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7
第六十九章 美女卧底


    永祿四年春,岡崎城處處洋溢著久違了的白梅與紅梅的芬芳。
    自從迎回城主松平元康,轉眼已過去八個月。岡崎人如今衣飾整齊利落,已非往日可比,並不全是被駿府人徵收了十幾年的米糧終於開始滋養他們的緣故。元康回到岡崎城的消息傳出后,各種船隻紛紛通過矢矧川和營生川來到城下,大行交易,岡崎城逐漸恢復了活力和繁榮。
    此前一直想方設法隱藏糧食的百姓,終於放心了。鳥居伊賀守將積攢多年的金銀和糧食貢獻出來進行城池的修繕。各處的雉堞都已修葺一新,石牆也修復了,正門的屋頂也十分氣派。城池煥然一新,立刻成為領民們的驕傲,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商人前來交易,市場更是逐漸繁榮。
    本城、持佛堂苑、二道城、東城、三道城,隨著各處建築修復完畢,城內的氣氛逐漸活躍、明快,就像變了個世界。這時,岡崎人迎來了回歸后的第一個春天。
    以年輕城主為首,進行了新的人事安排。
    各家之長愉快地從第一線退了下來,酒井忠次、石川家成、石川數正和植村家存被任命為新的家老。當然,這種安排並非由家老來決定,年輕的城主主導一切,家老是城主身邊的謀臣。而眼下有兩個使者令年輕的城主和這些謀臣頗傷腦筋。一個自然是從今川氏真那裡來的,另一個則是和竹千代、阿龜一起留在駿府的瀨名姬派來的。
    氏真派來的使者以詰問的語氣訓斥道:「你們擅自進入岡崎城,又遲遲不向駿府報告,成何體統!」面對這種指責,元康回敬道:「我們如不進入岡崎城,尾張軍不但會攻下三河,還會打到駿河和遠江。如若你們認為織田軍打到駿府也無所謂,我們隨時可以退出岡崎。請你向氏真大人轉告我的話。」
    使者的語氣頓時緩和了許多:「在此處阻擋織田軍,真是用心良苦!但還是請大人去駿府一趟,與諸位武將商議,以同心協力守好岡崎城。」
    元康搖搖頭,當即回絕:「駿府此時大概也人手緊缺,不能再讓區區一個岡崎城牽制兵力,我元康一人足以抵擋織田軍的進攻,請駿府方面放心!」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在意氏真的干涉了。
    但妻子派來的使者,卻無法輕易打發。瀨名姬的信寫得情真意切。她說,自從和元康分別後,方才深深領悟到丈夫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她讓元康無論如何回去一趟。還說,她會去和氏真交涉。要是不能和元康共處,她會發瘋。讀到這些話,堅強的元康也不禁有些動容。
    瀨名姬又派來密使。這次是瀨名姬娘家關口家的家臣,他帶來了沉重的信盒。
    正月十六,元康在佛殿祭奠完祖先靈位后,一邊走一邊觀賞酒谷中怒放的雪白梅花,忽然聽到使者飽含深情的聲音:「哎,藏人大人!我是夫人派來的人。」
    使者說完,大大咧咧打量著周圍的景色。大概他已去過酒井雅樂助家,因雅樂助的侍從跟在他身後。「這座城真氣派!夫人大概沒想到岡崎會如此氣派。她一直盼望大人回駿府,但她要是看到岡崎,定會立刻喜歡上它。」
    這個叫小杉的關口親永的下人,因為從竹千代被人嘲笑為「三河野種」時便熟悉元康,也就沒有自我介紹。元康不禁苦笑。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這人所透露出來的,包括瀨名姬在內的駿府人的偏見。
    瀨名姬認為,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駿府更好的地方,在她看來,駿府以外都是「蠻荒之地」。或許在她的印象中,岡崎的城池就相當於駿府的鄉下百姓家。所以,她儘管在信中反覆傾述對元康的愛慕和思念之情,卻從不提來岡崎。
    不要待在那種地方,快回到駿府,回到我身邊來——瀨名姬的話深深刺痛了元康的自尊心,如今他又從使者的話中感受到同樣的蔑視。如果是信長,此時定大發虎威,壓倒對方,但元康的性格與他截然相反。
    「不,這不過是個不足掛齒的小城。請隨我來。」元康領著使者,故意繞開大門,從側門進入了本城。而且,他沒有將使者引進大廳,而是沿著狹長的走廊,進了小書院的休息室。
    「太令人驚訝了。一定要讓夫人也看看這一切。」小杉不斷驚嘆。他之所以這樣說,大概是因為瀨名姬曾經說過討厭住在岡崎城,也許她會說,讓她住在岡崎城,不如去死,比這更加刺耳也說不定。
    「首先,恭喜大人順利迎來了新春。」進到休憩室,使者才想起來問候,並立刻將信盒遞給元康。「夫人讓我告訴大人,她希望大人早一天返回駿府。」
    「你辛苦了。孩子們怎麼樣?」
    「都很健康活潑,他們也盼望您能早日回去。」
    當他看到元康將瀨名姬的信隨手放到桌上,似乎感覺不太舒服,道:「請您立刻閱讀,夫人讓您回覆。」
    元康不理,將信盒輕輕推到一邊,淡淡問道:「怎麼,氏真大人難道不打算報仇了嗎?」
    「我不太清楚,但氏真大人不喜歡以牙還牙。」
    「果真如此,再也沒有比這更——」
    「元康大人!」使者的表情突然變得嚴峻,「恕我直言,此事不可就此了結。」
    「還會報仇?」
    「不,我是指夫人。」
    元康似乎有些落寞地望著外面。早晨的溫暖陽光照進了窗戶,嚦嚦鶯聲在早春料峭的空氣中流轉。
    「錚錚鐵骨的武士大概不能了解女人的微妙心思。比如三浦義之家的小姐,和她愛慕的人一起出去捉螢火蟲,黑暗中兩個人的手碰在一起了。當她輕輕將臉頰湊到對方手上的時候,因為聞到了別樣香氣,就和那人各自分散了。」
    「哦。」
    「和小姐相戀的一位男子,吃晚飯時不小心把醬菜從筷子上掉了下來,他用手去撿醬菜……而小姐馬上就看穿了他的身世教養,這種微妙的心理感受正是小姐的高貴之處。」
    元康聽到這裡,不再看對方的臉,裝作觀賞景物,點了點頭。
    「夫人十分敏感。而少主也比以前更懂風情。」
    「氏真大人嗎?」
    「是。大人在留守期間經常派人探視夫人。夫人因思念元康大人,心中也……」
    「哦,這是夫人親口對你說的嗎?」
    元康輕輕問道,「她無法直面氏真大人的愛慕之情,便希望我早點回去,是這樣嗎?」
    「啊,正是。」使者有些結巴。
    「你回去告訴夫人,對我元康而言,最重要的是忠義。如我現在拋棄岡崎城,織田的大軍就會立刻進攻駿府。我元康決定堅守在此處,阻擋他們的進攻。」
    「這……是真的嗎?」元康重重地點點頭:「盡忠義之本分,本是十分辛苦之事。」
    使者默默地望著元康,好像還有話想說,但他動了動嘴唇,又沉默了。元康催促道:「還有何事?」
    「還有……一件事。夫人認為大人身邊肯定有其他女人,令我仔細查看。」
    「哦,多謝了。」元康圓滑地扭轉了話鋒,「對她的心意,我表示感謝。但我現在並非有何不滿,你告訴她,不要擔心。」
    「大人說沒有什麼不滿,意思是……」
    「如我表示不滿,夫人可能會從駿府侍女中挑選一個送過來。我現在軍務纏身,無暇顧及女人。你回去告訴夫人,我對她感激不盡,但不能接受這種好意。」
    元康乾脆地說完,突然變換了話題,用不容分辯的語氣厲聲問道:「你何時動身回去?」
    使者頓時不知如何是好。瀨名姬交給他的使命還未能完成。不打聽清楚元康身邊是否有別的女人,他不願返回駿府。如果元康有女人,那麼瀨名姬也就不打算棄氐真的一片痴情於不顧——她吩咐使者這樣威脅元康。
    「再過一天就啟程,元康大人。」
    「你還有什麼事?」
    「就這樣回去,夫人肯定會擔心。」
    「如是關於女人的事,我剛才已經作答了。」
    「那麼,夫人恐怕無法拒絕少主的痴情……」
    「我說過,忠義二字十分殘酷。」
    「大人所說的忠義……是說少主為先主公無所作為?讓夫人要學會忍耐?」
    「你不必明白。告訴夫人,她自然會懂……」
    使者以為元康又要說出令他為難的話,頓時慌張起來。「真是羨慕之極。大人有一位連少主都念念不忘的夫人。」
    「最近做了一個夢。」
    「見了夫人?」
    「不,夢見了一隻奇大無比的蛤蟆追趕著我。」
    「大人真會開玩笑……」
    「不,是真的。它緊緊追趕著我,恨不得將我一口吞下。那隻蛤蟆胃口很大,不僅僅是我,它還想吞掉我的城池和家臣。你大概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吧?」
    使者驚愕地張大嘴,他明白自己在口舌上終不是元康的對手。「那我就將您的話原原本本轉告夫人。」說完,他像是被什麼東西追趕著一樣,踉踉蹌蹌,在下人的指引下退出去。
    就在那天夜裡。元康在離開駿府之後第一次接觸了女人。
    本城幾乎沒有女人。也有老臣建議元康找個女人照顧日常起居,但元康不予理會。眼下正忙於修復城池,況且瀨名姬在駿府獨守空房,還不是找女人的時候。但瀨名姬的使者和書信讓元康莫名地亢奮。十一歲那年看見瀨名姬和氏真在櫻花樹下親熱的情景,突然不可思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那麼真切,那麼難以忘卻。
    夜裡,元康踱到了三道城。他拎著供佛后的膳食,到了繼母花慶院田原夫人的居處,想和繼母說說話。席上有兩個侍女伺候,其中一個就是常到本城為元康漿洗的可禰。
    「大人,一個人生活大概很不方便吧。加果有中意的,您可以挑一個去。」
    花慶院夫人待兩個侍女下去準備膳食后,淡淡地勸道。雖然她只有三十多歲,但十多年的寡婦生涯恐可以磨滅一個女人的羞恥心了。她娘家戶田家因將本該送到駿府去的元康出賣給了尾張,被駿府滅掉了。從那以後,她沒有了前程,也沒有了方向,單待在岡崎城的一隅,靜靜地注視著這個變化無常的世界。
    「年輕時代是短暫的。過於節制,對身體也沒有好處。總之,您挑個喜歡的帶走吧。」她恐並不知道戶田家出賣了元康,只想盡己所能勸說元康,希望和他和睦相處——那種孤獨感,可以從她的言談舉止中深切地感受到。
    要是平時,元康說不定會勃然大怒,但那晚他卻問道:「母親,女人到底是怎樣的?如果男人不在身邊,她會很痛苦嗎?」
    「這,」花慶院的表情有些茫然,她淡淡地答道:「我覺得她們可能會發狂……比鳥兒想交配、比貓兒思春更難控制。剛才那兩個侍女,如果老是不讓她們接觸男人,定會做出不貞之事。」
    「是嗎?」
    「似乎可禰更合您的口味,她總是說喜歡您。」
    就在這時,可禰端著膳食上來,將食物放在花慶院夫人面前。
    「可禰,你喜歡大人嗎?」
    「啊?」可禰一時沒能反應過來,驚訝地轉向元康。十八九歲的女子。皮膚白皙,身體豐滿,如同梔子花的花苞一般,散發著野趣和健康。
    「你最喜歡的城主來了,給城主斟酒吧!」
    「是。」她一邊回答一邊斟酒,臉頰已羞得緋紅,顯然明白了花慶院夫人話中的意味。
    「我現在正央求城主呢。你既熱愛城主,希望你能得到城主的寵幸。」
    「啊。」可禰不禁以袖掩面。另一個侍女阿孝也進來了。元康不經意間看了看,覺得阿孝皮膚更加細膩。
    「可禰,夫人剛才已經告訴過我,你真的喜歡我?」
    「是……是。」
    「有多喜歡?女人根本沒有必要喜歡我一人,只要是個男人就可以了。」
    可禰驚愕地抬起頭,哀怨地注視著元康。然後,她慌慌張張站起身去抱酒壺。看著可禰遠丟的背影,元康又想起了瀨名姬信中的幾句:「大人想必已和其他女人同床共枕。對月嘆息,我身發狂誰人知?」
    若是瀨名姬在信中忘記她的不滿,只是表現出對元康的擔憂,元康無疑不會動搖。但現實正好相反。她固執地認為,元康身邊有了其他女人。究竟是何使得她固執己見呢?顯然,是因為瀨名姬自身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元康禁不住感到一股無名烈火自心底騰起。
    花慶院夫人好像已經看透了元康的內心,不斷令可禰給元康斟酒。當元康起身如廁時,她令可禰道:「你領城主去。」
    「是。」可禰聲音清脆,立刻手持蠟燭站了起來。兩人轉到廊上,月光灑滿了隔扇,皎潔明亮,根本無需蠟燭照路。
    「可禰,你以前接觸過男人嗎?」
    「沒有!」可禰的臉頰變得通紅,激動地反駁,頻頻搖頭。
    「打開隔扇。今晚月色不錯。」
    「是。」
    「將蠟燭熄滅。外面好像下了雪,一片潔白。」
    「城主不怕傷風嗎?外面寒氣深重。」
    「可禰,你轉過臉,對著月亮。就這樣。真是貌若天仙啊!」
    可禰順從地抬頭望著月亮,她感到身體本能地顫抖起來。
    「枝頭的花朵,空中的月亮,還有地上的你。」
    「城主,可以了嗎?」
    「不不,再待一會兒,讓我看看。」
    「是……是。」
    元康清楚地看到可禰眼中的光芒,她在渴望著愛撫。她唇邊的嫵媚和恐懼,使元康胸中的烈火燃燒得越發旺盛。
    女人決不都像瀨名那樣總是慾火焚身。飯尾豐前的妻子吉良夫人堅強能幹的外表下,也能讓人感受到忍耐和本分。而眼前的可禰,簡直順從得像個奴隸,那麼溫順嬌弱,彷彿一伸手擁抱住她,她便立刻會化了。
    「好了。」元康道,「不再開玩笑了,帶我去廁所吧。」可禰十分驚訝。她以為元康定會擁抱她。
    「可禰。」元康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究竟誰指使你,要把身體獻給我的?」聽到元康嚴厲的詰問,可禰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可禰,我醉了……」元康一邊安靜地走向廁所,一邊說,「從你望著月亮的蒼白臉色可以看出,你還未接觸過男人。」
    「是。」可禰聲音發抖,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已熄滅了的蠟燭。
    「你是受人指使前來服侍花慶院夫人的,對不對?」
    「是……是。」
    「還有,你為了能夠接近我,故意在花慶院夫人面前說喜歡我?不要害怕,我並不是在責怪你。」
    「……」
    「花慶院夫人是個好人,輕易就信了你的話,還特意安排你為我換洗,但你在服侍我時,逐漸真的喜歡上了我。」元康溫和地下了結論,可禰嘴唇嚅動著,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內心並無害人之意,所以,你才顯得那麼可愛……但那樣一來,你又十分可憐。」
    「……」
    「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嗎?若我佔有了你的身體,痛苦的只能是你,因為要對我保守秘密,你要時刻忍受內心的煎熬。所以,在你將秘密告訴我,讓你自己變得快樂之前,我不會碰你。這樣做是為了你。」
    「城主!」可禰突然撲到元康面前,跪倒在地,「我向您坦白。我向您坦白。請原諒!」
    「你想說了?」
    「指使我的是織田家的武將瀧川一益。」
    「你的父親是誰?」
    「是家臣阿久津左衛門。」元康悄悄將雙手放到可禰肩上。可禰抬頭深深地望著元康,潔白的牙齒如同珍珠,天真無邪的內心流露無遺,無論問什麼事,她都絲毫不會隱瞞。
    「他命令你做什麼?」
    「監視城主的日常起居,直接報給他。」
    「將日常起居直接報給他?」
    「是。他說他還不能判斷城主的實力和品格,便讓我將您的一言一行原原本本報給他……」
    「哦。」
    「他還說,即使城主知道了,城主這種堅忍之人也不會殺我。萬一被發現,將一切直言相告併當場謝罪即可。城主,請原諒!還有,請將可禰放在您身邊……」
    元康雙手抱肩,深深地皺起屑頭。瀧川一益為何要指使這個小女子,元康腦中留下了無數的謎團。他忽然將姑娘推開。「你真的認為,我不會殺你嗎?不要撒謊。」
    「不,我沒有撒謊。」可禰的身體癱倒在元康膝邊,「他說我不只要做內應,因為城主大概會感到孤獨,便讓我盡心侍候。」
    「誰說的?瀧川一益?」
    「是。他說城主可能不會讓駿府的夫人到岡崎城來。說您早晚要同信長大人攜起手來,便讓我把您看做主人,盡心侍奉。」
    「等等!」元康突然止住可禰。剛才熊熊燃燒的慾火,這時突然被撲滅了。瀧川一益究竟是什麼人?不,這絕不是一益一人的智慧,肯定是信長在背後操縱。即便如此,他還是有些意外,沒想到在這裡,這麼清楚地聽到信長的真實意圖。
    這可禰的確不只是個姦細。信長與一益正是利用了這個少女的純情,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少女是他們的新武器。
    「可禰,」半晌,元康將手輕輕從可禰肩頭挪開,在她身後坐下。「你過來。我已經明白了你的真心。元康喜歡你天真無邪的心靈。」
    「是……是。」
    「你直接告訴瀧川一益,說我元康要多可恨有多可恨,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城主!我已經清楚地——」
    「你已經說過了?」
    可禰掙扎著將雙手放在元康胸前。她的情感熱烈地燃燒著,頭髮散發出來的芳香彷彿在顫抖。「城主,父親給我來了信。」
    「說了什麼?」
    「他說既然您能夠令我生起愛慕之情,肯定是個勇猛、體貼而又無可挑剔的大將。瀧川一益近期將作為使節從清洲來岡崎城談結盟之事。父親也可能同來,所以他讓我今後盡心侍奉您……」
    元康摟著可禰,抬頭望著月亮。織田氏派來結盟的使著,那將決定他元康的命運。他內心多麼企盼那一天呀。因為妻子被扣押在駿府做人質,元康無法主動派使者去信長處,一直為此而發愁呢。
    元康突然彎下腰去,輕輕親著可禰的耳朵。除了一益,還有一個使者,如今已經躺在他元康的懷中了。「可禰……」
    「嗯。」
    「你是個天真的使者。你既然毫無保留地向我坦白,我也會毫不保留地愛憐你。來,站起來,跟我走。」
    可禰被元康攥住的小手,如同火焰般熱烈地燃燒著,她站起來時,差點摔倒。元康輕輕地扶住可禰搖搖欲墜的身體,溫柔地親著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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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清洲會


    永祿四年二月十四,瀧川左近將監一益作為織田氏的使者,到達了岡崎城,自從元康悄悄出入可禰的居處,已是一個多月了。只有四五個貼身侍衛和一些老臣知道此事。
    「身為一城之主,經常出入三道城,可能會招致非議,不如將她迎進本城。」酒井雅樂助曾經私下建議,但被元康回絕了。
    「您不必管。家臣們知道倒無所謂,我是擔心此事傳到駿府。」
    「開玩笑。夫人不在身邊,找一兩個女子有何關係。」
    「故意激怒瀨名?情愛之事偷偷摸摸更有韻味。」事實上,元康的確樂在其中,樂此不疲。與他暗度繾綣的女子居然是敵人織田氏派過來的卧底,但逐漸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愛上了敵人,元康感到十分有趣;而且,當他離開本城進入三道城侍女的房間時,總覺得自己的樣子很滑稽,有時甚至想大笑出來。究竟是什麼,使得男女之交有如此大的誘惑呢?
    花慶院夫人雖然對此心知肚明,卻裝作毫不知情。無論元康去得多麼晚,只要他輕輕敲幾下窗戶,可禰立刻就會迎出來,女人的心真是不可思議。
    他會故意遲些,那時他雖手腳冰涼,可禰卻總是那麼熱情似火。操縱著可禰、讓元康悄悄出入侍女房間的,不是主人和家臣之間的「忠」而是另一種力量。正因如此,元康能夠冷靜地反省自己,越來越清楚人的堅強和脆弱。
    這天早晨,元康醒來時,發現可禰也已醒來。她將右手放在元康枕邊,雙眼大睜,一動不動,手腳如同烈火一般熾熱。「您醒了?」輕柔的問候聲聽來十分凄婉。
    「哦,窗戶已經泛白。睡過頭了。」
    想到睡在隔壁房間的阿孝,元康輕輕將可禰放在枕邊的手拿開。可禰立刻又緊緊抓住元康的衣襟,偎依過去。「今晚您再來……」
    「噢。」
    「今天可能會見到織田家來的使者。」
    「今天?知道了。」
    元康輕輕地點點頭,拿過衣服。可禰站起來打開了窗戶。天色還未大亮。從菅生川上升起的白色晨靄柔柔地纏繞著老松樹枝。元康迅速向門口走去。「走了。」
    當重臣酒井將監忠尚一早進城奉公時,城內熱鬧了起來。
    「織田氏的使者來了。」
    「什麼?織田氏的?有何事?」
    「不知道,大概是來勸降的。」
    石川家成稟報完后,將監忠尚應了一聲,凝視著屋頂。忠尚和松平同宗,他時常輕視元康,並自封為輔佐官和監視官「大目付」。「城主應該知道吧,為何還不到大廳來?」
    「他還未起。」
    「未起?真不像話。立刻叫醒他!」一個家臣正要起身,卻被忠尚叫住:「等等!」旋一掃眾人,「城主到來之前,我想先聽聽各位的意見。忠次,你意下如何?」
    「我服從城主的決定。」
    「城主說投降織田氏,你也贊成?」
    「別無選擇。」
    「那麼留在駿府里的少主怎麼辦?你們的妻兒怎麼辦?」
    忠次沒有回答,單是聚精會神地看起貼在牆上的武士信條來。忠尚咂了咂嘴,轉過身對著植村家存,還未說話,不料家存比忠次更加乾脆:「我完全尊重城主的意見。」
    事情已很清楚。石川數正根本不願聽忠尚說話,他忽然起身如廁去了;家成則肅然而坐,毫無表情。
    「唉!」
    忠尚失望地嘆息一聲,「在下要進言,請主公殺了那使者。如若主公不願殺他,就不讓他進城,驅逐了他。他們再來進攻,就是第二次小豆坂之戰。」
    忠尚仍在喋喋不休。上午巳時左右,使者到達,城內氣氛十分緊張,人們已明顯分成了兩派。兩派都不知道元康之意,但在服從元康決定這一點上,意見相當一致。
    當瀧川一益帶領兩個隨從進到大廳時,剛剛起床的元康冷冷地從卧房走了出來。一益坐到他面前,元康非常自然地張開大嘴,打了個噴嚏,淡淡問道:「路上可順利?」
    一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這個世上到處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兒。大人到清洲城時,恐怕會有無禮者添麻煩。到時還請多多包涵。」聽他的意思,第一個條件,好像是岡崎人必須到清洲走一趟。
    「信長君可好?」
    「精力旺盛,每天都訓斥我們。」
    「哦。真想念他。我在熱田時,他經常去看我,照拂我……」
    元康強忍住一個噴嚏,輕輕觸碰到了關鍵的話題,「那麼,你這次來……」
    「目的很簡單。」瀧川一益捻著鬍鬚,表情十分嚴肅。座中眾將頓時鴉雀無聲,「自今川義元一死,織田松平兩家就再無對抗之理。貴方在東,我家主公在西,各行其是,互不干涉,索性不如結盟和好。這即是我此行的目的。」元康鄭重地點點頭。他根本沒在意家臣們緊張的表情。「那倒也不失為一種策略,但恕我難以接受,請你回去這樣轉告信長大人。」
    「哦。」
    「今川氏對我有恩,信長大人盡可以向西、南、北三方擴展,但東邊凈是今川氏的領土,我不能征討。」
    「誠如所言。」
    「你大概還不明白,天下之事,義理為上。」
    「是,是。」
    「元康非背信棄義之人,但也決無向尾張挑釁之理。」瀧川一益捻著鬍鬚,點了點頭。
    「所以,請你回去告訴信長君,我同意與他結盟。」
    「噢?」
    一益微微歪著頭,「大人不是說,為今川氏計,沒得到明示,便不可違背信義嗎?」
    元康緩緩道:「那倒不必。我畢竟不是今川的家臣。瀧川一益,你可知道,這個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非常渴望擁有主君,另一種人則沒有這種渴望。織田君大概與我同屬後者,寧可死,也不做別人的家臣。即使對今川氏應盡的義理,也非主臣之義,而是武士情義。我與孩提友人織田君之間,也存在這種『義』。」元康停了下來,打起噴嚏來,「所以,我會待機前去清洲城,與織田君追憶往昔……你能否這樣轉告他?」
    瀧川一益不禁重新打量元康。剛才還說恕難接受,但不是全部接受了嗎?而且,他在打噴嚏時表明了決心,即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元康都決不會做織田氏的家臣。
    真是非同尋常的大將!與這樣的大將,根本無須談論降服之事。一益頓時放下心來。「在下完全明白。」
    「太好了,沒有任何前提條件就實現了大義,兩家握手言和。太難得了!來人,將禮物抬來。」
    一益忽然想到,信長吩咐元康到清洲城去,這麼重要的條件居然被元康改成了「待機前去」。然而事已至此,恐已無法再次提起這個,如重申,只恐被元康恥笑。
    一益只好收下禮物,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子,對元康深施一禮道:「我家主公定然也十分高興。因需為迎接您作些準備工作,所以敢問大人,打算何時前往清洲?如此,在下便可回去復命了。」
    元康看了家臣們一眼,輕聲道:「我最近實在無暇考慮此事,屆時再知會你不遲。我也不好隨便定下日子,織田君也很忙啊。你且回去問他何時有空閑,再與我商量,如此可好?」
    一益心悅誠服地伏倒在地。眼前的一切如同夢中。他雖然醉心於信長並望一生跟隨,但看到元康的一言一行,他竟有點心動,懷疑是否要另投明主。真是天外有天!如果說信長如同熊熊的烈火,眼前的元康則讓人聯想起月亮,在火焰上方靜靜地放射光芒。
    家臣們如釋重負。自然也有人恐懼,認為元康不應輕易答應前去清洲城;但那畢竟是將來之事,眼前實現了無條件結盟,這個結果絕對無可挑剔。
    接下來,元康帶著一益悠閑地巡視了岡崎城,直到大廳內歡迎使者的酒宴準備好,他們方才回來。
    二人參觀了本城、二道城、箭倉、米倉、兵器庫,這種安排可以有兩種意思。一種意思是,元康根本沒有將織田氏放在眼裡;另一種意思是,元康對信長毫無隱瞞,想通過一益向信長表明,岡崎人對他毫無二心。
    過了三道門,元康用扇子遙遙一指,「那是我繼母花慶院夫人的住所。」一益「噢」了一聲,停下腳步。
    對於花慶院夫人的家族如何將本應送至駿府的元康,出賣給尾張做人質一事,一益一清二楚。
    「我想讓花慶院夫人度過安靜祥和的晚年。她對我而言很重要。」
    「大人不準備懲罰他們家族的不義行為了?」
    「我曾經為此而惱怒。但如不發生此事,我和織田君有何緣一見。神靈在冥冥中自有安排,這非人類智慧所能企及。」他的表情嚴肅而認真,隨後指著竹籬笆對面的庭院,那裡有個人影在晃動。
    「那是夫人的侍女可禰。你看,她正在剪水仙花。我聽說她出生在尾張,確實是個好姑娘。」
    一益驚訝地定睛望去,早春的庭院里,一個嬌艷的女子在走動。元康一直微笑著,一益忽然懷疑起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只有二十歲。
    第二年,永祿五年正月,元康拜訪了清洲城。有的家臣擔心元康的安危,勸他不要前去,但他置若罔聞。瀧川一益離開岡崎已快一年。急性子的信長此間肯定在切盼元康前去,如再拖延下去,拜訪就要失去意義了。
    況且,駿府的氏真已經走上了滅亡之路。儘管剽悍而暴烈的信長忍住性子沒有採取行動,但氏真仍然不敢為他的父親報仇。他恨元康不去駿府,將元康同族松平家廣的十餘個家人趕至吉田城外,斬首示眾。如果元康因為害怕更多的人質被殺而前往駿府,尾張和三河之間又會如何呢?
