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2
第九章 小豆坂之役


    天文十一年,秋。
    連日未雨,城中十分乾燥。城裡處處篝火。紅色的火焰映在白色的牆上,出征前夜的駿府城中心彷彿聳立起海市蜃樓,顯得格外美麗。今年二十四歲、微微有些發胖的駿河之守今川治部大輔義元不時敞開緊貼鎧甲的衣襟,擦一擦腋下的汗水。他還未戴上華麗的頭盔,而是把它掛在了身後的床上,但是胳膊和腿上都已戴好了護甲,顯得格外威武。他赤著腳,腿上搭著一塊鹿皮,坐在榻榻米的凳子上。
    壯行宴已經準備妥當。白楂兒的三方台上擺著勝栗,還有佐酒的海帶。
    只待邊城消息一到,便馬上喝了壯行酒,摔杯出征。
    義元身邊坐著他的老師和軍師——臨濟宗高僧太原雪齋禪師,他臉上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兩側是家臣元老,一氣排下,這和尾張織田信秀的家風迥然成異。
    義元之母乃中御門大納言的女兒,出身高貴。他臉上淡淡擦了粉,描眉塗唇。容貌、裝束無不流露出貴族的優雅,但他的體格和眼神中卻有不同尋常的陽剛之氣。義元在十八歲那年春天便繼承了兄長的家督之位,在動蕩中磨鍊出一身硬朗的骨骼,成長為強悍的武將。
    「我們的敵人是甲斐的武田。還有……」他總是小聲告訴大家,「還有父親的舅父北條早雲的兒孫……」他時時提防著自己的堂兄弟們,卻從未將尾張昀織田氏放在眼裡,也從未想過織田氏會成為自己的絆腳石。義元受母親影響,從小就一心嚮往京都文化。當他在富士的善德寺出家,埋頭於學問之時,這種嚮往愈發強烈了。京風中的安逸祥和是所有人的追求。到底誰能將此風流布天下,讓萬民均得以享受安逸和祥和呢?
    今川氏原本屬足利一族,在東海岸駿、遠、三一帶,與吉良氏並稱兩大望族。基於出身高貴的自豪感,少年義元決心在世間普及貴族文化。但兄長氏輝去世,十八歲的義元還俗繼承了大業。從此義元開始實現自己的志向。他首先重用親信太原雪齋禪師,決心讓駿河國內處處飄溢貴族文化的芳香。他制定種種法令並在民間貫徹實施,領民們對他十分景仰,紛紛稱其為仁主。當然,他的志向並不局限於此。同源之族足利氏已經威嚴掃地,故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進京輔政,執掌大權。
    如果說尾張的織田信秀是一個欲以武力興王道者,今川義元則是一個試用仁德化天下者。這次的戰爭,便是這位仁道者揮向尾張尚武者的第一刀。
    山間應已秋風乍起,但今年的駿河卻與往年不同,天氣依然十分炎熱。
    「怎麼還無人前來報信。」義元再次擦了擦胸前的汗水,小聲嘀咕道。
    「不必著急。現在這個季節,已是夜長晝短了。」雪齋小聲說道,輕輕拿起自己的蝙蝠扇,為義元納涼。
    他們二人都沒把織田信秀當成真正的敵人。只是因為岡崎的廣忠過於軟弱,若坐視不管,織田氏很可能以安祥城為跳板,一舉攻下岡崎。事情便會變得棘手。只要義元還想入主京城,他們便不能任由斯波氏的家臣擴張勢力。
    「廣忠要是像他的父親那樣強悍就好了。」
    「不錯,此事原本松平家就能處理,但岡崎的城主畢竟太年輕。」
    「對手是織田,以他一人之力顯然不夠。但是這次,我們定要讓織田氏知道今川義元的厲害。」在出身名門、滿腹經綸而且博古通今的義元看來,織田倍秀不過是一個有勇無謀、不自量力的逆賊,他的興起也不過曇花一現。
    去年七月,小田原的北條氏,舅父氏綱年五十五便去世,其子氏康剛剛繼承大業。而在甲斐的武田家,信虎和信玄父子不合,爭執不休。這個秋天是今川進攻織田的最好機會,因他毫無後顧之憂。若非如此,義元是不會為了討伐織田信秀之流而親自出征的。
    「真是磨蹭。」他已經無法忍耐天氣的炎熱,再次小聲嘀咕。
    這時,一個嬤嬤來到義元的面前,道:「甲斐的武田大人前來祝賀。」嬤嬤邊說邊打量義元的臉色。義元苦笑著,回頭看了一眼雪齋。雪齋裝作沒聽見,別過頭去。甲斐的大人其實就是義元的岳父武田信虎。當初義元和妻弟武田信玄約定,將這位猛將軟禁在了駿府城。他將信虎生擒於此,幫助信玄奪取了甲斐大權。這顯示了義元非同一般的外交手腕,也是他今日可以毫無顧慮地出征尾張的原因之一。
    「岳父和夫人商量過了嗎?」
    「商量過。」
    「夫人怎麼說?」
    「夫人說,一切聽憑大人裁決。」義元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他的妻子,即信玄的姐姐,也非常討厭這個殘暴的父親。
    「你告訴他,我軍務繁忙,無暇接受賀辭。」他語氣嚴厲,在座的人都吃了一驚。但他隨後又緩和了語氣,道:「向夫人問好。」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信玄姐弟情深,特意如此說,以便自己不在城中時,這裡能夠平安無事。
    照義元的性格,他原本不會連夜啟程遠征尾張,但今日出征之前,他從曳馬野城的家臣處獲得憂心之信。此消息源自水野信元。廣忠本以為這次刈谷絕不會與織田聯手,但刈谷的水野下野守信元卻出現異動。義元準備在岡崎城安營紮寨,親自指揮。那裡距他想奪回的安祥城很近,不遠處即是刈谷城。因而,水野下野守的向背,對義元的戰略有著巨大的影響。
    「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義元聽從了雪齋的建議,等待著來自曳馬野的下一個消息。但直到亥時二刻,依然沒有收到任何消息。「馬上就要到子時了。明天是卯日,趕快出發吧。」
    子時過後,他們終於摔破陶酒杯,整肅出發了。
    織田信秀總是輕裝上陣,但義元的隊伍卻莊嚴齊整。
    離府之後,義元定會改乘轎子。弓箭營和長槍營之後緊跟著步兵營。大軍除了帶上必需的糧草,還有閑暇時作樂的酒肴,甚至有猿樂師和田樂師之類。此外,隊伍中有提供物資供應之雜役人等,有十幾名侍童,還有一看便知是伺候義元的三個女子,一人乘轎,另外兩個騎馬。
    大阪以東,駿河是最開化的地方。領民們坐在自家的屋外,目送著這支長長的隊伍。裝扮奢華的義元不時向他們微笑著點頭致意。他的高雅做派帶著說不出的威嚴和親切,讓人景仰。
    「真是難得的明主。」
    「真是天下無雙的大將。尾張之流怎麼能和我們的大將相提並論?」
    「是啊,大將一定能凱旋歸來。」
    但是,離開城區,穿過安倍川,迎來黎明時,義元的心情卻不怎麼好。廣忠雖年輕,但義元還是讓他執掌岡崎城,作為自己的腹地。但看到他如此軟弱,義元怎能不生氣。他心下暗想:廣忠為什麼非要娶水野家的女兒?而義元娶了甲斐的武田氏,卻俘虜了他的岳父,巧妙地控制了他的妻弟信玄。
    大井川近在眼前。義元叫來隨從夏木東六,厲聲吩咐道:「去告知岡崎人,令他們馬上來曳馬野。阿部大藏前來最好。另,令全軍加強戒備,不得有誤!」
    今川義元從駿府出發至岡崎城,一路上接連不斷地收到來自東西兩軍的消息。織田信秀已從那古野出發,然而他駐紮於何處,卻全然不知。但可以肯定,他會突然出現在與岡崎唇齒相依的安祥城,與今川兵戎相見。
    「織田真令人毛骨悚然,用兵總是神出鬼沒。」然而今川軍卻一向光明磊落。軍營中天天傳出小鼓聲。婉轉的歌謠和著清涼的秋風,傳到當地居民耳中。人們對今川和對織田的評價截然不同。
    「不愧是今川大人……」
    人們總會嚮往高雅之風,今川家正是這種風氣的主導,織田家的做法卻大相徑庭。雖然織田家的軍紀要比今川家嚴明得多,百姓卻大多害怕織田的軍隊,尤其是婦女。女人們遭受織田的軍士侵犯時,會渾身戰慄,但是面對今川家的士兵,她們非但不恐懼,甚至會表現出淡淡的嫵媚。
    接到義元的命令,阿部大藏火速趕到曳馬野。二人會面之後,本來準備入駐岡崎城親自指揮戰鬥的義元改變了主意。他決定放棄岡崎城,前往渥美半島的田原。
    田原城城主乃戶田彈正左衛門康光。康光自然為義元的到來而歡欣鼓舞,但岡崎眾人心中卻不大自在。因為今川義元明顯懷疑年輕城主廣忠的實力,對岡崎不予信任。
