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30
第七十九章 三條大鯉魚


    稻葉山城綠意盎然,長良川中流水潺潺,初夏的風光一如去年,但居住在城中的已不是去年的城主了。織田信長將齋藤義興一直驅趕到伊勢的長島,然後自己搬了進來,並改稻葉山城為岐阜城。
    對於在此失去了父母和兄弟的濃姬來說,此處山水帶給她的感慨遠遠多於信長。她姑娘時代居住的府邸依然,圍繞著府邸的小山,四周的一片鳥聲,無不勾起她濃濃的回憶。
    這天,信長依舊去了新的城下町。他的氣勢如日中天,已經向天下昭示了自己的志向,似要把這裡作為向京城進發的據點。「要讓這座城池富裕起來。」信長對部下道。他親自去考察新設市場的地理位置和此處的人情風俗。
    濃姬在城中四處轉悠了一圈,然後將阿類所生的德姬叫到自己房中。九歲的德姬是信長的長女,將於永祿十年五月二十七嫁到岡崎城去。竹千代也是九歲。既然信長志在京城,織田、松平兩家的關係就更有必要鞏固起來。
    「阿德,快過來!」長著娃娃臉的德姬出現在門口時,濃姬心情輕快地站起來,招手讓她進去。「來,我教你倒茶。你要記住。」
    「是。」
    德姬在濃姬處比在生母阿類面前更嬌氣,也更柔順。她鄭重地捧著茶壺時的眼神很像信長,她雖不及姑姑市姬,比母親卻要漂亮得多。又是策略婚姻!想到兩個天真的孩子即將開始夫妻生活,濃姬心中不禁無限感慨。她的婚姻也是如此,並非人情自然而生而果,而是被作為探子和人質放到織田家,來束縛和牽制丈夫信長的。
    「知道嗎?一定要好好看著你的丈夫,一有風吹草動,隨時報告給我們。」當濃姬嫁給信長時,父親齋藤道三清楚地叮囑過她。而如今,她也要想方設法如此訓示德姬。德姬端端正正地捧茶,濃姬稍微退了退,腦中想象著竹千代的樣子,半晌沒有動靜。
    「我知道了,謝謝。」好像阿類已經教過她。倒完茶后,她規規矩矩放下茶碗。她的一舉一動越像成人,就越讓人心疼。
    「阿德。你知道婚禮是怎麼回事嗎?」濃姬漫不經心地笑著問道。看到德姬只是眨著眼睛,不回答,濃姬道:「那麼,阿德是要嫁到哪裡去呀?」
    「岡崎城……」
    「對,對,那個人叫什麼呀?」
    「松平信康。」
    濃姬嚴肅地點點頭。信康是竹千代迎娶妻子時所要用的名字。當然,信康的「信」取自信長的信。「那麼,你知道信康父親的名字嗎?」
    「松平家康……」
    「你知道他父親為何叫家康?」
    德姬搖了搖頭,她不可能知道這種事。
    「想必你也知道,織田氏是秉承平氏源流的,而松平氏則是來自源氏。從前源平兩家經常征戰,長期敵對。現在京城的將軍足利氏,也是源氏。阿德!」
    「嗯。」
    「我說的話,決不要向外人講。足利將軍已經沒有能力再治理天下,取而代之的,必是平氏的人……這是你父親的想法。」
    「那麼……松平氏是我們的敵人了?」
    「那倒不是。你父親和松平家康雖然分屬平源兩支,但他們已經聯起手來,欲共治天下。所以,信康取了你父親名字中的『信』,以及自己父親的『康』作為自己的名字,希望兩家能夠同心協力。你明白了嗎?」
    「那麼,信康的父親為何叫家康呢?」
    「你父親以前住的那座城池裡,有一座寺叫光明寺,裡面住著一位叫意足的僧人。那個僧人喜讀兵書,據傳精通源氏祖先八幡太郎義家傳下的四十八卷兵書。」
    「八幡太郎……」
    「你的父親讓意足傳授給他,但因為那是源家的秘藏兵書,便不能傳授給平家……最後不得已傳授給了家康。你明白了嗎?所以他才用了八幡太郎義家的『家』,改名為家康。此前他叫元康。」
    德姬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濃姬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事情,她不太明白。
    「你明白嗎,自己無法得到的秘藏兵書,卻特意讓給家康,你應該了解你父親博大的胸襟了。於是,兩家結盟,決定齊心協力平定天下。所以,如果一方的家臣企圖破壞這種結盟關係,對兩家來說都是大問題。如果發現那種舉動,你就必須讓人速速彙報我們。」
    將此種事情說給孩子,比說給大人聽更加痛苦。知道這種事的孩子嫁到對方家中,將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呢?
    「是。我明白了。」德姬看著濃姬手邊的點心,天真地點了點頭。
    濃姬注意到德姬的眼神,不禁想流淚。德姬還尚在貪戀點心的年紀。她天真無邪的小臉,和世間那些瘋狂的陰謀距離如此遙遠,而如今卻要被送到陌生的地方去。這並不僅僅是德姬一人的悲劇,所有生於大名家的女子,都將面臨同樣的命運。
    信長的小妹妹市姬,雖有傾國傾城之貌,如今也要遠嫁近江淺井家;而遠山堪太郎的女兒——信長的外甥女,已嫁給了武田勝家的次男勝賴。無論是松平氏、淺井氏,還是武田氏,都是信長不得不與之結盟的對象,如果信長還有女兒,恐也要不斷嫁出去。伊勢的北島、近江的六角、越前的朝倉,都是信長成就霸業的障礙。
    濃姬將點心遞給德姬,然後靜靜地盯著她翕動的嘴唇,半晌不做聲。
    「阿德還記得信康母親的名字嗎?」
    「是口夫人。」
    「據我所知,那位夫人並不……」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話會給眼前這個幼小的心靈帶去巨大的不安,遂改口道:「她如果是個溫和的母親就好了。」
    「阿德會盡心侍奉她。但因為我是父親的女兒……」
    「那又怎麼了?」
    「即使孤獨,我也不哭。」
    「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成為一個堅強的女子,我送你一把佩刀。但是……也不要太倔強了,更不能和信康不和。」
    「我會和信康和睦相處的,因為信康是我的丈夫。」
    「到了岡崎,要學會問候人。見到信康父親的時候……」
    「您多多關照。」
    「對對。見到信康母親的時候,也可以這麼說。但是見了家臣,該怎麼說呢?」
    德姬搖了搖頭。阿類沒有教她。濃姬慶幸自己將德姬叫了過來。「見到家臣后,你端端正正坐好,只要說一聲以後可能麻煩他們,就可以了。」
    「是。就這樣,端端正正坐好。」
    「對對,就那樣。不要太溫順,也不要太剛強……」
    濃姬說到這裡,又閉口不語了。她覺得,一次教得太多,反而會讓德姬吃不消。隨後,德姬在濃姬示範下,學了一陣古琴,就回去了。
    德姬絲毫沒有不樂,彷彿在遊山玩水一般。濃姬送她至廊下時,德姬稚嫩地施了一禮,手指似乎還在練習彈琴,在胸前動了幾下,才走開。
    濃姬獃獃地站著,好久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轉身進了佛堂。她的雙親在這座城池中被殺,也正是這樣一個綠意盎然的季節。
    死亡、出嫁、孕育、分娩,所有人世間錯綜複雜之事,表面看來是人們的意志使然,實際上更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這一切。濃姬已年過三十,她成熟了,經歷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后,終於有所參悟。她在佛龕前燃起香燭,從內心希望德姬得到佛的保佑。
    隨後她又到城內巡了一圈,檢查先行出城去準備德姬婚禮之人的各項工作。此次作為使者,率隊前往岡崎城的,是佐久間右衛門信盛。而作為聯絡人陪德姬住在岡崎城的,則是生駒八右衛門和中島與五郎。
    濃姬來到大廳,發現佐久間信盛正對照禮單清點種類繁多的陪嫁,並令人分別裝箱。
    「辛苦了!」
    聽到濃姬的聲音,信盛吃驚地抬起頭。「夫人,您是特意趕過來的嗎?」他放下握著筆的手,問候道。禮品中有送給九歲女婿的虎皮、緞子、馬鞍等,堆積如山。
    「織錦和紅梅絹……」
    「是送給小姐的婆母三河守夫人的,每種各五十尺。」
    濃姬一邊點頭一邊檢查,視線突然落在了走廊邊的大桶上。裡面是什麼?濃姬望過去,發現三條大鯉魚蜷縮在裡邊,昂著頭。
    「右衛門,這鯉魚……」
    「那是主公給三河守的禮物。」
    「哦,這麼珍稀的鯉魚?」
    「是。從美濃找到尾張,好不容易才捕得。」
    「的確很大。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鯉魚。」
    看到鯉魚大大的瞳孔正對著她,濃姬不禁全身一顫。那魚的嘴唇比人還厚,渾圓的身體也讓人覺得心情黯淡。
    「主公說,這三條大鯉魚,一條代表他,一條代表三河守,一條代表信康,希望他們能夠精心餵養。這幾條巨大的鯉魚寄託著主公遠大的志向。」
    濃姬一邊點頭,一邊走開去,她忽然覺得心中詫異。定是喜歡惡作劇的信長又在玩新的花樣。也許是讓這鯉魚的大眼睛看著家康,讓家康時刻想起鯉魚的主人,以至不敢生出異志。事情皆有分寸,體形過巨的鯉魚看上去像個怪物,怎能成為觀賞的對象呢?
    「阿濃,你來了。」就在濃姬繞開鯉魚站到德姬的嫁妝前時,信長哈哈大笑著走了進來。他聲氣一如往日,一隻手裡提著心愛的光忠刀。「阿濃,來,來。我找到了嚇唬家康的寶貝。」他站在走廊下,指著大桶,招呼濃姬。
    「真是難得一見的大鯉魚,家康見了一定會高興。」
    濃姬走迴廊下,再次偏過頭去看。迎著樹叢中透進來的陽光,鯉魚的眼瞼變成了金黃色,閃閃發光,那黑色的瞳孔彷彿在盯著她。
    「哈哈哈!」信長孩子般狂笑起來,「見到這些鯉魚時,家康會是一副什麼表情呢?」
    濃姬忽然想嘲弄丈夫。「他大概會感嘆,真是難得的稀罕之物,然後和家臣們一同吃了它。」
    「不可!其中一條是我信長,另外兩條是家康父子。」
    「主公,」液姬平靜地望著信長,「你覺得用魚來喻人合適嗎?」
    信長又放聲大笑起來。
    信盛離二人遠遠的,忙著吩咐下人。信長和妻子並肩站著,彎下腰,低聲道:「阿濃,你覺得我信長是那麼不懂事的人嗎?這是為了檢驗家康的誠意,鯉魚不過是要試他一試。」
    「試?」
    信長一邊頑皮地笑著,一邊點點頭。「知道嗎,我讓信盛捎去口信,他家康即使千難萬難,也要將其養在池子里。」
    「就是讓他好好飼養?」
    「我會時常寫信去詢問鯉魚的情況。你明白嗎,我不好問阿德在他那裡如何,但問鯉魚如何,他也無話可說。」
    濃姬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沒想到,看上去如孩子般頑皮的信長,居然在這看似玩笑的行為背後,隱藏著如此高深的玄機。
    「哈哈哈!家康只要一看到鯉魚,就會想到我信長。如何飼養鯉魚,不覺也就變成了對我織田氏情緒的反應。你再看看,這用來試家康的……哈哈哈,這個試品正睜著大眼睛呢。」
    濃姬終於長嘆一聲,放下心來,再次探頭向桶中望去。她對丈夫所慮之深大為感慨。他始終超越常人,才略非他人能及。他就是靠著這樣的才略,首先與武田氏結盟,然後操縱三好、松永家族,最後是足利將軍,從而一步步向京城滲透。
    濃姬跪在廊下,發自心底道:「妾身明白了。」
    「哈哈哈……」信長仍然爽朗地笑著,「好。婚禮結束后,家康大概要出兵平定遠江了。如此一來,小田原和甲斐必會被他牽制……」
    說到這裡,信長突然側頭不語。
    永祿十年五月二十七,德姬出嫁之日,岡崎人的心情異常複雜。
    有人認為這樁婚事奠定了家康今後發展的基礎,因此無比高興;有人卻認為,家康向信長屈膝投降,等於給自己戴上了枷鎖,並為此悲憤不已。但家康本人卻一直悶在本城的卧房中,和佑筆丞慶琢不斷推敲新的人事安排,直至新娘抵達城門外。
    身邊既無下人,也無其他家臣,家康突然搖著扇子道:「先鋒就定為酒井忠次和石川數正吧,把他們部將的名字讀給我聽。」說完,輕輕閉上眼。
    慶琢顧不上擦拭額頭的汗珠,一邊翻著桌上的冊子,一邊讀道:「跟隨酒井左衛門尉忠次的是:松平與一郎忠正、本多廣孝、松平康忠、松平伊忠、松平清宗、松平家忠、松平康定、松平信一、松平景忠、牧野康成、奧平美作、菅沼新八郎、菅沼伊豆守、菅沼刑部、戶田彈正、西鄉清員、本多彥八郎、設樂越中。」
    「內藤彌次右衛門呢?」
    「是石川數正屬下。」
    「哦,那麼,數正手下有內藤彌次右衛門、酒井與四郎、平岩七之助、鈴木兵庫、鈴木紀伊……好,主力呢?」
    「松平甚太郎、鳥居彥右衛門、柴田七九郎、本多平八郎、神原小平太、大久保七郎右衛門、松平彌右衛門,共七人。」
    「如此,你認為哪支隊伍最強?若你為敵人,你首先會進攻哪一部?」
    「眼前還不好說。」
    「哦。好,好。那麼,聽一聽留守人。」
    「酒井雅樂助正家、石川日向守家成、鳥居伊賀守忠吉、久松佐渡守俊勝……」
    慶琢讀到此,家康突然揮手道:「再加上青木四郎兵衛。剩下的就是中根平左衛門、平岩新左衛門、本多作左衛門、本多百助、三宅藤左衛門五人了吧。」
    「正是。」
    「好。三奉行就是大須、高力、上村。」
    「接下來是一般足輕武士和雜役人等。」
    「知道。植村出羽、渡邊半藏、服部半藏、大久保忠佐都歸入此列。」
    「已歸入了。」
    「天野三郎兵衛歸入貼身侍衛之列了嗎?」
    「是。」
    「旗手、船監、糧監、稅監、領地屬官統領、書狀奉行,還有醫士、廚監、財監……」正說到這裡,外面傳來人潮湧動的聲音。德姬終於到了。
    慶琢猛抬頭道:「好像到了……」
    家康皺起眉頭,另道:「慶琢,聽說有人認為我被尾張守套上了枷鎖?」
    「絕無此事。」
    「你未聽到過此種說法?」家康苦笑道,「信長現在如決堤之河,其勢無人能擋。大概不久就會有密諭下來。」
    「您是說,他就要進京了?」
    家康點點頭,又微微笑了。「慶琢,我也是水呀。但我還不是洪流。我只是水,只要有一點空隙,我就能不聲不響滲透進去。吉田城攻了下來,田原也在我手中。下面要流去何處,想必你已猜到了吧。」
    「是。哦,沒有。」
    「接下來,我要經曳馬野向掛川進發……」說到這裡,他眯縫著眼睛,望著窗外的藍天。「緩緩流淌的水,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只要那水不停流淌,終歸會匯成瀑布,匯為洪流。慶琢,不能著急,要有耐心,松平氏會慢慢變成大河。」
    「是。」
    「我從今以後不會性急,卻也要一刻不停。」
    此時,走廊下傳來腳步聲,貼身侍衛天野三郎兵衛跑了進來:「主公,他們一行人已到,請您示下。」
    「哦。」
    「新娘已經在二道城梳妝完畢,等著拜堂。」
    「她情緒如何?」
    「剛進城時有點局促不安,但不久就穩定了。」
    「哦,為何局促不安?」
    「她……她好像是憋了尿。」
    「哈哈,是嗎?因為憋了尿,才局促不安?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那是在駿府城的新年宴會上。那時我站在廊上,對著院子就開始撒尿,但女子大概不能這麼做。我知道了,這就過去。」家康開心地笑著,回頭看了看慶琢,又小聲叮囑道:「今日到此為止吧。不可泄漏此事。」慶琢心領神會地捲起了桌上的簿子,小心翼翼放進柜子中。
    信長的長女究竟長相如何,又會說些什麼呢?家康一邊走向書房后的更衣室,一邊想,忽感一陣烏雲襲上心頭。他忽然想到了極力反對這樁婚事的築山夫人。她會帶著何樣的表情和自己並肩而立呢?她為何就不能明白丈夫作為一個男子應有的胸襟呢?
    織田家的陪嫁在大廳里堆積如山。家康落座后,佐久間信盛便立刻開始宣讀禮單。瀨名姬的表情並不像家康所擔心的那麼難看,她緊緊地盯著坐在對面的德姬。德姬身旁站著老嬤嬤和隨從,她天真地一會兒看看夫婿信康,一會兒瞧瞧信康的姐姐阿龜。不愧是統領尾張、美濃兩國的織田信長的長女,絲毫未被家康和他身後眾多岡崎老臣的氣勢嚇倒。
    讀完禮單,佐久間信盛坐下,開始宣講祝賀兩家長期結好之類的話題。信盛停下后,老嬤嬤悄悄碰了碰德姬的衣袖。德姬昂然點點頭,看一眼家康,雙手伏在地上,道:「父親大人在上,阿德請父親多多關照。」
    「哦,真是個好孩子!請多關照。」
    德姬嫣然笑了,然後又轉向瀨名姬。瀨名姬頓時慌張得眨起眼來。
    「母親在上,請多多關照。」
    「好,好。你好好服侍他。」
    「是。」應一聲,德姬忽略了阿龜,望著並排而立的岡崎老臣,但似乎忘記了說辭。「這……」她輕輕歪著腦袋,道,「各位。」
    「在。」
    「辛苦你們了。」
    「是。」
    瀨名姬突然變了臉色。在這座城池中,即使是她,也從未如此輕率地對老臣們說話。家康也猛吃一驚,但險惡的氣氛很快就被新婚夫妻間天真無邪的對話驅散了。
    「信康君。」
    聽到德姬叫自己,雙拳放在膝蓋上的信康慌忙應道:「阿德。」
    「我們要和睦相處。」
    老嬤嬤驚慌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信康回答道:「嗯,我們一起去玩吧。」他站了起來。站在信康身邊的平岩新左衛門急忙扯了扯他的衣襟,但信康卻道:「不要管我——來,阿德,那裡有大鯉魚呢。」
    「哦。」德姬也站了起來。
    座中眾人頓時爆發出爽朗的大笑。因為與信康牽著手的德姬如此溫順,很像個聽話的妻子。家康也高聲笑了起來。
    信康最關心的嫁妝好像是大鯉魚,他和德姬站在蓬萊台上的大桶面前,道:「啊,好大的鯉魚!」德姬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大鯉魚,禁不住瞪圓雙眼,點頭表示贊同。
    「關於那幾條鯉魚,主公信長有口信捎來。」佐久間信盛對高聲大笑的家康道。
    「噢,送過來的是活鯉魚。真難得。」
    「是。這是生長在木曾川中的大鯉魚,有倖存活至今。其中一條代表大人您、一條代表信康公子,還有一條代表我家主公,請大人精心飼養,常常觀賞。這是我家主公親口所言。」
    「真是好雅興。那麼我也趕緊去看看。」家康站起身,走到大桶的旁邊,「噢,真是難得!真稀罕!」
    他一邊讚歎,一邊輕輕摸了摸信康和德姬的頭。「久三郎,趕緊將這珍稀之物放養到池中。讓金阿彌負責照管。真是難得呀,一定要精心餵養。」
    久三郎一邊答應一邊走了過來,他看到鯉魚后,不禁轉過頭去。顯然,他也從這巨大的怪物身上,感受到了濃姬在岐阜城所感受過的那種不快。
    鯉魚被放到池中,信康牽著德姬的手直跟到院中,直到看著那三條鯉魚率領眾多小魚在水中悠遊,才輕鬆地回到大廳。
    當夜,岡崎城籠罩在婚禮的氣氛之中。
    經由命運的安排,小夫妻就如同兩隻鶴,因為找到了遊玩的夥伴,十分開心。他們住在靠近築山御殿的東城。
    家康此時已經不再認為,自己的人生將在這個小小城池走到終點。信長佔領美濃后,已經開始悄悄策劃密詔之事。家康如不與之呼應,便不能和信長共展雄心。實際上,家康已經在悄悄準備。他命令書狀奉行調查敘位任官的情況,並向京城的近衛前久、吉田兼右等人送禮,托他們幫忙周旋。通過敘位任官脫離土豪的地位,然後吞併遠江,進而逐漸滲透至駿河……到時,便可以讓信康據守岡崎城。我手握遠江之時,也便是信康據守岡崎本城之日。想到這裡,家康對德姬更是另眼相看。
    他特意安排母親於大夫人、繼母戶田夫人和自己坐在一起,讓德姬與她們見面。
    六月中旬后,佐久間信盛不辱使命回到岐阜城,而岡崎的家臣們也逐漸從婚禮氣氛中淡出,恢復了往常的生活。
    這一日,家康前往菅生川游泳。游泳是鍛煉身體的最佳方法,每到夏天,他總會抽時間去游泳。他這天盡興歸來后,忽然聽到本城的廚房傳來不合時宜的歌聲。家康知道那是醉酒後的喧鬧,不禁眉頭緊皺,他拍手叫人。
    「大人。」下級武士內藤彌七郎出現在門口,規規矩矩伏在地上。他臉上醉意朦朧。
    「彌七,此處為何喧鬧?」
    「婚禮結束后,眾人餘興未了,故而還在慶賀。」
    「還在慶賀?」家康沒有立刻訓斥,他壓低嗓門道:「是誰的命令?經我允許了嗎?」
    「是鈴木久三郎。」
    「久三郎?」家康歪頭回憶起來,他在想是不是自己醉后失言,才如此吩咐過。事實上,家康在家臣們眼中一直過於簡樸。婚禮前四五日,家康發現自己的飯碗里,除了上面覆蓋著的一層薄薄的蕎麥,裡面全是白米。他苦笑著叫來廚監天野又兵衛。「又兵衛,你們是否認為我吃麥飯,乃過於吝嗇了?」
    「哪裡。小人不過是在大人的飯碗里少放了些蕎麥而已。」
    「哦。就如此罷,不過你也要好好思量思量。現正值天下大亂,衣食無著者,舉目皆是。這種時候,我怎能貪圖享樂?一定要諸用節儉,這也是為了早日迎來太平必須付出的代價。明白了嗎?絕不可奢侈浪費。」家康如此一說,下人們也就不敢再言。
    「久三郎……你叫金阿彌過來。」彌七郎心領神會地站起來去叫金阿彌。廚房裡的喧鬧越來越厲害,眾人甚至好像連掌燈都忘了。
    「大人回來了。今天又承蒙賜酒,真是喜出望外,多謝大人。」金阿彌比彌七郎醉得更厲害,光光的腦袋都已通紅。
    「你好像喝醉了。」
    「是。我也……不愧是織田公特意送過來的赤部諸白美酒,絕對無可挑剔。」
    「你們擅自打開了織田大人送過來的諸白美酒?」
    「是啊。還有下酒菜,難得嘗到木曾川的大鯉魚……」
    「等等,金阿彌!」
    「哦?」
    「大鯉魚?……織田大人所贈的那三條大鯉魚?」
    「不,是三條之一。啊呀,那真是肥嫩的河鯉,味道美極了。」金阿彌用手摸了一把嘴唇,跪在地上。
    家康一時面無血色。
    倘若信長送過來的那三條分別代表他自己、女婿信康、家康的鯉魚被家臣們煮吃了,而且還個個爛醉如泥……定是有某人指使,這內中定隱藏著強烈的深意。如果此事傳到信長耳中,信長必會認為是家康故作此態,他和信長之誼無疑將受到傷害。
    「金阿彌。把廚監天野又兵衛叫來。」
    「啊?」金阿彌終於看到家康一臉嚴肅。他慌慌張張站起來,踉踉蹌蹌奔了下去。
    「主公,您叫我?」天野又兵衛來了。
    「不必多話。那大鯉魚究竟是誰做的?」
    「是小人。那天下稀罕的大鯉魚,小人抱著終身難忘之心,動了菜刀。」
    「哦,你想要終身難忘?那麼,是誰的命令?」
    「不是大人您嗎?」
    「你一會兒就知道究竟是不是我了。是誰將鯉魚撈起來的?」
    「是鈴木久三郎。久三郎說已經得到了大人的許可,就跳下水去了。啊呀,好一陣格鬥。」說到這裡,他壓低聲音道,「他還嘟囔著:不要動,織田尾張守,看我不把你捉住煮了吃……」
    「好了。」家康不耐煩地用扇子一揮,「叫久三郎來!」他一邊說,一邊猛地站了起來。
    「難道……久三郎沒有得到您的許可……」
    「好了。你們也不能將吃進去的魚吐出來。不要對人提起,只叫久三郎到這裡來。」
    「是。」天野匆匆退了下去,廚房裡的喧鬧聲頓時停止。
    家康牙咬得咯咯響,他取過大薙刀,抖掉刀鞘,使勁揮舞起來。渾蛋!特意吩咐他好好照看,居然違抗我的命令!
    內藤彌七郎提著燈籠進來,驚恐地望著家康,燈光照在薙刀的刀刃上。
    家康喘著氣,盯著暮色漸濃的庭院。「彌七!」
    「在。」
    「久三郎怎的還不來?叫他快來。」
    「大人想殺了他?」
    「哼!我今日絕不能放過他。你如敢阻止我,一同問罪。」
    「是,我立刻去叫。」彌七郎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惶惶跑了出去。
    家康手持雉刀站在當地。有人將久三郎驅逐了嗎?他忽然想。那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對織田氏的憤怒。不僅僅是久三郎,但凡有骨氣的家臣,無不認為家康的隱忍是對信長驕矜之氣的縱容,暗地裡心懷不滿。人間之事也如同季節輪迴,有它必然的潮流和走勢。無論家康如何解釋,告訴他們松平人無法與織田氏抗衡,家臣們就是不服氣。久三郎不過此中一人而已。家康面對著大門。只要久三郎一來,家康就準備大喝一聲,嚇他落荒而去,只要有一絲可能,他就想放久三郎一條活路。
    一隻蝴蝶不知打哪裡飛來,繞著燈籠轉圈子,就是不離開,如久三郎一般倔強,家康不禁黯然。
    「主公!」正在此時,後面的樹叢中傳來呼喊聲,家康驚訝地回過頭去。
    「我不願看到您的卧房被鮮血玷污。鈴木久三郎已經備好必死之心,就不去您房中了。」
    「渾蛋!」家康顫抖著雙肩怒喝。他本想嚇跑久三郎,不想久三郎反而大步流星向走廊方向而來。家康的胸中又燃起了怒火:「你為何抗我命?」
    久三郎雙手插在衣帶中,抬頭望著滿天繁星。
    「怎麼不說話?不後悔嗎?」
    「不後悔。」久三郎回道,「是為了主公才作此決定。織田大人既當作兒戲,我們也以兒戲待之。」
    「你不覺得你的做法會給兩家之誼蒙上陰影嗎?渾蛋!」
    「您這話毫無道理。大人和織田有兄弟之誼。對方兒戲,我們也報以兒戲,何談破壞情誼?」
    「幾條大鯉魚就讓你如此氣惱?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雅量,不能領會織田大人的好意?」
    「大人害怕織田氏,所以才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錯。鯉魚是活物。那麼大的鯉魚,要是在寬闊的大河中倒也罷了,養在池水中,遲早會悶死。那時,主公就會以臣下照顧不周為由而加以訓斥。而且,死魚是不能吃的。織田大人送這種東西過來,可謂居心不良;我們不如趁它活著的時候吃了,也算充分享用了它。久三郎自會欣然赴死。鯉魚肯定也在我肚中,為它死得其所而高興不已。」說完,久三郎來到廊前,坐下,伸長了脖子。
    「哦!你倒能言善辯。但我豈能饒你?」家康穿上木屐,來到久三郎身後。「彌七,水。」
    他叫道。他想讓內藤彌七郎阻止自己,但沒想到,彌七郎應了一聲,端過一盆水,澆一些在家康的薙刀上。家康狠狠地瞥了一眼彌七郎,又將視線轉向久三郎。
    久三郎好像真的作好了赴死的準備;而彌七郎看到家康怒氣沖沖,認為他生氣理所當然,根本沒打算阻止。他甚至還提著燈籠來到走廊下,肅然而立。
    家康拭去額上的汗珠。他不得不重新開始考慮了。縱使冒著生命的危險,鈴木久三郎也要對一條鯉魚表示憤怒——這鯉魚真的值得他這樣做嗎?