    憑信長暴烈的性情,他肯定會趁勢攻人岡崎。所以元康反覆聲明,不能離開岡崎城,但氏真的疑心卻絲毫未減。元康不能不集中精力對付織田氏,這種狀態從義元被殺的永祿三年,一直持續到瀧川一益前來結盟的永祿四年二月。
    看起來像是在為義元報仇,元康征戰時避開了信長的主力,先後降服了舉母、廣瀨、伊保、梅坪等和松平氏有淵源之地,然後又和舅父水野信元在十八町啜、石瀨地區交戰。所以,既然氏真不如其父義元,就應該承認元康「忠義」。和水野信元的石瀨戰役結束后,元康和信長結成了同盟。既已結為盟友,無論城池多麼小,元康都不應該侵入織田家的勢力範圍。
    元康的舉動越發激起了氏真的疑心,他命令駐守中島城的板倉重定、吉良義昭和糟谷善兵衛儘力反抗元康。元康只好鎮壓,以加強岡崎城的守備。結果,又有人質被推出吉田城外處死。
    被殺的有松平家廣的小兒子右近、西鄉正勝的孫子四郎正好、菅沼新八郎的妻子和妹妹、大竹兵右衛門的女兒,以及奧平貞能、水野藤兵衛、淺羽三太夫、奧山修理等人的妻子和兒女。這些人都是在元康返回岡崎城后,有感於松平氏舊恩而主動歸順的武將。
    正值夏天,行刑場所是城下的龍拈寺。其殘忍程度讓旁觀者無不失色,就連那監斬官吉田城城代小原肥前守資良的家臣們也不忍目睹。
    屠殺結束之後,氏真道:「若元康膽敢背叛我們,那麼關口夫人、竹千代和阿龜,都將是同樣下場。」這種無比拙劣的威脅,只是促使元康下決心早早訪問清洲城。
    隨從二十二人,從十六歲的本多平八郎到年近六旬的植村新六郎氏義,眾人無不抱著壯士一去不返的必死決心,跟隨元康抵達了清洲城。
    一行人在那古野城和瀧川一益派來迎接的隊伍匯合,隨後在他們的保護下進入清洲。城下的百姓紛紛涌到本町門前觀看,使得眾人寸步難行。
    岡崎的松平藏人元康前來拜訪因為斬殺了今川義元而聲名大振的織田尾張守信長——聽到這個消息,城下的百姓當然認為元康是來歸順示好的。
    「他就是六歲時便來熱田做人質的竹千代嗎?大概他那時就說好,要做我家大將的家臣了吧。」
    「對。聽說信長公經常和他一起玩耍。那時的信長大人就有此遠覓卓識,真讓人佩服。」
    「雖說如此,但馬背上的松平元康很是威風呢。」
    「他進城后肯定會卑躬屈膝的,現在姑且讓他威風一下。」
    這就是戰勝國,連領民都毫不在意別人的反應。走在最前面的本多平八郎忠勝聽到這些帶有輕蔑意味的竊竊私語,不停呵斥:「閃開!閃開!」
    本多平八郎雖然只有十六歲,卻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他不時揮舞起手中三尺多長的大薙刀。「都給我閃開!三河松平元康大人到此,誰敢無禮,我一刀砍下他的腦袋!」
    元康沒有訓斥,也沒有制止忠勝。他平靜地眺望著城外的愛宕山,在本町門前停下馬。
    「我乃松平藏人元康的家臣本多平八郎忠勝。如有無禮者,定斬不饒。」即使在一益面前,平八郎仍然聲如洪鐘,還揮了揮大薙刀。
    一益微笑著答道:「一路辛苦了。有我一益在此,你儘管放心。」
    「我怎能放心,聽說尾張狐狸最多。」平八郎想讓人明白他堅定的決心:膽敢有人襲擊元康,他就殺無赦。一益當然清楚,因此當元康從馬背上下來時,他恭敬地低頭致意。
    眾人無不目瞪口呆。他們認為,織田氏對於這支前來歸順的隊伍,過於慎重了。
    進城到了上富神明社附近,林佐渡、柴田勝家、丹羽長秀、菅谷九郎右衛門等重臣,已經列隊迎候。這種待遇連三河人也感到極為滿意。
    來到預定為元康下榻處的二道城,信長已經站在大門前。他一看到元康,便叫道:「噢,終於來了。還記得,我還記得你啊!」他的聲音不再暴烈、急躁,好像是發自內心地歡迎這位他等候已久的貴客。
    元康規規矩矩施了一禮。對於他來說,踏入這個門,就已經將身家性命當作了賭注。如果這件事傳到駿府,那麼卑鄙的氏真可能殺了瀨名姬和竹千代。一想到這個,元康即使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信長真情流露的好意,讓三河人內心備覺溫暖。可這是信長的真心嗎?織田與松平可是三代為仇啊!這個在田樂窪取了義元首級的驕傲大將,居然雙眼發紅地拉著元康的手,把他迎了進去。
    萬不可大意,他可能是故意如此,以讓岡崎人放鬆警惕,說不定已暗中作好滅了岡崎的準備。這些翻雲覆雨之事,史上早已屢見不鮮。在三河人看來,勝利者信長主動派使者前往岡崎城要求結盟,本身就已經很奇怪了,他們不相信信長今天會以平等的態度對待他們。他們昂首挺胸,不過是為了儘可能地沖淡作為歸順者的屈辱。
    當他們進入二道城的書院,瀧川一益道:「此乃下榻之處,眾位可以放心在此歇息。」
    早在眾人尚未啟程之時,鳥居元忠便提醒眾人:「不能大意,那些狐狸想麻痹我們。」
    「儘管算計吧。我絕不離開城主半步。即使大人與他們面對面,我也決不放下手中這把大薙刀。」本多平八郎道。
    「大薙刀肯定帶不進去。到時候會讓你把刀交出去……」平岩親吉雙手抱在胸前,憂心忡忡地皺著眉頭。
    元康已在書院上首坐下。他讓隨從將窗戶打開一些,凝視著五條川邊矗立的高高的角樓。
    元康並不害怕信長,但是午後冬日天空的烏雲,在他的內心投下了重重陰影。信長是否有什麼詭計,現在已不是問題。對信長信任與否另當別論,元康這樣做,是為了岡崎城的長遠計劃,是為了海道三國的太平與安寧。但如何才能讓氏真明白他的真意?他是否未曾努力去爭取氏真的理解?種種反省不斷刺痛元康的心。
    「松平元康為了實現野心,置妻兒的生死於不顧!」如果被世人如此謾罵,他元康還不及母親於大。
    今日能夠順利地和信長見面、結盟,其中也有母親的努力,元康對此十分清楚。母親努力影響水野信元和久松佐渡,無非是為了製造松平、織田兩家的和睦氛圍。氏真將人釘死,然後吊起來示眾的殘忍情景,又浮現在元康眼前。
    「一切都交給我。年輕娃少說話,一切交給我!」就在這時,隔壁房間傳來植村新六郎訓斥外孫本多平八郎的聲音。
    「我們怎可不守護在主公身邊?」平八郎認為極其荒謬,對外祖父植村新六郎毫不留情。
    「我們獃獃等在此處,萬一發生意外,可如何是好?」
    「屆時我們會大聲叫你們的,豈能都跟在主公身邊?那會使主公的聲名蒙羞,會被人家嘲笑為膽小鬼。」植村新六郎道。
    元康正想豎起耳朵仔細聽,迎接他的使者來了。「織田尾張守信長大人在本城大廳恭候。請大人隨我來。」
    「辛苦了。」元康站起來,正了正衣襟。植村新六郎捧著他的武刀,也立刻站了起來。元康朝忐忑不安的隨從們笑了笑,道:「不必擔心。我去了。」說完,他帶著新六郎昂然而去。信長大概不會再提出什麼苛刻的條件,但只要能避免,元康就不想刺激駿府的氏真。
    當元康帶領新六郎抵達本城時,一個武士遠遠嚷道:「帶刀者退下。」
    他擋住了新六郎。元康故意沒有回頭。新六郎好像沒有聽見似的,仍昂首挺胸跟著元康。又有人嚷叫起來:「主公面前不得無禮!」
    他們即將進入大廳時,並排而立的織田重臣們不約而同向主臣二人轉過頭來。「按照清洲的規矩,不能帶刀到主公面前。去刀,退下!」
    「不!」新六郎突然厲聲回敬道,「松平氏大名鼎鼎的植村新六郎氏義,握主君之刀跟隨主君,有何不妥?」
    「住口!」坐在上首的織田造酒丞吼道,「這裡不是岡崎,是清洲城!」
    「無論在誰城中,即使戰場上也不例外。松平元康所到之處,必須有帶刀侍衛跟從。你們為何那麼怕帶刀者?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會離開主公半步。」
    元康默默地站著,造酒丞正要起身,坐在正面的信長伸手制止住了。
    「是三河的老將植村嗎?」
    「是。」元康回答。
    「植村之勇,世人皆知。松平氏三代老臣,忠心耿耿。無妨,讓他一起進來。」信長道。
    植村一時有些茫然,但立刻緊閉雙唇,隨元康進到大廳。他還無法信任信長,如其對元康下手,他立刻將武刀遞給元康,自己則欣然赴死。
    「三河有不可多得的武士。當年當場誅殺岩松八彌的,就是植村新六郎。」元康道。信長聽此一說,看了看他,爽朗地笑著,指了指給他預備好的席位。
    「一別十三年,真讓人想念啊!」元康坐下,恭敬地低頭致意。他沒有感覺屈辱,是真心地向信長表達想念之情。想當初,信長多有照拂,還將心愛的戰馬讓給他,皆如在眼前。
    從未向別人低過頭的信長也低頭示意:「兒時的事情,真讓人懷念,真想見到你呀!」
    岳父齋藤道三去世時自不消說,就是在父親的牌位前,信長也沒有低過頭,而是將手中的香燭扔了出去。今天,在這裡,他居然向元康低首致意。
    尾張眾將不禁面面相覷:我們主公居然低頭了,他究竟要如何待三河人?
    「想到你在駿府漫長的人質生涯,我也時覺痛苦。」
    「元康經常夢到您。」
    「如今我們都到自己做主之時了。你進我退,你退我進。這是我們幼年的約定。」
    「我一直記在心裡。只是元康……」
    信長擺了擺手,「你大概想說,駿府里還有你牽挂的人吧。我知道,不要說了。」
    元康放下心來,重新打量著信長。那個乖僻的少年吉法師已經不在了,眼前的信長令元康體會到一種親近和信任。
    氏真相貌英俊,但如同玩偶,而信長則具有一種冷酷沉靜之氣,像冰冷的刀身,風骨凜然。大概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加英武的大將了。他冷徹的眼神也讓人過目不忘。世上還有比信長變化更大之人嗎?他無疑是上天派來取代今川氏的人,集沉著、勇猛和智慧於一身。
    而信長的感觸則完全相反。元康看去並沒有信長想象中那樣英武,那樣凜然。他臉頰圓潤豐滿,線條質樸,但柔順的外表下隱藏著堅定的自信。就在這個年紀,他竟能漂亮地贏得戰爭!還不僅僅如此,自從回到岡崎城,元康的居中調度與八方逢源都讓天下人瞠目結舌。
    信長讓貼身侍衛捧上禮物。他贈給元康一把長劍長光和一把短劍吉光,贈給植村新六郎一把武刀行光。
    「三河之寶也是我信長之寶,植村,這把行光送給你。」新六郎大惑不解地抬起頭望著元康。他一直深信,信長是岡崎人的敵人,這個循規蹈矩的老臣顯然沒想到信長會稱他為三河寶,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對你忠誠的獎賞,趕緊緻謝吧。」元康道。
    新六郎的眼睛頓時濕潤了。
    酒菜端上來了,衣著華麗的下人們不時殷勤地給信長和元康斟酒。
    和岡崎人事先想象的完全相反,信長待元康溫和有加,絲毫不帶戰勝者的倨傲之態。元康不禁感到恐懼。既然對方這樣對待自己,就更不能大意。元康從無向信長稱臣的打算,信長恐也不會讓他行君臣之禮。但元康仍然感到雙肩沉甸甸的,雙方看似平等,元康卻感覺自己被對方激烈的性情壓抑。但除了信長,又有幾個人值得依賴呢?
    今川氏真已經完全指望不上了。甲斐的武田、小田原的北條則如同兩隻猛虎,從不停止覬覦今川氏的領地,除此以外的近鄰,根本不可能助他一臂之力。
    「竹千代,我給你舞一曲,你且放開喝酒。」醉意襲來,信長直呼元康的乳名。他站起來,得意地舞起那支他最拿手的《敦盛》
    〖人生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壯士何所憾?〗
    信長的舞姿和歌曲很不相符,他顯然不是在慨嘆人生的無常,而是在為眾人助興。未幾,元康也站了起來,隨之起舞。
    縹縹樂土,緲緲旅途,唯願此生,寄於佛祖……
    元康的聲音和姿勢,與信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果說信長的歌舞縱橫開闔,令人振奮,元康的歌舞則幽遠沉靜,讓人心如止水。
    「好,好!」
    信長高興地大口喝著酒。他有醉后強行勸酒的癖好。此時,他將一大杯酒一飲而盡,勸元康道:「竹千代,這可是堅定你我情誼之酒啊!」眾人忐忑不安地望著元康。他們知道,若拒絕,性情暴躁的信長定當場發作。
    元康微笑著接過了酒杯。「我很高興……」他神情自然,咕嘟嘟一飲而盡。
    信長豪爽地哈哈大笑起來。他很高興,自己身上欠缺的,正是元康身上擁有的。「竹千代,明天我們還像幼時那樣去玩耍。我們一起騎馬去熱田。你那時候住的驛館,還保留著。」人們終於放下心來。他們從沒見過信長如此豪爽,如此開懷暢飲。眾人在驚奇之餘,不禁對元康產生了好感。
    雖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信長和元康不但性情相反,外表也截然不同。信長身材修長,而元康則身寬體胖。信長雙眉緊湊,眉尾上挑,而元康雙眉分開,眉尾低垂。信長鼻樑挺直,而元康的鼻樑則厚重多肉。但二人卻如此親近,遠遠超越了凡恪之人的程度。
    當二人縱馬馳出清洲城時,兩家的貼身侍衛們已經不再互相猜忌了。
    信長帶領著岩室重休和長谷川橋介,元康身後跟著鳥居元忠和本多平八郎,興沖沖向熱田方向奔去。
    「我是希望你我能夠單獨相處。」信長令隨從放慢速度,甩開眾人,笑了笑;元康也微笑著點頭。
    「關於三河和尾張的邊界……」
    「必須清楚地定下來。」
    「我派瀧川一益和林佐渡去。你呢?」
    「石川數正和高力清長。」
    「地點?」
    「鳴海城可好?」
    「好。」
    片刻工夫,二人已將幾十年的紛爭戰火輕輕止息。
    那古野城的角樓在冬日湛藍的天空下顯得分外挺拔,天王寺迎著陽光,熠熠生輝。
    「有一事我一直想問。」
    「什麼事?請不要客氣。」
    「你在田樂窪之役后,依何順序獎賞家臣?」
    「呵呵呵。」信長笑了,「你呀,想通過此事來打探我的老底。但我無須隱瞞。我首先獎賞的是梁田政綱。」
    「為何?」
    「如不是他及時把握時機,就不可能取勝。」
    「其次呢?」
    「是第一個刺向義元的服部小平太。」
    「那麼取了義元首級的毛利新助呢?」
    「第三。」
    「噢。」
    對話到此為止。元康已經充分明白了信長的馭下之法。能否取得首級是運氣,沖在最前面的勇士方才應該大加獎賞。
    不大工夫,二人就到了熱田。來到他們熟悉的神社大門前,元康遠遠望見白髮蒼蒼的加藤圖書助的身影時,眼角頓時濕潤了。
    有一個女人和圖書助並肩而立。當元康看到她就是被信長以參拜熱田神社之名,從阿古居城請來的親生母親於大時,他被信長深深地感動了。
    元康穩穩地從馬背上跳下,向母親於大走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9
第七十一章 風流舞


    今川氏真坐在大殿上,心煩意亂地賞著庭院里的歌舞。這是從永祿三年七月左右開始從城下風靡至各個村莊的歌舞。人們都稱其為「不可思議舞」或「風流舞」。據說最初是鄉人聚集到八幡村跳舞。其後,在其他村子迅速風靡開來。人們建起望台,燃起火堆,鼓手和號手站在中央,舞者則圍成一圈。開始時舞者以青年男女為主,不久男女老少都加入其中。到八九月間,幾乎所有的村莊都沉浸在瘋狂的舞蹈中,舞者也穿上了華美得炫目的綾羅綢緞。
    看到百姓們忘我地徹夜狂歡,武士們也受到了熏染,不知不覺樂在其中了。後來,人們開始不分場合地隨意野合,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淫亂。
    有心人將這一切歸因為民眾看到義元戰死後,氏真無能,從而絕望,對氏真的無禮和無能不禁憂心忡忡。甚至還有人暗地裡說:「有人在背後操縱這件事,肯定是織田信長的陰謀。」也有人說:「這是三河的松平左近忠次派伊賀的忍者前來搗亂。」一時間流言四起。
    進入冬季,風流舞衰落下去,今川人鬆了一口氣,但春暖花開時,這種舞蹈又重新盛行起來,其場面更加不堪。
    僅僅為了這一夜舞,眾多百姓變賣土地,偷偷出走,也有一些年輕武士一去不返。
    「戰爭真是無聊。一將功成萬骨枯!莫如在活著酌時候盡情歌舞。」
    「是呀,唯有舞者知其樂。」
    人們士氣低落,風流舞更使得人心惶惶。復仇、士道、戰爭、勞作,統統成了身外之物。他們宣稱,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享樂。如此一來,就連熱衷於享樂的氏真也不能坐視不管了。所以,他今天特意讓人搭起望台,想看看所謂的風流舞究竟是什麼樣子。但由於舞場設在城內,而且又在白天,無論舞者還是觀者都覺無趣。
    「這種舞蹈有什麼意思?不可理喻。」扶幾的一邊坐著瀨名姬,一邊坐著侍童三浦右衛門義鎮。氏真一邊撫弄著義鎮那比女子還要白嫩的手,一邊自言道。
    「大人,這是因為在白天舞蹈的緣故。您夜裡來看看,當人們互相看不清對方的面孔時,想必大人也會情不自禁地參與其中。」義鎮道。
    「哦?」氏真緊緊地抓住義鎮的雙手,雙眼發亮。瀨名姬不時瞟一眼這荒唐舉動,她覺得,氏真親近男子是故意做給她看。
    當氏真叫過瀨名姬,讓她從他時,瀨名姬喃喃道:「我是有夫之婦。」但她更像是說給自己聽,因為她的內心搖擺不定。
    「哼!你還將松平元康當你的丈夫?元康已經和信長狼狽為奸,背叛我啦。」
    「不,那是大人的誤解。元康是為了避開信長的鋒芒,不得已而為之。」
    氏真根本不相信瀨名姬的話。「難道你也想和元康攜手反對我?」他撇撇薄薄的嘴唇,立刻叫過三浦義鎮。「只有你不會背叛我。過來!」
    氏真將身材小巧的義鎮抱在膝上,轉過臉去對瀨名姬道:「下去吧。」
    自那以後,每次瀨名姬前來,氏真總會讓義鎮陪侍。不可思議的是,每當看到氏真摟著義鎮,瀨名姬竟會生出嫉妒之情。她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將義鎮作為男人去對待,氏真會作何感想呢?
    「停!風流舞到夜裡再舉行。」氏真突然站了起來。瀨名姬醒過神時,發現父親表情異常地跪在面前。「親永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到我卧房來。」
    「是。」
    瀨名姬猛吃一驚,趕緊隨著父親站了起來。侍衛們到院中叫停了風流舞。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父親是來勸諫氏真停止風流舞還是偶然過來?眼前的父親,絕不是平常那個平靜沉穩之人,他的嘴角劇烈地抽搐著。
    「父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出大事了。」親永一邊走一邊嘆氣,「不要跟來,稍後告訴你。」
    父親究竟是讓她回府邸等待,還是在城內等待,瀨名姬沒弄明白。父親卻匆匆擺了擺手,快步跟上了氏真。瀨名姬在走廊盡頭站了一會兒,不禁又跟了上去。父親的狼狽讓她不由自主想探個究竟。
    走廊右邊櫻花盛開,其中夾雜著非常鮮艷的硃紅色。在瀨名姬眼中,那種朱紅十分不吉。
    氏真在義鎮的引領下走進卧房,親永跟了進去。瀨名姬悄悄走到隔壁房中,在門邊坐下。一個侍女差點失聲驚叫,瀨名姬趕緊制止住她。
    「出大事了?」氏真的聲音從隔壁房中傳了過來。
    「請屏退眾人。」親永道。
    「不必。我身邊就義鎮一人。」氏真十分固執。
    親永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猶豫,爾後似乎下定了決心,道:「有戰報傳來,說西郡城陷落了。」
    「西郡城陷落?誰……誰……誰攻下的?是元康?」
    「是。」
    「是你的女婿攻下的?那麼,藤太郎長照幹什麼去了?」
    瀨名姬昕到這裡,不禁汗毛倒豎。不吉的預感果然應驗了。
    西郡城是鵜殿藤太郎長照的居城,長照之母與瀨名姬之母均是今川義元的妹妹。自從元康開始經營三河,其勢力便逐漸擴張到了今川氏邊境的西郡城。
    聽說同父異母的哥哥松平清善將要進攻西郡,待在駿府的長照不久前剛返回城中。
    元康返回岡崎城后,氏真認為松平清善有與元康串通的嫌疑,便將他的家人悉數推到吉田斬首了。駿府紛紛傳言,松平清善是懷恨在心才謀反。瀨名姬聽說此事,不禁嘲笑氏真神經過敏。
    「藤太郎幹什麼去了?我姑姑怎麼樣了?」面對氏真的一連串追問,親永許久沒有回答。
    「可恨!果然是元康在背後指使。事情既已如此,你也該有所準備了吧。讓瀨名、竹千代和阿龜準備領死。藤太郎幹什麼去了?」
    「唉,藤太郎長照到達城下時,敵人已經攻進去了。」
    「渾蛋!他是不是一路跳著舞過去的?」
    「沒有確切的消息,據傳長照和他的弟弟長忠都已戰死。」
    「我姑姑呢?」
    「她也……」
    「元康這個渾蛋!」
    氏真說到這裡,突然閉口不語了。他感到全身熱血上涌,有些眩暈。他在駿府城裡縱情享樂之時,父親遺下的領地已經逐漸被人吞噬。他雖對元康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事到如今,無法讓元康再返回駿府。當然,氏真也不敢發兵攻打岡崎城。若發兵征討元康,士兵們肯定會在中途跳起風流舞,然後一鬨而散。正是因為今川氏的敗亡,才使風流舞風靡一時。
    「親永,帶瀨名姬過來!」咬牙切齒的氏真狂吼道。
    瀨名姬頓時緊張起來。既然氏真不敢進攻元康,他將會採取何種殘忍的手段加以報復呢?只要想想他將男女老幼拉到吉田城外斬殺,就可以知道氏真的殘忍程度。
    「不能斬首完事,那太便宜他們,火燒也太客氣……用釘子,用鋸子……」他全身顫抖地向小原肥前發令時,就連一向冷酷無情的肥前也瞠目結舌。
    西郡城的鵜殿長照是氏真和瀨名姬的表兄。沒想到元康居然毫不留情地一舉攻下城池,殺了鵜殿長照。凡事必深思熟慮的元康,既然選擇主動攻擊,想必已考慮到後果。他哪裡還在意妻子和兒女的生死?瀨名姬欲哭無淚,身體微微顫抖。
    「叫她來!將竹千代和阿龜也帶來!將他們撕成八瓣!」氏真似乎猛地扔出去一個東西,大概是扶幾吧,砸到了隔扇上,傳來了可怕的折裂聲。
    「請問讓瀨名姬母子來做什麼?」親永低沉地問道。
    「可恨的元康!還用問嗎?親永,你難道想袒護她?」
    「瀨名姬在成為元康的妻子之前,已是先主的外甥女。」
    「什麼?」
    「鵜殿長照也是先主的外甥,因為外甥被殺,而要將外甥女處死,親永,這種處理欠妥。」
    「就這樣不了了之?」
    「瀨名姬究竟有什麼錯?只因為她沒有制住岡崎城的丈夫?」
    「親永,你想用道理來壓我?」
    「瀨名姬的母親也是您的姑姑。請看在您姑姑的面上,暫且饒過瀨名姬母子。」
    「不!」氏真好像又扔出了什麼東西。這次是茶碗或棋盤。院中傳來破碎的聲音。「我一開始就恨元康。他那雙眼總是閃閃爍爍,深藏陰謀,卻還裝得十分鎮靜。你們居然將他招為女婿。如今他不僅害死了藤太郎兄弟,還殺死了姑姑。若饒恕了他,天下人會更看不起我。」
    天下人看不起你,根本不在於此!親永在心中駁斥。在這個亂世,沒有人喜歡戰爭。但在找出一條可以中止戰爭的道路之前,武將應該緊咬雙唇,咽下眼淚,進可驅萬千兵將,退可保萬世基業。
    遺憾的是,氏真怎能明白這一切?他陷入了幻覺,日復一日地享樂,只在閑暇時分憧憬太平。但男色、蹴鞠、美酒和歌舞絕對驅散不了戰爭的陰雲,更無法給這個世界帶來太平。此氏不亡,更待何時?
