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2
第四十九章 禪師遺訓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對於竹千代來說是多事之秋。人生的悲與喜一齊向他襲來,不給他半點喘息的機會。
    家臣們的苦心周旋,終於奏效。是年三月,義元親自授予竹千代烏帽子,為他舉行了元服儀式。義元本想在竹千代十五歲時為他舉行元服儀式,但經不起岡崎家臣們的再三懇求,終於將儀式提前了一年。
    舉行儀式當時,義元的情緒始終很好。竹千代穿上在義元的指示下做成的成人服飾,戴上了烏帽子,接受了義元賜給他的「元」字,加冠儀式便告結束。從這日始,竹千代開始剃掉額發,改名松平次郎三郎元信,正式跨入成人之列。
    岡崎眾臣的喜悅之情自然不在話下。但陰影仍然籠罩在眾人心頭,因為前一年十一月華陽院夫人去世帶來的傷痛揮之不去。
    到駿府之後的源應尼為免遭世人猜疑,甚至不得不表面上和竹千代了無往來。她是一個被這個世界拋棄的悲哀的人,是一個活在陰影里的人。她雖時刻關注竹千代的衣食起居,暗中給予他無限的愛護,但從未被允許到義元府邸中照顧竹千代。而她自己為了避嫌,也從未在關口刑部少輔府邸中露過面。
    祖母去世那天夜裡,次郎三郎徹夜伏在她枕邊哭泣。祖母給他留下的最後一段話,是關於他在阿古居城的親生母親於大之事。
    「今川大人總有一天要赴京城。那時,你無疑會跟隨他去。這樣一來,刈谷和阿古居便會成為激烈的戰場。但你不要忘記,在那戰場上有你的母親。知道嗎?你母親肯定在暗自考慮你的將來,你要請求今川大人安排你和你母親見面,一定要安全地見到她。要時刻記住這一點。」
    次郎三郎元信睜大眼睛,反覆咀嚼著祖母的遺言。如果他不能為自己的母親做點事情,他還有什麼用?作為武將,如果不得不進攻母親所在的城池,又該怎麼辦?十四歲的次郎三郎元信了無應對之策。他茫然地送走了祖母。沒多久,又接到了成婚之命。
    對次郎三郎而言,這並非一樁滿意的婚事。他已不像約會阿龜——她已經嫁到飯尾豐前守家中,現為吉良夫人——並強行擁抱她時,那麼單純莽撞了,但他內心深處還是遺留著對吉良夫人的愛慕之情。不過,迎娶義元的外甥女和迎娶阿龜相比,顯然榮耀得多。他被特意叫到義元的卧房。
    「噢,已經是個勇猛的武士啦。元信,你愛慕的阿鶴明春正月正式嫁給你。關於儀式事宜,你吩咐家臣們去做吧。」聽到這話,次郎三郎不禁從心底表示感激。
    阿鶴驕矜而多欲,難以駕馭,然而次郎三郎並不太在意。大概是早熟的緣故,較之同齡的女子,她顯得更為穩重。當次郎三郎和阿鶴的婚約傳出去后,駿府的武將們看次郎三郎時眼神完全變了。那些前一天還在罵「三河野種」的人,聽說婚事後都改變了態度。以前十分傲慢的阿鶴,最近也變得非常溫順。
    終身大事就這樣定下來了……想到這裡,次郎三郎忽然感覺時光有點兒單調,但也並沒有特別的不滿。
    這日,次郎三郎仍然在刑部少輔府邸里待了一段時間,然後懷抱香燭,回到了住處。為了迎娶阿鶴,住所內又在修建一棟房子,裡面傳來家臣們辛勤勞作的聲音。他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四周,正要邁入大門,卻聽一個聲音道:「竹千代公子……不,元信公子。」
    原來是身穿墨色小袖衣服的雪齋禪師的侍童。
    「噢,快,快請進!」
    「因有急事,大師吩咐我即刻請您過去。」侍童好像有點兒慌張,「大師身體欠佳。」
    「他病了?」
    「是。馬上就會稟報今川大人和其他重臣。在此之前,想讓竹千代公子……不,想請元信公子即刻過去。」
    「辛苦了。」次郎三郎重重地點點頭,「我騎馬去,先走一步,對不住了。」
    他立刻返回刑部少輔的府邸,牽過親永的坐騎。那匹馬名義上是親永的坐騎,實際上卻歸他使用。他聽侍童說既沒有告訴義元,也沒有見過重臣,就不帶一個隨從,等不及備馬鞍,立刻飛奔臨濟寺。雪齋禪師的發病如同驚雷一般震撼著他的心。如果雪齋禪師一病不起,今川氏將如何呢?雪齋禪師在軍國大事上左右著義元的決策。家臣中間沒有人有他的氣魄和能力。迄今為止,不能說次郎三郎已得到了義元的寵愛和信任。他能夠順利成長,完全是因為雪齋禪師的照拂。義元之子氏真愚蠢無能,不值一提,之後再也沒有雪齋禪師那樣的人物……這樣一來,一場風暴有可能席捲駿河城,或許自己也要被捲入其中。
    縱馬揚鞭,他向前急馳,滿山的紅葉如同花瓣一樣飄落下來。在山門前翻身下馬的時候,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次郎三郎還沒有說話,寺僧早已經聽到響動,匆忙迎了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右手按住武刀,穿過大殿,徑直向新近建成的供雪齋隱居的小屋走去。
    「是元信嗎?」屏風後傳來了清晰的聲音。
    「是。」
    「到枕邊來。」
    次郎三郎一陣緊張,恭順地走到枕邊,「大師的病情如何?」
    雪齋的聲音很平靜:「真是個好天氣!你看那邊。」次郎三郎放眼向窗外望去,只見梅花枝丫在初春的明媚陽光下,發著微光。雪齋喃喃道:「就這樣躺在這裡,我自己也變成了太陽,變成了梅花。真好!」映在窗戶上的梅花只剩下三片葉子了,「春天過去,就是夏天了。秋天結束,則變成冬天。自然的力量真大。」
    「大師,您的病情如何?」
    「不知道。冬天已經到來了。你明白了嗎?」
    「是。」
    「所以呢,必須留些種子給你,你正處在春天。」
    雪齋的眼神有點兒茫然。一笑之間,他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種徹骨的冰冷。「我也想慶祝你的婚禮,但是你的婚禮在來春……元信。」
    「是。」
    「說心裡話,為了你著想,我想避開這次婚禮。」
    「您是說……」
    「你還不明白?這樣一來,你又增加了一個負擔。今川氏的恩情,又是一個重重的負擔。」
    次郎三郎點點頭。
    「過去是你父親和今川氏因利益結盟。但是一旦與今川聯姻,那麼,下一代兩家就有血緣關係了。」
    「是。」
    「所以,開始時我是強烈反對的……但是經過反覆考慮,決定贊成了。你明白嗎?」
    「不明白。」
    「正像我曾經給你說過的那樣,我終於領悟到,人生的負擔越重越好。忍耐、負擔,能夠讓你快速長大成人……你身上有一種承擔重負的堅韌力量,是嗎?」
    「是!」
    「正因為考慮到這些,我贊成了。但是我也曾經困惑過一段時間,不知如何向你說明。」這一番話過後,禪師身上雪白的被褥開始劇烈地抖動,元信知道雪齋禪師的死期已經逼近——他不禁感慨萬千,眼角頓時濕潤了。
    「對於你……那究竟是多大的重負,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但是,那就可能留下遺憾。最後還是決定告訴你……實際上,我從這房間的窗戶看到太陽和櫻花,看到小鳥和月亮在梅花枝頭嬉戲,從那時候開始,我才決定告訴你的。」
    「是。」
    「你是一個眼光長遠的孩子。你大概考慮過……通過眼下和義元的外甥女結婚,謀取兩家的和睦,但是你考慮過雪齋和尚的死嗎?你要講心裡話。」次郎三郎輕輕搖了搖頭,終於,一滴眼淚落在他的膝蓋上。
    「沒有考慮過吧。那也不奇怪。」雪齋禪師說到這裡,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年輕時不會遇到這種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死。但是,人,總歸要死的。如果我死了,怎麼辦……主公急著向京城進發,他也忘記了死亡一事。
    「但是,我的死將加快他進京的步伐。駿府和北條、武田結盟的那一天,就是他進京的日子。」
    次郎三郎緊緊地盯著雪齋禪師的眼,不住地點頭。在陽光的照耀下,這位老人的表情如同木雕一般,非常平靜、祥和。
    「當然,在經過尾張的時候,大概要剷平織田軍才能順利進京,但是織田人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們與越后結盟以牽制甲斐,與美濃結盟以阻擋今川。這樣一來,主公的軍隊就不得不和美濃、尾張的盟軍決戰。如果我來指揮,就會在對峙中慢慢尋找戰機,但是主公卻做不到。」
    「為什麼呢?他也不是那種暴躁魯莽的人呀。」
    「他不是急性子。但身後的事情讓他無法保持冷靜。如果我來指揮作戰,主公就會一直待在駿府,時刻監視著小田原北條氏的舉動,直到決出勝負;但是如果他親自出陣指揮,那麼留在駿府的就是氏真。主公放心不下氏真,勢必急著向前,而且……」
    他說到這裡,指了指枕邊的水壺,「我口渴。拿水來……」
    次郎三郎急忙遞過水壺。
    「而且,主公平日的習慣,在臨戰時是極為不利的。且不說踢蹴鞠、對和歌,就是貪吃美食,也會讓他受不了長期作戰。這也是他急於決戰的一個原因……」
    在雪齋禪師的一一點撥之下,次郎三郎覺得這些問題上的迷霧都被不可思議地驅散了。
    「那麼……既然不得不急急決戰,為了積聚起足夠摧毀敵方的軍隊,就必須將全部軍隊悉數派出……其先頭部隊的領導者,無疑是你。」次郎三郎猛地握緊了拳頭。他還未曾考慮過雪齋禪師去世之後,今川氏會如何。
    「元信……到時候,如果大人令你和你的家臣出任前鋒,你會作何反應?你必須多加考慮。」
    不知什麼時候,窗戶上飛來了一隻白頰的小鳥。聽著它自在的鳴叫,次郎三郎忽然呼吸急促。
    「所謂偉丈夫,最重要的是凡事早有準備。如果我的觀察和你的想法有不同的地方,你可以說出來。我覺得事情肯定會那樣發展,你認為呢?」
    「元信……也那麼認為。」
    「那時候,你的妻子還在駿府。有了妻子,就會有孩子吧。主公大概會說,為確保你無後顧之憂,她就留在駿府,再令你死戰……這麼一來,你怎麼辦?」
    次郎三郎終於看清了自己真實的處境。他曾以為,通過和今川義元的外甥女成婚,從而和今川氏結成親戚,就可以保證松平氏的安全;但如今看來,這即使不是一相情願,也絕不能說對松平氏有益無害。在雪齋禪師看來,這樁婚姻倒更像是今川義元試圖將松平次郎三郎納入囊中的一個妙計。
    「你的妻子、孩子被留在駿府作為人質。而你被迫血戰疆場……」
    他慎重地壓低了聲音,次郎三郎身體綳得緊緊的,道:「必須在這裡給您答覆嗎?」
    雪齋禪師忽然睜開眼睛,輕輕地搖著頭微笑了:「這是我留給你的最後一個結。但是……當這個結解開時,我大概已經死了。那時候,元信……我為何要留這個結給你,我為何不給主公獻策,讓他更好地操縱你,而是率先將你叫到我枕邊來……」
    次郎三郎不覺聳著肩膀哭了。他知道雪齋禪師深深地愛護著自己,但他從沒像現在這麼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不,這不是狹隘的疼愛,而是深沉而博大的關愛,是一個試圖開創佛家終樂土,並為此裝備了仁愛之劍,叱吒亂世的豪僧的大悲願。
    就在次郎三郎抽泣的時候,雪齋禪師又閉上了眼睛,微弱地呼吸著。
    「大師,我現在回答您。」次郎三郎拭去淚水。禪師死後自然看不到任何結果,他想看到大師滿意的微笑。年輕的激情和熱血,不知不覺間充滿了他的胸腔。
    「噢。你是說現在就能解開這個結?」
    「能。」
    「你說說看。」
    「元信會忘記留在駿府的妻子和孩子。」
    「忘記她們,然後成死?」
    「不知。」
    「為何不知?」
    聽到這種強烈的詰問,次郎三郎頓時雙頰發熱,「忘記妻子和孩子,以大局為重。如果元信的人全部戰死後,能夠帶來太平,那就一起血灑疆場。如若不能,那麼即使是今川大人的命令,我也堅決不執行!」
    「混賬!」
    次郎三郎驚恐地縮起身子,但是左肩已經被猛擊了一掌,這是老師對他的當頭棒喝。
    「哼!你再說一遍。」
    「是。我可以再說無數遍。即使今川大人的命令……」
    次郎三郎正說著,又挨了當頭一擊。他沉默不語了。老師究竟為何如此生氣?他驚訝,更害怕激動的情緒會讓老師脆弱的生命之火頃刻熄滅,禁不住伏倒在地。雪齋禪師又躺下了,粗重的呼吸聲在室內響起,次郎三郎低低地哭泣著。
    「元信……」
    「在……在。」
    「你為何如此隨意地談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你還沒有妻子和孩子,是不可能知道個中感受的。說要忘記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是多麼隨意和不負責任。」
    「是……」
    「如果能夠那麼輕易就忘掉妻子和孩子,世間就不會有如此多凄慘和悲傷了。」
    次郎三郎輕率的回答激怒了老師,他想誠心誠意地道歉。如果知道老師會這樣教導他,無論多麼難以忍受,他都會忍耐。
    「你的母親或許正在為你的平安祈禱,身在阿古居城的她或許能和你心心相通……這就是母親的心……明白嗎……母親的心,也是天地自然之心所在。」
    「是。」
    「否認這種愛,是對天地之心的違背,還有……」他說到這裡,搖搖手,要水喝,「你說不服從主公的命令,那麼你覺得大人會輕易饒恕你嗎?你難道不覺得那是信口之言嗎?」
    次郎三郎感到全身的熱血如凝固了一般。調動了全部兵力的義元,根本不會讓他違反軍紀。他本來想要安慰衰老的老師,沒想到竟然說出了如此讓老師失望的輕率之語。「請原諒!」想到這裡,他忽然號啕大哭。
    雪齋禪師又閉上了眼睛。窗戶上的陽光已移走了,光線漸漸暗下去,小鳥也不再鳴叫了。
    次郎三郎好不容易止住哭泣。雪齋禪師又道:「你回去吧。關於那個結的解開,我在黃泉之下也可以聽到。你明白了嗎?一旦鑄成大錯,我的靈魂將得不到超生,你也將陷入危險的境地。那麼,噩運會始終跟隨著你。」
    「我一定努力,一定!請原諒……」
    「山門外似乎有人來了。你回吧!」
    「那麼……就此別過了。」
    「你,你又說出這種話來,你忘記我剛才所說的話了嗎?這不是分別,從這春天開始,你的身體里將有我的血液流淌著。」
    「是。」
    「如果路上遇到別人,絕不要說是我叫你來的。你就說你是像平常一樣,來我這裡學習經書。」
    「是。那麼,元信告辭了。」
    「要保重身體。」
    「是。」
    「凡事不可慌張。慌張使人目盲。」
    「是……是。」次郎三郎退出的時候,得知雪齋禪師生病的人陸陸續續來了。正像雪齋禪師所料,沒有任何人懷疑他先行到來的原因。
    義元次日親自前來探視雪齋,他對禪師病情的嚴重十分吃驚,忙命六名醫師前來診治,但正如雪齋禪師自己感慨的那樣,已經來臨的人生之冬是人力無法阻止的。
    不數日,雪齋禪師離開了這個世間。得知雪齋禪師圓寂的消息時,次郎三郎在卧房中點著了香。他不禁回想起祖母和雪齋禪師二人十分相似的遺言。祖母讓他極力避開和母親一方的戰爭,而雪齋禪師則讓他繼承遺志。二人的遺言都指出了悲劇的根源,那就是義元的進京。無論是祖母的遺願,還是雪齋禪師留下的結,十四歲的次郎三郎都不能輕易給出答案。
    雪齋禪師的預言在其葬禮結束后,立刻變成了現實。當年三月,三好長慶攻佔了播磨的明石和三術兩座城池;越后的長尾景虎和甲斐的武田晴信在川中島激戰,不但顯示了越后不可小覷的力量,甚至似要趁勢直逼北條氏康家的領地關東。這些事件已引起今川氏的關注,但義元在雪齋禪師即將發喪的十月中旬派出去的密探,如今又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毛利元就已然摧毀了嚴島的陶晴賢,企圖於近期進京。形勢逼迫著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義元,他必須迅速行動起來。
    群雄都在爭著進京。北條、長尾、武田、三好、毛利……如今都站在了進京的起點,接下來是看誰能夠第一個到達終點。如不能在外交上將織田氏納入自己麾下,則必須摧毀他們,否則將失去進京的機會。焦慮之中的義元終於將次郎三郎的婚期提前到了次年一月五日。義元叫來了次郎三郎。在他面前,義元露出輕鬆的笑容。
    「你終於長大成人了。婚禮結束后,你可以暫且回岡崎城一趟,祭拜父親和祖父,順便看看你的家臣們。」他大度道。
    「多謝。」次郎三郎話語不多,低頭致謝,他還在內心參悟那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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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大婚大苦


    在關口刑部少輔看來,弘治二年的正月是充滿喜悅和希望的一個月。按例結束了新年之賀,他立刻返回了府邸,為未來的女婿次郎三郎佔了一卦。剛才義元的一句話令他有些不安,但卦象卻表明他是在杞人憂天。
    義元在宴席上宣布了次郎三郎和阿鶴的婚期之後,招過親永道:「我認為應該和你說一下,元信名字中的元是我義元給他的,但那個信字是從何處得來?」
    親永不知義元為何會如此問,不禁愣了。義元苦笑道:「大概是誤會。但我聽到一個出乎意料的傳言。」
    「傳言?」
    「說『信』字來自信長的『信』。聽說在熱田時,竹千代和信長就很熟……說得煞有介事。」
    「那純屬胡扯!」親永立刻搖頭道,「什麼信長的『信』,怎會用到次郎三郎名字中去。這個『信』字來自甲斐的晴信。當世英雄,除了主公之外,我認為當屬甲斐的晴信大人,所以首字採用您的『元』字,次則採用了甲斐大人的『信』字。」
    「是嗎?那就好。我也是那麼想的……」
    義元立刻岔開了話題,但親永卻知道有人在惡語中傷次郎三郎,內心很是不安。然而占卜的卦象顯示,次郎三郎乃尊貴祥和之人,好像沒有必要去擔心。他微笑著整理好卦木。「讓小姐到這裡來。」下人剛要走,又被他叫了回來,「次郎三郎大概已回住處了吧。你說我有事,將他請過來。」
    阿鶴自三四年前便不再陪侍新年的酒席,原因之一是夥伴阿龜已嫁到飯尾,二人無法同時出席,但更重要的是三四年前,阿鶴就已十分成熟嫵媚,不再是孩子了,因此不再適合出席賀年宴席。
    阿鶴先到了父親的卧房。她在親永進城之前早已向父親致過新年的問候。在父親的招呼下,她順從地來到他身邊。親永眯縫著眼,看到阿鶴已上過濃妝,說道:「婚期已經定下來,是正月初五。到那天,主公可能不會出席,聽說由少主代表主公前來祝賀。」
    「啊,少主……」阿鶴仍然十分痛恨氏真。不,還不僅僅是憎恨,對於熟知二人關係的次郎三郎,氏真無疑是個容易勾起他不快回憶的人。「我想拒絕少主出席婚禮。」
    「什麼?拒絕……你瘋了嗎?」親永突然臉色大變,嚴厲地看著阿鶴。
    義元根本不可能親自出城造訪次郎三郎的住處,能夠派氏真前來參加婚禮已算是破例,只有親戚才能享受此種待遇。親永正襟危坐,盯著阿鶴。「我決不能允許你那樣任性。且不論將來,你出嫁后就變成了松平氏的夫人,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但阿鶴仍然執拗地搖著頭:「我不願意讓少主來……」
    她確實不願讓已經快要忘卻的傷痛,在婚禮那天被再次喚醒。不,如果僅僅關係到她阿鶴一個人,還能忍耐。但現在正值她要和元信一起忘記過去,和睦相處之時,突然要喚醒過去的痛苦回憶,真比刀割還難受。「如果父親不便拒絕,阿鶴親自去辭謝。」
    「阿鶴,若人們知道少主參加了婚禮,那將給松平氏帶來無比的榮耀。你好好思慮一下。為何說出這種荒唐的話?」
    「少主……」她狠狠心想說出來,但喉嚨哽住了,「他太愛取笑人了。」
    「哈哈哈。我也覺得大概是那個原因。好了好了,我去勸他不要開玩笑。」
    次郎三郎來了。
    「元信,我正與阿鶴談論少主五日代表主公前來祝賀之事,阿鶴竟要拒絕。我正斥責她不應如此。」
    阿鶴吃驚地後退了一步。她想象著次郎三郎那因蒙受污辱而抽搐的臉。
    「我剛對她講過,少主是否出席婚禮,將對松平氏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大有影響。當然,你也意識到這個了吧?」
    次郎三郎半晌沒有回話。雖然他叮囑自己不要去想,但眼前仍然浮現出阿鶴和氏真之間的親密之態。
    「你認為如何?」親永催問道。
    「的確如此。」次郎三郎冷冰冰地點頭道,「多謝。」
    「不錯,這是因為親戚關係才得到的殊遇和好意。我還要轉達主公的意思,阿鶴嫁給你,不要稱關口夫人,要稱駿河夫人。阿鶴是他寵愛的外甥女。」
    「多謝。」
    阿鶴從旁暗暗觀察著次郎三郎表情的變化。雖然現在後悔無濟於事,但她仍很害怕和氏真之間的情事,將給她的一生蒙上陰影。
    「此外,還有幾件事需注意,是主公叮囑你們出門時應該注意的小節。他甚至還過問了當天出席婚宴的武將名單。這種恩情,你們決不要忘記啊。」
    次郎三郎又靜靜地低下了頭,如同霜打了一般。看到這一切,阿鶴心中不禁十分苦澀,她爬到次郎三郎膝邊,「請原諒,元信……我一定會成為好妻子。」
    次郎三郎沉默無語,靜靜地將手放在阿鶴肩上。自己竟要娶被氏真那種渾蛋玩弄過的女人為妻,還必須時刻控制情緒,將這門婚姻當作榮耀。但悲慘不能變為魯莽的怒火,而應該深深地埋藏在內心。「次郎三郎,不能發怒!」好像有一個聲音迴響在他的耳邊,「肩上的負擔越沉重越好。你是一個可以承受重負的男人……」這個聲音好像是雪齋禪師發出的,又好像是岡崎的家臣們的話。他想象著這些聲音,慢慢又想到,阿鶴也是一個悲慘的弱者。
    關口刑部少輔驚訝地看著阿鶴,不明白女兒為什麼突然伏地哭泣。是因為羞恥嗎?若說是喜悅的表現,又太過突然了。「阿鶴,你怎麼了?」他嚴厲地斥責道。
    這時,年幼的未來女婿開口了:「不要訓斥她,阿鶴不過是向元信發誓而已。」
    「是嗎?」親永點點頭。婚期逼近,人就會變得亢奮。發誓之時流淚,難道是恥於自己年長的阿鶴,終於放下心來的緣故……然而,哭倒在膝邊的阿鶴和冷靜地安慰她的次郎三郎,不正是一對和美的夫婦嗎!親永不禁欣慰不已,這個女婿果然沒讓自己失望。
    「好了,擦去眼淚。」次郎三郎再次輕輕拍了拍阿鶴的肩膀,便將話題轉到婚禮當天的事務上去了。
    次郎三郎說,義元的好意不妨暫且心領了,至於婚禮儀式,應盡量避免豪華奢侈。過於樸素,雖易被別人譏為刻薄吝嗇,但對於將來卻大有好處。說著這話,次郎三郎好幾次差點掉下淚來。為了建造他和阿鶴的新房而需要的諸多費用,已經讓他捉襟見肘,奢侈的婚禮所需的花費勢必讓故國家臣們的生活更加困苦。
    親永對此好像十分不滿。一個是他相中的前途無量的女婿,一個是主公的外甥女,他想將婚禮辦得華美而隆重。但次郎三郎巧妙地說服了他。氏真是否出席暫且不論,要儘可能少招待府中諸將。次郎三郎說,如不那樣,就會遇到猜忌和指責。
    「好,就照你說的辦,你看事情比我長遠。」因為是非常中意的女婿,親永不假思索地讓步了。
    這期間,阿鶴一直沉默著,時而看著父親,時而看著次郎三郎。她並沒有聽他們之間的談話,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必須讓承受著屈辱,並且原諒了她的次郎三郎,看到一顆忠誠的女人之心。