    「戰死疆場倒也罷了,但為了一條鯉魚而死……你不覺得不值嗎?」
    久三郎睜開眼,望著家康。他的眼神十分清澈,正如他的內心。「主公,戰死很容易,但平常為主公效命卻很困難,父親經常這樣教我們。」
    「我沒問這個。我是問你,為了一條鯉魚而死,算是效命嗎?」
    「當然。如果我認為自己錯了,早就逃之夭夭了。我認為是為主人效力,引頸赴死。」
    「你已經深思過了?」
    「久三郎不死,早晚會有人赴死……當然,這只是小事,還不是最重要的。」
    「小聰明!」
    「因為是所畏懼之人送來的禮物,就不會算計一條鯉魚和一個家臣的價值大小,這樣的主公豈可懷天下之志?為一條鯉魚所制,如何得天下?久三郎的死若能讓主公識得天下……僅此足以欣然赴死。無論對方是何用心,器量畢竟是器量,鯉魚畢竟是鯉魚。沒有任何東西比人更寶貴,更有價值,請主公明鑒。」家康手持薙刀,微微笑了。
    「但那件事和這件事又有不同。久三違抗了主公的命令,不可饒恕。請主公賜久三一死。但也請主公以後不要再發出如此荒唐的命令。請……請快些殺了我!」
    「彌七!」家康叫過彌七郎,「不殺他了,撤刀!」
    「久三,是我無德。今後,我下命令時定會謹慎。今日之事,且付之一笑。」久三郎猛地伏倒在地。
    「你說得好,元論是誰送過來的,鯉魚畢竟是鯉魚……我在接受信長君好意之時,也不應放鬆警惕。長路遙遙,家康今後就只把鯉魚當作鯉魚!」
    說完,家康徑自邁上走廊。久三郎仍然伏在地上,紋絲不動。星光暗淡,看不到他顫抖的模樣。但他抬不起頭,早已泣不成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31
第八十章 曳馬野之圍


    永祿十年秋至元龜元年(一五七零。)春天,整整三年時間,可以說是尾張之鷹和三河之鷲縱橫馳騁的歲月。
    永祿十年十一月,織田信長從鷹野回歸途中,悄悄將正親町天皇派來的密使迎到家臣道家尾張守家中,得到了進京之機。同月二十,他又迎娶武田信玄之女做了長子奇妙丸信忠之妻。如此一來,又鞏固了自己的後方。此時,這對小夫妻僅僅十一歲。次年七月二十八日,信長終於以擁立足利義昭為名,實現了渴望已久的進京大計。
    這次進京之途可謂長路漫漫,距在田樂窪取今川義元之首已有八年。在這八年中,信長先是和三河之守松平家康結盟,接著滅掉了美濃齋藤家族,然後籠絡甲斐武田信玄,在防備伊勢北島的同時,將最小的妹妹市姬嫁給近江小谷城的淺井長政,可謂費盡心機。
    已故將軍足利義輝之弟在其兄被松永久秀殺后,一直流浪于越前、近江一帶。信長擁立義昭進京,首先將把持京城實權的三好人驅趕到了攝津、河內一帶,次後於十月十八,擁立義昭為征夷大將軍。無疑,義昭不過是信長的傀儡,信長已掌握了實權,終可號令天下了。
    在此期間,三河之鷲松平家康也在一步一步鞏固自己的地盤。
    永祿十年十二月,家康得到敕許,改姓德川。
    當時的家康時稱藤原後裔,時認源氏後代。如直接稱源氏,則有損平氏後裔信長的面子,家康思慮再三,終於改姓為德川。德川姓氏源於新田源氏,但家康並未取「德」字,而是用「得川」二字。後來,家康將松平氏祖先太郎左衛門親氏德阿彌作為他的遠祖,方才改姓「德川」。據傳,家康的祖先得川親氏為了逃避上野鄉里戰亂,改名德阿彌,並化裝成時宗僧侶,遊歷諸國,最後入贅賀茂郡松平村,方才定居下來。
    親氏德阿彌中的「德」字,除隱藏著「得川」中的「得」字,也是為了不忘舊姓。總之,「德」蘊藏的豐富含義,引起了家康的無限遐想。他一方面有以德平天下之意;一方面也表明自己乃源氏之後,如信長發生萬一,則可以取而代之,號令天下。
    永祿十一年年末,和武田信玄分割了駿河、遠江的家康,被稱為德川左京大夫源家康,時年二十有七。想到信長三十五歲就成功進京,家康不禁熱血沸騰,他無疑也想施展抱負。
    正月就要來臨,家康仍然身在軍中。他已經進軍到遠州稻佐郡井伊谷的城山,離曳馬野城二里半之遙。住在曳馬野城內的是飯尾豐前的遺孀。
    「作左,我要在正月之前入曳馬野。」家康道。
    此次行軍的主奉行,乃本多作左衛門重次。他頭戴方巾,鎧甲外披著布羽織,坐在篝火旁。看到家康的身影,他猛地站起來,將自己坐的扶幾推到家面前。「聽說主公與飯尾豐前的遺孀相熟。」
    「哦。是我在駿府時的幼年好友,是個很要強的女人。」
    作左衛門望著營寨外波光粼粼的濱名湖。「今晚進攻如何?」
    「不必。她會歸降,她應恨氏真。」
    作左衛門看了一眼家康,默默地給篝火添著木柴。北風中,劈啪作響的木柴騰起濃煙,從家康身邊向城山方向飄去。「作左,你知道她丈夫豐前為何被氏真害死?」
    「不知。」
    「人們本以為豐前會在桶狹間一役中戰死,實則平安無事,但竟遭到氏真的懷疑,認為他私通織田氏,甚至懷疑他和我有秘密往來……」
    作左衛門似聽非聽的樣子,躲避著煙霧。他比家康更了解,飯尾豐前是如何在中野河原被氏真欺騙至死的。
    不知道家康從前和那個女人究竟有過什麼關係,但據說豐前曾經非常懷疑他的妻子。當年豐前在中野河原因為氏真送命時,曾經喃喃道:妻子恐怕要攜城池獻給三河野種了……然後才氣絕身亡。而家康現在陳兵在此,等待著豐前的遺孀前來歸降,看來豐前臨終前所言,並非捕風捉影。事實上,主力中的年輕武士們對此已經心懷不滿,議論紛紛了。
    「聽說主公在駿府時,曾經和未出嫁的飯尾遺孀有染。」
    「嗯。我也聽說了。主公那時更想要當時叫阿龜的飯尾遺孀,而不是築山夫人。」
    「無論以前怎麼樣,總不能因為那種事情而拖延戰事。如果沒有人主動出擊,我們只能在這井伊谷中過年了。」
    年輕氣盛的本多平八郎忠勝最為不滿。這天他看到對方依然城門緊閉,絲毫不見動靜時,也不待家康的命令,道:「我去看看。」便帶著幾個隨從,出了陣。而家康對此還一無所知。
    「作左,一個女人駐守的城池!我們有必要去摧毀一座明知會歸順的城池嗎?」
    「但是主公,恐怕那只是您一廂情願?」
    「我一廂情願?」
    作左看了家康一眼,又轉臉盯著濃煙。「聽說飯尾的遺孀是個十分剛烈的女子。」
    「哦。是個要強的女人……」
    「若裹足不前,她怕不會前來歸順。」
    「你的意思是要進攻?」家康苦笑著道,「再等等,必有使者前來。」
    作左衛門又沉默了。傳言似乎是真的。他不禁為家康擔心起來,擔心他因為女人而看不清現實。他認為,正因那個女子剛烈,被先夫懷疑和家康有染,不經一戰,她是決不可能向家康投降的。其實,不僅作左衛門這樣想,本多平八郎、鳥居元忠和神原小平太等,都有這種想法。如此滯留下去,今川氏真的大軍一旦越過小笠壓過來,將會有什麼後果?家康在這個問題上似乎遲鈍起來。因此,眾人才請求作左衛門向家康進言,要求立刻進攻。
    「作左,煙太濃了,再添些柴木。」
    作左一邊彎著腰添木柴,一邊想,家康要是早些到民居中支好帳篷就好了。如果他繼續留在此處,萬一平八郎之事傳開,就大事不妙了……正想到這裡,隊伍中忽然出現一陣騷動。
    「作左,發生了什麼事?」
    作左衛門向家康施了一禮,向人群走去。「嚷什麼!吵到主公了。」
    「左衛門,你來給我評評理。」一隻手被大久保忠佐拉住的神原小平太,帶著哭腔對作左道,「平八郎的部下前來報告,說平八郎忠勝被出城的敵人包圍,處境危險。我們能袖手旁觀嗎?能眼睜睜看著平八郎被殺而無動於衷嗎?」
    「不要嚷!」作左衛門扭過頭,果然看到一個下人坐在角落裡,喘著粗氣。
    「平八郎是從哪裡發起進攻的?」
    「他直奔敵人的正門,報上名字,然後開始叫罵,問城裡還有沒有活人,他本多平八郎忠勝一人前來了,如果有活人,就出來迎戰……」
    「結果就有人出城迎戰了?有多少人?」
    「被三百多人團團圍住,像個阿修羅一般瘋狂揮舞著長槍……」小平太又嚶嚶哭泣起來。
    「雖無主公命令,但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平八郎被殺。我已經準備好受罰。讓我小平太去吧。」
    「不行!」身後傳來家康的聲音。小平太暗叫一聲糟,卻也毫無辦法。作左衛門慢慢回過頭去,發現家康正瞪眼盯著眾人。
    晨霧慢慢散了。看到家康已清楚了眼前這一切,小平太跪在地上,放聲大哭:「主公,主公。請派人前去接應平八郎。他被敵人團團包圍,危在旦夕。」
    「不!」家康吼道,「作左,平八是受誰之命前去進攻的?他為何敢擅自前去?」
    「在下對此一無所知。」
    「你以為這樣就與你無關了?小平太也好好聽著:你們休得慌亂,我自有道理。」
    「主公!」小平太又喊叫起來,「現在情勢危急。您怎麼訓斥我們也不為過,但平八郎忠勝……」
    「你是怕他會戰死?」
    「如果讓他在這裡戰死,必將有損我軍威名。平八郎已得伊賀八幡的神示,說他是三河珍寶、英名遠播的名將……主公,請您稍後再責罵我等。請——」
    「你若是執迷不悟,殺無赦!」
    「主公就這樣眼看著平八郎被殺而坐視不管嗎?」
    家康手按刀柄,大步走到小平太身邊,突然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小平太本能地「啊」了一聲,全身發抖。
    周圍變得黯淡,晨霧湧上前來。
    「你們從何時開始無視軍紀?你們怎麼就不能懂我半分,聽從我的命令?」家康說到這裡,終於轉變了語氣,「我反覆告誡你們,單槍匹馬乃是匹夫之勇。用弓箭、薙刀打鬥的時代快要過去了,現在是火槍的時代。軍紀嚴明的軍隊方能取勝。我屢屢叮囑,你們就一點也不能領會嗎?如不服從我的命令,別說平八郎,就是小平太、彥右衛,我也決不輕恕!要記住,德川的家臣決不止你們幾個人。」
    「……」
    「平八即使突破重圍回來,違反軍紀之事仍不可恕。被我殺是死,戰死也是死。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你們明白嗎?」
    無人應答。伏在地上的小平太緊咬嘴唇,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作左,你好好看管這些年輕小子。如再有膽敢違抗命令者——殺無赦!」說完,家康大步走了開去。眾人一時默默無語。
    「啊呀,火快滅了,快加木柴。」作左衛門道。篝火重新熊熊燃燒起來。
    「我說過,主公定會生氣。」他雙手交握,冷冷道。「但飯尾的遺孀明知是平八郎,居然主動出來迎戰,太出乎我預料了。」
    「你身為奉行,為什麼不替平八郎說句話?」一直默默不語的大久保忠佐突然轉身對作左衛門道。忠佐是大久保常源、硬漢新八郎忠俊之侄。
    「不能火上澆油。他早晚會息怒。」
    「如果平八郎戰死後主公才息怒,那還有什麼意思。」
    作左衛門看了看忠佐,道:「平八會戰死嗎?」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戰死?」
    「我怎麼不知道!正因為知道,我才沒阻止他。他雖有勇無謀,但對於逼近自己的危險,卻能知其一二。」
    「那你剛才所說竟是何意?」
    作左衛門緩緩搖搖頭道:「我本以為,主公是對飯尾遺孀舊情難忘而遲遲不進攻,並為此而不快,但我好像錯了。」
    「因為舊情難忘?」
    「是,我曾這麼想。主公和築山夫人不和,他如今身體強壯,年紀輕輕,定然內心寂寞。向那個女人賣個人情,展示自己的能力:如何,以前的三河孤兒回來了……哼,年輕人必有這種想法。但主公考慮的,好像不止這些。」
    作左衛門剛說到這裡,一直跪在地上的小平太突然站了起來,拿過槍。「我去。」
    「等等。」作左衛門並不起身,「你還想繼續激怒主公嗎?」
    「我必須去,我心已定。」
    「你的決定太輕率了。我已經說過,平八郎不會死,你沒聽明白嗎?」
    「他不能死,我要去。如果是平八郎和小平太兩個,主公也許就不忍下手了。小平太決不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眼看著平八郎被殺而無動於衷。」
    「小平太!你太輕率了,主公怎麼會讓平八郎戰死?」
    「但他不是說,決不饒恕平八郎嗎?」
    「那不過是一時的氣話。他會消氣的。如果主公想殺平八郎,只是因為你對主公的侮辱,主公決沒有那麼糊塗。」
    小平太站住,身體微微地顫抖著。四周更加陰暗,只有各處的篝火分外清晰。「我還是要去。」小平太向帳外走去。但他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怪物似的。「什麼人?」
    他的叫喊聲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本多作左衛門飛速站起身,奔到帳外。小平太的槍尖正指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像是村人家的孩子。讓作左衛門大感驚奇的是,少年在槍尖下並未瑟瑟發抖,單是圓睜雙眼,眼神極不尋常。他破破爛爛的褲子里露出了大腿,因為天寒而凍得通紅,腳上穿的是一雙破鞋。
    「怎麼了,小平太?」
    「這個小子竟敢向帳篷里窺探!」
    作左衛門走近那個少年,道:「這裡不是遊玩之處,快去!戰事一起,難免會傷及你。」
    那個少年突然一撩被晨霧打濕的額發,道:「我是前來見三河的家康公的。」
    「你來見主公?你有什麼事?」
    「這事不能對家臣說。快帶我去見家康公。」
    「主公現在很忙,沒空見你。快走!」
    少年搖了搖頭:「不見到他,我就不走。這裡原本是我的城池。」
    「你的城池?」作左衛門心中一沉,「好吧,我去看看。你跟我來。」
    「你是誰?」
    「主奉行本多作左衛門。」
    「哈,竟是鬼作左。我聽說過你。若是你,我倒可以講。」
    作左衛門回頭看了一眼小平太:「小平太,不要想太多。平八郎馬上就會回來。不要去了!」他嚴厲地說完,便帶著少年回到家康大帳前,「來,坐下。你是井伊谷主人直親君的遺孤?」
    少年凝視著作左衛門,點了點頭。
    「好像叫萬千代……是嗎?」
    「是。」
    「你來見我們主公,有何事情?你有何憑據證明你是萬千代?」
    「在見到家康之前,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就不能讓你見他。」作左衛門毫不相讓,又親自向火中加了些木柴,「天冷。來,暖和暖和。」
    「鬼作左。」
    「你想好再說;如不想說,就不要叫我。」
    「我不應該懷疑你,我是想前來投奔家康公。」
    「哦,你想來投奔主公?那也應該有憑據。把憑據給我看看。如果我覺得合適,就讓你見他。」
    「我雖不能給你看憑據,但我可以告訴你,我身上帶著什麼。」
    「哦,說來聽聽。」
    「曳馬野城的女主人吉良夫人的筆函。」
    「吉良夫人……」作左衛門不禁拍了拍膝蓋,「對了,夫人其實就是你的姑母。」他終於明白了家康之所以將軍隊推進到井伊谷,卻不正面進攻曳馬野城的用意了。我真是糊塗了!被城主年輕時候的戀情蒙住了雙眼,作左想。現在,他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羞恥。
    萬千代的父親井伊直親也因氏真的猜疑而送了命。氏真甚至懸賞黃金買萬千代的人頭。主公猜測萬千代或許藏匿在附近,如能找到他並拉攏他,就可以抓住稻佐、細江、氣賀、井伊谷、金指一帶的民心。主公的志向已經從遠江指向駿河……作左衛門雖然了解家康的志向,卻忘記了這塊土地上還有一個被氏真追殺的名門之後。
    「原來你是夫人的侄子。我明白了,我帶你去見主公。跟我來!」作左帶著萬千代鑽進帳中。帳篷中光線黯淡,家康正就著兩個燭台,在如雪齋畫的地圖上圈點著。「主公,您盼望已久的使者來了。」
    「什麼,使者來了?」
    「是,萬千代,請到這邊來。」
    那少年毫不猶豫地大步走到家康面前。家康吃驚地望著他。「你是井伊谷直親的兒子?」
    「是。我叫萬千代。希望從此能為大人效勞。」
    「你此前一直藏匿在曳馬野城中?」
    「是。一直四處躲藏,疲於奔命。」
    家康凝視著萬千代,點了點頭。面對氏真日益加深的猜疑,少年只能四處躲藏,可謂歷盡千辛萬苦。家康彷彿看到萬千代身後站著年輕的吉良夫人。家康喜歡吉良,吉良也肯定不討厭那時的竹千代。如果今川義元沒有外甥女瀨名姬,如果瀨名姬之父關口親永不竭力撮合,那麼家康的妻子恐將是阿龜。但後來,阿龜嫁給了飯尾豐前,家康娶了瀨名姬。現在,他還要和自己愛過的女人兵戎相見。近日,家康從歸順他的伊賀人中挑出一個機靈些的,秘密派往吉良夫人處。他的內心是複雜的,卻不希望此事過於張揚。
    家康向城中派遣密使,首先是因為地處濱名湖畔的曳馬野城,對於希望進一步控制整個駿河、遠江地區的他來說,乃是兵家必爭之地。曳馬野一旦被毀,戰後重建,便將需要大量的時間和人力,那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看到氏真的沒落已成必然,經過信長的斡旋,家康與信長最後達成協議:武田據駿河,德川有遠江。如果遲緩一天,就有可能讓武田氏的勢力滲透到德川氏的勢力範圍。
    當然,家康也想放過吉良夫入,也想到了即將並人德川領地中的領民們的心情和希望。
    「如果讓氏真殺了井伊萬千代,那就太遺憾了。」若這樣傳話給吉良夫人,她也許會派萬千代為使者,正式前來歸順,家康想。但現在站在家康面前的萬千代,完全不像一個體面的使者。
    「你姑母難道沒派你為使者?」
    萬千代盯著家康,搖了搖頭:「我曾經勸說她歸順大人。但姑母說她了解您,叫我不必多嘴。」
    「哦。那麼……」
    「她說,既然你如此仰慕,就帶一封書信前去。大人您看到這封信后,一定會收下我……」萬千代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進濕淋淋的布袋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個包成雙層的物什來。
    「方今天下,唯織田大人,大人您……我曾經對姑母這樣說過。姑母也同意我的看法。我想成為大名,報殺父之仇。請收下我。」
    家康接過信,在燭台下展開。本多作左衛門蹲在家康腳邊的炭火旁,瞌睡起來。
    〖謹奉此書。
    亂世浮塵,不堪遙望;興亡之事,終難思議。
    萬千代如霜中枯葉,孤苦無依,特遣之往君處。值此井伊谷之春,願君榮光無限。
    乞盼他日黃泉下終能一見。
    春霞燦爛日,小松已不在。
    曳馬野城畔,晨光依舊否?〗
    讀完,家康不禁掩卷長嘆。信中無一字談及降服,有的只是無限的傷懷和感慨,甚至能感受到絲絲寒意。他慨然道:「萬千代,你勸說你姑母時,她有何反應?你原原本本道來。」
    家康這麼一問,萬千代奕奕有神的眼睛望著搖曳的燭光,道:「我說氏真現在是姑父的仇人,為保家族平安,也應歸順大人。說到這裡,姑母終於笑了。」
    「她說什麼?」
    「她說我還是個孩子,不懂大人之間的事……我再說下去時,她終於流淚了,說,如果她投降,您會嘲笑她……」
    家康驀然醒過神來,發現萬千代早已潸然淚下。
    「姑母曾說她喜歡您。」
    「哦。」
    「她本以為能夠依靠義元公安穩度日,但後來發現不能了。興亡改變了人們的命運,就如同樣的雨水,春雨和冬雨也是不同的。」
    「哦。」
    「她說冬雨要越冷酷越好。如果在此歸順了您,成為溫潤的春雨,還不如變成冰冷的雨雪。那樣,她更能長留在您心中。」
    「好了!」家康慌忙打斷萬千代,他已經不忍再聽下去。是的!她還是少女時代的阿龜,那個要強的女子……居然去勸降這麼一位女子,他不禁為自己的殘酷後悔莫及。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她每天都在往日戀情的傷痛中度過。丈夫死後,如果再投降了舊日的情人,痛苦無疑會加倍。
    「我姑母……」萬千代好像又想起什麼,「我姑母還說,如果我姑父活著,她大概早已將您迎進城去。現在卻不能這樣做,她有苦衷……」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說。」
    「請給我一百足輕武士。既然姑母無論如何都不肯獻城,那就由我去攻曳馬野。」
    家康沒有回答。還有那樣的必要嗎?家康已經明白了吉良夫人的心思。顯然,她裝作躲在城中不出來,實際上是要把家臣一個個打發走,最後自殺。真是一個惱人的女子!她知道,與其降后侍奉家康,不如剛烈地死去,那樣能更久地活在竹千代心中。那樣一來,竹千代大概終生也忘不了她。
    「平八好像回來了。」看上去已睡著的作左突然抬起頭,「主公,本多平八郎回來了。您要殺了他?」
    家康還是沒有回答。他在搖曳的燈光下輕輕地閉著眼,活像一尊雕塑。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32
第八十一章 築山發威


    元龜二年,德川家康的長子信康十二歲,他代替父親在岡崎城接受了家臣的新年祝福。岡崎城裡,松平次郎三郎信康身旁坐著受家康之命輔佐他的平岩七之助親吉。而家康正在曳馬野一帶建造新城池,大部分家臣都跟到那邊去了。
    從家康祖父時便為松平氏效力的老臣,如酒井雅樂助正親、鳥居伊賀守忠吉、大久保常源等,早早便集合到大廳,他們無不喜氣揚揚。鳥居忠吉已是滿頭白髮,而大久保常源則脫落了牙齒,說話時都要先咽口唾沫。他們的話題時而追溯到五十年前,時而回到今日的光榮,隨後又回憶起過去的苦難歲只。
    「聽說主公要將曳馬野改名為濱松。」
    「真如同做夢一樣。今川氏坐擁駿河、遠江、三河,當年何等榮耀,如今皆已成過眼煙雲。等著吧,早晚有一天,氏真會在駿府為主公表演蹴鞠。」
    「無論是蹴鞠還是歌舞,都是遊手好閒之徒所好,那是敗落的根本。」正在閑談間,久松佐渡守到了,眾人不禁又回憶起於大夫人離開岡崎城時的悲痛情形。
    雖是正月,天氣卻難得的溫暖,梅花已經盛開了。改裝過的書院的窗戶,迎著太陽閃閃發光,不時有小鳥的影子映在上邊。
    巳時四刻左右,十二歲的次郎三郎信康和與他同齡的夫人德姬進來了。
    眾人立刻停止了交談,跪伏在地,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信康和夫人德姬年正青春,二人並肩站在一起,看上去仍顯稚嫩。家臣們依次致了賀辭,接下來開始斟酒。
    「廣忠公第一次娶親時多大年紀?」鳥居忠吉開口道。
    「哦。我記得那好像是十二歲。」大久保常源歪著腦袋,掐指算著。
    「如此說來,也要向少主夫婦講授一些夫妻之事了,雖然平岩七之助是個鐵骨錚錚的武士。」
    「少主應該知道那些事,那是人之常情。」
    「不不,正因為是人之常情,講授才更顯得重要。任由他們自然發展,不定又會導致內庭混亂。」
    「不如趁今日托老嬤嬤去做這件事。」
    正說到這裡,只見德姬帶過來的一個侍女捧著酒壺過來了。
    「你是少夫人帶過來的侍女吧?少主開始進出少夫人的房幃了嗎?」常源大大咧咧地問道。
    小侍女一時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這……」她歪著腦袋,然後突然滿臉通紅。
    「去過了嗎?」
    「去過……啊,不。」
    「究竟是去了還是沒去?」
    「還沒有。」
    「他們關係不和?」
    「不……」小侍女有些為難,將酒壺放在眾人面前,伏在地上。在她看來,小姐也到了思春的年紀,卻有人在有意地阻止此事。那便是次郎三郎的生母築山夫人。
    開始時,築山夫人對天真的德姬尚有好感,但自從次郎三郎搬進本城,德姬也跟了進去之後,她的態度突然發生了變化。
    德姬和次郎三郎一同搬進本城,理所當然就成為了內庭的主人。
    「我是家康的夫人,除了我,還有誰能住進本城?」築山夫人曾經對家康表示過不滿,但家康充耳不聞,只是淡淡道:「讓年輕人負起重擔,你輕鬆些吧。」事實上,家康並不是出於此種考慮,他是不想讓次郎三郎整日里聽築山夫人說教。但築山聽到家康的答覆,開始不斷去看望內庭的兒子。每次去,都會告訴次郎三郎,與德姬親近還為時尚早。
    十五六歲之前,女子比男兒發育得快。最近,德姬身上已經明顯地透露出嫵媚的女子氣息。正因如此,從織田家陪侍過來的小侍女們都暗罵築山。
    「是嗎?還沒有?那我老頭子不得不說上一句。你看少主,已經長大成人了。」常源不依不饒。小侍女滿臉通紅地點了點頭,離去了。
    祝酒結束后,次郎三郎似乎坐不住了,問平岩親吉道:「可以去了嗎?」親吉點點頭。
    「阿德,來。我肚子餓了。」次郎三郎催促著德姬,與她一起站了起來。站起身來的德姬比次郎三郎個子高些,看上去二人像是姐弟。
    「三郎。」當他們並肩向走廊走去時,傳來大久保常源的聲音。
    「大久保前輩?」
    「讓我老頭子再看看你們倆站在一塊兒的樣子。噢,多麼相配的一對兒。三郎,少夫人還沒有懷孕吧?老頭子我想看到你們的孩子,再離開這個世界。鳥居老人也這麼說……」