    阿部大藏一回岡崎城,馬上召集重臣,到議事廳與廣忠商議。
    「這麼說來,治部大輔大人嫌主公年輕,不信任我們?」酒井雅樂助一向心直口快。阿部大藏瞅了一眼一臉愁苦的廣忠,道:「治部大輔大人認為岡崎城離敵方太近,況且連主公的叔祖信定大人也投靠了織田,擔心在此孤掌難鳴。」
    「他的擔心恐怕不止如此吧。」石川安藝在旁邊嘀咕了一句。
    「安藝!」廣忠厲聲責問道,「你是指刈谷的向背嗎?直言好了!」
    「正是。水野忠政雖然承諾決不會支持織田軍,但下野守信元顯然已經動搖。」
    「事到如今,應如何應對?牢騷滿腹亦無用!」
    「在下這些話並非牢騷。我只是想,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治部大輔大人的不安。他如果決定不來岡崎,刈谷便愈發不穩。刈谷若以為今川要捨棄岡崎,或許會更快地倒向織田——」
    安藝話還未完,廣忠便急急打斷了他。「哦?你是要讓我除掉於大?」
    岡崎的初秋十分燥熱。雖已到了傍晚,依然沒有一絲涼風。
    「在下絕無此意。殺掉上房夫人,能有什麼好處?若是那樣,不僅下野守,就連他的父親右衛門大夫也會動怒,轉而投靠敵方。您認為呢?」
    「既如此,此事不要再談了!我不想聽!」
    眾人面面相覷。關鍵時刻,廣忠果然難當重任。誰也沒有掩飾這種失望之意。這讓年輕的廣忠感到莫大的侮辱。
    「請您保持冷靜。」阿部大藏勸道,「在商討軍務時,松平氏的人一向口無遮攔。治部大輔大人向我勸酒時,說過這樣一句話:廣忠要是能快點長大,像他父親那樣堅強就好了。」
    廣忠大吃一驚。沒有比這句話更殘酷的了。這就相當於指責他不如父親。
    「治部大輔大人心中確實有此想法。但我們不能將這話理解為今川大人對主公的辱沒,而是在鞭策我們家老輔佐主公早日成長。因此,我對治部大輔大人保證,不出兩三年,主公必將成為一位頂天立地的大將。」姜果然是老的辣。阿都大藏道出了實情,卻又不傷及年輕主公的自尊。
    然而,他話音剛落,下一個人的話卻讓他的努力功虧一簣。「哈哈哈,年老之人真是能說會道!治部大輔言下之意,即我們主公不過一個毛頭小子,無法信任。我們不能太天真了。」是大久保新八郎。
    他的兄長新十郎瞪了他一眼,要他注意分寸,弟弟甚四郎也皺著眉頭,生怕廣忠大發雷霆。可是新八郎卻滿不在乎地繼續說道:「總之,治部大輔大人不會來岡崎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當前應該怎麼辦。描眉染齒,還帶著小鼓和女人,這樣的軍隊不來也罷。」
    廣忠吃了一驚,往前探了探身子,斥道:「新八,你的話太多了!」
    「不,還不止如此呢。戰爭非同兒戲,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在下倒覺得這次戰爭,織田方有六分勝算。」
    「有何依據?」
    「輕裝上陣往往能收奇兵之效。我們必須弄清楚雙方將在何處交戰,同時鞏固後方戰線,如此一來,即便今川敗退,敵人也不敢追趕。」
    「你想把敵人誘到哪裡?」酒井雅樂助插嘴道。
    「不知正家有何想法,新八認為最好是在小豆坂。」
    「小豆坂?」
    「小豆坂在岡崎之東,你想把岡崎拱手送人,還是要固守城池?」
    新八郎堅決點頭道:「開始時要固守城池。將敵軍誘至我們大久保一族熟悉的大山之中,將其打個落花流水。若是一開始便讓刈谷看到我們這種必死之心,他們便不會輕易投靠織田。」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新八郎的意思是說,要讓敵我雙方知悉,他們已決意採取今川義元最是懼怕的固守戰術……
    大家最終採納了大久保新八郎的方略。
    今川義元並不清楚織田信秀的實力。他決定入駐田原城,並非因為畏懼信秀,而是害怕萬一岡崎失守,會丟了面子。這一切當然源於他懷疑廣忠的能力。而織田信秀則任命他的弟弟孫三郎信光為主將,率領精銳之師渡過矢矧川,想一舉消滅今川的遠征軍和松平軍,並在撤退時順勢奪取防守薄弱的岡崎城。一旦織田得手,松平人定然會被奪去城池,無家可歸。這樣一來,原本無意參戰的水野父子,或許不得不舉兵。
    眾人認為,應將主力留在岡崎,待今川擊敗敵軍並乘勝追擊至矢蚓川時,再出城迎擊。而萬一今川戰敗,上和田近鄉附近實力強大的大久保一族將從背後襲擊得勝撤退的織田,不讓他們接近岡崎城一步。只要岡崎城中還有精銳部隊把守,便不用擔心織田與大久保一族長期對壘。這樣一來,便能保住岡崎城。
    但這個主意讓年輕的城主松平廣忠十分不快。因為這樣一來,自告奮勇想奪回安祥城的廣忠便會顏面掃地。廣忠不想僅僅為了保住岡崎而消極防禦,他想得到今川的協助,奪回安祥城。安祥城近在咫尺,每當廣忠看到欺自己年少而投奔織田的叔祖松平信定一夥厚顏無恥地出入城門,便感到難以忍受。
    會一散,廣忠便帶著一肚子怨氣,暴跳如雷地回到內庭。
    紅日西墜。城中處處戒備森嚴,周圍除了偶爾有蟲鳴,一時萬籟俱靜。
    白日里炎熱非常,到了晚上卻出奇地涼爽。露水打濕了路邊的小草,也打濕了廣忠的心。廣忠回過神來,突然發現秋草叢生的隔扇門前,於大正跪在地上,面帶微笑靜待他歸來。
    廣忠看著於大,眼神中透著無限的愛憐。再過三個月,於大就要生產了。她巧妙地用長罩衫遮住隆起的腹部,但身體的消瘦卻讓她看來愈加楚楚動人。
    「於大。」
    「在。」
    「大家都說我不如父親。」廣忠說完,走進房間,躺到褥子上。
    於大大吃一驚。廣忠長出了一口氣,眼中含淚。
    「百合,侍奉大人用飯。」於大吩咐罷,輕輕掠起罩衫,轉到廣忠右側,看到他越發消瘦的面龐,心中頓感酸楚。於大自己也想哭,但她不得不強裝笑顏,以免擾亂廣忠的心。百合端上了飯菜。於大親自拿起裝著蘇的小壺,低聲道:「身體硬朗才最重要。」她給百合遞了一個眼色,示意她下去。
    「於大。」
    「在。」
    「子不如父,實在令人傷心。」
    於大沒有說話,默默地將蘇倒到小盤子里。
    「聽說治部大輔大人懷疑我的能力,不來岡崎城了。」
    於大依然沒有回答,只是不聲不響地剪了剪燈芯。
    「家老們也把我當成無用之人。如果是父親指揮,他們定會攻入尾張,奮勇殺敵,而到了我這一代,他們卻說重在防守——我就如此讓人不放心嗎?」
    「您得忍讓,這是家老們為您著想。」於大強裝笑顏道,「眾家老是岡崎之寶。對此,連父親也經常羨慕不已……」
    廣忠輕輕打開湯鍋蓋子,拿起勺子,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又止住,喝了一口湯。
    胎兒在腹中動彈了一下。於大捂著肚子,深情地看著廣忠。胎兒在肚子里一天天長大,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讓於大想起對廣忠的愛。對阿久夫人的不安和嫉妒,隨著胎兒的成長,變得越來越淡,但她對廣忠的情意卻越來越強烈。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不再反駁廣忠,而是事事站在廣忠的立場為他考慮。
    身為武將,廣忠感情過於細膩,而且身體虛弱。這讓她感到揪心。於大非常清楚,廣忠最近夜夜不能安睡。當年老老實實追隨父親的松平一族,現在開始欺侮廣忠,這讓他委屈。每天晚上,於大都能聽到廣忠在輾轉反側時小聲自語。「信定這個奸賊!」「對藏人不可掉以輕心。」
    廣忠一直希望在今川義元的幫助下奪回安祥城。然而事與願違,這次戰爭似乎與他沒有什麼關係,而是織田與今川為各自的野心而戰。他夾在兩股勢力之間,只能力求保全自家。
    吃飯時,廣忠偶爾把牙咬得咯咯作響,他並不是在品嘗飯菜的美味,而是想到了可氣之事,不由面色陰沉。吃完飯,百合撤下碗碟。「於大,」廣忠表情堅定地對妻子說道,「一定要給我生一個強壯的兒子。不要像我,還不如自己的父親。」