    到了三日,離婚期還有兩天。阿鶴一早就讓侍女幫她梳理好頭髮,仔細上了妝。這一天天氣晴朗,庭院里不斷傳來小鳥的鳴聲。天空湛藍:打開窗戶,可以望見高聳的富士山。但阿鶴的臉色卻很差。大概是因為昨天夜裡想了一個晚上,睡眠不足的緣故。眼看婚期逼近,她不禁又回想起過去那些輕浮的行為,內心非常懊悔。
    開始時,阿鶴並未將竹千代放在眼中,認為他不過是個可惱的頑童。但如今次郎三郎就要成為她的丈夫,她不得不為以前的放縱吞下苦果。在次郎三郎看來,她曾經是多麼放浪、多麼隨意的女子呀!因為覺得他是個孩子,所以才毫無顧忌地抱他、親吻他的臉頰,還戲謔地問他究竟喜歡自己還是喜歡阿龜。當她愛慕上三浦公子時,她甚至還無心地挑逗這少年的好奇心。連最不該暴露的她和氏真約會的情形,也被他看見了。而且,為了保守她和氏真之間的秘密,她竟然委身於竹千代,使事情更為荒唐,無法彌補。
    但是,次郎三郎從去年夏天突然開始追求她。因為源應尼的死,次郎三郎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他開始思考問題,在人情世故方面顯得更加老成,簡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再過兩天,她就要成為次郎三郎的妻子了。因為父親和義元的關係,他竭力關愛她,這使她更感不幸。阿鶴閉上眼睛,次郎三郎逐漸變成了一個可愛的人,讓她有愧。
    化完妝,她的母親走了進來。她對於阿鶴臉上的濃妝驚訝不已。「你要出去嗎?」
    阿鶴不答,只點了點頭,將手伸進侍女遞過來的素凈的加賀染和服的袖子。
    「要去哪裡?」
    「大人府里。」
    「什麼,大人在內庭呢。」
    「去……去致謝。」母親終於點了點頭。義元那麼喜愛阿鶴,如果他見阿鶴前來致謝,定會十分高興。想到這裡,母親放心地微笑了。但阿鶴根本沒有拜訪義元的打算,她是想去拜訪氏真,悄悄地和他商量,讓他不要在婚禮當日出席。氏真本就嗜好踢蹴鞠、男色、喝酒和歌舞,而且經常傷風。如果他在婚禮當天稱病缺席,也在情理之中。她覺得只是為了丈夫,也不應該讓氏真參加婚禮。
    巳時左右,阿鶴的轎子停在了二道城氏真的府邸門前。
    氏真和自己的妻子——小田原家中迎娶過來的相模夫人一直感情不和,他總是待在卧房中和眾下人嬉戲玩耍。今日,剛剛起床的氏真正躺在被褥上,一隻手攬著看上去像個姑娘的迦納綾千代,兩隻腳則胡亂伸到菊丸身上。阿鶴進來之後,他仍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昨天踢蹴鞠太累了。」他醉眼朦朧道,「聽說你要出嫁了,對方就是岡崎的那個小雜碎,你真不幸。」
    阿鶴看著氏真,「太可惜了。」
    「確實太可惜了。你這麼漂亮的女子竟然嫁給他。」
    「不,我是說……元信太可惜了,居然娶我這樣的女人。」聽到這意外的回答,氏真滿臉驚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阿鶴。「你也認識到我父親的做法有多欠妥了?」
    「大人欠妥?」
    「你若是嫁到甲斐或者相模家,倒也罷了,卻偏偏送給岡崎的小雜碎。但他在我父親進京時能派上大用場,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你要理解,是嗎?」
    阿鶴覺得頭腦一陣發熱。氏真肯定認為阿鶴對義元的政治聯姻之命感到不滿。他臉上露出赤裸裸的傲慢。阿鶴坐正了,看著氏真。「少主,我覺得您有點兒誤會。」
    「誤會……誤會什麼?」
    「誤會了我阿鶴的心。阿鶴很樂意出嫁。」
    「我明白,明白。」氏真微微點頭,笑了。他還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覺之中,覺得阿鶴還像過去那樣愛慕他。阿鶴氣得全身發抖,再次認識到自己的過去是多麼荒唐。
    「少主。」
    「什麼事?」
    「請您讓其他人暫避。」綾千代和菊丸嫉妒地看著阿鶴,但阿鶴根本沒有注意到。
    「讓我支開他們……」氏真淫笑著,他又聯想到那些淫亂之事,「好好,你們兩個暫且下去罷。」兩個侍童出去后,氏真還是隨便地躺在被褥上,「你說,什麼事?」
    他突然伸出手,撫摩著阿鶴的腳。阿鶴下意識地縮著身子。「少主!」
    「怎麼了,你臉色這麼難看?」
    「您能不能起來。您這種姿態,我無法說。」
    「哈哈哈。你比相模夫人的要求更高。我討厭那種虛假的禮節。我耳朵在聽,眼睛在看,你盡可以說你想說的事情。」
    阿鶴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少主,阿鶴和元信會和睦而幸福地生活。」
    「哦,是你的真心話嗎?」
    「是。我覺得元信公子是阿鶴最好的丈夫。」
    氏真又不懷好意地笑了。他彷彿在說,要強的女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所以,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吧,不要客氣。憑我和你的關係,一定盡量滿足你。」
    「婚禮那天,你作為大人的代表……」
    阿鶴說到這裡,氏真擺了擺手,「如果是那件事情,我知道怎麼做。我非常想看看你和竹千代站在一起的情景。不要客氣,我一定去。」
    阿鶴如同受到侮辱般,趕緊搖搖頭,「不,不,我不希望您去。請您不要參加……我就是為這個請求而來。」
    「什麼?你不讓我去……」
    「是。元信君知道少主和阿鶴之間的事……」
    「等等。」
    「是。」
    「這麼說,關於我和你之間的事情,竹千代有諸多怨言?若是那樣,我定會訓斥他一通。不知高低、難以理喻的傢伙!」氏真說到這裡,猛地站了起來,「他說了許多風涼話嗎?」
    阿鶴頓時臉色蒼白。她根本沒有想到事情變成這樣。氏真覺得,次郎三郎應以能娶到自己沾染過的阿鶴為榮才是。「他說了什麼?如果他說的話不好聽,我決不饒恕他。你原原本本將竹千代那個渾蛋的話告訴我。」
    「少主!」阿鶴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了。這樣下去,非但她特意前來的目的達不到,反而會引起禍端。如果氏真憎恨起次郎三郎來,對松平氏絕無好處。「少主不明白阿鶴的心。元信公子並沒有說任何風涼話,我請求……請您不要在婚禮當日出席。」
    「那麼,是說你不願意看到我,對嗎?」
    「是。至少在婚禮當天。」
    「哼。你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的心轉移了,從少主身上轉移到元信身上了。」
    「是說傾心於他嗎?」
    「是。」
    氏真臉上完全沒有了笑容。「很好,說得很好。在我面前這樣說!」他突然向阿鶴靠過去。阿鶴不禁連連後退。她看到氏真眼中流露出以前從未見過的嫉妒和憎恨,頓時不知所措。
    「阿鶴!」
    「是……是。」阿鶴一邊本能地後退著,一邊看著氏真和他背後的刀架。她在想,自己如果能拿到刀,說不定就能從這裡安全逃脫。
    「你真過分。」
    「如果惹怒了您,請原諒。」
    「你覺得沒有惹怒我嗚?」
    「是。因為少主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如果請求得當……」
    氏真瘋狂地搖著頭。「不要說了!」阿鶴閉上嘴后,他忽然猙獰地笑了,滿腔怒火的他想到一個殘忍的方法,「我要破壞這個婚禮。」
    「什麼?」
    「竹千代百般欺負你……我就這樣對父親說,破壞你們的婚禮。」氏真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抓住阿鶴的肩膀。
    「請原諒……」阿鶴迅速閃到一邊。她不明白氏真為何如此憤怒。氏真收起笑容,一雙蛇一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阿鶴髮抖的雙唇。「你是真心地……讓我破壞你們的婚禮嗎?」
    「不,不要開玩笑。」
    「這麼說,你想和竹千代結婚……為此,你就不惜傷害我嗎?」
    阿鶴不禁驚恐地看了看氏真。她終於知道了氏真發火的原因,心底頓時感到一陣寒意。
    「沒有女人敢像你這樣玩弄我。你不但說討厭我,還對父親的成命指手畫腳。你不覺得那會惹我生氣嗎?」
    「是……是。阿鶴……阿鶴……阿鶴我受寵若驚,請原諒。」
    「不行!」氏真突然抓住阿鶴的頭髮,把她強扯到自己身邊。阿鶴想叫,但是想到那樣做,可能會讓氏真更加氣急敗壞,她慌忙閉上嘴。氏真全身顫抖,呼吸急促。胸中翻滾的粗暴的情感,讓他尋找更殘忍的方式來發泄憤怒。「阿鶴!」
    「在……在。」
    「我答應你的要求,不出席婚禮。但是,我今日要盡情享受你的身體,盡情享受。」
    「少主?」
    「若非如此,我的怒氣就不會消,就會發泄到竹千代那個渾蛋身上。」
    「啊,請原諒……」阿鶴想逃出去,她拚命掙脫了氏真那抓住自己頭髮的手。但氏真這時已用右手攬住了她的脖子,用力把她按在地板上……
    好勝要強的女人和擁有權力的男人之間的爭鬥中,女人當然不可能勝出。也可以說,阿鶴竟然愚笨到沒能識透氏真蠢蠢欲動的嫉妒之心。當被氏真反扭著胳膊,強行推到隔壁房間時,阿鶴感覺心已經碎了。她從未像今天這樣失敗過。她已經沒有了淚水,也沒有了憤怒的力量,感到身體在空中飄蕩。
    氏真事後不知羞恥、毫不客氣地拍手叫進下人:「拿盆來!」
    阿鶴神情恍惚,但還是強打精神束好頭髮,正了正衣襟。
    「啊呀,小姐還在這裡……」菊丸故意推開隔扇,像個女人一樣嫉妒,用諷刺的口吻說道。
    「好了,我後天不去了。」氏真一邊在下人們端來的水盆里洗手,一邊冷笑道。阿鶴悄悄走出卧房,來到走廊下。
    這是多麼卑劣的交換條件!雖然氏真不再出席婚禮了,她卻要終生生活在痛苦的記憶中,這樣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轎子已經出了二道城,消失在靄靄暮色之中。
    如在婚禮之前自殺,阿鶴當然準備在遺書中詳細傾訴氏真對她的百般侮辱。如不那樣,她就無法擺脫心中的屈辱感。想著想著,阿鶴又猶豫起來了。次郎三郎大概還不了解她的痛苦。她寫的遺書真能大白於天下嗎?對方是氏真。父母考慮到義元的名聲,一定會盡量低調處理女兒之死。身後的傳言則會截然相反。人們無疑會傳說,阿鶴不願意和次郎三郎成婚,所以自殺了。
    轎子已經到了家中的台階上,阿鶴仍茫然地坐在裡面。侍女跑過來掀開了轎簾,「小姐回來了。」
    阿鶴悄悄出了轎子。雖然濃妝遮掩了臉色和嘴唇的蒼白,但是乾澀的眼角仍然讓她看起來失魂落魄。她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的卧房,猛地撲到榻榻米上痛哭起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3
第五十一章 喋血千疊台


    這一日早上卯時不到,信長仍按慣例騎著愛馬巡視了城下開設的集市。這種早晨騎馬的習慣,自從父親信秀死後,便成了信長的日課,特別是最近一段時期,他更加喜歡這項活動。由於各地商人可以自由出入尾張,尾張的集市一天比一天紅火。如果說泉州的坍港是從海上謀求財富的大集市,那麼這裡堪稱內陸的財富聚集之地。雖然北條氏所佔據的小田原也是極為發達的商業集市,但據說最近已被尾張趕超了。
    尾張城如此開放而自由,他國的探子紛紛潛了進來,但都被信長巧妙地利用了。他能夠拿到比其他諸藩更多的火槍,能夠製造出許多裝束靈便的胴丸鎧,也是因為尾張的高度的自由與開放。此外,他還可以讓四處走動的商人們代他傳言,把想出來的事情讓商人們擴散出去。有關松平竹千代已經舉行元服儀式,並改名為次郎三郎元信的消息,就是在這個集市上聽到的。他還在這裡聽到一種傳言,說元信的「信」字是因為暗中仰慕他信長而取;並且輕易地得知次郎三郎迎娶了今川義元的外甥女,人稱駿河夫人。
    這天早上,信長在集市盡頭一家魚店門前下了馬。他將韁繩遞給侍馬的下人藤井又右衛門,一個人悠然晃人熱鬧的集市中。
    已到了初夏時分,雖然魚店中還沒有鰹魚上市,但在港灣中捕來的鮮魚已經透露出夏天的氣息。信長一改平素怪異的行為舉止,顯得十分鎮靜、樸素;而且他在巡視集市的時候,有意裝扮得毫不顯眼。
    「今年的青菜收成如何?」
    「青菜還得再等一段時間,剛剛撒下種子。」
    「種子已經撒下去了?但今年的雨水好像不太多呀。」
    「會多起來的。尾張這個地方,上天總是賜予特別的恩惠。」
    「哦,特別的恩惠。」
    魚店隔壁便是青菜市場,接著是賣各種武器的店鋪,賣弓、大刀等,還有賣陶器的鋪子。貨物應有盡有,人群川流不息。信長慢慢踱到一家鏡店旁,工匠正彎著腰起勁地磨著鏡子,信長突然停下腳步。
    鏡店旁邊,一個賣鐵針的年輕人正緊緊盯著信長,那人的長相迥異於常人。
    「哦!」信長不禁叫出聲來,「賣針的,你是猴年出生的嗎?」
    信長主動打了招呼,但那個長相怪異的年輕人並沒有笑。「在下正是猴年出生,那麼你是馬年人了?」
    信長撲哧笑了。倒不是因為對方猜對了他的出生年份,而是想到對方在譏諷他臉長。年輕人長著與年紀不相稱的皺紋,乍看上去確像是只猴子。但仔細一看,他越發覺得此人不同凡響。「我是馬年人,你猜對了。但你也不是一般的猴子呀。你的臉說明你是猴年猴月猴日出生。」
    「的確如此。」年輕人高傲地點點頭,「你能夠看透這一切,說明你也不是一般人。請恕在下直言,今日你身邊定會有怪事發生。」
    「哦?我身邊會有怪事發生……哈哈哈。你這隻猴子如何知道?」
    「在你看來,在下雖然是個周遊列國的賣針人,但我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世上之事無所不知。對了,那件怪事,」他鬼鬼祟祟地壓低了聲音,「如處理得當,也許不會給你造成不幸……」
    不知為何,信長心中像是吹進了一股冷風,苦笑著從年輕人面前走過。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他從那誇張的語言里忽然感覺到一種不安。
    信長利落地巡視了一圈集市,從等著他的又右衛門手中接過了韁繩。「我先回去了。」他猛地揚起鞭子,在綠樹下縱馬急馳,直奔城中。
    下馬後,他匆匆向濃姬的住所走去。「阿濃!還沒人從美濃過來嗎?」他大聲叫道。但沒有聽到濃姬的回話聲,一個老侍女匆匆忙忙跑出來。「夫人剛才去了佛堂。」信長狠狠地瞅了老嬤嬤一眼,發現她眼睛哭得通紅,只得匆匆忙忙向佛堂走去。
    佛堂里,濃姬也已哭紅了眼。佛堂正中間已擺放好四個新牌位,她正在供奉香燭和花。旁邊坐著一個行旅打扮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靜靜地低著頭,應該是她帶來的牌位。
    信長的預感成了事實……更準確地說,是那長得像猴子的賣針人熟知這些事情,給了他一個古怪的預言。信長靜靜地站在濃姬身後,仔細讀著牌位上的文字。第一個牌位上寫著「齋藤山城守秀龍人道三公尊靈」,接下來的牌位上寫著「道三公夫人明智氏尊靈」,另外兩個牌位上分別寫著「喜平次龍元」和「孫四郎龍之」,是濃姬在稻葉山城的父母兄弟之名。
    「啊。」信長猛地吸了一口氣,用刀把輕輕碰了碰那女人的肩膀。女人吃驚地抬起頭,隨後「啊……」的一聲,跪伏在地。信長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女人。
    她是信秀的愛妾岩室夫人的侍女阿勝。在末森城時,這個女人就因貌美而惹出許多事端。聽說最初對這個女人想人非非的是信長的弟弟勘十郎信行。但之前此女已和信行的下人互通款曲,信行卻允許二人來往。還有一個男人戀慕著這個女人。那就是信行的家老佐久間右衛門之弟七郎左衛門。他惱於信行允許下人和這個女人來往,殺了下人,逃走了。這不過是故事的開始,之後不久,她就得到了美濃鷺山城主、濃姬同父異母的哥哥義龍的寵愛,接著又成了道三人道的寵妾。
    世上皆傳言道三和義龍父子為了這個女人爭鬥不休,以致鷺山城和稻葉山城的上空籠罩著險惡的氣氛。而如今,這個紅顏禍水竟然將道三等四個人的牌位送了過來。
    信長仍然手扶著刀柄。他狠狠地盯著那個女人。事情終於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道三丟了性命,肯定是遭到了兒子義龍的進攻。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竟惡劣至此。
    齋藤道三還是賣油的庄五郎時,就開始侍奉土岐家,然而不久就取而代之,為美濃一國之主,而義龍的親生母親也隨之從土岐家遷入了齋藤道三的內庭。如此一來,對齋藤道三心懷不滿的土岐舊臣們,紛紛傳出各種流言蜚語。他們對其母遷入內庭后不久所生的義龍說:「少主是土岐家的後代呀。」時常如此挑撥,終於使義龍有所觸動。
    賣油郎出身的道三十分討厭長子義龍,經常會派人去訓斥他。每每這種時候,舊臣們便巧妙地挑撥離間:「因為不是他親生的兒子,心裡恨著你呢。」道三自己的看法也使得誤會越發加深。「這個世界是憑實力說話的。」依靠實力奪取了美濃國權力的道三,在兒子面前經常這樣放言:「誰有實力,隨時可以從我手上奪去權力。」當信長從濃姬那裡聽到這一切時,不禁暗暗替道三叫苦,如今,他的擔心終成事實。
    「岳父大人當時究竟在哪裡?是在山城嗎?」信長問道。
    但這個叫阿勝的女人輕輕搖了搖頭。信長這才發現,她臉上塗滿了煤灰,畫上了皺紋,眼淚已經浸濕了衣服,大概是一個人拚命逃出來的。
    「在千疊台。」女人的聲音低低的。
    「你陪著他嗎?」
    「是。」
    「太大意了,不像是岳父的作風。」信長將刀猛地放在地板上。如果岳父待在稻葉山城裡,絕不會被輕易擊敗。因為那座城池是要衝,布置嚴密,易守難攻。「如此說來,城中有內應了?是誰?」
    「是。是武井肥后守。」
    「那麼,明智夫人和龍元、龍之是在城內被害的。岳父是在千疊台被殺死的?」
    「是……是。」
    信長突然目光銳利地望著濃姬。「不要哭了!」他呵斥道。在信長詢問阿勝時,濃姬哭得更厲害了。
    「是和你同床共枕之時被襲擊的嗎?」信長說到這裡,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緊緊地盯著屋頂,他的聲音很低。「首級大概是被義龍拿去了,但是遺體怎麼樣了?」
    「被扔到長良川中了。」
    「岳母呢?」
    「被燒了,屍骨無存。」
    「阿濃!」
    「在……在。」
    「你明白嗎,你還有我信長。」這種時候,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安慰妻子的話。
    濃姬聽到丈夫的話后,更加激動地痛哭起來。父親齋藤道三是那麼自信的一個人。他告訴濃姬,既然嫁到了尾張,就要死在尾張;接著說,將濃姬嫁到尾張,並不意味著自己將來攻打尾張時會猶豫不決。父親建起了氣派的城池關隘,得到了百姓的擁護。武將們稱他為豪傑,眾人也對他刮目相看。而就是那樣一個父親,如今竟然被割去了首級,屍體至今仍漂浮在冰冷的河水中……還不止如此,她的母親從土岐氏嫁過來之後,由於龍元、龍之兩兄弟不夠聰穎,不得不時時小心謹慎。連她也在這場紛爭中被……
    「阿濃,」信長又開口道,「你供上香后,就讓這個女人去休息吧。然後,」他向佛堂外走去,「到我的卧房來,我有話對你說。」
    「是……是。」濃姬不禁對著信長的後背雙手合十。如果信長是世間普通的丈夫,她會拜託他和自己一起為悲慘死去的父母燒上一炷香,但是對方是個連父親的牌位都敢不敬的怪人。但是除了信長,濃姬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了。
    濃姬對著牌位肅穆地站著。這時候,阿勝顫抖著哭了起來。窗外傳來了杜鵑的叫聲。
    半晌,阿勝才慢慢地將昨天夜裡千疊台被偷襲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大概是黎明時分。山霧籠罩著館舍,四周傳來杜鵑鳥的叫聲。就在阿勝睜開眼睛的時候,齋藤道三忽然叫了一聲,猛地踢開被褥,站了起來,然後立刻打開窗戶。下面傳來如潮水一般的嚷嚷聲。「完了。」齋藤道三立刻抓起長槍,到了庭院中。
    他本來認為——既然敵人從下面湧上來,那麼就立刻回城去,但是這時,後面的山上已經燃起了大火,將天都映紅了。城內的武井肥后守先城下的義龍一步,放火燒了道三人道的城池。
    「阿勝!你快去尾張……告訴我女婿!」這是道三留給阿勝的最後一句話,隨後,六十三歲的齋藤道三挺槍衝進洶湧而來的亂軍之中。
    「大概,大人是希望織田大人能夠替他報仇吧。」濃姬點點頭,給阿勝端來洗臉水。阿勝一邊慢慢地回憶,一邊洗去了臉上的煤灰,梳理好頭髮。當濃姬勸她下去休息時,她根本沒有從牌位旁邊走開的意思。「我想在佛堂里再待一會兒……」
    濃姬留下阿勝一個人,自己出了佛堂,踉踉蹌蹌向信長的卧房走去。信長肯定不會就這麼饒恕義龍。她真想在牌位前聽到信長說出替她父親報仇的誓言。
    「阿濃!」信長躺在地板上,眼睛盯著院中的綠葉,「我想和你分開一段時間。」
    「分開?」濃姬對於信長意外的話很是吃驚,立刻在枕邊坐下,「我不明白您說的話,請您說詳細些。」
    「我說了,你不吃驚嗎?」他仍然盯著外面,「駿府里的竹千代……」
    「元信……」
    「聽他生了個孩子。」
    「那您……」
    「你是個不能懷孕的女人,我想娶個側室。」
    濃姬的表情頓時變得陰沉沉的。雖然她已經習慣了說話總是出人意料的信長,但說她是個不能生育的女人,她還是感到刀割般地難受。
    「為什麼偏偏今天說這種事……」
    「因為必須說。你有異議嗎?」
    濃姬盯著信長,一動不動。
    「我從今日開始,自己去尋找側室。因此暫且和你分開一段時間。」
    「大人,你怎麼又提起這事……阿濃非常清楚自身的不足。」
    「所以,我說你應該不會有異議。」
    「我既沒有異議,也沒有嫉妒之心。但是在我聽到父母悲慘死去,感到痛苦萬分的時候,您為什麼不說去討伐義龍呢?」
    信長默然不語。他覺得這個女人完全繼承了父親齋藤道三的智謀和才氣,但……
    「今川義元,」半晌,信長終於開口道,「今川義元為了進京,好像已作好了摧毀我織田信長的各種準備。」
    「那和側室有什麼關係呢?」
    信長又沉默了一會兒。「雖然不能說有關係,但也不能說沒有關係。」
    「您再說得詳細一點兒。您是不是在哪裡有了中意的女子?」
    「嗯。」信長點點頭,「也不是沒有。」
    濃姬屏住呼吸,盯著信長。也不是沒有,好像並不意味著有。難道信長已經有了什麼想法?她終於明白了信長的心思。今川義元已經作好進京的準備。本答應屆時助信長一臂之力的齋藤道三被殺死,美濃的權力轉移到義龍手中,顯然將成為信長的敵人。濃姬忽然感到一陣慌亂。信長莫非是要通過和自己分開,以緩和尾張和美濃之間緊張對峙的氣氛?至少這樣做能夠讓義龍放鬆警惕。不然,義龍有可能趁勢主動向尾張挑戰。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出來了。因為父親的死而變得無依無靠的她,還要面臨著被丈夫疏離的命運。竹千代的親生母親於大的遭遇,也終於降臨到濃姬的身上了!