    「還沒有,不過會有的。你不要凍著了。」次郎三郎絲毫不覺羞澀,和德姬攜手向內庭走去。到了卧房,次郎三郎小心翼翼地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德姬,道:「阿德,老人們想看到我們的孩子。」
    「我聽見了。」
    「怎樣才能有孩子,你知道嗎?」
    德姬溫柔地望著次郎三郎,隨後將視線轉向水壺中冒出的熱氣。
    「阿德,你似還不知呢。」
    「是不知。」
    「我知道。但可能還為時尚早。我來把你心裡想的事情說出來。」
    德姬又盯住信康,從她眼睛里能感受到些微嗔。
    「為什麼不說話?德姬,你害羞了?」
    「你的問題太讓人難堪了。如果夫人知道,會訓斥你。」
    「你怕我母親訓斥?你如今是這座城池的女主人了。」次郎三郎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打開窗戶,伸手摺下一枝梅花。
    「摘掉窗邊的梅枝,就可似望見遠處的風光了,真好!」
    「阿德,我有時真想拔出刀,把這一帶的樹砍個精光。」
    「噢,天啊。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父親不讓我出征——親吉,親吉!」次郎三郎叫過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平岩七之助,「你再去求我父親,讓他允許我今年出征。」
    「是。我會再去請求的,但您的馬術還不熟練。現在最重要的是訓練。」
    「好。那麼吃完午飯後,我們立刻去練馬。」
    「不行。今天是新年,明天才能訓練。您不能隨便更改主公定下的規矩。」平岩七之助認真地說道。
    「哦。」次郎三郎點了點頭,「好吧,你先退下,我和阿德有話說。」
    「是。飯菜馬上就呈上來,少主和夫人先說話。」七之助站了起來,對一同跟過來的小侍女道:「你也下去吧。」
    「阿德!」次郎三郎待二人下去后,一屁股坐到窗下,道:「你過來,我要把這枝梅花插在你頭髮上。不要害羞,只有我們兩人。」
    德姬順從地依偎過去。次郎三郎彎下腰去聞德姬頭髮上的香氣,一邊道:「你大概知道如何才能生出孩子吧。來,在我耳邊悄悄告訴我。」
    德姬悄悄將手放到自己肩上,正好和次郎三郎的手碰到了一起。「不知道。」她有些怨意地搖著頭。次郎三郎的言行越像個孩子,德姬就越悲傷。自八歲那年嫁過來,她一直和信康朝夕相處,展眼已是四個年頭了。
    他就是自己的丈夫。大概是因為她心中一直這麼想著,德姬已經無法想象沒有次郎三郎的人生是什麼樣子。比起父親、母親和濃姬夫人,她對次郎三郎更為親近。以前她經常生氣或撒嬌,但從去年深秋開始,德姬像是忽然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每當次郎三郎毫不介意地從背後蒙住她的眼睛,或者碰到她的臉頰、脖子,她內心總是一陣陣慌亂,好像在期待什麼。但次郎三郎一接觸到敏感的話題,總是一臉孩子氣,今天仍然如此。德姬的身體不禁扭動起來,她也不知為何,忽然掉下淚來。
    「啊?」次郎三郎發現了德姬的異常,「你傷心了?我做錯了什麼,阿德?」他湊到德姬的臉上,「不要哭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我不問了,不要哭了。」
    「不!不!」聽到次郎三郎孩子般的語氣,德姬不禁猛烈地搖著頭,「我不是因為你問了這個問題才哭。」
    「你有其他傷心事嗎?阿德,今天是新年。你告訴我,究竟是誰欺負你了?」
    「不!有時候流淚是因為歡喜。」
    「噢,那麼說,你很歡喜?」
    「是。因為三郎這麼溫柔地把梅花插到我頭上。」
    「哦,原來因為這件事,你早點說嘛。嚇了我一跳。」次郎三郎說完,猛地拉過德姬,掏出紙來為她擦眼淚,「我們是夫妻,對吧,阿德?」
    「是。」
    「是夫妻,就必須和睦相處。把你的手給我。」
    德姬忽然興奮起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興奮,只是覺得,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成為真正的夫妻了……她十分羞澀,又充滿期待。
    次郎三郎緊緊抱住德姬,嘴唇湊到她耳邊,輕輕說道,「阿德!我,喜歡阿德……」
    「我也喜歡三郎。」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呵斥聲:「三郎,你在幹什麼?」那是前來道賀的築山夫人。
    「啊,母親?」次郎三郎抱著德姬,獃獃地回首看著築山夫人。
    「你在做什麼,三郎?」築山夫人的聲音尖銳起來。家康一直對她避而遠之,再也沒有比眼前這對小夫婦擁抱在一起的情景更讓她受刺激了。「三郎是這座城池的總大將,就該有總大將的樣子,顯示出威嚴。快放開阿德!」
    「不,我不放開!」次郎三郎天真地搖著頭,「阿德是我的妻子。抱她也不算過分。是吧,阿德?」
    「阿德!」築山夫人只得將目光對準德姬,「太不像話了,居然在我面前摟摟抱抱,快放開!」
    「不,不!阿德,不要放開。」
    但德姬滿臉通紅地撥開了次郎三郎的手。築山夫人不願意進來,氣呼呼地站在門口。如果不是老嬤嬤此時端上飯來,她無疑會瘋狂叫罵起來。看到有人來了,她也不得不撇著嘴,勉強走了進來。「新年到了,祝你們新年好。」
    「也希望母親平安。」
    「三郎。我也想在這裡用飯。」
    「哦。給母親盛飯。可以嗎,阿德?」
    「為什麼連這種事情都要問阿德?三郎可是這座城池的總大將呀。」
    次郎三郎像個孩子一樣擺擺手。「不不。我雖然是大將,卻不管內庭的事。阿德是內庭的大將,事事都得經過她的允許。可以嗎,阿德?」
    「請您盡情享用。阿德會讓人送飯到這裡來的。」德姬道。
    築山夫人突然轉身對阿德道:「阿德,你說話要謹慎。」
    「是。」
    「縱然你是信長的女兒,也要注意分寸。我是三郎的親生母親,家康的正室。」
    「是。」
    「連我們吃飯,你都要一一示下?」
    德姬不知道築山夫人在說什麼。不過是因為次郎三郎如此問,她才順口回答,夫人為什麼氣成這樣呢?德姬望著築山夫人,默默不語。如果她再繼續回話,築山夫人恐會更加生氣。
    「你為何不答,阿德?難道因為我出生於破落的今川之家,你就看我不起?」
    正在此時,平岩親吉一邊大聲咳嗽一邊走了進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也來湊熱鬧。上酒!」
    既然平岩七之助親吉在座,築山夫人也就不好絮絮叨叨地訓斥德姬了。吃飯時,築山夫人不時看看七之助、德姬和次郎三郎。佛龕上方掛著日出圖,旁邊擺放著龜鶴、紅白點心等,一派新年的喜慶氣氛,只有築山夫人異樣的表情顯得格外刺眼。
    七之助親吉覺得,這或許暗示著某種不吉。待吃完飯,他故意加重語氣,道:「今年對於少主非同小可。主公已經屯兵濱松城,很快就要與已揚鞭到駿河的武田家的地盤接壤了,也許還要進京。少主因此要刻苦練習,文武雙全才好。」
    築山夫人氣呼呼地起身。在今川義元處沒有得到官職的家康,如今竟要陪伴信長進京了。而信長的女兒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想到這裡,她簡直要發瘋了。
    「親吉!」
    「夫人?」
    「我不想打擾你訓話,先告辭了。」
    「您走好。」
    「主公真令人費解,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織田氏的家臣。你們也滿意了吧,可以陪著織田信長一同進京了。」
    七之助低頭不語,待夫人的腳步聲遠去后,他才面露笑容,看著次郎三郎。
    用完膳,七之助催促下人們一同退到了隔壁房間。在七之助親吉看來,他們也該做真正的夫妻了。因為築山夫人的來訪,德姬有些快怏不樂。根據七之助的經驗,此時讓他們二人獨處,是最好不過的。次郎三郎不知該如何安慰德姬,但他又不願讓侍女們聽到德姬不滿的話和哭泣。如果下人們將此事透露給德姬的隨從,便有可能傳到信長的耳朵里去,恐將給兩家之誼蒙上陰影。
    親吉和侍女退下后,次郎三郎站起來伸伸懶腰,到窗邊坐下。「阿德,我向你道歉。你要忍耐。」他比父親家康更加敏感。如果是家康,此時可能選擇沉默,但次郎三郎卻衝口而出。這並不是說他劣於父親,而是因他閱歷簡單,不似家康經過那麼多的艱難困苦。「母親一向性情乖僻,喜歡胡說。你不要生氣。」
    聽到這些話,阿德伏到地上。
    「你又哭了。是歡喜的眼淚嗎?阿德……」德姬應了一聲,點點頭,感覺今日次郎三郎對她格外溫柔。「我了解她。你不要擔心。」
    「哦。阿德是個聰明人,應該能明白。」
    「如果織田氏滅亡了,三郎又不和我親近,我也會傷心的……」
    「不要談這個了。啊,太陽被擋住了,天空都黯淡下來了。我們來玩牌吧,叫大家一起來。」
    「不,我只想和三郎單獨在一起。」
    「哦。那也好。」次郎三郎大步走過來,伸手去扶德姬頭上的梅花枝。「梅花歪了。」
    德姬嫣然一笑,用袖子遮住眼睛。
    「上次去岩津打獵……」
    「那時很冷。」
    「對,我們在山腳下草叢中吃午飯時,突然跳出一隻野豬——」
    「你用箭射死了它……我已經聽過兩遍了……」
    「兩遍……我說過兩遍了嗎?但既然開始說了,你就聽著吧。」
    「是。那是怎麼回事?」
    「我接過北原喜之助遞過來的弓箭,正要射出一箭,七之助跳出來,挺槍攔住了我。我生氣地問他為什麼不讓我射,他說大將不應做危險之事。」
    「對。要知道事情有多危險。」
    「到夏天,我還要去菅生川游泳。父親說狩獵和游泳這兩項最能磨鍊人。我絕不會輸給父親。」說著說著,他像想起什麼,對德姬道:「你的父親信長公……」
    「嗯。在美濃……」
    「聽說是你父親教我父親游泳的,你知道嗎?」
    「不知。」
    「那我說給你聽。父親在熱田時,你父親來訪,然後教我父親在寒冬的水中游泳。那是我父親第一次游泳。」
    「啊,寒冬……」德姬的心情終於轉好。聽到在寒冬遊泳,她輕輕皺了皺眉頭。這時空中傳來異聲。松樹梢響起風聲。
    「現在居然有雷聲。」
    「雷?……大概是風吧。和歌里說,雷是夏天的景物。」
    「不,那的確像是雷聲。」
    次郎三郎站起來,正要走向走廊,這時從北方的天空中,一道紫色的閃電掠過頭頂,接著傳來一聲震撼大地的雷鳴。
    「啊!真可怕……」德姬驚恐地依偎到次郎三郎懷中。
    春雷又響了幾聲,漸去漸遠。天色依然陰沉,德姬緊緊抱住次郎三郎,始終不敢鬆手。剛開始她十分恐懼,但次郎三郎的雙手輕柔地放在她肩上,恐懼漸漸消失,她心中又喜又憂。風還在呼呼地狂嘯,他好像還在等待接下來的雷聲,雙手放在德姬肩上,獃獃地站著,一動不動。許久,終於開口:「雷聲向南去了……」
    「不……」德姬仍然緊緊抱住次郎三郎。
    「阿德怕雷?」
    「嗯。」
    「我不怕。聽到那種聲音,我會勇氣備增。」
    「那……那是因為,三郎生性勇敢。」
    「阿德不勇敢嗎?」
    「我是女子呀。」
    「哈哈……女人是溫柔的。是嗎?」
    「三郎,我們永遠這樣下去吧。」
    「啊……」次郎三郎本想笑,但突然有些吃驚。他感到喉嚨發乾,聲音則彷彿變成了別人的,有些沙啞。這是為何?他歪頭想,但他還不到理解這一切的年齡。他感到心中有一種情愫,如夏天的烏雲一般在涌動,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來吧!我緊緊抱著你,把你的身體揉碎。」他跪在地上,雙手用力。
    「啊!」德姬發出疼痛的叫聲,依偎了過去。
    次郎三郎忽然感到頭腦發熱。無論他如何用力,似乎都攙扶不起德姬那柔軟的身體。觸摸著那綿軟無比的身體,次郎三郎忽然湧起慾望。
    德姬的頭深埋在次郎三郎胸前,輕輕搖動著,黑髮在他的脖根晃動,耳朵彷彿紅梅花一般嬌艷。次郎三郎看到那嬌艷的耳朵,禁不住有些眩暈。意志漸漸遠去,他再也無法控制心中的好奇……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32
第八十二章 內庭之道


    德川家康站在還沒有清掃完畢的庭院中,眺望著角樓。「事畢后,我們去賞梅吧。」他轉身對本多作左衛門道,「二月或三月初,我們就要和織田公一起進京。我進京以後,你暫且駐守此處。」作左衛門顯得越發成熟穩重了。但他仍時常與家康說笑,當然這並不妨礙他仰慕家康。「主公要賞梅?在這座城池裡有兩個人正在賞梅呢?」
    「是岡崎的三郎嗎?」
    「不,我是說您和飯尾夫人——」
    「休得胡說!」家康怒道,「總是胡言亂語,今後要注意分寸。」
    「哈哈哈,胡說?主公您比我更在行,作左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好了,住口,你的話實讓人生怒。」
    實際上,吉良夫人已在此城的箭倉附近縱火自焚,連一塊骨頭都沒有剩下。一個烈女,眾人無不這樣想。倘若他們二人在駿府時就能在一起,那個女人將會有另一種人生。在她自焚的地方,還殘留著一株被燒焦了半邊的梅樹。未被燒到的那一面,卻開滿了白色的花朵。
    「作左,砍了它。」
    「留著吧。看到它,就想到人事滄桑……說不定這其中還有佛陀的力量。」說完,作左又道:「主公,平岩七之助來函說,岡崎的三郎次郎和德姬,已經圓房了。」
    「三郎?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作左?」
    「是。」
    「你以為三郎如何?這裡並無外人。你不妨直言。」
    「這……」作左看了看四周。「主公太忙,不能守在少主身邊。即使他天資聰穎,若是放任自流——」
    「的確如此。我也一直放心不下此事。我此次進京,將你也留在岡崎如何?」
    「恕難從命。作左不適合駐守岡崎。在下有在下的用武之地。」
    「作左,一味勇猛並不算是真正的男子。你也要照管些內庭之事。我想任命你、高力清長和天野三人留守岡崎。」
    作左像沒聽見似的,起身道:「主公,梅花正開得好。您在這老梅樹底下稍事休息,我馬上叫他們端麥茶來。」
    「這梅花真的很美。曳馬野城……不,這株濱松城的古樹,定有三百年了吧。」家康被那株老梅吸引住了。
    「端麥茶來!」作左朝著新落成的廚房叫道。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手上托著質樸的茶盤,茶盤上放著茶碗。
    看到那個女人,家康頓時臉色大變。
    那女人越看越像在此死去的吉良夫人。細長的眼睛、緊閉的嘴唇,就連膚色和身量……家康竟忘了去接茶碗,只是獃獃的。女人頓時滿面緋紅。就連這羞答答的風情都像極了吉良。家康忽覺一陣寒意襲來:難道世上真有靈魂?但四周很明亮,能清楚地看到那女人胸脯在起伏。難道她還沒有死?
    家康終於接過茶碗,小聲問道:「你叫什麼?」聲音顫抖著,小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那個女人從容回道:「我叫阿愛。」
    「阿愛?你是誰家的女兒?」家康又問。
    一旁的本多作左衛門笑著插嘴道:「西鄉彌左衛門正勝的外孫女。」
    「什麼,彌左衛門的外孫女……太像了!」
    「像誰?」作左衛門惡作劇般接過話茬,隨後對那名女子道,「你陪主公說說話吧。」
    「是。」女人順從地跪到地上,「奴婢是彌左衛門的外孫女、義勝的妻子。」
    「哦,原來已經不是姑娘了。」
    「已經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義勝的妻子?」家康又嘆了口氣,發現作左衛門在一旁偷偷發笑。「味道不錯,再來一碗。」
    「是。」女人從容退了下去。
    「作左,為何發笑?」
    「因為在下忽然想到主公的祖父清康公的事。」
    「什麼事?」
    「他和水野忠政戰後結盟時,看到了忠政的夫人華陽院,於是索要過來,帶回了岡崎城。」
    「此事有及我先輩,不許戲言!」
    「哈哈,我只是在比較主公和清康公究竟誰更豁達、大膽。」
    「住口!如果是敵將,我決不客氣。但如果是家臣的女人……」
    這時阿愛又端上茶來,二人立刻噤口。
    「阿愛,今年多大了?」家康問。
    「十九。」
    「好了,下去吧。」家康仰脖喝了一口,將茶碗遞還那個女人,他感覺自己的雙頰火辣辣的。「作左,休要調笑,否則絕不輕饒!」
    聽到家康這麼說,作左衛門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主公,您別生氣。您忘記了一件大事。」他笑嘻嘻的,用手指著身後嶄新的房屋,「新城落成后,需要女人來管理。彌左衛門的夫人為什麼要讓她的外孫女前來幫忙,主公您思量過嗎?」
    「為什麼?」
    「你忘記了,阿愛是個遺孀。」
    「她死了丈夫?」
    「彌左衛門的女兒嫁給了戶冢五郎大夫忠春,生下阿愛。後來她又回到外祖父家中。不久前她的丈夫則戰死沙場。主公您竟忘了?」
    「哦,原來是他……」
    「彌左衛門夫人認為,她的外孫女也許會在新城的內庭派上用場,於是派她前來,但一直無幸見到主公,我才特意安排她端麥茶上來。無論出身、品性,還是家教,都無可挑剔。讓她到內庭去,如何?」
    「你也想算計我?」
    「主公言重了。」
    「先讓她到內庭當差,至於能否管住眾人,以後再說。」
    「是。主公真是好福氣。請您慢慢觀察吧。」說到這裡,作左衛門站了起來,「我們該走了。」
    不知何時,天空變得一片湛藍,幾條玉帶似的白雲飄浮在空中。陽光下的濱名湖在寒冷的風中泛起陣陣漣漪。
    「聽那松風。」
    「希望這城池的內庭不出亂子才好。」
    「你說什麼?」
    「我只是說,如果在下沒有妻室——」
    「那又怎樣?」
    「我就可以娶阿愛了。」
    家康苦笑著去踢腳邊的小石子。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阿愛的身影。也許是阿愛讓他想起自己少年時的夢想和情感。
    「女人須要多多接觸,才能知其真心。」
    「你又在說笑。」
    「天下女子如此多,總不能個個都擁有。所以,若有人能用算盤撥拉出哪個女人具有良好的品質,並在她額頭上刻上『女丈夫』三字,那就好了。」
    「不要胡言,男女之事怎能用算盤計算呢?」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來到家康卧房前的庭院中。這裡已布置好泉水假山,地面也清掃過了。
    「主公,有一個人您要見一見。請先坐下。」作左用手指著旁邊的石頭,然後對著裡面大聲叫道:「半右衛!半右衛來了嗎?」
    只聽一聲「來了」,本多半右衛門從裡面跑了出來。他在走廊邊坐下,低頭問道:「您一向可好?」
    家康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作左衛門,輕聲道:「你又要耍什麼花樣?」
    「是。本多豐后守廣孝聽說主公新城落成,知道主公身邊可能缺些什麼,因此將為您保存之物原物奉還。」
    「什麼東西?我不記得讓豐后替我保存過什麼。」
    「那就奇了……」
    「半右衛!」作左衛門作勢道,「再那個樣子,我宰了你!到底有沒有保存,你把那個東西拿出來讓主公著一看,不就行了嗎?真是啰嗦!」
    「是。我馬上把她叫來。」家康盯著二人,默然不語,他已猜到了個大概。
    不一會兒,半右衛就帶著一個女人回來了,「阿萬姑娘,到這邊來。」他的表情很是莊重,讓家康感到不可思議。
    「大人,您還好嗎……」阿萬的聲音有點發抖,卻像冬天的池水一樣清澈。
    「是你?」家康喃喃道,盯了一眼作左,方才回問,「你還好嗎?」
    「好……好。大人看起來很是健康。」
    「好,再說吧。你先去歇息。」
    為了逃避築山而藏身於本多豐后家中的阿萬,已經出落得十分艷麗,和先前判若兩人。
    「右衛門也下去吧。」
    「是。您明白豐後為您保存的東西了嗎?」
    「多嘴!」
    「是。」阿萬戀戀不捨,她想要說些什麼,但還是和半右衛門一起退了下去。
    「作左,你以為我會為此感到高興嗎?」
    「這不像是主公您說的話。」
    「哼!」
    「為主公當差,並不僅僅是努力完成主公的吩咐,有時也要做些出格之事……這種時候,就要請您高抬貴手。」
    「連女人的事情,你們也要過問……」
    「主公難道不想再奪取其他城池了嗎?如果只想擁有小小岡崎城,一個兒子已是足夠。」作左衛門也彎腰在走廊上坐下,緊視著家康。
    家康亦緊盯著作左衛門。家臣的話,有些應該聽,有些則不應該聽。作左現在所言,無不發自肺腑,值得家康聽取。
    去年年末升為貼身侍衛的井伊萬千代端茶進來了。看到家康和作左默默相對,萬千代也靜靜地在門邊坐下。寒風吹得松樹梢嗚嗚作響。
    「萬千代,下去吧。」半晌,家康才示意萬千代。
    「你想讓我多生兒女,作左?」家康輕聲問,他的表情很嚴肅。
    「先主廣忠正是因為有了主公您,岡崎人現在才能在濱名湖畔欣賞風景。如果駿府的氏真多有幾個好兄弟,駿府也不至於走向滅亡。但主公先前親近女人的方式,卻並不讓人稱道。」
    家康苦笑了一下,馬上又恢復了嚴肅。作左關於男女之情也要精於算計的說法,深深刺痛了他。迎取正室固然多為機關算盡的策略聯姻,但無論是哪裡的大名,到了娶偏房的時候,就根本不問出身和賢愚了。
    「女人本來……」作左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並不是作為男人的玩偶而生在這個世上的。」
    「你是說我在玩弄女人?」
    「難道不是?您碰過的女人,哪一個得到了幸福?」
    「唉。」
    「她們都受傷離去。這些事主公您再清楚不過了。」家康聽到這裡,趕緊避開了眼光。他眼前浮現出在此城中自殺的吉良夫人的影子,還有築山、可禰和阿萬……他不但給她們帶去了傷害,也在自己內心深處留下了傷痕。
    「作左,我真不知該如何對待女人。」
    「那就請主公聽我幾句。請您變得更冷酷些吧!」
    「要我變得無情?」
    「正是。女人天生是為了生孩子,並將孩子們撫養成人。事實如此。天地自然之理,不會因人的意志而改變。」
    家康看著作左,他的眼裡仍然充滿困惑和猶豫。作左挺身道:「主公真是個怪人。您看看周圍高高聳立的松樹,您看看這座城池。只要有根,有土地,枝葉就能繁茂,樹梢就能鳴響。松樹會因為人情而生存嗎?」
    聽到作左所言,家康轉過臉去,若有所思。他對於作左衛門的話似懂非懂。與天地自然之理比起來,人情往往微不足道。但人情不也包含於天地自然嗎?想到這裡,家康又困惑起來。「這麼說,你是讓我變得無情起來,將那松樹根拔掉,是嗎?」
    「正是。主公要深刻了解女人的根性,不要有婦人之仁。」
    「有理。」
    「讓她們生孩子,讓她們致力於撫養孩子。那才是天地的本性。口舌之仁,決非真正的仁心。」
    「哦。」
    「主公需要孩子,岡崎的三郎需要兄弟,而女人的願望也是生兒育女……」
    作左像是站在槍尖前一般,目光銳利,掰著指頭數說,「如果主公遭遇不測,而夫人果真是女中豪傑,那才是最大的善因。希望主公能夠不斷加強自己的根基,就不要繼續在女色上無謂地浪費精力了。」
    家康終於放聲大笑起來:「我明白了。哈哈,有理有理。」
    「哈哈哈,不知不覺就如此了。那麼,在下該去巡視箭倉了。」將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說完,又恢復了平日的沉默,這就是鬼作左的作風。
    作左離開后,萬千代立刻過來了。「大人,您何時進京?」
    「嗯?」
    「神原小平太和本多平八郎說,這次進京可不一般。他們說大人要和織田大人一起對付越前的朝倉義景……是真的嗎?」
    家康似乎心不在焉,沒有作答。
    「大人,讓萬千代也舉行元服儀式,讓小人出征吧。」
    「你去告訴他們,今晚的膳食端到內庭去。阿萬來了,我要去她房裡吃飯。」
    「是。」萬千代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垂頭喪氣。
    家康脫掉木屐,站了起來。如果將阿萬正式接入內庭,那就相當於向築山夫人挑戰;但若是將本多豐后特意送來的阿萬遣回去,恐也不妥。「作左的意見倒不錯。」家康進到木香飄溢的卧房,突然怔住了。他聽到了女人嚶嚶的哭泣聲。
    家康對那聲音很熟悉。那是阿萬,剛強而聰明的阿萬。她顯然偷偷聽到了家康剛才對萬千代所言。家康快步走過去,打開隔壁房間的格子門。這個房間離走廊很遠,光線暗淡,彷彿黃昏一般。阿萬慌忙抬起頭來,她的臉如同黃昏的花朵。家康不自覺比較起阿萬和阿愛來,究竟誰更美呢?