    「如若懲罰瀨名姬母子,將給元康以口實,藉此進攻駿河、遠江。不如將瀨名母子繼續留在駿府做人質,然後借先主之名勸說元康,方是上策……」
    氏真激動地制止了親永。「別說了!我已不信任瀨名。她們母子肯定在暗中串通元康,說不定哪天會將元康引進駿府。連你都被元康迷惑了。把她帶來!」
    但親永沒有動,依然嚴肅地望著氏真。
    「如果不聽我的話,你也同罪。」
    親永還是沒有回答。一向為人和善的他,也覺得今川氏沒有一絲希望了。別說氏真,就是義元將元康玩弄於股掌之上時,也沒對岡崎人下手。對今川氏狡猾的伎倆了如指掌的元康,和因一時之怒而失去人心的氏真,器量的差別實在太大了。當聽到義元戰死那一刻,我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切腹殉死。想到這裡,親永肝腸寸斷。「您無論如何都要懲罰瀨名姬母子嗎?」
    「是!」
    「既然如此,就請先取我的首級。」
    「取你的首級?」
    「是。是我親永選元康為女婿的。先主雖已同意,但我夫人和瀨名姬當時並不樂意……況且,既然您恨元康,那就怪先主和親永缺乏眼光,請先取了親永的首級!」
    氏真圓睜雙眼,嘴角抽搐,氣急敗壞地咽著唾沫。
    在隔壁房中偷聽的瀨名姬終於站起身來。心中亂作一團,本能地想從這裡逃開。最後,她終於掙扎著到了大門前的轎子里。「快,回家。」她語無倫次地吩咐道,已經神情恍惚了。對元康的恨與對兒女的愛都已經消失,只有即將到來的殺戮在她眼前浮動,她如同置身黑暗的宇宙,一片茫然。
    她醒過神來,轎子已經停在自家的階上,轎門也打開了。附近的少將宮內,今夜好像要舉行風流舞,不時傳來練習大鼓的聲音。台階上站著皮膚白皙的十五歲侍女阿萬。
    天色陰沉,快要黑了。帶著濕氣的風吹落了許多櫻花瓣。
    「夫人,怎麼了,您臉色這麼蒼白。」阿萬趕緊上前扶住瀨名。出得轎來的瀨名姬,如同一個幽靈般。
    「阿萬,把兩個孩子帶到這裡來。」到卧房后,瀨名姬彷彿剛想起來似的,匆匆道。
    元康離開后才使佣的這個阿萬,是三池池鯉鮒大明神的神官永見志摩守之女,在府中是數一數二的美女。元康在時,瀨名姬不讓任何比自己年輕漂亮的女子接近府邸,直到去年夏天,她才讓阿萬做貼身侍女。阿萬表達忠心的方式十分不尋常。她經常盤起男人的髮型,出入瀨名姬的卧房。
    這時,阿萬牽來了四歲的竹千代和七歲的阿龜。「竹千代,阿龜,過來。」瀨名姬招呼道。
    兩個孩子並排坐下,問候完畢,瀨名姬仍然怔怔的,許久沒有說話。
    最後,她忽然聲音尖銳地滔滔不絕起來。「聽著,母親和你們一起去死。你們不要慌亂,也不要哭。你們是松平藏人元康的孩子,也是今川治部大輔外甥女的孩子,是我瀨名的孩子。不要被人恥笑。聽懂了嗎?」
    四歲的竹千代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大不同尋常的母親,阿龜則早已小聲哭泣起來。七歲的阿龜似乎已明白了母親話中的含義。
    「阿龜,你為什麼哭?你不明白母親的話?」
    「母親,請……請……原諒,我一定做個好孩子。」
    「哼!不像話!你還是武將的孩子嗎?」
    瀨名突然揚起一隻手。阿龜趕緊蜷縮成一團,又哭泣起來。阿萬站在門口,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瀨名姬猛地打了阿龜一個巴掌,再次高高舉起手,但並沒有落下,她自己掩面哭泣起來。「不要怪母親無情。阿龜,不是母親的過錯,是父親的罪過。你要記住,你們的父親已經不在意我們的死活了。他為了實現野心,眼睜睜看著你們被殺死……你們真不幸,有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父親。不要怨恨我。」說完,她慌慌張張從腰帶里抽出懷劍,雙手顫抖著架到阿龜的脖子上。她害怕自己激動的情緒消失后,再也沒有赴死的勇氣。
    「啊!」阿萬驚恐地跑了過來,酒井忠次的妻子也跑了過來。
    「夫人,您要做什麼?」碓冰猛地敲了一下瀨名姬拿劍的那隻手,懷劍一聲掉到地上。瀨名姬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對方,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房內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少將宮裡的鼓聲越來越響。人們恐已迫不及待了,他們要在今夜盡情享樂,把全部人生賭在感官享受里。
    碓冰表情冷淡而平靜,她將懷劍收回衣內,一邊護著竹千代和阿龜,一邊候著瀨名姬停止哭泣。瀨名姬好不容易停了下來,顫抖著對碓冰道:「你為什麼阻攔我?你難道也要和那殘忍的人一樣,嘲笑我嗎?」
    「夫人,您先冷靜一下。」碓冰冷冷地訓斥道,「城主派使者來了。」
    「他派人來了?我不想見。他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竟然不顧妻兒,還派人來做什麼!」
    「夫人!」碓冰立刻打斷瀨名姬,「城主終於找到了解救夫人和孩子性命的方法,您應該高興才對呀。」
    「你說什麼?」
    「來人是石川數正大人,請您立刻將他召到這裡來,詳細詢問大人的苦心吧。」
    「為我們?」瀨名姬難以置信地反問道,「帶他到這裡來,帶使者到這裡來。」她慌慌張張整理著凌亂的衣襟,「阿萬,讓石川大人到這裡來。」
    不大工夫,碓冰拉著竹千代和阿龜的手,剛和瀨名姬在上首並肩坐下,石川數正已經表情嚴峻地走了進來。他是石川安藝的孫子,剛剛和叔父彥五郎蒙成一起被舉薦為松平家的家老。他好像已經從空氣中察覺到之前的慌亂。「夫人一向可好?」
    數正很是殷勤,但眼神中卻含著斥責之意。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十二歲就陪伴著八歲的元康來駿府做人質,對瀨名姬的性格十分了解。他見過瀨名姬的父親和其他駿府家臣,也曾經陪氏真玩耍,在松平氏的年輕一輩中,數正的口才出類拔萃。
    「與七郎,我想聽聽城主的口信。」
    「請您不要著急。這次我作好了必死的準備。待我慢慢道來。」
    「噢,快講。如何才能解救我和孩子們?」
    「這……」數正不慌不忙地搖著扇子,「主公對氏真已經完全失望了。無絲毫武將風範,忘恩負義,整日沉湎於酒色——」
    「住口,氏真是先主之子。」
    「正因如此,主公才痛心疾首。氏真非但不替父親報仇,反而怨恨打算為義元公報仇雪恨的主公,將投奔主公的武將家人悉數屠殺。多麼愚昧、懦弱、混賬……」
    數正一邊說,一邊冷冷地觀察瀨名姬的表情,「若和這樣的人同流合污,連我家主公都將有負義元公。本來主公想當面……和他一刀兩斷,但氏真這隻喝血的猩貓,雖不敢堂堂正正和我家主公作戰,卻可能會對夫人和孩子們不利……一想到此事,我家主公就心痛不已。」瀨名姬沉默不語,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氏真身為駿河、遠江、三河之守,瀨名姬一直以為他是絕對高高在上,不料元康的家臣竟然如此看他,用如此輕蔑的話謾罵他。但仔細想來,數正所說也全屬實。
    「倘若氏真有義元公十分之一的智慧和膽量,主公說要帶著妻兒回岡崎城,以為義元公報仇雪恨,考慮到將來,他萬不該橫加阻攔。他卻是個恬不知恥、不講孝義的小人,哪裡會考慮到長遠之事,更談不上憐憫之心。他會因一時怒氣而將夫人與孩子殺死……如此一來,夫人定會在慌亂之中亂了心法。所以,主公令我們前來化解此事。」瀨名姬仍沉默不語,只是顫抖著。既然元康了解她的性子,對氏真的看法又如此之準確,她還有何話說。
    「主公考慮到氏真的殘忍,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保護你們,終子下定決心攻打西郡城。所以,十日傍晚……」
    「等等!」瀨名姬終於舉起手,止住數正,「這麼說,主公攻打西郡城,是為了救我們?」
    「正是。難道夫人連這一點都沒有察覺?」
    「為什麼攻取我表兄的城池,反倒成了解救我們的良方?你給我說清楚些。」
    「是。」數正點點頭,「想必夫人也知道,論武勇,鵜殿長照不及我家主公一個小指頭,因為他不過一個沉迷於酒色的公子哥兒。」
    「請你說話注意分寸。藤太郎乃是我表親。」
    「我只是實話實說。他慌慌張張回城之時,城池已被我家主公攻下。他對此毫不知情,還向身邊的岡崎人詢問戰況,問妻兒是否平安。雖說是在夜間,看不清人面,但他身為一城之主,居然不分敵我,被人輕易取了首級。這樣的人做城主,真是可笑!」
    「他就這樣被殺了?」
    「不錯。他這樣的笨蛋,即使主公想救他,也無能為力。但請夫人放心,藤太郎的孩子們都平安無事。我等明日一早去見氏真,與他好好交涉。他痛痛快快交出夫人和少主便罷,若有半個不字,立刻將藤太郎一家老小斬首示眾。」數正臉上浮出冷笑。
    瀨名姬僵住了一般,沉默不語。她終於明白了石川數正之意。進攻西郡城的鵜殿長照,是元康為了救她和竹千代的苦計。作為一種策略,進攻的確足以讓氏真反省。對於氏真來說,今川氏的功臣鵜殿長照的兩個兒子新七郎和藤四郎,確實值得用瀨名姬母子去換取。
    「天黑了,掌燈。」碓冰吩咐道,阿萬立刻端來燭台。碓冰輕輕撫摸著終於平靜下來的兩個孩子。「竹千代和阿龜小姐不要害怕,你們的父親已經安排好了,可保你們平安無事。」遠處傳來鼓點,中間夾雜著歌聲。好像不僅僅是少將宮,處處都在歌舞。或許城內也跳起了風流舞,氏真正苦悶地觀賞著呢。
    「夫人非但未能理解主公的苦心,還想親手殺死少主,真令人難以置信。」石川數正道。
    瀨名姬臉色蒼白,緊閉著嘴唇。
    「在下明日去和氏真交涉,在結果出來之前,請夫人不要輕率地採取行動。這是主公的原話,請夫人牢記在心。」
    瀨名姬輕輕點點頭,如同置身夢中。她深信不疑的駿府的權威,片刻之間土扇瓦解,她感覺腳下的大地忽然裂開一個黑黝黝的大口子。連石川與七郎數正都可以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氏真的輕蔑,元康顯然將不值一提的氏真拋棄了。「數正,為了慎重起見,我想再問一句,如果氏真不願意用我們交換鵜殿的孩子,怎麼辦?」
    「那時主公定會押著鵜殿的兩個兒子攻打駿府……」
    數正斬釘截鐵般地說,但他的心卻顫抖不已。他離開岡崎城時,根本沒想到西郡城會那麼快就被攻下。
    「鵜殿不易對付,恐怕無法輕易拿下。如竹千代和瀨名在此期間出事,就不及補救了。你速去駿府。」當時,聽元康這麼說,數正已作好了必死的準備。他認為,氏真會在西郡城陷落之前就將竹千代和瀨名姬殺死。「請主公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們殺竹千代。如有萬一,我與七郎數正會陪他共赴黃泉。」
    元康緊緊抓住數正的手,道:「多謝!」他勉強說出這句話時,早已淚流滿面,禁不住背過臉去。
    石川數正出發之前,元康已經率領主力推進到名取山,並要松平左近忠次和久松佐渡守俊勝攻打西郡。
    久松佐渡守俊勝是元康親生母親於大的丈夫,根據和信長之間的協議,他繼續留守阿古居城。這次出征,他親自帶領長子三郎太郎率軍呼應元康。元康似乎想依靠親人去營救親人。
    此戰,久松佐渡守父子英勇奮戰,松平左近忠次的策略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忠次讓許多伊賀忍者加入戰鬥。他派伊賀的伴重書、伴太郎左衛門,甲賀的多羅四郎廣俊一行十八人先行潛入城內,待城外的部隊進攻時,從內放火,以相呼應。
    鵜殿軍頓時陣腳大亂,錯以為軍中有人叛亂。從駿府趕來的鵜殿長照不敢進城,直接逃向名取山,途中竟將元康軍誤認為自己的軍隊。長照和其弟被殺后,餘眾潰不成軍。一夜之間,西郡城就被久松佐渡守攻下,長照的兩個孩子也成了俘虜。
    數正在途中得知了這個消息,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卻又隱隱不安。用以交換的人質有了,但氏真殺死竹千代母子前,他能趕到駿府嗎?萬幸的是,數正在瀨名姬正要手刃阿龜的千鈞一髮之際,趕到了駿府。
    「我不再重複了。既然在下到了此處,無論發生什麼,也不會讓氏真碰竹千代一個指頭。」數正乾脆地說完,退了出去。
    如果氏真是個明理之人,那麼定會靜下心來,考慮利害得失。松平元康已經離開。要是因為痛恨元康而連累鵜殿的遺孤,他無疑也將失去鵜殿家的支持。失去一個總比失去兩個好,聰明人會作出理智的判斷,但愚蠢的氏真可能因一時之怒,不顧利害得失……聽著徹夜未停的鼓聲,數正輾轉難眠,一直在考慮次日的交涉。元康費盡心思才得到用以交換的人質。此舉究竟會使雙方人質丟掉性命,還是獲救?
    早晨六點,數正睜開眼睛,他故意不盤發,不剃鬚,一副旅途勞頓的樣子,喝了口水后便出了房間。
    「我是岡崎城松平氏家老石川數正,有十萬火急之事要面見治部大輔大人,請打開城門。」他知道氏真還在睡夢中,故意高聲喊道。
    城門打開了。石川數正進到客廳,童僕們仍在打掃房屋。
    「昨晚觀舞到深夜,大人還沒睡醒。」一個睡眼朦朧的下人端來茶水,打開了近旁的窗戶。石川數正沒有回答,他站了起來,望著沐浴在朝陽中的庭院。
    院中壘起高高的望台,台下一片狼藉,顯然是歌舞后留下的痕迹。氏真還在睡覺。如果將他從熟睡中叫醒,他一整天都會心情煩躁,所以貼身侍衛從來不敢貿然叫醒他。那樣也好,數正想。
    氏真醒來時,已九點多了。他穿戴整齊,帶著帶刀侍衛和三浦義鎮踉踉蹌蹌地過來了。
    一見數正,氏真晃了晃肩膀,咬牙切齒道:「你是元康渾蛋的家臣吧,瞧你那副德行!」
    「真沒想到。」數正一副出乎意料的樣子,側首道,「本以為大人會褒獎在下,不想卻受到訓斥……」
    「不要裝蒜了,數正。已經有戰報傳來,元康和信長狼狽為奸,殺了我家功臣鵜殿長照藤太郎兄弟。」
    「我家主公和信長狼狽為奸?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還想裝蒜?若非如此,元康為何要把主力部隊調至名取山?」
    「請大人冷靜。在下十萬火急趕過來,就是為了向大人報告戰況。」
    「報告戰況?」
    「不錯,所以我連夜趕來,拂曉之前就在城下等待。我家主公將部隊推進至名取山一帶,是為解西郡城之危。至於和信長串通,純屬無稽之談。大人出言如此荒唐,實令在下汗顏。」數正巧妙地堵住了氏真的嘴。
    氏真全身都顫抖起來,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你還理直氣壯……說下去!如有半句謊言,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請大人聽在下說。鵜殿長照的表兄松平左近忠次,因對其妻兒被殺一事心懷怨恨,因此說服織田家的盟友久松佐渡守俊勝進攻西郡城。我家主公元康對此十分擔憂,才立刻發兵增援西郡,因此剛剛兵到名取山。我向神靈起誓,此事千真萬確。」
    「那……那……元康為何殺死藤太郎?」
    「在下沒有料到。」數正滿臉遺憾,緊緊咬住嘴唇。
    「沒有料到?你是說藤太郎兄弟還活在世上?」
    氏真胸中十分憋悶,他一把拉過扶幾,劇烈地咳嗽起來,「如你矇騙於我,我……我會殺了你!」
    「究竟是誰造謠生事?數正深感痛心。」
    「那……那麼,你是說元康並無叛心了?」
    「是!倘若長照君能再堅持一日半日,定能守住西郡城。」鬚髮凌亂的數正說到這裡,竟嘩嘩地流下淚來。「等我家主公到達時,西郡城已落入敵手。長照君敗逃時倉皇之極,竟將敵人當成了盟友,被對方取了首級。我家主公認為若就此撤退,是對故去的義元公不義,因此立刻派出使者,到城內救出長照君的兩個遺孤,才返回岡崎城。大人若不信在下所說,儘管取我項上人頭,連駿府的竹千代、駿河夫人,也可以一同殺了。」
    「你說……長照的孩子們被元康救了?」
    「的確如此。我家主公精心設計,終於救出遺孤。他以為會得到大人的褒獎,因此令我立刻前來稟報。這是主公親口所言。」
    聽到數正這麼義正詞嚴,氏真浮腫的眼角漸漸露出懷疑和疑惑的神色。
    「你的話和我聽到的實在相去太遠……」氏真回頭望了望三浦義鎮,又立刻轉向數正。「你說他精心設了苦肉計,方才救出兩個孩子?」
    「我家主公對佐渡守和左近說,如殺了長照的兩個孩子,岡崎人勢必和他們決一死戰,全部戰死也在所不惜。主公讓他們稍作考慮,立刻作答。」
    「他們作何反應?」
    「主公的妻兒身在駿府,若殺了長照的兩個孩子,主公也就無法營救妻兒。對方若不交出兩個孩子,只有決一死戰。」
    三浦義鎮點了點頭。氏真瞥了他一眼。「說得不錯……他們交出兩個孩子了嗎?」
    「沒有。」數正搖搖頭,「他們仍然拒絕交出孩子。我家主公於是又生一計……他答應佐渡守和左近,得到長照的兩個孩子后,立刻用他們換取自己的妻兒,然後和駿府分道揚鑣。這不過是一時之計。若不如此,就無法營救兩個遺孤。我家主公是不得已而為之,大人當明鑒。姑且答應用長照的遺孤換取我家主公的妻兒,然後從長計議。」數正逐漸轉入了正題。他的額頭、腋下早已汗水涔涔。
    氏真回頭看了看三浦義鎮。三浦義鎮如同女人般歪起頭,迎接著氏真的目光。他根本沒想到數正有這樣一種解釋。氏真應該不會眼睜睜看著鵜殿長照的孩子被殺。那樣一來,除了按數正的建議,用瀨名母子進行交換外,別無他路。
    這樣一來氏真就輸了。他卻道:「我擔心元康又在耍花招。」
    「將關口夫人送到偏僻的岡崎城,是不是太殘酷了?」
    「難道就因為憐憫夫人,就置藤太郎遺孤的生死而不顧嗎?」
    「恐怕夫人也不願意離開我……」石川數正屏息聽著二人的對話。此次能否不辱使命,就看氏真的寵臣義鎮的意見如何了。氏真已經無法用自己的頭腦作出判斷,才問義鎮。
    「先拒絕他,然後……」義鎮挺直上身。對義鎮而言,瀨名姬是他的情敵。他實希望將瀨名姬逐出駿府,卻故意裝作同情,才將應該用瀨名姬交換人質的話緩緩道來。那種微妙的嫉妒之心,當然是數正無法明白的。數正跪伏在地板上,密切關注著義鎮的反應。
    「如果大人懷疑元康耍花招,可以讓數正在此寫下誓書,以保證元康並未背叛駿府。」
    「寫誓書?然後呢?」
    「然後,將夫人和孩子交給數正。酒井忠次的妻兒還留在此處,數正不會不去營救鵜殿長照的遺孤。」
    聽到這裡,氏真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轉身對數正道:「你也聽到了。你能給我寫下誓書,保證元康沒有背叛我嗎?」
    「能。」數正跪伏在地板上。他的眼裡蓄滿淚水,不敢抬起頭來。他已下定決心,即使氏真要他剖腹以表忠心,他也會毫不猶豫。數正在內心感謝神明。倘若優柔寡斷的氏真身選有個洞若觀火的重臣,他的計策就可能早已破產。他大聲道:「我家主公本就沒有背叛之心,自不懼怕寫誓書。長照君的兩個孩子,數正即使拋棄了身家性命,也要將他們平安送到駿府。」
    「就這樣吧。」氏真回頭望著義鎮,道,「你立刻準備。」義鎮靜靜地擺好筆墨紙硯,只等數正寫下誓書。
    次日一早,石川數正帶著瀨名姬和孩子離開了駿府。既已交涉完畢,就沒有必要再在駿府停留片刻。瀨名姬和阿龜坐在轎中,由關口家的家臣負責護衛;石川數正則把竹千代放在自己馬上,以防萬一。他們出了府邸,天色還有些朦朧,不時可以邂逅昨晚狂舞后的男女睡眼惺忪地往家趕。
    數正在晨靄中縱馬疾馳,不經意間回首望去,只見駿府城掩映在櫻花叢中,彷彿已經超越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酒井忠次的家人還留在駿府,但只要長照的兩個孩子平安回去,他們應也可以迅速返回岡崎。安倍川的河堤櫻花滿樹,風吹花瓣如雪般飄落,讓人不忍踏花而行。雲彩很快便會散去,富士山將顯露雄姿,勾起人無限思緒。
    十二歲那年,數正陪同八歲的竹千代沿這一條路來駿府做人質,那天傍晚,寒氣逼人……接下來的十數年,他和元康在漫漫長夜中苦苦掙扎。但是今天,他們終於要一步一步走出黑夜,迎來光明了。但冥冥之中,又是誰為他們揭開了黑夜的帷幕?
    小竹千代的頭髮散發出芳香,鑽進數正的鼻孔。數正緊咬雙唇,不禁潸然淚下。
    昨天,他奉命寫下誓書,按下血印后,便立刻出了城。那時如在夢中,好像已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搖搖晃晃地到了城門,其間幾欲摔倒。
    自己居然還活著!更重要的是,元康一直心急如焚的事終於見分曉;他以生命做賭注的計策也終於奏效。想到竹千代、瀨名姬和阿龜小姐平安得救,數正感到一陣陣眩暈,雙腿發軟。
    數正好不容易走過護城河,靠在柳樹上,他哽咽難言,淚水傾瀉而來,甚至擔心自己會倒在此處,不能動彈。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少將宮的。
    「數正,你怎麼了?」瀨名姬急急地跑出來,問道。數正想笑,但已笑不出來了,他拚命壓制著的感情,頃刻間化作號啕大哭。「夫人……平安了……平安了……」他一邊說一邊向隔壁房間走去,結果腳下踩空,摔個大跟頭。
    瀨名姬和父親親永也欣喜若狂。今日一早,他們終於得以匆匆忙忙離開駿府。
    竹千代好像感覺到背後的數正在顫抖。「叔叔,您不舒服嗎?」他回頭問道。數正撫摸著小竹千代的頭,呵呵笑了。「公子,馬上就可以看到富士山了,那是日本最偉大的山。」櫻花紛紛飄落到主從二人身上。
    數正一行在途中歇息了兩宿,終於進入了岡崎的領地。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因為得到氏真的命令,吉田城守軍小心護衛著數正一行前往西郡城。駐守西郡城的,是久松佐渡守和他的長子。元康已將西郡城送給了久松佐渡守,大概是他看到親生母親現在的丈夫為人誠實厚道的緣故。
    佐渡守令庶出的長子彌九郎定員駐守舊領阿古居城,嫡子三郎太郎勝元駐守西郡城,而他自己則準備前往岡崎,在元康出征時留守以負責防衛。因此,他在西郡加入數正一行,一起前往岡崎。隊伍頓時增添了活力。
    數正時刻伴隨竹千代左右,與他同食共眠,連竹千代去方便,他也親自服侍。他總是將竹千代放在自己的馬鞍上,不讓他坐轎。「公子,身為著名的武將之子,必須從現在開始學習騎馬。」竹千代逐漸與數正熟悉起來,他緊閉嘴唇,傲然地點點頭。
    但瀨名姬越接近岡崎城,就越顯得焦躁不安。她還未到過岡崎城。那裡有許多她不認識的家臣,還有對她不一定抱有好感的領民,這一切都讓她深感不安。一行人終於到了離岡崎只一里之遙的大平樹林,城內的武士和百姓已經在此迎候。
    元康在駿府做人質時,曾經回來為祖先掃墓,那時到這裡歡迎他的是衣衫襤褸的家臣們。可今天,除了家臣們,還有僧侶尼姑,甚至可以看到為數眾多的普通百姓。他們衣著整潔,面容豐潤,已經今非昔比了——堅強的意志終於使得他們熬過了難關。
    平岩七之助無限感慨地從城內迎了出來。他也是十三年前陪伴元康去駿府做人質的侍衛之一。他站在綠芽初綻的櫻花樹和蒼翠的松樹之間,抬眼望著竹千代和幼年的夥伴石川數正。那匹坐騎好像並不那麼矯健,但當栗色的馬背上傲然挺立的數正和竹千代出現時,他禁不住一拍大腿,失聲叫道:「與七郎終於平安歸來!」他分開人群,快步跑到人馬前,「主公非常高興。他已經等不及了。與七郎,快!」
    平岩有些不知所措,哈哈狂笑起來。他的姿態和笑聲太過怪異,竹千代也忍不住笑了,他轉過頭去,望著數正。
    數正沒有笑,昂起頭,滿臉憂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19
第七十二章 築山御殿


    庭院中有許多櫻花樹,樹上爬滿毛蟲。侍女們一邊嚴肅而緊張地為阿龜小姐準備著七夕節,一邊時時注意不讓毛蟲掉到身上。她們有的忙著在筱竹枝上挂彩紙,有的在庭院中擺放桌凳,有的搬運燭台,有的則負責擺放祭品。因為生怕毛蟲落在身上,侍女們進出時都小心翼翼。
    瀨名姬穿上擺在走廊下的木屐,回頭望著正在擺放桌子的阿萬,茫然地問道:「你知道七夕節是怎麼回事嗎?」
    「不太清楚。」
    「七夕是那些辛勤織造的女子們的節日。在皇宮裡,據說稱七夕節為寄行祭呢。」
    「寄行祭……」
    「對。我們將此風從京城引進駿府,為此認真請教過官里的人。今天晚上,就以這種方式來祭祀吧。」說到這裡,瀨名姬像是想起什麼,掩住嘴撲哧笑了出來。
    「夫人笑什麼?」
    「阿萬,你大概認為主公高高在上吧。」
    「當然。他是這座城池的總大將。」
    「松平藏人,」瀨名姬又笑了,「在皇宮裡,藏人就是像侍女們這樣搬搬桌子、燭台、供品之類的角色而已。你提提,看主公會有何反應,看看他的表情,自會明白。想到這個,我才想笑。」
    「哦,大人原來竟是那樣的角色。」
    「我也常常難以啟齒。但岡崎城和京城畢竟有天地之別……」
    瀨名姬忽然思念起駿府來,神情黯淡下來,但阿萬並不為此擔心。瀨名姬抵達岡崎城時,正值四月天。她原本以為,岡崎不過一個破落的鄉下小城,但意外的是岡崎城竟然非常氣派。松平人甚至在岡崎城北的築山附近專門為瀨名姬母子修建了一座御殿。如今,人們因那座御殿而稱她為「築山夫人」。
    瀨名姬本來期望在本城擁有一處帶有長廊的居處,但她羞於開口。當被告知已在築山附近修建好新御殿,瀨名姬也就咽下了不滿。幸運的是,她終於不用再長期獨居,她要將元康緊緊拴在身邊,一刻也不讓他離開。掐指算來,自上次一聚后,元康已有八天沒來了。本來說好至少三天來一次……瀨名姬心中大為不滿,但一聽到元康今晚要來,她的不滿也就煙消雲散了。
    院內已按例擺好四張桌子、九個燭台,一年一度的七夕節讓人想起織女和牛郎相會的古老傳說。
    「夫人,您知道嗎,」阿萬收拾好祭壇后,像是自言自語般開口道,「聽說竹千代公子和織田家的小姐這個春天會定親,祝賀夫人!」
    「竹千代和織田家的小姐?」
    阿萬聽到瀨名姬如此驚訝,回過頭來。看到瀨名姬可怕的表情,她不禁大為震驚。
    「春天?什麼時候?」
    「大概是三月……」
    「你從哪裡聽來的?」
    「從花慶院的侍女可禰那裡聽到的。」
    「可禰?就是那個傳言受到主公寵幸的女子?」
    「是。夫人讓我去打探這件事,我便到了三道城,聽到這個消息。夫人肯定也知道這件事……」
    聽到這裡,瀨名姬大為惱怒,越發為御殿一事憤憤不平。她胸中升起一股無名業火,不僅僅是出於嫉妒,更是因為屈辱,當然也有些悲哀。
    可禰既然知道如此重大之事,那麼她和元康之間,顯然已有了某種默契和約定。瀨名姬為此惱怒萬分,最讓她不能容忍的是,元康至今也未曾向她吐露過此事。她不禁心中暗恨:我竟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雖說今川義元戰死後,駿府的聲勢江河日下,但我畢竟是義元公的外甥女。而元康居然私自為兒子竹千代與駿府仇家信長的女兒定了親……
    瀨名姬回到御殿,進了卧房旁的化妝間,如石頭般獃獃地站在那裡,許久沒有動彈。是元康救了她們母子的性命。瀨名姬相信元康對她們有感情,但她內心卻有揮之不去的悲傷。
    那無情的氏真因一時之怒,竟然連她都要殺掉,而她的父親親永,在她們母子離開駿府後不久,就被迫切腹自殺了。
    「我的死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你要和元康和睦相處,好好侍奉他,教好孩子們。」當父親的書信到達瀨名姬手中時,他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為了元康,連父親都……
    雖然父親在信中要求她要和元康和睦相處,但她越讀越悲傷,心中隱隱作痛。竟然和仇敵之家結親!想起此事,瀨名姬就感到快要瘋了一般。但歸根結底,讓她鬱郁難平的,仍然是曾和她有肌膚之親的氏真。
    在嶄新的木香繚繞的御殿中,瀨名姬深深地將臉埋在丈夫胸前,努力讓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在她已經漸漸習慣這種生活的時候,阿萬的一句話突然之間打碎了她的美夢。但現在的元康今非昔比,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按瀨名姬的旨意行事,她若要大鬧一番,他又會有什麼反應呢?