    這話有些突兀,於大不由得問道:「您……您說什麼?」
    「我讓你給我生一個強壯的孩子……」廣忠眯起眼沉吟道,「我憑什麼要聽家老的話?記得父親當年個子雖小,卻像岩石一樣結實,整天將家老們指使得團團亂轉。而他們則二話不說,按照父親的吩咐去做。我知道那會讓他們覺得主公靠得住,但我為什麼就做不到呢?」他消瘦的臉龐上,肌肉在微微抽搐,燈光下,他的淚水流下面頰。「父親心無二用,而我總是思前想後。單純的父親讓人覺得可靠,而考慮周全的我卻讓人覺得靠不住。只要我是主將,家老們便不會攻擊近在咫尺的安祥城。」
    於大慌忙搖了搖頭,「您想錯了,大家在擔心您的安全。」
    「於大,正因為如此才讓我感到難過。」廣忠使勁兒捶一下膝蓋,淚便下來,肩也開始抽搐。在於大眼裡,此時的廣忠,就如一個可憐的少年。她甚至想摟住他,輕輕安慰他。
    「我看起來就如此軟弱,如此讓人擔心嗎?」
    「不……不,絕不!」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自己,我確實比不上父親。就是因為瞻前顧後,就是因為不強悍……」
    此時,他如同一隻撒嬌的小狗,「於大。」
    「在。」
    「讓我們祈求吧。今年是虎年。祈禱神佛賜給我們一個像猛虎一樣威猛強壯的兒子。我不想讓兒子再次體味我的屈辱……」
    「嗯。」
    「我們生一個能力非凡的兒子,既不靠今川,也不懼織田……」廣忠拉住於大的手,描繪著一個自身無法實現的夢想。儘管在這次戰爭中自己可能戰死,但不管今川是勝利還是失敗,廣忠都必須表現出武士的氣節。「死」絕對不是掛在嘴上的,而是實實在在要去面對。
    於大的身體里已經孕育了廣忠的骨肉,這讓廣忠感到萬分欣慰,但也有些難受。他的眼淚又滴落到於大的衣襟上。
    「於大……拜託你了。即便廣忠身有不測……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為了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眼裡含著熱淚,輕輕吻了吻於大豐滿的耳垂。於大撲到廣忠懷裡,大哭起來。她明知在此時放聲大哭會讓廣忠更加難受,但她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3
第十章 慈母警言


    對於丈夫的情意,於大已無任何不安。作為一個女人,她已經戰勝了阿久。這並非因她爭強好勝才取勝,不過是作為一個妻子自然而然地去疼愛自己的丈夫,並因此得到的結果。
    阿久懷上了第二個孩子。每想到阿久懷孕,於大心頭便會生出一絲妒意。但她一直認為,自己不該嫉妒,並努力控制著這種情緒。然而,日日習慣性地忍耐,時日一久,反變成一種憐憫。阿久的孩子和於大的孩子在出生之前,身份就註定不同。這一切不知由誰決定。
    「為什麼會不一樣呢?」於大也無法回答心中的疑問。她一直認為這是上蒼註定的,有一種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在操控著世間的一切。然而,現在廣忠的一番表白大大地動搖了於大的想法。廣忠和他父親同樣是松平家的血脈,生來就註定要繼承家業。但父親生性豪放,兒子卻因為內心軟弱而常常淚流滿面。是誰造成了這種差別?於大也有一眾兄弟姐妹,他們性情各異,人生遭遇亦各不相同。人生的幸與不幸,似乎並不似於大原來所想的那麼單純。信秀不就是以織田一族的小小旁支,不知不覺間超過宗主了嗎?這對於於大來說,是一個新的發現,也給她帶來巨大的不安。
    她一直覺得阿久肚子里的孩子可憐,但現在自己的孩子也開始讓她擔心:「要是生下的這個孩子不夠堅強懲么辦?」另一種力量在無形中左右人們的命運,即賢愚有別。
    這天晚上,松平廣忠躺在於大身邊,卻始終未曾安眠。他似乎感到生氣,間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於大這一晚也毫無睡意。「怎樣才能生下一個堅強、勇猛的孩子呢?」
    天剛蒙蒙亮,城內便開始喧鬧起來。根據昨天的決議,人們已經開始轉移軍糧,或者搬運柵欄用的荊棘和沙袋。可以偶爾聽見家臣們的命令聲和馬的嘶鳴。
    於大起床了。將近天明時,廣忠才淺淺睡去。看著廣忠消瘦的臉龐,於大胸口一陣棗痛。廣忠的確太瘦弱了。這樣的人生於亂世,本身就是一種不幸……
    聽到外面的喧鬧,廣忠醒了,然後匆匆忙忙起床,到了外庭。他讓侍童端來一碗泡飯。事已至此,他肯定仍會顧及家臣們的想法,於大能想象得出廣忠的樣子。不管碰到什麼事,家老們總是會說:「先主都是如此如此。」早晨要比別人早起,晚上要在家臣睡了之後才能安寢,這些話已經成了家老們的口頭禪。若非如此,在這動蕩的時代也無法保全眾多的族人與家人。家臣們之所以事事管教廣忠,也是因為這一切和他們的利害緊密相關。然而,最可悲之事莫過於沒有一個統領全族的合適人選。家臣們為此終日不安,其實勉強被推上城主之位的廣忠更加不幸。
    於大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也將被推上這個位置,被無形的鞭子不停鞭策時,心中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她甚至開始羨慕阿久。
    卯時,酒井雅樂助來到內庭,向大家說明緊急情況下的應對措施。辰時,大久保新十郎、新八郎、甚四郎三兄弟也來到於大跟前,道:「我等將前往上和田的領地,這一走或將成為永別,請夫人多多保重!」音畢,他們便匆匆離去。他們剛走,華陽院又來了。已經習慣了戰爭的母親數著手裡的念珠,像平常一樣沉著。「戰亂將起,你都準備好了嗎?」她看著女兒,面帶微笑,似乎在試探她。於大覺得,今天母親比往常要高大得多,為什麼母親能夠如此沉著呢?她感到難解。
    「剛才大久保兄弟前來辭別。」
    「哦,我們剛剛道過別……」華陽院走到上座,繼續道,「剛才從刈谷傳來一個壞消息——藤九郎……」
    她停頓了一下,臉上依然帶著微笑。「聽說他偷偷前往熊邸一個女子的住處,在場的忍者以為他是下野守,將他殺了。」
    「哥哥……去女子的住處?」
    「人各有命。這大概是前世註定的。」
    於大幾乎不能呼吸,初嫁到岡崎的情景還恍如昨日。可是,如今兄長已經……可是,母親為何表現得如此輕描淡寫?自己的兒子身為武士,死得極不體面,而她卻能面帶微笑地說起這件事。於大緊緊地盯著她。
    華陽院突然嚴肅起來。「有生者,也有逝者……如果廣忠戰死,你會怎樣?這些你可想過?」
    「嗯……是。」於大含混不清地應道。想到廣忠與生俱有的悲劇性格,於大不能立即作答。
    「男人們總是喜歡戰爭。」華陽院的語氣中,既有悲哀,也有指責。她輕輕將念珠抵在額上,道:「大概是因為觸怒了佛祖,才招致亂世。戰爭總會有傷亡,你要心中有準備。」
    「嗯……是。」
    「一旦廣忠身有不測,你準備怎麼辦?」母親語氣生硬,內中似含責難。
    於大心亂如麻。她開始省思,想弄清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她想為自己的情意殉葬,又想活著生下孩子。這讓她感到矛盾,但她覺得最可怕的,是失去廣忠。
    華陽院非常清楚女兒的困惑。因為她年輕的時候,也曾幾度品嘗過這樣的辛酸。男人們按照自己的意志造出這些悲劇,女人往往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男人們一旦開始爭鬥,便會紛紛變成野獸。
    「你還是想自殺,隨他而去?」
    「是。」
    「我以前也這樣想過。可是……」華陽院又微笑了,「作為一個女人,那是一種失敗。」
    「失敗?」
    「女人會喜歡爭鬥嗎?會喜歡隨時可能讓自己失去丈夫的戰爭嗎?」
    「這……這……」
    「女人只會詛咒戰爭,不會喜歡它……」
    「是。」
    「女人應該有自己的戰爭。」