    阿愛長得很像吉良夫人,端莊嫻雅;而阿萬則長著一張氣質出眾的瓜子臉。一個是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是將終生託付給自己的女子。
    「阿萬,你聽到我方才說的話了?」
    「是。我擔心大人會罵我。」
    「我為何要……罵你?」
    「因為大人不喜歡女人惹是生非,可能會讓我回去。」
    家康故意裝出嚴肅的樣子。不要有婦人之仁——他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左的話。「阿萬,不妨明告訴你,我最是討厭搬弄是非的女人。」
    「奴婢知道。」
    「男人考慮的事情和女人不同。如果位置顛倒,不但會影響我自己,也可能影響你整個家族。所以,你們絕不可在男人面前多嘴。」家康忽然感到有些心虛。因為如此一來,就相當於向阿萬道出了對築山夫人的強烈不滿。
    「是……是。」阿萬非常溫順,「這些事情,我都已明白。」她的睫毛閃爍著朝露般晶瑩的光澤。
    家康想輕輕地抱起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冷眼看著阿萬。他的冷靜,大概是已到一定年紀的緣故。是啊,我已遠非少壯男兒了,但為何還能欣賞女人的柔情?家康想著,冷冷地開口道:「退下去吧。記住,這裡不是女人應來的地方。」
    阿萬順從地施了一禮,退了出去。空氣里留下了她身上的芳香。
    她會是生育兒女的女人嗎?家康心裡一邊喃喃著,一邊坐回桌前。
    桌子上放著家康的軍事案條,還只是個初案,沒有經過佑筆之手,他只在反覆考慮。十幾座不能掉以輕心的城池。究竟派誰留守岡崎城,派誰駐紮濱松?目前武田信玄一邊與越後上杉氏對峙,一邊與相模北條氏爭奪駿河餘下的地盤。在此期間,家康可以和信長一同入京,並與越前朝倉氏展開決戰。但其後的走勢,他還不甚明確。
    家康突然想到祖父和父親失敗的原因。他已經比在守山一役中被刺致死的祖父,多活了將近三歲。想到變幻莫測的脆弱人生,想到作左方才所言,家康還真想多要幾個兒女。
    信長似乎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一下子就娶了三個側室。那決不是因為荒唐,而是為了應付人生無常的襲擊,才作出的一箭雙鵰之舉。家康開始從全新的角度考慮關於女人的事情,直到萬千代來報告膳食已經備好。
    來到內庭,膳食已準備完畢,酒壺也已擺好。而捧著酒壺坐於一旁侍奉的,是中午曾為家康奉過麥茶的阿愛。阿愛旁邊,則坐著滿臉嚴肅的阿萬。
    家康瞥了一眼阿愛,冷然地問道:「誰令上酒的?」
    「是廚監天野又兵衛的吩咐。」
    「告訴又兵衛,城雖落成了,但還遠遠不夠。酒太奢侈了。」
    「是。我會轉告他。」
    「還有,」家康打開了飯碗的蓋子,道,「白米太多了,告訴他只放八成則可。」
    「是。」
    「三菜一湯。你們也不可忘節儉。貧民百姓都吃些什麼,你們知道嗎?」家康轉向阿愛,道:「阿愛?」
    「在。」
    「你到我身邊來吧。你不需要現在回答我,你一時還忘不了戰死的丈夫。等我從京城回來,你再答覆我。來,愣著做什麼?盛飯,快……」
    事情太過突然,阿愛慌慌張張地捧來了托盤,阿萬則獃獃地看著家康。家康在她的注視下,慢慢地嚼著米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38
德川家康.3.天下布武


第八十三章 天下布武


    元龜元年(一五七零),春。
    耀眼的陽光灑滿了走廊和庭院,布谷鳥的叫聲時近時遠。
    織田信長穿戴得格外整齊,端坐於卧房。送往伊勢各神社的安撫狀上,都由他親自蓋上「天下布武」的大印。木下秀吉——曾經的那隻「猴子」表情有些駭人,在一旁微微地笑著。
    信長已不再是以前的信長,他平定了近畿和伊勢地區,正如他的大印「天下布武」所宣稱的那樣強大、威嚴。而秀吉亦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藤吉郎。經過數次大會戰,憑藉他傑出的才能和表現,秀吉步步高升,如今已在今濱地區領有三萬石俸祿。
    「家康還好嗎?」信長問。
    秀吉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呵呵笑了。
    「古怪的傢伙,笑什麼?」
    「主公在二十二三歲時考慮的事,家康現在似乎也在考慮。」
    「你所指為何?」
    「繁衍後代之事啊。」
    「哈哈哈。原來是他染指侍女之事呀。對了,家康今年多大年紀?」
    「二十九歲。他比您小八歲。」
    「二十九歲,稍微晚了些。」信長不再言語,繼續蓋著印章。過了一會兒,他又忽然問道:「結果如何?」
    「此事不像打仗,可速戰速決;更非攻城略地,可立刻潰決如堤。」
    「你恐不知其中原因,可以將那理解為上天對他違背我信長的懲罰。」
    「不,他哪敢違背您。總是有女人前去遊說,大概不久就會——」秀吉其實有為自己辯護的意思。當初他背著信長,排除了眾人的阻礙,神不知鬼不覺娶了足輕武士頭領藤井又右衛門之女八重。
    想起當時情景,信長至今為秀吉的才能折服。猴子明知直接向又右衛門挑明定會遭到拒絕,便央求好友前田又左衛門利家先收八重為妾。
    藤井又右衛門一聽,又驚又喜。對方出身名門,又剛被信長提升為統領七田町的大將。
    「前田大人,您在說笑?」
    「你看我像在說笑嗎?」
    「在下明白了。我一定會說服八重,一定……」藤井痛快地應了下來,但早已和藤吉郎私訂終身的八重卻毫不領情。「前田大人已經有了賢惠、聰明、美名遠揚的阿松夫人。請您堅決拒絕這門婚事。」
    聽到女兒的話,又右衛門不禁臉色發青。一看他神色異常,利家就催逼得更緊。如此一來,能夠從中調解的,只能是又右衛門以前的部下、當時的廚監木下藤吉郎。
    猴子聽到藤井又右衛門向他拜託此事,在廚下鍋台旁裝模作樣地雙手交握。
    「你和前田大人是至交,能否替我向他道歉。八重死也不從呀。」
    「啊呀,那可不好辦。這本是樁不錯的婚事,大概她是因為害羞,你再去問問。」
    又右衛門只得頹然回去,但得到的答覆仍然如前。
    其間,藤吉郎則又跑到利家處,央求他「請再催逼一次」。於是在又右衛門勸說八重時,使者到了。「前田又左大人再無面目見人。即使刀兵相見,也要娶八重為妾。」又右衛門聽到使者的話,不禁起了切腹的念頭。
    正在此時,猴子前來拜訪。「怎麼樣,她回心轉意了嗎?」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老實的又右衛門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沒辦法。前田大人暴跳如雷,我準備切腹謝罪。」
    「什麼,切腹……那可不是個好辦法。你不如說你女兒已私下與人定下終,然後向他道歉。」
    「那不行,不能撒謊。前田大人是個明察秋毫之人。」
    「但也別無他法了。不如這樣,他若問那個人是誰,你就說是在下。之後的事,由在下來應付就是了。」
    「你?你可是當真的?」
    「不管認真與否,也別無他法。」
    又右衛門只得再次去拜訪利家,利家當然不會相信。「嗯?原來她已經與人私訂終身?那就沒有辦法了。但為慎重起見,我想知道那個人究竟是誰。」
    「是……是木下藤吉郎。」他真擔心利家會大光其火。
    「什麼?猴子?不是開玩笑吧?」
    「是……是。我也非常意外……」又右衛門不由吞吞吐吐。
    「我又左也是堂堂武士,罷罷,我也不強人所難。就讓我來做八重和猴子的證婚人吧。你有意見嗎?」
    一切都在猴子的預料和掌握之中。又右衛門根本無力提出抗議,只能心事重重地回來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前田又左都不願意嫁的八重,又怎麼可能答應嫁給猴子……然而當又右衛門憂心仲忡道出事情原委,八重卻二話不說,滿口答應。
    「這猴子,不但會作戰,對待女人也有一套,不可小覷啊!」信長得知這一切,不禁捧腹大笑。
    「你和家康談話時,斥退眾人了嗎?」信長蓋完印章,對秀吉道。
    「當然屏退了……」秀吉環顧了一眼四周,才繼續道,「老臣們都認為,此次進京實為討伐朝倉。」
    「有人發現這一點了?」
    「是。大多數人都已意識到了。」
    「那麼,是箭在弦上了。你現在做了些什麼?」
    「在下在濱松至岡崎沿途安排了二十三個小商販,讓他們散布謠言。」
    「什麼謠言?」
    「我讓他們四處宣揚:京城今年春天將很熱鬧,二條城燒毀后,將軍的府邸落成,皇宮建設也在進行之申。三河守將進京去賞櫻花。」
    「賞花之行當然甚是隆重。」
    「是。要讓百姓相信,三河、伊勢、尾張、美濃、近江地區,已是一派太平氣象。這是因為天下布武的蔭庇。」
    信長不禁皺起眉頭,訓斥道:「休要吹捧!這不像是你的習性。但離進京賞櫻花的日子不遠了。不,我們應該讓它早早到來。」說到這裡,信長吐了口氣。
    足利義昭被擁為征夷大將軍后,信長開始轉戰伊勢,讓次子信雄領受伊勢國司北畠(zai)具教的家業,三子信孝繼承神戶家。順利平定這兩個地區后,信長前去參拜了山田的大神官,「天下布武」的印章就是那時定製的。
    皇宮的衰敗自不待言,就是大神宮,也破落不堪。如果任由民心渙散,無論多麼強大的武力,也不能平息亂世——正是意識到這一點,信長才在定製「天下布武」印章的同時,開始修復皇宮。考慮到黎民百姓的困苦,此事不能操之過急,信長命島田彌右衛門和朝山日乘負責修復事宜,在兩三年內完成。
    實際上,皇宮比信長想象中更加衰落。宮牆崩壞,四周圍著竹籬和薔薇。正親町天皇和皇太子誠仁親王帶著兩位公主、五個女官,不到十個人,住在破敗的皇宮裡。其實天皇還有兩個女兒,但因為無處可棲身而讓她們住進寺院。據說經常有百姓家的孩子從崩塌的圍牆鑽進皇宮裡,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人影,只有一些葫蘆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
    信長的勤皇之心受到其父信秀的影響,但也和現實中的衰敗之景不無關係。怎能讓這種景象繼續下去?無論翻到歷史的哪一頁,都會清楚地發現:皇室的衰敗和天下的衰敗是緊密相關的。首先要正本清源!
    正因為了解信長的抱負和志向,秀吉更能捕捉到信長那一聲長嘆隱藏的意義。
    「眼下有礙賞花之行的是越前,要首先進攻那裡。」
    「是。我讓人散布傳言:此次進京,是為了收集古物茶器,而且會不吝錢財。」
    「收集茶器?」信長苦笑。足利義昭在信長支持下成為征夷大將軍后,立刻推薦信長為副。他卻堅拒了。如果他成為副將軍,越前的朝倉義景絕對不會服氣。義景也希望通過支持流亡中的義昭,為日後謀些好處。作為斯波氏之守,他的出身比信長高貴。
    「那個渾蛋看不清時勢。」
    「你是說義景?」
    「嗯。如果體諒您堅辭副將軍封號之心,他就該迅速進京才是。」秀吉笑道。
    信長仍然緊皺眉頭,撇了撇嘴。「你大概還沒猜中義景的心思。他以為我和將軍最近勢必發生衝突,才故意不進京。」
    「正是。一旦產生衝突,將軍顯然會去越前尋求義景的支持。那時,義景就能以擁護將軍為名與您一戰,但這正是他沒有看清情勢的表現。」
    信長打量了一眼秀吉,道:「猴子,我們到院中走走。」
    含苞欲放的櫻花上,灑滿春天的陽光。出了庭院,信長立刻登上假山的亭子。那裡視野開闊,城內景象一目了然,不必擔心有人打擾。
    「家康進京之事可以確定嗎?」
    「千真萬確。」
    「武田已不必擔心,伊勢也已平定……」信長自言自語地掰著手指頭,「猴子,你認為征討朝倉最應注意什麼?」
    「攻進北陸時,萬一淺井……」秀吉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信長凝視著天空。猴子又道:「本願寺雖和比睿山有來往,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防備淺井的偷襲。」
    信長半晌無語,然後咧嘴笑了。信長的幼妹——有閉月羞花之貌的市姬嫁給了淺井長政。夫妻二人如膠似漆,已經生下了兩個女兒,信長也一直在儘力關照他們。淺井會和朝倉勾結起來,偷襲織田氏嗎?
    「還有呢?」
    秀吉笑著施了一禮,道:「在下認為,不必從岐阜城帶去過多兵力,而應當設法在途中募集壯丁……」
    「在途中?你的想法是……」信長的聲調突然變得尖銳。此次進攻朝倉,他最憂心的就是軍隊的調度。既已讓人四處宣揚此次進京的目的,是為了檢查皇宮修復工程的進展和搜集茶器,那就不便領大軍前去。
    無論如何也不要讓人察覺此意。因此,應該悄悄進京和家康匯合,等到北陸地區的積雪融化,趁其不備,一舉擊潰朝倉。此計如能成功,那麼秀吉擔心的淺井和朝倉家的勾結之事也就不成了。因此,如何巧妙地調兵遣將,一直讓信長頭疼不已。秀吉看透了信長的心思和苦悶,於是提出在中途召募兵力。
    「說說看,究竟該如何做?」信長催促道。秀吉展顏一笑道:「您從小就很喜歡相撲吧?」
    「這和你的辦法有何關係?」
    「當然有。主公,您為近畿和伊勢地區帶來了太平,因此可借慶祝太平為名,在中途舉行相撲表演。」
    「哦。」
    「如此一來,那些懷有一技之長的浪人,定會蜂擁前來。您可以從中挑選有器量、武藝高強的……」
    信長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到底是猴子!」
    「地點就定在近江的常樂寺吧。立刻通告天下,讓那些浪人早早知道;然後假裝送運獎品,暗中送去兵器、糧草;接下來就可以欣賞相撲之名,帶領親信過去了。」
    「明白了,我明白了,猴子。」
    「您挑剩下的浪人,再由我們去接收。那些剛被選中的武士定會爭先恐後殺敵立功,而老兵也會毫不示弱。如此一來,北陸之戰必已……」
    信長聽到這裡,忽然仰望著天空,放聲大笑。他斥責人時聲音洪亮,笑起來也令人心驚,嚇得周圍松樹梢上的小鳥撲騰騰飛跑了。「哈哈哈,一邊欣賞相撲比賽,一邊進京賞花。好主意!哈哈哈!」
    談話結束,信長立刻下令在尾張、美濃和近江一帶舉行相撲比賽。賽事的主持是頗有威望的不瀨藏春庵。
    二月二十五,信長一行悄悄從岐阜城出發了。次日,他們進入了常樂寺。二十七、二十八兩日,從各地趕來的浪人逐漸聚集過來,整個常樂寺熱鬧不已。
    「聽說優者可以被選人伍,這可比得到獎品強多了。」
    「無論如何,我要讓信長公注意到我。」
    大力士們竊竊私語著。
    「就要天下太平了。要是沒有戰爭就好了。」
    「的確,織田大人乃是洪福齊天之人。」
    男女老少議論紛紛。信長耳中聽著這些話,悠然自得地在眾人中遊走。必須時刻傾聽百姓的聲音——這是信長一貫堅持的為政之道。
    相撲比賽於巳時正式開始。
    以前用來祭祀佐佐木氏家神的這個沙沙貴神社,如今僧房鱗次櫛比。寺廟中央的空地上,劃出了一個圈子以舉行相撲。四方柱和觀賞席上張好了帷幕。這一切無不反映出佐佐木氏(六角氏)的衰敗和織田氏的興盛。
    信長穿過人群,正了正衣裝,在席上落座。誰都沒有發覺他剛才就混在人群中,所以眾人一時都有些畏懼,齊刷刷地盯著信長。信長的神思卻已經離開了相撲,轉往他處了。
    此地西臨琵琶湖,背靠群山,信長不禁想在安土這天然要塞建起一座雄偉的城池。如果在山麓至內湖一帶建起街市,取消一切關卡,允許天下商人自由出入,那麼此處無疑會成繁華之地。岐阜城也不錯,但這裡離京城比岐阜更近。若派水軍駐守,依託比睿山,定能號令天下。平定天下應從收拾朝倉開始……想到這裡,信長舉目向賽場望去,只見長光河原寺的大進和百濟寺的雄鹿正面紅耳赤地對峙著,交纏在一起。
    曾喜好相撲的信長立刻被吸引住了。很快,以腰間力量見長的大進取得勝利。此時,雄鹿的弟弟小鹿飛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大進的腰帶……
    當鯰江來的相貌兇惡的又市郎昂然上場后,比賽逐漸進入高潮。浪人宮居眼左衛門被又市郎高高舉過頭頂,扔出了圈外。此時,青地與右衛門又沖了上來。他人如其名,皮膚青白細膩。二人是今天比賽中最為旗鼓相當的對手。他們微微下蹲,肌肉如鐵塊般隆起。雙方雖然都渴望馬上戰勝對手,但沒能分出勝負,決鬥拖到了次日。還有兩人——大唐正權和深尾又次郎也是棋逢對手,比賽同樣被拖到次日。這兩天艷陽高照。因為比賽是在佐佐木氏的一員六角承禎的家神前舉行的,信長給百姓帶來的震撼非同一般。
    「拒任副將軍之職的織田大人,真是威猛無比呀!」
    「他帶過來的獎品可真豐富!」
    青地與右衛門和鯰江的又市郎很快被選拔上;深尾又次郎、大進、眼左衛門等則被任命為兩人的部下;另外選取了一百八十餘名浪人,或作為足輕武士,或作為臨時壯丁。一切安排停當后,信長率眾離開了安土。就這樣,信長與其親信木下秀吉,使得京城之春熱鬧非凡。
    二月三十,信長走進了典藥頭半井廬庵的府邸。諸大名紛紛前來問候。松永彈正久秀和細川兵部大夫藤孝試圖搞清信長進京的真實目的,不時前來打探。
    「主公,現在街面上流言滿天飛。」秀吉道。
    信長回道:「是說我前來征討越前的?」
    「正是。您看這樣如何?讓丹羽五郎左衛門陪茶人友閑法師往泉州坍市收集茶器。」
    「好主意……」
    丹羽五郎左衛門在織田家與柴田權六並重,如果讓他特意去坍市收集茶器,肯定會給外人以織田休戰息兵的印象。
    「好,就派他們二人去吧。但現在為時尚早。等京城裡櫻花爛漫時再去不遲。」
    到三月初七,一直暗中等待的家康也抵達了京城。信長於是去見將軍,建議他在二條城的新府邸招待諸將,欣賞能樂。
    修建二條城的將軍府,也是信長苦苦思索后的決定。自從平定京畿,信長認為重樹幕府權威是穩定人心的第一步,於是他在原來的廢墟上繼續向東北擴展了一町左右,於去歲二月二十七開始動工。經過一年的緊張修建,新的將軍府終於落成了。
    其中假山泉石最讓信長費心。在搬運昔日足利義正將軍府里的九山八海石和細川府內的美戶石時,信長親自前來,讓人用綾羅綢緞包裹石頭,請來鼓樂隊,舉行了盛大的搬運儀式。這種安排不僅是為了討將軍義昭的歡心,更是出於穩定京城人心的目的。再加上進京后免收賦稅,軍紀嚴明,信長立刻贏得了市民的信賴,稱讚他不愧為織田上總介。
    二條城的能樂表演定於十四日進行。
    櫻花怒放,通往新宅的大道被裝飾得華麗無比。被邀前來的公卿們好像終於感受到了春天的氣息,個個面露笑容。出席的武家有伊勢的國司北畠(zai)、飛騨(da)的國司姊小路、德川家康、畠(zai)山高昭、細川藤孝、一色式部大夫、松永久秀等,越前的朝倉雖然也在被邀之列,卻未作應答。
    在木香飄溢的新府,觀世太夫和今春太夫輪番起舞。
    「真沒想到還能在京城看到能樂表演。」有的公卿甚至感極而泣。將軍義昭特意來到信長面前把盞:「這些人都希望你能任左兵衛督之職,你此次能接受嗎?」
    信長趕緊搖頭辭謝:「不可不可,信長不過做了該做之事。」
    家康不時看看信長,故意沒有打招呼。
    新府舉行的能樂表演,在很大程度上減弱了市民中間流傳的征討朝倉等傳言的影響。
    四月初一,丹羽五郎左衛門陪著友閑法師,牽著幾匹滿載金銀的駿馬前往泉州坍市收購名器。因為事前已經公布了這次行動,所以不斷有各地名器匯聚前來。天王寺屋宗及的果子繪、藥師院的茶器小松島和油屋常佑的花筒柑子口等,都是在此時匯聚起來的。
    信長一邊試圖瞞天過海,一邊在眾人面前急道:「皇宮建得太慢了。」他開始每日來往於工地間。他穿著絳紫色戰服,騎著黑色戰馬,故意每日在街面上馳騁。了解其從前行事風格的人,看到他如此急躁,都不禁大感驚訝。
    幾萬根木材從大坂運到鳥羽,又從鳥羽運進皇宮。監工是大澤大炊介。一切都依古禮進行,木匠都頭戴宮帽,身穿樸素的官服,不斷往來於鳥羽和皇宮之間,奇異的裝扮吸引著路人的目光。
    「織田上總介對皇室的尊重是發自內心的。」
    市民們紛紛稱道,事實也正是如此。但只是皇宮落成,若缺少點睛之筆的話,將很遺憾。因為皇室的領地都在地方上,地方起了戰亂,朝廷也是顆粒無收。所以,信長一邊操心皇宮的建設,一邊主張重振皇室的收入。其辦法是:借米給京城的百姓,所得的利息歸皇室。這樣一來,皇室就有十五石左右的月收入,應該能保障只有十來個侍從的正親町天皇的日常生活。
    京城的櫻花凋謝了。綠意籠罩著古都。為了讓古都永遠享受太平的陽光,終於到了推行「天下布武」的時候,除了戰爭,別無他路。德川家康率隊駐紮的相國寺里,忽然有密使來訪。無疑,北陸山間的積雪已經融化,春日正照耀著那裡的山谷。
    元龜元年四月十八。家康對外稱,既已遍覽京城春色,該回濱鬆了。
    轉眼到了四月二十日。
    「今天沒有看到織田上總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就在工匠們議論紛紛時,信長已緊跟著家康,經近江的坂本向若狹路進發了。隊伍前面飄揚著一面枯葉色大旗,其後緊跟弓箭營和火槍營,然後是信長引以為傲的長槍營,共三百人;接著還有先頭核心部隊,有八角將、九爪將、十二牙將、三十六飛將,率領著五百餘騎,徑向越前的敦賀而去。
    戰如疾風,攻如堤潰——一向神速的信長軍隊,轉眼就邁過了若葉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0
第八十四章 家康急諫


    若葉山的小谷城迎著融融春陽,如同鬼斧神工的翡翠一般,反射著奪目的光芒。
    小谷城背依橫山、金糞、伊吹三山,左靠虎姬山,右臨湖水。從金糞山流出的一條玉帶閃閃發光,掩映在綠葉之中的城郭,沐浴著太平的春色。小谷城依山而建,本城就築在山頂,次即二道城、京極苑、山王苑、赤尾苑,完美地利用了地形。這座堅固的城池,使淺井家的三代繁榮一脈相承,從祖父亮政、隱居的久政到現在的城主長政,堪堪享受了太平。
    本城的內庭里,市姬正在給長女茶茶姬疊紙鶴。市姬是信長最小的妹妹。她靈巧地動著手指,專心疊著紙鶴,秀美的脖頸沐浴在春日的陽光下。
    從側面看去,臉龐彷彿要溶化在陽光中。她長長的睫毛流露出寂寞。但那輪廓、眼睛、鼻子、臉和膚色,卻完美無缺。她已是二子之母,且已懷上第三個孩子,但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在一旁眼巴巴看著母親疊紙鶴的茶茶姬,也如同清純的偶人一般可愛、美麗。侍女不在房裡。次女高姬在市姬的膝邊爬著,不時發出咿呀聲,敲打著榻榻米。
    「母親,還沒好嗎?」
    「馬上就好。茶茶是個好孩子。乖,再等等。」
    「茶茶是個好孩子。茶茶等。」
    在貌美者層出不窮的織田家族,市姬是最出眾者。她為了哥哥信長的霸業,才嫁到了淺井家。這個像極了母親的茶茶姬,又會有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呢?市姬正想到此處,忽聽院中傳來說話聲。
    是丈夫淺井備前守長政。長政已經二十六歲。自從他父親久政搬到二道城的山王苑隱居后,他就開始在本城觀望天下諸勢力的消長。當初和織田家聯姻,也是一個策略,但現在,他已被市姬深深吸引了。
    「對於你哥哥進京,你有什麼看法?」
    市姬有些意外,一時不能領會他話中的含義。她抬頭看著丈夫,吃了一驚,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困惑的影子。「哥哥怎麼了?」
    「唉,算了。」長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嘆了口氣,「茶茶還等著。你趕緊給她疊吧。」
    說完,他徑自走了。市姬不禁停下手中的活,看著丈夫的背影,又望望愛女。公公久政開口必稱「義」。市姬知道公公的外貌看起來比丈夫溫和,個性卻比丈夫激烈。提到自己的兄長,市姬實感難以判斷。周圍人有罵他為「大渾蛋」的,也有贊他為「平定天下之器」的,有人說他殘酷無比,也有人認為他細心仁慈,甚至因感動而流淚。信長對市姬百般疼愛,所以她十分尊重和思念信長。
    同樣,在嫁到德川家的德姬眼中,信長是值得尊重的父親;嫁到武田勝賴家,后因產後虛弱而去世的養女雪姬(信長的妹婿遠山堪太郎的長女)也對信長敬重有加。
    「女人真是不幸,卻又如此可愛。」抱著自己的妹妹和女兒時,信長真的流過淚。
    關於哥哥特意在進京途中舉行相撲比賽,隨後又在京城賞花之事,市姬已有所耳聞。公公性情平和,言語緩慢,但聽說信長長期滯留京城一事,卻尖銳地提醒道:「不可掉以輕心。上總介心狠著呢。」
    聽說市姬的嫂嫂濃姬被信長從岐阜城叫往京城,久政絲毫不顧市姬的感受,警告道:「那些裝著濃夫人日常用品的箱子實在可疑。恐怕裡面裝的,是用來攻打朝倉的火槍。」這使得本準備繞道前來看望阿市的濃姬一行,最後終於沒有進入小谷城。久政不屑地笑道:「前往京城的也許不是濃夫人,而是替身。」
    兄長為何讓公公如此疑心?市姬認為哥哥信長至少沒有敵意,也不認為他有多麼殘酷,但久政對信長卻極不信任。在久政看來,信長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原諒,他殺了親弟弟信行,又將濃夫人的侄子齋藤義興趕出岐阜城,然後自己大搖大擺住了進去。
    「等著瞧吧,我們家也要……」
    聽到久政的話,市姬內心十分痛苦,長政好像也很傷心。「世間總有性情不合之人。我父親和令兄大概就屬此類。」
    聽到丈夫的安慰,市姬堅定地表示,萬一發生這種悲劇,她一定要冒死勸諫。哥哥究竟在京城做什麼?丈夫神色躲閃、欲言又止,讓市姬無論如何放心不下。
    「茶茶,來,疊好了。乖孩子,先在這裡玩。」
    市姬拍手叫過侍女,悄悄整理好衣裳,出了房間。艷陽高照。市姬猜測丈夫定在卧房陷入了沉思。她決定去問個究竟。
    確如市姬所料,淺井長政正在可以望到虎姬山的小書院中,一邊擦拭心愛的刀,一邊沉思。
    「大人,妾身可以進來嗎?」
    長政看了一眼市姬,沒有回答,繼續擦拭著手中的刀。
    「哥哥在京城做了什麼?」
    「這……」
    「妾身很擔心。請您告訴我。」
    長政放下刀。他看到跪伏在跟前的妻子不安的表情,內心不禁一陣疼痛。「我很清楚信長公的抱負。」
    「您是指——」
    「他要統一天下……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要掃除一切障礙。阿市,這不是普通的野心,是一個偉大的抱負,他相信只有他能平定亂世……但在外人眼中,這種鴻鵠之志過分狂妄了。」
    市姬歪頭看著丈夫,沉默不語。
    「朝倉義景一直看不起令兄,認為他不過是旁支小卒,不知天高地厚。義景的背後,其實還有本願寺、比睿山和將軍等勢力對信長的不滿。義景君顯然已經知道這些勢力的不滿,否則,他大概會立刻進京……」
    「那麼,我哥哥和朝倉必有一戰了?」
    「阿市,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驚慌。你是我長政的妻子、女兒的母親。」
    「是。」
    「實際上,越前朝倉已經派老臣山崎長門守吉家作為密使,來到我們城裡。」
    「大人,阿市是您的妻子,請您說明自點……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泰然處之。」
    長政點點頭,又盯了她半晌,方道:「朝倉……」
    「怎麼了……」
    「逼我毀掉和信長公訂下的誓約。」
    「那麼……是要和哥哥作戰?」
    長政背過臉,點了點頭:「密使自稱三好餘黨,說準備聯合甲斐的武田、本願寺的僧侶和比睿山的武僧們,一起擊敗信長。否則,淺井和朝倉氏都會被信長踏平。我借口要仔細考慮,讓密使先去山王苑等候迴音……」他忽然住了口。對毫不知情的妻子坦白這些事,過於殘酷了。連長政自己都一片茫然,一個女子又怎能明白呢?
    正在此時,貼身侍從木村小四郎走了進來。「主公,使者希望您立刻去山王苑。」
    「哦,你告訴他,我馬上過去。」長政輕聲回答,隨即站起身,「阿市,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你回孩子那裡去吧。」他語氣輕柔,眉宇間卻愁雲密布。
    當長政來到父親居住的山王苑,越前朝倉氏又派第二個使者前來拜訪長政的父親。父親讓兩個使者在驛館稍候,將兒子喚進房裡:「長政,信長已攻進敦賀。」
    「什麼?」
    「第二名使者飛馬來報。不能再猶豫了,必須立刻作決定。」年近花甲的久政表情比長政更加沉重。「我們和朝倉氏三代結盟。你究竟選擇義,還是選擇夫妻之情?」久政想試探兒子的心思,頓了頓又道,「必須明確答覆對方。」
    長政在父親面前緩緩坐下,望著窗外的綠葉。「樹葉綠了。」
    「哦。很快就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了,卻發生了戰爭。」
    「父親。」長政不再猶疑不決,臉上露出豪爽的笑容。「我想請教父親,究竟支持哪一方,才符合我們家族以及天下的利益?」
    「朝倉氏要求我們立刻出兵,截斷信長的退路。他們說如果發生野戰,那自當別論;如果在山間作戰,他們絕對有信心打敗信長……」
    「父親,甲斐的武田、本願寺的僧侶和比睿山的武僧果真會如朝倉所料,奮起支持我們?」
    「如果信長被殺,他們也就沒有起來反抗的必要了。」
    「為慎重起見,我才有此一問。信長死後,又有誰能平定天下?」
    「這……」
    「朝倉會臣服於武田,還是武田會向朝倉低頭?」
    「……」
    「只怕好不容易建起的二條城和皇宮,又要毀於一旦。」
    「長政,你是在勸我吧。你是想說,若支持朝倉家,我淺井氏將無立足之地。即使為天下蒼生考慮,也不能支持朝倉,是嗎?」
    「父親,正是如此。」
    「我明白了。長政,既然家督之位已讓與你,若我這歸隱的老朽再多言,只能給家族帶來混亂……但我有一事相求,是否允許我一人支持朝倉?淺井家迄今為止平安無事,正是因為背後有朝倉氏的支持。我不敢違背『義』字。」久政伏倒在榻榻米上,老淚縱橫。
    按久政的想法,有越前的朝倉氏,才有北近江的淺井氏。淺井氏原本一直籠罩在佐佐木源氏的六角和京極兩家的陰影之中,難以施展,全賴朝倉氏在背後支持。
    「長政。」久政道,「我並非看不清時勢走向,卻願為遵守義理而赴死。」
    長政沒有回答,他心中好像吹進了一股冷風。他並非不理解父親的選擇,只是在他看來,淺井對朝倉氏早已無須盡此義務了。朝倉氏雖然為淺井氏阻擋住六角、京極兩家勢力,但淺井氏也制止了美濃齋藤道三父子對越前的滲透。豈止如此,淺井為了朝倉氏,甚至讓長政的姐姐篤姬嫁給稻葉山的龍興。龍興被信長驅逐后,篤姬只得回到小谷城,從此深居簡出,過著愁苦的日子。淺井氏和朝倉氏的交往不過是各取所需,既然時勢變了,此事也該重新考慮。
    「長政,你難道不明白為父的心情嗚?」
    「兒子明白……」
    「既明白,你還要阻止我?」
    長政沉默了。家族中還有許多不喜歡信長的老臣,例如遠藤喜右衛門、弓削六郎左衛門等。但長政認為,信長無論如何也不致敗給朝倉義景,但那豈不是要將父親送到信長刀下受死嗎?