    「我明白了。」濃姬跪伏在丈夫面前,「阿濃是個不能生育的女人,大人已經到了必須有孩子的時候了。」
    信長看了看抬起頭來的濃姬。他覺得有點兒欣慰,但是現在不能用語言來表達。
    「阿濃決不會責怪大人。請大人選擇您中意的女子做側室。」
    「你明白了嗎?」
    「是。非常明白……」
    「阿濃!總有一天,我要把義龍那個渾蛋……你要忍耐!」
    濃姬跪伏在地板上,顫抖著身子嚶嚶地哭泣。信長走了出去,留下她一個人在房間里哭泣。
    這已經不是以前的古渡城。斯波義統已去世,織田氏的宗家彥五郎也滅亡了,信長移住清洲城,依靠自己的實力完成了尾張的統一。濃姬一直在背後支持著信長完成霸業。較之卓越的軍事頭腦,濃姬覺得信長的治國之才更加非同尋常,她曾情不白禁地陶醉在幸福之中。
    每年雨季,木曾川河水暴漲,信長便會精心修築堤防,此外,他還要致力於吸引各地商人前來尾張貿易,平息弟兄們對他的不滿情緒……所有這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他不斷推出出人意料的奇策,逐漸得到了家臣的信任,也使領民漸漸富裕起來。美濃有父親,尾張有丈夫……就在濃姬暗自欣慰的時候,突然傳來了意想不到的父親的死訊。父親的暴亡不僅打碎了她的美夢,而且將從根本上影響信長的人生,可能將他捲入又一場鬥爭旋渦中……
    正因為內心十分信任並依賴父親,濃姬現今所受的打擊才更大。父親的一生如同一場夢,美濃的經營和母親的努力也都成了一場空。濃姬不僅僅被奪走了雙親,她的所有希望和力量也都消逝了。雖然理智告訴她,信長接下來的謀略和行動將會更加勇猛和完美,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些努力不久又會變成一場夢幻……
    「夫人。」老嬤嬤悄悄走了進來,小聲叫道。濃姬憂傷地抬起涕淚縱橫的臉,勉強笑了笑。任何時候都不讓外人看見自己軟弱一面的濃姬,看到老嬤嬤那驚惶失措的眼神時,不禁全身冰涼。
    「佛堂里,」老嬤嬤氣喘吁吁道,「阿勝夫人,自殺了。」
    「自殺?」濃姬頓時閉上雙眼。又一個人在這裡終結了悲慘的人生。因為生得美貌,不得不從一個男人手中轉到另一個男人手中,成為爭鬥的根源……這個命運悲慘的女人!濃姬覺得,無論再發生什麼事情,她也不會再感到驚訝了。
    天空逐漸陰沉下來。如果下雨的話,將是五月的及時雨吧。但是濃姬希望,天空能夠晴朗起來,哪怕是一會兒也好。
    「您看——」老嬤嬤雙手合十,聲音低沉地說。
    濃姬看了看撲倒在榻榻米上的阿勝。她還沒有完全斷氣,插在胸脯的短劍仍然在搖動。但是,那張臉上卻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倒更像終於找到了歸宿后平靜下來的樣子。
    「阿勝……」濃姬哀哀地嘟囔著。
    阿勝的臉很美,濃姬不忍輕易去碰或者去撫慰她。當她臉上塗著煤灰到達這裡,濃姬覺得她大概三十歲了,但現在她顯得比濃姬更加年輕,皮膚滋潤光潔。她至多二十五六歲,先是被勘十郎信行看上,但又與信行的下人交往,然而七郎左殺掉了與她交往的下人;後來她得到了義龍的寵愛,最終又成為道三的侍妾,如今又在道三遇刺后自殺,就是這個女人的一生。難道說這個女人的命運遭到了詛咒?無論躺在哪個男人的懷抱中,她所感受到的大概都不是喜悅和安心,是悲傷和不安。她每一天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
    「哦……哦……夫人。」阿勝忽然輕輕地動了動嘴唇。她好像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了。那雙怔怔的眼睛如同一個剛剛出生的女嬰的眼睛,純潔無瑕。
    「阿勝……阿勝……阿勝我是罪孽深重的女人……請原諒。」濃姬忽然感到無比憤怒,她把手放在阿勝啟上。「罪孽深重的不是你!你有什麼罪?」
    但是阿勝已經聽不到濃姬的話了。阿勝的靈魂究竟在凝視著什麼,究竟碰到了什麼?她又一次低低地說道:「請原諒……」然後便合上了嘴唇。
    濃姬看著這個信長之父最後一個愛妾——岩室夫人的侍女,轉過臉去催促老嬤嬤。「叫岩室夫人來。」
    老嬤嬤匆匆忙忙地走出佛堂,將岩室夫人叫了過來,岩室夫人如今正在城中撫育著兒子又十郎。
    「聽說阿勝來了。」岩室夫人一邊說一邊邁進了佛堂,當看到阿勝和牌位的時候,她站住了。
    「她已經死了。請您……」濃姬催促著。
    「阿勝!」岩室夫人將手放在阿勝的肩上,靜靜地盯著她的臉,但並沒有哭;過了一會兒,她茫然地回過頭來看著濃姬。濃姬又哽咽起來。
    阿勝、岩室夫人和濃姬年齡相仿。而這三個人中,一個已經歸天,一個削髮為尼,只剩自己……濃姬忽然有一種衝動,她想對著這難以捉摸的世道大聲呼喊,想詛咒這個世道。
    老嬤嬤已經在阿勝的枕邊點著了香燭。阿勝的魂魄好像正乘著那淡青色的香霧,緩緩地向空中飄去。濃姬想念佛為她超度,但是放棄了。這個靈魂……如何超度?
    就在濃姬哽咽無語的時候,岩室夫人突然說道:「啊,杜鵑鳥……天空的陰霾。」她的聲音清澈得如同少女。寂靜得沒有一絲風的庭院上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烏雲密布,地面跳動著明晃晃的雨點。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4
第五十二章 藤吉郎出世


    信長一反常態,決定步行巡視。他帶著貼身侍從毛利新助,邁著和平日截然相反的緩慢步伐走著。
    清洲城在五條川西邊,而商家和集市則分佈在東邊。店鋪密布的商街已經超過了三十條,還在逐漸增多。
    就在清洲的織田彥五郎信友討伐斯波義統的時候,信長已經決定移師清洲城,以便號令尾張。接下來,他派森三左衛門殺掉了彥五郎,帶著義統之子岩龍丸威風凜凜地從古渡城遷了過來。從這個意義上說,信長已達到了目的。
    今天的信長步伐沉重,是因為齋藤道三的突然死亡,使得他的謀划,前景變得不明朗了。
    眼看要下雨了,信長步入集市中。賣青菜和鮮魚的小販已經不見了蹤影,賣武器和陶器的商人也憂慮地望望天空,匆忙收拾店鋪。信長穿過那些店鋪,在一頂頂斗笠底下尋找那個賣針的年輕人。
    那個長得像猴子一樣的年輕人,居然比信長派出去的探子更早一步看出了美濃的變故。雖然在其後的探查中知道了變故的具體經過,但他仍然覺得那個年輕人很不一般。難道他是出於好意才向信長透露消息?或者他是義龍的探子?無論如何,信長覺得,猴子應該料到自己會回來。
    「哦,果然在。」信長心道。猴子仍然在上次那個位置擺放著鐵針,表情茫然地招呼著顧客。信長確認無疑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邁著輕鬆的步伐慢慢走了過去,漫不經心地問道:「猴子,針賣得出去嗎?」
    那個年輕人看了看斗笠下面信長的臉。「噢,原來是您呀。」他也輕鬆地笑了,「在下的預言應驗了嗎?」
    「猴子究竟在這裡等什麼人?」
    「當然是你。」
    「什麼?」
    「想幫你。」
    「為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總之,在下的所有知識大概讓你滿意。」
    「猴子在哪裡學的?駿河……還是在甲斐?」
    「不是。」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在更近的地方,就在您的腳下。」
    「我的腳下?」
    但是信長不打算再繼續問下去。「我會有兒女嗎?」他突然扯到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端正的長臉猛地伸向猴子。
    因為話頭轉換如此突然,機靈的猴子也不禁一愣,那雙眼角布滿皺紋的金魚眼露出慌張的神色。「兒女?」
    「會有嗎?你不是說你會相面嗎?」
    「是的。」年輕人點點頭,「會!會有許多。」他雖然作答了,但因不知信長為何問這個奇怪的問題,表情仍然慌張而茫然。
    信長爽朗地笑了,「猴子,我也來給你看看相吧,你是在期待著天下大亂呢。」
    「不是。」
    「不是?你額頭上的皺紋寫著,你想渾水摸魚。」說到這裡,信長突然又將話頭拉了回來。「我能有兒女。那麼,我必須開始找女人了。」
    「什麼?」
    「不能生育孩子的女人,就像沒有桶底的水桶。」猴子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光芒。「啊,原來說的是山城人道的女兒……」
    此時,信長已經邁步走開了。「你如果想抓住機會,就跟我來。」
    「啊!」猴子發出狂喜的叫聲。他拋下了鐵針攤子,「一起找女人……我當然願意!」
    看到狠子緊緊跟在信長身後,擔心會發生不測的毛利新助加快了腳步,信長輕輕地揮了揮手,把他支開了。「人啊——」
    「是。」
    「一旦到了某個年紀,就瘋狂地想要孩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毫不奇怪。」猴子開始改變了語氣,用詞也謹慎起來。信長覺得這很有趣,但仍不敢掉以輕心。「你有過妻室嗎?」
    「有過。但那是個非常冷淡的女人。」
    「在哪裡娶的?」
    「在遠州。是今川氏的松下嘉平次做的媒。」
    「那麼為什麼到尾張來了?」
    「嘿嘿,」那年輕人笑了,「表面上是為了買東西,實際上是為了尋找主人。」
    「什麼東西?」
    「他們讓我來尾張買一具胴丸鎧……但是我已經將錢花得一文不剩了。」信長回過頭看著這個奇怪的年輕人。雖然看得出他想侍奉自己,但他的言辭過於謹慎、圓滑了。「這麼說,你糟蹋了主人給你的錢財?」
    「嘿嘿,」年輕人又笑了,「其實我是怕老婆才逃出來的。雖然抱著漂亮的女人,卻如同抱著塊石頭,毫無趣味。她一張口,總是罵在下像只猴子。」
    信長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但他趕緊裝出嚴肅的表情。「哦?你的老婆竟這樣說。那不能原諒,你逃得好。」每當信長想笑時,就盡量板著臉;每當他想發怒時,就一笑了之。他令人難以琢磨,既可怕又親切,既敏捷又沉穩。年輕人沒有離開尾張,正是被信長的這些魅力所吸引。信長如今又扔給他一個奇妙的謎語「找女人」。年輕人雖然很想幫信長完美地解決這一難題,但信長沒有給他任何提示。
    二人很快穿過市場,到了城南。
    「就是這裡,你也進來。」
    「這裡好像是生駒大人的府邸,在下……能進去嗎?」
    「噢,你就幫我提鞋吧。」
    「提鞋太……在下——」
    「我還沒有問你呢,你提過鞋嗎?」信長冷冷道。
    「好!」年輕人斬釘截鐵地說道,「那麼,您就叫我猴子吧。」
    信長也不點頭,徑直跨入生駒出羽的大門。「出羽在嗎?我是信長。我喝茶來了。」
    他態度傲慢,旁若無人地大聲說完,便向院中走去。年輕人也傲然跟在後面。
    聽到信長的聲音,宅內的人頓時慌亂起來。出羽匆匆忙忙跑到走廊下,跪伏著迎接信長。他大概比信長年長四五歲。「恭迎主公。」
    「不要客氣。上茶!」
    「在下這就準備。」
    「出羽!你有個妹妹吧?」
    「是。」
    「叫什麼名字?」
    「阿類。」
    「多大了?」
    「十七。」
    「好,讓她端茶到這裡。」
    「啊?」
    「你有妾室嗎?」
    「這個……」
    「我逐漸厭倦了夫人。她雖是個才女,卻不能生育,我與她疏遠了。」
    「您和夫人是那麼和睦……」
    「已厭倦了!」信長不耐煩地高聲說道。這時,單膝跪在鞋台下面的猴子,神情怪異,突然敲了敲膝蓋。
    「你不要害怕,如果阿類不願意,我不會強迫她。你讓她端茶上來后,馬上對她講這件事情。越快越好。」
    生駒終於明白,這是行為怪異的信長在求婚。他趕緊跑回內室,因為知道信長以前曾經喝令叫出父親愛妾岩室夫人,出羽覺得那荒唐而突兀的求婚行為背後肯定隱藏著謀略,禁不住心驚膽戰。猴子似的年輕人失聲笑了。
    「猴子,有什麼奇怪的?」信長嚴肅地回過頭看著年輕人。年輕人又笑了,「笑並不意味著感到奇怪。我有在心悅誠服時大笑的習慣。」不知什麼時候,年輕人將「在下」改成了「我」,但臉上仍然帶著笑。
    「我不允許別人在我面前保留奇怪的習慣。」
    「知道了。但是,不愧是我猴子的主人,所說之事完全符合天地自然之理。您說如果對方不願意,您不強迫她……」
    「又是天地自然之理……」就在信長苦笑的時候,生駒出羽神情緊張地來到了走廊下,身後跟著十七歲的阿類。出羽窺探著信長的臉色,眼裡露出恐懼的神色。
    眾人都畏懼信長。他們都知道信長的性格里根植著一種雷厲風行的風格。但是,那個長得像猴子的賣針人反而不懼。不,不僅僅是那個年輕人,跟在出羽身後的阿類,臉上也沒有畏懼的神色。
    「大人。」阿類規規矩矩地跪伏在地板上,問候完畢后,將茶放在信長面前,然後慢慢地退後,正對著信長。
    「哦。」還沒等信長說話,那年輕人先低吟了一聲。「啊呀,啊呀……」不知是想說太美了,還是被她那不卑不亢的舉止觸動了。
    信長並不看阿類,而是端起了茶碗:「阿類。」
    「在。」
    「你能生孩子嗎?」
    「這……」
    「我問你能不能給我信長生孩子。」
    出羽吃驚地回頭望著妹妹。世間男女之間,恐從未有過如此奇怪的對話。他緊張得腋下都出汗了,臉和脖子也漲得通紅。
    「如果是大人的孩子,我可以生。」
    「哈哈。」信長微微地點點頭,「聽說你是清洲的第一美女。我喜歡美女,不喜歡醜女。」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猴子,過來!」
    他一邊說,一邊回過頭去看著出羽。「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問她,如果同意,明天就送到城裡去。」
    「明天……」
    「對,越快越好!猴子,走!」
    年輕人若有所思地歪著頭,匆忙向出羽兄妹作揖,便隨信長出去了。出了門后,年輕人一邊把斗笠遞給信長,一邊小聲唏噓,大概是信長大膽、奇特的言行舉止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此時,信長又急急地向右轉去,似乎不打算回城。「接下來要到哪裡去?」猴子問道。
    「你只管跟著,少說話。」信長拿起斗笠,向著須賀口方向走去。猴子納悶地跟在後面。
    這次,信長在重臣吉田內記宅門前停下了。他好像事先約好了一般,對守門人說了一聲,便徑直穿過庭院,向書房走去。
    門人慌慌張張前去通知了主人,不一會兒,吉田內記晃動著肥胖的身體出來了。「出什麼事了嗎?」
    他皺著眉頭,雙手扶住走廊的欄杆。
    「是,是有一點兒事。」年輕人以為信長會說出發生在美濃的事。
    「今天心情不好,來打獵。」
    「但是,並不見您帶隨從、獵犬和鷹。」
    「不需要鷹,我親自動手捕捉。內記,你的女兒多大了?」
    「女兒……您是說奈奈嗎?十六。」
    「哦,真是花一樣的年齡。你讓她到這裡來,我看看。不用上茶了,端點兒水來吧。」
    吉田內記歪著頭,叫過下人。「讓奈奈給主公端水上來。快點!」
    信長大大咧咧地坐下,「馬上就要發大水了,今年要是不決堤就好了。」
    「您是說……木曾川嗎?」
    「對。如果美濃附近決口,百姓們可就慘了。」
    「美濃附近?」吉田內記現出深思的表情。這時,身旁傳來了輕柔衣衫的聲響。「水來了。」奈奈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
    「主公,這就是奈奈。您看看。」
    「長大了。」
    奈奈的雙頰早已通紅。猴子瞪大眼睛看著信長和女孩。如果說剛才的阿類像一面打磨得十分光亮的鏡子,那麼眼前這個奈奈就像一隻剛出鍋的饅頭。雖然年齡比阿類小,但是她那羞澀的姿態和嫵媚的氣質卻有著不可抵擋的吸引力。
    「奈奈……」信長欲言又止,改口道,「內記,因為我夫人不能生育,我要娶側室。」
    「哦……側室?」
    信長點點頭。「只要有頭腦,用力氣,多少城池都能夠拿到手,但是孩子卻需要女人去生。」
    「是。」
    「所以我從夫人身邊挑了一個侍女做側室,就是深雪。還有一個人是出羽的妹妹阿類。但我覺得還不夠。所以,讓奈柰跟我吧。」
    「啊?」吉田內記頓時無語以對。眾人眼中一直不近女色的信長突然之間要娶三個側室……
    「主公,您,您不是開玩笑吧!」他難以置信地盯了女兒一眼。奈奈的臉頰已經紅得如同燃燒一般。一夫多妻本毫不奇怪,但因為對方是信長,所以總覺得有點兒蹊蹺。
    「玩笑?」信長一邊反問一邊站了起來,「不是玩笑!如果奈奈答應,就立刻送她到城裡去。越快越好。」
    吉田內記雙手伏在地上,忘記了回話,只是怔怔地目送著信長出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所為之事更是十分唐突。他終於明白了信長的用意。實際上,如果信長改掉奇特而怪異的言行舉止,倒也不失為一個標準的好男兒。
    「既然是主公的要求,自是不能拒絕……」他喃喃自語著。
    就在這時,傳來了信長的吆喝聲:「猴子!」他抬頭望去,那個年輕人原來還在庭院里。年輕人向他遞了個眼色,趕緊去追趕信長。
    「主人——」
    「我還不是你的主人。」
    「那麼您是深雪、阿類和奈奈的主人了。」
    「不得胡說。」
    「我明白了。尾張守信長的作派,真讓人大開眼界。」
    信長向著清洲的方向默默地走著。
    「猴子在松下嘉平次那裡被稱為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吃驚得無話可說。」藤吉郎緊緊地跟在信長身後,目光如炬,盯著信長,「好吧。我這個賣針人,要到美濃的鷺山去,對人們說,信長其實是個膽小鬼,顧忌義龍的看法,竟然疏遠了夫人……」
    「你在說誰?」
    「嘿嘿,主人您呀。」
    「我已經說過,我不是你的主人。」
    「到時,流言蜚語會漫天飛舞。主人終於忍耐不住寂寞,於是娶了深雪、阿類和奈奈……啊哈,那真是讓人吃驚呀!」
    信長既不回話也不點頭,只是急急地走著。藤吉郎趕緊加快腳步跟上。
    「主人,美濃之後應該到哪裡?」
    「那種事情,我怎麼可能知道?」
    「先去駿河,還是先去伊勢……不,您覺得哪個地方更能賣出針去?」
    「……」
    「您不回答,是說隨便嗎……但如果我是尾張守,我會再作一個重大的決定。」
    「……」
    「這個決定是針對越后的,針對越后的長尾景虎。大概有人會說這是失敗之舉,但……」
    聽到這裡,信長猛地停下了腳步。他們已經來到了五條川河岸上,對面就是清洲城,已經可以看到城裡的綠葉了。信長猛地回過頭去看了看藤吉郎,藤吉郎狡黠地笑了。
    「你叫藤吉郎?」
    「是,主人。」藤吉郎此時似乎千方百計想要信長成為他的主人。信長嚴肅地閉上了嘴。在背後威脅著今川義元的正是越后藩——信長重新打量了一番藤吉郎。
    「可惡的小子!」他斥責道,「這麼重大的決定,我會忘記嗎?」
    「嘿嘿……」藤吉郎又笑,「我是為了慎重起見才說的,主人。」
    「我還不是你的主人!」
    「那麼說,我從美濃到伊勢,然後再到駿河,可以嗎?」
    「伊勢和駿河不用去了。」
    「那麼,只是……美濃?」
    「我不知道!」信長又不耐煩地搖了搖頭。
    「是。您靜候佳音吧!」藤吉郎說完,輕輕拍了拍胸脯,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然後,他輕鬆地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道路。信長久久地目送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藤吉郎始終沒有回頭。信長的唇邊終於浮現出一絲微笑。「奇人!」這樣一來,義龍大概就不會急著進攻尾張了。義龍剛剛殺了父親,在美濃肯定有許多敵人,他大概會一邊平息內亂,一邊觀察尾張的動靜。「新助,回去。」
    毛利新助從堤岸對面的柳樹底下睡眼惺忪地站了起來。「那個像猴子一樣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麼傢伙?」
    「他,」信長高興地回答道,「有一天,他會成為我的一根臂膀。」
    「這麼說,他是您派出去的眼線嗎?」
    「不。昨日剛剛在集市上見到。」
    「昨日剛剛……您那麼信任他,不會有事吧?」
    「人和人的緣分,都是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的,兄弟、父子概莫能外。」信長一邊說一邊向護城河走去。「但是,如果一個人不能掌握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讓對方了解自己長處的方法和技巧,他就是個無用的人。這個人呢……」他笑著,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側室。」
    「啊?」
    「城外兩個,城內一個……」
    這時,陰沉的天空開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5
第五十三章 回岡崎


    岡崎人日思夜盼的日子終於到來了。身在駿府的次郎三郎元信已生下一個女兒,而元信的年齡也不小了,他終於被允許回岡崎城掃墓。
    生下的女兒取名阿龜。為何叫這個名字,岡崎人並不知道。這隻能歸因於駿府漫天飛舞的流言蜚語沒有傳到他們的耳朵里。這個女兒屬早產,但沒有傳言說她是駿河夫人和其他男人所生下的孩子,倒有人說她的父母在婚前繾綣十分……女兒的名字好像是依母親駿河夫人的主意而起。義元並不稱呼駿河夫人的乳名瀨名姬,而是像稱吉良的女兒為阿龜一樣,稱她為阿鶴。而駿河夫人好像在女兒「阿龜」的名字中寄託著某種意味,是對次郎三郎的讓步也未可知。
    無論如何,女嬰降生那天,義元好像放心了。「我會讓你們在正月之前回去。」允許次郎三郎於臘月初返回岡崎城的消息傳到岡崎時,次郎三郎已從駿府出發了。
    岡崎人立刻聚集到城中。他們並不知道次郎三郎回城的代價和條件,然而,從那個懵懂無知的竹千代離開岡崎城到現在,轉眼已近十年。
    關於次郎三郎的住處,導致了兩派意見。駿府派來的城代好像並沒有為次郎三郎讓出本城之意。但若讓次郎三郎住進二道城,家臣們在情感上又無法接受,因此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和城代交涉,讓他暫且讓出本城;另一派認為那樣將便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如主公決定不再返回駿府,還是不進敵人佔領的本城為好。」
    「不,不會的。夫人和小姐還留在駿府呢。」
    「但你了解已經長大成人的主公的打算嗎?」
    就在兩派僵持不下時,暫在三道城任奉行的鳥居忠吉老人作出裁度。
    「首先將主公迎到大樹寺,再徵求主公的意見,你們意下如何?因為是回鄉掃墓,如此行事較妥當。」
    弘治三年十二月初八,已長大成人、更名為次郎三郎的竹千代回到了岡崎城。這個下午萬里無雲,天空蔚藍。家臣們一直出迎到大平並木附近,他們全然忘記了冬天的寒冷,靜靜地坐在枯草地上等待。
    出迎的人們形形色色。男人們還保留著武士的裝束,但武士家的女人們已經很難與普通市井之婦辨別開來了。在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們之中,只有本多平八穿著一件漂亮而顯眼的小袖和服,大概是他母親去駿府時得來的衣服所改。平八已然長成大人,就在他搖晃著母親雙手時,不知誰喊了起來:「來了!」
    「啊,看見了!」
    「啊……啊……真氣派!」
    「啊……那匹馬真雄壯!」
    但沒多久,人們稱讚的低語聲逐漸變成了哽咽。
    次郎三郎身後跟著酒井雅樂助和植村新六郎,前面的平岩親吉則高舉長槍,縱馬前來。去熱田時的竹千代還是個天真無邪的稚嫩孩童,而今則已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筋骨健壯的年輕人,老人們仍能從他身上看出其祖父清康昔日的影子。
    「噢,簡直和前代的城主一模一樣……」人群中竊竊私語。
    鳥居忠吉和大久保忠俊率先向馬隊走去。此時,次郎三郎早已令隊伍停下,叫道:「是前輩們嗎?辛苦了!」
    「主公平安就好……」忠俊回道,他哈哈大笑起來,頃刻便聲音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鳥居忠吉默默走到次郎三郎馬前,抓過韁繩,面向人群四周一片寂靜,只聽得見抽泣的聲音。
    本多夫人牽著平八的手,從人群中走了出:「把韁繩交給平八吧。」
    「主公!請回府。」平八大喝一聲,從忠吉手中接過了韁繩。
    次郎三郎還是未動。一陣陣熱流襲向心頭,他百感交集,但又想著,無論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險阻,自己也定要成為這些人的支柱!