    於大沒聽懂母親的意思,側首看著母親。日頭升得老高了,天已近午。處處都是打樁的聲音。天氣越來越熱。
    「唉。」華陽院往院子里看了看,陽光有些耀眼。她眯著眼說道:「我希望生活在安定的世界,不失去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女人的職責便是努力營造一個這樣的世界。」
    「安定的世界……」
    「對。爭鬥不休,冤冤相報,這個世界只能是一個人間修羅場。但男人們無法改變這一切。你沒有想到過這些嗎?」
    「想到過,但我不知該怎麼辦。」
    「我若是你,」華陽院再次將念珠輕輕放到額上,繼續道,「便不再猶豫不決,一心只向前看。我會一心一意地向神佛祈福,讓神佛賜給孩子力量,徹底平息戰亂。從此不再理會令人哀傷的戰爭,而是一心一意為將要出生的孩子祈福,虔誠地將孩子撫養成人。如果所有的母親都能這樣做,罪惡的戰火肯定會從這個世界消失。孩子,你要時刻記住這一點。你要祈福,讓神佛賜給我們一個佛的化身,來開創一個安定的世界。」華陽院語氣堅決,但說完之後,眼圈卻變紅了。於大感到自己腹中的胎兒使勁動彈了一下。
    大約半個時辰后,華陽院告辭而去。於大一直將她送至風呂谷的二進院。「為了肚子里的孩子,千萬保重。」她細細想著母親的叮囑。
    風呂谷也堆著沙袋。弓箭手忙忙碌碌。在他們頭頂,秋蟬不知疲倦地嗚叫著。於大一直站在背陰處目送著母親,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說起兒子藤九郎被殺時還面帶微笑的母親,在說到要讓於大生一個可以拯救這個世界的孩子時,眼裡竟然飽含淚水。
    於大這才明白了母親的憤怒和悲哀。對於信近的死,母親比誰都憤怒、難過。她詛咒這個混亂的世道。
    勞作的人們紛紛向於大脫帽致意。當母親消失在視線之外,於大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母親的話讓她漸漸明確了自己的責任,她要成為一個比母親還要好的母親,否則就會對不起孩子。可是,現世的析福真的能夠影響到孩子的未來嗎?
    於大坐在桌前,一動不動,開始思考這些問題。男女可以生下孩子,但也會生不逢時。那些僅圖一時歡愉而生下的孩子,和天天對神佛祈禱而生下的孩子,命運肯定大不相同。其實那並非和孩子出生前的祈禱有關,而是撫養方式不同。想到這裡,於大突然有些心虛:自己能否撫養好即將出生的孩子呢?有沒有這種能力呢?她謹慎地環視了一下四周,一陣恐懼突襲上了心頭。
    「你能活到多少歲?」或許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明確回答這個問題。大家不過都置身於虛幻之中,在悲哀的錯覺里沉浮。於大長吁了一口氣,再次偷偷環視了一下。只有死亡在人的掌控之外,它冷眼旁觀,嘲笑著人類的自作聰明。
    「我要把孩子培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其實,這句話在這個世上沒有那麼容易實現。人們無法預見自己的明天。要是真為孩子的未來著想,就得從今天開始,每天為他祈禱。於大突然感到自身的渺小。她不由得雙手合十,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
    「夫人……您怎麼了?」
    於大這時才發現百合跪於旁邊,擔心地看著她。於大不知該怎樣向百合解釋自己的心情。
    「百合,你想活到多大?」於大想試著弄明白她最感疑惑的問題,問道。
    不知百合是怎樣理解於大這句話的,只聽她回答:「只要夫人吩咐一聲,奴婢隨時為夫人去死。」
    於大點了點頭。這是於大的習慣,不管對方是不是正確領會了自己的意思,她都會點點頭。「我不會那樣做。」
    「這……」
    「你是不會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
    「是。可是,要是在戰爭中……受到凌辱,我就自殺,我要保全自己的清白。」
    於大再次點頭,又緩緩地搖頭。人類的語言往往只能表達出一種希望,而無法詮釋真理,這就是悲哀的根源。「好了好了。我不再問你這些問題。對了,你去替我跑一趟鳳來寺,送一紙祈禱文吧。」
    「祈禱文……夫人是要為戰爭祈禱嗎?」
    於大微笑不答,她已經下了一個決心。
    在今川軍離開浜松庄和曳馬野城進入三河地界的時候,岡崎城內外開始出現一些傳言:「據說上房夫人每天對著鳳來寺祈禱。」
    「是啊。她不顧自己有孕在身,每晚都用風呂谷井中冰涼的水潑在自己身上進行祈禱。真是難為夫人了。」
    「據說城主勸她保重身體,可是……」
    「據說夫人知道我們將會固守城池,所以不聽城主的話。真是讓人敬佩的賢德之人啊。」
    「這樣一來,士氣將會得到巨大的鼓舞。」
    「我們必須取勝。」
    「當然。堂堂三河武士,豈能連一個女人都不及?」
    織田的部署已然清楚。主將自然是信秀自己,輔佐信秀的副將為織田造酒丞清正,護衛大將為織田孫三郎信光。信秀麾下有那古野彌五郎、永田四郎右衛門、內藤庄昭、鳴海大學助、河尻與四郎和槍三位等,個個都是大名鼎鼎。他們之外,也都是精銳之師,令人懷疑尾張是否已經無人防守。八月八日,岡崎接到急告,稱織田的勁旅似乎並沒存在安祥城歇腳的意思,似欲一舉攻入岡崎。
    是晚,月亮西沉之後,於大像往常一樣來到井邊,開始一心為胎兒祈禱。沒有一絲風,也聽不見蟲子的嗚叫。整個城池一片死寂。此時,一顆明亮的流星從北方的夜空劃過,很快消失在天際。
    於大意識不到水的涼意、夜的靜寂,也未感覺到風已停了,更沒看到劃過夜空的流星。她心中所想的,只有孩子未來的幸福。這是一顆母親的心。她希望神佛賜給她一個勇敢的孩子,不要像廣忠那樣整天擔驚受怕,畏首畏尾。她也希望自己生下的孩子是佛祖的化身。她開始祈禱,不知從何時起,祈禱帶來的快感將她帶入一種不可思議的恍惚之中。僅僅用無念無想這些艱澀的詞,實難表明她此時的狀跡。這是一種對於善良和正義的滿足與陶醉,也是一種自信。或許這就叫醍醐灌頂吧。當她恍惚進入三昧時,隱約聽到某處有一人在跟她說話,要幫助她實現願望。
    「於大。」
    「在。」
    「你是一個好母親。你的願望會實現。」
    「嗯。」
    「此後,一切就要靠你自己的智慧了。你清楚怎樣才能達成自己的心愿。」若是聽到這些話的人淺薄無知,心靈已被苦難扭曲,這一切便會成為迷信或邪教的肇端,她會變得驕傲自大,給自己惹來莫大的災難。但於大卻是純潔的。她坦率真誠,坦誠思考,坦誠行動,從不掩飾自己的疑惑。她並未把這些話當成上天的指示,而是由衷地相信,這是祈禱得到的回應,這種回應賦予自己思考的力量。
    天將破曉時,於大突然感到心頭又一陣衝動。「到底該怎樣做才好呢?」她突然有了答案。她急忙脫下身上濕透的白衣,擦拭白皙的下身,她感到自己的腹部逐漸溫暖起來。想到腹中正在孕育一個將擁有另一種命運的生命,她臉上露出了微笑,一種為了這個生命而祈禱的滿足感和異樣的感動湧上心頭。「對,必須為了這個孩子做最好的準備……」
    廣忠一直待在前庭,已經十幾天沒來後邊。於大站起身,正待離開井邊,百合和小笹像影子一樣跟了過來。回到房裡,於大讓小笹先去休息,而把百合留在了身邊。「百合,我有一事相托。等我臨盆,你能馬上前往鳳來寺替我齋戒祈禱嗎?」
    「等您臨盆?」百合有些驚訝,追問了一句,隨後笑了。年輕的女主人相信自己能夠等到勝利的那一天,平安待產。百合放下心來:「夫人有什麼吩咐?」
    「若我生下一個男嬰,你馬上幫我從佛堂取一尊佛像回來。」
    「佛像……」百合大惑不解。於大臉色泛紅,眸子水汪汪的,閃閃發光。
    她堅定的神情讓百合一陣緊張。「鳳來寺里安放著十二尊佛像,你知嗎?」