    「父親,你難道不能放棄這種想法嗎?」
    「使者說此事刻不容緩。按常理,決策拖延,勝仗也能變成敗仗。」
    暖暖的熏風輕輕撫摸著肌膚,長政突然生起莫名其妙的怒氣。所謂的義,究竟是什麼東西?當初他和市姬訂下婚約時,朝倉義景不也無恥地加以干涉嗎?
    由於朝倉的阻礙,三年後他才好不容易和市姬成婚。一向以脾氣暴躁著稱的信長在那三年間毫不動怒,下決心要朝倉、淺井、織田三家結為同盟。
    他當然是考慮到小谷城是從岐阜進京的必經之地,同時也想避免與淺井、朝倉兩家為敵。倘若朝倉義景能夠乖乖地進京,肯定不會發生這次戰爭。正是義景器量狹窄、不識時務,才導致戰火又起。
    「兒子明白了。我尊重您的意見。」陽光明媚,長政卻備覺悲愁,聲音有些漠然。
    「啊,你同意了?」
    「是。長政也是鐵骨錚錚的武士,不願意被人譏諷因兒女情長,將父親送到別人的屠刀下。」
    「戰爭形勢瞬息萬變,誰也不知哪一方會取勝。」
    「當然……」
    「長政,讓我一人去即可。如果朝倉得勝,父親會努力讓你和市姬平安無事。你並未支持朝倉,若老天有眼,你仍會平安無事。你認為如何?」
    「父親!」長政滿臉通紅,「您平常總教導我們要忠於義理,這不像您說的話……真正的武士,應該超越生死勝敗。勝也好,敗也罷,決不退縮。與父親共同出生入死,才是兒子應盡的義務。」
    「哦?唉……我本以為你不會同意的。」
    「父親,無論此次戰爭結果如何,阿市都不應受到任何譴責。請您不要責怪她。」
    「那是當然。她既然嫁過來了,就是我們淺井家的人。我的心胸怎會如此狹窄?我們馬上將山崎長門叫來如何?」久政臉上堆滿笑容,高興地拍掌叫過侍童,「請朝倉家的使者到這裡來。這次信長是自投羅網。」
    久政十分討厭信長,對這次戰爭有著必勝的信心。
    山崎長門來了。他抬起蒼白的臉,眼神緊張,彷彿想窺透父子二人究竟作出了什麼決定。「天氣不錯!」他乾咳一聲。久政探出身道:「長門,備州已決定和我一起突襲信長。」
    「這……這……」剛過不惑之年的長門聽到此話,頓時笑容滿面,「如此,我們必贏。二位既已下了決心,我不妨實言相告。其實我家主公這次拒絕進京,完全是個策略,是和義昭將軍商量之後才決定的。」
    「將軍……」長政驚訝地插嘴道。
    長門微笑著點點頭:「信長若性急,就會很快前去進攻越前。那時他就成瓮中之鱉了……哈哈,果然被言中。」
    「將軍一直……」
    「不錯。他不止一次寫密信給我家主公,要求討伐信長。」
    「噢?」長政如同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目瞪口呆。這忘恩負義的、陰險的將軍!
    四月二十六日下午。越前敦賀郡,葉原之北的木牙嶺腳下。
    從漫長的冬天蘇醒過來的山脈綠意盎然,滿山的翠綠中遍布著星星點點的枯葉色旗幟,迎風飄舞。二十日從近江坂本城出發的織田軍,二十五日進入敦賀城,與家康的三河軍匯合。織田大軍氣勢如虹,越過木牙嶺,就可直搗朝倉家的老巢一乘谷。
    敦賀城前方是金崎城,朝倉義景的堂弟、號稱天下無敵的朝倉景恆駐紮於此。他企圖憑藉手筒山和金崎城,阻住織田與德川盟軍的去路,但一觸即潰。
    「他們善於野戰,但若是在山間作戰……」他原本這樣想。但對方如遮天蔽日般壓過來,連百姓都為其氣勢折服:「好威武的軍隊!」
    硃紅色的丈八長槍營,排成四列向前推進的火槍營,還有如下山猛虎一樣的騎兵,如開放在北國荒野上的鮮花般耀眼。他們很快制服了守城的士兵。
    「織田軍的確非比尋常。」
    「相比之下,朝倉簡直不值一提。」
    「天下大勢已定嗎?」
    大軍僅一天即攻佔了金崎,第二日越過了手筒山,推至木牙嶺。無論從一乘谷增派多少援軍,已退到山頂的殘兵敗卒已無立錐之地。
    織田的先鋒是柴田勝家,緊跟其後的是明智光秀。德川軍則在織田軍的左側,他們沿著海岸,步步緊逼,同樣表現出驚人的戰鬥力。
    看到先頭部隊柴田已經控制了通往木牙嶺的道路,信長跳下武田信玄贈給他的駿馬「利刀黑」脫下戰服,命令全軍造灶做飯,然後走到隊伍中。
    「叫光秀來。」信長一邊擦拭額頭的汗水,一邊吩咐道,「邁過關卡,即是最後一戰了。光秀熟悉這裡的地理位置,把他叫來。」
    森三左衛門的長子森長可心領神會地走開了,不一會兒,他帶著光秀一起過來。光秀好像剛剛摘下頭盔,稀疏的鬢角還熱氣騰騰的。他來到信長座前,單膝跪下。
    「光秀,過關后,不得離開我半步。」
    「您是說……」光秀依然一口重重的腔調,不解地望著信長。
    「哈哈哈,你是否認為我有防範之心?」
    「不不,不敢。」
    「撒謊,你的眼神已經流露此意。不必擔心,雖說你本是義景的家臣,我信長也決不會雞腸小肚,對你起疑心。」
    「主公恕罪,在下多慮了。」
    「光秀,我明天要一舉拿下一乘谷。現在的問題是:誰能前來治理越前?」
    光秀沒有立刻作答。任命治理越前之人的確事關重大。信長究竟在想些什麼,竟先找自己商量如此重要的事情?也難怪光秀疑心,當初他作出一番估量后,認為投靠信長毫無指望,因此直奔朝倉家。
    他曾追隨怪僧隨風,並與之拜望過竹之內波太郎,央波太郎推薦他到信長處,但見到信長后,他卻不習慣信長的粗暴之氣,轉而投向朝倉氏。
    信長對教養和傳統嗤之以鼻。這對以教養為榮的光秀來說,實在難以忍受。越前的朝倉義景乃是個風雅之士。他住在一乘谷,始終保持著優雅的生活格調。永祿二年八月,朝倉義景甚至特意邀來京都眾公卿,在阿波賀河原舉行了曲水宴。大覺寺義俊、四過大納言秀遠、飛鳥井中納言雅教等都列席了,義景在筵席上作詩一首:
    〖舊日花水流,
    山中一葉秋。
    不知何處在?
    心中涼意愁。〗
    這種風雅之舉吸引了富有教養的光秀,終於使得他前去投奔。但一段時間后,光秀卻頗為失望。義景雖懂風雅,卻不果敢;雖有風骨,卻不剛強。
    就在此時,流亡中的足利義秋(後來的義昭)在細川藤孝的陪伴下前來拜訪義景。倘若義景行事果斷,就該趁機擁義秋進京,討伐松永久秀,但有此實力的義景卻未採取行動。
    細川藤孝失望地帶著義秋離去,光秀也絕望了。他方明白,風雅與果決不能並存。只有果決之人才能平定天下……他再三考慮后,和藤孝一起將義秋帶至信長處,並從此成了信長的家臣。信長對光秀甚是歡迎,立刻給他八萬石俸祿,委以統軍之職。光秀對信長感恩涕零的同時,又不無慚愧之意。
    「你曾在越前待過,應該了解那裡的民風。」
    「是。在下以為先鋒官、武藝超群的柴田公最為合適……」
    話音未落,信長已哈哈大笑:「我不喜歡你這種回答,我不喜歡呀,光秀。」
    「那麼,主公以為——」
    「為什麼不說你自己?我心中早已有底了,但一乘谷難治理。你認為新城建在何處為宜?」
    「在下……認為最好建在北庄(福井)。」
    此時,帳外忽然喧嘩起來。似有探馬急報。信長和光秀不禁都側耳傾聽。馬蹄聲蓋過了喧嘩聲,在帳外停下了。
    「來者為誰?」只聽侍衛問道。
    「小谷城淺井備前守的使者。煩請通報信長公。」答話者聲音粗獷。
    信長心中嘆息一聲。聽到使者自報家門,他有不祥之感,一股無名怒火從胸中直衝向頭頂,彷彿蔚藍色的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照以前的脾氣,他無疑會立刻大聲呵斥,甚至可能跳出去,二話不說,對使者一頓拳打腳踢。但現在,他卻緊閉雙唇,強壓怒火。與其發火,不如思考對策——現在的身份使得他不能不注意分寸。
    光秀神色凝重地盯著信長。忽然,信長縱聲大笑起來。此時,森可成走了進來:「小谷城的淺井備州……」
    「讓他進來!」信長打斷他,怒喝道,轉過頭看了看光秀,「停止進攻。將眾將召集到這裡來。還有,別讓松永久秀跑了。」
    松永久秀腹中韜略萬千,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在京城掀起波瀾。所以信長這次出征特意帶上他。
    淺井長政的使者小野木土佐隨森長可走了進來,和正要出去的光秀擦肩而過。土佐滿頭大汗,面如土色。陽光卻燦爛明媚,如在嘲笑營營奔走的世人。
    「小野木土佐,你不必說,我已知道了。把誓書拿出來吧。」信長用愛刀砰砰敲擊著地面。
    「請允許鄙人說完。」土佐駁道,「大人首先違背了淺井、朝倉和織田三家的誓約,進攻朝倉。我淺井氏一向忘利重義,決不與您同流合污。兩家的交情也到此為止。現奉還誓書,從此兵戎相見。此是我家主公口信。」
    「哈哈哈……」信長狂笑起來,「土佐,不要發抖,我不會殺你。回去告訴備州:井底之蛙安知鴻鵠之志?」
    「這是誓書。」
    「好,沙場上見吧!來人,給使者呈上熱湯。」
    土佐看了一眼信長,昂首挺胸走了出去,臉色依然灰暗。
    信長站了起來,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前方馬上就要遭遇越前的精銳部隊,背後的淺井卻突然截斷了他的退路。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事情發生得如此迅速,正如他一直暗自擔心的那樣。
    「主公,何事?」光秀顯然已將命令傳達下去,木下秀吉率先跑了進來。
    藤吉郎改名秀吉,是因為在攻打伊勢北島時,其敢於吃苦的勇氣受到了信長的讚揚:「簡直可以和朝比奈三郎義秀媲美。」於是將義秀的名字倒過來,成為秀義,又考慮到此「義」字與將軍義昭的「義」相同,避諱起見,改義為「吉」。
    「猴子!淺井這個渾蛋投靠了朝倉。」
    聽信長這麼一說,連一向幹練沉穩的秀吉也不禁嘆道:「可惜!」
    織田大軍已攻進越前,並故意將敵人從一乘谷中引誘出來。若就此撤退,對方定會趁勢追擊,而退路又已被熟諳地形的淺井軍主力切斷。這不僅僅是淺井和朝倉兩家在施暗手,將軍義昭也藏在幕後,不知天高地厚地策劃陰謀……但現在才明白,有些為時已晚。
    「那麼……主公有何打算?」
    信長沒有回答。他緊皺著眉頭,怒眼圓睜,來回踐踏著腳下的嫩草。
    森三左衛門進來了。緊接著是丹羽長秀、佐佐成政,最前線的柴田勝家也穿著被血染紅的戰服走了進來,道:「主公,聽說淺井那個渾蛋倒向了朝倉。」
    信長還是沒有回答。無論如何,進退必須十分謹慎……想到這裡,怒火又熊熊燃燒。他將最寵愛的妹妹嫁給了長政,替他們擊退了宿敵六角氏,而且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會保證淺井氏平安無事,一向性情急躁的信長還不厭其煩地勸說長政,但沒想到他仍在節骨眼上反戈一擊……
    佐久間右衛門也氣呼呼地走了進來。緊跟在他後邊的,是右翼大將前田利家,他手中還提著血跡未乾的馬轡頭:「主公!怎麼辦?」接下來是坂井右近和德川家康。看到家康,信長心中更是隱痛難當。
    當明智光秀受命將松永久秀帶過來后,信長終於抬頭掃了眾將一眼,道:「你們大概也聽說了。值此關鍵時刻,卻有人倒戈。」
    眾人一時陷入沉默,帳內一片死寂,甚至可以聽見帳外溪流的聲音。
    「若我信長被區區朝倉擊敗,簡直是奇恥大辱!如今只能順應天意。眾將聽令:立刻進攻一乘谷,如果武運長久,則先擊潰朝倉,隨後回師討伐淺井;如果武運衰敗,則慨然赴死。」
    「是!」勝家道,「踏平一乘谷!」
    「正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就在眾人紛紛表示贊同時,與信長相對而坐的家康猛地一揮軍扇,起身道:「織田公,請慢。」
    「濱松,有何異議?」信長逼問道。
    家康緩緩點頭道:「這不像是織田公的作風,目光太短淺了。」
    眾將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聚到家康身上,帳外又傳來嘩嘩的流水聲。眾人忽而看看家康,忽而看看信長。因為照信長的稟性,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傾聽別人意見的。他作出決定后,從未有人駁斥或表示反對。家康卻不慌不忙,直接提出異議。
    信長頓時彈了起來,「且說來聽聽。我如何目光短淺了?」
    「嗯……」家康表情十分鎮靜,直視著信長,「淺井長政特意派人前來返還誓書之事,您如何看待?」
    「那是只懂義之小者的無知之舉。」
    「若您這樣認為,我不敢苟同。」
    「濱松莫非認為長政這種行為背後,另有深意?」
    家康注視著信長,輕輕搖了搖頭:「我並無此意。即使他另有企圖,我們也不能輕信。我只是想請您不要忘記他正直的本性……他分明是認為,若不歸還誓書,內心則無法平靜。」
    信長哦了一聲,神色漸漸緩和:「你不妨直言。我洗耳恭聽。」
    「信長公,您的敵人並非僅僅朝倉一家。如長期與之對峙,京城和岐阜城都將危在旦夕。不如佯裝攻擊,實則立刻撤兵。依家康看,淺井父子可能並未將退路堵死。」
    「……」
    「正直之將大都擅長持久戰,更不用說他們已經返還誓書,作好了持久戰的準備……若您對此有後顧之憂,那就由我家康殿後,我軍一邊觀察朝倉軍的動向,一邊向京都方向撤退。」
    信長點點頭,大聲笑道:「眾位,你們認為濱松的意見如何?」
    「主公。」秀吉首先開口道,「正如濱松所言。在下也認為應立刻撤退。」
    「勝家,你呢?」
    「在下反對。如果我們將朝倉氏連根拔起,淺井軍將不戰而潰。如因懼怕朝倉輩而撤退,今後將無威嚴可言。」
    「利家呢?」
    「在下和木下的看法一致。」
    「久間呢?」
    「在下贊成柴田的見解。」
    「哈哈哈……」信長笑道,「久秀有何看法?」
    久秀朝信長笑道:「任憑大人裁定。」
    家康轉頭看著信長:「請速作決斷。淺井的使者已飛馬回小谷城了。」
    如此一說,信長才終於下定決心。不愧是家康,關鍵時刻總能穩如泰山。如立刻撤退,淺井父子也許剛剛引兵出城。
    「好!我們改日再來,」信長吼道,「改日再來取他項上人頭。這不算什麼恥辱!我信長志在天下。」
    「主公所言極是!」秀吉首先跪伏在地,「但不能讓濱松大人一人擔此重,給秀吉也分派軍務。」
    信長和家康對視了一眼。如此時無人主動請命,信長對家康將有愧於心。只有這隻猴子,能夠在最危急之時主動請纓。與其說他是有勇氣,倒不如說是不斷磨礪自身。真是世事洞明之人!
    「能否漂亮完成任務?」
    「請相信我秀吉的智謀。」
    「你這猴子,倒不謙虛。那好,濱松,我們京城相見吧。」
    眾將長舒一口氣,跟在信長身後。他們十分清楚腹背受敵後,繼續滯留此地的危險處境。織田軍遠道而來,不熟悉地形,撤退必十分艱難,必須主動尋求活路……但既然有家康和秀吉殿後,情況又不一樣了。
    信長回到金崎城,安排好撤退事宜,身邊只留森三左衛門和松永彈正,準備越過朽木谷。眾將陸續出帳去了,只剩木下秀吉和家康二人,秀吉走到雙手緊握的家康面前,單手拄地道:「濱松大人,您今天的話,秀吉銘記在心。」
    「我不過為了提醒織田公。」
    「啊呀,若是沒有巨大的勇氣,如何說得出那番話?這樣一來,主公就獲救了。」秀吉說到這裡,臉上浮出笑容,又道:「也請您先撤退吧!」
    家康不禁驚訝地重新打量了一眼秀吉。連信長都感覺困難重重的撤退,眼前這小個男子竟能獨自殿後?
    「木下,你應已聽到我對織田公許下的諾言。你且看我家康是如何擊退朝倉軍的追擊。」
    「非常感謝您的好意。」秀吉微笑著低頭致謝,「鄙人已銘記在心,卻不能不拒絕。請您趕緊撤退吧!」
    家康不禁再次打量起眼前的秀吉來。這是一個無所畏懼的人。他的笑容世所罕見,彷彿俏皮的頑童,身材矮小,骨骼纖細。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小個男子,居然對信長說他是智謀之源……
    「木下,你的意思是,我們繼續留在此處只會妨礙你?」
    「不敢不敢!」秀吉笑道,「只是朝倉那幫渾蛋在追擊時,若驚擾了濱松大人,秀吉可能會受到主公的斥責。」
    「哦?」家康的眼神好似要窺透對方,「你是想說織田氏中自有可用之才?」
    「不敢不敢!」秀吉又笑了,笑聲甚是清脆,「您這麼年輕,又如此重義氣如此勇猛無畏,您與我家主公一樣重要,萬一發生意外,將是天下之痛。因此請把這裡交給我,請您快些撤退吧!」
    「你的褒揚令我羞愧難當。但你這樣一說,我更不能率先撤退……」
    「請您不要猶豫,快些撤退吧!」
    「如你稍有閃失,恐怕會獨力難支。你能保證萬無一失?」
    「哈哈,」秀吉爽朗地大笑起來,「這次戰鬥困難重重、危機四伏,在下是為了您的安全,才請您先撤退的。」
    「哦,這話倒有些意思。」
    「濱松大人,在下不過一介足輕武士之後。」
    「我聽說過你的家世。」
    「正因為是足輕武士之後,才對生命並不那麼看重。無論什麼樣的戰鬥,都要抱著必死之心去作戰,即使戰死了,也毫無怨言。但您出身名門,不能像我這樣隨隨便便行動。」秀吉又恢復了平日里那種語調。無論開始時語氣多麼殷勤、恭敬,最後總會變成一流的說教。家康沉默地盯著秀吉的嘴唇。
    「我現今雖算略居人前,但也不過領有近江今濱地區的三萬石領地,下屬不過七百人。憑此微薄之力去對抗足足有八十萬石供給的越前大軍,即使粉身碎骨,也決不後悔。在下出身低微,能夠擁有三萬石領地,已經十分知足了。但濱松大人卻正相反。您已經擁有三河、遠江,其勢如旭日東升,領地迅速擴張。現在的俸祿雖然只有六十萬石,但明天之勢,誰可逆料?如讓您去打這場領有三萬石之人就足以應付的戰爭,萬一發生不測,不但我家主公會被世人笑話,就是在下,到了陰間也會受到譴責。所以,請您無論如何聽我一言。」
    家康似聽非聽,依然緊緊注視著秀吉那不可思議的嘴唇。
    「好,那就依你,家康先撤退了。我走若狹的小濱,越過針田,出鞍馬。若是順利通過,你就可以放心撤退。」
    「鄙人萬分感激。那麼我們京都再會。」
    家康站起身,秀吉也快步跟了過去,一邊輕鬆地彈去戰服上的灰塵。
    往常,戰鬥中的信長凶神惡煞、鬥志昂揚,但撤退時,他卻開起玩笑來。「世間有『京城淪陷』一說,我信長大概是第一次嘗到了『金崎城淪陷』的滋味。久秀,你大概後悔此時不待在大和城吧?」
    因為讓柴田、佐久間、丹羽和前田分別帶領軍隊撤退,信長手下還不到三百騎兵。越過朽木谷后,他們將從江州高島郡向京都方向進發。信長一路上談笑風生。看到樹上的嫩葉,他會忽然會心微笑,偶爾還會眯縫起眼睛欣賞山色,不時話帶諷刺,卻也語氣柔和,不似戰鬥時那般叫囂。
    「信長公是懷疑我松永彈正的品性。」
    「哪裡哪裡。你的智謀海內無雙,所以我才不讓你離我左右。」
    和信長並轡而行的松永久秀任憑狂風吹亂了斑白的鬢髮,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正是他智勇雙全,除掉了將軍義輝,又平息了三好三人眾的叛亂,想要稱霸京城。他根本沒想到會被信長打敗,受其控制。正如信長所言,如果久秀此時留在京城,無疑會不失時機分兵給淺井氏,以襲擊岐阜城,他自己則可以從大和城向和泉、攝津一帶推進,從而消滅信長在京都的勢力。
    久秀和信長,都失算了。但令久秀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性格倔強、急躁的信長既然如此了解他的心思,為何遲遲不殺掉他呢?
    「織田公,既然久秀如此不值得信任,不如索性取了我項上人頭吧。」
    「哈哈哈……像你這種人,即使沒有了頭,仍然是要算計的。」
    「哦?」
    「有時,毒草能治病。你就是這種毒草,因而我要讓你活著。聽好了,久秀,若我什麼時候掉以輕心,你隨時可以取我性命。」
    「大人真會開玩笑。這麼一說,久秀更無顏立足了。」
    「你還談何顏面?入水,你是深淵裡的河童;在山,你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正說著,信長突然大聲叫著「三左」,將與他隔了兩三騎的森三左衛門叫到身邊。人馬已經進入近江山中,正向朽木谷逼近。岩石點綴在茂密的樹叢中,可以看到狹窄的山路盡頭,朽木信濃守元綱的官邸。「你先前去,讓朽木元綱為我安排住宿。」
    「是。」森三左衛門領著十六個貼身侍衛,縱馬而去,踏上荊棘叢生的狹窄山路。
    昨晚,亦即二十七日夜,信長在佐柿城受到了粟屋越中守的熱情款待。他似乎認為在這裡也能得到同樣的待遇。森三左衛門的身影消失后,松永久秀竟在馬背上呵呵地笑起來。
    「久秀,笑什麼?」信長問道。
    久秀立刻恢復嚴肅的表情,轉頭道:「深淵的河童、山中的狐狸?可是照我這老狐狸的看法,朽木元綱不會輕易讓我們過了這朽木谷。」
    「你是說元綱也要背叛我?」
    「正是。元綱雖是佐佐木、淺井氏的敵人,對您卻尤為不滿。如果他和淺井家勾結,在此對付您,那麼……」
    「停!」沒等久秀說完,信長就揮手讓隊伍停止前進。久秀所說不無道理。信長讓秀吉殿後,撤出敦賀城后,一直在思索應於何處,以及如何才能擊敗淺井、朝倉的聯軍,根本無暇去琢磨朽木元綱的心思。
    「久秀!」信長又恢復了戰鬥時的聲音和雄姿。他目光如炬,緊緊盯住久秀,頭腦中已經在盤算接下來的戰役部署了。「你現在明白我帶你在身邊的用意了吧?」
    「您是說……」
    「三左回來后,就輪到你這隻老狐狸出動了。」
    久秀笑道:「在下明白。」
    「你知道?」
    「是。既然進是死,退亦死,我早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聞名大和城的老狐狸,怎會被朽木谷的小狐狸打垮?」
    「真是無毒不丈夫啊,哈哈哈!」
    夕陽西下,晚霞燦然,兩側的懸崖直指蒼穹,他們要在這裡和敵人一起迎接天明了。
    「織田公,」久秀皺起眉頭,正色道,「我會用盡方法讓元綱前來歸順。若他同意,我會帶他的人質前來迎接您。倘若我沒回來,定是與朽木同歸於盡了。那時,您再另謀他路吧。」
    信長輕輕點了點頭:「久秀,不必擔心。你若認為我信長竟然無能到會被朽木這種鼠輩算計,那你可以和朽木聯起手來取我性命。」
    松永彈正微微笑了。信長對他無半點信任。即便如此,久秀仍然下定決心要前去勸說朽木歸順。
    不久,就看見森三左衛門從暮色蒼茫的山間小路上氣喘吁吁縱馬回來。「主公,元綱披掛整齊,好像在暗中調兵,不肯給我們開門。」
    「知道了,知道了。」信長面向群山狂笑起來,「不必擔心。這裡有隻更精明的老狐狸。」
    松永久秀面帶笑容地看著森三左衛門從馬背上跳下:「稍後你們就可見識我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哦,你的口氣還真不小。」信長猛地調轉馬頭,指著朽木官邸的方向,怒喝道:「前進!」
    久秀收起笑容,對三名侍從道:「跟我來!」其勢彷彿要與朽木決鬥一般。
    看到久秀遠去的背影,信長又高聲笑了。萬一久秀失敗……這種擔心對於信長來說是多餘的,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他不相信自己這樣的人物會在這裡丟掉性命。
    前往朽木府邸的松永久秀也是同樣的心情。連義輝將軍和三好亂黨都能對付,怎會說服不了朽木這個鼠輩,而讓信長取他的性命?
