死去的忍者,讓他感到了人生的無常?一切都是哥哥的指使——他萬念俱灰。
    哥哥一旦下定決心,便不會放過誰。可是,他卻利用了深愛著他的女子,未免過於殘酷了。
    不知何時,於國揭開了信近臉上的頭巾。她想讓自己的生命和她深愛的男人融為一體,緊緊地抱著他哭泣。於國知道了面前這個人不是信元,會怎樣呢?信近突感大事不妙,但年輕的他不知道怎樣安慰於國。他伸手抓住被揭下的頭巾,想再次蓋住自己。他不是想通過此舉保護自己,而是為了不讓對方受到傷害。
    「啊……」於國驚叫一聲,接著又抱住了他。這個女子也許從一開始就知道信近沒死。「醒了……您醒了。」她似乎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滿臉淚痕地把頭埋到信近懷裡。信近迅速用一隻手蒙上臉。必須儘快離開這裡!必須作出決定,是回去和信元決鬥,還是就此遠走他鄉,消失在哥哥的世界之外?
    月光越發黯淡,周圍無一絲光亮。如果就這樣蒙面離開,或許對方不會發覺自己認錯了人。
    「於國小姐。」
    「嗯。」
    「我不騙你。」
    「嗯……」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信近。」
    「啊?」
    「放開我。我被哥哥算計了。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按照哥哥說的……來到這裡。哥哥策劃了一切。」
    於國依然緊緊抱住信近,但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她很久都沒有放開信近。一開始,她以為是信元在說笑。信近對此束手無策,只得說道:「於國小姐……放開我。你認錯人了。可是……我不會忘記你今晚對我的照顧。」
    聲音的確很像信元,但聽起來比信元年輕。而且信元對於國一向粗暴地直呼其名,不會加上「小姐」二字。於國感到自己的血停止了流動,結成了冰,羞辱的火苗蔓延全身。她以為對方是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從一進門就開始跟他調情……現在卻知道認錯了人。事情愈發不可收拾了。
    於國驚呆了。她依然抱著信近,卻幾乎停止了呼吸,無法找到一條合適的出路。比起羞恥之心,她更覺得對不起信元。信元會原諒自己的輕率嗎?此時她突然想到了死。
    她下定決心,方才放開了信近。對於信近被信元所騙,以及信元對她的殘酷,她都已無暇顧及。
    見於國放開了手,信近這才鬆了一口氣。他急急地試圖坐起來,突然想起腿上有傷。他皺著眉頭,咬緊牙關站了起來。雖然傷勢並不嚴重,但心中之苦遠比以前在戰場上受過的傷更深,痛徹骨髓。
    覺得拖著一條跛腿甚是丟臉,他一拐一拐走向有月光的地方,準備走出潮濕的走廊。這時,他聽到有人打開了隔扇。
    「信近公子。」
    「誰?」
    「在下是這裡的主人……」
    「波太郎先生?」
    波太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平靜地說:「危險。」
    「什麼危險?莫非還有埋伏?」
    「不。信近公子,您這樣下去很危險。此事令人髮指。」
    「你說什麼?」
    「令兄真乃殘酷無情之人。」波太郎加重語氣道,「最好的辦法是將計就計。幸虧還有一具屍體。就稱水野藤九郎信近辱沒了武士的身份,死在熊邸侍女房中……您認為如何?若非如此,您的生命還會有危險……」
    信近一隻腳邁下了走廊,另一隻腳還在走廊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於國蜷縮在昏暗角落,一動不動。
    月光越來越皎沽。信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被自己的親哥哥算計了。殺,還是被殺,一陣厭惡湧上心頭。銀色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越發顯得凄涼。此後將何去何從,必須在這一刻作出決斷。
    「您對付忍者很有一套。」波太郎依然語氣平靜。「這種本領或許足以對付令兄,但您聽我說,殺人者總會被殺。『我執』不過是人類執著於自我本身、虛元縹緲的泡沫罷了。」信近依然不語,默默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他感到孤獨,似乎要融入那清冷的月光。
    「您意下如何?不如遂了他的願,藤九郎信近從此在世間消失。」
    「你是想讓那個忍者代替我?」
    「下野守大人會以為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哦。」
    「殺了信近公子,同時讓於國背負不貞之名……或許他還會說,與於國暗中來往的原本就不是信元,而是信近……」
    「你是說,他會散布這樣的謠言?」
    「在下斗膽這麼認為。」
    波太郎壓低聲音,繼續道:「如果信近公子答應就此『死』去,我會讓於國隨您一起去『死』。」
    「於國小姐也——」
    「對。」波太郎轉換了語氣,婉轉地說道:「在下在出雲國有一個朋友。他是簸川郡杵築大社一個小神社的鐵匠,雖身份卑微,但和在下卻是知己。他姓小村,叫三郎左……」
    信近靜靜地聽他說話,一言不發。波太郎似乎想讓於國將那裡作為安身之所。他知道波太郎想對他說,若無藏身之處,可暫且與於國在那裡棲身。
    但他沒有回答,走到院子里。蟲鳴劃破了夜晚的寧靜。「多謝你。聽了這番話,我已打定了主意。」
    「決定去——」
    「暫且作此打算。」
    「多保重。」
    信近邁步離去。蟲鳴間斷了一陣,然後又響了起來。後門傳來看家犬的狂吠,說明信近已經平安到達了小門。
    城門外傳來了弔橋吱吱呀呀的聲音。
    「於國。」波太郎對昏暗角落裡的於國說道,「不必傷心。你只是看到了塵世的人心。可憐的……卑小的……人心。好了,沒什麼好悲傷的。」
    月光越發清冷、明亮,胡枝子的葉片掛上了露珠。當弔橋重被吊起,周圍除了蟲鳴,再也不見別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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