    「是……是代表十二生肖的佛陀,奴婢曾去拜過一次。」於大點了點頭。不知何時,也不知何人塑了這些佛像。但這十二尊佛像現已成為鎮寺之寶,人人以為,他們是掌握人之今世來生的神秘守護神。百合屬馬,她曾經去祭拜過手持金剛矢的虛空藏菩薩珊底羅大將。於大屬豬,她的守護神是彌勒菩薩。如果是讓她去拜佛,祈禱母子平安,百合尚能理解。但夫人卻讓去偷一尊佛像回來,這讓她頗為不解。
    看見百合一臉迷茫,於大緊緊地盯住了她:「百合。」
    「在。」
    「聽著,此事你知我知,萬萬不可告訴他人。」
    「是。奴婢決不……」
    「你……去將第三尊真達羅大將……也就是手持神虎杵的普賢菩薩給我請來。」
    「拿著神虎杵的?」
    「那是孩子的守護神。」她的聲音變得急促,微微帶喘,環視了一眼四周。「不用擔心。這是佛祖託夢告訴我的。佛祖說要將拿著神虎杵的普賢菩薩賜給我……讓我好生……好生撫養。」
    「普賢菩薩?」
    於大使勁兒點了點頭,突然心頭一驚,百合臉上驚訝的表情讓她想到了阿久。若真是拿著神虎杵的真達羅大將轉世,阿久生下的孩子肯定無法相比。這種感情瞬間掠過心頭,但於大並不認為這是可恥的嫉妒。生死掌握在神佛手中,作為母親,其職責就是向神佛祈禱,保佑孩子平平安安。「記著,你可是真達羅大將的化身,決不可做出下賤卑劣之事。」這句話帶著一種希望,即希望自己的孩子堅強、自信,不要像廣忠那樣優柔寡斷。
    不知道百合怎樣理解這句話。聽於大說完之後,百合道:「您是說讓它成為即將出生的少主的守護神嗎?」
    「不。」
    於大輕輕地搖了搖頭,「孩子就是菩薩轉世。菩薩對我說,他想暫時離開寺院……」
    百合依然不解,看著於大,驚疑交織。於大已經不再猶豫。如果可能,她想讓百合相信這是神佛的諭示。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她越來越自信,定能完成神佛的心愿。
    「你明白嗎?這是菩薩的諭示,菩薩希望能夠暫時離開寺院,轉世為人,親自體驗人類的苦痛,拯救眾生。菩薩還說,」於大壓低聲音道,「希望忠心不二的你將他帶出佛堂。這也是菩薩的諭示。」
    「啊,我?」
    百合瞪大了眼睛。隨後她唇邊露出微笑,雙手伏地。她似乎終於明白了於大的意思。
    於大反而開始滔滔不絕。「菩薩說,除了你,無人能夠擔此重任。他希望在孩子出生時隱藏自己的塑像,等這個孩子壽終正寢時,再回到佛堂。在此之前,你要將佛像好生保管,切莫被人看見。你能當此重任嗎?」
    「是。奴婢以性命作保。」
    「好。這世上如果有兩個真達羅大將可就麻煩了。」
    「請夫人放心,奴婢一定會把塑像藏好的。」
    「萬萬不可將此事泄露。」
    「是。」
    百合應了一聲,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奴婢決不會對別人說及,但是這件事很快便會傳播出去。」
    「也許吧。」
    「首先,寺院的僧人們會大驚。虎年時節,那尊拿著神虎杵的佛像突然消失了。他們定會明察暗訪,然後自然會想起您祈福之事……而正在此時松平家生了一位少主……可是,可是如果……如果是一位小姐呢?」
    說罷,她慌忙擺手,繼續道,「萬不會有這種事。可是,萬一……夫人您……」
    「一定不要對別人提及。」於大雖然這樣回答,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從來沒這樣心虛過。她聽須賀嬤嬤說過,男嬰在左邊。她腦海中浮現出佛像失后的景象:各種各樣的人跪伏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有阿久生下的勘六,有家老們,還有刈谷的兄長……
    大概是身體原因,於大最近總是沉浸在這樣的臆想當中。窗外的天空已經漸漸泛白。於大如釋重負,卻又覺得有些倦怠。
    「夫人,您睡一會兒吧,可別累壞了身子。」百合起身去鋪床時,外面突然傳來了出征的號角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3
第十一章 寅年寅時


    天文十一年冬天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在刈谷城,移居二道城的水野忠政的病情也隨著氣溫的不斷降低而日漸嚴重。雖然還能進食,痰也不多,但有時全身都像針扎一樣疼痛。大概是因為年輕時長期征戰沙場,因而衰老得比常人快,現在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眼睛也開始變得渾濁,只有臉龐還是紅色的,但那並不是健康的紅潤,而是虛火上升之故。「沒想到我還能活到今年年底……」他讓侍女給自己捶著背,茫然地看著紙窗。突然,一隻小鳥的影子映在了上面。「不久就是新年了,又添了一歲。說不定真會死在榻榻米上。」
    「您說什麼?」侍女突然停了下來,問道。
    忠政點頭道:「今年真是不同尋常。雖然最終沒有與織田結盟,我卻失去了信近。」
    「藤九郎公子……真是令人……」
    「原以為他是一個耿直的兒郎……不意卻喜好女色。」忠政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皺紋,嘆一口氣。「據說信近遇害之後,熊邸的小姐也自殺身亡了……」
    「是。那位小姐叫於國,是一位非常美麗也非常可憐的小姐。」
    「關於於國的死,你們怎麼想的?」
    「奴婢覺得她是一個幸福的人,能夠隨自己喜歡的男子死去……」
    看到年輕的侍女一臉陶醉,忠政又點了點頭。「或許人類的幸福正在於此。我可以在榻榻米上壽終正寢,因此看事情時才會跟別人不同。」
    「是的,大人。」
    「對於信近,最初我也很生氣,罵他糊塗。但現在卻不這麼想了。去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子,和她約會,與身先士卒地攻人敵人的城池,本沒有差別,兩廂都是勇士。」
    「於國小姐真幸福。」
    「是啊,真幸福……大概也只能這麼說了。」忠政輕輕往右歪著頭,想讓侍女幫他捶捶那又短又粗的脖子。他閉上了眼。這時,他突然想起嫁到岡崎城的於大,在腦海中,於大和信近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身為父親,他更希望他們活著,而不是以死換取幸福。在剛剛過去的戰爭中,他阻止了性急的信元,不許他加入攻打岡崎的戰爭當中。但他去世之後,世事會如何呢?於大生性剛烈,一旦廣忠身有不測,她很可能……
    他嘆了口氣。這時,右邊向陽的隔扇被人輕輕打開,一縷明媚的陽光照了進來。站在門外的是幼子忠近,活脫脫又是一個信近。「父親,您好些了嗎?」
    忠政睜開眼,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陽光下的孩子,眼神憂鬱。「噢,是忠近啊。今日天氣格外暖和,疼痛也減輕了不少。」
    「太好了。孩兒可以進去和父親說說話嗎?」
    「無妨,進來吧。再跟我講講小豆坂合戰之事,上次你還沒說完呢,今日我還想聽聽。」
    剛剛剪去額發的十六歲的忠近僵硬地膝行到忠政身邊。「孩兒此前好像說到織田軍陷入苦戰,槍三位陣亡一段了吧?」
    「對。織田造酒丞也受了輕傷。但是他們絲毫不氣餒,一直攻入今川大將庵原安房守陣中。」
    「那麼孩兒就接著往下說——見造酒丞率先沖入敵陣,已經開始潰散的織田軍又生起勇氣。為了不讓造酒丞孤軍奮戰,孫三郎信光率十六歲的下方彌三郎、佐佐孫助、申野落津,匯合岡田助右衛門以及佐佐隼人,如虎狼一般沖入今川陣中。尾張之所以取勝,這便是原因之一。據說他們幾人因此被稱為小豆坂七條槍。其中四個尚是十六歲的年輕武士。真是無上的榮耀啊。」十六歲的忠近掩飾不住羨慕之情,雙眼熠熠生光。
    忠政微微點了點頭,道:「之後岡崎人也加入其中,奮勇作戰了吧?」
    「是。在松平廣忠的統領下,為了救援潰敗的今川軍,廣忠的同族隼人佐吉和他的兒子傳十郎勝吉戰死。」