    但信長還是有點害怕,並非基於理性,而是來自閃電般的直覺。這種直覺往往能讓他看透世事的真相。如果自己身上有致命的弱點,那就任由久秀和朽木前來取自己的人頭,這種話雖然充滿了必勝的自信,但又刺耳可恨。
    等著瞧吧,我久秀要現出你信長所無之能!久秀策馬揚鞭,迅速來到朽木府邸門前。
    「什麼人?」三個全副武裝的家丁,挺起長槍,擋住了久秀。
    久秀眯縫起眼打量著周圍:「辛苦了。」
    他緩緩抬頭望著門前的那顆大櫸樹,「哦,這棵樹的年齡不小了,大概有六七百年了吧。」
    挺槍而立的家丁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怔怔地站著:「您從哪裡來?」
    「哦,我?告訴朽木元綱,多謝他重兵把守。我松永彈正久秀從織田陣中前來拜望,快去通報!」
    「什麼?」家丁們簡直難以置信,但被久秀的氣勢鎮住,納悶地進去稟報了。
    久秀也不下馬,悠然地欣賞著周圍的暮色。門內處處掛起燈籠,點燃火把,好像要防止信長夜間來襲。顴骨凸出、鬍鬚飄飄的朽木元綱大步流星出得門來。
    「朽木元綱嗎?」
    「正是。聽說松永彈正前來。」
    「今天真乃佳日。信長公和淺井長政,對你的好意都心領了。信長公既然來到此處,你還是派令郎前去迎接為宜。」
    「哼!」朽術元綱果然大怒。他聽說信長和淺井長政已經分道揚鑣,才與長政聯手對付信長。松永久秀的話太不入耳。但淺井長政和信長對他朽木的好意心領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朽木。」久秀表情嚴厲,在隨從的攙扶下慢慢下了馬,「你難道認為沒有必要迎接信長公嗎?」他拍打著護腿甲,面帶笑容走向元綱,「這就要怪貴方考慮不周了。朽木氏本是近江源氏佐佐木氏的分支,這次淺井長政和信長公聯手欲過朽木谷,貴方既然全副武裝,保護他們路上的安全,為何不盡表忠心呢?」
    「你是說這次翻越朽木谷的行動是織田、淺井兩家商議的結果?」
    「噓——這是秘密,不得隨便道出。京城的將軍有異動,因此要立刻回京。有密使從淺井過來……」
    朽木元綱的表情頓時變得複雜。根據他所得到的情報,事情正好相反。本來是討伐對象的信長,卻前來感謝自己保護他——朽木懵了。
    久秀哈哈笑了:「老朽總是喜歡多嘴。其實信長公不過是讓我前來致謝,請你多多關照,僅此而已……至於出迎之事,還是請你自己定奪吧。」
    元綱焦躁地打量著四周,慌慌張張地吩咐:「來人,快取坐墊來。」
    「不,時間不早了,我還得先回去。」
    「請稍候。」
    「你準備聽老朽的建議,派令郎前去迎接了嗎?啊呀,我可能是小肚雞腸,他們雖然提出要借宿,但想到朽木過去畢竟是佐佐木一族……那就不太合宜了。」
    老狐狸果然狡猾。首先擾亂對方的思維,然後不斷暗示,直到對方信以為真。這時,下人搬來了椅子。
    「生火。」元綱吩咐道,「要照亮山路,讓信長公看清楚這裡……」
    元綱一邊說一邊歪頭考慮了一會兒,又道:「還是出迎為好。請您稍候。」
    「哈哈哈……如果要派人去,老夫便安心等候。應該是令郎吧?」
    「正是。我會令長子和次子前去迎接。」
    「太好了。無論如何,將來的天下非信長公莫屬。你的好意信長公定然銘刻在心。美酒和洗澡水就不必了,準備些開水就好。」
    「不不……我會一併準備齊全。」
    「太周到了。久秀再次表示謝意。我們明日就進京。京城裡的布谷鳥已經開始鳴叫了吧。」
    「應該如此,應該如此……」
    元綱一邊應著,一邊擦拭著額頭的汗水,忙著吩咐手下準備出迎。久秀不做聲,只輕輕地撫摸著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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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白晝之梟


    壯觀的岐阜城起自稻葉山麓的千疊台館閣。巨石壘成的堅固城牆,掩映在綠樹之中,沐浴著春日的陽光。
    首次造訪此城的葡國傳教士保羅,在他寄給豐后的傳教士菲蓋萊德的信中如此描述岐阜城:「巨石層疊,灰泥絕見,只當鬼斧神工。」他甚至還說,岐阜城比當時的葡國駐天竺總督的官邸還要大。
    千疊台的庭院中,梨花如煙霞。剛從京城回來的濃姬一聲不吭地走進堅固的城門,穿過府邸,經過一片梨花林,來到內庭。
    濃夫人很少如此失態。她只掃了一眼慌慌張張跑出來迎接的妾室,徑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叫過侍女玉緒,低聲問:「似乎有人到外庭議事房來了,是嗎?」
    「是……但不清楚是什麼人。」
    「不清楚是什麼人?你太粗心了。今天該是福富平左衛門當值,把他叫來。」
    玉緒慌慌張張退出后,阿渚捧著茶碗和玉緒擦肩而過,放在夫人面前。濃姬接過,抬頭看著滿院盛開的梨花。丈夫信長還未撤出金崎城。「真讓人擔心……」她自言自語著。
    父親建起的這座城池,她眼睜睜看著它四易其主。先是父親,次是殺死父親的義龍,接下來是義龍的兒子龍興,現在是丈夫信長。
    得知信長出兵越前,濃姬並不怎麼擔心,倒不是出於作為妻子的偏愛,而是濃姬很清楚丈夫的雄才大略。作為敵人,再也沒有比信長更可怕的了。但如果了解他的志向和才華,再與之親近,會發現他其實飽含真情。濃姬這樣想著,以為市姬的丈夫淺井長政和在信長的支持下才當上將軍的足利義昭也會承認、擁護信長。現在看來,她不過是一廂情願。
    信長從坂本出發當日,將軍義昭派人到濃姬居住的半井廬庵家中,邀請她去品茶。濃姬高興地在朝山日乘的陪同下前去了。
    將軍的二條城新宅,是信長為了安定人心斥巨資所建,落成后直接獻給了義昭。濃姬甚至聽說將軍在慶祝宴會上親自給信長斟酒。正因如此,她才毫無戒心地過去了,但抵達后才發覺氣氛不對。
    濃姬並非沒有歷練過,還不至於在那種緊張的氛圍中慌了手腳。傳教士稱信長為岐阜王,稱濃姬為王妃,確實,濃姬經過多年磨鍊,自有一種王妃的威儀。她與生育后變得更加無知的築山夫人相比,有著無可比擬的堅強。二條城九山八海附近臨時搭建起來的茶室中,除了主人將軍義昭,還有日野大納言和高倉參議,細川藤孝和三淵大和守也被邀出席。濃姬不卑不亢地落座了。濃姬的鎮靜顯然讓細川藤孝感到吃驚。品過茶之後,懷石料理被端了上來。食畢,濃姬正要起身離去,事情發生了……
    因為濃姬帶過來的朝山日乘有急事去了皇居道場,他們請濃姬稍候片刻。隨後,她便被帶到一個遠離將軍住所的狹小更衣室中。太奇怪了!濃姬想到這裡,立刻出了房間,查看通往庭院的出口。然後,她穿上放在台階上的木屐,裝作漫不經心地到了院中。若是尋常女子,定會被異常的氣氛嚇得慌不擇路。但濃姬並非如此。
    她一邊平靜地欣賞假山,一邊悄悄到了將軍卧房后。她早已想好,如果被人發現,就說:「被庭院的美景吸引,出來看看。」當她走到一株老梅附近,忽然聽到將軍義昭和細川藤孝的爭吵。細川藤孝雖是義昭的家臣,卻也是義昭和前代將軍義輝的異母兄長。
    「將軍大錯特錯了。這座新宅象徵著足利氏的復興,您應該首先和信長一起謀取天下。」
    「藤孝,你還不懂信長。信長現在雖這麼擁護我,但不久就會殺我自立。所以,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不肯接受副將軍之職。」
    「在下認為,這不是將軍該說的話。當今天下大亂,將軍既然無能為力,那就應該擁戴為平定天下而不顧身家性命的信長。」
    「呵呵呵!」義昭笑了,「已經遲了,已經遲了,藤孝。」
    「遲了?將軍您是說……」
    「淺井父子大概已經在信長背後發起了攻擊。豈止我一人,比睿山和本願寺的僧侶也都一致反他。藤孝,我已降密令給甲斐的武田,令他火速進京接管信長的領地。」
    濃姬聽到這裡,表情嚴峻,眉梢劇烈地顫動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義昭曾經委濃姬的表兄前來央求信長:「越前靠不住,義昭將來就靠信長了。」
    那時的義昭還是一介亡命之徒。如今,他以征夷大將軍的身份居住在這座足以令京都人瞠目結舌的二條城裡。濃姬一直認為,義昭定會發自內心地支持信長。沒想到他竟唆使淺井長政倒戈,並密令甲斐的武田密謀除掉信長……
    聽到已經給武田氏降下密令,細川藤孝也好像愕然了。「將軍以為,武田接到密詔后,會立刻進京?」
    「哈哈哈,藤孝,你好像忘記了。」義昭又笑了,「岐阜城原來的城主齋藤龍興現寄身於越前的朝倉家。齋藤、朝倉、淺井三家,還有比睿山、本願寺,號稱武略第一的武田信玄在這種情勢下,怎會不立刻進京?」
    「且慢!」藤孝打斷義昭,「越后的上杉謙信、相模的北條、三河遠江的德川都是武田家的眼中釘。但即使能迅速擊潰這些勢力,他也無法輕易取得近畿一帶織田氏的領地。」
    「不不,所言差矣。到那時,信長在朝倉、淺井的前後夾攻下,說不定已一命嗚呼了。即使他能活下來,濃夫人在我們手中,諒他也不敢怎麼樣。」
    「不行!」藤孝的聲音震得窗欞都嘩嘩響起,「只要我藤孝還在一日,就一日不能將織田夫人扣作人質!」
    「你是說就這樣輕易放她回去?」
    「那是自然。如此行徑,只會給後人留下笑柄。」
    聽到這裡,濃姬悄悄離開了。心中的怒氣已經逐漸消退,只剩下難以名狀的悲傷。想到那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濃姬又深感可悲。她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間,拍手招來二條城的下人,吩咐他們準備回岐阜城。
    稍後,細川藤孝和蘭淵大和守裝作若無其事地過來了。濃姬鎮定地和他們客套完畢,回到了館驛,然後乘轎出發。中途在坂本歇了一宿后,便回到了岐阜城。
    她擔心丈夫的安全,同時,更在意如何處理信長走後岐阜城中的各種事情。
    平安回到岐阜城的濃姬,剛剛喝完一杯茶,福富平左衛門便過來了。「很抱歉,沒能前去迎接夫人……」
    濃姬瞧了一眼平左衛門,輕輕地將手中的茶碗放到茶托上,又望望戶外的梨花,方才問道:「大人有書信來嗎?」她裝作對淺井氏之變一無所知。
    「自從出兵越前,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此時大概已逼近一乘谷了。」
    濃姬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皺皺眉頭。沒有書信送回岐阜,說明丈夫的後路已經被淺井家切斷。
    「平左衛門。今日開始,岐阜城由我掌管。」
    「啊?」
    「雖然大人讓我不要過問政務,但我今日要破這個戒!」
    平左衛門吃驚地望著濃夫人,眨了眨眼。在她那看似柔和的舉止中,隱藏著連信長都不敢小覷的剛強——這是信長的原話。平左衛門感到事態非同尋常。
    「平左衛門,淺井父子已經投靠了朝倉氏。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應對,你該心中有數吧?」
    「淺井父子……」平左衛門欲去又止,「此事當真?」
    「你準備如何應對?」
    「主公出征在外,在下早已作好準備,可以隨時提供援軍。」
    「我不是說援軍!」濃姬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堅守城池,我們要速去襲擊淺井父子的小谷城。立刻作好準備!」
    「是。」
    「且等!」濃姬叫住了剛要起身的平左衛門。她的眼裡隱藏著深邃的光芒,彷彿星星一般明亮,豐潤的臉頰則露出一絲笑容。「大人這次攻打朝倉家,善戰之人多已被帶走。我們前去攻打小谷城,只是虛張聲勢……你明白嗎?」
    平左衛門重重地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實際上應該作好守城一戰的準備,以防淺井父子來襲。」
    「不錯。但如果只是守好城池,對大人仍然沒有幫助。所以必須佯裝進攻淺井氏……」
    平左衛門終於領會到了濃姬話中的含義。「請夫人放心吧!」他拍了拍胸脯。
    平左衛門去后不久,城內外就傳來人馬躁動之聲。濃姬靜靜地傾聽著,彷彿雕像一般,紋絲不動。
    將軍義昭和淺井父子之變,被捲入其中的,必有市姬和她的孩子。人生無常之感,劇烈地撞擊著濃姬的胸膛。面前浮現出丈夫的幻影,她無限感慨地呼喚著他。
    作為信長的妻子,濃姬的生活註定布滿了荊棘,充滿了坎坷。父親當初將她安插在信長身邊,要求她伺機除掉信長。嫁到那古野城后,她時刻警告自己不要愛上信長,但最後還是愛上了。在人為與自然、自然與人為的輪迴中,一個女人,最幸福的莫過於愛上自己的丈夫……她最終領悟了這一點。信長在經歷了同樣的心路歷程后,也愛上了妻子濃姬。
    但上天卻沒有給予濃姬足夠的恩惠,賜她一個孩子。於是出現了阿類、奈奈、深雪,與她爭奪信長之情。作為一個女人,她是多麼憂傷、孤獨……更有甚者,二個側室相續生下了孩子。濃姬內心深處的痛苦,在那時達到了頂點。
    看到信長的長女德姬,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慨。緊接著,奇妙丸信忠、茶筅丸信雄、三七丸信孝陸續出生。這些孩子的出世讓側室們的地位更加不可動搖,也使得濃姬深感自己如同即將燃盡的燭台,孤寂而無助。在那時,濃姬若稍有差池,早已無立錐之地了。但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妒忌心,與其和她們爭寵,還不如高高在上安撫她們。
    豈可讓自己落到和這些女人爭風吃醋的地步!這種心理,激勵著濃姬和信長一起迅速成長。
    如今德姬在德川家,信雄在北島家,信孝在神戶家,都已離開了父親,只有長子信忠留在岐阜城。孩子們都十分尊重濃姬。濃姬想,無論作為妻子、女人,或者僅僅是一個人,她都沒有輸。凝視著院里的梨花,往事一幕幕浮現在濃姬眼前。半晌,她才猛地起身,徑向本城走去。
    佯攻小谷城,實則準備據城一戰。此舉實為迷惑將軍義昭和淺井父子,但在亂世,她還是不能輕易讓嗣子信忠出城。過去的奇妙丸——現在的信忠,已經十四歲,舉行過元服儀式了。
    濃姬穿過千疊台,徑向大廳走去。信忠已經披掛整齊,坐在大廳正面,嚴肅地環顧四周。看到濃姬,他面無表情地點頭致意。
    「信忠,你很威武!」濃姬大步走到旁邊坐下,「無論你父親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亂了方寸。勝敗乃兵家常事。」
    「嗯!」信忠使勁點點頭。
    留守重臣紛紛聚到信忠周圍。織田信包派使者飛速前往瀧川一益和川尻肥前守處。生駒八右衛門和福富平左衛門則派人四處散布傳言:「岐阜軍要去攻打小谷城!」如果這些傳言能讓淺井軍一分為二,無疑會減輕信長的壓力。
    號角吹響了。聽著號聲,濃姬不禁嫣然一笑。看過人生太多的悲歡離合,她祈禱信長平安無事,也期望能夠完美地終結自己的生涯。殺人者終會被人殺,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問題是以何等的心境去面對被殺這一現實。
    濃姬感覺自己和信長之間已無任何隔膜。她是信長的一部分,信長也是她的一部分。無論有無孩子,「信長夫婦」讓她體味到二體合一的感覺。
    不出所料,號角一響,內庭頓時騷動起來。側室們雖然和信長生下了孩子,卻並未將生命與信長相融合。她們不解信長的雄心壯志,對眼前的行動感到莫名其妙。
    阿類率先慌慌張張跑了過來。「信忠。」她叫著自己的孩子,看了一眼旁邊的濃姬,像是崩潰了一般,癱坐在地,「要打仗了嗎?」
    奈奈也手持懷劍跑過來:「剛才聽到出征的號角聲……」
    濃姬表情嚴峻地止住了她們二人。「信忠在,你們不要慌。」
    信忠聽到濃姬的話,也昂然道:「不必擔心。我們準備對敵人開戰。」
    「對。你們立刻回內庭作些準備,如有萬一,我們也可以撤退到山上。」
    「是。那麼,對手是誰?」
    「小谷城的賊子。」
    「啊,淺井……」奈奈和阿類對視了一眼,驚恐不已。濃姬看到這一切,深感自己和她們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阿類和奈奈比濃姬更加可悲和不幸。她們並不是信長的妻子,實際上,她們不過是織田餵養的女人。
    突然傳來聲響。原來是一隻梟,因被軍號所驚,從窗外飛了進來,落到大廳里,還在撲騰著翅膀。
    「啊,梟!梟!」信忠如同孩子般猛跳起來。阿類和奈奈也被這意外的闖入者嚇得驚惶失措。
    「信忠!」濃姬勸阻道。信息才意識到自己這一身威風凜凜的打扮,回到座位坐下,訕訕道:「它被人馬聲嚇壞了。」
    梟在榻榻米上驚慌地扇動著翅膀,圓圓的眼睛放射出駭人的光芒,猛禽的威儀展露無遺,但實際上它什麼也看不見。濃姬不禁驚訝地望著眼前這梟,她已經看不見瑟瑟發抖的阿類和奈奈,而是彷彿看見了將軍義昭。白晝之梟……
    我不是梟——濃姬不由自主又開始回顧人生。「不要擔心。發生萬一時,信忠會前去通知。你們先回去吧。」
    「是。先告退了。」
    兩個女人退下后,濃姬面帶笑容,轉身對信忠道:「這是一隻迷路的白晝之梟。你打算怎樣對它?」
    若是信長,定會不顧阻攔,毫不猶豫跑過去折斷闖入者的翅膀……信忠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對濃姬道:「我要悄悄放了它。」
    「為何?」
    「因為父親也正在旅途中。」
    「哦,你有一顆仁愛之心。」
    「八右衛,那隻梟的眼睛看不見東西,很可憐,放了它。」
    生駒八右衛門走到廊下,將那扇動著翅膀的梟放了。
    「報!」信長的第一位使者下方平內在矢部善七郎的陪伴下,飛奔進來,他大汗淋漓,滿面風塵。
    「哦,原來是平內。快來見過夫人。」信忠催促道。下方平內踉踉蹌蹌向前撲去。大概由於長時間的騎馬,他的腿已經麻木了。「平內,快稟上戰報。」信忠又催道。
    「是。主公從敦賀向金崎、手筒山進發,將要抵達一乘谷時,接到了淺井長政的書信,提出絕交。」
    「我們已知,父親怎麼樣了?」
    「主公立刻撤離了越前。返京途中也許會有苦戰,所以令小人前來稟報您,留守期間一定要作好戰鬥準備。」信忠看了看濃姬,自豪地笑了:「我們已經作好了準備。不必擔心。」
    「但小人在途中聽說,您非但沒有準備守城,反而要進攻小谷城……那……請您等第二位使者到來后再——」
    「不要擔心。我們不會輕易出城。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濃姬微笑了,這才是真正的夫妻!她猜中了信長的心思,沒有一絲誤解。
    第二日,四月三十,第二位使者從坂本城飛馬來報,說信長一行已平安過了朽木谷,往京城去了。正如德川家康所料,淺井父子根本沒想到信長會如此神速地撤兵,並未完全堵死後路。
    聽到這個消息,濃姬才離開信忠,回到內庭。「決不要懈怠,直到你父親有指示過來。」
    她令人傳出去的那些謠言,現在無疑正讓淺井軍心驚膽戰,因為他們沒有成功地截住信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湧上濃姬的心頭。信長進攻時日進千里,撤退時亦如電光石火,令人不得不佩服。朝倉氏的進攻似乎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信長既然不回岐阜城,而決定返回京城,就已經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回到內庭后,濃姬立刻將三個側室叫到自己房中。從這天早上就開始下雨。庭院中的梨花在煙雨濛濛中吐露陣陣芳香。
    阿類、深雪和奈奈先後到來,濃姬打量著她們,她不恨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們以前曾經是與濃姬爭寵的對手,讓她生起過嫉妒,但那已成遙遠的往事。
    「有件喜事告訴你們:大人已經平安撤離越前,到了京都。你們可以放心。」
    「啊,平安撤退了!」
    「八幡大菩薩果然在保佑主公。」曾經是濃姬侍女的深雪沉默不語,而阿類和奈奈已經歡喜雀躍。濃姬面帶微笑地看著眼前這一切。這些女人不是濃姬的敵人,而是她的侍女,如此天真無邪。她們不但承認正室濃姬不可動搖的地位,而且沒有任何野心對各自的命運也沒有絲毫懷疑。
    「大人為什麼不回岐阜,卻撤到京城呢?」奈奈問。
    「是啊……」阿類也抬頭看著濃姬。她們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想聽濃姬解釋詳情。
    濃姬微笑道:「大人現在已經不止擁有美濃、尾張兩國。他應該先去探望一下天皇陛下,然後再回來。」她語氣平靜,內心和暖。信長已經是天下人,而自己是他的妻子。這些女人也是白晝之梟呀。想到這裡,她感覺無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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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與狼與狽


    岡崎城築山御殿。
    五月以來梅雨不斷,庭院里的綠樹一天天茂盛起來,重重地壓著屋檐。瀨名姬凝視著屋檐上滴下的點點雨珠。「你明白我的痛苦嗎?」她聲音很低,彷彿有些哽咽,「我的眼淚就像最近的梅雨,從來沒有停止過。大人他……」
    坐在瀨名姬面前的,是今春才被任命為勘定的大賀彌四郎。在鐵骨錚錚的岡崎人中,唯獨這彌四郎長得體格纖細,像一個能樂演員。他由足輕武士升為勘定,是因為家康看中他不僅會算賬,還十分兢兢業業。
    「每日的收支,都要經你的手……不,我沒什麼不滿。聽說在濱松城,連曾經做過我侍女的阿萬,都有了住所,並受到寵幸……」
    彌四郎白皙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只得附和。
    「本城的德姬不敬我,視我無睹。家臣們則認為我乃今川氏的人而疏遠我。如果沒有少主,我也許早就……」
    築山夫人和岐阜城的濃姬夫人比起來,差別太大了。不知何時起,她已經不再將家康看作生死與共的伴侶,而似把他當作與生俱來的仇敵。現在,能認真傾聽瀨名姬胡說的,只有經常送日常用度到此處來的彌四郎了。
    「彌四郎,你怎麼看最近的大人?」
    「您是說……」
    「他還算統有三河、遠江兩國嗎?難道他不是織田的家臣嗎?」
    彌四郎低垂著頭,沒有做聲。
    「我聽說大人今春被迫跟隨織田進攻越前,好不容易才逃回京城。本月十八會回濱松。聽說他已經下令,準備再次出征。」瀨名姬說到這裡,謹慎地打量著周圍,「只要能取織田的性命,即使縮減我的日常開支,也一定要出兵到美濃、近江……彌四郎,我們還沒縮減過開支吧?」
    「您是說……」
    「織田是我們的宿敵。為了報仇,即使節儉些……啊,啊!」
    彌四郎早就聽說瀨名姬一旦情緒激動,就容易犯癲癇症。此時她忽然彎下腰,顯得十分痛苦,彌四郎趕緊驚訝地跳過去撫她的後背。「啊……來人啊!夫人她……」他慌慌張張叫了起來,但被瀨名姬制止了。
    「不要……不要叫人。啊……」漱名姬緊緊地咬住牙,搖著頭。
    彌四郎猶豫了。大概是因為疼痛難當,瀨名姬雙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腕,按著疼痛的地方。「用力……再用力些。」
    「是……是。是這裡嗎?」
    「再向左一些。啊,我眼睛看不見了,我喘不過氣來……彌四郎,再用些力。」
    彌四郎渾身顫抖起來。他既沒有用力,也沒有撒開手。三十歲的女人,豐潤的肌膚冷冰冰的。如果對方不是主公的夫人,他可能不會這麼驚恐。他也有妻子,雖然相貌和瀨名姬無法相比,卻沒有她這麼冰冷柔滑,這麼讓人不寒而慄。
    彌四郎嘆了口氣。他出身於足輕武士之家,出去打獵時,就為家康背著箭囊或者乾糧,追隨其後。不知為何,家康很快發現了彌四郎,將他調到廚下,又提拔他到築造監手下當差。後來彌四郎又因為計算之能被評為藩中第一,升為勘定,擁有五個家臣,八十石領地。
    正因如此,主公家康在彌四郎眼中,是至高無上的。想到眼前這個女人乃是家康的夫人,彌四郎感到無比驚恐。
    「彌四郎……為什麼不用力?你難道也因我是今川氏的人而蔑視我……」
    「不,絕沒有。是這裡嗎……」
    「哦,再用力些……」瀨名姬滿額汗珠,痛苦得幾乎停止了呼吸。但每當彌四郎想要叫人來時,她總是止住他,「啊,終於好一點了……」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卻並未放開彌四郎的手,「彌四郎……我這病,都因主公。」
    彌四郎更加恐懼。那毫無血色的臉在綠葉的映照下,看上去像死人一般。
    「現在,大人大概也感受到了吧……」
    「……」
    「難道天下就只有織田一個武將嗎?還有小田原的北條、甲斐的武田呢。大人不久也會被其中的一家消滅掉。那時,我要大聲嘲笑他。」
    「夫人……」
    「你到現在總算明白他是如何折磨我了吧?你明白他為何將阿萬帶走吧?那個女人淫蕩無比,不過是被我驅逐的人。」
    彌四郎忍不住悄悄收回手去。他沒想到,他敬若神明的家康竟然遭到妻子如此謾罵、詛咒,頓覺毛髮倒豎。在他看來,瀨名姬的詛咒並不只是出於嫉妒。
    主公難道是那種對夫人如此殘忍之人嗎?不,絕不是。夫人對主公肯定有誤解。怎樣才能消除此種誤解呢……
    這時,瀨名姬嚶嚶哭泣起來:「彌四郎,只有你一個人不嫌棄我。你為何收回手呢?」
    「不……小人並沒有收手的意思……」
    「不,你是想收手。你如果認為我的命運很悲慘,就抱住我,抱住我這個被丈夫和家臣們拋棄了的女人。」她像個孩子般自言自語,黑髮飄散。
    彌四郎莫名其妙地悲傷。他的妻子出身貧寒,但這個他原以為無比幸福的女人,原來也有悲傷。瀨名姬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還是讓他感到難堪。如果她還處於痛苦之中,倒也無妨,可是她好像已經不再疼痛了。儘管如此,瀨名姬還是緊緊纏著彌四郎的雙手,纏得越來越緊。她悲慘而可憐地依偎在彌四郎身上。
    「夫人,小人還有差事要辦,否則今天就耽誤了。我給您叫個人過來吧。」
    「彌四郎!求你殺了我。」彌四郎震驚得差點跳了起來。「夫人說什麼?多麼荒唐。」
    「我想死。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死的好。」瀨名姬把臉倚到彌四郎手腕上,又哭泣起來。她的話也並不全是撒謊。從日常開支談到家康的所作所為,她感到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她彷彿看到了家康和阿萬如膠似漆的情景。每思及此,她的呼吸就像突然停止,身體立刻劇烈地痙攣。
    三十歲女人的情慾,加上嫉妒之心,無疑會立刻使人狂亂。此時,她會詛咒所有的女性,嚮往所有的男性。彌四郎的不幸就在於,他在瀨名姬最嚮往男子的時候出現了。「彌四郎,殺了我吧……」瀨名姬根本無暇考慮對方的感受。她已喪失理智,只剩下不肯輕易放開男人的本能。「來,殺了我吧。不許說不,彌四郎……」她的左手還纏著彌四郎,右手已經放到了他的肩上。
    彌四郎只得抬頭望著屋頂。突然,他身上男性的本能噴涌而出……
    人類內心深處隱藏的獸性,如同奔流的洪水,愈加阻塞,便愈加狂亂。這既不是瀨名姬的罪過,也不是大賀彌四郎的過錯。當然,若將罪責歸於將要返回濱松城的家康,也是大大不實。正如信長在思索如何雪恥一樣,家康現在苦苦思索的,是如何擊潰朝倉和淺井的聯軍。
    五月初六,家康從金崎返回京城,並於五月十八回到濱松,回來后並未前往瀨名姬處,這讓瀨名姬病態的嫉妒更加狂亂。但家康只會短暫停留濱松,一個月之內他將出兵近江,因此需要準備糧草人馬,並無半點閑暇。
    彌四郎一度將瀨名姬放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拿開,但最後還是將狂亂的她擁人懷中。此時的瀨名姬已不再是家康的妻子,也不再是信康的母親,而是慾火中燒的女人,恨不得把眼前這個叫彌四郎的男人一口吞下。她若還有半點理性,也許會稍加控制。「彌四郎……你要讓我去死嗎?你已經看到了我狂亂的樣子,我還有臉活下去嗎……」
    「夫人!請原諒……請原諒!」
    「不。來,殺了我吧……」她的手腕又纏住了彌四郎的脖子。
    綠葉上的雨滴靜靜灑向大地,輕輕柔柔地籠罩住了女人的狂亂之手。這並不是彌四郎的本意,但他最終屈服於這個女人強烈的慾望。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都沒有罪。這是神靈對於人類致命弱點的考驗。有的人通過了考驗,有的人沒有通過,他們未來的命運因此被區別開來。
    良久,瀨名姬終於鬆開手。
    暴風雨過後,首先浮現在腦中的是「私通」這兩個可恨的字。
    瀨名姬偷偷看了看彌四郎。他不敢抬頭,依然跪伏在地板上。恥辱、恐怖、絕望,齊齊湧上他心頭。一切都已發生,當然應該為自己辯解。
    「彌四郎……你沒有錯,不是我們的錯,都是大人。大人……只允許他自己經常如此。」瀨名姬又偎依到彌四郎身上,悄悄將雙手放到他肩上。
    彌四郎雖然跪伏在地板上,但並未哭泣。在神靈的考驗面前,他失敗了,他面臨著新的人生抉擇。今後如何對待夫人?