    「去家廟吧。」忠吉道。坐在枯草叢中默默無聲的人們聽到這句話,紛紛抬起頭。
    「好好,岡崎城從此有了主公,有了可以團結千萬人力量的主公!」那些不知內情的下級武士家屬以為次郎三郎此次會留在岡崎城。隊伍行進時,跟著的人群中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現在主公是駿府大人的親戚。」
    「對。如果駿府的人撤回去,岡崎城就又是我們的了。」
    「對,一起努力。今年定大獲豐收啊。」
    「無論如何,這都是難得的喜事。春天提前到來了。」到大平並木之前,不過四五個人替次郎三郎背著簡單的行李;而快進岡崎城時,隊伍已如伊賀八幡宮祭神日那樣龐大,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次郎三郎大大方方信馬前行,當他覺得喉嚨有點哽咽時,只能抬頭望著天空。人們愈是歡欣鼓舞,次郎三郎心中就愈是悲哀。因為他還沒有能力滿足眾人的期待。不管是去駿河為人質,舉行元服儀式,成婚,還是回岡崎掃墓,他都不過是遵義元的命令行事。而接下來義元會命令他做何事,也已再清楚不過了——為義元進京做掃除障礙的先鋒……那意味著,要和已經鞏固了尾張地盤的信長決一死戰。一想到要帶領這些已疲憊不堪的家臣去和生活富足的尾張精銳之師血戰,一想到岡崎人誓死拼殺的場面,次郎三郎就心如刀割。
    看看今日吧!已然來到了祖宗的墳墓邊,卻無家可歸。即使那大樹寺,只是因為有了今川氏的允許,才會痛快地接受自己。我,難道是個無家可歸的大名嗎?不,自己已被巧妙地剝奪了身為大名的所有權力,不過是寄人籬下的一個人質。不僅是自己,妻子、剛剛出生的女兒,也都是人質。
    「先去伊賀八幡神宮參拜吧。」隊伍轉到官道方向時,次郎三郎望著左邊的岡崎城,不動聲色地對走在前邊的忠吉說道。
    「也好。」忠吉來到他馬邊。輕輕囁嚅道:「之後再去月光庵。」
    次郎三郎不答,只是抬起頭望著清澈湛藍的天空。從忠吉口中,他得知父親廣忠的遺體一度放在大樹寺,後來才被秘密葬在月光庵。
    忠吉大概是害怕被眾人如此信賴著的次郎三郎過於哀傷,特意提醒了一句。次郎三郎心中一陣悲慟,暗想,父親之死終是岡崎人不願多談之事,遂定下心來。掃墓之事且推到以後,今日要忘掉父親!
    過了伊賀橋,松平氏祖祖輩輩尊奉的伊賀八幡出現在左手邊。次郎三郎在八幡神官前下了馬,邁上長長的石階。雖只有十五歲,他已完全知道如何控制內心深處的悲傷。他直直地望著神殿,臉上看不到半點悲傷和哀愁。
    參拜結束,次郎三郎對著兩眼蓄滿淚水的植村新六郎輕輕點點頭,退出神宮,悠然跨上馬背。「祖父也曾在這一帶縱馬馳騁。」忠吉還未答話,大久保老人先點點頭:「正是。現在想起來……血槍九郎背著赤紅的長槍,我扛著旗幟,不知多少次從這裡經過……」老人沒有哭,突然發出枯澀的笑聲。
    當一行人來到鴨田鄉大樹寺時,已是日上三竿。
    松平氏第四代祖左京之進親忠建造的這座凈土宗佛寺,在這一帶是凌駕於城池之上的建築物。自從次郎三郎的祖父清康於天文四年修復了七堂寺后,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個春秋,但大樹寺仍然不見有荒廢的跡象,關上寺門后,堅固得如同堡壘。
    「恭迎諸位!」住持天空大和尚親自迎了出來,殷勤地招呼著他們。他身後站著大約四十個威武的僧侶。這些人是在紛爭亂世里為了保衛佛家凈地的護寺僧人,並不為僧兵。
    次郎三郎在門前下了馬,疾步向天空和尚走去。「有勞大師了。」
    「哪裡,敝寺和松平氏佛緣深厚,您無須客氣。請到客殿吧!」他再次仔細看了看次郎三郎。十五歲的次郎三郎顯得非常老成,但天空和尚覺得他小心謹慎,顯得與其父廣忠不同,更像個深沉練達的英勇武士。
    客殿共有三間。最裡面的房間是往日親忠和次郎三郎祖父清康的休息室,就是此次停留岡崎期間的下處,也是接見家臣們的地方;但和駿府的住處相比,這裡顯得更像大名的居所。
    老臣們在隔壁房裡落了座。上了茶水后,和尚們開始打量次郎三郎。那不是普通人的面相,尤其是他那獨特的耳朵和臉顛,即使混在人群中,也很容易據此將他識別出來。眾僧不禁嘆道:「和他的祖父太像了……威嚴的容貌透著深邃與剛毅,不俗的體魄充滿力量與勇氣。」
    「您是喝茶后即刻前去掃墓,還是稍事休息后再去?」天空問道。
    「看眾人的意思。」次郎三郎答道。
    和尚不由再次打量了一下次郎三郎。次郎三郎覺得自己被某種沉甸甸的東西壓著。且不論剛才看到的岡崎城,就說自己的先輩,他們究竟在期盼什麼,又是依靠什麼力量建造起這座七堂寺……他胸中煩悶,有些迷茫。
    這時候,老臣們陸陸續續進來了。「參拜墓地的準備已做好了。」
    因為長久過著人質的生活,次郎三郎常顯現出某種漫不經心的神態,他尚未接觸過那種孜孜不倦、刻苦經營的瑣細生活。即使是那古野城、萬松寺或者駿府里雄壯的城郭,他都不過將它們當作氣派的建築物,雖然這些宏偉的建築震撼了他尚顯稚嫩的心靈,但他並未感受到其中滲透的人的意志。但他今日看到祖上親自建造、祖父又修復過的寺字時,一種沉厚而莊嚴的感覺不由襲上心頭。
    他感受到了武將家族的凝重,真正明白了自己是松平血脈的延續者和傳承者……
    次郎三郎率領著重臣們,在天空和尚的引領下到了祖先的墓地。墓地矗立著五棵巨大的松樹,樹梢上有幾個鳥窩。
    「到晚上,這些鳥兒便是墓地的守護人。」和尚伸出手指,指著樹梢,然後在墓碑前點燃了香燭。次郎三郎面對夕陽雙手合十,但他並不知這種場合應祈禱些什麼。這裡有他的血肉之脈。他心中突然湧起一種思念之情。他已是松平氏第九代了……還會延續幾代呢?
    祭祀完畢后,天空和尚又領他回到山門,向他介紹懸挂在樓上的后奈良天皇所賜匾額,上面題著「大樹寺」三字。
    「此為清康公時,天文二年十一月御賜的匾額。」
    接下來住持領著次郎三郎觀看了多寶塔,觀摩了清康鐫刻在石柱上的手跡,還帶他欣賞了親忠捐給大樹寺的山越彌陀佛畫像。
    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點頭。之前,他只感到家臣們團結在周圍;而今,他覺得自己和眾多的祖先走到了一起。
    眾人終於回到客殿。
    「還有東西給您看。請重臣們也到這邊來。」天空和尚將重臣們叫到次郎三郎身邊,然後在眾人面前展示了一件件松平氏歷年捐給大樹寺的什物。年僅二十四歲就辭世的廣忠捐獻的東西格外多,令次郎三郎心內酸楚不已。有聖德太子的畫像,有牧溪所作的條幅,還有廣忠親手書寫的和歌。
    就在次郎三郎參看這些遺物時,鳥居忠吉忽然靜靜地自言自語起來:「好不容易如願歸國,還請主公到我渡里的老家去一趟。我也有些東西想讓主公一觀。」次郎三郎耳中聽著忠吉的話,但目光並未從父親廣忠的遺物上移開。
    第二日,次郎三郎去了鳥居忠吉在渡里的家。
    此前一天,次郎三郎進了岡崎城,例行拜望今川氏派來的城代。對方眼中,他只不過是個孩子,但因為義元早有吩咐,因此城代準備了五菜兩湯,與他共進晚宴,但他們並未談及政事。
    「我家主公進京之時肯定需要公子的配合,因此希望公子經常修習武藝。」對方用教訓式的口吻反覆說道,「好不容易才歸國,不可忘記勸誡家臣們忠心勤苦。」次郎三郎只是默默地點著頭。他是多麼無力!他的家臣們又是多麼悲哀!更重要的是,在這裡的所見所聞讓他聯想起了祖母的遺言和雪齋禪師提出的結。下次來時,必會有一場血戰吧。只要想到越來越痛苦的身份和境地,他便覺熱血澎湃。
    「這是我的城池,不能就這樣回去!」他橫下心,想拋棄駿河夫人和女兒,留在岡崎城。鳥居忠吉大概看出了次郎三郎的心思,沒有領他到自己位於三道城的宅子,而是將他帶到了在村裡的私人莊園。
    渡里處處覆蓋著茂密的常磐木,忠吉的莊園在樹叢中顯得非常雄偉。
    「這就是前輩的家?」次郎三郎覺得終於見到了可以微笑著參觀的處所。
    宅子四周高牆森然聳立,大門也頗氣派。在整個家族中,只有忠吉一個人居住在如此完好無損的府邸中。因為富足,忠吉經常送東西到駿府接濟,但沒想到忠吉竟如此富裕。下人們將眾人迎了進去。落座后,次郎三郎方才發現這是一座書院式建築。大概事先想到會有許多百姓前來觀看,所以找來了大量下人。首先端上來的是茶和點心,家人們恭謹有序。宅子雖氣派,眾人的衣著卻都十分樸素,但仍能感受到富足的氣息。
    冬天的陽光溫暖地照在格子門上。
    「如主公休息好了,我有些東西想給主公看。」忠吉催促著次郎三郎。到了院中,一股強烈的馬料氣味撲鼻而來,定睛望去,隱隱是四座倉庫。忠吉站在院中,令僕人拿來鑰匙。
    「下去吧。」他令僕人離開,將鑰匙插進了第三座倉庫的鑰匙孔。堅固的倉庫門沉重地啟動了。「請到裡面來。」
    次郎三郎不知忠吉究竟要給自己看什麼,彎腰走了進去。「啊?」他不禁瞪大眼睛。地板上滿滿地堆積著串起來的銅錢。
    「主公。」忠吉平靜地說道,「若將銅錢這樣串起來,就不會腐爛,請記住。」
    錢的數量和串錢的方式,都讓次郎三郎產生了興趣。忠吉個人不可能有這麼多錢。而到底有多少,年輕的他還無法目測出來。「這麼多錢!誰的?」
    「一個人哪能有這麼多錢?這都是主公的。」
    「我的?」
    忠吉沒有說話,直到次郎三郎平靜下來。「主公歸國時……老輩們認為就是戰爭爆發之時。戰爭中最重要者為軍餉,如臨陣時再煩擾領民,倉促拼湊,勢將激起民怨。」他一邊說,一邊抽身出了倉庫,「主公,請不要忘記,在您的身後是家臣們無數辛苦所積呀。」他眼睛有點濕潤,輕輕關上門。
    接下來的倉庫里堆滿了馬具、鎧甲、刀槍之類。「首先積攢錢財,然後準備武器,接下來儲藏糧食,所有這些都是在為主公第一次出征作準備。」
    「還有糧食?」
    「不論人馬,眼前的一戰尚可應付……就是枯草,也可收割兩千擔。」
    次郎三郎已無語。他沒想到這個老人竟有如此準備。他甚至不肯用這些糧食接濟貧困不堪的家臣,一切都在為非常時刻……
    「前輩。」
    「是。」
    「我決不會忘記這一切!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前輩。」
    「主公請講。」
    「今川氏命你負責徵收租稅,你是否假公濟私?」
    忠吉聽到這話,在暗淡的光線中吃驚地看著次郎三郎。當他看到次郎三郎臉上並無責怪之色,才放下心來,嚴肅地回答,「原本就是松平氏的租稅,談不上假公濟私。」
    「是我措辭不當。但前輩如此為我儲備錢糧,如被對方知曉,定引起麻煩,前輩豈不構禍於身?」
    忠吉蒼老的肩膀激動她顫抖起來。
    「前輩!」
    「主公!」
    「前輩……次郎三郎能夠擁有這麼好的家臣,真是托祖輩的福……」次郎三郎緊緊抓住忠吉滿是皺紋的雙手,再也說不出話來。忠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劇烈地咳嗽著。
    此時,隨次郎三郎歸國的忠吉之子元忠大叫道:「父親!主公!你們在哪裡?酒井雅樂助君等人從岡崎城趕過來了。」他大喊著向倉庫跑來。二人拭去眼淚,出了倉庫。外邊的陽光異常明亮,無比耀眼。
    當二人和元忠一起回到客室,縱馬飛奔前來的雅樂助正在走廊下擦汗。
    「出了什麼事?」忠吉問道。
    雅樂助回頭令身邊的侍從下去。眾人退下后,他看看次郎三郎,又瞧瞧忠吉老人,道:「聽說織田信長已率大軍逼至大高城下。」
    「難道要開戰?」
    雅樂助點點頭。
    「道三人道被殺后,我本以為信長不會主動進攻;他難道是要與他岳父的仇人義龍結盟?」老人難以置信地歪著頭,「我以為信長絕不可能和義龍結盟。但主動進攻美濃,又實是魯莽之舉……」
    「我覺得可能爆發一場大戰,所以前來與你們商議。」
    次郎三郎咬著嘴唇,靜靜地聽著二人的對話。在對信長的性格和作風十分熟悉的他看來,此事絕不可以等閑視之。可以認為,這是力量的炫耀,即信長的勢力已經強大到可不受岳父之死的影響。當然也可認為其意圖正好相反,即這次行動是為了表示他和義龍已達成默契,要共同阻止今川進京。信長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真實意圖也隱藏得很深。或許是他知道次郎三郎回鄉掃墓,要給他創造一個脫離駿府的機會!信長總是在幫助以前的那個竹千代。由此,這或許可視為信長使者前來的前兆。這段時間,不斷地有傳言說,信長屢屢尋找家臣的女兒作為側室,內庭已有了四個女人——難道他真的變成了一個好色之徒?
    「如果這是信長的魯莽之舉,」雅樂助對忠吉老人說道,「駿府方面絕不會坐視不管。我們不如藉機要求駿府讓主公留在岡崎城,指揮我們作戰,怎樣?」
    老人閉上眼。雅樂助所說也不無道理,但究竟可不可行,卻很難判斷。如現在就將次郎三郎迎進岡崎城,他在這次戰爭中就勢必成為城代諸將的先鋒,而義元則不會露面。與其那樣,不如立刻將次郎三郎送回駿府,然後在義元親自出戰之時,再請求將主公迎進岡崎,豈不是更好?