    「哦,不是說正因此,今川治部大輔才得以撤回岡崎城嗎?」
    「是。染齒描眉的治部大輔大人拖著肥胖的身體,緊緊趴在馬背上,氣喘吁吁逃到了岡崎。大家都說,今川此次大失體面。」
    「可是織田軍之後不是遭到了松平軍的襲擊,逃回了安祥城嗎?」
    「那不是逃,是撤。父親,還是織田軍勇猛啊。他們的武器都和今川家不同。今川軍在織田長槍的攻擊下,大刀和短槍根本派不上用場。兄長說往後武器也會改變。」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忠近也開始被織田家的實力所吸引了。
    忠政閉上眼,感到腰部隱隱作痛。「殺掉今川大將庵原安房守的是誰?」
    「年輕武士河尻與四郎,年僅十六。據說與四郎砍下安房守的首級時,今川氏那些身強力壯的成人武士還沒到小豆坂,即已中途潰散。」
    「哦,他也十六歲?」
    「父親……孩兒也想上戰場。」
    「嗯,是啊,我年輕時也跟你一樣……」
    忠政突然住了口,一行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流了下來。
    小豆坂一役,松平氏重臣的策略起了很大的作用。在忠政看來,織田和今川在此戰中可謂旗鼓相當,難分伯仲。從駿府千里迢迢趕過來的治部大輔義元非常狼狽地逃進了岡崎城。表面上看來,是織田軍取得了勝利,但織田軍也未能一舉拿下岡崎城,反而遭到松平廣忠的襲擊,慌慌張張撤回了安祥城。今川義元在岡崎城看到織田軍業已撤走,便收拾殘兵回到了駿府。織田信秀也把孫三郎信光留在安祥,早早撤回了尾張的古渡。今川義元的遠征以失敗而終,但織田信秀也是損兵折將,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如果說這次戰爭留下了什麼,那隻能是在兩軍之間埋下更深的仇。
    忠政突然感到一陣悲哀。剛才那侍女說,女人的幸福就是留在自己喜歡的男人身邊。平民百姓的希望,或許比這更加渺小。但是,武將們卻肆意踐踏著百姓小小的希望,互相爭奪領民和土地。「罪孽啊,這是罪孽……」
    在談論戰爭時,忠政竟開始有些恍惚。但是年輕的忠近並不顧忌父親的感受,反而越發興緻勃勃。「織田信秀大人絲毫沒有懈怠,而是大力擴充軍備,準備攻取上野,給今川氏一點顏色瞧瞧。」
    「哦?理應如此。」
    「今川氏的雪齋禪師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伺機再次出兵三河,一舉踏平尾張。」
    「忠近。」
    「在。」
    「織田是不是又派來了使者?」
    「啊……是。」
    「所以,你今天是來勸說我的,嗯?」
    「不,這……」
    忠近有些驚惶。忠政微微睜開雙眼,看了看他,道:「使者定對下野守說,如果水野也加入織田一方,織田定能順利拿下岡崎城。如果下一次刈谷仍不與織田配合,他們便拿刈谷祭旗……」
    「父親!」
    「怎的了?」
    「當今這亂世,不允許人坐觀其變。孩兒以為,我們必須明確態度,到底是追隨織田,還是今川。」
    忠政不語,死去的信近和岡崎的於大再次浮現在眼前。
    「父親。」忠近進了一步,繼續說道,「哥哥……下野守……他明確地對使者說,在父親去世之前,不會加盟,請他們原諒。但尾張也非常強硬,他們稱不會等到那時。」
    忠政肥胖的肩頭顫抖了一下。他已經預料到織田氏的使者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也未免太蔑視刈谷了。他怒上心頭。「哦?下野守是怎麼回話的?」忠政閉著眼睛,平靜地問道。
    「父親……」忠近再靠近些,道,「這還用問嗎,您心中有數,孩兒不懂父親的意思。哥哥只說了一句:這是小城的悲哀。」
    忠政沒有說話。風好像停了,也聽不到海潮的聲音,周圍一片寂靜。陽光照著隔扇的白紙上,紙白得讓人心悸。「好了。」忠政輕聲說了一句,讓正按摩的侍女停了下來。「下去吧。辛苦了。」侍女施一禮,無聲地退了下去。屋子裡又開始沉默。過了一會兒,忠政方道:「忠近。」
    「在。」
    「你將為父的話好好轉達給下野守。」
    「是。」
    「若信元還有一絲孝心,那麼在我尚在人世時,就不可追隨織田。萬不得已時,就和他們背水一戰。這就是我的遺言!」
    忠近瞪大雙眼看著父親,不知身體衰弱的父親哪有力氣說如此強硬的話。「父親的意思是,即便城破人亡,也不可投靠織田……」
    忠政點了點頭。「我活著就不行。可是,信元也已成人,有自己的意志,如果他已經和對方定下不可更改的條約,答應投靠織田,進攻岡崎,那就讓他先把我殺了。你去這麼告訴他。」
    「啊,父親……」
    忠近臉上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不行,絕不可以,這等蠢事……」
    他使勁搖著頭,道,「父親您下這種決心,一定有原因。孩兒想聽聽父親的原由。」
    忠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單是說道:「忠近,把手給我。」他緩緩地躺到褥子上,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陽光。「忠近,我想用不同於世間普通武士的方法,來迎接自己的死亡。」
    「父親?」
    「普通人都會為了政治或聯姻或殺戮。但是,我想通過不同的道路奔赴黃泉。」忠近僵硬地跪在那裡,瞪大了雙眼,眼珠似乎都快進出來了。
    「信元不會放棄追隨織田。但我作為廣忠的岳父,真正地擔心女婿的安危。我想讓世人知道,我把於大嫁給廣忠,並非世間通常的政治聯姻。你明白嗎?如果留下的不是怨恨的種子,那會留下什麼呢?」
    忠近不解地看著父親。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繼續勸說父親,父親很可能會說:「你們先把我殺了。」
    「那麼……無論如何,您都決不投靠織田?」
    「至少為父還沒閉眼時不行。可是忠近,你要是以為不投靠織田,便會馬上和織田發生戰爭,就太幼稚了。」
    「可是尾張派來的使者內藤勝助說,我們若不應承,他們便馬上兵戎相見。」
    忠政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忠近和信元都還年輕,很容易上對方的當。「忠近啊,那只是一種策略。」
    「哦?」
    「我們不投靠尾張,也並沒說要和岡崎結盟。我有病在身,不想加入任何一方。織田信秀不會愚蠢到把我們推到敵人那邊去,你明白嗎?」
    「這……這……」
    「不管怎麼說,你跟信元明確說出我的想法。是殺掉父親,還是追隨尾張或者駿府,二者只能選擇其一。至於作何選擇,由下野守自己決斷吧。明白了嗎?要是明白了,就下去吧。為父想單獨歇息片刻。」
    忠近沉吟,並未立即退下。忠政猜得沒錯,他正是奉其兄下野守信元之命,前來說服父親的。但是,父親似乎至今還相信,不必投靠織田,也有解脫之方。
    忠政仰卧在褥子上,雙眼微閉,表情平靜,似乎把該說的都已說完了。
    忠近輕輕咬了一下嘴唇。「自從父親染疾之後,心也變得軟弱了。以前父親並不如此。」
    這是信元的看法,忠近卻不以為然。父親的心一點也不軟弱,而是變得更加強硬和固執了。他竟然說,如要投靠織田,就先把他殺掉,還有比這更強硬的言辭嗎?如果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告訴信元,信元說不定真的會把……會把父親殺掉。「為了族人和將士,不允許一個老人如此任性。必須不徇私情……」這種想象讓忠近難以忍受。到底該怎樣說才能改變父親的想法呢?忠近不想離去,仍舊坐在那裡。
    「忠近……你還在啊?」忠政微微睜開雙眼。「好像有誰急匆匆跑來了。」