    主公高高在上,但主公的夫人和他的妻子並無二致,彌四郎在茫然與驚恐中感到些微征服的快感。在此之前,家康有如神明,令他不敢仰視。而現在通過瀨名姬,他感覺自己向家康靠近了一步;但同時,他又認為這種想法不可饒恕,頭腦一片混亂——拚命詛咒家康的瀨名姬、無限崇拜家康的自己,如今墮落為一對私通者。不,難道不能將其理解為神靈給的一個暗示,暗示我和家康同樣是男人嗎?
    「彌四郎,怎不說話?你難道也厭惡瀨名嗎?」瀨名姬的聲音完全變了。
    以前的瀨名姬在彌四郎眼中,是僅次於家康的大名夫人,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如今,她變得和他的妻子一樣可憐、弱小……彌四郎的妻子是足輕武士金剛太左衛門之女,人稱小町女。
    當初他們在狹窄的足輕武士住所成婚時,老人們都誇獎這位叫阿松的女子像可愛的偶人。阿松總對彌四郎說:「您將來肯定能出人頭地。」每當彌四郎得到升遷,阿松又會告誡他:「不要讓親朋好友疏遠了您。要像稻穗,越成熟越謙遜——請不要忘記。」
    彌四郎現在雖然有了小小的領地,但阿松仍然親操井臼。故她沒有纖纖玉指,肌膚也無法和瀨名姬的相比。但瀨名姬的聲音和阿松一樣……彌四郎不禁愕然了。如果這種淫亂之事傳到家康耳中,該如何是好?
    「彌四郎,你說話呀。」瀨名姬的聲音越來越低,甚至開始顫抖。她悄悄將嘴唇貼上彌四郎的衣襟。彌四郎以前從未留意過的高貴的香氣,猛地鑽進他的鼻孔。他更是抬不起頭來。
    抬頭之時,就是他彌四郎作出新的人生抉擇之時。究竟是繼續背叛主公,膽戰心驚地活下去,還是絲毫不介意自己的亂行,勇敢地選擇另一種人生道路……對彌四郎而言,這幾乎是生死抉擇。
    許久,彌四郎面無表情,靜靜地站起身,並不看瀨名姬一眼。
    「你為何如此冷漠?」瀨名姬忍耐不住,開口問道。彌四郎沒有回答,他轉過臉看著外邊濕漉漉的綠葉,慢慢地來回踱步。他已經決定了。要開始新的人生。
    「夫人。」彌四郎看著瀨名姬,重新端坐下來,「您今後將要如何對待彌四郎?」
    「彌四郎,不要那麼可怕地看著我。這都是家康的錯。」
    「我不想討論誰對誰錯。如果非要討論,那麼夫人是和家臣淫亂的女人,而我彌四郎則是與主母偷情的不忠之人。」
    「不要說了!沒人看到這一切,就將今天的事深埋在你我心中吧。」
    「這是夫人的打算嗎?」
    「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那麼,我想借夫人的庭院一用。」
    「這種雨天,你要做什麼?」
    「切腹自殺。」彌四郎聲音冰冷得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夫人的話真讓人寒心。沒有人看到這一切?但我彌四郎的良心卻如同在烈火中忍受煎熬。與其事情敗露后被主公殺死,還不如主動自殺以向他謝罪。」
    「彌四郎!你難道那麼害怕他嗎?他不也到處拈花惹草,胡作非為嗎?」
    「夫人。我不是害怕主公,我是為您的話而寒心。」
    「我的話讓你寒心?」
    「是。雖然這事是因夫人而起,但彌四郎並不怨恨您。我也有過錯……一個武士,既然犯下如此不可饒恕的過失,就應該乾脆地切腹自殺。但夫人好像還不明白,您還不理解我的心情,我為此而寒心。如果彌四郎自殺了,世上無人知道我和您的事了。」
    「那麼……你是要為我切腹嗎?」
    「是。請您允許我履行大義。」彌四郎說到這裡,內心大感震動。以前,他想說之事也無法清楚道來,如今,從未想過的事卻能脫口而出。他們之間平等了,究竟是他在心理上感覺與瀨名姬平等,還是瀨名姬屈尊以迎合他?
    「彌四郎,你想得太多了。」瀨名姬好像變了個人,默默地流著淚,「我不認為你不忠。不能允許你自殺。既然你能夠為我瀨名而死,也就能為我而活。我要你活著。我會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給你。」
    雨水依然在拍打著綠葉。城內一片寂靜,只有烏雲上方的陽光,能讓人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夫人,您沒有違心吧?」彌四郎冷冷地盯著瀨名姬。
    「有何違心之處?我已經……」
    彌四郎又沉默了。他不敢相信委身於人的女人會突然變得如此脆弱。她首先委身的,是主公家康。但她現在反倒詛咒家康,以致主動挑逗家臣。這哪裡是懦弱,這是無比的強大,強大到連家康都無可奈何!
    那麼,這個女人為何表現出如此柔弱的姿態呢?難道是因為良心受到了譴責?不!彌四郎從她身上感受不到絲毫後悔之意,她居然說「沒人看到這一切」。不錯,她畏懼的只是主公的制裁,只是害怕暴力。想到這裡,彌四郎的頭腦更加冷靜。「我且依您之計,先打消切腹自殺的念頭。」
    「這就是了。我怎麼會對你撒謊?」
    「但是,」彌四郎壓低聲音道,「夫人,如果您變心了,那麼彌四郎就向主公坦白,然後自殺。」
    這句話像尖刀般刺進瀨名姬心中,是個極大的威脅。但她已經沒有心思聽這些了。對異性的饑渴使她失去理智。「你看我像個容易變心的女人嗎?盡說那些讓人傷心的話……」
    不知道是因為放下心來,還是她內心潛藏著的慾望之火又燃燒了,瀨名姬忽然又靠到彌四郎身上。「彌四郎……」她發出熱情似火的聲音,緊緊偎依到他胸前。
    比起自己的妻子,彌四郎認為瀨名姬的溫柔纏綿更加嫵媚。但他忽然感到怒不可遏,甚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將這個女人踩在腳下,隨心所欲地咒罵、鞭打她。這大概來自於他對忽然改變的人生的憤怒和困惑。
    他忘了自己是家康的家臣,忘了瀨名姬是他崇拜的主公的妻子,他忽然間變成了一頭粗野的牛,凌辱著瀨名姬的身體。此事究竟會導致什麼毀滅性的後果,已經無法想象了。這大概就是神靈考驗人類時撤下的種子。
    面對彌四郎的粗暴,瀨名姬彷彿小貓一般溫順……
    走出築山御殿後,大賀彌四郎發覺自己的心情和原來侍奉瀨名姬時截然不同,頓感不可思議。之前,築山夫人是岡崎城最難對付的人。人們在這個瘋女人面前一刻也待不下去。但就在今天,就在自己面前,她獻出了一切,變成了一個只知哭泣的普通女人。而在昨天,她還是威嚴地凌駕於彌四郎之上。明天,彌四郎又該如何面對她呢?他覺得可以向瀨名姬發號施令了。
    他在侍女的引領下出了築山御殿的大門,感覺胸膛比以前挺得高多了。他吃驚的還不僅僅是這些。在冒雨回家的途中,他發現周圍的景物都變化了。威嚴的城門、潔白的箭倉,彷彿都變得渺小,彎著腰,蜷縮在那裡。難道因為能呵斥主公的女人,自己的性情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嗎?
    回到本城,久松佐渡守已候在大廳里,告訴他信康已等待多時。
    即使在這久松佐渡守面前,彌四郎也不再像往常那樣感到卑微。「知道了。」他清楚地回答。往日那種小心謹慎和膽戰心驚的感覺全然不見。
    少年信康正坐在廳中,背後是巨幅大和繪,畫著奈良的若草山。彌四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小人回來了。夫人讓我問候公子,希望您心情愉快,身體安康。」彌四郎禁不住想笑。他並不知為何,大概是眼前這個威風凜凜的公子來自瀨名姬腹中,而他觸過瀨名姬身體的緣故。
    「彌四郎。父親有令。聽好了,一定要謹記。」
    「是。」
    「本月二十八前,備好米六百石、草料二百石。」
    「小人記下了。」
    又要向近江發兵了。彌四郎現在可以率先知道軍事秘密,而且……他又禁不住想笑,忽感信康很滑稽。坐在上面的這個孩子其實什麼都不懂,倚著扶幾,身穿華麗的衣裳……這一切在今天的彌四郎眼中就像一場戲。他並未意識到,這些念頭正是叛亂之心萌生的前兆。
    出了大殿,彌四郎一邊思考,一邊微笑著返回家中。
    雨水,依然在輕輕地拍打綠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2
第八十七章 初戰小谷城


    德川家康從濱松城向近江進發時,正是元龜元年六月二十二,盛夏的烈日炙烤著大地。
    五月十八家康曾經回過岡崎,那是一個月前。他在那裡見了兒子信康一面,於二十四清晨離去。有的老臣不願為信長再次出兵,但家康並不放在心上。
    留守後方的總大將信康僅十二歲,因此,並不能說無後顧之憂。但二十九歲的家康血氣方剛,不可能在信長進攻淺井和朝倉時袖手旁觀。今春的進京之行,大家見識信長的實力后,有人越發相信岡崎人處於織田氏下風……但家康的想法卻正好相反。他冒著生命危險,出兵攻打越前,卻並未將兵多將廣的實力充分展示給信長。
    有人認為這是家康對信長講義氣。但他還不至於愚蠢到為了義氣出兵。當然,他並不害怕信長。此次行動,歸根結底是為了顯示他年輕的激情和對天下運勢的先見之明。
    信長已經向家康展示了織田氏的實力。家康當然不能漠然視之。若想不遭信長輕視,就須將實力充分展示。「不愧是家康,不但義薄雲天,而且兵廣將強。」只有得到信長的認可,才能免遭其嘲弄和輕視。
    從這個意義上說,此次出兵近江才真正有意義;倘此時逡巡猶豫,此前的出兵越前,就會被人理解成弱者為強者逼不得已,這樣一來,出兵就毫無意義了。
    「為父此行是為了向織田展示實力。所以三郎留守期間,定要勵精圖治,讓家臣們心服口服,誇讚你不輸於為父才好。」留給信康這句話后,家康才出城去。他一直在送行的隊伍中尋找瀨名姬的身影。
    家康看到了大門附近母親於大夫人和繼母花慶院夫人的身影。十二歲的德姬在三個侍女的陪同下前來送行。她已經長大,彷彿變了個人。但妻子瀨名姬,卻始終未出現。家康在馬背上輕輕搖了搖頭,立刻調整心態,準備趕赴戰場。
    先鋒依然是酒井忠次和石川家成。主力由本多平八郎忠勝打頭,鳥居元忠、神原小平太,還有井伊萬千代,都神采奕奕地緊隨其後。精銳部隊一共五千人。
    剛過了矢矧川,就得到探報,說性急的信長已經從岐阜城出發,向小谷城方向推進。
    「眾位,加快步伐!」
    隊伍過了三河,經過尾張、美濃,鬥志逐漸高昂。當他們抵達近江戰場時,已經是六月二十七,烈日炎炎。
    德川軍進入近江時,信長和淺井父子已經開戰。
    淺井家的盟友朝倉,從越前源源不斷送來援軍。為先發制人,信長率軍直逼小谷城。但淺井軍在信長的威嚇與攻打下,卻閉城不出,單待朝倉到來。
    二十二日,信長一度將軍隊調至姊川南面。其用意是防止朝倉從背後襲擊、包圍。接下來,他猛攻淺井前哨橫山城。
    橫山城不斷求援,淺井軍終於出小谷城,將主力推至野村一帶。和淺井軍遙相呼應,朝倉也在野村左邊的三田布好陣勢。以姊川為界,雙方決一死戰的時刻終於到來。
    二十七日上午巳時四刻,信長在橫山城以北的峰巒近處、龍鼻山一帶升起大帳,調度全軍。
    陣地上圍起帷幕,卻沒有頂棚。六月末的陽光熾熱地照射著,帷幕擋住了風。這樣一來,信長無法再披掛整齊。他脫去盔甲,罩一件有蝴蝶紋的外褂,露出雪白的單衣,頭戴黑斗笠,高聲嚷叫著,最後終於連外褂也脫了。「好毒的日頭。很好。越前的山猴子們,戰袍里凈是痱子,肯定痛苦不堪。根本不必穿這個。」
    最後,信長連白色的單衣也脫掉了。隆起的肌肉直接暴露在烈日下,只剩下那頂斗笠,模樣十分奇特。這時,丹羽長秀全副武裝跑了進來,像剛從浴盆里出來一般,他顧不上擦拭滿臉的汗珠,稟道:「三河的家康已經到了。」
    「濱松的親家來了……太好了,太好了!」信長大步邁出帳篷,沖著沿山坡走來的家康高叫著,揮起手來。
    「長秀,濱松的親家既已到了,將眾將叫到這裡來,立刻議一議。」他一邊揮手一邊命令道,高聲笑了。這是歡迎家康到來的笑聲。「來來,快進來。先進來擦擦汗。啊呀,真是個大熱天。今年無疑是個豐收年。真是痛快的決戰。哈哈哈!」
    「我來晚了。」家康施了一禮。他到了帳中,取下頭盔。信長趕緊示意兩個雜兵給他扇風。
    「濱松又發福了。而我卻這麼瘦。」信長猛地拍了一下裸露的手臂。
    「其實並未吃什麼好東西,大概是天性寬和的緣故。」
    「哈哈哈,你是心寬之人嗎?在金崎城時已經取笑過了,啊呀,你總是瘦不下來,要小心呀。」信長彷彿突然意識到自己衣衫不整。「太熱了,請原諒。」他拍了拍斗笠。
    家康舒心地笑了。在外人眼中,他們就像是毫無隔閡的親兄弟,不,甚至比親兄弟還要親。但生於亂世的男子,又怎能容許自己有絲毫懈怠和大意?
    「濱松,你真是不可小覷。來時大概已經打探清楚敵情吧,你準備向哪裡推進?」
    家康臉上仍堆著笑容:「我看見敵人已經在姊川對面的野村、三田地區布好陣勢。」
    「好眼力!右邊是淺井,左邊是朝倉。」
    「既然好不容易從蘭河趕來,我準備駐紮西上坂附近,隔姊川與朝倉氏對峙。」
    信長雙眼突然放射出灼灼的光芒:「那對你過於危險了,還是從長計議吧。」
    家康目光銳利地盯著信長,道:「何出此言?」
    「不,你誤會了。你千里迢迢前來助我,已令我感激不盡。若我再讓你去和越前的精銳作戰,萬一發生意外,恐被後人唾罵。」
    家康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他從信長的話里領悟到了兩種意思。一是信長自己能夠打勝仗,應盡量避免接受別人的援助;二是信長不想讓家康的軍隊損失過大,這並非出自策略,而是信長真實的想法。后一種想法,讓年輕的家康熱血沸騰。
    信長的下屬端過涼水,放在二人面前。跟家康一起過來的井伊萬千代趕緊取過清水喝了一口,嘗試是否有毒。
    信長呵呵笑了。家康好像並未留意,他喝乾水后,平靜地說道:「您好像忘記了我的年齡。」
    「我怎麼會忘記!你今歲二十九了吧。」
    「您難道不明白嗎?二十九歲正是血氣方剛、勇往直前的年紀。三河人不辭辛勞來到此處,可不願像老人一樣充當候補的角色,我們要把朝倉打個落花流水。」
    「明白!我非常清楚你的心情。但你若發生意外,將使駿河、遠江和三河一帶陷入混亂。你考慮過此事嗎?」信長的勇氣和力量越強大,家康就越覺得不能後退。擁有三河、遠江六十萬石領地的家康,決不能生活在擁有二百四十萬石領地的信長的羽翼之下。
    是否永遠處人下風,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種場合下的意志。如果甘願屈服於對方的強大,家康毫無疑問將墮落為信長的附庸。想到這裡,家康猛地皺起眉頭,盯著信長:「這不像是您說的話。我們長途跋涉而來,是因為我認為此事比守護好三河、遠江的領地更加重要。」
    「即使你的領地陷入混亂,也沒關係?」
    「那是自然。第一要務是平定近畿。如果因在這個戰場戰死而遺憾終生,我怎會領家臣們前來?」
    「好!」信長揮手道。不愧是濱松,說話頭頭是道。信長對他又恨又愛。
    家康的言外之意是,他和信長都是天皇的武將,並無等級之別。信長從他的話中感受到了獨立、自尊的霸氣。
    「你是認為這次戰爭會對平定天下大有益處,才趕過來的?」
    「不僅僅是這一次。所有關乎身家性命的進退,都是平定天下的大事。」
    「濱松,如果我想用自己的力量解決這次戰爭,你怎麼辦?」信長銳利的眼睛裡帶著微笑。
    家康立刻答道:「若是那樣,我馬上撤回濱松。」
    「哦。」
    「織田公難道認為,家康的精銳部隊無法抵擋朝倉軍嗎?」
    「不,我決無此種想法。但我已布好了陣。依次由坂井右近、池田勝三郎和木下秀吉前去進攻。我並非不承認你的實力,只是不想讓遠道而來的你去打如此艱苦之仗。」
    「請您不要施捨這種仁義。我們無論受到什麼打擊,都不會對天下大局產生重大影響。但如果織田軍受到重創,那將如何是好?三好三人眾、松永久秀、本願寺的僧侶……」
    信長聽到這裡,開懷大笑。他已領會家康的心情——除了作為親家對信長的體諒,還有主動承擔危險的誠意。在這一點上,家康和猴子很像。其他部將追隨信長,幾乎都是為了建功立業、陞官加爵,或者保護自身利益。但猴子——木下秀吉不是那樣。他總是能先於信長,為了天下挺身而出,自蹈險境。
    「你要我重新布置?」信長故意裝出不滿的樣子。
    但家康的回答讓眾人大感意外。「如果部署已不能變更,我立刻返回濱松。」
    「濱松,你不認為說這話太草率嗎?」信長毫不在意地拍打著濕漉漉的胸膛,「如此一來,世人或認為你我已產生隔閡。」
    家康認真地搖了搖頭:「我想世人的反應正好相反。他們會說信心十足的織田氏,根本不需要家康的幫助。」
    「那麼,若我安排你為後備,你會覺得丟臉嗎?」信長在有意試探他。
    家康猛地挺起上半身,這正是他想說的話:「不錯,我會被世人譏笑。」
    「被諷為沒有勇氣?」
    「不,會嘲笑我是織田公的附庸。」
    「你說什麼?」聽到如此意外的回答,信長雙眼放光。
    家康愈加沉穩冷靜:「不錯。您根本不需要別人援助,我卻為討好您而自願前來。那麼我這次用兵就是出於私心,談不上國家大義。因此我會被後人嘲弄,說我是擾亂世間的野武士。」
    「哦。」信長低吟一聲,彷彿挨了當頭一棒。家康之心,可懷天下!至少信長的家臣,沒有一個人能如家康這般有識有見,他們對信長絕對服從。
    但家康話中,似乎有著絲絲警告的意味。信長的臉不自然地抽搐起來:「那麼,你是想向我展示你的實力?」
    「正是。若不那樣,我也就不必來了。」
    「如有可能,你還想震嚇我,讓我五體投地?」
    家康輕輕搖了搖頭:「信長公豈是可以震嚇之人?家康實不敢當。」
    「哈哈哈……好個伶牙俐齒之人。能讓我信長收回成命的,天下只有你一人。好,好!那麼,就由你來打前鋒吧。」
    「這樣我在家臣面前就有臉面了。」
    「你真是……不過這樣也好。濱松,你立刻出發吧。」家康終於爽朗地笑了。
    得知家康抵達,武將們紛紛聚來議事。聽說讓他去打頭陣,定會有人不服,信長才讓他先行離開。
    「那麼,我去西上坂布陣。」家康施了一禮,站起身。
    夏蟬拚命地鳴叫。家康一邊仔細觀察周圍的地形,一邊走下龍鼻山。他時刻都要堂堂正正地面對信長,而不是小心翼翼跟隨其後。必須給信長留下清晰的印象——他是一個勇猛可靠的武士……為了這一目的,他須在此戰中竭盡全力,充分展示岡崎人的實力,才能向全天下宣告他德川家康的存在。
    眼前是如銀蛇般蜿蜒曲折的姊川。對面的大依山上,從越前趕過來的朝倉軍漫山遍野,軍旗飄揚;左邊小谷山通往伊部、八島的路上,可以看見源源不斷前來增援橫山城的淺井軍。顯然,淺井軍準備在姊川對岸的野村附近布陣,而朝倉軍則會下大依山,去往三田一線。家康一邊在腦海中描繪決戰姊川的情形,一邊命令三河軍集結到西上坂。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
    第二日,六月二十八,朝倉軍來到三田,與三河軍隔河相望。對方大將是朝倉景隆。
    根據家康的要求,信長作了重新部署。先由家康向朝倉軍發起攻擊,隨後是柴田勝家和明智光秀,最後是稻葉一鐵;而攻打淺井翠的是坂井右近和池田信輝;丹羽長秀則負責阻擋來自橫山城的襲擊;信長自己帶著木下秀吉、森三左衛門和親信部隊,在家康右方的東上坂地區坐鎮指揮。
    家康滿意地笑了。根據他的建議,信長此陣萬元一失,隨時都可將前來挑釁的敵軍打個落花流水。信長已平定近畿,勢力強大,若陣勢不夠豪華,勢必會被家康嘲笑——家康很清楚他的心情。
    第三日,六月二十九。
    拂曉的霧向北散去后,淺井和朝倉的軍隊一起渡過姊川,向家康和信長的本陣衝殺過來。朝倉有八千餘騎,想一舉擊潰手持長槍的五千三河軍。待對方人馬渡過一半,三河軍迎了上去。
    家康站在河灘上,背對太陽,緊緊盯著戰場:「這場戰役是向天下宣告三河軍實力的唯一機會。不得退縮!」他在戰前嚴厲地命令道,但當兩軍短兵相接時,三河軍很快被切作兩半,敗退回來。
    「啊?」家康不禁挺直了身子。有一敵騎進入視線。那人凶神惡煞地衝散了三河軍,徑直向家康奔來。人高馬大,通體黝黑。看到那人揮舞著的巨大刀環,家康手心不禁捏了把汗。
    「我乃越前無人不知的真柄十郎左衛門直隆,木葉的武士,前來拜會家康公。」那人揮舞著大刀,直衝過來。那把大刀足有五尺二寸長,總由四個侍從扛著。
    家康頓覺熱血上涌。「越前真柄」的名字和他的大刀一起,名聞諸國。雖然其人年已五十齣頭,臂力卻絲毫不減。他手中的大刀不時砍中三河人,鮮血在早晨的霞光中濺起,如同道道彩虹。
    被真柄威猛的勢頭所逼,三河軍開始撤退。朝倉軍頓時氣焰囂張。大將朝倉景隆吶喊著向河邊衝來。
    「向前!」家康猛地一抖韁繩,怒氣沖沖地前進了二三十步。但這時已經有人掉頭往回跑了,家康的牙齒咬得咯咯響。
    嗵嗵!突然傳來火槍的聲音,但沒有射中真柄直隆,反而讓他更加勇猛。
    「主公!」本多平八郎盯著家康。
    「等等。」家康道。與其說他是在回答平八郎,不如說是在呵斥自己,讓自己平靜下來。
    「主公一旦撤退,就全盤皆輸!」
    「渾蛋!」家康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在等待右翼的織田軍殺進淺井軍中。打仗時應該一鼓作氣,方能士氣高漲,在氣勢上壓過敵人,從而贏取勝利。只要織田軍渡過姊川,敵人就可能將注意力轉向後方。
    此時,織田軍的先鋒終於渡過了姊川。
    「主公莫急!」家康正要躍馬前去,平八郎挺槍拍馬,飛奔出去。
    「沖啊!」家康大喝一聲。旗幟在朝陽中飛舞,名副其實的決戰終於到來。向敵方發射出一陣箭雨後,平八郎風馳電掣般衝去,飛奔到河灘上。伊賀八幡的神官所制的鹿角盔,作為三河人的名物而遠近聞名。平八郎已縱馬衝到真柄直隆面前,大吼一聲:「三河之鹿來了!」
    平八郎手中長槍直逼馬首,真柄的馬猛地跳起,迫得他趕緊勒住馬頭。
    「平八郎,讓開!」
    「十郎左,你閃開!」平八郎回敬道,「竟敢擋我的道,老傢伙!」
    「哦,這就是你這三河小子的問候方式?」
    兩張漲得血紅的臉相視而笑。
    「來吧,小子!」
    「來吧,老傢伙!」
    一雙刀槍殺在一起,三河軍終於停止了撤退的腳步。
    雙方的號角在河灘上空嗚嗚吹響。
    真柄直隆揮舞著大刀從正面劈下。他手中的刀是經有國、兼則等工匠之手打煉成的五尺二寸大刀,被稱為「千代鶴太郎」。千代鶴太郎之下還有「次郎」,長四尺三寸,為真柄之子十郎三郎所有,其人個性同樣暴烈無比。
    本多平八郎毫不畏懼,挺槍縱馬,閃到一邊。若是被那大刀砍中,人馬必死無全屍。平八郎瞧准一個破綻,直刺過去,直隆冷冷一笑,向右閃過,立刻縱馬過來。
    「不得傷了平八,你們這些膽小鬼!」這時,突然傳來家康的聲音。聽到這聲怒喝,精悍的年輕武士和平八郎的下屬蜂擁過去。神原小平太、加藤喜介、天野三郎兵衛不約而同衝來。與其說為了救本多平八郎,不如說是在家康面前組成一道人牆。他們無畏的舉動頓令三河人鼓起反擊的勇氣。
    「不要後退。不要被織田笑話。」家康又吆喝道。酒井忠次所率第一隊和小笠原長忠的第二隊在家康的鼓勵下,向敵人衝過去,很快渡過姊川。
    本多平八郎撥轉馬頭,再次向真柄衝去。
    「本多,將他讓給我們。向坂式部前來相助。」
    「式部之弟五郎次郎來也。」
    「六郎三郎在此。我們三兄弟包下這大刀了。」
    「好,那就交給你們。」平八郎已經達到鼓舞士氣的目的。他將真柄直隆讓給向坂兄弟,撥馬向前方衝殺過去。
    就在此時,右側的織田軍忽然大亂。淺井家的第一隊磯野員昌在殺了織田氏的坂井右近政尚和其子久藏后,如破竹之勢,沖入池田信輝軍中。
    太陽逐漸升高。姊川的河灘已被鮮血染紅,處處刀光劍影,號角與戰鼓響個不停。
    淺井長政看到磯野員昌已攻向信長大帳附近的木下部,立即命令發起總攻。家康見此,高聲令道:「小平太,假裝支援織田軍,攻擊朝倉本陣的右翼。」他準備首先打亂朝倉軍的陣腳,大勢已定,再親自前去支援信長。
    小平太率領親兵,疾風般渡過了姊川。
    朝倉軍敗跡漸露,最前線只剩下了被向坂兄弟死死圍住的真柄十郎左衛門直隆一人。
    真柄直隆體力漸漸不支。向坂兄弟對直隆的大刀十分忌憚,圍著他快速地轉圈子,並不主動進攻。但當直隆要退卻,他們又挺槍而上。真柄已發覺己方敗勢,雖然炎炎烈日令他喉嚨乾渴似火,他卻依然不願回去,一旦撥轉馬頭,定會被嘲笑。
    對於憑一把大刀所向披靡的真柄來說,人生的第一要義,就是做個真正的武士、真正的豪傑。當真柄高高舉起大刀,勒住馬頭時,神原小平太已經率領著三河人趁勢衝進朝倉的本陣。
    「真柄,為什麼不動手?」
    「好,我很欣賞你們的執著。我真柄怎會敗在你們兄弟手下?你們一個一個來吧!若是沒那個膽量,就別在這裡乾嚎。」
    「好。看槍!」式部大叫一聲,抖起手中長槍。槍尖即將刺中真柄時,太郎大刀呼呼生風,撥開了長槍。
    「啊!」式部怪叫一聲,從馬背上滾落在地,手中長槍頓時飛將出去。真柄也從馬背上跳下來。
    「五郎來也。」為了不讓哥哥中刀,五郎次郎接了直隆一刀。但他的刀如何敵得過直隆的那把大刀,頓時被砍成兩截,飛向旁邊的樹梢。
    「六郎來也。」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六郎三郎挺起長槍,護住哥哥五郎。
    五郎不僅刀被砍斷,連右腿也負了傷,紫黑色的熱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他們的家臣山田宗六為了保護主人,也奮不顧身向直隆衝過去。但直隆並沒有殺他們之意,他在思量如何死去方實至名歸。他看了看負傷的式部和五郎,自言自語道:「不知深淺的傢伙,只可惜……」隨即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抽出刀,照著身負重傷的五郎次郎砍去。
    五郎次郎頓時身首異處,鮮血汩汩而出。幾乎在同一瞬間,六郎的長槍刺中了直隆的肩部。
    「哈哈哈……」直隆大笑起來,「我服了!來取我的首級吧。快!」
    他將手中大刀扔了出去,頹然癱倒在灼熱的大地上。
    六郎毫不猶豫地舉起長槍,猛地向他腹部刺去,但直隆並不躲閃。
    「哥哥,快取他的首級!」