    而此時次郎三郎卻似完全心不在焉。年輕的他已經承受過太多的煩惱和迷惑。總有一天要拋棄妻兒,他在謀求著決斷的力量。既然遲早要拋棄的,不如索性今天……想到這裡,他又熱血沸騰。
    忠吉睜開眼,似乎對次郎三郎而非雅樂助說道:「對於尾張軍的行動,姑且觀察兩三天,此後,主公或許需要即刻趕回駿府。」信長是在投石問路啊!次郎三郎緊緊地盯著忠吉,心中想道。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6
第五十四章 闌鶯之城


    永祿元年(一五五八),櫻花已經開始凋謝,卻處處鶯啼。那不是早春稚嫩的聲音,而是爭奇鬥豔的婉轉歌唱,如清泉般流入眾武將耳中。
    這裡是駿府城的庭院。今川義元的兒子氏真正和從京城趕來的中御門宣綱熱火朝天地蹴鞠,眾將饒有興緻地在一旁觀看。義元自己也破例在走廊下張起帷幕,鋪上地毯,興緻勃勃地欣賞著。
    陽光熾熱,富士山頂在白雪覆蓋下閃閃發光。之後應該有賜酒儀式,中間夾雜著闌鶯的歌聲,顯得有些異樣。義元肥胖的身體輕輕靠在扶几上,一身京都風格的裝束,還描了眉,他與其說是在欣賞蹴鞠,不如說是在觀察眾武將的神情。他想象著,很快就會到京城去開展這種歷史悠久的遊戲,這樣的時機已經到來了。從義元的祖父到父親,已經等得太久了。
    小田原的北條、甲斐的武田,這些和他具有親戚關係的盟友,還不能讓他放心。義元擔心進京之際,他們在背後襲擊。他最擔心的是武田晴信。義元雖娶了晴信的姐姐,並將岳父軟禁在駿府,但他十分清楚,晴信也想進京;如此一來,二人早晚免不了一戰。只不過目前晴信尚且壓制著野心,因為他和越后的上杉景虎正相持不下。
    如今正是機會!義元已開始仔細考慮出發的時間了。
    他漫不經心地掃視著和關口、岡部、小原等一起蹴鞠的重臣,最後將目光停留在松平次郎三郎臉上。松平次郎三郎元信十五歲那年掃墓完畢,回到岡崎后,改名為元康。原因是他發現義元似乎對元信的「信」字與織田信長的「信」字相同,總是耿耿於懷。
    義元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迅速離開座位。為了不令眾人掃興,他只帶了一個貼身侍從,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帷帳中。穿過天守閣旁的走廊,他回到卧房。這裡也可以聽到鶯的鳴聲。桃花在檐下怒放。門口,一個女人正抱著一個小女孩坐在那裡。
    「哦,阿鶴,讓你久等了。」義元彎下腰,用手摸了摸那個三歲大的女孩的頭。
    這個女人就是他的外甥女、嫁給松平元康的關口刑部之女瀨名姬。聽到舅父叫她,瀨名姬規規矩矩施了一禮。她帶來了元康的女兒阿龜,腹中又已懷上了元康的另一個孩子,快要分娩了。
    她身上已經沒有了往日少女的風采,看上去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婦人。她比元康年長六歲,已經二十四歲了。
    義元搖晃著肥胖的身體,斜靠在扶几上。「我叫你來,不是為了別的……」他看著瀨名姬潔白的肌膚,「我想問問你有關元康的事。」
    「元康?」
    「聽說二月初尾張的信長要進京了。他大概是為了教訓那個被稱為『三好之徒』的義輝將軍。雖然那小子不至於得逞,但我也該進京了。」
    瀨名姬輕輕點點頭。
    「所以我不得不考慮一些事情。元康與你們母女感情如何?」
    瀨名姬悄悄地用袖子遮住自己隆起的腹部。「這次元康想要個兒子,我也正祈禱著呢。」
    「哈哈……你是說,非常和睦?」
    「多謝大人關心……」
    「好好。」義元輕輕點點頭,然後嚴肅地說,「對於進京時是否該讓元康做前鋒,我正猶豫不決。」
    「難道元康有什麼想法嗎?」
    「絕對不能大意。」義元的目光從瀨名姬臉上移到她的腹部,「你比元康大,我本不該說這些話,但至今仍然聽說元康家族中有人和織田氏暗中勾結。元康被任命為前鋒后,如被其家臣操縱,狠心扔下你們母女,倒向尾張,那麼將危及我進京大計。」
    瀨名姬微笑著搖搖頭,「我認為不必擔心。」
    「你已經牢牢抓住了元康的心?」
    「我說不能忍受丈夫有側室,元康也就……」
    「哦?如果你有那樣的自信,應該不必擔心此事。」
    「如果大人有所懷疑,不妨在進京之前,測一下元康的心。」
    「嗯。」義元從信心百倍的外甥女這裡受到了啟發。令人煩惱的織田信長經常前來騷擾笠寺、中根、大高等邊境。不如讓元康在那附近與其一戰,如此,既可以看看他的心思,也可以觀察他的用兵之術。
    「阿鶴是元康的妻子、大人的外甥女。」瀨名姬對丈夫遭到猜忌也有不服。元康根本不可能拋棄妻女,前去投奔織田氏。再說,他馬上就會有另一個孩子,何況他應已充分感受娶了義元的外甥女的榮耀和體面。
    「那就依你。休要對元康提起今日之事。」
    「是。」
    「你到內庭去給孩子拿些京都的點心。我還要到外面去。」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下趔趄了一下。
    「大人小心。」
    瀨名姬急步上前扶住義元。義元靠在她手上,表情十分嚴肅,半響才道:「你要體察元康的心思。你較他年長,應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
    「是。」
    「不要老是用教訓的口吻。女人還是溫順的好。」
    瀨名姬笑著點點頭。從這種意義上說,她絕對是個好妻子,並不需他人提醒。
    義元走後,瀨名姬沒去內庭,而是拉著阿龜的手直接出了大門。想到元康的第一次出征總算決定下來,她十分喜悅。無論對於元康,還是對於瀨名姬而言,元康十八歲前從來沒被允許指揮過家臣,不能不說是一種屈辱。這並非因為他能力不足,而是因為不被信任。既然決定要進京,除了岡崎人,大概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牽制尾張的軍隊了。
    瀨名姬打算將與舅父的談話毫無保留地告訴丈夫元康。當然,第一次戰事大概會發生在三河和尾張的邊境線上。她希望丈夫能在那裡打敗尾張軍,這樣人們就會稱讚他不愧是松平清康的孫子、關口親永的女婿。她是義元的外甥女,同時也是元康的妻子。為妻之道,就是全心全意為丈夫考慮。她要促使元康早下決心。
    元康非常尊重妻子的意見。雖然瀨名姬的好勝也常使得他無法不順從。「正是為您考慮……」每當瀨名姬這樣說時,十八歲的元康總是老成地點著頭。
    「快看,阿龜,黃鶯和花,你父親的春天終於到了。」瀨名姬將阿龜交到乳母懷中,與她一起出了大門,然後心情舒暢地在花下漫步。外面的遊戲好像已經結束了,傳來了笛子和小鼓的聲音。
    「大人什麼時候回來?」瀨名姬一刻也不想讓元康離開自己。雖然緣分這種東西很奇妙,但仔細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最初她只是想嘲弄竹千代。因為偶然的契機,自己和他結緣,並被他完全吸引住了。為了元康,她甚至在婚禮舉行的前一天去拜訪氏真,受到氏真的百般侮辱。當知道懷上阿龜后,瀨名姬頓覺狼狽不堪,感覺日子變得黑暗。她總覺得那不是元康的後代,而更像是氏真的孩子。
    如今,那種不安已完全消失,她總算開始了心安理得的穩定生活。她並不因丈夫比自己小而心懷顧慮。對於和元康成婚之前的種種傳言,她也毫不羞愧。只要想到「丈夫」這兩個字,她便感覺無比溫存。大概由於身處困境,元康非常需要她,瀨名姬也覺得,自己如果不在丈夫身邊,就無法安然入睡。他們夫妻和睦,而且馬上就要有第二個孩子了。這個孩子毫無疑問是元康的,她不再擔心害怕。瀨名姬和乳母愉快地轉過馬廄,出了西便門。堤岸上陽光燦爛,櫻花半開半閉,護城河邊的青草一片濃綠。
    「乳母,你也希望這次是個男孩吧?」
    「是啊,要是生位公子,眾人該多麼歡喜呀。」
    「他將來肯定要繼承松平氏的大業,所以要用大人的乳名,叫他竹千代。你也來祈禱吧!」
    「那是當然。」
    瀨名姬伸手摺了一枝櫻花,放在阿龜掌中。「如今的天下,恐怕只有在駿府能夠看到女人們出遊的情景。其他地方無不被盜賊和戰亂所苦。能夠生活在這裡,是我們的幸福。」
    乳母不答。她是岡崎人堅田左右六的妻子,每天都在掐指謀算著何時才能回到岡崎城。當她們回到少將宮元康的住處時,已經末時四刻了。艷陽高照,但這個住所的庭院里並沒有裝點春天的花草樹木。在已經綻出綠芽的茶樹和梨樹之間,酒井雅樂助正在聚精會神地撒著早稻的種子。
    瀨名姬回到卧房,立刻叫過雅樂助。「大人還沒回來嗎?」
    雅樂助將手在沾著泥土的膝蓋上搓搓,曖昧地笑了。在他眼裡,瀨名姬總是如此一往情深,「大人」二字從不離口。雖然夫妻之間的和睦情感可以理解,但這位駿河夫人好像並沒有對岡崎的嚮往和思念之情。他甚至覺得,駿河夫人在阻礙元康返回岡崎。
    「聽說您到今川大人那裡去了?」雅樂助巧妙地岔開話題,打量著瀨名姬。
    「有些事情我必須告訴大人。不妨也向您明說了吧。」瀨名姬全身洋溢著嫵媚之氣,像個小女孩似的嫣然笑了。她根本沒在意雅樂助苦澀的表情。「今川大人讓我不要告訴大人。但我怎麼能瞞著大人呢?大人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您是說……」
    「對大人來說是好事。他終於可以出征了。」
    「出征?」
    「雅樂助,我不能隨大人一起出征,是嗎?」
    雅樂助緊皺眉頭,沒有回答。
    「因為是第一次出征,時間不會很長。但是,在尾張和駿府的邊境……究竟要多少天呀?留守太長時間,我可難以忍受。」瀨名姬好像在嘲弄雅樂助的呆板。
    「是嗎?」雅樂助沒把瀨名姬放在眼裡,漫不經心地答道,「如果是在尾張邊境,也許是一年,也許兩年,也許永遠回不來了。」
    「雅樂助!」
    「在!」
    「你為何說這些不吉之言?」
    「因為夫人不嚴肅,我也開個玩笑。」
    「雖不嚴肅,但我說的全是實情。我聽說首次出征的日子即將來臨,對你也不隱瞞,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思才對。」
    「但是,夫人,可不能簡單地為這種事情高興啊。」
    「為什麼?」
    「因為對手是織田信長,他已經平息了家族的騷亂,統一了尾張,如今勢頭正猛。」
    「您是說不能輕易取勝嗎?」
    「主公在十八歲之前從未指揮過一兵一卒,而對手從十三歲那年的初戰以來,已經歷過眾多戰事,即使老將也有所不及。您認為我們能輕易凱旋嗎?」
    聽到雅樂助語氣如此嚴厲,瀨名姬明顯露出不快之色。
    「幫助大人初戰凱旋,不正是你們的責任嗎?如果從一開始就如此氣餒,那這還怎麼打?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雅樂助毫不客氣地離開了。他無比擔心,十分不快,眼前這位駿河夫人和元康的親生母親於大有著天壤之別。這就是駿府女人和三河女人的區別。三河女人循規蹈矩,性格堅忍,而駿府的女人則膚淺虛榮。瀨名姬總是過分表達對元康的依戀,她總認為眼前這種穩定舒適的生活能永遠繼續,這讓雅樂助十分憂心,也使其他貼身侍衛深感不安。但元康卻對此不以為然。他對駿河夫人言聽計從,有時候甚至雙腿盤坐,豎起耳朵,一邊默默聽夫人嘮叨,一邊茫然地想著心事。
    雅樂助剛回到田裡,拿起盛稻種的笊籬,就看到元康帶著侍衛平岩七之助,一臉輕鬆地走了過來。他來到雅樂助身後,停下腳步。雅樂助故意不做聲。駿河夫人定會馬上對元康講起她從義元處聽到的一切。年輕的主公聽後會作何反應呢?
    「雅樂助。」元康無奈,只好招呼道。
    「哦,您回來了。」雅樂助抬起頭。午後的陽光將松樹影子投射在剛剛掘完的黑土地上。元康的面孔在那黑土和松影的映照下顯得十分柔弱。
    「蹴鞠真是一項有趣的活動。你看過嗎?」
    「沒有。我也不想看。」
    「為什麼?那是優雅之事呀。」
    「我乃與雅趣無緣之人,對那些事毫元興趣。」
    「前輩,」元康不禁和身邊的平岩七之助對視一眼,「你果然很執拗。我剛才正和七之助談論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
    雅樂助只是看著元康,沒有回答。
    「倒也不足為奇。元康已經十八歲了。自從六歲作為人質,轉眼已過十二年。況且,不知何時才能返回岡崎城。」元康說到這裡,停了一會兒,方道,「我現在正琢磨著怎樣才能心情舒暢地迎接春天之後的夏天。自然的力量是無窮的。黃鶯今天又在城內的森林中發出了婉轉的鳴叫聲。但自然卻不會讓鶯時時都可以婉轉歌唱。你說是嗎,前輩?」
    「是。」
    「你說你無緣欣賞充滿京都風味的蹴鞠?」
    「是。」
    「我不那麼認為。我一直在想,但願有一天我能在陽光明媚的庭院中,輕鬆地為你們表演蹴鞠。」元康說完,催促著平岩七之助進了大門。
    雅樂助兩眼燃燒著怒火,望著元康的背影。一切順其自然,等待時機——他雖能理解元康的心思,卻仍然怒氣難平。元康的祖父清康被譽為天下第一武士。想當年清康叱吒風雲,是何等威風。但這個梟雄的孫子已到了十八歲,卻仍然一事無成。人如刀劍,長期不用就會生鏽。每天除了進城看錶演,回來便偎依在駿河夫人膝前,雅樂助擔心岡崎人視為希望之光的元康,會變成一把生鏽的鈍刀。
    平岩七之助在大門處大聲吆喝著「主公回府」。實際上並沒有眾多將士前來出迎。
    雅樂助忽然垂下眼瞼,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元康在鳥居元忠和石川與七郎的迎接下,走上大堂台階。
    當年陪六歲的元康離開岡崎城的那些稚嫩孩童,如今都已長成勇猛的年輕武士。別說是這些年輕武士,就是雅樂助、大久保、鳥居、石川、天野、平岩等老人,也是滿腔熱血,隱忍待發。但他們內心對元康的不急不躁有著諸多不滿。元康不得不故作糊塗,索性將自己融入日常的瑣碎生活中。春天,便欣賞黃鶯的歌喉;夏天,便聽蟬的鳴叫,他要在自然的流轉中體味廣博的境界。
    他邁上台階,對眾人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道:「辛苦了。」然後便直接向內室走去。瀨名姬早已等候在內室門口,她的眼睛閃著光彩。
    瀨名姬懷孕已久,隨時都會分娩,若是世道平安,當然應該建娩室讓瀨名姬住進去,但娩室沒能建起來。
    「真是可憐!」今日,元康眼中的瀨名姬尤為可憐。她看似可以隨心所欲,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羽闌鶯。臨濟寺的雪齋禪師去世以後,駿府的春天已經過去了。如今的瀨名姬只不過是毫無自由的犧牲品。她不過是義元為了留住岡崎人心而賜給元康的一件玩具。只要時機成熟,這個玩具的主人就會率領家臣奔赴戰場。那時大概不會再有閒情逸緻來理會悲哀可憐的她。
    「若是沒有拋棄妻兒的決心和勇氣……」雪齋禪師留給他的結,不過是想問他在緊急關頭究竟是選擇妻兒,還是選擇苦苦等待了他十多年的岡崎人?岡崎有太多的家庭,幾代人都在為松平氏奉獻生命,犧牲他們的祖父、父親、丈夫、兄弟,忍受著難以言表的辛酸。元康根本不曾想過要拋棄他們,去維護妻子、孩子和自己的安全和舒適。雪齋禪師留下的問題如今在元康腦中已十分清晰了。他便更覺瀨名姬可憐。
    「您回來了。」如同往常一樣,瀨名姬興奮地迎到走廊上。她伸出雙手去接元康的刀,袖子里露出鮮紅的指甲。臨產的瀨名姬,眼睛閃著不尋常的光彩,顯得十分嫵媚。女人之美隨年齡不同而各有千秋。較之少女,少婦更加嫵媚;而生了孩子后,女人會增加另一種美。但是,當女人全部的生活內容就是為了博取丈夫的歡心時,她不久就會插手丈夫的生活,甚至想對他頤指氣使。
    「大人,快,我聽到了重大的消息。」瀨名姬對元康道。元康來到室內,侍女們紛紛退去。她們知道,瀨名姬不喜歡任何人接近自己和丈夫的二人世界。
    壁龕中擺放著不知從何處拿來的紫色杜鵑,為房間增添了生氣與光彩,香爐里也放上了沉香。瀨名姬將丈夫的武刀放到刀架上,坐了下來。
    「大人!」瀨名姬將雙手放在元康腿上,「大人離開后,今川大人派來了使者。」
    「有何事?」
    「來找我。使者說今川大人想見阿龜,我就帶著阿龜過去了。」
    「哦,今川大人真想見阿龜嗎?……」
    「那不過是借口,實際上,他想問您對我如何。」
    元康看著瀨名姬。二十四歲的瀨名姬和十八歲的元康之間,此時似乎已沒有任何年齡差異了。
    「大人,您抱著我,再緊一點。瀨名為丈夫所愛。瀨名是個幸福的女人……我就這樣回答義元大人。我說得沒錯吧,大人?」
    元康鄭重地點點頭,順從地抱住瀨名姬,「大人為什麼要問那種問題?」
    「因為快要進京了。義元大人說要讓您率領岡崎人和他一同進京……瀨名聽到這消息,不覺萬分痛心……您走後,我究竟要等多久啊。」
    「……」
    「義元大人說,他對作為先頭部隊的您有所擔憂,擔憂您在戰場上投奔織田氏,拋棄了我、女兒和腹中胎兒……」
    元康微微皺了皺眉,死死盯住瀨名姬,「夫人是如何回答的?」
    「我說絕不會發生此事。」
    「很確定的回答嗎?」
    「是。我說,要是懷疑的話,可以在進京之前試一下您的忠心。」
    元康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點了點頭,暗想:「決不能大意!想不到自己竟令今川義元如此恐懼、猜疑。」
    「大人,你不高興嗎?」瀨名激動地搖晃著元康的身體,「我深知大人急切地盼望這一天的到來,才苦求義元大人給您一次機會,即使我留守期間,不得不面對難以忍受的寂寞和苦澀,但仍應該給您一個機會。義元大人也就應允了。」
    「哦,太好了。」
    「大人,我應對得好嗎?」
    「好,好。」元康抱起依偎在他懷中的瀨名姬,禁不住感到胸中一陣溫暖。
    終於,這個活玩偶哭泣的日子到來了……他亦有一些無奈。瀨名姬對這一切毫無察覺,她茫然地撤著嬌,眼神顯得很可憐。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6
第五十五章 亂世之相


    當松平元康用力抱著瀨名姬的時候,瀨名姬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懷孕后的她,眼角生出些許皺紋,濃濃的睫毛不停顫動。那既是女人內心幸福的體現,也是不斷追尋幸福的靈魂的顫動。
    元康開始懷疑,他的感傷是出於內心的脆弱。瀨名姬是悲哀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就連他們的後代,也不得不過著悲哀的生活。想到這悲哀的人世,元康真想放聲痛哭。但他從未想過向妻子吐露心聲,也沒有辦法執著於對孩子的感情。自己究竟是帶著什麼樣的罪業來到這個世上的?