    「來人,立刻去本城,把石川家成給我叫來!」瀨名姬沉默半晌,走到侍女們面前嚷道。
    築山御殿幾乎沒有男人。瀨名姬認為那是元康的忌妒心使然。只在有重大事件時,才會叫來石川數正的叔父家老彥五郎家成。家成的母親和於大一樣,也是刈谷城水野忠正的女兒,因此家成和元康乃是表兄弟。當彥五郎在侍女引領下來到築山御殿時,太陽還沒落山,他臉頰通紅,醉意朦朧。
    「夫人叫我有事?」家成來到卧房,在門前坐下后,瀨名姬不禁對他滿身的酒氣有些厭惡。
    「難道本城自天能飲酒?今天是七夕,是女子的節日,男人為何也……我不明白。」
    家成搖著扇子。「今天舉行了主公的更名大會,本城擺了筵席。」
    「你說什麼?主公改了名字?」
    「是。從今天開始,改為松平藏人家康。請夫人也記住。」家成眼角露出會心的微笑,平靜地說。
    「藏人家康?」
    「是。元康的『元』字取自已故義元公。今日既已脫離了駿府,主公不想再用『元』作為名字。這個『康』字乃是他的祖父松平清康的『康』,之所以用『家』,我想主公的用意,大概是從此以後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而是依靠松平家,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這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令瀨名姬眼前一片漆黑。她是今川義元的外甥女。這種自豪感支撐著她,使她堅持到現在,也是她不被元康壓倒的唯一資本。如今元康的名字中連義元的「元」字都沒有了。她對於丈夫來說,不就成了一個無足輕重之人?
    「你知道竹千代和織田家的小姐定親一事嗎?」
    「知道。」
    「既然如此,為何不讓我知道此事?連三道城那個下賤的侍女都知道?」
    家成慢慢地點著頭。「主公考慮到夫人正為諸多事情傷心悲痛,決定找機會親自前來說明……這是主公體貼夫人。」
    「體貼?我是義元公的外甥女。他竟然要和殺死舅父的仇人織田氏結親……」
    家成緩緩以手勢制止了她。「您不要這樣說。對於治部大輔將主公扣留在駿府做了十三年人質一事,岡崎城裡至今有許多人憤恨不已。」家成像是在勸誡一個行事欠思量的孩子,語氣略帶責備。
    瀨名姬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但她不得不控制情緒和措辭。
    義元對松平家的照應,在駿府人眼中和岡崎城眼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差異——意識到這一點,瀨名姬更加感到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你是說,岡崎人對這門婚事十分滿意嘍?」
    「是。」
    「好,不要再說了。我去問問主公,看他這樣做是否對得起今川氏。」
    石川家成裝作沒有聽見,徑自道:「主公好像過來了。」
    太陽還未收起它最後的一絲光線。家康很少這麼早過來,他今天恐是出於對女兒阿龜的感情。
    「主公到!」外面傳來神原小平太的聲音,他今年春天才剛到家康身邊。
    小平太雖已十五歲了,卻還未舉行元服儀式。他提著武刀,緊緊跟在家康身後。他對未能舉行元服儀式一事耿耿於懷,十分羨慕已經舉行了儀式的本多平八郎,但家康對此並不在意。「不可性急。」家康偶爾會這樣說,他對小平太的心思裝作似懂非懂。
    傳來侍女們匆匆出迎的腳步聲,家康好像進了休息室。阿萬匆匆跑來向瀨名姬稟報。瀨名姬穿上阿萬拿來的衣服,照了照鏡子,出了卧房。她臉色鐵青,不滿之情表露無遺。
    「主公……」她剛一開口,但喉嚨好像被什麼堵住了,滿腹除了怒氣,還是怒氣。家康沒有在意瀨名姬異常亢奮的情緒,望著庭院說道:「天氣不錯,銀河也很美。你還好吧?」
    「主公!」瀨名姬不再控制自己,眼淚刷刷地流淌下來。「聽說您今天已經更名為家康了?」
    「我必須下決心了。這是個好名字。」
    「那麼……今川大人如在九泉有知,定會很高興。」
    「也許吧。人必須自立,這是對先人最好的報答。」
    瀨名姬如同崩潰了一般,軟倒在丈夫身上,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哭了起來。「他怎麼可能高興?您這樣做,等於和駿府完全斷絕了關係……您不過是想證明自己如今已強大了……」
    家康對妻子的任性毫不在意。「今天是七夕節,是阿龜的節日。把阿龜帶來,我想見她。」
    瀨名姬仍然依偎在家康身上,飲泣不止。「是。奴婢馬上帶小姐過來。」阿萬偷眼看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阿萬將衣飾亮麗的阿龜領到家康面前時,瀨名姬還在流淚。她似乎想利用眼淚從丈夫那裡博得幾句溫柔的安慰。站在家康身後的神原小平太像個木偶般手持武刀,不知所措。如果無人發話,築山夫人的哭聲大概不會停止,但家康並未出言安慰。
    「阿龜,噢,變漂亮了。來,到我這裡來。」
    「是。」阿龜看了看母親,無動於衷。父親的心情似乎很好。他們沒爭吵,只是母親一個人在哭泣。阿龜早已習慣了毋親懦弱與驕橫並存的脾氣。
    「阿龜長大了。你知道今晚祭拜的是誰嗎?」
    「祭拜織女。」
    「聰明的孩子!你看,天上那麼多星星,其中有一顆是屬於你的。」
    「我的星星……在天上?」
    「對呀。那不應該是一顆悲傷的星星……只要我們用心培育,你一定可以長成一個好孩子,一定能夠生活在幸福之中。」
    此時,一直埋頭哭泣的瀨名姬突然抬起臉。「不……不……決不能讓她嫁到仇人家中!」
    「你說什麼?」
    「竹千代未來的妻子!你不是沒有和我商量,就決定娶織田家的小姐了嗎?」
    「那件事,大概有人告訴你了吧。我本想親自對你說。」
    「竹千代還小,織田家的小姐也還剛能走路。你勉強為他們定下親事,如果他們將來不能和睦相處,如何是好?」
    「不會。男人和女人總會親密起來。」
    「不,不會。我們當年年紀已不小,也曾慎重考慮,還不盡如人意,何況他們!父親為了實現野心,就隨隨便便為兒子定下一門陌生的婚事……」
    「築山!」家康厲聲道,「不可胡說!」
    「胡說?我身為竹千代的母親……不,您的夫人,不得不表明對這樁婚事的反對。」
    「不要胡說!」
    「我沒有胡說。我是為竹千代未來的幸福考慮。」
    家康輕輕放下阿龜。「你不知這是一個亂世嗎?」
    「您不要岔開話題。」
    「你難道認為這個亂世會容許人擁有所謂的幸福?在這個世上,貧弱就會被消滅。為了生存,必須去殺人。難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可以自由選擇所愛?我的祖母,因為天生貌美,經歷了被迫五次改嫁的悲慘命運……豈止是她,你看看那些為了糊口不得不到京城御所中做事的女子,儘管她們擔驚受怕,卻要在背地裡出賣青春和肉體……這才是亂世的真面目。」
    瀨名姬對於家康的話置若罔聞。在駿府城的和風細雨中長大的她,任性而固執,她不懂得這個亂世。
    「您說得越來越離譜了。瀨名姬不是那些被迫出賣貞潔的女子。竹千代也不是會死於非命的軟弱男子。不要去結這門毫無緣分的親事。」
    家康輕輕抿了抿唇,閉口不言。神原小平太也不想再聽瀨名姬說話。
    「小平太,阿萬,把阿龜帶下去。」過了一會兒,家康淡淡地說道,然後轉過頭,茫然地望著窗外。夕陽西下,和煦的微風輕輕搖晃著櫻樹葉,憂傷油然而生,讓人昏昏欲睡。女人呀……家康心裡想著,不禁長長嘆了口氣。他感覺自己和瀨名姬之間,橫亘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但女人並不都如此,飯尾豐前的遺孀吉良夫人、花慶院的可禰,和她們相比,瀨名姬就像堵在喉嚨里的濃痰,讓家康厭煩而又無可奈何。
    大概正如瀨名姬所說,他們的結合不是雙方自願的,而是今川氏和松平氏的一樁策略婚姻。但在這種世道,人們根本無暇討論這種婚姻是否合理。
    在駿府做人質的竹千代有拒絕瀨名姬的自由嗎?那時的竹千代,便要依靠這種婚姻去拯救可憐的岡崎人的生命,這是當時唯一的目的。如果瀨名姬能理解這一點,就會懷著悲哀的心情,坦然接受這些層出不窮的悲劇。
    「主公,就算我強烈反對,您還要一意孤行?」
    家康的視線仍然沒有離開庭院。「我要給你清楚的解釋。你了解織田家現在的勢力嗎?」
    「不。我只知道織田氏是今川氏的仇敵。」
    「你先平靜一下。織田氏為何成了今川氏的仇敵?」
    「義元大人、我的舅父,被織田所殺。」
    「他為何會被織田家殺死,你可想過?今川氏主動攻進織田的領地,卻被人家取了首級。」
    「那又怎麼樣?」
    「你靜一靜!義元身為駿河、遠江、三河三國之守,主動挑起戰爭,為什麼竟被殺?你難道不認為織田氏的氣勢已勝過今川了嗎?」
    「……」
    「連今川大人都不能打敗的尾張軍,讓我去對付,你覺得我能取勝嗎?你難道沒有發現,是力量對比下,我才作出這樣的決定嗎?」
    瀨名姬忽然古怪地笑了。「那麼,主公是想讓竹千代為您的軟弱付出代價?哈哈,原來主公甘心做一個軟弱之人。」
    家康的眼神突然變得嚴厲,他強忍怒氣,轉過頭盯著妻子。他凌厲的眼神讓瀨名姬震驚萬分。她非常清楚嘲諷會在多大程度上激怒男人。憤怒的家康或許會將扇子或扶幾向她砸來……瀨名姬不禁全身發緊,但家康終於控制住怒氣。「夫人。」
    「是。」
    「其實,我們也是策略婚姻的犧牲品,這一點你恐也不會反對。」
    「正因為沒有忘記,我才不想讓竹千代承受同樣的不幸。」
    「好。不讓他承受這種不幸。」家康的聲音很低沉,「如果你認為竹千代幸福與否僅僅取決於婚姻,那我無話可說。」
    「那麼,您想過解除婚約嗎?」
    家康輕輕點點頭,又道:「但聯姻是信長主動提出,若解除婚約,他定會勃然大怒。那時又當如何?」
    「你告訴他,這對織田小姐也不公平,不就結了?」
    「倘若他聽不進去,反而認為松平氏沒有結盟的誠意,趁機向岡崎宣戰,那又當如何?」
    「這……」
    「那時是否該抱著必死的決心和他一戰?我拼個魚死網破,你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還有竹千代、阿龜、家臣、領地、城池……」家康慢吞吞地掰著手指頭。
    「您太怯懦了。」瀨名姬全身顫抖地嚷道,「其實您剛才答應解除婚約,不過是緩兵之計,還是想說服我。」
    家康長長地舒了口氣。「也未必。」
    「未必?」
    「我知道你是在為竹千代的前途著想。既然我們遲早要滅亡,與其讓竹千代將來日日忍受痛苦,不如立刻戰死,也可以早早脫離苦海。」
    瀨名姬怒眼圓睜,緊閉著嘴唇。她本已陷入狂怒,但家康帶著諷刺意味的話竟讓她漸漸恢復了理智。究竟是英勇戰死,還是接受尾張的小姐,苟且偷生?一個人面臨生死抉擇時,婚姻的確不再是幸福與否的唯一標準,瀨名姬雖然極不情願,卻也不得不同意家康的看法。
    「夫人。」家康繼續說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嵌入瀨名姬的內心。「我覺得,織田信長很了不起。駿府在松平氏衰敗和備受挫折時做了什麼?恐怕你不會忘記。他們要求我到駿府去做人質。現在,如果信長也提出同祥的要求,該怎麼辦?為了整個家族,為了岡崎,恐也只有強忍淚水將竹千代送到清洲去做人質……」
    「你無論如何不情願,但身為大將,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殺自己的家臣,蹂躪自己的領民。如果信長讓我們交出竹千代,我也只能依他。你明白嗎?但信長沒那樣做,而是主動將女兒送到岡崎來,以此要我與他結盟……交出竹千代與接受尾張的小姐,什麼更為有利……」家康微微閉上雙眼,聲音也越來越低。
    瀨名姬再次放聲大哭。過去那個自由任性的今川義元的外甥女,如今一步步從高高在上的地方跌落,落到悲慘的境地,成為一個普通的母親,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織田信長的做法無可挑剔,我不得不答應。你明白嗎?」
    瀨名姬激動得渾身發抖。她想大喊,但喊不出來。信長和家康,尾張和三河,這一切讓瀨名姬忍無可忍。然而,她覺得最荒唐的是,她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否則就無法生存。對於將這種荒唐事實赤裸裸地展示在自己面前的丈夫,瀨名姬充滿怨恨。
    「你可明白,這個亂世不允許有情的男女走到一起,所以我……」
    忽然,瀨名姬將手中的茶碗砸向院中。砰砰幾聲,擺放在祭桌上的供品灑落一地。
    家康頓時臉色煞白。一直強忍怒氣,苦口婆心解釋,令他辛苦而鬱悶,卻得到如此回應。他兩眼燃燒著怒火,猛地抓住扶幾,卻沒有扔過去。
    「渾蛋!」他大喝一聲,站起來,想馬上離開這裡。
    「您想逃避嗎?怯懦的人——」瀨名姬想要匆匆忙忙站起來,不小心踩到了衣服,摔倒在地。「主公!」
    家康已怒氣沖沖地向門口走去。瀨名姬還在叫嚷,但聲音已模糊了。家康走到玄關,忽然,身後傳來阿龜的聲音:「父親。」
    家康回過頭去,望著阿龜,良久,他那鐵青的臉才漸漸露出笑容。阿龜與阿萬並排站立,她望著家康,眼神有些不平,有些責怪,又像在撒嬌。
    「您要回去了嗎?」
    「阿龜!」
    「母親好像還在說什麼。」
    「她說什麼?」家康動了動嘴屠,揮揮手道:「我會再來的。你今晚和阿萬一起祭拜。要聽話。」說完,他扭頭對著阿萬道:「好好陪著阿龜。」
    「是……是。」阿萬清楚家康和瀨名姬之間的糾結,她紅著眼,點點頭。
    家康猛地轉過頭,向外走去。他望著日落後的天空,茫然地自言自語:「怎麼可能只給我家康一個溫暖的家庭?在這個亂世,男人和女人都不過是悲哀的過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20
第七十三章 琴瑟失調


    松平家康回到本城的卧房,默默地坐著。
    今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夫妻關係的複雜。在此以前,他一直認為男人和女人只是對立的。他本以為站在這種立場,就足以應付夫妻關係,但今日瀨名姬徹底顛覆了他的想法。男人和女人的關係,與夫妻關係似乎完全不同。
    男人和女人之間輕易可以解決的問題,到了夫妻那裡卻如沉痾。如果那種抵抗是理智的、理由充分的,家康還可以說服她或接受她的指責。但她的抵抗只是一時的感情衝動,既沒有理智的反省,也毫無謙讓的氣度,只如瘋子般張牙舞爪。難道對妻子來說,這一切比肉體被征服更讓她怨恨,令她不由奮起抵抗?家康覺得,必須重新審視他和瀨名姬之間磕磕絆絆的夫妻關係。或許正是長期的不合,才導致今日的爆發。
    家康和瀨名姬的成長道路截然不同,瀨名姬所企盼的和家康所期望的,似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家康越來越習慣聯繫世道人生來洞察世事,而瀨名姬卻仍然執著於個人幸福。若她能夠得到所想,倒也罷了;但她追求的根本是空中樓閣,而依她的個性,又不可能一笑置之。
    對家康而言,若是世道太平,他也不會急著為只有四五歲的孩子訂下婚約。但現實太殘酷。儘管在下一個危機到來之前,會有短暫的和平,但危機不可避免。他需要瀨名姬明白這一切,她卻根本不予理會。家康逐漸發現,作為武士的他,已經沒有精力和時間,去說服一個根本不願意理解這一切的女人。
    一想到自己費盡心思將她從駿府解救出來,還為她們母子修建了新居,家康就感覺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再也無法平靜。若她是別的女人,不妨一笑了之,讓她遠離則可,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妻子,而且是竹千代的母親。
    還有些家臣沒離開,從大書院傳來他們爽朗的談笑聲。他們理解家康,對於公開和今川家分道揚鑣一事,他們無不歡欣鼓舞。家康嘆一口氣,不能再想此事。至少今晚,他要忘記一切不快,和他們同樂。
    家康對緊緊跟在身後的小平太道:「我隨便走走,你不用跟來。」想到三道城毫無保留地敬著自己的可禰,家康不由自主抬腳出了卧房。
    可禰沒有任何名分。她一直渴望家康的情意,但又時時控制著自己。如可禰成了側室,甚至成了正室,她的追求恐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化。
    四周一片黑暗。銀河還未顯現,但夜空已綴滿了星星,點點閃爍。涼風習習,令人很是愜意。家康走進中門,忽然想起阿龜。童心未泯的阿龜,總在苦苦等待父親的出現。丈夫和妻子不和,在女兒眼中即是父母不和。家康雖對瀨名姬氣憤難抑,但若因此令阿龜感到孤獨,女兒也未免太可憐了。想到這裡,家康悄悄改變了方向。
    還是回到築山御殿,到燈火通明的祭祀中露露臉。只要自己露面,女兒定十分高興!也許竹千代也到了那裡呢。他雖然不想和瀨名姬說話,卻希望讓兩個孩子體會到父愛,至少也要撫摸他們的頭,讓他們體會到父親的溫暖。一番吵鬧之後,瀨名姬大概不願再出來。那樣也好,孩子們將因見到父親的笑容而高興。
    這樣想著,家康不覺已來到御殿,但院子里沒有一星燈火,也不聞喧鬧之聲。家康打開柴門,走了進去。他弓腰望了望四周。院子里只有瀨名姬下午扔出來的破茶碗和旱已涼掉的供品,四周靜悄悄的,十分冷清。家康無奈地哼了一聲,本已消失的怒氣又在胸中燃燒起來。瀨名姬大概想讓孩子們認為,是他們的父親而不是母親,沒有認真對待此事。
    家康立刻轉身向三道城走去——根本不該過來,他後悔不迭。他有種種消除不快的方法,瀨名姬卻沒有。她只會將鬱悶和憤怒深藏心底,然後獨自品嘗。
    看到三道城花慶院夫人居處的燈光后,家康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心頭沉甸甸的。他無法像往常那樣飄飄欲仙,像墜入愛戀之中。回去,還是去拜訪花慶院,聊些家常?正想到此處,他忽然看見可禰的窗前閃過一個黑影。那黑影不在室內而在窗外,定是在庭院中向里窺探。家康不禁皺起眉頭,悄悄地向那個黑影靠過去。「誰?」他小聲問,帶著責備的語氣。
    「啊……啊。」對方狼狽不堪,竟是一個年輕女子。
    「誰?」家康又問了一遍。
    對方更加慌張,蜷縮到窗戶底下,聲音細若蚊吟。「請……請……請原諒。」
    「你叫什麼?誰派你來的?」
    「您……您是……」
    「我是這座城的主人。你究竟是何居心,在此偷窺?快說!」
    「啊,城主!」可禰好像不在房內,窗戶也沒打開。「請您原諒!我……我……我是阿萬。」
    「阿萬?築山身邊的阿萬?」
    「是……是。」
    家康低吟一聲,恨恨地一咬牙。「不要讓人察覺。跟我來!」
    「是……是……是。」
    「不要發抖,笨蛋!」
    家康有如冬天被澆了一盆冷水,心中異常不快。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銀河隱隱約約出現在夜空中,四周一片蟲嗚。出了三道城,從酒谷走到跑馬場,他才意識到,月亮已經出來了。雖是不久就要落去的下弦月,但對他已習慣了黑夜的眼睛來說,還是顯得刺眼。
    「就在這裡。」家康坐在斷落下來的櫻花樹枝上,回頭看著阿萬。「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若有半句謊言,決不輕饒!」為什麼要問這些事,家康也感到不可思議,但他確實忽然暴躁起來。
    「請原諒!」阿萬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瑟瑟發抖。月光下,她的臉與可禰一樣端莊,但神情悲壯。「不是夫人的命令,是我自作主張。」
    「你想違抗我的命令?想維護築山?」
    「不!不!」阿萬認真地搖著頭,「我不敢違抗大人的命令……做此大逆不道的事,確實是我自作主張。」
    「哦。」家康覺得自己好像被這小女子耍弄了一般,感到可恨又可笑。
    這個女子從駿府陪伴瀨名姬過來,是瀨名的貼身侍女。如果她將主子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來,家康可能更加不快。
    「聽說你生於神官之家。」
    「是。家父是三池池鯉鮒明神的永見志摩守。」
    「多大了?」
    「十五。」
    「十五歲的女子居然會自作主張去窺探別人。有何理由,說來聽聽。」家康故意嚴厲地問道。
    阿萬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說。」她斬釘截鐵般回答。這好像是個堅強的女子,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后,她抬起頭望著家康,眼裡閃爍著熱烈的光。「因為……因為愛慕。」
    「愛慕?」家康吃驚地問道,「你……究竟……愛慕誰?你去的是侍女的房間。」
    「我愛慕大人。」
    「胡說!你的臉上並無愛慕之情。如再胡說,我可不饒你!」
    阿萬又咽了口唾沫。她在內心深處進行著激烈的交戰,睜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我說的句句是真話。」
    「你因為愛慕我而去了那個房間?你從哪裡得知,我會去那裡?」
    「如果真正愛慕一個人,不需要……不需要問,也可知道。」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羨慕夫人有你這麼一個侍女,但我會相信你所說嗎?」
    「無論大人信還是不信,我說的都是真話。」
    「哈哈,好吧。其實不用問,我也知道是夫人令你前來窺探我的行蹤。這件事到此為止。不過,夫人為何取消為阿龜舉行的祭禮?」
    「夫人說身體不適,就歇息了。」
    「她是不是吩咐不讓人碰供品和祭桌?否則,你會重新收拾,現在正和阿龜一起祭祀。算了,不提這個。既然你天性正直,我再問你,今天我和夫人爭吵了,你認為誰對誰錯?但說無妨。」
    阿萬的神色頓時十分慌亂。她顯然在內心琢磨,但她的話令家康十分意外。「即使阿萬回答了,也是不公正的。」
    「為何?」
    「阿萬愛慕大人,所以在評判時,定會偏袒大人。」
    「哈哈,好了,你不必再說。」
    「可是……我說的都是真話。每當大人悄悄進入那個房間,阿萬都萬分難過。」
    家康的表情又變得嚴肅。她的最終目的是維護築山,才會作出上述解釋。「你說你愛慕我?」
    「是。」
    「我到那裡去,你為何難過?」
    「因為嫉妒。」
    「嫉妒……你知道什麼是嫉妒?你根本沒碰過男人。」
    「不,我知道。」
    不知道阿萬想到了什麼,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家康感到不可思議,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沒笑出來。「你是說你碰過男人?」
    「是。」
    「幾歲時?」看到阿萬一本正經,家康心內逐漸煩躁起來。這個小丫頭為了她的主人,還會做些什麼?