    「六郎,殺了他。那是勇士的首級。不要害怕!」式部說著,突然雙膝一軟,跪倒在河灘的沙土中。
    六郎揮舞著武刀到了真柄直隆的背後。直隆圓睜雙眼,緊緊盯著大依山。滿腔熱血和肩部流出的鮮血,使得他上半身劇烈顫抖。六郎舉起武刀斬下,高高捧起直隆仍然圓睜雙眼的首級。
    「越前的豪傑真柄十郎左衛門,被三河向坂兄弟取了首級!」他放聲狂叫起來,聲音震懾山河,然後,用手輕輕合上了直隆的雙眼。
    聽說直隆被殺,朝倉軍中飛出一騎,如離弦之箭。是直隆的兒子十郎三郎直基。他狠狠鞭打著坐騎,揮舞著大刀:「我的大刀雖不如父親的,對付你們兄弟卻綽綽有餘。拿命來!」
    士兵們紛紛讓開,直基一口氣奔到父親直隆戰死的地方。「父親,我來了!」他一邊大喊一邊衝到向坂兄弟面前。
    此時,青木所右衛門突然從右側亮出鐮槍。
    「向坂兄弟已經累了。青木一重前來會會次郎大刀!」
    直基霎時有些不知所措。因為青木手下的四五個普通武士為了保護主人,忽然站到了直基面前。再沒有比這更悲慘和感人的場面了,足以想見一重和家臣平時感情之深。
    「是青木所右衛門一重嗎?」
    「正是,特來拜會武士的驕傲、聞名越前的小真柄次郎大刀。」
    「主人,讓我們來!」
    「不,我自己來。」
    武士們仍然死死護住一重。
    「渾蛋!」直基一邊吼叫,一邊跳下馬來。主僕之間真摯的感情,讓他感動不已……
    烈日當頭,河灘里的石塊愈來愈燙。已身中七八箭的直基,一屁股坐到熱的沙灘上。「來吧,殺了我!」
    「嗬!」
    鮮血恍如一道彩虹,噴涌而出,直基的屍體頹然倒在父親直隆身邊。一重取下直基的首級,卻哽咽難言。與其說是有感於戰場上的生死無常,倒不如說是父子之愛深深打動了他,他無法喊出「取了直基首級」這種話,而是默默地為他們父子祈禱。
    突然,從對岸傳來了吶喊聲。神原小平太康政率隊成功襲擊了朝倉大帳。朝倉軍頓時潰如決堤。小平太和平八郎迎著烈日,在敵陣中左衝右突。
    「我們贏了!」在西上坂堤岸邊的樹林里遙望著戰鬥進展的家康,終於露出輕鬆的表情。
    比起三河人的輝煌勝利,織田軍在這天並未取得什麼戰果,因為從小谷城出來的淺井軍之勢太猛。
    就在三河的神原小平太衝進朝倉的大本營時,淺井家的磯野員昌也正率隊衝進信長的本陣。坂井政尚父子被殺,引起了意料不到的後果。
    接著,池田信輝被勇猛的敵人突破,木下秀吉和柴田勝家也沒能成功阻擋對方的猛烈進攻。坂本城的城主森三左衛門可成拚死抵抗,方才未讓淺井軍逼近信長的大本營。他若是失敗,信長就不得不和敵人正面拼殺了。
    「主公打算怎麼辦?」立在信長身邊、一直冷靜地觀察著戰鬥進展的蒲生鶴千代,此時不禁變了顏色。但信長並沒有跨上戰馬的意思。
    「主公!」鶴千代又叫道。
    信長呵呵笑了:「鶴千代,我本以為你是處變木驚的男子,原來膽量如此。」
    鶴千代頓時沉下臉來。他沒料到會被嘲笑為膽小鬼,秀麗的雙眉劇烈地顫動著。「如果勝券在握,小人肯定會非常冷靜。」
    「戰爭中怎能保證勝券在握?」
    「大人是說……」
    「非贏即輸。非輸即贏。我不過根據算計布好陣勢,之後的事情,誰也不可能料到。」
    鶴千代好像沒有領會信長之意,仍然緊緊地盯著他。此時,忽然從兩個方向傳來吶喊聲。一股聲音從森三左衛門隊中傳來,他們似終於被敵人從右翼突破;另一聲音來自一直在家康後方等待戰機的稻葉一鐵,他們從左側衝進了志在必得的磯野軍。
    森三左衛門的抵抗異常頑強,而在敵軍即將突破森三軍的當口,卻遭到稻葉突如其來的襲擊,頓時狼狽不堪。戰鬥從早上一直持續到現在,敵軍早已人困馬乏。稻葉即使在三河人苦戰時也未出動,可說是一支強悍的生力軍。
    吶喊聲中夾雜著悲鳴。戰鬥結束的步伐加快了,因為朝倉軍已經潰敗。如果繼續下去,淺井軍極有可能被背後的三河人襲擊,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鶴千代,怎麼樣,現在戰況如何?」信長道。
    蒲生又恢復了沉穩的笑容:「大人的教誨,屬下已牢記在心。」
    「戰爭中一定要有自信,除此之外,再無取勝之道。」
    「是。」
    「現在,正從右側進攻橫山城。這樣一來,淺井家三面受敵。無需多久,他們就會全盤崩潰。如不這樣,我信長會被家康笑話。」信長又呵呵笑了。今天他穩穩坐在帳中,滴汗未出。
    正如信長所料,當氏家直元和安藤范俊從橫山城趕來增援時,淺井軍徹底崩潰了。
    「到時候了。牽馬!」信長終於站起。
    果然行動如疾風。信長一勒韁繩,縱馬來到烈日下。「切斷敵人退路!休讓他們退往佐和山。」一邊下令,他一邊猛衝向敵軍。
    家康的三河軍已經完全擊潰朝倉軍,正向淺井軍後方移動。
    眼看四面受敵,淺井家的猛將磯野員昌擔心居城佐和山城,已無心戀戰。他希望打開氏家和安藤的缺口,一路南下。這樣一來,淺井氏的大本營如不設法退往小谷城,就會全罕覆沒。
    從午時四刻到未時,淺井軍兵敗如山倒,將領紛紛戰死。
    「大勢已去!」淺井重臣遠藤喜右衛門認為,在這種混戰中,除了取下信長首級,別無拯救淺井之路。但他的作戰方針一直不為長政父子所喜,從而喪失了許多良機。
    他最初提出截殺信長的建議,是在信長討伐六角氏後進京,於柏原上菩提院舉行酒宴之時。「若此時不取他首級,將來再無機會。請把此事交給我吧!」
    但長政父子以義為由,拒絕了右衛門。
    此次參戰,喜右衛門和赤尾美作守極力反對。「信長如今已長成猛虎,況且又是您的親戚,如對他抱有異心,將招致淺井家的破滅。形勢與前年已大不一樣,請斷絕這種想法。」喜右衛門竭力勸說,但淺井父子仍以義為由拒絕。
    今天他們失敗了。喜右衛門棄了馬,扔掉頭盔,披頭散髮來到身負重傷、倒在地上的好友三田村莊右衛門身邊。
    「請原諒!」他嘆息一聲,「這是我最後的努力。請神靈保佑!」
    喜右衛門一手提著三田的首級,一手提著血刀,徑直向信長的大本營走去。他全身沾滿鮮血,雖已傷了五處,仍然聲音高亢:「主公在何處?在下手提三田村莊右衛門的首級來見主公。他在何處?」
    信長的手下竟以為喜右衛門是自己人。「噢,三田村的首級……」
    他們閃開一條路,讓他過去了。他終於發現了信長的身影。信長帶著五六個侍衛,望著前方,經過茂密的樹林,向河灘而來。
    喜右衛門緊緊抓住刀柄,向信長靠去。
    信長在馬背上搭眼遠望。淺井和朝倉軍不僅死傷無數,在敗走途中,還常因慌亂自相踐踏。被三河人殺得狼狽不堪的朝倉軍,甚至不辨敵我。
    渡過姊川的家康指揮著三河人繼續追擊朝倉兵,並從左右兩側切斷敗逃的敵軍隊伍。信長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他意識到這一戰並不僅僅是在進攻朝倉和淺井的聯軍。家康要向信長展示自己的實力。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男人與男人的決戰。
    家康肯定以為我會趁機攻打小谷城——信長笑了,伸手招過福富平左衛門,道:「小谷城早晚是我們的。士兵們已經累了,不必再追。」
    正在此時,只聽有人稟道:「大人,有人要見您,他帶來了敵將三田村莊右衛門的首級。」
    「三田村的首級?」信長回過頭去的一瞬間,只聽一聲「主公,危險」,竹中半兵衛的弟弟久作重矩一躍而起,猛衝向來人。
    「啊——」喜右衛門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唉,被識破了!」
    「我乃竹中重矩,知你定會前來。」
    「你知?」
    「無論哪次戰鬥,你總是殿後,絕不是那種輕易放棄之人。」
    喜右衛門將刀插在地上,頹然扔下首級。竹中久作刺中了他的肩膀,深入骨頭,鮮血從戰服里汩汩流了出來。他的表情有些扭曲,欲笑欲哭。「你……想將我的首級……哈哈……」他一邊說著,一邊踉踉蹌蹌來到久作面前,「來吧,取我的首級……」然後,他突然倒在青草叢中。
    「主公,真險!」
    信長道:「小谷城的頂樑柱沒有了。割去他的首級,將屍身找個地方掩埋了。」一邊說著,他一邊縱馬繼續前進。
    河灘上已經不見了敵人的蹤影。收兵的命令已經送抵前線,前方響起號角的嗚嗚聲。已是未時。敵方戰死一千七百人,信長一邊在心裡計算,一邊用手擋住姊川河面上反射過來的陽光,遙望著對岸敵人敗逃的小路。
    德川軍迅速集結,鳴金收兵。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06:44
第八十八章 西鄉阿愛


    濱松城的松樹發出怪異的響聲,大概是因為濱名湖上吹來涼風的緣故。支好的帳中,堆滿了山一般的飯糰,準備犒勞即將歸來的將士。
    女人們在廚下進進出出,為了這次犒勞宴會,城內幾乎所有的女人都被動員,甚至可以看到她們揮刀劈柴的身影。西鄉義勝的遺孀阿愛也出現在人群中,指揮著侍女們。
    與男人們戰服的華麗相比,這裡忙碌的女人都穿得十分樸素。武刀、長槍、戰服、戰馬都需要費用,也就無暇顧及女人的衣裳了。但她們並未感到絲毫不滿。男人一旦出了家門,說不定就會拋屍荒野。從某種意義上講,華麗的戰服同時也是他們的喪服。生於亂世的女人,愛情是悲哀的。阿愛也這樣認為。
    身著布衣、滿臉汗水的女人們顯得神采奕奕,看去也十分美麗。她們是為丈夫的平安歸來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他們到了哪裡?」
    「大概過了伊佐見。」
    「那麼,再等半刻就能到了。」
    女人們談論的話題只有這一個。
    也有幾個女人再也見不到丈夫。這是亂世女人無法逃避的悲慘命運。阿愛對此深有體會。女人在家中苦苦等待,卻被告知:「你丈夫戰死了!」
    那時,任何女人都會感覺天塌下來。她們只能拚命控制著眼淚,不表現出悲傷,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軟弱。因為不幸的並不只是自己一人。在激烈的戰鬥中,無疑會有更多的人戰死……能夠活下來,女人已感到慶幸了——男人比她們不幸得多。
    如今,那些不幸的男人正談論著戰場上的英雄,精神煥發地從近江戰場歸來。阿愛不禁萬分羨慕那些翹首以待的女人。丈夫義勝永遠不會回來了。但她立刻為此一想法感到羞恥。她如今是侍奉家康的人,應該歡歡喜喜迎接家康回城才對。
    這時,大門口傳來了叫喊聲。人們從角樓上看到了凱旋的隊伍,大聲叫喊,通知城內的人。
    「啊,回來了!」
    「他們肯定累壞了!」
    女人紛紛撂下手裡的活,向城門跑去。
    等待丈夫歸來的女人們最期盼這一刻。不需要叫喊,不需要舉手歡呼,只要站在路邊,規規矩矩地抬起雙眼,和那出征歸來的人四目相接,內心便充滿無限的感慨和幸福。活著真快樂!那一瞬間,所有的感慨都飽含在這句話中。
    阿愛覺得至少也該用此種喜悅的心情去迎接主公到來,於是一邊擦著手,一邊向大門方向走去。
    宣告隊伍抵達的號角傳來。這是元龜元年七月初八。三河人和信長並肩戰鬥,最後很少稱讚別人的信長誇獎道:「三河人天下第一!」如今,他們載譽歸來。在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中,他們贏了。
    信長將家康比作漢高祖劉邦,將本多平八郎比作張飛。家康一邊想著這種說法,一邊穿過城門。
    道路兩側站滿前來迎接的女人,她們還是那樣穩重——這對於歸來的將士們,是莫大的喜悅和幸福。家康頻頻向眾人示意,不覺已穿過第二座箭倉的門,這時,人群中的一張面孔讓他怦然心動。那張面孔極像吉良夫人。他忽然想到,她是西鄉彌左衛門正勝的外孫女阿愛。
    阿愛今天尤其動人。她皮膚白皙,臉上的汗珠彷彿青草叢中的露水,不,像是飽含著憂傷的朝露。她似要哭泣,似要尋求依賴,卻又有些漠然,帶著倔強的神情……她大概想要掩飾內心深處的憂傷,為家康的凱旋歸來而喜悅。自然與意志的交錯,使她看去異常美麗。
    家康不禁想停下馬,卻又慌忙夾緊了馬肚,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是阿愛?」
    「是。恭迎大人凱旋歸來。」
    家康突然狼狽起來。「你……哦,對了,你已經到了城裡。」他不知所措地說著,臉頰燙熱。在這種場合,他不能再多說了。他移開視線,看著前方,慢慢地縱馬而行,但後來就不記得究竟和什麼人打過招呼了。
    家康感到莫名其妙。對信長都寸步不讓的他,為何在一個遺孀面前卻不能保持平靜,難道是因為許久沒有接觸女人?或是自己的慾望比普通人更加強烈?但他立刻否定了上述原因,頭腦中浮現出「緣分」二字。在這個世上,有著人類無法掌控的力量。難道是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令他注意阿愛?
    家康在大門前下了馬,一頭鑽進支好的帳中。男人想要女人的時候,總能找出許多理由。他坐下,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胡思亂想來。
    「請喝麥茶。」阿愛忽然又出現在他面前。
    西鄉阿愛第三次出現在家康面前,是在浴室中。
    家康不喜歡蒸汽浴和石頭浴室,更願意泡在香氣撲鼻的木桶中。全身浸泡在木桶里,聽著熱水的「噝噝」聲,聞著木香,不覺飄飄欲仙。
    太陽還沒落下去。為了讓浴室更明亮,家康故意讓人打開窗戶。可以看見燒紅的晚霞,梧桐葉子在清風中簌簌搖動。
    家康澆過一桶熱水后,正坐在木板上細細品味凱旋的滋味,浴室的後門被打開了。「奴婢來給大人搓背。」
    「哦,進來吧。」家康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內心頓時劇烈地顫抖:是阿愛。
    她好像不願露出畏懼家康裸體的樣子,故意裝得冷靜,靜靜地望著他。但無法完全控制的羞澀,終於流露出來。
    「不行!」家康怒喝道。那聲音在小小的浴室中顯得如此高亢,連他自己郡感到驚訝。
    「大人說什麼?」
    「我說不行。你來不行。」家康也不知為何會說這種話,但不禁重複了一遍。
    「是我搓得不好?」
    「不,不!搓背是侍女乾的事,為什麼特意要你前來呢?」
    「是……是。」
    「換其他人來。」
    「是,立刻換他人來。」阿愛順從地出去了。
    「喂。」家康想慌忙叫住她,又忽然住口,自顧自笑了。阿愛肯定以為家康在訓斥她。若那樣想,就誤解他了。當在浴桶中看到阿愛的那一瞬間,家康就覺得讓阿愛來給他搓背,未免太過分。他本想說阿愛是名門出身,但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訓斥的語氣。
    一個侍女走了進來。她只有十七八歲年紀。家康一邊讓那姑娘替自己搓背,一邊又笑了。阿愛面帶羞澀,想必自己在趕阿愛出去時,神情也相當狼狽。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菊乃。」
    「哦,好名字。阿愛對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自己好像不討大人的喜歡,便讓我過來給您搓背。」
    「哦。我果然猜對了。」家康不知為何忽然感到寂寞,「作左言之有理,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對待她們。」
    「什……什麼?」
    「沒什麼,不過是自言自語。辛苦了,退下吧。」
    家康一個人浸在熱水中,茫然地半閉著眼。回城之前,他經常想起的女人是阿萬。但現在,他連阿萬是否出城迎接都記不起來,因為突然出現的阿愛的面孔,模糊了阿萬的身影。家康又笑了。他產生了孩子氣的幻想……他和阿愛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線連在了一起。難道是那死去的吉良夫人特意將與她相像的阿愛送到他身邊?若真是那樣,吉良夫人也許正在某個地方,忐忑不安地看他如何處理此事。
    家康出了浴室,阿愛已捧著換洗衣服等在門口。大概因為剛才被訓斥,阿愛的動作有些僵硬。每當和家康視線相對時,她都想努力端正姿勢。
    這確是一個認真、規矩、外柔內剛的女子。家康故意不做聲,從阿愛的面前走過,徑直去大廳了。
    大廳里已經準備好了歡慶勝利的筵席。天還未黑盡,但已掌燈,酒杯里亦斟滿醇酒。
    酒井左衛門尉和松平家忠正輪番起舞。宴罷,便上了摻了白米的大碗麥飯,上面澆了山藥汁,味美得令人咋舌。天黑盡后,酒席便散了。
    眾人心情暢快地退去后,家康也迎著涼風來到院中。他對提刀跟在身後的井伊萬千代道:「在廊下等著。」說完,便轉過泉水和假山,向築山御殿走去。
    銀河現於天空,海上吹來的涼風中夾雜著潮聲。家康忽然想起信長。他肯定又在準備下一次出征。離開近江時,家康就聽到戰報說三好三人眾已經出了四國,迅速擴張至石山本願寺附近,並開始在那一帶構築堡壘。接下來的兩年是決定信長命運的時刻。他定能通過各種各樣嚴峻的考驗,安然無事。其間我應做些什麼呢……
    「主公。」身後忽然傳來聲音。
    「啊,作左。你總讓我大吃一驚。」
    「武田氏的勢力快要滲入遠江。」
    「哦。甲斐因為信長首先進京,正恨得咬牙切齒。」本多作左衛門來到家康身邊坐下:「想阻擋甲斐的軍隊,岡崎就顯得太小了。」
    家康沒有回答,他敞開胸脯,任由涼風吹拂。
    「對甲斐不能掉以輕心。他們和越前的朝倉氏不同。」當本多作左衛門單獨對家康提及此事,就表明一定有事發生。
    「作左,你是想說,要派使者到越后的上杉家去?」
    「呵呵。」作左笑了,「既然主公知道了,我不再多言。那個山猴子已蠶食今川氏剩餘的領地,似乎不再有後顧之憂,正在尋找下一個獵物。」
    「知道了。」
    「既如此,我便不說了。該給他潑點冷水,讓他清醒清醒。」
    「這裡的松濤真特別。是一座好城。」
    「對,涼風總讓人頭腦清醒。對嗎,主公?」作左語帶諷刺地說完,起身下了台階。家康看著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古怪的傢伙,總要多嘴。」他想到作左的忠告正和自己的心思不謀而合,不禁微笑。
    此次姊川之戰,淺井、朝倉兩家知名武將傷亡貽半,他們或和四國來的三好三人眾聯手,或和本願寺、比睿山的僧侶勾結,作最後掙扎。但還不足以對付織田軍。所以,他們定會遊說甲斐的武田信玄人道。
    如果信玄人道加入他們的陣營,那麼大和城的那些牆頭草,還有筒井和松永,都會動搖。連將軍義昭大概也會尊武田信玄為盟主,從而結成反對織田的大聯盟。
    信玄會沿著今川義元曾經走過的道路,從遠江進入三河,經過尾張,然後進入京城。他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德川氏。必須立刻和越后聯繫。越后的上杉謙信在武田信玄背後,他是唯一可以牽制武田信玄的人。但是,究竟應該派誰前往上杉家?
    越后和岡崎素無來往,這個使者必須才華出眾。家康昂首盯著銀河,考慮著人選一事。
    「請您用涼麥茶。」一個女人的聲音,隨風飄散,彷彿金鐘兒的細碎鳴聲。
    家康猛回過頭去。「阿愛?」他不禁屏住了呼吸,「是作左讓你端過來的嗎?」
    「是。他說主公一人在乘涼,也許會有什麼吩咐,讓奴婢過來服侍大人。」阿愛輕輕將茶碗遞給家康,然後跪在地上,臉在夜色中格外白皙。
    家康的視線始終不曾離開阿愛。剛才還滿腦軍事戰略,現在又變回了紅塵男女,開始面臨俗世的煩惱。阿愛是個女人。而且,今天夜裡,家康一直在想著這個女人。
    面對自己這樣一個男人,阿愛難道沒有絲毫恐懼,竟如此坦然?不,絕不可能。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應該很清楚男人。那麼,她難道渴盼得到家康的寵愛?她是那種女人嗎?
    「阿愛……你肯定認為我在浴室訓斥你吧!」
    「這……奴婢太唐突了,打擾了大人。」
    「你想過我為何那樣說嗎?」
    阿愛頓時不知如何作答。夜色中,她彷彿雕塑般直直地盯著家康,一動不動。
    「怎麼不回答?我問你,你知道我那樣說的原因嗎?」
    「這……奴婢生性愚鈍,想不出來。」
    「哦,你不知緣由也向我道歉?你是隨隨便便,不問情由就向人道歉的女子嗎?」
    「不,如果不是大人,我是不會這樣做的。」阿愛乾脆地答道。
    「因為我是主公,你才道歉?」
    「是……不,不完全是。」
    「哦,有意思。為什麼不完全是?說來聽聽。」
    「大人是個明曉事理的聰明人。既然被訓斥,肯定是奴婢的行為有不當之處,或者有欠考慮……所以,我才向您道歉。」
    「我是個明曉事理的聰明人?」家康從阿愛的話中覺出最讓他不快的奉承之意,禁不住語帶諷刺,「那麼,你是以對方品性來決定態度的女子嗎?若對方愚笨,即使他是上司,你也不侍奉?若丈夫是一介老朽,你就不會盡心照顧?」
    阿愛又沉默不語。無疑,家康的話太出乎意料,她才閉口不語。
    「你怎麼不說話?你以為我會喜歡那些赤裸裸的奉承之言?」
    「不,不是。」
    「為何不是?你說清楚。」
    「我無法明言,但也絕無奉承之意。」
    「哦。那麼你說的是真心話。我也老實告訴你,我並沒有訓斥你的意思。」
    「啊,大人是說——」
    「我是因為憐愛,才說了那些話。」家康說完,重重咽了口唾沫。阿愛會怎麼回答呢?家康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他對這種感覺既詫異又喜歡。
    阿愛好像有些吃驚,立刻正了正姿勢。因為憐愛……家康這不可思議的話在她內心掀起波浪。憐愛什麼?如是對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憐愛,她感激不盡。但若有其他的意味——阿愛腦中一片空白,充滿恐懼。她並未忘記死去的義勝。
    如有可能,她只希望將兩個孩子撫養成人,不再考慮婚配之事。但如家康對她的這種打算不贊同,說:「你還是再嫁吧。」她恐也無法拒絕。無論對象是誰,她都只能答應,和新的丈夫開始新的家庭生活。家康挑選的人,大概比死去的丈夫更加勇猛……若是那樣,阿愛會努力去愛新的丈夫,盡心服侍他,雙方恩恩愛愛。而隨後,便是丈夫戰死沙場,她再次品嘗生死別離之苦。
    看到阿愛全身發抖,不知所措,家康又開口道:「怎麼不說話?明白了嗎?」
    他的聲音變得威嚴,「你究竟多大了?」
    「十九歲。」
    「哦,十九……我還以為你已過了二十。只有十九歲,倒也難怪。」家康垂下臉來,又慌忙加重語氣,「我松平家永遠無法忘懷西鄉家。我實在不忍讓你親自替我搓背,才說那些話。真的只有十九歲?」
    「是……是。」
    「十九歲的女子怎能獨自生活。太不幸了!」
    「大人!」阿愛緊張地岔開話題,「請您不要為我擔心。阿愛願意終生服侍大人。無論什麼事,阿愛都願為您去做。」
    「無論什麼事?」家康的聲音變得更加嚴厲,「不要這麼說。女人能做的事很有限。女人就該像女人一樣活著。」
    「您這樣一說,阿愛今後就更不會出城了。」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是。這是阿愛畢生的心愿。」
    「如果你說的是真心話,我有話要對你說。」
    「請說……阿愛一定聽大人的。」
    「你就在我身邊服侍吧。」
    「是。」
    「聽好,你到我的身邊來,替我生孩子。這對你來說是最重要的事。」
    「啊?」阿愛忽然不知所措。難道自己說不願再婚,願終生服侍他,被家康理解成痴情了嗎?「大人!阿愛我……」黑暗中,阿愛忘情地撫著膝蓋。
    「住口!」家康訓斥道。他忽然又想起了本多作左衛門的那些話,不禁奇怪。再也沒有比口頭上說憐愛一個女子更不負責任的了,而家康偏偏說了。
    阿愛符合家康的需要。但感情總是先行一步,煽動起家康心中的情慾。到身邊來服侍……既已說出這話,即使它是個錯誤的決定,但總比將阿愛嫁給陌生男人好,也更能讓自己安心。「我還有話對你說。」
    「是……是。」
    「你剛才不是說要終生侍奉我嗎?你這話難道言不由衷?剛剛十九歲,不可能終生守寡。這不符合神佛的旨意。我讓你替我生孩子,你若是違抗,就是最大的不忠。好好撫養義勝遺下的孩子,同時生養更多的兒女,才是神佛交給女人的最偉大使命。你難道不認為我說得在理嗎?你的叔父左衛門佐清員應該還在,將他叫過來。」家康說著,忽然想笑,但他知道不是笑的時候。
    男女之間並不僅僅是情色之交,它還伴隨著新生命的誕生,會在世間留下永遠的印記。縱使百年、千年後,這種印記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用多認真的話,都無法表達此事的嚴正。阿愛被家康的話震住了,默默無語。她想象不出這種奇妙的男女關係。
    「怎麼不動?去叫你的叔父。」
    「是……」阿愛悄悄站了起來。她並未將家康的話完全理解成粗暴的決定和命令。
    阿愛是一個外柔內剛的女人,但內心剛烈的她卻並不感到憤怒。家康說,要好好撫養義勝遺下的孩子,同時生育更多更好的兒女,那才是女人的使命……她從家康的話中感受到了愛和溫暖。
    未幾,阿愛就和她的叔父西鄉左衛門佐清員一起過來。「主公,您叫我?」
    「清員,將阿愛收為你的養女。」
    「主公說什麼?」
    「將阿愛收為你的女兒,暫時寄在你處。快帶回家去吧!」
    「啊……阿愛做錯什麼了嗎?」
    「對。繼續讓她在這裡服侍人,就是錯誤。先把她養在家裡,直到我讓她出來。好好待她。」
    左衛門佐清員好像還是不能理解,垂頭思索。阿愛滿臉通紅,跪在叔父身居。本多作左坐在庭外的假山石上,正呼嚕呼嚕地打著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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