    但現在,元康已不再困惑。有親人卻不能信任,有孩子也不能信任。兄弟刀兵相見,翁婿互相殘殺,這種亂世宿命絕不僅僅降落在他一人身上,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尾張的織田自不消說,駿府又何曾例外?這次進京之戰無疑又是如此。無論在哪個藩邦,妻子永遠是敵人的探子,兄弟則是最親近的敵人。
    武田晴信的父親信虎仍被兒子與女婿軟禁在駿府城內;織田信長終於殺了親弟弟勘十郎信行,因為他竟敢覬覦哥哥的位置;信長的岳父齋藤道三人道也是為親生兒子義龍所殺。骨肉相殘的混亂世道,道義已喪失殆盡。對於善惡,人們無暇去管,為了活下去,不惜放縱殺戮的本能,由這種本能所描繪出的,是無可救藥的人間地獄。
    孫子云:「好故必亡。」
    元康最近總在細細品味這句話。單靠強大的武力,絕對無法結束這個骨肉相殘的亂世。既然這樣,與其急於出征試武,不如將眼前的不幸作為神佛賜予的雌伏時期。「我究竟應該做些什麼?」他近來開始認真琢磨這個問題。
    「大人,」微閉著眼的瀨名姬突然眉頭緊鎖,「胎兒動彈了。真疼……大人!」
    「是嗎?我幫你撫撫。」
    元康一隻手摟著瀨名姬,另一隻手向她的腹部伸去。那隆起的腹部光滑柔軟,緊緊地吸著他的手掌。當他的手掌輕輕移動時,瀨名姬忽然睜開細長的眼睛,嫣然一笑。只有躺在丈夫身邊,這個女人才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光線暗淡下來,遠處傳來智源院的鐘聲和頌經聲。
    生活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時代,唯一能讓人們感覺自己存在的證據,好像便是那瞬間的滿足。元康想,男女之間那瞬間的滿足感,最清楚地表明了「活著」的真實性。愈是亂世,男女間的交往就愈頻繁,就在不覺間播下了更多悲哀的種子。雖是如此,元康還是感到有點不忍。
    「好些了嗎?」
    「不。」瀨名姬搖著頭。她不僅要求丈夫撫摩自己即將分娩的身體,甚至想與丈夫親熱。元康聽說,他出生前的那段時間,母親於大並不如此。母親在臨產之前就搬進了娩室。雖然娩室略顯粗糙,但於大卻待在那裡,杜絕與外界一切的交往,每天只在佛像前祈禱,吃長齋,最後生下了他……
    妻子的要求刺痛了元康的心,但他沒有勇氣說出來。他沒有能力為瀨名姬建娩室,而瀨名姬也實在太可憐了,他實在不忍拒絕她。
    「大人……」瀨名姬輕輕動了動嘴唇,「如果生個男孩,就取名為竹千代吧。」
    元康點點頭。竹千代是祖父清康的乳名,也是他的乳名。瀨名姬言下之意,是要那個男孩繼承松平氏的基業。
    「我要請求駿府大人允許您在孩子出生之後出征。希望您看到孩子后再赴戰場。」
    「我明白。你好些了嗎?」
    「不……」
    元康只得繼續撫摩瀨名姬的腹部,像是在向腹中的胎兒道歉:希望生下一個好孩子。父親沒有向你的母親道出真心話,但尚在神界的你,應該能夠了解父親的心吧!這個孩子將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此時,廊下傳來了腳步聲。
    「主公,我知道夫人也和您在一起,可以打擾您嗎?」是雅樂助。元康從瀨名姬腹部抽回手來,淡淡答道:「進來吧。」
    雅樂助進得屋來,眉頭緊皺,毫不掩飾一臉的不快。他故意不看二人,在門邊坐下。
    「播種完了嗎?」
    「是。干這些莊稼活,都是因為忘不了岡崎人。我播種時也止不住熱淚長流。」
    「我明白。你的眼淚會成為肥料,不久就會得到難見的收穫。」
    「不要開玩笑了,主公!」
    「誰開玩笑了?但是,前輩,你知道這個世上有流不出來的淚,還有流幹了的淚嗎?」
    雅樂助望著外邊,緊握拳頭,放在膝上。他也並非不理解「男兒有淚不輕彈」。雅樂助有時會疑惑不解:以前總是自己揶揄嘲弄幼年的竹千代。現在則是自己經常被元康揶揄。難道自己對主公已經有了依附之心?能夠讓雅樂助這樣的男子產生依附之心,元康的器量的確令人刮目相看。但一想到駿河夫人,雅樂助便覺無比壓抑。
    松平氏世世代代均嗜好女色,有時還會因色致禍。清康當年強行娶水野忠政之妻、於大的親生母親華陽院為妾,讓當時的岡崎人備感苦悶;元康的父親廣忠之死也與獨眼八彌的女人有關……這一切怎能不讓人產生紅顏禍水之嘆。如今的元康,雖說十分寂寞,但娶年長他六歲的瀨名姬為妻,成為今川氏的親戚,雅樂助總認為是巨大的失策。何況他竟當著雅樂助的面,坦然撫摩夫人高高隆起的腹部,成何體統!「主公,您大概已從夫人口中聽說首次出征之事了吧?」
    「聽說過了。」
    「既是首次出征,戰場大概是在尾張邊境。」
    「也許是笠寺、中根、大高附近。」
    「主公可有勝算?此次出征,一方面是試探主公的實力,一方面也是為了看主公是否適合在進京時充當先鋒,其意義非同小可。但我們的對手可是無往而不勝的織田軍啊。」
    「大概是吧。」
    「您既知道,難道沒有任何不安?」
    「前輩,」元康閉著一隻眼,搖了搖頭,「決不能在未開戰前就先氣餒。」
    「但萬一戰敗,則無任何挽回的餘地。」雅樂助對於瀨名姬,比對元康更為不滿。他避開元康的目光,繼續道:「如果首次出征就告敗,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元康輕鬆地放聲大笑。瀨名姬的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雅樂助,你們難道除了希望大人首次出征即告敗之外,就沒有別的想法了嗎?」
    「奇怪,夫人認為今川大人給岡崎人養精蓄銳的機會了?沒有精銳的部隊,如何能戰勝勢如破竹的尾張大軍?」
    「你到底在說什麼……」瀨名姬眉毛倒豎,推開元康的手,猛然站了起來。「你的話真讓人莫名其妙。好像在責備義元大人故意為難岡崎人。如果沒有義元大人的幫助,你們大概已經被令人敬畏的織田氏吞併了。」
    聽到瀨名姬說得如此嚴厲,雅樂助也禁不住激動起來,「夫人,我雅樂助有話要說。如有言語失當之處,還請原諒。」
    「好,說來聽聽。」
    「我並非說今川大人全無好意。然而,他的好意也絕不能令岡崎人滿意。以主公而論,幼年時尚且不論,他現已舉行元服儀式四年了,義元大人卻仍派三浦上野介和飯尾豐前守作為城代駐紮岡崎城。夫人如何看待此事?夫人難道認為主公的能力比三浦、飯尾差嗎?」
    「我不那樣認為!」瀨名姬怒不可遏地搖著頭,「大人是今川氏的女婿,義元大人才對他特別照顧……只能說岡崎人太偏激了。」
    「夫人!」雅樂助看了看元康。元康斜躺在榻榻米上,閉著眼默默地聽著。他繼續道:「雅樂助所論並非夫人口中的關心呵護之情。我的意思是,今川大人為何還要能力不及三浦、飯尾的主公去充做前鋒,為何不把主公送回岡崎,讓能力強於主公的三浦、飯尾去打頭陣?如主公平安無事,即使三浦、飯尾敗下陣來,我們也會死守家園。但今川大人反而讓主公做前鋒去攻打準備充分的織田大軍。我剛才說在首次出征中告敗不歸,難道不可能?」
    「是你們的偏激。」瀨名姬顫聲反駁道,「義元大人令大人去做三浦、飯尾二位將軍不能做到的事情,正是義元大人信任與承認大人能力的證明。你那樣說,不是恐懼是什麼?」
    雅樂助表情苦楚,「您那樣說,我很為難。夫人!」
    「什麼?」
    「請原諒我言語冒犯。但若是夫人真心為主公、小姐和即將出生的孩子著想,我有一事相求:請夫人請求今川大人允許主公回到岡崎城,並派駐紮岡崎城的諸位將軍去打頭陣……」
    他剛說到此處,元康突然開口道:「雅樂助,注意分寸!」聲音很是嚴厲,「瀨名姬是我的妻子,對她指手畫腳也只能由我來。不可過分了。」
    「是……」
    雅樂助趕緊雙手伏在榻榻米上,「恕罪……恕罪……恕罪。」他花白的鬍子顫動不止,半晌沒有抬起頭來。
    瀨名姬單純地信任義元,雅樂助卻做不到。至今未歸還岡崎城,還讓岡崎人在進京時充當先頭部隊,這是多麼狠毒的奸計!義元無疑想讓元康率領岡崎殘部去和裝備精良的織田軍拚死一戰,一旦雙方兩敗俱傷,他義元便可以率領主力部隊進入尾張城。因此,岡崎人和尾張軍勢必有一場比小豆坂決戰和安祥城之戰更為慘烈的交鋒。織田軍無疑會遭受巨大的打擊。但岡崎人大概會帶著多年的辛酸怨恨,全軍覆沒。因為對這一切心知肚明,雅樂助不免在夫人面前口出怨憤之語,在遭到元康的訓斥后,他只好閉口不言。
    看著雙手伏地哭泣不止的雅樂助,元康道:「前輩,這是亂世啊!」他頓了頓,又柔聲道:「所有的算計都無濟於事。我們已經站在十字路口,必須向最有希望的方向走去……今川大人正好為我們指出了一條陽關大道……難道不是嗎?你不妨也這樣想吧。」
    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暗,廚房裡傳來了濃濃的飯香。
    「是。我知道了……那麼,告辭了。」雅樂助悄然站了起來,向怒氣未息的瀨名姬低頭致意。
    瀨名姬緊緊盯住丈夫的臉,雅樂助的話,帶給她一種不安。那就是戰爭必然會帶來死亡。如果元康首次出征即戰敗了……這是一種揮之不去的、可恨的不吉之念。她靠在元康身上,道:「大人……大人有勝算嗎?」
    「有。你不要擔心。」
    「萬一尾張軍拚死抵抗……如果大人有個好歹,孩子們可怎麼辦啊?」瀨名姬道。
    元康悄悄將手放在瀨名姬肩上,「不要擔心,對身體不好。」
    「啊,又痛了,啊……」陣痛開始了。瀨名姬用力抓住元康,身體不停顫動,痛苦地緊咬著嘴唇。「大人,好痛!啊……啊……」
    元康慌忙大喊,「來人——」
    三個侍女應聲而人。元康將瀨名姬交給侍女們后,站起身來。他不知是喜是悲,心情沉重地從變成臨時娩室的卧房中慢慢踱了出去,來到走廊里。
    「又一個孩子要出世了……」元康回到卧房,卻坐卧不寧。
    自己今後將會如何,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呢?在這個紛爭亂世中,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殺戮,但為何還不斷誕生新生命呢?如果這是一個值得為誕生而慶祝的時代,倒也罷了,但事實並非如此。但也並非全然沒有喜悅之感。元康在房中來回走動,不久又來到庭院中。「七之助,拿木刀來。」
    此時,天空繁星閃爍。幾乎沒有風,但智源院中仍然松聲陣陣,西山稜角分明,屹然矗立。七之助將刀遞給元康。「孩子出生后通知我。我且待在此處。」說完,元康脫下上衣,揮舞起木刀。
    但是攻擊的目標在哪裡?他擺正姿勢,深吸一口氣,努力做到無念無想,卻偏偏聽到了廚房嘈雜的聲音。
    「啊!」他猛地揮下了木刀。此時,天際突然劃過一顆流星。希望這是個幸福的孩子。祖父二十五歲,父親二十四歲,都死於他人之手,元康感覺自己的死期也日漸逼近。初戰另當別論,若自己成為義元進京的先鋒,生還之機實在渺茫。那時,這個剛剛出生的孩子會爬了嗎,能站了嗎?
    「啊!啊!」元康低聲叫喊著,努力驅趕各種各樣的幻想,他屢屢揮舞木刀,狠命劈空砍去。漸漸地,孩子從他腦中消失了。孩子的出生,不是人的意志能主宰的,那是上天的意志。
    「啊!啊!」他大汗淋漓。他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砍倒一切——義元、信長、他自己、瀨名姬、家臣和虛空。是將現世的一切當作一場夢,還是繼續執著?當凝視著星空之時,他的頭腦被前者牢牢佔據;當耳中傳來廚房的嘈雜聲時,他又不得不回到現世。最終他認清了:人只要活著,雖然靈魂深處會有顫抖,但不得不時時砍殺著,煩躁著,掙扎著。除此之外,別無選擇。就在他擺好姿勢,暗暗提氣時,傳來雅樂助的聲音:「主公,您在做什麼?」大概因為剛才的談話,或者是臨產前的一番忙亂,雅樂助也無法平靜下來。
    西山的稜角和線條變得明朗起來。月亮已經出來了。元康沒有理會雅樂助,眼睛依然緊緊盯著木刀刀尖。
    「主公,剛才我一時衝動,說了些不該說的話。」雅樂助走近元康,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月亮出來了,快要生了吧。我覺得這次應到武運昌盛的時候了,直到您下一個孩子長大成人。」
    「你覺得這次出征,我勝算幾何?」
    「尾張軍已今非昔比。」
    「我知道。但我已作好了準備。」
    「是欣然赴死的決心?」
    「前輩,」元康終於回過頭來看著雅樂助,放下手中木刀,「我已經下定決心,不妨對你明說。你不要向其他人提及。」
    「您是說……決心?」
    「我決不會被妻兒束縛。我已經從那種桎梏中解脫出來了。」
    雅樂助向前一步,緊緊盯住元康的眼睛。「能束縛住我的,只有岡崎倖存的家臣們,和他們多年的辛酸苦楚。你明白我的話嗎?」
    「是。我明白。」
    「從離開駿府的那一天起,我就會完全成為你們的人。既不會想到妻子,也不會想到孩子……」
    「主公!」
    「所以,你一定要忍耐、等待,直到開戰。」
    「是……是。」
    「戰爭,戰爭,不斷地戰爭。生死成敗怎能為人類的力量主宰?這種事情是我力所不能及,也是今川大人和信長無法掌握的。前輩,你看天空。」
    「哦。」
    「無數的星星在閃爍。」
    「哦?」
    「又閃過一顆流星。哪一顆星星屬於元康,你可知道?」
    雅樂助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但它卻在放射光芒,儘管不知何時會墜落、殞滅。」
    「您是說要『盡人力以待天命』嗎?」
    「不,我是說,即使有人勸你不要白費心機,也仍然要堅持,要努力。」
    「是。」
    「為了生存,人們會用智慧和力量,拚命爭取,直到生命之星墜落,這是人類的宿命。我也不能例外。所以,若我沒有足夠的智慧和力量,就請你們作好和我一起赴死的準備吧。」
    雅樂助哽咽了。元康的意思是說:即使拋棄妻兒,也會為岡崎人獻身。事實上,除此之外別無他路。元康的話還有這樣的意思:因為妻兒到時肯定要被拋棄,所以不要再對著她們籌劃對付義元的謀略了。
    「不要告訴其他人。」
    「是……是。」看到雅樂助點頭后,元康又揮舞起木刀。「我或許會運氣很好。」
    「我不明白。」
    「若我運氣不好,可能六歲那年已經在大津渡口那裡被殺死了。在熱田做人質時也經常遭人暗算,但我還是平安地活到了今日,這大概是因為上天對我有所眷顧……」說到這裡,他猛地揮動木刀。
    此時,平岩七之助慌慌張張在走廊下喊叫起來。「大人!大人!生了。生了個珠玉般的男孩!」
    「什麼,生了個男孩?」沒等元康回答,雅樂助搶先開口道,「您馬上去見他吧,主公?」
    元康將木刀遞給雅樂助,大步向走廊走去,但他又猛地停下腳步。男嬰也叫竹千代。這個新生命將要成為松平氏的繼承人,宿命真是不可思議。正如自己是從相當於松平之敵的水野家的母親腹中生出來,這個男嬰的母親,也是岡崎人暗自懷恨在心的今川氏的人。
    「主公,您要立刻見他嗎?」
    元康仍是一動不動,雅樂助已經興沖沖地向室內跑去。既然是男嬰,就要代表年輕的主公前去為那嬰兒送上印名、胞刀和初試弓。
    「大人!」平岩七之助又叫道。
    「好,去見。」元康終於點點頭,向走廊盡頭走去,「我要更衣。七之助,你來幫我。」
    「是。」平岩七之助拿來今天進府登城時穿的衣服,披在元康身上。元康一臉嚴肅地穿上。內室傳來雅樂助拉弓射箭的聲音。這是為了不讓惡魔靠近嬰兒的初試弓。這讓元康感覺到人類難以名狀的脆弱。人人都知道這種風俗在亂世中是如此可笑,但仍然要遵從。
    穿好衣服,元康在平者七之助的指引下向內室走去。
    「主公來了。」在這小小的住所中,高聲叫喊幾乎會驚動所有人。去年秋天來的本多平八郎威風凜凜地提著武刀站在那裡。
    依然有一種玩具的感覺,和那種發自內心的興奮感相差甚遠。但元康覺得作為父親,還是有責任讓那個出生的男嬰看到,自己如何做了該做的事情。
    娩室里的燈光比往日明亮。阿龜的乳母匆匆抱著孩子遞了過來。元康看到那個紅紅的小肉塊在潔白的褥中緊緊閉著眼睛,小小的鼻孔不停翕動,不禁感到一陣莫名的悲傷。他將目光轉向嘴唇煞白、雙目微閉的瀨名姬,喃喃道:「瀨名,辛苦了。」
    瀨名姬微微動了動嘴唇,笑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7
第五十六章 馬頭軍師


    冰凍的河面晨霧繚繞。綠色的田野中到處停留著白色的鷺鳥。兩匹馬如離弦之箭,疾馳而過。織田信長一馬當先,前田犬千代緊隨其後。犬千代已不是從前的侍童模樣。他已經成了荒子城主、兩千兩百貫俸祿的前田利春的世子,成年後改名為又左衛門利家。
    二人沿著河堤,馬不停蹄疾馳了三里。他們每天早晨都如此。這已成為信長的日課。
    和以前一樣,信長的行為仍然讓人難以捉摸。他雖然內心深愛濃姬,卻一次娶了阿類、奈奈和深雪三個女人為側室,而且很快就和她們有了孩子。最初生下的是女嬰,然後陸續有了幾個男孩。看到生下來的第一個男嬰那紅紅的臉頰,信長道:「這臉蛋真奇妙。就起名為奇妙丸吧。」第二個男嬰頭上的胎毛很長,於是信長道:「太有意思了,直接就可以束髮,像把茶刷子,叫這個傢伙為茶筅丸吧。」第三個孩子在三月七日出生。「起名太麻煩了,就叫他三七丸吧。」他完全無視陳規習俗,經常到村裡和老百姓一起跳舞。
    因為信長經常以奇怪的裝束混跡於百姓之間,與村民一起狂歡,人們開始時很不習慣,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改變了看法,說:「這才是我們的主君。」信長受到百姓們深深的愛戴,所以即使允許諸國商人自由出入尾張,也絕無被謀害或偷襲的顧慮。
    「又左。」一口氣疾馳了三里后,信長喝住馬。晨霧還未完全散盡,在樹林內瀰漫。「在此休息片刻吧。今年應該有好收成。」
    「定能豐收。」又左衛門利家的前額煥發著青春的光彩,他顧不上拭去額頭的汗,便翻身下馬。
    「在草地上休息吧。」
    「無論何時也不能在草地上休息……這是主公過去經常要求我們的呀。」
    「有時也可變通。坐下!」說完,信長率先躺倒在草地上。脖子感受到青草濕濕的涼意,信長不禁伸了個懶腰。
    「呔!」樹林中突然傳來聲音,一個面貌奇特的男人現身了。又左衛門驚恐地跳了起來。「是誰?」
    信長依然躺在草地上,舒心地笑著。
    現身的那個男人,雙肩披皺巴巴的戰服,腰間掛著長長的武刀,鬍子直向著空中捲起,活像一隻猴子。「什麼人?」又左衛門怒喝道。
    「我想見信長大人。」猴子模樣的男人毫無懼色地大聲回答。又左衛門回過頭去望了望信長,只見他不動聲色地眯縫著眼,望著天空。「如僅僅只想見面,我不能為你通報。報上名來。」
    那猴子狡黠地笑了,「你是前田又左衛門利家吧。在下木下藤吉郎,是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間事無所不曉的智者。」
    「什麼狗屁東西!什麼上知天文,下——」又左衛門冷哼不已,「荒唐!你是不是瘋了?不要靠近,否則格殺勿論。」
    「太小氣了。信長大人每日早晨騎馬出城,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你還口出狂言?」
    「為了天下蒼生,不能不口出狂言。前田又左衛門如何看待如今的天下?你也要仔細揣測信長大人的心思。駿府的今川治部大輔義元即將率軍進京,織田氏究竟是投降,還是抵抗?你難道沒有發現信長大人為此而苦惱嗎?若投降,就永遠只能是治部的手下;但若是擊敗了今川氏,信長大人就會成為天下霸主。而要擊敗今川氏,只有一種方法。治部的部將都是以往的各城主,他們所學都是循規蹈矩的攻城之法,卻不知道野戰之法。信長大人每日清晨騎馬出城的目的,就是要找到熟悉此戰法的人才。能夠遇上我,是上天的恩賜。得我一人,便能得天下。」
    又左衛門驚愕不已,回過頭看著信長。哪裡還需通報,這個男人猖狂的吹噓已經清晰地傳到信長耳朵里去了。
    「又左」信長睜開眼,「讓那個猴子去做足輕武士的領頭。」
    「是不是太倉促了?」
    「無妨。你就說讓他負責管理我的馬匹。」
    聽到這裡,猴子微微笑了。
    信長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輕輕拍了拍正在吃草的愛騎疾風的頭,「又左,回!」他跳上馬背。
    又左衛門利家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奇特的男子。「你叫藤吉郎?」