    「是……是在十二歲時。」阿萬小心翼翼地回答,似在回憶。
    「哦,你考慮得很周到啊!我聽說你十三歲就開始服侍瀨名了。若是之後接觸男人,會對不住主人。但在之前則無可厚非。真的是十二歲?」
    阿萬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眼神仍充滿戒備之色。家康復道:「你真的那麼敬重夫人嗎?」
    「是。我以她為傲。」
    「你嫉妒別人,那麼夫人呢,她不嫉妒嗎?」
    阿萬沒有回答。
    「你既知道嫉妒的滋味,大概也知道夫人的心理吧。」
    「夫人沒有……嫉妒之心。」
    「沒有?」家康看著阿萬緊張地眨動眼睛,彷彿看到了瀨名姬那扭曲的情意,不禁苦笑。「好了。既然如此,我信你就是。」
    「事實的確如此。」
    「你既然愛慕我,我就可以放心待你。築山也並不嫉妒,一切都十分默契。」
    「……」
    「為何露出這種表情?你既碰過男人,就到我身邊來。」家康微笑著,站起身。
    「主……主公!」阿萬叫喊起來。事實本非如此。為了掩護築山,她說得太多。築山的嫉妒心如此之烈,以至於引起阿萬的反感,使她露出了破綻。
    「怎麼了?」家康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仍然以嘲弄的口吻道,「月亮快要下山了。趁現在還有光亮,快過來。」
    「主公……」
    「你怎的表情如此怪異?回去后告訴夫人,說我們……清楚地告訴她,我要娶你為側室。」
    「啊?」阿萬突然哭泣起來。這不可思議的稚嫩的聲音,和築山、吉良、可禰,都大大不同。內心積聚的情感一旦爆發,就如山洪一般,她一邊哭一邊撲向家康。她突然而荒唐的舉動,幾令家康懷疑她是不是手持兇器。但她只是緊緊地依偎在家康胸前哭泣。「主公……拜託您!一定要對……夫人保守秘密。夫人……」
    家康愕然地重新打量著阿萬。大概是因為家康和瀨名姬之間的矛盾,使得阿萬的心理起了微妙的變化。她的意思是:可以順從家康,但不能讓夫人知道,因為夫人的嫉妒心太過強烈。
    「為什麼要對築山保守秘密?你不是說她沒有嫉妒心嗎?」
    「但是……那樣一來,阿萬會有麻煩。」她緊緊貼在家康胸前,激動地哭泣著,顫抖著。
    月亮下山了。天河如同一條鑲滿鑽石的帶子,光彩奪目。清脆的蟲鳴叩擊著人的內心。不知何時,家康抱住了阿萬,他不禁想起自己和瀨名姬的床笫之事。不知道是從何時起,也不知道是為何,他們會變得如此不諧。但只要他們琴瑟失調,就會有其他女人出現在家康身邊。倘若瀨名姬和他情投意合,沒有任何隔閡,那麼這些女人便會從他身邊悄悄走掉。但他們總是止步不前,兩人之間的隔閡竟越來越深。
    阿萬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瀨名姬安排阿萬前來可禰處打探,竟使家康陷入他絲毫不曾料到的尷尬境地。而將火把扔進滾開的油鍋中的,正是瀨名姬自己。家康與瀨名姬的情意越來越疏遠,他年輕的激情終於掙脫理智的束縛,燃燒起來了。正如人的意志不能左右生死,男人和女人一旦相擁,就無法控制那微妙的激情。
    開始時,家康只是遙望著天河。他沐浴著晚風,傾聽著蟲聲,努力讓內心變得清澈寧靜。但面對灼灼地向他表達愛慕之情的阿萬,家康內心深處,感情的火焰便逐漸燃燒起來。他在阿萬身上,似感受到某種造化的神秘,終於忘記了自我……
    杉樹颯颯搖擺起來。
    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大概是誰在城內吟唱天河之美。
    「阿萬,」家康忽然將阿萬推開,「你不必擔心。」他輕輕說完,拍了拍衣襟,走開了。
    阿萬痛苦、恍惚,恐懼而茫然地望著天空。祭拜織女星,一年一度的相會,夫人的眼睛,和男人有了肌膚之親的女人……她的腦海里,種種想法相互交織,將來該何去何從,她方寸大亂。
    「主公……」阿萬踉踉蹌蹌站了起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今晚擔負任務而來,已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只得匆匆忙忙離去。
    瀨名姬躺在床上,靜等阿萬回來。她越想越氣,甚至開始詛咒自己。她後悔取消了七夕節的祭禮,也後悔對元康過於粗暴。但她沒有反省,只是感到更加瘋狂、孤獨而焦灼。
    但阿萬遲遲未歸。她究竟在幹什麼?瀨名姬的腦海里浮現出種種妄想。
    瀨名姬曾找借口到三道城,從樹蔭里粗略地打量過那可禰。她覺得,一身鄉野氣的女子要和自己爭寵,未免自不量力。但她也承認,可彌的嬌嫩豐潤,令人聯想起野外綴著晶瑩露珠的葡萄,這種光彩卻是她不具備的。哼,原來是這樣一個女人!瀨名姬想象著家康忘情地擁抱著這個女人的情形,妒火中燒。阿萬究竟什麼時候回來?難道她被什麼人發現,帶到家康面前去了?她已經叮囑過阿萬,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提到她。
    這個女人為了丈夫,連父親都被迫自殺,但她並不為丈夫所愛。她沒有舉行女兒日思夜盼的七夕節的祭禮。丈夫擁著其他女人入眠,而她只能獨守空房,如同雨中的花朵般飲泣。
    瀨名姬越哭越響。她明知會被人嘲笑,但仍淚涌如泉,無法控制。
    「母親。」門口傳來阿龜的聲音。她顯然還對節日抱有期望,恐是偷偷背著侍女跑過來的。聽到女兒的聲音,瀨名姬更加悲傷,哭聲也越來越高亢。「母親。」阿龜又叫。但瀨名姬仍是哭泣不止。不久,女兒悄悄走了。
    「阿龜,請原諒。原諒母親……」瀨名姬再次號啕大哭時,隔扇輕輕被打開,來者更是小心翼翼。
    阿萬像個幽靈般瑟瑟發抖地走了進來。她悄悄在床前坐下,茫然地凝視著哭泣的瀨名姬,半晌不做聲。
    瀨名姬停止了哭泣。房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昏暗的燈光輕輕搖曳。
    「夫人。」阿萬似乎驚魂未定。本以為無人在側的瀨名姬聽到說話聲,突然跳了起來。「啊!阿萬?」
    「是。」
    「什麼時候進來的?為什麼不說話?」瀨名姬責問道。
    「這……這……」阿萬更加驚慌失措,身體蜷縮得越來越緊。「因為……因為夫人哭得這麼傷心。」
    「你也哭了?嚇了我一跳。唉!能夠為我哭泣的,大概只有你一個人了。」
    阿萬深深地垂著頭。
    「你好像很傷心。主公去了可禰那裡?」
    「不……不,沒去。」
    「沒去?那你怎麼回來這麼遲?發生了什麼?」
    「不,不,什麼也沒有發生。」
    「不!你肯定隱瞞了什麼。你頭髮蓬亂,嘴唇蒼白——你被人發現了?」
    阿萬告訴自己:絕不能哭泣,但強烈的情感終於衝垮了她的意志。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不出所料,瀨名姬追問得更急了。「你如果有事瞞我,決不輕饒!究竟發生了什麼?被誰攔住了?」她臉色蒼白。如果阿萬被人發現,絕對是一件大事,很快會傳到家康耳中,家康也定會明白是她的指使,只會更加疏遠她。「你說出我了?」
    「沒有。」阿萬忍住抽泣。
    「嗯?你的背上怎麼有枯樹葉……」瀨名姬輕輕地撫摸著阿萬,眼中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你……你……你被人碰過了?」
    「夫人。」阿萬一把推開瀨名姬的手,猛地站了起來。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全身發抖。「但……但是,我沒有說出夫人。」
    「沒有說出我?休要隱瞞,他是誰?你說!他究竟是誰?」
    「是……是……我被主公發現了。」
    「什麼?主公……」瀨名姬猛然癱倒在地。毫無疑問,她被徹底拋棄了。她不再哭,也沒有了怒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21
第七十四章 奇人軍談


    假山的芒草叢上方,升起了一輪圓月。
    這是中秋節的明月。明亮的光反而使人內心煩躁,竹之內波太郎既沒有興趣吟唱,也不打算起舞。唯客人隨風頻頻舉杯,高談闊論,指點江山。
    離刈谷城不遠的熊邸,身著緋紅色袴服的神女們不停進進出出,搬運著酒罈。波太郎光艷的長發垂在身後,不時微微點頭,贊成隨風。隨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年輕和尚。他隨隨便便披著墨綠色上衣,露出強壯的手腕,彷彿一個性格粗暴的比睿山僧人;但他仍然直抒胸臆,語言犀利,見解不凡。他雲遊四方,行蹤不定,這次飄然而至時,還帶了個同伴明智十兵衛。「他生在若狹小濱的鐵匠家,十分討厭別人提到他的出身。是不,十兵衛?」
    隨風豪爽地笑了,但十兵衛依然平靜地問候眾人:「在下屬美濃土岐氏,乃明智的監物之助光國之子,名十兵衛光秀。請多關照。」
    聽到對方煞有介事的自我介紹,波太郎不禁苦笑。十兵衛言行舉止中有種古久的色彩,與當世之人多有相異。他自稱曾經侍奉過齋藤道三人道,自從道三被其子義龍所殺,便開始周遊列國,希望能夠投得明主,不想在途中和隨風不期而遇。
    「若論武略,當屬武田,然其不得地利之便……對於此類問題,我與十兵衛觀念不謀而合。」隨風道。
    「的確如此。」十兵衛鄭重地點頭,「在下認為,將來能夠問鼎中原者必織田信長,而隨風大師則認為非松平家康莫屬。」
    「哈哈哈……」隨風狂笑起來,幾乎把面前的酒杯震翻,「我並未說不讓你去投奔織田。當然,也沒說松平家康勝織田一籌。我依據的是你的個性。」
    十兵衛並不反駁,但他冷冷地笑著,不以為然。
    「波太郎君,你作何想法?你認為十兵衛和織田可出一轍?」
    波太郎苦笑,不作答。
    「十兵衛知識淵博,喜歡引經據典。但織田信長大人卻非常討厭中規中矩、因循守舊之人。但十兵衛不會永遠甘為一介匹夫。隨著年齡閱歷變化,他也會逐漸成熟,從而懂得些人情世故。」
    波太郎看出了十兵衛的心思——希望波太郎將自己引薦給織田信長。他心中不由沉重起來。正如隨風所說,十兵衛和信長的性格格格不入。正想至此,十兵衛端起酒杯,殷勤地對他道:「在下敬您一杯。」
    波太郎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多謝!」十兵衛鄭重地接過酒杯,「在下認為,熊若宮在背後操縱著三河的一向宗。」波太郎聽到此話,尖銳地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從隨風大師口中,我大致推測到波太郎先生的風采,但您比我想象的還要器量非凡。」十兵衛小心翼翼地說完,就此沉默下來。
    就在松平家康公開和今川氏斷絕關係的第二年,即永祿六年,三河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騷亂——一向宗的暴動。從被稱為「中興之祖」的蓮如法師開始,一向宗就以專修念佛為義,逐漸發展成武裝團體。
    永祿六年秋,就在家康為了防備今川氏的進攻而在佐崎修築工事時,一向宗突然發起暴動。起因是岡崎人向佐崎的上官寺借糧時,還未交涉好,家康的家臣就開始往外搬運糧食。針崎的勝鬟寺、野寺的本證寺也聞風而動,和上宮寺迢相呼應。家康為此焦頭爛額。
    暴亂涉及教團,也有家臣參與,故家康不得不親自處理此事。十兵衛竟稱是竹之內波太郎在背後操縱。
    「此事輪不到你過問,十兵衛。」隨風訓斥道,「與你毫不相干。」
    「不。」十兵衛輕搖著頭,「先生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後人。先生究竟是為了幫助織田氏進攻美濃,而在背後支持三河暴亂,還是為了將松平家康磨鍊為一個優秀的城主?十兵衛光秀謹向先生請教。」
    波太郎微微點點頭,苦笑不已。此人實屬聰明,又似盡在賣弄些小聰明。平靜與冷酷,炫耀與聰慧,常常都是一紙之隔。「你若有興趣,我不妨告訴你。我既不願幫助織田氏,也不想支持松平氏。」
    「哦?」
    「人類的智慧和力量,不能改變四季的更迭。寒則加衣,暑來納涼。但要過於聰明,寒時驅寒,暑時避暑,恐又有些過了頭。」
    「哈哈哈!」隨風放聲大笑,「十兵衛,我說過,莫要問,莫要問。哈哈哈……」
    十兵衛頓時滿面通紅。「有能之人,常常深藏不露,卻能洞察自然之勢,在漲潮前安排好舟船,下雪之前備好雪橇。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蚊龍。究竟看好織田還是松平氏?請您明示。」
    「十兵衛,不得放肆!」隨風沉下臉,搖手示意,「你不是前來求先生推薦你到信長處嗎?不需轉彎抹角,直言就是了。」
    但十兵衛根本不理會隨風。「隨風大師只說他們只有天地之別,卻未道明原因。良禽擇木而棲,在下必須慎重些。」
    「少廢話!」隨風已經怒氣沖沖,「你太啰嗦了。」
    波太郎微笑著冷眼旁觀許久,才道:「那麼,明智先生是為選擇明主而困惑了?若是此事,則大可不必猶豫不決。」
    「那麼,究竟孰優孰劣?」
    「毫無優劣之別。松平家康斷不會對別家的遺臣感興趣,他根本不會用你。因此我說不用猶豫。」
    「哈哈哈。」隨風突然重重地拍了拍十兵衛,「十兵衛,明白了吧?此即是你不必發愁的理由。有意思,哈哈哈!」
    十兵衛看了隨風一眼,既沒笑,也沒怒。「是嗎?那麼松平家康將被這個時代所棄。在下認為,在此戰國時代,獲取賢人,乃是頭等大事。」
    「不錯,」波太郎的表情比十兵衛更加沉靜,他靜靜地撫摸著下巴。「向別處尋求賢才,自是一種策略;但也可以從身邊發現而培養。松平似乎志在後者。」
    「那麼,仍然是織田氏得天下。」
    「若論他打破陳規搜羅賢才,自是天下無出其右。」隨風打斷波太郎道,「波太郎君,我反對讓他投織田氏。你不認為,十兵衛會讓信長煩惱一生嗎?畢竟人與人是否投機,亦不容忽視。」
    「隨風大師。如若對方是沒有教養的匹夫,那自當別論;若是說我不配侍奉信長公,那我十兵衛遍游諸國,歷盡千難萬險,又是為了什麼!」
    隨風表情嚴肅,「即便你有自信,若人家無意,也是白費力氣。卻不知波太郎君有何看法?」
    十兵衛突然笑了。「對於隨風大師,在下時時刻刻心懷敬意。大師特意把在下帶到此處,卻又反對我投奔織田氏,實在令人不解。大師是喝多了吧?」
    「住嘴!」隨風臉色大變,「我雖反對你的主張,但仍要帶你來此處。你就應該直接說出你的想法來。隨風周遊四海,也曾見識了些人物。你只需要痛痛快快地說——」
    「明智先生。」波太郎終於開口道,「我幫你,此事有趣得很。」
    「有趣?」
    「信長公和你個性差異如此之大。」
    「在下在此謝過了。」
    「其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與松平家康無怨無仇,但確實在暗中支持一向宗。你可明白?」
    「您果然——」
    「倘若松平家康連暴亂都無法擺平,還是早些滅亡的好,那對庶民百姓更為有利。」
    「不可同日而語啊!」隨風嘲諷道,「你處心積慮要尋找一個好主子,波太郎君則只問神佛。哈哈哈!倘若我想找個主君,會推薦誰?」
    「若隨風師父想要侍奉第二位主君,那天下將成修羅世界。」
    「修羅世界?哈哈……但你卻說出了我的心意。第二位主君?那麼我侍奉的第一位主君是誰?」
    「我佛釋迦啊,至少應對我佛盡忠。」
    「阿彌陀佛。」隨風手握酒杯,眼裡放射出銳利的光芒,重重地點點頭。
    「如此說來,你侍奉宇宙之神,乃神的忠臣。」明智十兵衛臉色蒼白地肅然而坐。波太郎和隨風的對話深深打動了他。冥冥中他似被一股神秘的造化之力吸引,身在其中,又身不由己。「這麼說,先生不僅僅支持信長公?」
    「那是自然!」隨風道,「神佛怎可被人獨佔?」
    十兵衛臉上浮現出笑容。與其拜託波太郎向信長推薦自己,不如以波太郎方才所言為謀叛的證據,殺了他,然後將首級獻給信長……正想到這裡,忽然從假山旁的芒草叢方向,傳來利箭劃破夜空的聲音。
    「啊!」隨風不禁縮起脖子。然而波太郎的反應之快,實令人驚心。轉瞬之間,他右手已握住一支箭。「誰?」波太郎猛地站起來,走到廊下。十兵衛屏住呼吸,躲到柱后,準備迎敵。
    絕非普通的弓箭手,十兵衛叫道:「快趴下!」
    但波太郎置若罔聞。他對著月亮叫道:「什麼人?」正如十兵衛所料,第二支箭很快呼嘯而來。波太郎用手中的箭撥開了第二支箭。箭落到十兵衛腳邊,折成兩截,放射出冷冷的銀色光芒。
    十兵衛悄悄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女人般溫和的波太郎,本領竟如此高超,他似第一次發現波太郎的另一面。
    面前這位「熊若宮」不但能組織起野武士和亂民,甚至可以操縱庶民、信徒、漁夫和船家。他的活動經費似乎來自坍港和難波港一帶,他一邊為本願寺籌集各大名所需的糧草,一邊藉機從水陸兩路籌集資金。甚至有傳言稱,今川義元上京時,其御用商人即波太郎的手下,負責組織小商小販,在得到充分利益后,看到今川家大勢已去時,就立刻讓村民們前來搶劫糧草,讓今川軍陷入困頓。
    波太郎大吼之後,卻並無回應。他大笑道,「我已知道你是誰了。進來吧!」
    「看到箭就知道對方的身份,開什麼玩笑!」隨風站起身。
    「不是淺野又右衛,便是太田又介。出來喝上一杯吧!」他將箭拋到院中,黑暗中傳來大笑聲。明智十兵衛緊張地向院中張望。太田又介、淺野又右衛門和崛田孫七都是織田家的重臣,被稱為「三支神箭」。
    「果然身手不凡,讓人佩服得很。」一個身著袴服的高大武士,大大咧咧走過來,「和尚,你是什麼人?」
    「貧僧隨風。」隨風捧著酒杯道。
    「那個臉色蒼白之人呢?」太田又介努了努下巴,指著十兵衛,扔掉手中的弓箭。
    「在下美濃土岐氏之後,名明智十兵衛光秀。」
    「是野武士?」又介毫不在意,走上前來,揭下頭巾,向波太郎致意。「在熊野參拜完畢,平安歸來。前來通報一聲。」
    「京城一行有何感觸?」波太郎問。又介參拜過熊野,又首次陪信長遊歷了京城。
    「很有趣!」又介大笑道,「波太郎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我家主公也十分有趣。美濃的刺客一路尾隨我們,但在京城和坍港,我們卻主動攻入他們下榻的館驛,令他們狼狽不堪。」
    「主動攻擊?果然是信長大人的作風,但也只是桶狹間之戰的手段。」
    「不不,還有更有趣之事。在京城,他令眾人將小玩車拴在刀把上招搖過市,惹得京城的孩童嬉笑不已。」
    「拴在刀把上?」
    「用紅白的繩子拴在刀把上。先生大概不知其用意吧?」
    太田又介大方地坐下,神女趕緊恭恭敬敬為他斟滿酒。波太郎忽然皺起眉頭道:「那太過分了。」
    「何出此言?」
    「若是那樣招搖過市,京城孩童們的視線就會聚集在你們一行人身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刺客當然不會下手,但這種遊戲太——」
    「先生果然天生慧眼。」
    「但此舉會讓眾人認為織田上總介行事荒唐,從而懷疑他是否有能力統一天下。人們固然不會為難織田公,但也不會留下好印象。」
    統一天下……十兵衛的雙眼放射出異樣的光芒。他終於明白,信長原來胸懷大志,而且蓄謀已久了。忽聽波太郎道:「和武田氏結盟之事進展如何?」
    「一切順利。」
    波太郎點點頭。「漫漫長夜即將過去,終於要迎來黎明了。」他抬頭望著明月,自言自語道,「但三河的暴亂,卻會愈演愈烈。」
    「不錯。但如此一來,三河也會強大起來。家康公每戰必身先士卒。他的膽量、手腕和品性,已如今晚的明月,深深打動了領民。」
    「哈哈哈!」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隨風忽然放下酒杯,笑道,「哦?如此一來,總算完全吐出來了。」
    「吐出來?」
    「他的話,總是藏三分。」隨風又大笑。波太郎沒有回答,他示意神女為他斟酒。
    「這麼說,你真從背後支持了一向宗的暴亂?」十兵衛驚道。
    「波太郎君讓信長大人去遊歷,增長閱歷,見識天下。家康則暗暗地鞏固內部,磨鍊軍備。原來如此!」隨風大笑,似參透了驚天秘密。
    正在這時,一個形貌奇特的男子大步走了過來。「馬匹已安置好,在下前來做伴。」來者是已經升為木材監的木下藤吉郎。
    藤吉郎毫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在末座坐下。他越是毫不在乎,就越顯得滑稽。隨風失聲道:「太讓和尚震驚!請抬起頭,讓我給你相相面。」
    「這樣可以嗎?」
    「啊,你……你有奪取天下之相。」
    十兵衛一聽到「天下」二字,兩眼頓時熠熠生光。但藤吉郎本人對此似乎不屑一顧。「哈哈,如在下能奪得天下,那就分一半給和尚你。拿酒來!」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津津有味地品著。
    「藤吉郎,你中途離去,究竟去了何處?」聽到太田又介的詢問,藤吉郎不緊不慢地讓神女斟滿酒。「明月總是讓人生起縷縷鄉愁。」
    「真是牛頭不對馬嘴。你是不是在哪裡又撒野糞了?」
    「我將本心向明月。因此明月也在我撒出的尿中投下了它的身影。所謂風流雅興,大概就是指與天地合一的感覺吧。」
    正在斟酒的神女聽到這裡,也不禁撲哧笑了。十兵衛越是嚴肅,這個場面就越顯得滑稽可笑,讓人不明就裡。
    「藤吉郎,你是不是就憑這張嘴,趁藤井又右衛不在時,迷住了他的女兒八重?」又介笑問。
    「真是天大的冤枉。」
    「難道傳言是無中生有?」
    「信長公多次叮囑過我。」
    「叮囑你什麼?」
    「他說觀我面相,會因女人而觸霉運,所以定要謹慎。」波太郎聽到這裡,微微笑了。「斟酒。」
    「如此說來,你一直對女人避而遠之?」又介問道。
    「對。但只有這次是迫不得已,就是所謂的女劫和戒心呀。」
    「傳言究竟是實情,還是空穴來風?」
    「當然是空穴來風!不過是八重小姐一廂情願而已,在下絕無此意。」
    「哈哈哈!」隨風笑道,「原來是你一廂情願。如八重小姐向你表白,事情許會有轉機。」
    「哪裡。」藤吉郎認真地擺擺手,「一旦迷戀上女人,就永遠擺脫不了。」
    「所以你並未得手。」
    「不,下手了。波太郎先生,」正在眾人感覺被戲弄、一片茫然時,藤吉郎忽然轉臉,對波太郎神神秘秘道,「在下隨又介趕過來,正是因為此事。請您向信長公求求情,可憐可憐那個女子,成全了她吧!」
    「果真是個人物!」隨風不由自言自語道,「你想讓波太郎君為你求情,和那個叫八重的女子結婚,對嗎?」
    「這……」藤吉郎望著遙遠的天空,歪著頭,「倘若波太郎先生要那麼認為,在下也無話可說。」
    「話不能這麼說!」隨風突然變得興緻勃勃,他聳聳肩,轉身對著藤吉郎道,「你隨便染指女人,卻想讓別人去擺平,這樣合適嗎?」
    「這正是,這正是所謂他力本願之妙意。您看這明月帶來的露水,它把地上的尾花都浸濕了,但這些花不會一直這樣浸潤著露水吧。太陽出來后,花卻還是花。」
    隨風緊緊閉住嘴唇,盯著藤吉郎。「你竟是個花花腸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
    「你竟說天地本來輕浮?」
    「正是。若非如此,那麼如我丑者何以越來越多?」
    「哈哈!」隨風不禁大笑起來,向藤吉郎舉起酒杯。明智十兵衛緊緊皺著眉頭,太田又介則驚愕地張大了嘴。
    只有主人波太郎似笑非笑,不時悄悄打量眾人。求人將自己推薦給信長、卻始終不肯坦白的十兵衛。自視甚高、性格直率、任意操縱別人的藤吉郎。百般嘲弄清規戒律、為尋找能令天下太平之人而雲遊四方的隨風和尚。還有那視武功為至上要務、一生本分忠誠的太田又介。究竟誰讓我最感興趣?
    正想到這裡,只見藤吉郎又轉身向他道:「波太郎先生,如果要於一夜之間在敵陣中建起一座城池,有何辦法?」
    波太郎微笑了。他看到藤吉郎浮現出狡黠而天真的表情,知道他想從自己這裡獲取些什麼。他淡淡道:「無法可想。」
    「即使用盡千方百計,也無計可施?」
    「不錯。這種時候,唯有無計可施,才符合天地自然之理。」
    「在下心服口服。」藤吉郎默然垂下腦袋,「請賜教,拜託了!」
    波太郎知道信長終於要進攻美濃了,輕輕搖著扇子。「對於那些道道,去請教蜂須賀正勝為好。」
    藤吉郎點點頭,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隨後立刻轉移了話題:「八重小姐之事,拜託您了。」
    波太郎點點頭,心頭一陣安慰。只要天下未靖,就會有各種各樣只有在亂世才能見到的年輕人物。今晚一聚,讓他耳目一新。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22
第七十五章 一向宗暴亂


    永祿六年九月開始的三河一向宗暴亂,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二月,讓松平家康甚是狼狽。即使在家康做人質的十三年間,岡崎人也始終如銅牆鐵壁般,不曾有過任何分歧。但就因為向佐崎的上宮寺借糧一事,竟導致了席捲三河的大暴亂。家康做夢也沒想到,家臣和領民也會捲入其中。他打算迅速撲滅暴亂時,才發現暴民中有不少松平氏的家臣。
    如今東三河地區尚屬今川氏的,只有吉田、牛久保和田原三城,而牛久保的牧野新次郎成定,和家康又暗中往來。因此,只要收服了吉田城的小原肥前守和田原城的朝比奈肥后守,三河地區就全部落入家康之手。但正值此關鍵時刻,暴亂髮生了。
    雖然和築山夫人之間仍有裂痕,但家康順利地將親生母親於大迎進了岡崎城,還挽留其夫久松佐渡守俊勝,讓他留守岡崎城,家康自己則可毫無後顧之憂,縱橫馳騁。
    「密切關注佛寺,聽說加賀、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企圖鬧事者,萬一發生騷亂,後果不堪設想。」修築佐崎工事前,家康嚴厲告誡家臣。
    然而,僧侶們因為松平人沒有談妥便搬走了糧食,不但起來奪回了米糧,還殺死了酒井雅樂助派去調解的使者。
    「野寺的本證寺、針崎的勝鬟寺和佐崎的上宮寺自從開山以來,就是武將的禁地,年紀輕輕的家康竟敢擅自闖人,搶奪糧食,到底是何居心?」
    僧侶們不但殺掉使者,還無禮地將責任推到家康身上,這令他忍無可忍。但事後想,那顯然是煽動者的伎倆。他們已經虎視眈眈許久了,企圖激怒血氣方剛的二十二歲的家康,趁機發動暴動。
    「讓他多些歷練也好。」熊若宮的主人竹之內波太郎不但不去平息亂局,還暗中煽風點火。
    暴動的發起人是酒井將監忠尚、荒川甲斐守義廣和松平七郎昌久等人,他們擁立東條的吉良義昭為大將。「正值佛門危難之際,打倒佛門之敵家康!」他們以此為口號,揭竿而起,家康十分震驚。
    既然是為維護佛門,那麼整個三河的一向宗信徒勢必一呼百應。豈止如此,松平家有過半的家臣是一向宗信徒,且不說年輕人,老人面對這種局勢,也不得不苦苦思索,難以抉擇:究竟該選擇佛陀,還是選擇領主?
    這種選擇,與選擇投奔今川或織田氏完全不同。這是在今生和來世之間選擇。究竟是佛陀重要,還是家康重要?誰給予的報應更令人畏懼?
    於是,決意追隨佛陀的人,沒過幾日竟越來越多。暴亂者們將佛卷經文掛在長槍上,吶喊:「擊敗佛門之敵。進者往生極樂凈土,退者墮入無間地獄!」
    以東條城的總大將吉良義昭、上野城的酒井將監為首,糾集起野寺的荒川甲斐、大草的松平昌久、安達右馬助、同彌一郎、鳥居四郎左衛門、同金五郎等,約有七百餘眾。盤踞在本證寺的除了大津半右衛門、犬冢甚左衛門,還有石川黨人、加藤黨人、中島黨人和本多黨人等,約一百五十人。
    在動亂爆發中心上宮寺,以倉地平右衛門、太田彌大夫、同彌六郎等為首,加藤無手之助、鳥居又右衛門、矢田作十郎一眾,都和松平家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而土呂的本宗寺里則有大橋傳十郎、石川半三郎一族共十餘人,此外還有大見藤六郎、本多甚七郎、成瀨新藏和山本才藏等一百四十人左右。勝黌寺里除了蜂屋半之丞、渡邊半藏、加藤治郎左衛門一族,還有淺岡新十郎、久世平四郎、筧助大夫等約一百五十人。加上各地聞風而動的百姓,暴民總數超過了三千。他們嚷嚷著阿彌陀佛、家康、極樂凈土和無間地獄,紛紛涌至岡崎城下。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參與了暴亂,酒井雅樂助在西尾城與本證寺暴徒及荒川甲斐的軍隊作戰,本多豐后守廣孝則在土井城和針崎的吉良義昭對峙,松平親久在押鴨地區對抗酒井將監。
    但這次的敵人不容輕視。上和田的大久保忠俊老人指揮著家族中人和土呂、針崎的暴民作戰。動亂者逼近岡崎城時,他爬上自家的屋頂,白髮高高飄揚,吹響竹笛,大聲道:「與城同在!」
    亂兵逼近時,守候在城中的家康即刻縱馬而出。當他率隊殺出城時,眾人立刻四散而逃,但不久又如潮水般湧上前來。一張張暴民的面孔令家康咬牙切齒,怒不可遏。他腦中一片混亂,焦躁不安,簡直難以置信。他們天真地相信家康即是法敵,對襲擊行動樂此不疲,進進退退,不分晝夜,好像不知疲倦。
    暴亂從九月開始,到第二年正月,家康終於忍無可忍。
    自然,正月的筵席無法舉行。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富足起來的領民又會陷入飢餓之中。恐怕到了春天這至關重要的播種季節,亂民還會沉迷於阿彌陀佛而不能自拔,紛爭也不會停止。
    直搗他們的老巢!二月初,家康終於痛下決心。
    暴民進攻岡崎城的當天夜裡,家康輾轉難眠。
    半夜曾經有敵人來襲,到拂曉時分,又響起笛聲。家康早已作好準備,一旦敵人來襲就切斷其後路,他在明大寺的堤岸設了伏兵。但他萬萬沒想到,暴徒們竟在隨念寺旁的村莊放起火來。
    火光映紅了拂曉的霜天。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安居樂業的百姓,其房屋在火中付之一炬,家康感到無以名狀的憤怒。被信仰煽動起來的人,竟然愚蠢到主動破壞自己的生活。若是家康徵收的賦稅比今川氏更苛刻,還有情可原,卻正好相反。今川治下,人們每日只想著如何生存下去,連發怒的餘力都沒有,哪還有發動暴亂的勇氣?而在家康的仁政之下,家家戶戶都穀米盈倉,他們卻以怨報德,竟用家康賦予的力量和勇氣暴亂!