    忠近側耳細聽,果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這腳步聲……」
    忠政看著遠方,道,「是土方縫殿助。會是什麼事呢,如此匆忙?」
    忠政話音剛落,只聽外面傳來了寵臣縫殿助的喊聲:「主公!主公!」
    他隔著中庭,一邊大喊,一邊跑將過來,似想遠遠地吵醒忠政。「主公!主公!岡崎的小姐派來了使者,小姐生下一位公子。主公!是公子啊!生了一位公子!」
    忠政的眼睛開始放光:「忠近,扶我起來。」
    「足。」忠近慌忙扶起父親,與此同時,隔扇被打開了。
    「主公。」興奮異常的縫殿助一屁股坐在了門外,嘿嘿發笑。
    「哦,是男孩嗎?」
    「是,是一位公子……」
    「哦,好啊,生了男兒!」
    「而且,不是普通的男兒。」
    「什麼,不是普通的?難道是個……」
    曾經做過忠政侍童的寵臣縫殿助動了動身子,擺手道:「主公莫急。聽在下慢慢道來……」
    他起身到忠政身邊,道:「今晨寅時出生。」不等人插話,他繼續道:「聽說岡崎的家臣為之歡欣鼓舞,因為岡崎的嫡子誕生於寅年寅時。」
    「哦,寅年寅時。」
    「為了給嬰兒沐浴,岡崎特意準備了酒谷井裡的水,但正要去取時,松平村竟然送來了六所明神的神井之水……」
    「哦。」
    「由此可見,大家多麼期待這位公子的出生啊。臍帶是酒井雅樂助斬斷的,石川安藝守為孩子拉弓。廣忠大人也非常高興,特意跑到娩室外,想聽一聽孩子的第一聲啼哭。」縫殿助和忠政的眼圈都開始濕潤。只有忠近仍舊正襟危坐。
    「啊……這……是誰前來報信?」
    「百合。百合奉小姐之命……對了主公,還有一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祥瑞之兆。」
    「什麼,快說!別讓我著急。」
    「此事嘛……」縫殿助敞開胸,將一雙結實的大手放在膝蓋上,再次嘿嘿笑了起來。「主公,您可知鳳來寺?」
    「怎會不知?我亦曾送去過請願文,祈求神佛能夠賜我一個男兒。」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小姐也去祈過願。在生產的那天晚上,據說是百合前去替小姐祈福。不知何時,縫殿助已經坐到忠政枕邊,抬頭盯著他。似乎只有這個寵臣能夠明白忠政心中所想。」
    看到縫殿助比自己還高興的樣子,忠政既著急又高興:「百合在鳳來寺聽到孩子順利降生的消息,便馬上趕到了刈谷,是嗎?」
    「正是——這也是小姐的吩咐。可是,昨晚,由於岡崎提前向鳳來寺傳達了孩子即將出生的消息,住持和寺院眾僧便一起到佛堂祈禱母子平安,卻忽然發現寺中一尊佛像不見了。」
    「佛像不見了?」
    「呵阿,主公您也覺得不可思議吧。不僅鳳來寺,據說現在從城中到菅生村一帶,處處都流傳著這樣的傳聞。」
    「是佛像被盜了?這有何可高興的?」
    「不是被盜,是憑空消失了。」縫殿助急道,「失去的那尊佛像,既不是著名的十二佛像中的第一位釋迦如來,也非第二位金剛菩薩……」
    「哎,你好啰嗦!到底是哪一尊佛像?」
    「這……是第三尊,虎神,普賢菩薩真達羅大將。這位真達羅大將原本是手持降伏諸惡的神虎杵的普賢菩薩。普賢菩薩在諸佛菩薩當中智慧第一,他法體遍滿,斷絕諸惑,接近極聖的境界。」
    「哦。」
    「阿彌陀如來的第八王子,這位體現真理和定行的虎神,在寅年寅時突然消失,與此同時,岡崎城誕生了一個粉雕玉琢般的公子。」忠政木然地看著縫殿助不停翕動的嘴唇。縫殿助似乎對他的沉著不滿,道:「主公,鳳來寺的僧人常說,這位菩薩能神通變現一切普顯,示現方便度身的三十三身、十九說法,能夠隨意現神身,自在護法說教。因此,他並無固相,想出現時便會自在變幻成各種模樣現身於世上。傳言說,菩薩肯定是轉世到了岡崎城,希望能夠通過這次轉世,拯救此亂世……」
    「等等,等等,這些都是誰說的?」
    「是百合將這些在民間迅速流傳開來的傳言告訴我的。」
    「什麼?這些說法迅速傳遍民間?」
    忠政謹慎地低著頭,道:「這下可有麻煩了。」
    「主公是什麼意思?岡崎人都因這個傳聞而大為振奮呢。」
    「所以會引起麻煩。」忠政突然皺起眉頭,道,「不知是誰的主意,淺薄無知!要是鄉野之人將此話告訴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士,怎麼辦?你去告訴百合,休要再提此事!」
    縫殿助顯然有些不服,張嘴看著忠政。
    見縫殿助沉默不語,一旁的忠近有些忍不住了。「姐姐生下男孩,並且伴隨著不可思議的瑞兆,為何不能提及呢?」年輕的忠近對達個奇迹興味十足。
    忠政一臉苦相地搖了搖頭:「這種想法太淺薄——你們認為佛像真的會自己消失?」
    「但正因為消失了,才奇怪……」
    「不可簡單下結論。佛像從佛堂里消失,有幾種可能,你們不妨猜上一猜。」
    「主公,您真掃興。」
    「對。這世間原本並無那麼多有趣的事。第一種可能,有人偷了去。第二,有人試圖散布這種謠言,派人偷了佛像。第三,鳳來寺有愛拍馬屁的和尚,以此向松平家獻媚。」
    縫殿助沉悶地「嗯」了一聲。仔細想想,的確如此,可是他好不容易生起的狂喜就這樣被澆滅了。
    「我明白你們的喜悅心情。如果關於這個孩子是普賢菩薩轉世的謠言散布開來,以至人人都信以為真,最後又當如何?」
    「那不是很好嗎?百姓早就厭倦了戰爭,他們在等待奇迹的發生。」
    「真是頭腦簡單!如果連孩子也相信了這個謠傳,那就埋下了更深的禍根。你們想想,如果世人都深信這個傳言,本人也相信自己是菩薩轉世,但那個被偷走的佛像突然又冒了出來,該如何是好?」
    縫殿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的確事關重大。「要是這樣的話……」他說道,「如果佛像被發現,就必須把它毀掉……」
    「不可!」忠政再次擺了擺手,「這種小伎倆只會招來佛祖的懲罰。若是第二種情況,即有人想到了這個淺薄的點子,讓人偷走了佛像,說孩子是菩薩轉世,孩子去世以後,佛像理應回到佛堂。但若孩子活到八十歲甚至九十歲,誰去將這尊佛像放回佛堂呢?若是第三種情況,那種因馬屁的獻媚而津津樂道的家族肯定不會長久。你認真告訴百合,就說我們對此傳聞大感意外。生下男孩本身已是一件大喜事,足夠了。」忠政笑了起來。「這樣,我黃泉路上就有一份好禮。我可以帶著它到那個世界,拍著清康的肩膀,對他說:『不管我們是敵是友,如今有了同一個孫兒。』哈哈哈哈哈,忠近,你速去告訴下野守,讓他馬上派使者前往岡崎道賀。」在縫殿助的幫扶下,忠政又一臉滿足地躺下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4
第十二章 嫡庶之別


    天文十二年大年初一,人們在前庭賀年的同時,也祝賀公子的誕生。昨日下了薄薄的一層雪,城裡的人紛紛傳揚此乃一場瑞雪。
    同樣是娩室,於大在風呂谷的娩室寬敞明亮,陽光和煦。但阿久的娩室卻移到長屋盡頭處一個侍女的房間。陰冷的屋子令人心酸。兩天來無人探望。只有侍女阿萬陪伴左右,吹著鍋底下的炭火。
    「聽說公子繼承了祖父的乳名,城主決定在過七日時賜名為竹千代。」阿萬吹著鍋底下的炭火,快言快語道:「勘六公子出生時,城主還特意前來探望呢。」
    阿久夫人並不說話,只是看著煞白的窗紙,不時發出微弱的嘆息。
    「須賀嬤嬤在走廊里告訴大久保大人,說公子生於寅年寅時,是普賢菩薩的化身。聽了這話,大久保甚四郎說,哎呀,這天下就是我們松平家的啦!然後歡呼雀躍,手舞足蹈地跑了出去……若說寅年寅時,夫人您的公子也是在同一時間出生的。哪一個是真正的普賢菩薩還不知道呢。」
    阿久夫人身旁,躺著一個熟睡的嬰兒。他和上房夫人所生的竹千代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阿久夫人覺得不可思議,又感到十分悲哀。女人之間的鬥爭竟會到這種地步嗎?