    藤吉郎點了點頭。
    「你說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這時,藤吉郎已來到又左衛門身邊,突然拍拍他的肩膀。「那是障眼法,犬於代公子。」
    「不要隨隨便便叫我犬千代。」
    「那麼,稱你又左衛門利家君如何?在下本也是尾張人,家父名中村彌助,在先代主公信秀時是個足輕武士,在一次戰鬥中被砍去雙足,於是脫離武籍。我定會努力奉公。」又左衛門利家聽到這裡,禁不住重新打量起眼前這隻猴子來。不知為何,他的怒氣已經煙消雲散,只覺忍俊不禁。
    「你以前見過主公?」
    「不,初次見面,承蒙足下的推薦,有幸成為足輕武士的一員。木下藤吉郎這廂有禮了。」說完,他迅速從又左衛門手中搶過韁繩,「我為您牽馬,陪您前去。」
    又左衛門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剛才還直呼別人乳名,自吹自擂,轉眼之間又口呼「足下」。奇怪的是,他並未多麼反感。說此人是人,看去又確像只猴子;似乎太過狂妄,但他又殷勤地要為又左衛門牽馬。
    「不妨邊走邊談。你叫藤吉郎?」
    「是。」
    「你剛才說你熟悉野武士的奇怪戰法。」
    「是。我對於須賀的小六正勝、西三河的熊若宮,以及本願寺僧眾的戰法了如指掌。」
    「真是大言不慚。」
    「不,我說的是事實。亂世之中,靠城主們的正規戰法無法保全百姓。如果不靠城池,而選擇在村莊和山地中遍布屬下的辦法,一旦到了非常時期,這些人就可以迅速成為作戰力量;而在平時分散開來,則又成為普通百姓,隱藏在眾人之中。這種力量的強大令人難以想象。能夠著眼於這一點,並主動和百姓打成一片,一起跳舞……信長大人真了不起。所以,相信我藤吉郎總有一天會有用武之地。」
    「確實如此,單依靠城池作戰,無法收拾今日的亂世。」
    「若你仍然心懷疑慮,可讓我潛入你的領地之中,不出半個月,我就能把你的領地攪得一塌糊塗。」
    「不必了。不過,你將會從何處人手?」
    「首先是縱火。」
    「哼。」
    「人們看到大火,最容易害怕。其次是搶掠。」
    「哦。」
    「再次是煽動領民。在領民中散布謠言,說領主已不再保護他們,已沒有保護他們的能力。如此一來,領民們就不會再向領主交納錢糧。」
    「哦。」
    「他們會和我一起推翻領主,追隨我——表面看是領民暴動,實際上是我取代前田家成為新的領主。這大概只需半個月。」
    又左衛門無言以對。「你既然知道如此高超的戰法,為何不去實施呢?」
    藤吉郎笑著搖搖頭,「那太不足道,太不足道了。那隻能做個盜賊出身的草寇而已。但若不了解那種戰法,加強防範以平息天下,亂世之人則永遠無法獲救。為了結束亂世,我要從足輕武士做起,一心一意奉公盡職。前田公子,請你一定多多關照。」
    又左衛門再次哈哈大笑。不知不覺,晨霧已散盡,湛藍的天空下,綠色的田野和銀色的河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交相輝映。
    當二人回到清洲城時,已近中午。在又左衛門利家眼中,藤吉郎身上有著不可思議的奇特與新鮮。雖然他自稱生於一個中村姓的百姓之家,卻能將駿河、遠江、三河、尾張、美濃、伊勢之勢娓娓道宋;他對人物的品評,也總是和一般人截然相反,每一句話都打動著又左衛門。雖然在遠江做過今川氏的小官,並一度寄居松下嘉平次籬下,他卻認為今川氏的前途不甚光明。
    當又左衛門問其原因時,藤吉郎立刻表情嚴肅,用調教似的口吻道:「世間一般大名不能明白此事,若是亂世持續,人人言危。今川如今只知心滿意足地享受舒適,追求風雅,並不了解民間疾苦。百姓不可能永遠忍受被大名殘殺、傷害的命運。總有一天,他們會和野武士聯起手來,豎起反抗的大旗,加入一向宗蓮如上人領導的起義。而且,亂世中的大名,無不視其他大名為對手。而為了對付敵人,不得不壓迫、剝削領民,這無疑會招致百姓的怨恨,又相當於在內部給自己樹立了敵人。如此一來,無論他們如何加強武備,都無異於抱薪救火。但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信長大人與他們的做法大相徑庭。他以博大的胸懷允許商人們自由出入尾張,讓領民們逐漸富裕起來,還主動減免賦役。他甚至混跡於百姓之間,快樂地和他們一起跳舞。因此,他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出征,但今川氏……」
    前田又左衛門不喜狂妄之人,更難以忍受別人旁若無人之態,但即使眼前這個男人狂妄地講三天三夜,他也不會厭倦。
    他們進入清洲城,來到二道城旁足輕頭領藤井又右衛門家門前。
    利家終於發覺,藤吉郎今天的舉動並不那麼奇特。藤吉郎心悅誠服地追隨著信長,而信長也好像已準備起用他。也許二人事先已經約定今天這樣的見面方式,信長也早已決定安排他到藤井又右衛門手下做事。
    「可有人?」又左衛門打招呼道。
    「是。」門內傳來清澈明朗的答話聲,又右衛門的女兒八重出現在門口。
    「右衛門不在嗎?」
    「是。」
    「那麼等一會兒吧。」八重越過利家,看了看藤吉郎。八重臉龐瘦削,眼睛閃爍著正直、聰慧的光芒,作為足輕武士頭領的獨生女兒,經常有年輕武士前來向她求婚。
    「這個男子今天開始在你父親手下奉公……」利家道。
    那藤吉郎不知想到什麼,爽朗地笑了,道:「啊,真是勾人魂魄的美人。哈哈哈……」八重吃驚地再次看了看藤吉郎。利家一臉驚異,面色通紅。藤吉郎脫下身上的戰服,繼續道:「前田公子是個清秀俊朗的美男子,這位小姐也美得如同畫中人。在下木下藤吉郎,請多關照。」
    八重更為緊張,「我叫八重。請進。」她打開大門旁邊的柴門,領著二人來到走廊下。
    「八重小姐,憑您的氣質容貌,大概每天都要為求婚者所擾吧。」
    「是……啊,不不。」
    「哎呀,年輕人可不能無動於衷呀。前田公子好像已緊張得面紅耳赤,連在下也覺得如同站在了芳香四溢的櫻花樹前。八重小姐的父親想必也很開心?」
    「藤吉,你的話太多了。」利家待八重羞澀地跑開后,不禁綳起臉,道,「八重小姐絕不是那種喜歡被人吹捧的女子。」
    「哦。」藤吉郎在走廊坐下,狡黠地笑著,擺了擺手。「你等著,八重小姐定會給我們端來麥茶。」
    「你究竟多大了?竟毫無廉恥之心。」
    「哈哈哈,雖有廉恥之心,只是沒表現出來而已。在下也是個男人啊。」
    利家忍俊不禁。雖然對方年齡和自己差不多,額上卻布滿皺紋。仔細想來,剛才肉麻的讚美,好像是這個男人的小把戲。無論顯得多麼滑稽,無論是否被人笑話,這個男人總會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證明他的存在:他就在這裡。
    「前田公子。」
    「何事?」
    「在下從今日開始就是飼馬人了,能夠經常見到信長大人,但我還是想問你一個重要的問題。」
    「重要的問題?」
    「對。你知道三河松平清康之孫在駿府的事情嗎?」
    「竹千代……我知道。他是主公小時的玩伴。」
    「昔日的竹千代……如今已長大成人,並改名為元康,聽說他最近要出征。」
    「什麼,竹千代要出征?去哪裡?」
    「肯定是信長大人領內的丸根、鷲津、中島、善照寺或者丹下。」
    利家突然睜大了眼睛,「你怎知道?」
    「哈哈……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就在藤吉郎興緻勃勃之時,隔扇從裡面輕輕拉開,八重放下麥茶托盤,雙手伏地,「請用麥茶。」
    「多謝多謝。我正口渴難忍。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來,前田公子。」藤吉郎從八重手中接過麥茶托盤,毫不客氣地說。二人默默地喝著麥茶,直到八重離開。
    在離此不遠的二道城曲輪的大梗樹下,猿猴不時地騷動著。但令人驚奇的是,那聲音竟有點像藤吉郎的聲音。
    「藤吉,」八重離開后,利家放下麥茶碗,「你的確像是個智者。八重也的確端上了麥茶。但如果竹千代果真率兵前來進攻尾張,和麥茶之事就完全不同了。你是通過什麼來參透這一點的,說來聽聽。」
    藤吉郎端著碗,眯縫著眼道:「我已經說過了。」
    「這麼說,你已經肯定了?」
    「這個世界自有運轉之道,日暮后即是夜晚,夜盡后就是早晨,預言即依據這種不可逆轉之道。首先,我還是給你講一下如何破解其中的道理。眾所周知,今川治部大輔一直企圖進京,以取代足利將軍號令天下。」
    「不錯。」
    「既如此,你應該知道今川氏進京時必然經過尾張。」
    「那是自然。」
    「信長大人究竟是投降,還是決一死戰?如信長大人決心抵抗並為此作了準備,那麼今川氏會派何人前來打頭陣?」
    「你是說讓竹千代前來?」
    「除他之外,別無人選。」
    「哦。」利家歪著頭,「不盡如此吧?朝比奈泰能、鵜殿長照、三浦備后都是傑出的將領啊。」
    「你這麼想,正是你不懂參悟事物所致,這幾位無不是今川氏的心腹。即使順利通過尾張,也不能迅速進京。尾張之後還有美濃、近江,按常理,必須選擇一個這樣的人作為先鋒,即使他在尾張一戰中全軍覆沒,對於義元也只是有利而無弊。符合上述條件的,只有竹千代一人。若元康率領的岡崎人和信長大人在一場血戰之後兩敗俱傷,治部大輔只會拍手稱快。岡崎人畢竟是一群失去城池的餓狼,所以要讓他們發揮勇猛之力。」
    「藤吉!」利家聲音尖銳,「的確有道理。那麼,你是要事先與松平元康打通關節嗎?」
    「在下還無法預言到那一步。對於在下來說,飼馬就是最重要的事。在下只是想讓你告訴信長大人,若元康和大人血戰,拍手稱快的只能是治部大輔。那時你將出人頭地。」
    「出人頭地!」前田利家禁不住苦笑。
    但藤吉郎並未住口,繼續喋喋不休:「先頭部隊無疑是松平元康。如此,治部大輔將作何考慮呢?如先頭部隊進入尾張和信長大人握手言和,將給進京帶來很大困難。因此必須先觀察動靜……如果進入梅雨季節,則對作戰不利。近半個月內,大概會有試探性的交戰。」
    「前來者為誰?」
    「毫無疑問——松平元康。」
    聽到藤吉郎斬釘截鐵的回答,利家動了動身子。主人藤井又右衛門不回來,藤吉郎的舌頭無疑是不會停止轉動的。他口若懸河,說著說著,便忘記了身份,對於兩千兩百貫俸祿的高官,他也不自覺地開始嘲弄、訓斥。
    「易被人看透、易被人猜中心思之人,不值得重用。」信長有此癖好,而藤吉郎正好符合信長這一用人標準,他的確是信長所欣賞的典型亂世梟雄。
    「原來是前田公子。」藤井又右衛門回來吃午飯時,猴子藤吉郎立刻住了口,規規矩矩地擺正了木棉戰服,站了起來。
    「這是木下藤吉郎,主公吩咐他在此處負責管理馬匹。」利家說完,藤吉郎規規矩矩施禮。利家猜想他是不是又要講述那奇談怪論,但他卻道:「我家住中村,是先代主公的足輕武士彌助之子。此次蒙大人的恩典,代替父親前來大人身邊服侍。我對這裡的事情一無所知,還請您多多指教。」
    「是中村彌助之子。確實和他有些像。你母親好嗎?」
    「是。母親切盼兒子能夠出人頭地。」
    「那就努力奉公吧。我會請求主公讓你搬到這裡來住。前田公子,此人我收下了。」藤井又右衛門淡然道。利家站起身來,但他總覺得不願意離開藤吉郎。「我馬上去馬廄。向你介紹主公的坐騎,然後與組裡其他武士見面。藤吉,跟我來。」藤吉郎順從地低下頭,跟在利家身後,恭敬地牽過了利家手中的馬韁。
    「藤吉郎。」
    「在。」
    「只有我們二人相對時,不妨朋友相稱。」
    「折殺在下了。怎能和兩千兩百貫的少城主朋友相稱?」
    「你雖嘴上這麼說,但恐怕不如此想。剛才不還在以教訓的姿態,說你的意見將成為我出人頭地的開始嗎?」
    「哈哈哈……不錯。如你明白這一點,那我就放肆了。前田公子,藤吉郎總有一天會成為你的得力助手。」
    「言過了。你以前訓練過馬匹嗎?主公的坐騎可全都是天下奇珍,異常強悍。」
    「我雖沒有訓練過馬匹,卻馴服過強悍的人。只要我跳進馬肚子,去熟悉它的脾性,和它打成一片,相信它會給我面子。」藤吉郎滿不在乎地笑道。
    信長共有十二匹愛馬,在馬廄中分成兩排拴著,都是強悍的烈馬。只要聽說有名馬,他無論花多大代價都要弄到手。駿馬和武刀,是年輕的信長的兩大嗜好。拴在最前面的是匹連錢葦毛駒,滿身巨大的斑紋,它就是藤吉郎今日早晨見到的那匹馬。旁邊寫著這匹馬的名字:「疾風」。接下來的是一匹白葦毛馬,名為「月光」。第三匹山鳥葦毛馬,名為「電光」。第四匹月毛馬,名叫「烏雲」。
    正依序看去之時,「電光」忽然高聲狂叫起來。藤吉郎猛然跳開,活像一隻青蛙。利家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藤吉,這樣怎能馴服烈馬?」
    藤吉郎用手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慢慢靠近「電光」。「你的習慣很不好,竟敢嚇唬人。不過沒有關係。如果對方是膽小之人,肯定要受傷了。」他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摸了摸「電光」的鼻子。「電光」溫順地任由藤吉郎撫摩。
    「如果它今後再嚇唬人,就這樣對待它。」藤吉郎驚魂未定地回過頭看著利家。利家撲哧笑出聲來。藤吉郎的行為既是不服輸的表現,又帶著些許幼稚,還有種說不出來的大氣和謹慎,顯得如此滑稽。
    「你難道有戲馬的嗜好嗎?」
    「不。嚇唬別人,自己也會受驚嚇。我不過是遵天理行事。」
    「不要強詞奪理。看在朋友面上,我且告訴你。主公需要的時候總是大喝一聲。『馬』!」
    「馬!的確,這些傢伙都是馬。」
    「但你要明白!主公命令的時候,究竟牽過哪匹馬?如果不能準確判斷主公在呼哪匹馬,就無法為主公管理馬匹。」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你能根據主公的表情、神色和出行目的的不同,選擇不同的馬匹嗎?」
    藤吉郎拍了拍胸脯,點點頭。「馬的事情就交給在下吧。那樣,藤吉郎就能夠了解主公每天的心思。」
    這時,十二匹馬突然齊聲嘶鳴起來。藤吉郎頓時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四處張望。在馬匹的視線盡頭,站著信長。原來這些馬看到信長后,一起嘶叫。
    「哈哈哈。」利家又笑了,「較之馴馬人,馬更歡迎主公。哈哈哈……」
    「疾風」第一個伸過鼻子,對著信長獻媚。
    「猴子!」信長一邊拍打著「疾風」的臉頰,一邊叫過藤吉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08
第五十七章 信長迎戰


    織田信長道:「有事必須告訴你。」
    「大人請吩咐。」藤吉郎順從地低頭走了過去。
    「可以說廢話,但不要打馬。」
    「您……看到了?」
    「我信長眼觀六路,你休耍小聰明。」
    「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
    「還有,你要鍛煉,直到比馬跑得還快。」
    「如不能比馬跑得快,就無法在戰場上為主公保駕。」
    「誰讓你為我保駕了?」信長瞥了藤吉郎一眼。藤吉郎趕緊改口道:「我說錯話了。我要做好在馬前戰死的準備。」
    「你……」信長好像不太滿意藤吉郎的回答,「能被人喜,就能被人恨。你從今天開始,就不要指望被人喜。」
    「啊?」藤吉郎不解地歪起頭。無疑,他以為信長應該說出相反的話。
    「那些希望自己被人喜,並因此迷失了自己的人,充斥著這個世道。我信長一看到那類貨色,就倒胃口。明白嗎?被人恨,就能得到馬的喜歡。你不如照此行事。馬一覽無餘,如今這個世上的人,則習慣遮遮掩掩、扭曲事實、顛倒黑白。」
    藤吉郎聽到此處,用力拍拍腦袋。「我用心記在這裡了。」
    「既然記住了,就到又右衛門那裡去分配住處吧。」然後,信長像想起什麼似的,「觀你面相,必好色。你不得打又右衛門女兒的主意!」
    「是。」藤吉郎鞠一躬,匆匆去了。
    「又左衛門,」信長一邊拍著馬的臉頰,一邊轉著,「猴子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半月之內,進入梅雨季節之前……」
    「說松平元康會到邊境挑釁?」
    利家驚恐地抬頭望著信長,但信長已背過身,向馬廄里的兵器庫走去。兵器庫對面是個射擊場,他又要進行射箭五十次的日課了。信長的盤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長長的背影顯得十分堅毅。他邊走邊輕聲哼唱:生死本皆由天定,何須孜孜問紅塵?且攜東山忍子草,名留青史與誰聞……
    信長來到靶場,脫去上衣,拿過三所藤弓。但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取箭后引而不發,歪頭思索。好不容易射了一箭,又陷入沉思。
    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機步步逼近了,這些危機都從東面而來。一是今川義元的進京。隨後是擊敗今川后,如何應付武田晴信的進攻。第二個危機是在假定克服了第一個危機后才發生的。
    信長表面看來彷彿豁達,背後卻隱藏著常人無法了解的煩惱和憂慮。
    射完五十箭,信長匆匆將弓箭交給下人,然後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向本城走去。
    陽光熾熱,炙烤著樹葉,箭倉的房檐上有一個很大的鳥窩。碧空如洗,無一絲風。但最近信長眼前老是風起雲湧。若他能夠阻止今川義元進京,那麼他的人生將放射奪人的光彩;但若阻擋不住,他的人生則將陷入無盡的黑暗。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熱血、謀慮、困惑、焦慮,所有複雜的情緒一起向他襲來。
    「阿濃。」信長興沖沖地回到卧房,「好熱!」他一邊嚷嚷一邊解開衣帶,猛地將上衣扔出去,裸著上身站在廊下。濃姬心領神會地跑過來,用毛巾擦乾信長身上的汗水。
    信長獃獃地佇立在走廊下,盯著外面。濃姬開心地將一件新單衣披到信長肩上,替他繫上衣帶。信長任由濃姬擺弄。「阿濃。」
    「嗯。」
    「終於要開始了……」
    「開始……開始什麼?」
    被濃姬這麼一問,信長好像終於意識到了自己所說的話,一屁股坐下了。「你覺得我會做什麼?」
    「側室、孩子您都有了。尾張也已平定。這次該是美濃……」
    濃姬還沒說完,信長便搖頭止道:「是替你父親報仇嗎?那是以後的事。」濃姬一邊整理信長換下的衣服,一邊點頭。只要丈夫沒有忘記父親的仇,就是夠了。信長雖然為所欲為,但在濃姬眼中,卻是個值得信賴的丈夫。他應該會給岳父報仇,去殺了她哥哥義龍。
    「阿濃,如果孩子是你生的,就好了。」
    「大人說什麼?」
    「孩子。如果是你生的孩子,我就能安心地把一切交給他……」
    濃姬故意裝作沒聽見。對於沒有生育能力的妻子來說,再也沒有比孩子的話題更讓人悲傷、痛苦了。如今,信長的三個側室生了四個孩子。對孩子的強烈情感,竟拴住了奔放不羈的信長的心……想到這些,濃姬便覺無比落寞。
    信長既這樣說,就意味著,他認為正室濃姬強於側室。他像是要說,若是濃姬生下孩子,他就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在戰場上全力搏殺。信長認為將心中所想直言不諱,對於妻子也許是個安慰,但濃姬卻備覺痛苦。
    「你知道我為何給孩子們取這些奇怪的名字?」濃姬笑著點點頭。從生駒家嫁過來的阿類生下了第一個女嬰,取名為德姬。其後所生的孩子全都是奇怪的名字:阿類所生第一個男嬰,名奇妙丸,第二個孩子名茶筅丸,探雪生下了第三個孩子,取名三七丸。茶筅丸和三七丸同時從母親腹中出來,結果只得按照孩子母家地位的高低,稱茶筅丸為兄。信長聽到這一消息,在正房濃姬面前開懷大笑:「這樣看來,我在同日孕育了兩個孩子。哈哈哈!」
    信長的怪誕行為背後,隱藏著蔑視世間常理的激烈意識,他似乎在說:我信長決不會拘泥於世間普通父子之情。難道這樣一個信長,也要自然而然屈從於骨肉親情嗎?