    「不能再放縱他們!」家康對人的脆弱痛心不已,不能再讓他們四處縱火,自己必須主動出擊,將對方盤踞的寺院、城堡悉數變成焦土,否則,叛亂將無法平息。「彥右衛,通知士兵們,天亮后出擊。」
    這次暴亂使得家康的隊伍變得更加年輕。因為暴民不少出自松平氏,紛爭雙方多相識,那些人情頗深的老人恐很難再依靠。二十四歲的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最為年長,其次是平岩七之助親吉、本多平八郎忠勝,還有這個秋天剛舉行元服儀式的神原小平太,他們多是跟隨家康到駿府的人,或近年才成長起來的年輕人。
    火光逐漸黯淡下來,菅生川上升起白色的晨靄,空氣中瀰漫著戰鬥的氣息,處處戰馬嘶鳴。就在此時,一人悄悄前來拜訪家康,是家康的母親於大夫人,作為留守岡崎的俊勝之妻,她已搬到二道城居住。
    「久松夫人有急事想面見主公,正在帳外等候。」神原小平太前來報告。
    家康微覺疑惑,摘下了頭盔。「有何事?請進來。」於大似乎徹夜未眠。她年近四十,沉穩的氣度令人聯想起菅生川上的晨靄。
    「辛苦了!」她僅將自己當作久松佐渡守之妻,而不是以家康的生母自居,態度甚是謙恭。
    「你起得很早?」
    「睡不著,心中煩惱。」於大溫和地笑道:「你想出城與敵人一決雌雄,一舉平息叛亂,是嗎?」
    家康不禁微微皺起眉頭,縱然是親生母親,隨便插手軍務,也令他感到不快。
    看到家康皺眉不語,於大悄悄嘆了口氣。她非常清楚家康為何不回答,為何緊皺眉頭。然而,她對家康的衝動不能聽之任之。
    「我覺得,若想迅速平息亂事,恐只有首先燒毀寺院了。」於大垂下眼帘,低聲道,「但此舉正好授以口實。」
    家康還是不答。他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但暴亂正在將多年的努力化為齏粉,他怎可一味懷柔?
    於大又道,「如果燒毀了寺院,懲罰所有參與其中的家臣,將導致什麼後果?動亂固然平息了,但松平氏將元氣大傷。那正是暗處的敵人渴望看到的結局。」
    「是敵人渴望看到的?」
    「是,這是我的想法。敵人是想讓松平氏四分五裂。」
    「哦。」家康聽到此話,大為震動。敵人先讓岡崎人內部分裂,自相殘殺,無論結局如何,松平氏的整體力量勢必削弱,然後,便趁勢進攻……
    「母親……」家康低聲道,「若母親站在我的立場,會怎麼辦?」
    「便是想方設法,保持內部統一和團結。」
    「孩兒也想努力做到那一點,但他們卻十分囂張。如坐視不管,將不可避免地引起今年的飢荒。必須在春季之前平息此事。」他看到母親仍站在當地,便吩咐道:「小平太,搬坐椅來。」
    神原小平太搬來座椅,但於大並未落座。「恕我直言,那是否過於急躁了?」
    「母親是說,即使今年鬧飢荒也無所謂嗎?」
    「正是。」於大幹脆地回答,「你應該下定決心,說服他們,即使費數年之功,也在所不惜,直到家臣們省悟為止。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
    「幾年工夫?」
    「是。同是松平氏的人,怎可自相殘殺……你要向家臣們表明心跡。每次在戰場上遭遇,你都要不厭其煩地這樣解釋,然後撤避……」
    「哦。」
    「請你務必這樣做。家臣們必會重新集結到你身邊。如果家臣們意識到你和他們本是同根生,那些暗處的敵人和背後的煽動者,自會浮出水面,陰謀也不能得逞。」於大的聲音和眼神充滿激情,她不知不覺挺直了上身。
    家康直直地盯著母親,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滾。母親言真意切,甚至稱得上見解非凡。如在數年之中,家康既不討伐也不屈服,那些參與暴亂的家臣縱使鐵石心腸,也會感動和反省。那些欺他年輕、依靠煽動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帶給他深深的屈辱和憤怒,他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家康的胸中已經充滿霸氣,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你認為呢?」於大急切地問,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關鍵時刻,請你務必慎重考慮。」
    「那麼,他們降服之時……當由我自由裁決。」家康語氣強硬地說。
    「那怎麼使得!」於大皺了皺眉頭,「那樣一來,你就是欺騙家臣。」
    「難道就這樣放過那些罵我為佛敵、向我舉刀的混賬……」
    「寬恕是佛心。那正是你並非佛敵的證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務呀,你竟沒有意識到?」
    「您是讓我拋棄真實的情感,忍辱負重嗎?」
    「家康,」於大聲音緩和了些,像一個耐心教導孩子的母親,「這不是忍辱負重,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謂的領悟。」
    家康沒有回答,他緊緊地盯著母親。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認為,佛陀是使這個世界運轉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亂也是佛陀的意志……晝夜輪迴、鳥獸草木、天地水火……萬事萬物都是佛陀力量的體現。沒有任何力量能勝過它。不遵循佛道,就註定要破滅。所以……」
    說到這裡,於大停下來,微微笑了笑。「獲得勝利,不是戰勝一向宗信徒,不是消滅那些好事的僧侶,而要沿著佛陀的道義前進。」
    「明白了!」家康拊掌道,「是的。我和家臣都在普世的佛力之下。就依母親所言,順應佛心吧。」
    「這樣才對,勝利在望了。」天色已大亮,但霧氣卻越來越重,一切都彷彿浸潤在乳汁之中,人和樹木都十分模糊。霧氣深處傳來陣陣竹笛聲。家康猛地站起來,耳中傳來潮水般的吶喊聲,聲音格外近。對方似乎在晨霧的掩護下悄悄接近了岡崎城。
    「母親,您去歇息吧。」家康對母親說完,徑自出了大帳。「小平太,打開城門,照常出擊。以後永遠如此,幾次,數十次,數年,一直如此。」他像是故意讓母親聽到。
    「鍋之助,牽馬來。」家康喊道,然後和本多平八郎忠勝並騎出了城門。
    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為何已經煙消雲散,只有一顆平實之心留在家康胸中,讓他坦然受用。母親的一席話,使得他能站得更高,更加冷靜地審視眼前的一切。人們終其一生,也不知自己受佛的巨大力量左右,仍在你死我活地激烈爭鬥。
    「鍋之助,不可性急。濃霧中易迷失方向。」
    「主公,敵人已逼近城門了。」晨霧中傳來暴民的吶喊聲,箭倉頓時萬箭齊發。先鋒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正在等待著家康。二十來個足輕武士靜靜地站在城門兩旁,隨時待命開城門。
    「開門!」神原小平太吆喝道。
    長槍和武刀紛紛指向天空,足有五百貫重的大鐵門打開了。家康大喊一聲:「跟我來!」元忠、平八郎、小平太緊隨其後,披著濃濃的晨霧,縱馬出城。
    暴民們猛撲過來。
    「殺佛敵!」
    「退者入無間地獄。」
    「進者往凈土成佛。」
    但吶喊轉瞬就被激烈的打鬥聲淹沒。暴民雖然口中瘋狂地嚷叫,但只要岡崎人出城,他們就會像退潮般紛紛散去。無疑,他們不願意和家康的隊伍交手。從昨夜至今,這次襲擊算是第三次了;針崎的勝鬟寺的人馬好像逃過了本多豐后守的堵截。隊伍中現出渡邊半藏的身影。
    「半藏!家康在此。放馬過來啊!」家康狂吼道。
    半藏揮舞著一把近四尺的大武刀。「進者往生凈土,退者墮入地獄……」他吆喝著,悄悄消失在晨霧中。
    「哪裡去!」家康挺槍欲追,一個人突然從柳樹背後閃出,出現在家康面前。「佛敵,來啊!」乃是一個手持長槍之人。
    「你不是蜂屋半之丞嗎?」家康怒道。
    「少廢話!你是小平太還是平八?」半之丞揮舞著長槍,刺了過來。
    蜂屋半之丞身長八尺。他手持青栲長槍,罕逢對手,從不空手而歸,和長坂血槍九郎的朱紅長槍一起,號稱為松平氏的「神槍雙璧」。
    家康伏在馬鞍上,用手中的長槍去抵擋蜂屋。
    「身手不錯。是平八吧?」半之丞握住反彈回去的長槍,笑道,「明知是我,還敢前來,有膽量!你想逃還是與我交手?再交手便下地獄。」
    家康頓時熱血沸騰。對方明知他是家康,卻故意認作本多平八郎,並百般嘲弄。憤怒的他幾乎喪失了理智:「半之丞!」
    「平八?」
    「你竟敢嘲弄我,我決不輕饒!」家康一邊吼叫一邊跳下馬背。如乳汁一般的晨霧中,半之丞挺著長槍,呵呵地笑著。總是洋溢著勇猛和忠厚的笑容,如今在家康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恨。家康陷入了狂怒之中,無法自控。他挺槍向半之丞刺了過去。
    「啊!」半之丞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你不是平八?」
    「還敢胡說?你本乃我家臣,如能及時醒悟,我倒會寬恕你,但恐為時已晚。」
    「少廢話。你是誰?報上名來。」
    「啊!」家康怒吼一聲,騰空而起。他待對方的長槍突刺,招式用老,槍尖挺向空中之時,才徑直向半之丞胸口刺去。
    「不好!」半之丞連連後退,「原來是主公。我且告退。」
    「我讓你站住!」
    「我今日心神不定,改日再戰。」半之丞連退幾步,收回長槍,迅速撥轉馬頭,一溜煙跑掉了。家康瘋狂在後追趕,他一邊追趕一邊舉起長槍,想擲向對方。但就在這一瞬間,於大的面孔忽然浮現在眼前。殺死半之丞,不但違背佛心,且正中敵人下懷。家康垂下手。「半之丞,你難道想讓敵人看到你逃跑嗎?你還是松平氏的人嗎?」
    「什……什……什麼?」聽到此話,半之丞猛地勒住馬。他緊閉雙唇,挺槍奔回來。「我、我不逃了。」
    家康不禁大吃一驚。半之丞難道是假裝逃跑,殺個回馬槍?他立刻準備迎戰。此時的半之丞成了個頂天立地的壯漢,身上的騰騰殺氣頓令家康呼吸困難。
    「主公!」半之丞喃喃道,「人是敵不過佛的。」
    「受死吧!」家康抓起長槍。他必須主動出擊,滅了這所謂神槍的威風。
    他猛地氣運丹田。從跳下馬背到追趕到這裡,他始終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之中,現在終於緩過來。通過武刀碰撞之聲和飛箭聲,他約略看清了全軍的情勢。暴動的隊伍好像已撤退,己方已佔了優勢。家康感到輕鬆起來。
    與其說是鬥力,不如說是某種神秘的東西浸入了他的腹內,使得他完全忘卻了恐懼,體內感受到陣陣暖流。半之丞的身影漸漸變得渺小。
    「半之丞!」
    「主公。」
    「你的長槍能刺中我?」
    「這是佛陀之槍,能刺中。」
    「住口!」家康又向前邁了一步。半之丞好像被震懾住,又後退了一步。
    「你這種懦弱作為怎有佛陀支持?睜開眼好好看看,佛陀在我身後。」
    「您說什麼?」
    「半之丞!」家康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出了岡崎城,已在通往上和田的路邊百姓家的庭院中。
    「怎麼不放馬過來?害怕了?」
    「主公先請。」
    「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你?」
    「不知。」
    「你乃是我的家臣。我怎會殺自家的家臣?我會饒恕家臣微小的過失。佛陀已經告訴我,你依託的是假佛,我不會主動殺你。你難道沒有聽到佛坨的聲音?」
    「主公聽到了佛陀的聲音?」
    「是……我不會殺你。」
    「哦。」半之丞低吟道,「我依託的是假佛……不可能!」
    「你這個渾蛋!那些好不容易過上安樂日子的百姓之家,被你們一把火燒個精光,照此下去,今年冬天大家都會餓死。你覺得,大慈大悲的佛陀,會做這種事情?」
    不知不覺間,半之丞滿額的汗閃爍著鉛一般鈍澀的光彩。
    「你在顫抖?」
    「沒有。」
    「那就來吧。如你身後真有佛陀,你可以放馬過來。」
    「好……」蜂屋半之丞嘴上應承著,但眼神已經慌亂起來。
    「今年冬天大家都會餓死。」家康的話讓蜂屋回想起三年前的困苦生活。戰爭,它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不僅意味著生命的消失,還能令大地萬物枯萎。開始時,半之丞並不認為這次暴動是一場戰爭,他只是單純地認為,這是佛陀在懲罰佛敵。但他現在動搖了。本應萬能的佛陀好像根本沒有懲罰家康,而所謂佛陀的信徒每次來襲時,總會被家康打個落花流水。這是為何?
    家康竟說信徒們依附的是假佛,而他身後的才是真佛。仔細想來,這不無道理。半之丞雖然不願相信,但他那支引以為豪的長槍,卻怎麼也近不了家康的身。
    「主公……」半之丞汗涔涔的,「您是說,佛陀要您不要主動進攻我們?」
    「廢話!」家康訓斥道,「佛對萬物都懷有仁慈之心。他等待著你回心轉意。」
    「真佛……假佛……」半之丞手持長槍,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幾次戰鬥下來,家康絲毫未損,只能認為己方依託的是假佛,而家康正在等待眾人回心轉意……半之丞感到精神恍惚,他滿眼焦躁之色,喉嚨一陣乾渴,撥轉馬頭。「主公,我告退……」
    「站住!」家康大聲喝一聲,但這次並未追上去。
    半之丞扛起了長槍,跑開去。晨霧仍像方才那般濃重,他的臉頰和雙腳都彷彿被細雨淋濕了。他向前飛速奔跑,忽感胸中一陣難過,不禁掉下淚來。「主公糊塗。他為何不一舉消滅我們這些被假佛迷惑的叛臣呢?」
    他身邊漸漸出現倉皇敗走的夥伴們的身影。雖然他們口口聲聲嚷叫著「退者墮落地獄,進者往生凈土」,還不是紛紛向上和田方向潰逃?
    聽著小河淙淙的流水聲,半之丞忽然跳下馬來,仰倒在地上。「主公!主公!我糊塗……」他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當亂民撤回上和田附近時,大久保家的人已經在忠俊老人的率領下等候多時。不僅如此,通常在敵人撤退後總會停止追趕、返回城裡的家康,這天也緊迫不舍。
    半之丞在上和田的茅屋旁,碰到了正在吃乾糧的渡邊半藏。他將武刀放在枯草中,正艱難地啃著乾糧。
    「半之丞。你連長槍上的佛書都掉了。」半藏指著刀把處系著的上書「退者墮入地獄,進者往生凈土」的佛書。
    「我碰到主公了。」
    「那就殺了他!」半藏卻未提及自己提刀逃跑之事。
    「半藏……」半之丞重重地坐在枯草上,「長槍無論如何不能傷到主公,真是不可思議。」
    「哈哈哈,那是你信心不夠。換成是我,早一刀砍了過去。真可惜。」
    「真奇怪,那時我雙手打顫,兩眼暈花。主公的身後彷彿有佛陀在放射光芒。」
    「胡說!佛陀站在我們一方。」
    「半藏!」
    「你的眼神怎麼如此奇怪!」
    「你覺得佛陀何時才能懲罰主公?春天就要到了,人們卻不耕田,若夏天還不能分出勝負,那麼秋冬兩季,我們吃什麼?」
    「哦。那倒也是……但那又怎樣?」
    「佛陀究竟是要懲罰誰?你難道不覺得,佛是在懲罰老百姓嗎?」
    「半之丞。」渡邊半藏十分激動,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所以,你扔掉了槍上的佛書?」
    「我不願違背佛陀的意志。」
    「我說過,佛陀站在我們一邊。」
    「可是佛卻好像要懲罰我們。我分明看到主公的身後閃耀著佛光。」
    「半之丞,那……那是真的?」
    正在此時,念佛道場的荒法師手持掛有佛眷的六尺木棒走了過來。「原來半藏和半之丞都在此處。眼前有個大好的機會!佛敵家康已經追到上和田,剛剛進了大久保忠世家,他已成囊中之物。你們去殺了他。」荒法師氣喘吁吁,一口氣說完。
    「他進了大久保家?」半藏立刻將乾糧袋系回腰間,提起武刀。聽到半之丞的奇談怪論,他想去看看家康身後是否真有佛光。「這次由我來。半之丞,你且等著。」
    看到半藏意氣風發的樣子,荒法師也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緊木棒。「這次絕不要讓他跑掉。這是佛陀的指示。」他轉身對半之丞道:「你不去?這大好的時機。」
    「我餓了。即使阿彌陀佛有指示,肚子餓了也沒有辦法。」
    法師咂了咂舌,緊隨半藏而去。
    半藏一邊跑向大久保忠世的家,一邊回想半之丞剛才的話,心中疑慮重重。
    無論阿彌陀佛多麼大慈大悲,不耕種田地絕對收不來稻子。而沒有稻穀,勢必要面臨飢餓。雖有傳言說天降蓮花,但半藏從未聽說過天上掉下稻穀來,就是蓮花,他至今也沒有親眼見過。如此說來,半之丞說家康背後閃耀著佛光,恐也不是胡說八道。
    晨霧已漸漸消散。附近的樹林和田地里,到處飄動著寫有「南無阿彌陀佛」字樣的旗幟和三葉葵旗。雙方都盡量避免直接交戰,正僵持不下。
    半藏彎腰鑽過羅漢松做成的圍籬。聞到一股馬糞味,原來他竟在馬廄背面。他急忙站起身,看到廚房灶台前有一雙馬蹄。他沿著馬腿向上望去。一條熟悉的鞭子映入了眼帘——家康正騎在馬背上利索地吃著湯泡飯。下首可以看見一個白凈的女人,那是忠世的妻子。
    「夫人。醬湯的味道很好。」家康在馬背上贊道。
    「大概是您空腹的緣故。天已經大亮了。」
    「不不,能夠做出如此美味的醬湯,你是個好主婦。」
    「多謝主公讚賞,請再用一碗。」
    「肚子是餓了……但不用了。如我把你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米吃了,你們這個月將無以為生。」
    「不。這都是為備不時之需積攢的。恐連稻米也會為主公高興的。請您再用一碗。」
    「哈哈哈,」家康笑道,「在貧家總能聽到讓人開心的謊言。夫人,你知道嗎,那些參與了暴亂的家臣,也不全是渾人。他們早晚會回心轉意,來向我道歉。我全部寬宏。你們再忍耐一段時間。」
    「是。」
    「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很辛勞。就代我吃上一碗吧。你還要哺育孩子!」
    藏在馬廄后的半藏,忍不住搔了搔頭。
    半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疑慮。其實,參加暴亂的人都心懷忠勇,為了實現所念,甚至不惜性命。百姓是如此,武士是如此,半藏也是如此。現在家康的話刺痛了他。如果紛爭這樣持續,無論自己有什麼樣的執念,最終除了使得三河荒廢,百姓變成乞丐、流民或者盜賊,別無他途。老弱婦孺也會紛紛倒斃路邊。
    佛法說死後往生極樂凈土,自己也努力這樣去想,卻莫名其妙地喪失了力量。半之丞說他們依託的是假佛,真佛在保佑著家康。但半藏看到,家康身後根本沒有佛光,他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正在為一碗湯泡飯客套著。
    「不,我的奶水很足,所以……」忠世夫人淚眼婆娑,一步也不肯相讓。
    「不要累壞了身子。你不是一個人,還有孩子呢,還有丈夫。」家康一邊責備一邊撥轉馬頭。
    為佛而死,還是太平地活著?讓人去死的是真正的佛陀,還是讓人活著的才是真正的佛陀?半藏抓起武刀,自己若真有佛陀保佑,那手中的刀便能砍中對方。家康向半藏藏身的馬廄轉來。
    「主公,站住!」半藏大呼一聲,跳了出來。
    「半藏。」家康猛回頭舉起槍。「來吧!」
    他在馬背上嗖嗖舞動著長槍,半藏忽然感到頭暈日眩,喃喃道:「不是身後有佛光,而是馬鐙反射著陽光的緣故。」的確,朝陽誇日的光輝映照著萬物。
    「你在嘟嚷什麼?不辨是非的渾蛋!」
    「主公,我要殺了你!」
    「憑你那把劣刀就能殺了我?來吧!」家康的坐騎長嘶一聲,躍向空中。
    半藏拚命揮動武刀,橫劈過去,卻撲了個空。此時,家康的侍衛們已經吶喊著沖了過來,將半藏圍住。「不忠之人,不許動!」
    首先砍過來的是本多平八郎忠勝的大薙刀,接著,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的長槍也向他刺來。而家康的身前,神原小平太康政則巍然屹立,一副決不後退的姿態。半藏想,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這麼多人交手。他一邊冷笑,一邊連連後退。
    「哪裡逃!」是家康的聲音。這時候,半藏已經哆哆嗦嗦地跨過圍籬,涉過冰冷的河水,逃向對面的田地。
    「不要追趕!」神原小平太喝住本多平八郎,「說不定又會有人突然襲擊,不要離開主公。」
    渡邊半藏拖著武刀,繞回半之丞那裡,半之丞剛剛醒來。他看了一眼半藏的武刀,當確認刀刃上沒有血跡后,猛地從枯草叢上坐了起來。「主公的身後有佛光嗎?」
    半藏不答,他向身後看了看,確定此處只有他們二人。「我應受到懲罰。」他長吐了一口氣,道,「若支持主公的是假佛,而支持我們的是真如來,那有多好!」
    「什麼意思?」
    「我真應該下地獄。我想去大久保家。」
    「要去投降?」
    「不,是回去。我已經作好了下地獄的準備。」半藏將手中的武刀扔到枯草叢中,小聲問半之丞:「你呢?」
    半之丞沒有回答。渡邊半藏的夫人和大久保新八郎忠勝的夫人是孿生姐妹。他遂道:「你和新八郎有親戚關係,自然水到渠成,但我什麼關係也沒有。」
    「我們二人一起去找新八郎。主公就要回城了。如對新八郎的說法不滿,再回到義軍中也不遲。」
    「也只好如此了。」
    「主公身後似乎真有佛光。」
    半之丞抓著長槍,不知何時淚流滿面。想到如今還要讓人牽線方能歸,他不禁萬分羞愧,後悔連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無論怎樣,他也沒有繼續攻擊家康的心思了。「我跟你去,但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你替我向新八郎解釋。」
    半藏點頭同意。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一個叫人去死,一個讓人活著,縱使他們頭腦簡單,也能清楚判斷究竟孰是孰非。他們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吐了口氣,相視而笑。
    「天氣變好了。」
    「如果現在開始播種,今年的收成大概沒問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22
第七十六章 阿萬出逃


    大久保忠勝巧妙地說服蜂屋半之丞和渡邊半藏歸降,以此為轉折點,一向宗的暴亂逐漸被家康平息。
    當得知半之丞等人都不曾受罰,本多彌八郎也隨之歸降;而那些煽動者眼見無利可圖,也樹倒猢猻散,不知逃往何處了。
    永祿七年二月二十八,降將們於上和田凈珠院宣讀了祈願文,然後提交至家康處。那些三河的僧侶也悉數得到赦免。三月,家康的領民們匆匆忙忙開始了農耕。在處理後事的過程中,家康的生母於大夫人和於大的妹妹——家老石川家成之母妙西尼,在暗中相助。於大為了家臣,反覆勸說兒子;而妙西尼則為了信仰,為了不讓任何一座寺廟被摧毀,苦苦哀求家康。而對於平息此事起到了直接作用的,乃是大久保常源忠俊和大久保一族之首新八郎忠勝。
    大久保家族雖然信仰日蓮宗,但他們卻能跳出信仰的藩籬,為了世人的現世之福而戰。常源聲如洪鐘,向家康道:「看我的薄面,請饒恕他們吧。」冒險求情,乃是他看到暴亂的背後有今川、武田的支持。「敵人想讓我們松平氏自相殘殺,怎能輕易上當?」
    暴亂者根本沒有想到,信仰日蓮宗的大久保家族會為信徒乞命,「不能自相殘殺。否則只能兩敗俱傷。」常源的誠意深深打動了眾人。
    此事令松平人成功地轉禍為福,更加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家康從中得到的最大收穫,便是心中豁然開朗,終於明白信仰問題的實質。他強忍被家臣背叛的屈辱,為平息暴亂費盡心思,幾乎是使盡手段。他發誓:無論今後發生何事,決不在家臣們面前有一絲軟弱之態。
    人們會因為從別人身上看到相似的脆弱而欣慰,認為那是「人之常情」。然而,當他們發現可堪依賴之人的軟弱時,心底便會動蕩不安,心靈也將無所皈依。我是否也會軟弱?家康深深反省。於亂世之中立國,必須強而勇。如此才可聚眾心於一。
    三月一日,家康攜祈願文,前往二道城看望母親於大夫人。他想親口告訴母親,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並衷心向母親致謝。於大雖然住在二道城,但是按例,卻是使用城主的卧房。緊接著酒谷的河堤,圍著綠水蕩漾的壕溝,可以看到百姓們汲水,一派春天的景色。
    得到通報,於大親自監督眾人洒掃卧房,然後一直迎到河堤上。
    家康只帶著神原小平太,神情頗為輕鬆,他對這一帶並不熟悉。但對於於大,這裡卻有著幽遠而沉刻的記憶。
    在此城中,她迎來了十五歲的春天,在這裡,她把從刈谷城帶來的棉花種子播下去。多年過去,泥土仍然芬芳,但丈夫廣忠幾乎從於大的記憶中消失了,只有他的兒子家康——如今統領三河的大將,正站在她面前。
    「恭迎大人!」於大壓制住內心的萬千思緒,低頭施禮。現在,父親沉睡在地下,即將腐朽,母親卻前來迎接勇敢的兒子。「人生不可思議」的感嘆,佔據了她的頭腦。作為女人,她也有脆弱的一面,歷經出嫁、別離,她的意志和感情都備受煎熬。但是於大不想詛咒人生的悲慘,她甚至還希望寬恕那一切,希望一切走向光明,並一直為此默默祈禱。她認為,寬恕一切,能夠讓人逐漸變得堅強和偉大。
    「母親,多虧您的指點,事件總算平息了。真不可思議,我原打算再花兩三年時問去解決此事,卻出現了轉機。」在卧房坐下后,家康滿面喜色,似有所思。
    「這一切都是你精誠所致,這也是佛陀對你的獎賞。」於大沒有給家康斟酒,單是遞給他一塊甜餅,那是用貴重的黑砂糖拌著豆子做成的甜餅。黑砂糖勾起於大無數回憶:十四歲那年,她生平第一次在岡崎嘗到了從四國得來的甜餅。之後,熊若宮竹之內波太郎一直將砂糖作為貴重的禮物獻給她。
    家康稱讚著「好吃」,連吞下三塊。於大很是欣慰。母子越發親密起來。
    「從此我會聆聽母親和姨母的教誨。那些因害怕而逃跑的人,我會找回來。」
    有四五個人以為家康不會饒恕他們,逃到了外藩。家康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他們能夠痛改前非,便也既往不咎。
    「希望他們能早日領會你的心意。」
    家康告辭時,太陽已經落山半個時辰了。他和小平太辭別於大,正要走上酒谷堤時,忽從盛開的櫻花樹後傳來一聲:「請留步。」一個女人急急從樹後走出來。
    「誰?」小平太張開雙臂,站在家康面前,擋住女人。
    「我有事求主公。」女人道。
    小平太警惕地盯著那個女人。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萬。」
    「阿萬?」家康快步走上前來。「果真是阿萬……你有什麼事?」他突然想到小平太還在旁邊,遂道:「小平太,你先回去,不要擔心。」說完,他從其手中取過武刀。
    小平太納悶地走開了。難道主公與這女子有……他不敢想象。但她現在在這裡找主公,又是為何?