    「大人,你能否讓奇妙丸到我身邊生活一段時間?」濃姬希望能在阿類生下的孩子身上傾注母愛,而奇妙丸對濃姬也似很有感情。
    「哦。我一開始就覺得孩子很奇妙……叫他來吧。我看到那奇妙的面孔,也許會想出什麼妙計。」
    濃姬領命起身,向阿類的房間走去。
    信長拍拍手,叫來侍童愛智十阿彌。十阿彌曾經和犬千代在信長面前爭寵,是個才華橫溢的美少年,還沒有舉行元服儀式。「十阿彌,讓熊若宮久等了吧。」
    「是。因為大人總不現身,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哼!讓他繼續等。態度恭敬點。」
    「是。」十阿彌應聲而去,濃姬牽著奇妙丸的手,迎面走了進來。「奇妙丸,你父親已經等不及了。」大概事先有人調教奇妙丸,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低頭道:「父親大人好。」
    信長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他既沒有答話,也沒有動,凝眸而視,彷彿在鑒賞一件不可思議的物什。
    奇妙丸似乎被信長的眼神驚嚇,回頭看著濃姬。但當他看到濃姬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后,終於放下心來,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信長忽然笑了。「明白了!就是他。」他猛地站起身,望著濃姬,「給奇妙丸點心吃。」他扔下這句話,一陣風似的離開了卧房。
    信長好像從兒子奇妙丸身上感受到了什麼,出了卧房后,直接走向外書房去見客人。書房中,愛智十阿彌正和竹之內波太郎相對而坐。波太郎衣著華麗,看去像是十阿彌的兄長。他就是先前常給幼年的吉法師講授神道的熊若宮。信長那種事事不循常規的叛逆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波太郎的影響。
    當時的尾張、三河一帶,不遜於諸藩武將的怪人,除了須賀的野武士小六正勝,就是熊若宮竹之內波太郎。但小六正勝總是身穿毛皮戰服,全然一副山賊打扮。而這竹之內波太郎則穿著華麗的窄袖和服。波太郎雖比信長年長十多歲,卻仍然殘留著濃厚的青春氣息,看上去如個白面書生,頭髮有點卷,手中緩緩搖動的蝙蝠扇不時散發出淡淡的檀香。
    「十阿彌,下去吧。」信長進來后,支開了愛智十阿彌,大大咧咧在波太郎面前坐下,「梅雨不久就要來了吧。」
    「大概就這五六天之內。」
    「我剛才叫過了奇妙丸,也沒有對他說話,只緊緊地盯著他,他竟嘆了口氣。」
    「那麼,」波太郎白皙的臉上浮現出微微的笑意,「你究竟要我做什麼?」
    信長對於眼前這個相當於老師的波太郎,絲毫沒有表現出尊敬之意,他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要殺掉那個岡崎小子,還是要救他?」
    「岡崎……松平竹千代?你的話還是這麼突兀。我不太明白。你是說竹千代最近有何動向?」
    信長難以置信地笑道:「你應該知道,寺部的鈴木重辰和我可是相通的。讓他前來進攻不過是個借口,今川義元渾蛋,養著竹千代,想讓他打頭陣。」
    「有可能。」
    「問題在於今川的進京,是否有必要擊敗竹千代?或者……」
    波太郎忽然笑了。「想打卻又不能取勝,如何是好?」
    「你是說我信長沒有擊敗岡崎人的實力?」
    「真是個難以調教的馬駒。到最後,還是想打,卻怕不能……這樣不是很好嗎?」
    「什麼意思?」
    「你剛才說盯著孩子看時,他嘆了口氣。你過後不妨對他笑笑。對於你的微笑,他定會再次抱以重重的一聲嘆息。」
    信長眼睛如要爆裂一般,緊緊盯著波太郎。大概是因為波太郎的想法和他正相反。信長想要徹底擊垮松平元康,而波太郎則想方設法讓信長選擇,持而不勝……
    信長猛地聳起右肩,「你是說讓竹千代志得意滿地回師?」
    「或者換言說,你有那個讓他志得意滿的器量。」波太郎眼中流露出女人般的溫柔目光。他低低地說道,「若是我,我覺得將毫無敵意的人樹為敵人,實在令人遺憾。」
    「哦。」
    「將他們當作敵人,然後打敗他們……實令人扼腕嘆息。而且,要打敗背水一戰的岡崎人,會損失多少寶貴的兵力。其道理不言而喻。」
    信長不答。事實正如波太郎所言,岡崎人在這次出征中,定會為了確保領地安全,誓死拼殺。要制服那樣的軍隊,不得不犧牲許多士兵的性命。
    「問題不在竹千代,而在於治部大輔。進京時,將竹千代迎進來,無疑十分愚蠢;但損兵折將,也非明智之舉。」波太郎說到這裡,放眼向院中望去。「起風了。真涼爽。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看,那片綠葉,在風中多麼柔軟。阿古居城裡住著竹千代的親生母親。刈谷的水野信元則是他的舅父。」
    信長突然呵呵笑道:「我明白了。如此甚好。」
    波太郎苦笑道:「找我來,就是為了此事?」
    信長一臉嚴肅,搖了搖頭,「真是本末倒置。找你來,是為了另一事。」
    「說來聽聽。」
    「進京的時候!」信長加重語氣,「你的天文相上是如何表現的?」
    「竹千代窮盡領內,然後以大將出陣,大概不會像野武士那樣輕率出動吧。最早陽春三月,最遲五月……」
    「那麼,已是夏天了?」
    「應該如此。」
    「兵力呢?」
    「多多益善。三萬左右。」
    「哦。」信長低吟一聲。因為必須防備美濃從北面來襲,信長可用來抵擋今川的軍隊至多有三千。心知肚明的波太郎居然說兵力多多益善。
    「怎麼樣?你是不是說依靠十分之一的兵力,就是吉法師也打不敗今川之軍?你也助一臂之力!這就是我找你來的目的。」
    「呵呵!」波太郎笑了,聲音纖細,「這又是強人所難。那麼是出城決戰,還是據城以待?」
    「不知道!」信長答道,「不是說『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我信長偏不如此。對方進攻,亦進攻;對方後退,我也高枕無憂。」他圓睜雙眼,大聲道:「你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波太郎的眼睛光芒閃爍。信長的決心和鬥志是不可動搖的。
    「如此說來,你是要堂堂正正與駿河、遠江、三河三藩作對,而且認為還可高枕無憂?」
    信長不屑地盯著大窗,摳著鼻孔。摳鼻孔的時候,必是信長洋洋得意之時。「所以我讓你助我一臂之力。按照你的行事風格,絕不會幫助註定要失敗的一方。」
    「我並非不能幫你,若你能利用竹之內的兵法,已足以取勝。到此為止吧。天已陰了,天陰后,就是梅雨季節。我要回一趟刈谷,趁梅雨來臨前,將戰袍晒乾。」竹之內留下謎一般的話語,悠然離去。他個性洒脫,幾視信長如無物。
    出現波太郎這樣的人,也是亂世使然。土地今天被甲方佔領,明天又為乙方所有,在這樣一個時代,他們練就了頑強的生存能力。當新領主到來,他們憑藉實力,漸漸和領主平起平坐。若說領主乃現世的權貴,他們則是幕後的豪強。此外,在這戰爭頻繁的時代,為了不讓敵人偷襲後方,領主們也要藉助地方豪強,便對他們禮遇有加。
    波太郎出去后,信長猛地站起,打開書房的窗戶。他望著寂靜無人的庭院,笑了,又突然坐下。「來人,叫前田又左和愛智十阿彌前來。」
    未幾,二人進得屋來。信長讓這兩個心愛的侍衛站在面前,仔細打量他們。一個是女人般貌美的年輕男子,另一個已經長大成人、體格健壯。
    「義左,」信長開口對利家道,「十阿彌總叫你『犬』,你不氣憤?」
    利家抬起頭,嚴肅地看著信長。不錯。才華橫溢的愛智十阿彌認為利家反應遲鈍,儘管利家已成人,他仍直呼其乳名,甚至稱他為「犬」。利家氣憤不過之時,也會回敬:「小聰明蛋!」但利家對於信長此時的問話迷惑不解。
    「堂堂一武士,竟被乳臭未乾的十阿彌稱為『犬』,你真不氣憤嗎?」
    「當然氣憤。」
    「那麼,今晚亥時,你到本城角樓外殺了十阿彌。拿出武士的勇氣,不要手軟。」
    「啊?」利家吃了一驚,回頭看著十阿際。十阿彌笑嘻嘻地晃著頭,不言語。一股熱血直衝利家腦門,他心下暗想:「這個渾蛋,又戲弄我!」
    「怎麼樣?」信長道,「但我嚴禁屬下私鬥。你如要殺他,就不得不先驅逐他。」利家終於明白了信長的用意。假裝殺了十阿彌……
    「目的地是何處?」利家一本正經地問。十阿彌又呵呵笑了。
    利家禁不住轉過身對著十阿彌,「有什麼奇怪的?你太無禮了。」
    十阿彌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對不住。但我還是忍不住。對於我這個觸怒主君之人,你還關心我會被發配到何處?」
    信長忽然轉向十阿彌,「你明白嗎?」
    「明白。」
    「那麼,我就不多說了。十阿彌,你要被又左殺死。」
    「是。」
    信長呵呵笑了。他一邊笑一邊望著庭院,然後看著隔壁房間,站了起來。「梅雨到來前……我也要將戰服晾乾。」說完,他悄然離開書房。
    「十阿彌!」
    「什麼事,犬?」
    「你居然耍小聰明,說知道目的地,難道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
    「這麼說,犬現在還不知自己的目的地?」
    「渾蛋,故弄玄虛!」
    「你也可以故弄玄虛啊。我要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去哪裡?」
    「那個世界。」
    「十阿彌,你要向我又左隱瞞去向嗎?」
    「主君已經說了,我讓你殺死。既然被殺,目的地當然是那個世界嘍。難道犬被殺死後,還準備人模人樣前往駿河一帶旅遊?」
    利家放在腿上的拳頭握得咯吱作響。如果說那隻猴子木下藤吉郎雖多言善辯,卻還帶著體貼之意,而愛智十阿彌口中則完全是傷人自尊的諷刺和挖苦。利家忍住怒氣,笑道:「即使被殺死,也會心懷怨恨吧。那怨魂會投生到何處呢?」
    「哈哈哈……」十阿彌捧腹大笑,「這就是犬深思熟慮后的結論嗎?太有意思了!但是,即使你困惑不解,也不要和我的怨魂到一個地方去。否則,你將被後人視為笑柄。」
    利家只覺一股怒火直竄心頭,但他終於抑制住。
    「那就亥時本城角樓外見。」他抓起刀,猛地站起身。十阿彌趕緊追上去,道:「你真的明白了?如沒有,就撇開男人的面子,求我教教你。主公也是此意。」利家也不答話,騰騰向外走去。
    愛智十阿彌俊美的臉龐抽搐了一下,嘻嘻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戲弄利家。他很清楚,利家性格誠實,人品端正。他也很欣賞利家的能力、膽魄和單純。但一看到利家那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有異常冷靜、幾乎沒有表情的臉,十阿彌就不禁想戲弄他。也許是因為二人均年少好勝,棋逢對手,才在信長面前爭寵。
    太過分就不好了。十阿彌時刻這樣提醒自己,但當他明白過來時,尖刻的挖苦和諷刺已經如同鞭子一般抽到對方身上。但在內心,他卻對利家尊重十分,依賴十分。這固然顯得無禮,但無疑也是親密的表現。
    每當看到十阿彌尖刻地挖苦疲於應付的利家,旁人無不暗自擔心。信長深知又左衛門利家對此一定懷恨在心,所以讓他殺了十阿彌。
    而十阿彌在聽到這話,不覺高興起來。利家殺人後被逐;十阿彌明被殺死暗被驅逐。被驅逐的人隨時可以回來,而死去的人自然要消失無蹤。十阿彌憑藉他敏銳的直覺,將去向定為岡崎,去見松平元康的重臣們,告訴他們信長根本沒有與元康為敵之意。信長並非讓十阿彌完成任務后即迅速返回。至少要等到義元進京的時候,監視岡崎人究竟是迎接支援義元的大軍,還是想方設法躲閃,並將探得的結果通知給信長。為此,要將自己作為人質,以使岡崎人放心。「假裝被殺」尤是必要。
    負責「殺死」十阿彌而被驅逐的利家呢?他可以藏匿在阿古居久松佐渡守家中,將十阿彌向岡崎眾人所說的話,向元康的親生母親於大夫人複述一遍。並通過於大,有意無意向刈谷城的水野信元和岡崎的家臣們傳遞同樣的信息。
    十阿彌對此迅速心領神會,告訴利家不要去駿府;但老實的利家好像誤解了十阿彌之意,他理解為,去將信長的意思告訴元康。若是那樣,一旦事情敗露,義元甚至連元康都會殺掉。
    十阿彌靜靜地等待著黑夜的來臨,並拜託毛利新助評判兩個人口角的對錯是非。幸運的是,此時恰好有一個夜盜被處死。十阿彌給屍體蓋上草席,「愛智十阿彌和前田又左衛門因為平日口角甚多,終於不可收拾地發展為武力決鬥,十阿彌被殺,又左被逐。」
    十阿彌心中想象著上述場景,等待著黑夜降臨。為了避人耳目,十阿彌故意穿上華麗的衣服,扮作偷偷出城賞月的侍童。終於到了約定的時刻。十阿彌腰間掛上橫笛,悄悄出了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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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誤殺


    角樓外,古楓伸展開茂密的枝葉。剛剛修葺完畢的土牆上方,一輪明月高懸,遠處傳來青蛙的叫聲。十阿彌從腰間解下橫笛,吹了起來。想到就要從這座城池消失,他也不禁感慨萬千。離約定之時還有一段時間,他想在等待期間盡情享受吹笛的樂趣。正在此時,楓樹對面的椎樹叢中好像有動靜。毛利新助不可能這麼早來。到底是誰呢?十阿彌納悶地走過去,「誰?」
    「十阿彌嗎?」對面傳來利家爽朗的聲音。不只是利家,他旁邊還有一個人影在晃動。
    「帶誰來了?」
    「阿松,我未過門的女人。」
    「你帶女人來了?」十阿彌驚訝地向對面樹叢中望去。利家剛剛十一歲的小女人正茫然地望著這邊。
    「你究竟在想什麼?」利家沉默不語。
    「你打算將十一歲的小女人帶過去嗎?」
    「這還用問嗎?」
    「哦。這就是你反擊我的手段嗎?你太無能。帶著個女人,要到哪裡去?」十阿彌終於又無法控制地口若懸河:「你不會是要帶她去駿河吧。你要洗雪恥辱,在尾張洗雪就可以了,何必去三河、遠江和駿河呢?你難道打算將自己的恥辱傳遍三國嗎?」
    「只有你這樣喜歡耍小聰明的猴子才會這麼想。既然出走,就要帶著妻子一起走。你可聽說過美濃的明智十兵衛?」
    「是齋藤道三夫人的外甥吧?他和你有什麼關係?」
    「他帶著妻子周遊列國,到哪裡都可以生存。看上去本分老實,其實是齋藤道三的探子。我也要帶著我的新娘走。」
    「噢。」十阿彌獃獃地嘆了口氣,「真是別出心裁,我佩服得很!你不認為帶著這麼個母狗一起走太冒失了嗎?真是一隻犬。你……」
    那女子再也忍耐不住,開口道:「你住口。」
    「哼!我生性刻薄,請你不要在意。」
    神靈時常創造出人類智慧無法預料的事物。愛智十阿彌就是神靈奇特的造化。外貌如花,舌頭如蛇。他的艷麗,即使信長的側室們也自愧弗如。只有濃姬和信長的小妹妹,勉強可以和他的容貌媲美。但正因如此,他那尖刻的話語,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雖然是你,我阿松可也不能輕饒了你。」十一歲的阿松雖然身量不足,卻是清洲城裡有名的爭強好勝的女子。自從她在濃姬身邊服侍后,受濃姬的影響,逐漸變得不再似個孩子了。
    「這個姑娘將來定會成為犬千代身邊不可或缺的賢內助。」濃姬經常這樣說。這時,阿松突然從樹蔭中走到月光下。雖然還只是個青澀少女,她的眼睛卻放射出駭人的光芒。
    「那麼你也是條狗了?」
    「我十阿彌不是狗。你看錯了。」
    「那麼,你既是人又是畜生。你難道忘了自己曾經給母狗寫過情話,卻被斷然拒絕之事了?」
    「你……你……」十阿彌頓時狼狽不堪。他沒有忘記此事,聽到濃姬總是對阿松讚賞有加,他曾經給阿松寫過一封帶著嘲諷意味的情書。而十一歲的少女如同成入一般,回了一封冷冰冰卻不失分寸的信,大致內容是:我已許配他人,如答應你的要求,既有悖婦道,亦不合人倫,請您斷絕此念云云。
    十阿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利家的「夫人」果然口齒伶俐。
    「哼!」利家道,「你不但對在下惡語辱罵,還對我妻子不敬,我堂堂一武士,如再容忍下去,有何面目活於世上?拔刀吧,十阿彌!」
    利家好像將這裡當作戲劇表演的舞台了。二人拉開架勢,在月光下持刀對峙。
    就在毛利新助快要攜著死屍前來的時候,十阿彌應該從不凈門出來,然後趁著夜色消失;但是到了應該消失之時,十阿彌卻仍滯留此地。因為利家屬於被驅逐之人,即使被人看到也無妨。但本應死去的十阿彌如被人看到,就前功盡棄了。
    十阿彌著急起來:必須及早決定各自的去向。如果本應被驅逐的利家和本應被殺死的十阿彌在岡崎城下邂逅,將會成為笑柄。他持刀道:「既然新娘如此珍貴,就不要隨便在人前展示。把她緊緊藏在腋下吧。」
    「少廢話。我決不饒你。既已下定決心,必要殺你。我又左衛門絕非你那般逞口舌之快之徒。」
    「既然你能殺了我,就殺吧。你會帶著心愛的新娘逃到哪裡去?是阿古居的久松佐渡守……」
    十阿彌在暗示利家到佐渡守處去,利家卻突然舉刀逼近,道:「既要逃跑,何必到盟友那裡去。我要到尾張的敵人那裡。」十阿彌不禁十分狼狽。利家的想法也不無道理,殺死了主君的寵臣而被驅逐的人,藏匿在敵人那裡才符合常理。利家誠實而頑固,既已決定,恐怕無法輕易改變。十阿彌心頭十分沉重。
    「我,」利家低聲道,「我和松平元康很熟,也了解元康身邊的人。利用這層關係,岡崎定有我容身之處。」
    話雖如此,但是也有相反的理由和根據,十阿彌想告訴利家相反的可能,滿臉嚴肅道:「犬,你歸根結底還是愚笨之人。但如果連前田家的狗也去元康的家臣處尋求庇護,那隻能阻礙事情的進展。真是愚笨至極!」
    「少廢話。來!」
    「來吧!」十阿彌緊握武刀,突然用力刺了過去,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輕輕向左撥開十阿彌的刀,舉起那把和信長之刀一起鍛煉純熟的豪刀,猛力向右砍去。但手感令他太感意外,他跳向一旁,彎腰查看。
    十阿彌曾師從平田三位,也算劍術不凡,他應該知道利家會將自己的武刀撥開,予以回擊,但他腳下像是踩到了什麼東西,身體竟橫向利家來勢洶洶的武刀之下。
    「犬……你真砍呀?」十阿彌低哼一聲,猛然倒地。
    「十阿彌……」利家快速靠到十阿彌身邊,隨後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糟!」阿松早已回到樹蔭后,緊緊盯著二人。利家雖然事先沒有向她透露任何內幕,但憑敏銳的頭腦,她已猜出今天決鬥的意味。
    利家彎腰下去檢查傷口。驚人地準確。從左邊的脖根一直砍到胸口,周圍的草叢已經被染紅。
    「十阿彌,唉!」
    十阿彌的父親在小豆坂之戰中壯烈殉身,他從小便成了孤兒。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如果這次能順利完成任務,他大概能得到豐厚的賞賜,重振家聲,沒想到竟這樣結束了人生。不知有沒有聽到利家的聲音,十阿彌用盡最後的力氣,緊緊抓住身邊的草,像被踩中的螞蚱一樣抽搐著。「犬……快去……」
    他努力想說些什麼,但是後面的話越來越模糊,不久,那張俊美而白皙的臉就沒有任何反應了。
    「快,快逃。有人向這邊來了。」
    阿松看到這一切似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於是快步走過來,催促著仍然單膝跪地的利家。
    利家猛地站了起來,雙手合十,對著十阿彌拜了一拜,然後迅速擦凈武刀。人生怎會如此巧合,如此不可預料!憤怒的利家不只一次想殺死言語尖刻的十阿彌。利家的愛刀——赤坂千手院康次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自作主張殺了他。
    利家將武刀收回刀鞘,默默地在阿松面前蹲下身子。阿松順從地趴到他背上。利家背起她,繞過角樓向左走去。
    毛利新助一個人來到楓樹叢中。但他還是有些擔心,又退幾步,豎耳定目,走到十阿彌倒下的地方。
    「真是性急,已經死了。」他自言自語道,「好了,收起屍體,用席子蓋上,然後將這屍體搬走。」
    搬運犯人屍體來的並不是農奴屠失。因為害怕事情敗露,便從下級武士中挑了個人,那人無疑是木下藤吉郎。藤吉郎將搬來的屍體扔到草叢中,蓋上席子,然後走向十阿彌的屍體:「啊呀,流了這麼多血。」
    「居然流血了,裝得真像。」新助站在那裡,苦笑道。他仍然認為這一切都是在演戲。
    「究竟是誰殺了誰?」
    「是前田又左殺了主公寵愛的愛智十阿彌……」
    「前田公子……壞事了!他恐怕要被驅逐了。」
    毛利新助輕輕笑了笑,踢著腳邊的石頭。
    「前田公子為何要殺十阿彌君?他並非器量狹小之人啊……」藤吉郎道,「這一刀砍得真厲害。從脖子左邊一直抹到胸前。」
    「不要啰嗦,趕緊用席子裹起屍體。如有人問,一定要嚴守秘密。十阿彌仗著主公寵愛,竟不分場合,不顧身份,說話尖酸刻薄。終於落得如此下場。唉!」
    新助以為十阿彌是在裝死,想趁他不便說話時踢他一腳,以雪平日被羞辱之恥。
    「是,是。我一定保守秘密。但是,請恕在下多嘴,為何要更換屍體?」
    「不必多問。」
    「可是,這太悲慘了……連脖子都掉下來了。脖子……脖子幾乎被砍斷了。」
    「什麼?」毛利新助靠上來。「脖子斷了?究竟怎麼回事?」
    他走近前去,彎下身子去看藤吉郎懷中的十阿彌,突然驚叫起來。借著銀灰的月光,他清楚地看見,十阿彌雙唇緊閉,已經完全斷氣。貼著草叢的臉頰上,粘著厚厚的黑色血塊。毛利新助驚慌失措地拍拍腦袋,低聲道:「放下,不用搬了。」
    因為平日積怨太深,前田又左衛門當真殺了十阿彌。雖然信長大人諄諄叮囑,然而……毛利新助覺得只好向信長如實稟告了。
    「快!將帶來的屍體運回不凈門,迅速關閉城門!」
    利家違抗主命,殺了朋友,決不能讓他輕易逃脫。他大概還沒有逃出城外,必須立刻關閉各處城門,搜捕利家。至於信長如何裁決,已非他毛利新助應管之事。
    藤吉郎和另一個下級武士順從地將犯人屍體重新放回車上,飛奔而去。
    前田又左衛門茫然地目送著三個人從自己眼前消失。他背上的阿松好像還未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啊,流星。」她把嘴貼到利家耳邊,手指天空。
    利家慢慢地將阿松向上背了背,道:「阿松。」
    「嗯。」
    「你自己回濃夫人身邊去吧。」
    「不。」阿松搖著頭,「我不是夫人的侍女,我是前田又左衛門利家的妻子。」
    「但我出了差錯,就要被斬首了。你不知道,我……錯殺了十阿彌。」
    「啊?」
    阿松這才睜大眼睛,從後面盯著利家的臉。「你當真殺了十阿彌?」
    利家感覺到阿松的目光,點了點頭。「所以,你自己回去吧。主公不會責怪你。明白嗎?」
    「不,」阿松搖著頭,「如果你被殺,阿松也隨你去。」
    利家苦笑著邁開腳步。他根本沒將年輕的阿松的話放在心上。他準備將阿松背到內庭,訓斥一番後放下,然後去信長處,任憑信長裁決,即使斬首,他也毫無怨言。
    「你天生聰慧,但不能因此恃才傲物,要用廣博的心胸去愛別人。」
    「是。」
    「好孩子。阿松,我……」
    「聽,什麼聲音?」
    「有人在搜捕我。你聽,他們向各個城門跑去……你明白嗎?城門已閉,出不去了。如果逃匿,將是我一生莫大的恥辱。所以你要聽話,到夫人那裡去。」
    但阿松根本聽不進去。茫茫夜色中浮起星星點點的光亮。
    「叛徒……」背後有人叫起來。
    附近的胡枝子樹叢中閃過一個黑影。利家不禁後退一步,擺出迎戰之勢,「我前田又左既不逃跑,也不躲藏。你是何人?」
    那個黑影突然「噓」了一聲,好像是在示意利家不要出聲。利家再次問道:「誰?」
    「上知天文,下曉地理……」
    「是藤吉郎。你不要牽扯進來。」
    「我不是新來的,你若認為我是新來的,那是你目光短淺,去年九月我就已與主公肝膽相照了。」
    「閉嘴!我現在沒有工夫聽你廢話。」
    「真不知好歹!隨在下來。在下也沒有工夫和你啰嗦。」
    「去哪裡?」
    「為了信長大人,我會領你從不凈門逃出去。」
    「不!」
    「混賬,如你現在送上門去,那匹烈馬立刻會宰了你。」
    「我已經作好了被斬首的準備。」
    「那就太渾蛋了……信長大人已經損失了一員心腹,如果連你也被殺,主公將失去兩員愛將,損失加倍。你竟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真是個呆瓜。快逃出去。如殺了你,信長大人事後定會追悔莫及。讓主公後悔,絕非忠義之舉。你先逃出去,如能完成原屬於你二人的任務,也算對得起十阿彌了。」
    藤吉郎一口氣說完,阿松立刻小聲表示贊同:「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他言之有理。咱們快逃吧。」利家站起身,看到城中的火光越聚越多。
    「如果殺了利家,主公事後定會後悔……」這句話如同鋼針一般刺痛了利家的心。他深知主公對他的寵愛,就此逃跑,對於誠實的利家來說,實勉為其難。
    看到利家陷入了沉思,藤吉郎突然奔過來抓住他的手。「不要胡思亂想,出路只有一條。是不是,姑娘?」
    「是。」阿松道,「給主公帶來雙重的損失,是最大的不忠。快走吧!」
    說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拍了拍利家的肩膀,盯著藤吉郎道:「我雖然不知道您是誰,但我想拜託您一件事。」
    「儘管說來。在下和又左公子曾私下發誓要做知心朋友。」
    「我們逃出去之後,你不要告訴主公是又左誤殺了十阿彌,你就說是十阿彌暗戀上我阿松,又左一時衝動殺了他……你要將事實完全隱瞞!」
    「好。」藤吉郎應一聲,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來,他趕忙掩住嘴。有這樣天真無邪而開朗的姑娘在身邊,就可似沖淡利家黯淡的悔恨之情。「我明白。事實若是那樣,又左公子的確難以忍受。好了,快走吧。」藤吉郎抽手就走,利家趕緊跟上。他緊緊閉上嘴唇,流淚不止。
    「情勢越來越緊張,信長大人靠我們做的事還很多。正是危急關頭。織田氏不可或缺的犬千代公子怎能在這種時候死去?」
    「不錯。」
    「姑娘能夠明白這一點,真了不起。只要又左衛門利家活著,肯定能夠完成他和十阿彌君二人的任務。對嗎,姑娘?」
    「當然。平田三位君也說又左是最堅強的人。」三人在黑暗中摸索著越過了乾涸的山谷。途中遇到了一組搜查的人,但藤吉郎反而上前大聲喝退了他們。
    「我們是藤井右衛門手下,前來檢查通往不凈門的道路。來者為誰,即刻報上名來!」
    對方趕緊回道:「新來的,我們也是藤井手下啊。」然後,他們便轉向二道城的兵糧庫去了。
    「快,到了。你要敞開胸懷去觀察世間之事。」
    不知道藤吉郎究竟想說些什麼。從裡邊鎖上的不凈門沒有人把守。藤吉郎乾淨利落地打開鎖,拿掉木栓。
    天空不斷劃過流星,城外的水田中,蛙聲一片。
    「藤吉!」利家看著城外,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前田又左衛門利家從見到你的那天起,就欠你的人情。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一天不能忘記。」
    「不必客氣……在這種危難時刻。那麼,就此別過。請多保重……」藤吉郎竟也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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