    「阿萬,站起來!」家康看著小平太離開,方才道,「築山又命令你做什麼?」
    阿萬沒有回答。「主公,請您到夫人那裡去!」
    「我會去的。」
    「不,請主公今晚務必去一趟!」家康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她讓你現在帶我過去?」
    「不!不!夫人……和這……」
    「那麼,是你的要求?」
    「是……是。阿萬已經快要瘋了。主公!我……拜託您了。」
    家康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痛苦萬分的阿萬。她今日的確不同尋常,兩眼充血,豐滿的胸脯起伏不定。她有些瘋了?家康不寒而慄。他控制住情緒,平靜地問:「你這是為何?」
    阿萬大概感受到了家康的情緒,突然低聲嚶嚶哭了。
    「哭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是……」剛才那種柔弱已沒了跺影,阿萬又恢復了驕氣和嫵媚,她顫抖著身子向家康的襟邊依偎過來。「我們的事……被夫人猜中了。」
    「哦?」
    「夫人每天晚上罵……不,那甚至不是罵。」
    「怎樣罵?」
    「我不能再說了。讓人比死還難受,還羞恥……主公!求求您,到夫人那裡去吧。如果不馬上去……我……」
    「她要殺了你?」
    「不……我會遭到更大的羞辱。她說這不是我的錯,而是我內心深處的淫蟲在作怪……」
    家康凝視著瑟瑟發抖的阿萬。他一直有些擔心此事。瀨名姬嫉妒起來,會失去理智,變得瘋狂。她一旦知道此事,決不會輕易放手。家康看著因恐懼而渾身顫抖的阿萬,不安漸漸變成後悔,心中升起怒氣和厭惡。「告訴我你所受的羞辱。這裡沒有其他人。」
    「不……不……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但阿萬隻是搖著頭。她實無法用語言形容瀨名姬對她的羞辱。
    「是你身體里的淫蟲作怪!」
    不僅這樣說,瀨名姬還經常對從岩津到城內收糞的年輕鄉民道:「這個女子想男人想瘋了。我把她交給你們,你們可以任意玩她。她求之不得,不要客氣。」她將半裸的阿萬推到客房裡,自己則消失在內室。
    那些年輕鄉民的對話至今清晰地在阿萬耳畔縈繞,讓她全身顫抖。有人說既是夫人的命令,就應該照辦;也有人認為這種做法太殘忍,有些躊躇。
    阿萬苦苦哀求,甚至以咬舌自盡相威脅。他們終於沒有蹂躪阿萬,而是裝作執行過夫人的命令,回家去了。眾人離去后,瀨名姬嘴角抽搐著,狂笑道:「哈哈哈……你終於滿足了。今後他們每次來,我都要你嘗嘗他們的滋味。哈哈……」
    對阿萬百般羞辱之後,她又哭著說,家康不來築山御殿,全是因為阿萬。或許這一切並非瀨名姬的過錯,像瀨名姬這種女人,也許根本就是這個亂世的產物。
    阿萬隻希望家康能早日前去,撫慰瀨名姬狂暴的心靈。「求您了。如果您不隨我去,阿萬今晚可能會被羞辱至死。」
    想到瀨名姬口出惡言,家康心中就無比憤怒,又充滿憐憫。「阿萬,你今日且回去,託病離開她。」
    「那樣一來,我就成了一個對主人不忠的女子。求求主公,請寵愛夫人一些吧。」阿萬又顫抖起來。
    「不忠?」
    「是。阿萬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我想等您和夫人和好之後離開。主公,請您今晚……」
    家康緊緊盯著阿萬,他猜不透這個小丫頭的內心世界。她想將家康強行拉到築山御殿,雖然顯得孩子氣,卻是忠心耿耿。
    「你要離開?」
    「是。在你們和好之前,即使被殺,也是我阿萬的過錯。」
    「離開之後,你準備去做什麼?」
    「這……」阿萬突然鬆開了家康的衣襟,「我會自殺。」
    「這又為何?」
    阿萬不由自主掩住臉。家康不禁被她天真的做法深深打動。唉!或許讓她作出這種決定的,不是別的,正是家康身上所具有的那種「男人氣概」。「主公,阿萬、阿萬死後,會……一直陪著您。」
    「陪著我?」
    「是……阿萬……喜歡……主公。」
    家康的身體劇烈顫抖了一下,差點沒站穩。他不僅僅是有些後悔。其實,這個小女子既不是了解家康,也不是欣賞家康的品質和性格,她不過是因為偶然的肌膚之親,對家康產生了本能的依附感。一個純潔的女子,一旦失去貞潔,會以生命相許。早知如此,家康怎會碰她?但一次放浪,鑄成大錯,已容不得後悔了。家康心痛不已,對阿萬的責任感刺痛著他的良心。「原來你竟已作好了自殺的準備?」
    「是。如果變成誰也見不到的魂魄,大概就能做喜歡的事了吧。」
    「你今晚先回去。我再仔細考惠此事。你暫且隱忍一下,好嗎?」
    阿萬依偎到家康身邊,但沒有揪住他的衣襟。她不安地凝視著家康,好像在努力領悟話中的含義。許久,她終於苦笑一下,垂首道,「我聽您的吩咐。」她的聲音細細的,如同春天傍晚的微風。家康頭也不回,徑直向本城走去。
    家康的話令阿萬感到不可思議的溫暖和平靜。她茫然地凝視著主公漸行漸遠的背影,神情有些恍惚。夫人其實並未讓她帶家康過去,今晚早早在此等待,完全是她自作主張。剛才她還在想,如不能將家康帶到築山御殿,就離開這座城,但家康的話讓她改變了主意。或許阿萬嘴上說是為了築山夫人,實際上她自己也想聽聽家康的聲音,看到家康的臉。
    阿萬悄悄站起來。既然知道了主公的心意,就死而無憾了。至於為何生出死的念頭,她已沒有時間去細想。她滿腔憧憬,漸漸變成了一場虛無的夢。比夫人、可禰更能貼緊家康的內心,更能和家康心心如一的虛幻之夢。主公厭惡夫人。可禰也不過是三道城的一個侍女。而她,阿萬,卻牢牢抓住了家康的心。
    對,做個小督也好。小督是歷史上有名的美女,曾為高倉天皇所寵幸,她的聰明伶俐征服了所有人。
    阿萬想到,自從祖母從京城嫁人今川氏,冥冥中似乎註定了自己將有如此的命運。她決不會像夫人那樣,沉迷於對家康的情感而不能自拔,她要靠自己的端莊和淑雅抓住家康。那樣一來,家臣們也就不敢無視她阿萬的存在。
    「誰?」突然,粗重的男人聲音打斷了阿萬的夢。她醒過神,發現已站在築山御殿外。
    「我是夫人的侍女,阿萬。」
    「夫人的侍女?連燈都不提,在做什麼?」
    那個男人提著燈籠,大步流星走過來。原來是在城內巡邏的本多作左衛門。「進來吧。」
    「您辛苦了。」阿萬鬆了一口氣,走了進去。她的意識還在幻想和現實之間徘徊。御殿中靜悄悄的。阿萬瞥了一眼右邊的大廚房,走進自己的小屋。不知何時,她的臉已經恢復了從容,呼吸也平靜了。在微弱的燈前坐下,她靜靜梳理著自己的心緒。
    就在這時,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一張蒼白的女人面孔閃現在搖曳的燈光下。「阿萬!」
    「在。」
    「你又被叫到主公那裡去了?」
    阿萬驚恐地站了起來,望著怒容滿面、全身顫抖的瀨名姬。
    「阿萬……」瀨名姬輕輕關上門。阿萬想答應,但舌頭卻不聽使喚。瀨名姬的表情蒼白而扭曲。「你的身子那麼骯髒。你居然用被岩津的鄉下人侮辱過的骯髒身體去親近主公?」
    她步步緊逼,阿萬的手劇烈顫動著,驚恐地連連後退。
    「為何不回答?主公是怎麼抱著你的?」
    「夫……夫人!」
    「難道淫蕩之人也擁有情意?下賤女子竟沒有不潔的氣息?」
    「夫人,夫人!」
    「我傍晚就肩疼,你那時已經不在房裡了。我等了一個多時辰。今天決不能輕易放過你!你究竟在哪裡和主公見面的?」瀨名姬手裡握著竹千代騎木馬時所用的野竹做的鞭子。
    「夫人……請相信阿萬。」
    「要我相信你,你就老老實實將事情告訴我。」
    「是,我說,我決不撒謊。」阿萬害怕那根鞭子。不,她並不害怕鞭子本身,而是害怕瀨名姬一旦揮起鞭子,就無法控制的粗暴情緒。
    「主公並沒有叫我。」
    「是你自己過去的?」
    「是……不,因為主公很長時間沒到夫人這裡來,我去求他。」
    「誰讓你去的?」
    「是……是我自作主張。」
    「誰叫你去!」頭頂響起鞭子聲。阿萬後背一陣劇痛,但她的感覺和平常大不一樣。平常,只要鞭子抽下來,阿萬就精神恍惚,但今日,她卻出奇地平靜。瀨名姬看在眼中,大為不滿。「你想氣我?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為什麼不說話?你不會說,你我已不是主僕了吧。」
    「為了主公,您不要胡思亂想了。」
    「你想教訓我?」
    「這樣只能讓主公越來越疏遠您,阿萬我感到悲傷。」
    瀨名姬舉起鞭子,但身體踉蹌了一下。她沒想到這個小姑娘會說出如此犀利的話來。此前在鞭子下瑟瑟發抖的侍女阿萬,今日卻以平等的姿態凝視著自己。瀨名姬發瘋似的舉起鞭子。「賤人!」
    第二鞭抽在阿萬的脖子上,鮮紅清晰的鞭印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肩上,但阿萬的目光仍然沒有畏縮。瀨名姬渾身一顫。當掙脫主僕關係的束縛,兩個女人平等地面對時,眼前的這個女子顯然比她更堅強。
    瀨名姬當初正是看中阿萬比男人還堅強的個性,才特意選她到身邊做侍女;至於姿色和年齡,阿萬比瀨名姬更具優勢。因為生活環境所致,瀨名姬一向我行我素,行為放誕,而阿萬也常能直抒己見,敢作敢為。事實上,她今天主動前去找家康,也是她果敢性格的體現。如果作為朋友,她將是個難得的人才;而成為敵人和對手,那她就相當可怕了。
    瀨名姬又一次舉起鞭子,但這次沒有落下。我將阿萬變成了敵人?恐懼和後悔,使瀨名姬的嫉妒心更加瘋狂。「阿萬,你不明白!」
    「……」
    「我們之間本不該互相憎恨。主僕之間,為什麼要互相爭奪?」
    「沒有爭奪啊。」
    「不!這些事都是因為你。如果你……無論主公怎麼說,你都該以死抗爭。」
    阿萬卻認為,自己根本無法拒絕。我為何要抗爭?難道我喜歡主公就錯了?為什麼只允許夫人獨享主公的恩寵?阿萬胸中只剩下不滿和質問。事實上,家康這樣的大將,不可能只有夫人一個女人,沒有這樣的先例。
    「阿萬,我很後悔。」
    「後悔收留了我?」
    「主公被人稱為『三河野種』時,我就開始侍奉他。今川義元公的外甥女在主公最艱難的時候,嫁給了他。」
    「但主公已經成為三河的大將。」
    「所以我才很後悔。在他窮困潦倒的時候,總有我在他身邊。如今他居然像扔只破草鞋一般拋棄了我。僅僅如此,倒也罷了,他居然還移情可禰那樣的下賤侍女和你這樣的女子。我也是女人,無論如何,也要爭一口氣……」
    通常會陪著瀨名流淚的阿萬,此時卻堅定地反駁道:「您爭這一口氣,只讓主公對您更加敬而遠之。」
    「你說什麼?你也背叛我?」
    「不,我只不過是說……夫人背叛了主公。」
    瀨名姬忍無可忍,第三次揮起鞭子。她完全失去理智,憤怒得如同一個瘋子。竹鞭不斷抽打著阿萬。但她緊緊地咬著牙,一聲不響。這個少女的體內竟有如此巨大的反抗力量?一鞭接著一鞭,瀨名姬大怒了。她一手扯住阿萬的頭髮,將阿萬按在地板上,一手揮鞭痛打起來。「你還不道歉?你不道歉,我決不饒你!」
    阿萬任由瀨名姬用鞭子抽,用腳踢,始終平靜地盯著她。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可以抵抗,也沒打算抵抗,但不知為何,她現在決無求饒的打算,哪怕是被打死。
    「還不求饒?你那樣看著我……是什麼意思?」
    「……」
    「你還敢恨?啊?」
    鞭子與頭髮纏繞在一起,竹鞭喀嚓一聲折斷了,瀨名姬乾脆扔掉鞭子,像個武士一般揮起雙拳。她好像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面目猙獰,像個惡魔般抓住阿萬的衣領,又伸手扯住她的衣帶。阿萬的身體滾了幾圈,已是半裸,白皙的皮膚上赫然有許多鮮紅的鞭痕,豐滿的乳房高高地挺立著。「哼,原來就是用這個勾引主公……」
    瀨名姬抬起右腳,阿萬趕緊趴下。瀨名姬一腳踢空,呻吟一聲,跌倒在地,這使得她更加狂亂。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打人者大聲咆哮,被打者始終緊緊咬住嘴唇,不發一言。四隻手纏在一起,怎麼也分不開。
    侍女們驚慌失措,紛紛跑了過來,但誰都不敢碰瀨名姬。
    「請原諒她……夫人。」她們只能幹著急,等待雙方筋疲力盡,主動停止打鬥。
    人的體力是有限的,瀨名姬不久就累了。她死死按住阿萬的雙手,扭到背後,阿萬已經動彈不得了。「將她拖到院子里,綁在櫻花樹下。」瀨名姬猛地咆哮道,「快!否則連你們一同治罪。」
    「是……是。可是……」
    「拖下去!拖下去!」瀨名姬用盡最後的氣力,咆哮道。
    兩個侍女慌忙架起了阿萬。阿萬彷彿已經失去了意志,順從地站起來,到了院子里。月光下,枝頭的櫻花層層疊疊。冰冷的夜氣沁人肌膚。
    「等夫人平息了怒氣再說……好嗎,阿萬?」兩個侍女在她耳邊偷偷說。
    阿萬頹然坐在櫻花樹下,陷入了恍惚之中。上半身衣衫破碎,圓潤的膝蓋滲出了血。但不可思議的是,她並沒有絲毫羞恥和後悔。反抗是不會被饒恕的,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意志之外的力量促使她如此果決地反抗。
    隔扇從裡面打開了,瀨名姬大概已經回到卧房。
    周圍恢復了平靜,本已到了不該有蟲鳴的季節,阿萬卻彷彿聽到地底下傳來蟲聲。她全身疼痛,沒有力氣去思考,但她知道瀨名姬的狂暴不會這樣輕易平息。我會被殺嗎?會被驅逐?阿萬準備承受一切,她眼前又浮現出家康的面容。難道家康的力量竟然無法到達築山御殿嗎……
    半個時辰都處於緊張之中,一旦緩和下來,疲勞立刻向她襲來,在冰冷的夜風中,阿萬漸漸萌生朦朧的睡意。就這樣死去吧,阿萬突然想。她聽到身後有響動。
    忽然,她身上暖和起來,一件帶有厚重男人氣息的外套罩在她身上。
    阿萬大吃一驚,想回頭看看,但劇烈的疼痛讓她無法轉動脖子。「不要動!」身後的男人道,「不要出聲!」
    「是……你是——」
    「本多作左衛門。」
    「啊……您剛才看到了?」
    「不要動。我現在給你解開繩子。」作左衛門已經吹滅了手中的提燈。「真讓人頭疼,瘋女人。」本多好像對瀨名姬也沒有好感,「真不知羞恥!好了,你自己穿上衣服走吧。」
    「是。」
    「能站起來嗎?還能走嗎?」
    「我能走到哪裡去呢?」
    「傻瓜,待在這裡等死啊?站起來。不能站嗎?來,我扶你。」
    本多扶住阿萬搖搖晃晃的身體,「主公真是的!」
    「啊……您說什麼?」
    「我說主公也有不對。他如果想摘豆子,就大膽公開地去摘。偷偷摸摸像個老鼠似的,才導致這樣的結局。」
    「老鼠……什麼意思?」
    「你不會明白的。好好待在我背上。出門時小心點兒。」本多一臉嚴肅,背起阿萬,瞥了一眼冷月。「今晚真冷!」他一邊說著,一邊猛地將阿萬往上聳一下。
    本多作左衛門背上阿萬,在樹叢中飛奔。阿萬根本不知身在何處,只是時常聽到城內巡邏的足輕武士的詢問聲,「什麼人?」
    接著聽到作左衛門那乾澀的聲音:「我是作左,辛苦了!」
    不知從何時起,年輕武士們開始叫他「鬼作左」。他長家康十三歲,年已三十六,早已到了洞察世事的年紀。誰都想不到他會背著一個半裸的女子在春夜狂奔。半個多時辰后,兩人終於悄悄到了城門。作左吆喝了一聲「辛苦」便輕輕鬆鬆出了城。
    阿萬看了看城門。他究竟要將自己帶到何處?想著想著,她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當她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房裡,眼前浮現出姑母的面孔。難道是本多半右衛門的家?阿萬的姑母嫁到了和鬼作左同族的本多半右衛門家中。
    此刻,姑母正忙著給阿萬穿衣服。而半右衛和作左好像正在一旁爭吵。
    「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收留她?」說話的是鬼作左。半右衛門的聲音則稍柔和些。「我怎麼能收留在夫人手下犯過錯的人,而且還是在半夜,一個半裸的女子!」
    「你在裝傻。」
    「裝傻的是你。你想想看,一個侍女突然不見了,夫人會就此罷休嗎?她還不要鬧個天翻地覆?若知是你將她背到我這裡藏了起來,將如何是好?」
    「無妨,這都是主公一時糊塗。我們不能和他一樣糊塗啊。」
    「你真想讓我把她藏起來?」
    「無所謂藏不藏的。我們根本對此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作左,你背著她來,難道沒有任何人發現?你可以那樣想。但若有人知道她在我家中,我又如何解釋?」
    「你愈來愈傻了。」作左咂了咂舌,「我並不知此事,是她自己來到這裡……是她主動前來。這樣可以嗎?」
    「這種說法可以讓你逃脫責任,但我卻逃不了干係。」
    「你先冷靜一下。你只需說你也不知此事……以後的事情交給主公處理即可。」
    「交給主公?那你還是一個家臣嗎?」
    「當然是!」鬼作左咆哮道,「我奉公食祿,但我的職責不是去裁決主公和女人之間的恩怨。主公自己惹下事端,就自己去解決,不妨對他這樣明說。」
    「作左,你可真是敢於直言啊。」
    「我不只敢說,還敢做。你記住這一點,半右衛!」
    「讓主公去善後……你覺得好嗎?對你我無須隱瞞,築山那個難纏的悍婦,你認為主公能馴服她?」
    「廢話!如果主公連一個女人都制服不了,那他還能做什麼?這是個考驗他的好機會,讓他好好受受教訓。」
    半右衛門看到作左衛門根本沒有將阿萬帶走的意思,靜靜思慮了半晌,看了看阿萬和抱著阿萬凄然落淚的妻子。阿萬靜靜地躺著,她好像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動彈了。「作左,那我向你討教幾個問題。」
    「噢,我知無不言。你有什麼為難之處?」
    「如果主公顧忌到夫人,前來質問我為何將阿萬藏在家中,並因此訓斥我……我該怎麼辦?」
    「你就推說不知。告訴主公阿萬從未提及此事。」
    「那麼……阿萬為何來我這裡?」
    「這個,」作左鄭重其事道,「她想保住主公的骨血,才前來此處靜養……我會這樣說,讓他大吃一驚。」
    「是……這是真的嗎?」
    「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哦。」半右衛門失望地搖搖頭,「你的確是敢說敢做之人。倘若他知道阿萬肚子里根本沒有孩子,如何是好?」
    「告訴他阿萬流產了。這是人力無法左右的,你說是嗎?」
    「只好如此了……為慎重起見,我還有一個問題。」半右衛門臉色有些蒼白,緊皺著眉頭,「阿萬以後怎麼辦?」
    「繼續藏起來,勢必引起騷亂,請主公正式將她迎人內室。此事我去交涉。」
    「好吧。」
    「這乃是主公行事不妥之處。他偷偷摸摸做出這等事來,怎能避免不私生一兒半女?一旦有孩子,勢必在松平氏族人中引起風波。顧忌築山夫人,正是為了避免家中生起風波。他既不願意看到家中如此,為何屢屢染指女人呢?如果你明白了,我且先告辭。」說完,作左徑自向外走去,他在門口再次回頭看著半右衛門,道:「這都是為主公著想。我們要提醒主公,不要他傷害任何人。只有大風方能使大樹更加壯實。沒有大風,他只是一顆脆弱的小樹。」話音漸漸遠去,鬼作左的腳步聲也漸漸消失了。
    作左實際上是讓半右衛門去威脅家康。對於主公的風流韻事,人們不過報之一笑,根本不放在心上。半右衛門覺得這是家臣們的默契。但鬼作左卻對此不予理會,堅持自己的主張。這樣做也許無濟於事。
    「她沒有身孕吧?」半右衛門悄悄問妻子。妻子表情僵硬地點點頭。
    若說阿萬懷孕,難道主公會意識不到嗎?怎麼才能不讓主公識破其中的謊言呢?半右衛門滿腦子都是築山夫人可能提出的難題,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了。若如鬼作左所言,稱阿萬已懷孕,主公會將阿萬迎進內室嗎?
    「我想先把她抱到裡屋休息一會兒。」妻子道。
    半右衛門趕緊搖頭道:「等一等。」
    家康拈花惹草,半右衛門覺得確實欠妥。他竟經常偷偷前往三道城侍女的住處,阿萬這件事,他也實在太過分了。但家康畢竟還很年輕,而且,他和築山夫人也越來越疏遠……
    「哦,有了!」妻子將半死不活的阿萬抱到裡屋后,半右衛門的表情突然舒展開來,像個孩子般呵呵笑了起來。他決定將阿萬送到家族的長者本多豐后守廣孝處去。
    若是在廣孝家中,即使事情敗露,家康和築山夫人大概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怎麼樣。而且可以讓廣孝告訴家康:「身懷有孕的阿萬害怕築山夫人發怒,才跑出來。我先替你收留她。」
    如此一說,家康就不會來看阿萬,築山夫人也不敢過於囂張。而且,會給家康的胸中吹進一股勸誡之風,讓他在女人問題上加以反省。
    半右衛門令妻子先去歇息,自己悄悄閉上門,反覆琢磨此事。作友的確是個了不起的男子。倘若沒有他,阿萬恐已經被殺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23
第七十七章 家有諍臣


    當得知阿萬逃進本多豐后守廣孝家中,松平家康神色平靜。他既沒有詢問阿萬懷孕之事,也沒有提及瀨名姬是否嫉妒,只是輕輕說了一聲:「哦。」然後就如同忘記了此事。他的內心無疑受到強烈的衝擊,只是表面上裝作漠不關心,照常到三道城可禰處,或叫可禰到本城來服侍他。
    一向宗的暴亂平定后,很多人認為家康會立刻出兵平定東三河。現在家康的荒唐舉動,令他們大感意外。吉田城逐漸被糟冢和喜見寺的勢力所侵蝕。接下來本應攻打吉田城。但家康居然在三、四月間沒有任何動靜。
    漸漸的,晝長夜短了。暴亂平定后,百姓匆匆耕種完田地,又到了插秧季節。從城內的角樓望去,田野一片深綠。
    這天夜裡,負責城內巡邏的鬼作左看到天色將明,表情嚴峻地走近蔓道城,在可禰房后的小木門邊坐下。每當家康偷偷潛入某地,作左總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為他警衛,但他今晨坐的位置卻和往常不同。他背對木門,漠然盤腿坐下,望著漸漸泛白的東方,不時輕輕打著呼嚕,似睡非睡,彷彿要融化在朝露中一般。
    不久,可禰房間的隔扇門打開了。
    天色已泛白,但四周還很黑暗。兩個人影緊緊纏繞在一起,來到庭院中后,似乎已變成了一個——那是戀戀不捨地挽著家康的可禰,和完全被可禰迷住的家康。
    一直在打呼嚕的作左靜靜站了起來,背對木門,擋住了去路。
    木門推開后,家康猛地撞上作左的後背。
    「誰如此無禮?」家康還未發作,作左便一把揪住他,咆哮起來。
    「噓——」家康匆忙去捂他的嘴,「是我,不要吵。」
    「住口!」作左道,「本多作左衛門奉主公之命巡城。現有姦細潛入,我怎能坐視不管?」
    「作左……是我。不得如此喧嘩。」
    「我的大嗓門是神靈賦予的。」
    「休得胡鬧,快鬆開!」
    作左故意揪著家康轉了一圈,佯驚道,「啊,這不是主公嗎?得罪得罪。主公來此何事?」
    事情顯而易見,作左的表情卻十分認真,家康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過了半晌,才道:「作左,玩笑開得過分了。」
    「主公說什麼?這話真讓我意外。在下可不是為了開玩笑而徹夜守在此處。」
    「知道了,知道了。別這麼咋咋呼呼!」
    「我天生大嗓門。但主公究竟來此何干?」
    晨霧中,家康咂了咂舌:「你認為呢?」
    「嗯,我來猜猜吧……我猜出來了。」
    「就是你猜測的那樣。好了,你隨我去吧。」
    「主公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為何?」
    「據我猜測,主公是為殺侍女可禰而來,我是前來為此女收屍的。」
    「你要說什麼話!」
    「不。主公您天生聰敏,而作左生來頑固不化,能有什麼話?主公又怎麼會聽?」
    「那麼你究竟為何而來?」家康有些生氣。
    「主公這話又讓我糊塗了。」作左衛門回敬道,「我來城內巡邏。主公您呢?」
    「哼!我悄悄來此,是為了可禰。」
    「哦,原來傳言當真屬實。有人說,您被織田家的細作迷住了心智。」說著,鬼作左一把抓住在門后瑟瑟發抖的可禰,將她拉到家康面前。「可禰,你做的好事?」
    「是……可是,這件事——」
    「我再問一次,你是好細嗎?」
    「我……」
    「最近有密使到你處,讓你急回尾張。可有此事?」
    「是。但那……」可禰求救似的望著家康。
    「可禰已對我說過此事。」家康控制住胸中的怒氣,故作平靜地對作左道。
    「主公不必多言。審問姦細是巡邏人的權力。可禰!」
    「在……在。」
    「你恐是不想回去,而想留在主公身邊?」
    「是。」
    「我怎能讓這樣……你心狠手辣,已經決意殺了主公然後自殺。我說得可對?」
    「什……什麼?」家康驚叫起來,後退了一步,「作左,不得開這種玩笑!」
    但作左對家康的反應毫不在意。即使在一向宗暴亂期間,他也是如此。他倔強得像扇緊閉的木門,只要他認定的事,牛也拉不回來。無論家康如何恨得咬牙切齒,他仍會堅持己見。家康很不喜歡作左的頑固個性,但又無可奈何,只是今天實在忍無可忍了。「你說這話有何憑據?如敢胡言,決不饒你!」
    作左笑道:「主公,這話嚇不倒我。您是否饒恕,在下並不在意。在下從侍奉您的第一天起,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你在嘲弄我嗎?」
    「如果您這樣想並因此發怒,隨時可以殺我,我不會有半句怨言。但在下不吐不快——可禰!」
    「在……在。」
    「老實說。如有半句謊言,決不輕饒。說,你是否準備殺了主公,之後自殺?」
    可禰的臉蒼白如蠟。她恐懼地顫抖著,滿眼哀怨,一會兒看著家康,一會兒看看作左。家康忍耐不住,插嘴道:「可禰,說,清楚地告訴作左,你決無此種打算。」
    「請主公不要說話!」作左大聲道,「您怎能明白女人的心思?」
    「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
    「在下只要活著,就不得不說!不,就算死了,我也不能閉嘴。主公連築山夫人都管不住。這樣無能,怎會了解女人的內心?女人的手腕與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武士的戰術一樣,發起瘋來,根本不顧生死……您還未識得事情的嚴重,便輕易對女人下判斷。可禰,你怎麼不回答?你難道不知道我作左的做事風格?如果一直保持沉默,我依然不會饒恕你。」
    「奴婢只是愛慕大人……」
    「說下去!」
    「雖然如此,但只要我活著,就不能違抗主命。」
    「主命?讓你回尾張的命令嗎?」
    「是……奴婢想誓死追隨大人……這完全是出於愛慕。」
    家康聽到這裡,驚得連連後退。
    「我已明白了。好。但你不要擔心。我會為你求情。主公,您聽到了嗎?女人的心思竟是如此令人震驚。」
    家康緊緊咬住嘴唇,瞪大眼盯著可禰。在此之前,他眼中的人生不過是怨恨、敵人、野心或者功名利祿。因愛慕而殺人,家康從未考慮過。可禰已經承認了這一切。尾張來的命令,她已向家康坦白了。她對他的愛慕和忠心,絕對是全心全意的,她顯然沒對家康撒謊。但她把最可怕的事藏在心底,沒對家康挑明。
    「哼!」作左喃喃道,「要麼今日,要麼下次,主公將丟掉性命……主公!」家康無言。
    「此女子所說無半句謊言。與戰場上的武士相比,她也算胸懷坦蕩……看在在下的面上,不要殺她。」
    家康未答。他心中充滿恐懼,但沒有憎恨。既已如此,他還有何心思再去碰女人?
    不知不覺,天色已亮。可禰跪在地上,低垂著頭,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俗語說,人被自家狗咬,其心若灰。但家康的心情並不如此。他的心情十分複雜,有憐愛、有恐懼、有悲傷、有悔恨……
    「可禰。」許久,家康終於開口道。可禰沒像往常那樣順從地抬起頭。
    「主公,」作左又開口道,「希望您能夠留下這個女子的性命。女人的一生,會發生三次巨大的變化。初始時是純潔的處子,然後是豐潤而嫵媚的婦人,最後變成洞察世事的母親。這是女人的共同歷程。」
    家康沒想到會從鐵骨錚錚的作左口中聽到關於女人的論調,他沒有點頭贊成,單是緊緊盯著可禰獃獃的眼神。
    「主公用色慾污染了這朵蓮花,她變成了一朵鮮紅的薔薇,刺向了主公。這不是別人的罪過,而是主公您的過錯。」家康無言。
    「總之,內庭之亂是從主公無意中污染了蓮花而始。既污染了,就不能不了了之。報應必定會到來,最終使自己身處險境。這是人世間最愚蠢之事。」
    「那麼……你是讓我不要再碰女人?」
    作左笑道:「主公終於意識到了。」他一扭頭,對可禰道,「你趕緊回房去收拾,準備離去吧。」
    可禰依然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如果家康和作左不先離開,她定會一直跪下去。想到這一點,作左加重語氣,催促家康離去。
    離別在即,家康似乎有話要說。他屢屢回頭,但終於一頓腳,與作左一起去了。
    二人默默地走著。就要進入本城的時候,一隻落在地上的小鳥忽然鳴叫起來。那小鳥好像尾隨著家康一直來到了城門外。通過城門的時候,一種羞恥感忽然襲上家康心頭。
    作左對守門人道了聲「辛苦」便先行人了城,在走到寢處時停下了腳步,抬頭輕聲道:「主公歇息片刻吧。」
    家康心中尷尬而凄涼。「不必。我有事問你。你隨我到廊下來。」作左苦笑著跟了上去。年輕的家康不會輕易放過他。作左對家康是且悲且憐。
    「坐下!」上了卧房的台階,家康緊緊盯住了作左,道:「你剛才給我上了關於女人的一課。」作左故意移開視線,望著漸已大亮的天空,在台階上坐下。「關於女人的話題,我還想繼續聽你講講。你究竟是在哪裡見識了女人?」
    「在下這些話並不是對主公而發,而是說給那女子聽的。若不如此,那女子定會自殺。」
    「自殺?」
    「離開自己崇拜的主公,定非常痛苦,何況她是一個陷入情愛的女子。若不讓她明白義理比感情重要,她的內心將無法安寧。」
    「哼!」家康重重地咂了咂舌,卻又不得不同意作左的說法。「實話告訴你,今後我仍不會戒掉女色。男歡女愛是自然而然之事。」
    「哈哈哈!」
    「你笑什麼?」
    「沒人讓主公戒掉女色,也沒人讓主公不近女人。」
    「我也無此想法。」
    「您且享受女色,盡情享受。」作左旁若無人般大笑起來。
    「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別人殺了還不知如何死的,這樣的人即使熟讀兵法,也不足掛齒。幼稚之人總是可笑至極。請主公快些吧。」
    「多嘴!」家康嚴肅地盯著作左。
    當一個人將生死置之度外,就會變得堅強。迄今為止,家康從未被家臣們稱為「幼稚之人」。即使在關於女人的事情上,也從沒有人指責過他,但作左今日卻毫不留情。如果是鳥居忠吉、大久保常源、石川安藝、酒井雅樂助等家康在襁褓之中,就接受其調教之人倒也罷了,作左不過比他年長十二三歲……家康心中陣陣不快。
    當然,如果冷靜下來,家康也知道作左是難得的「諍臣」。正因為他赤膽忠心,才不顧生死,敢於直言。但年輕氣盛的家康還是對作左反感起來。若不狠狠剎一剎他的威風,他實無法平靜。「作左,你是世間所謂饒舌之徒嗎?」
    「不知道。我不知自己。」
    「不知?我會聽你的忠告,成熟起來。但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你說我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逃到城外偷腥,被人殺了還不知如何死的,是嗎?」
    「是。」
    「聽著。你所言被人玩弄,是指築山之事?」
    「當然。」
    「那你告訴我,如何才能不被人玩弄,如何才能不偷偷摸摸,如何才能看透女人的心思!」
    作左回頭看著家康。「主公真令人難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談論這些話題。」
    「我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弄清楚,你為何如此傲慢不遜?這難道也需要在深夜的床頭去談論嗎?」
    「主公是要讓我為方才出言不遜道歉嗎?」
    「不必!我想讓你將心中所想,毫不隱瞞地說出。」
    「好。那在下就直言了:主公喜歡女人?」
    「不知!」
    「但我知。主公絕非那種沉溺於兒女情長之人。或者說,您即使沉迷於兒女情長,也非常清楚這個世道不允許男女盡享歡愉……」
    「你又在揣度我?」
    「不如此就找不到答案。所以,您對女色的迷戀只是一種遊戲。您真正重視的,是不能喪失城池,不能失去家臣的忠誠。在這場遊戲中,你屢屢遇到願意以命相許的女子。這才是最重要的!主公,您當作一種遊戲,而對方則以命相許,您認為能夠贏得了她們嗎,主公?」
    「哼!」
    「懷著遊戲的心態去接近純潔清凈之物,必然會受到懲罰。若是只想遊戲,就做出遊戲的樣子,找個和您懷有同樣心態的女子,一個不會因戀慕而自殺的女子,一個精打細算的女人。」
    「你要讓我招妓?」家康語氣沉重地問道。
    作左使勁搖了搖頭。「不不,主公目光太短淺。您還未開竅。」
    「不開竅?你是對我說話嗎?」家康怒氣沖沖,高聲道。他本不願為這種事情爭論,但作左的話令他血氣上涌。
    「你且說說,我究竟哪裡不開竅。快說!」
    「主公……」作左皺起屑頭,「請您停手吧。您如果明白您與那些女子的天淵之別,就該立刻停手。沒人能夠不經世事就成為行家裡手。」作左一邊說,一邊緩緩站了起來。
    「等等!」家康叫住他。
    「但在下還要去巡邏。」
    「今日不必巡邏。你說我目光短淡,我難道真是個傻瓜?」
    「主公說得很對。」作左一臉認真,「我說精打細算的女人,您就只會想起妓女……在關於女人的問題上,主公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你罵我?」
    「罵又如何?」作左站起來,「主公,世間之事要因人而異。主公抱著遊戲之心,如對方也如此,那麼您快樂的同時,對方也快樂……如此一來,就不會有紛爭。那種女子世間多的是。」
    「好,那你將那種女子帶來。」左衛門緩緩施了一禮。「既然您這麼說,我就給您帶過來。」
    「如果我覺得不滿意,就殺了她。」
    「任您處置。在下先告辭了。」
    「等等!」
    但作左衛門已經走遠了。家康獃獃站在卧房前的台階上,身體仍顫抖不已。鬼作左著實無禮。家康真想一刀殺了他,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女人問題上的確是個大傻瓜,必須反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好,說得好!」家康想在笑聲中饒恕作左的傲慢,肯定他的一片赤誠,但心中的怒氣仍然無法輕易平息。
    「主公,請凈手。」不知何時,神原小平太捧盆來到家康身後。家康猛吃一驚。
    「作左剛才的話你就當沒聽見。作左衛門雖莽撞,卻是個難得的忠臣。」
    家康常常會和家臣議論軍情,卻很少提及女人。正因如此,作左毫不留情的話令他大受震動。作左想告訴他:女人會戀慕他,卻也會給他帶來生命危險,故應慎近她們。
    但是提到善於算計的女人,家康始終沒能理解作左話中的含義。一個鐵骨錚錚的武士竟說,只要家康願意,他隨時都可以將那種女人帶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女人呢?
    家康在小平太的服侍下吃完了飯,翻了翻《論語》然後叫過石川家成,道:「你到三道城花慶院夫人處,告訴夫人:如可禰請求離開,則准了她。你就說這是我的意思。」又將一個包著金銀財物的包裹遞給家成,讓他交給可禰。
    家成深知家康和可禰之事,一臉嚴肅地去了。但不久又回來了,將那個包裹原封不動地放到家康面前。「可禰已於今日拂曉辭別了花慶院夫人。」
    「哦?如此性急。」家成似乎猜透了家康的心思,平靜地問道:「難道就這樣放過她?」
    「她逃了?守門人怎麼說?」
    「他們沒有看見她。但她的確已辭別花慶院夫人。恐是躲入了某處,如流水一般消失了吧。」
    家康苦笑了笑,又翻開《論語》。無疑,是作左衛門放跑了可禰。家成對此也十分清楚,才如此笑說。
    「左衛門這個人怎樣?可堪重用?」
    「這……」家成故作神秘地歪著頭,「織田快要進攻稻葉山城了。」
    「美濃的稻葉山城和作左之間有關聯?」
    「沒有。但如此一來,主公也應向東。在下以為,主公可能會有一段時間不在岡崎城。」
    「所以我才問你,那時作左衛門有何用處?」
    「在下以為,他是個難得的忠臣,您可以任命他為岡崎守將。」
    「哦,你也偏袒他。」
    「我想主公也一樣。」
    「好。你先下去吧。我今日想安靜地讀讀書。」家成退下后,家康卻猛地合上書本,立刻到了院中,帶著小平太直奔城西的箭樓。
    「織田要攻美濃了。」家康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神情凝重地望著通往矢矧川的羊腸小道。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29
第七十八章 名槍戰死


    暴亂平息之後,松平家康一直在密切關注織田信長的動靜。
    弒父的齋藤義龍已經死了。據說他得的是癲癇病,而治病的「神丹妙藥」傳言是信長用苦肉計施下。不論傳言是真是假,義龍喝下藥后不久,就死了,如今是他的兒子義興駐守稻葉山城。信長終於要發兵討伐義興了。他為此和武田氏結盟,正打算將養女嫁給信玄之子武田勝賴。
    自從為竹千代和德姬訂下婚約,家康和信長一直關係親密,但緊迫的形勢仍然使得他不敢掉以輕心。如果信長確會攻打美濃,家康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從東三河向遠江一帶推進。阿萬和可禰的問題解決以後,東三河的農活也告一段落,家康打算髮兵吉田城,並親自上陣指揮松平人攻打小原肥前守。「如此一來,今年也不用擔心飢荒。」
    家康領兵出了岡崎,於永祿七年五月十四抵達下五井。先鋒是剛剛十七歲、卻已勇冠東海道的本多平八郎忠勝,以及松平主殿助、小笠原新九郎、蜂屋半之丞。
    十四日,天還未亮,隊伍就悄悄出發了。走出帳篷的平八郎半開玩笑地對半之丞道:「我們來較量較量,看誰手中的長槍厲害?」
    「你要和我一較高低?」
    「不錯。暴亂之後,你為了彌補過失,越發勇猛了,簡直像匹悍馬。只有你才配和我較量。」
    「你太自以為是了,平八。」蜂屋半之亟在晨霧繚繞的小路上縱馬而行,對於平八郎的挑戰,他嗤之以鼻。
    「如何?我們不賭什麼。你若輸掉,可不要放在心上。」平八郎呵呵笑道。
    「好,一言為定。」
    二人打算從吉田城出發,各帶一隊人馬,去進攻那牧野總次郎康成的隊伍。
    本多平八郎奔向右邊的山岡,蜂屋半之丞則馳向左邊的田野,看誰先發起攻擊。
    蜂屋半之丞待本多平八郎的隊伍消失在山岡后的松林中,縱馬向田埂奔去。他參加了暴亂,卻未受指責,為此,總想在戰鬥中立功。他遠遠甩開追隨其後的年輕武士們。太陽還未出來,他已經渡過了豐川。
    隱隱約約看到堤岸上牧野軍的旗幟后,半之丞回頭望了望遠遠落在後面的年輕武士,握緊手中的長槍,縱馬奮力衝進敵陣。
    「松平家的蜂屋半之丞到此,怕死的都閃開……」他一邊大喊一邊向堤下的窪地望去,只見平八郎已經先行一步趕到那裡,正與一個頭戴紅色斗笠、罩件女式外衣的敵將斗在一起。
    「半之丞,你來遲了。」平八郎手持長槍道,「不要插手。這廝有些意思。」
    半之丞牙齒咬得咯咯響。平八郎這小子運氣怎麼如此好?那頭戴紅斗笠、身穿母親的外衣上戰場的,必是牧野家有名的驍將城所助之丞。「既是你的對手,我怎會出手呢?」
    半之丞大吼一聲,猛地扔掉長槍,飛身下馬,「我半之丞決不要第二長槍的稱號。看我的。」他猛地從背上拔出引以為豪的刀,毫無懼色地沖向敵人,「我是最好的刀客。來啊!」
    看到半之丞瘋狂的背影,平八郎扔了城所助之丞,趕緊向敵陣靠近過去。倘若因為城所助之丞,被半之丞搶先取了牧野總次郎的首級,那麼即使贏得了第一長槍的稱號,功勞便也大打折扣了。
    平八郎猛一衝,城所助之丞則連連後退。「不要後退,放馬過來!」
    「年輕人如此性急。」
    「呸!」
    「竟比我還急。」平八郎啞然笑了,舉起長槍,又向前逼進了一步。雙方的長槍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
    幾個回合之後,他們才發現各自都已負傷。平八郎左手虎口被震破,滲出血跡來;而城所助之丞的右大腿也負了傷。雙方額上汗涔涔的,卻仍然不許人前來助戰。他們大聲呵斥同伴:「不要出手。」
    只要再一個回合,便能夠分出勝負。平八郎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死。他一直認為,死是很遙遠的事。他仗著年輕氣盛,又向對方逼過去。
    「等等!」對方突然道。
    「你害怕了。」
    「我不是城所助之丞。」
    「你不是城所?」
    對方握著長槍,點點頭。
    「那你是誰?」對方微微笑道:「我乃牧野總次郎康成。」他聲音很低,彷彿怕周圍的人聽到。
    「你……牧野總次郎?」
    「你悄悄去告訴松平家康,就說我志不在今川。之所以和你過招,並戴上城所的斗笠和圍巾,都是為了傳達此意。」
    「你就是總次郎君?」平八郎撤回長槍,「好。好險。剛才要是半之丞……」平八郎正說著,突然聽見總次郎大帳附近傳來吶喊聲。
    戰爭中,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幸與不幸。
    本多平八郎被城所助之丞擋住去路,萬分焦急,但實際上他的對手正是他要找的大將牧野總次郎;而蜂屋半之丞毫不猶豫地沖向敵軍主力去尋找大將,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敵人。
    一個男子坐在帳中,那本應是牧野總次郎的位置。
    半之丞接連砍翻了兩個侍衛,沖入帳中,那男子慢騰騰站了起來。「我乃河井正德。你是蜂屋半之丞吧?」
    他一邊說,一邊以手中的火槍慢慢對準半之丞。
    「你是河井正德?」
    「正是。既然你好不容易才闖進來,就讓你嘗嘗五十連珠炮的滋味。你現在逃還來得及。」
    河井正德從前名小助。一次他從戰場撤退時,敵人大聲吆喝:「那傢伙腳受傷了。快追!」河井聽到吆喝聲,猛回頭道:「阿你陀佛,我可沒有受傷,我天生得一副跛腳。」
    他一邊盯著追趕的敵人,一邊撤退了。氏真聽說此事,特意以「牛得」的諧音,為他取了新名字。「從今以後,你就叫正德吧。」
    正德在半之丞闖進之前,已經裝好彈藥候著了。半之丞進退不能,不禁握緊了手中的刀柄。
    「你要上前來嗎,半之丞?」
    「少廢話。我從不後退。」
    「那就放馬過來。」
    正德歪嘴笑了。半之丞突然向他撲去。
    「嘭」的一聲,槍聲震耳欲聾,挨槍的半之丞和開槍的正德同時撲倒在地。
    半之丞被打中了額頭,頭盔被震開,頭髮亂作一團,鮮血從蓬亂的頭髮中噴涌而出,而河井正德則被半之丞砍中了那條跛腿的膝蓋,癱倒在地。
    「哈哈哈!」正德笑道,「竟然砍了我這條斷腿,真為我著想。」
    「哼!」半之丞撐著武刀,站了起來。他眼前一片模糊,樣子如同赤發鬼,卻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不愧是正德,打得好准。但你的火槍卻打不死我半之丞。再來……」
    正德已經翻著白眼倒在血泊中,總算趕來的松平家的武士們趕緊扶住半之丞。半之丞喃喃著「這究竟是什麼家什」,一步一挪向外走去。看到此種慘狀,無人敢追上去。
    被擊中額頭的半之丞走到帳外,意識到自己被部下攙扶著時,他感到腳下的大地在劇烈地顫抖。
    「木板!」不知誰叫了一聲,聽來卻很遙遠。
    「不必!」半之丞嚴峻而倔強,「牽馬來……」
    鮮血模糊了視線,他雖然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河井正德手持火槍的面孔還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哈哈哈……」被人攙扶著走了五六步,半之丞突然放聲大笑。人生五十年,剛剛走過一半,半之亟就站在了鬼門關前。雖然人人都有一死,但一旦真的面對死亡,無限的悲傷頓時湧上心頭。
    「哈哈哈……」他又笑了。人,真是不可恩議。心中不明白,就要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在領主和佛陀之間困惑、掙扎……但那種徘徊和困惑在這一發彈藥面前,卻如此蒼白無力。雖然如此,他卻沒有絲毫憎恨河井正德的意思。他也給了對方重創,他並不後悔,只是沒想到對方會當場死去。而只要正德活著,他半之丞就不能死,否則就是輸了,他半之丞怎會失敗?
    「木板!」部下又叫喊起來,這時候半之丞卻已聽不見了。木板抬了過來,兩個隨從抬起它。
    「馬牽來了。」隨從附在半之丞耳邊道。他圓睜雙眼望著天空,手裡緊緊握住馬韁:「正德……正德死了嗎?」
    「是……是。死了。」
    「把馬牽到主公那裡去,去他身邊。」
    這是半之丞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想見的人。他家裡還有老母親。但他的老母親和本多的遺孀一樣,都是堅強好勝的女中丈夫。如果她知道半之丞是在正德之前咽了氣,無疑會咽下眼淚,斥責:「他不是我兒子。如此沒有意志。」
    隨從發現半之丞的呼吸愈來愈艱難時,不禁加快了腳步向回撤,他們匆匆渡過了豐川。剛過豐川,家康已經縱馬來到河床上了。
    「蜂屋半之丞負傷撤退下來。」神原小平太大聲稟報。家康勒住馬。瀕死的半之丞被抬到了他面前。
    「半之丞!」家康下了馬,大步向他走過來。「你是如何負傷的?」他大聲問,但半之丞已是直直地望著天空,一動不動。
    家康趕緊翻開半之丞的眼瞼,又試了試他的脈息。他還沒有死。只是不知在想什麼。家康猛烈地搖晃著他的身子:「半之丞!」
    突然,半之丞發出了聲音:「主公!蜂屋半之丞殺了河井正德,凱旋歸來。」
    「好!」
    「告訴我母親……我母親……我很勇猛……」這是半之丞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他咕嚕著,猛地吐出一口鮮血,腦袋無力地耷拉下去。
    家康靜靜地舉起手,朝半之丞拜了拜,但並沒有合上他的雙眼。死去的半之丞,活著的家康,兩雙眼睛里竟像是蘊含了所有的憎恨,怒視著對方。
    不,半之丞仰慕家康,家康愛護半之丞。儘管如此,家康卻不得不讓家臣們奮勇殺敵,走向死亡,家臣們也不得不主動去送死,此時,無限的悲哀彷彿在向人世喃喃叩問。許久,家康抬眼望著天空,擦去眼中的淚水。四周響起了烏鴉的叫聲,早晨的太陽照得河面如同碎銀般閃閃發光。
    「聽著。半之丞是凱旋歸來后才死的。就這樣告訴他母親。」
    「是。」
    「好了,抬他回去,好好人殮。」
    人們抬起木板,向後撤去。
    家康望著他們走遠了,方才茫然地跳上馬背。先頭部隊正在渡河,馬蹄濺起的水珠異常美麗。正在此時,對面河堤上現出本多平八郎忠勝的身影,還有頭戴紅斗笠的牧野總次郎。本多的左手腕上纏著白布,但人馬都煞是精神。
    看到家康的旗幟,平八郎一扭馬頭,從青草苒苒的堤岸上下來了。如果牧野總次郎果真是前來歸順的,那麼吉田城已在掌中。降服總次郎后的志得意滿,使得年輕的平八郎精神煥發。他在堤下跳下馬背,昂然迎住了家康。但家康仍然覺得那他身後隱藏著死亡的陰影。
    過了河,家康看了單膝跪在地上的平八郎一眼,道:「平八,半之丞去了。」
    「他戰死了?」
    「不是戰死,是殺死敵人,自己負傷而死。」家康又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是誰?我從未見過這人。」他銳利的目光猛地轉向總次郎。
    牧野總次郎的臉瞬時拉了下來,但他很快低下頭。「牧野總次郎康成前來恭迎大人。」
    「你?」家康話到嘴邊,又趕緊咽了下去。他看到天性單純的忠勝好像有話要說,而且總次郎為了避免無益的戰爭而歸順,不也是非常明智而勇敢的選擇嗎?家康心內猶豫起來。總次郎和死去的半之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方頑固、倔強而堅強;一方則十分精明、務實、心胸開闊。
    家康當然也憎恨敵人,但如此一來,松平牧野都不可避免傷亡。「總次郎,謝謝你的好意。事後定當重賞,現在立刻去小原城。」
    「是。」
    「鍋之助!」
    「在。」
    「告訴總次郎,讓他協助酒井忠次。」
    平八郎笑道:「是。」他故意深深施了一禮,然後當著眾人持起長槍,飛身上馬。他還年輕,未嘗生死。那種以戰鬥為樂趣的昂然之氣洋溢在臉上。但他的無畏之色反而刺痛了家康的心。
    當總次郎和忠勝縱馬揚塵而去后,家康又悠然策馬前進了。糧隊已經靠近主力,勝券在握了。家康腦中突然浮現出蜂屋死去的面孔。「半之丞。」他喃喃道,「我定會早日開創一個時代,不讓你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
    大軍離開堤岸,向平原挺進。前方的空中升起兩柱黑煙,那是百姓人家燃燒了起來。要是這個世界沒有戰爭,該是何等太平。若能出現一員猛將,團結天下的武士,禁止他們隨意發動戰爭,而是恪守本分,那麼整個日本,將變得多麼安泰……
    進入村莊后,便完全進入了今川氏的領地,以前可從未想過從這塊土地通過……家康不禁全身顫抖,如同電擊了一般。
    一切都是源於天下息兵的遠念。如果自己是有著縝密的頭腦、深厚慈悲心懷的勇者,這一切便不再是夢。信長不是已經將其意志付諸行動了嗎?難道有神佛保佑他?
    此時,前面又抬過來兩扇門板。「誰負傷了?」家康在馬背上問道。
    「酒井左衛門忠次的手下伊勢權六和他的叔父長左衛門。」
    「傷勢如何?」
    「已經斷氣了……」
    「停,我要祭奠他們。」家康跳下馬背,令人拿開蓋在屍身上的防箭斗篷。
    一人似是被刺中了側腹部,淌出的鮮血已經變黑,快要凝固了。他的右手緊緊攥著泥土和鎧甲,雙眼緊閉,鬍鬚很長,嘴唇扭曲,露出一排白牙。若是他的父母看見,一生恐也不會忘了這副面孔。
    「這是伊勢權六嗎?」
    「是。」
    「多大了?」
    「二十七歲。」
    「可曾看到他戰死時的情形?」
    「看到了。他和吉田城出來的今村助成交戰,刀折斷,兩人就廝纏在一起。權六君臂力過人,終於將今村助成按住,正要把今村捆起來時,一個敵人突然從旁刺中了他。」
    「你們只在一旁觀看,沒有上前相助?」
    「是。權六不讓我們上前助戰。他要和敵人單打獨鬥。不料對方突然從旁偷襲……」
    「偷襲后,人逃脫了?」
    「是。」
    家康悄悄地雙手合十,對著屍體念誦經文。
    不讓部下助戰的一方被殺了,偷襲一方卻逃走了。無論在戰場上,還是在現實生活中,謹守規矩之人往往是弱者,這是為何?家康將斗篷蓋在權六屍體上。眼前忽然浮現出瀨名姬和竹千代的面孔,他不禁問道:「他有孩子嗎?」
    「三個兒子。」
    家康點點頭,向另一具屍體走去。屍體已經引來了蒼蠅,一隻蒼蠅撞到了家康的嘴唇,飛跑了。輕輕掀開蓋在死者臉上的布,家康禁不住眉頭緊皺。這是個頭髮半白、年近五旬的男子,身體如同乾癟的柿子一樣枯瘦。那雙微微睜開的眼睛已經泛白。從肩上劈下去的一刀,砍斷了鎧甲系帶,難以想象怎麼會砍成這樣,竟露出了櫻花般緋紅的肉。那肉中已經有蛆在動了。
    「這就是他的叔父嗎?」
    「是。」
    「他是如何被殺的?」
    「他看到侄子被殺,就大喊著沖了上去。」
    「他殺了對方?」
    「不,今村助成從一旁砍中了他。」家康一邊念經,一邊仰天嘆息。難道他行的是不義之師,才招致了他們的不幸,把他們推上了死亡之途?想到這裡,家康驚懼交加。
    附近的樹叢中又響起烏鴉的叫聲,家康再次看了看死者的面孔。沐浴在晨光中的屍體格外凄慘。這就是人生……他胸中突然湧起衝動,他想狂喊,這不是人生!
    「他有孩子嗎?」
    「沒有。」死者的同伴回答,「權六被殺,才讓他格外悲傷和憤怒。」
    「他夫人呢?」
    「前年已經死去……」
    「就也一個人?」
    「是。在家中的時候,擺弄花草是他唯一的慰藉。」他的同伴哭泣起來。他們的悲哀深深打動著家康。家康彷彿看到這個乾癟的老頭正在小小的庭院中擺弄花草的情景。是誰殺了這年近五旬的老人?
    他是酒井左衛門忠次的手下。但命令忠次出征的是他松平家康。家康猛地蓋上死者的臉,道:「厚葬他。」
    他的同伴額頭貼著地面,仍在嚶嚶哭泣,他是替死者感謝家康的體貼。
    門板又被抬了起來。家康彷彿忘記了上馬,他靜靜地望著他們走遠。生和死,是所有人都必須走過的路。但強行讓家臣們早早走上這條路的卻是他。想到此處,家康的內心顫抖起來。我今日是否過於脆弱了?以他現在的地位和立場,若是看到屍體就悲傷,他和整個松平氏一天都活不了。
    「主公,請上馬!」看到家康的表情大異往日,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大步走過來。但家康並沒有回答。
    「主公,雖然勝券在握,仍然不能懈慢呀。」
    「彥右衛。」
    「在。先頭部隊已經開始進攻城池了。要快!」
    「不要急,彥右衛。我好像第一次看清了我腳下的這塊土地。」
    「如果主公想開玩笑,等到勝利之後吧。」
    「你認為這是開玩笑?」
    「快點!」
    「好。上馬!」
    家康意識到自己腳步沉重。但他知道這種心緒上的滯緩極有可能招致失敗,於是馬上調整了心態。不知為何,他眼前總閃現出一尊佛像,那是手持護法大義的帝釋天尊的身影。我必須在此處獲得重生,為了踏平這條屍路,還為了那遙遠的帝釋天尊,必須忘掉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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