    「上房夫人就要生了。」阿久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己的肚子便突然劇烈地疼痛起來。
    那是年底,臘月二十五日。
    二十六日就是寅日,她暗下決心不要在那之前生產。子時過後,陣痛襲來,讓她感到一陣陣眩暈。父親松平左近乘正派來的接生婆高興地大聲喊道:「啊,生了,生了,是個男兒,寅日寅時出生的公子啊。」
    在接生婆聲嘶力竭喊叫的同時,阿久聽到了繞城的更夫打更之聲,然後便失去了知覺。但在潛意識中,一種勝利的喜悅籠罩著她。然而,當她聽說上房夫人也在同時生下一個玉一般的男兒時,她的喜悅悲慘地消失了。
    雖說都是男兒,但一個是側室所生,一個卻是正室所生。而且,一個被名為竹千代,這個名字對於松平家具有重大意義,而另一個卻在過完七日之後還沒有名字。阿久夫人感到委屈。為什麼於大不生個小姐呢?為什麼兩人不錯開一個時辰呢?
    阿久夫人於二十六日午時聽說了鳳來寺的奇迹。
    在同一時刻生下男嬰——僅此已足以讓阿久夫人痛苦萬分。然而,她又聽說松平村的六所明神送來了嬰兒沐浴用的神水。於大的嬰兒還是普賢菩薩的化身,也不知道是誰在造謠。此後不久,便有人傳言阿久所生之子是為侍奉這位尊貴的菩薩化身而跟來的僕人……阿久全身的血都涌到了頭頂。她開始高燒,全身痙攣,高燒竟有兩日不退。「真是胡說……難道不是同一個父親嗎……」
    她本以為廣忠聽說自己產後不適,即便不親自前來,起碼也會派個人過來瞧瞧。她一直在內心呼喚廣忠的到來。但廣忠卻沒有親來,也未派人過來。整個岡崎城的人都在為上房夫人之子的出生而歡呼……
    阿久認為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這一切了。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在愛情方面擊敗了於大,因此並不恨她,但現在,於大突然變成了她的大敵。不僅僅是於大,那個被於大美色所迷的負心人也讓她感到心痛。
    「夫人,粥好了。」阿萬端著熱氣騰騰的粥碗,來到阿久夫人身旁。
    阿久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感覺全身血液沸騰,只要一動感情,說不定性命就將這樣隨著血液流去。「阿萬,我還不想吃,先放到一邊吧。」
    「可是……您要是不吃……」
    「我說了,不想吃!」
    阿萬為難地端著碗,在屋子裡走了一圈,道:「真令人無法忍受。」
    「怎麼了?」
    「聽說酒井大人的下人對須賀嬤嬤說,上房公子出生那一天,端茶送水的那個女人也生了個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
    「什麼,說我是端茶送水的……」
    「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城主的心意,竟然把夫人當成下人。不知道是誰造的謠!」
    阿萬本想安慰阿久夫人,但阿久夫人卻蜷縮成一團,哭了起來。雖然阿萬說大家不知城主的心意,但現在的阿久再已無法信任他了。還是個小女子的於大是怎樣迷住廣忠的呢?阿久不顧阿萬驚訝的目光,顫抖著一個勁兒地落淚。
    隔扇變得有些黯淡,大概是太陽被烏雲遮住了。不知何處傳來了歌聲,那大概也是在祝賀於大孩子的出生……
    過了一會兒,阿久突然睜大眼睛,她感覺出唱歌的是父親。
    今日是大年初三。父親是否知道他在向城主祝賀新年並祝公子出生時,自己的女兒正在城池一隅獨自哭泣呢?
    當年,正是忠心耿耿的父親把阿久送給了廣忠做側室。那時,阿久年僅十五,還不十分清楚男女之別。父親對她說:「我把你送到城主身邊。你一定要好生伺候他。」然後就將此事交託給了母親,於是母親便板著臉告訴她男人和女人身體上的差別。「城主雖然已經元服,但還不過十三歲,大家都還把他當成孩子,所以你一定要用心侍奉。」當她知道侍奉並非只指吃飯穿衣時,臉騰地紅了。如果母親在告訴阿久這些事時,稍微表現出一點兒羞恥,阿久肯定會紅著臉逃出房間。但是,被人稱為女中豪傑、連父親也忍讓三分的母親,卻用刻板的調子向她仔細解釋:「這些都是為了繁衍子孫,不可有絲毫大意。」
    解釋完畢,她又嚴肅地告訴阿久:「以後的事就靠你自己了。」在櫻花爛漫的季節,阿久隨母親到了城中。二道城的跑馬場櫻花盛開,阿久第一次見到了廣忠。他身邊是華陽院夫人,還有一個侍童。
    「城主,以後就讓阿久侍奉你吧。」華陽院平靜地將阿久引薦給廣忠,當時還完全是一個少年的廣忠說道:「哦,你就是阿久。我再騎一圈就回來,你等我。」說完,他便回了跑馬場。
    那天晚上,阿久第一次伺候廣忠沐浴。阿久還記得自己發現母親所說的男女之別時,心怦怦直跳。但伺候廣忠沐浴半年多了,廣忠仍沒發現這種區別。
    「他要是沒有要求,我就這樣伺候他沐浴好了。」她雖然心裡這樣想,可是每當站到廣忠面前,她就心神不定,渾身僵硬。
    廣忠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阿久,是在那一年的深秋。「阿久,你和我的身子不一樣,為什麼呢?」仍然是在沐浴之時,廣忠的眼神中帶著戲謔,阿久不知所措。「噢,可真奇怪。你也把衣服脫了,我幫你搓背。」
    阿久此時才把母親告訴她的話原原本本告訴了廣忠。他們方才一番歡娛。
    對於廣忠的習性和愛好,阿久本以為早已了如指掌,但沒想到仍是輸給了於大……阿久正這樣想著,木屐的聲音停在了娩室之外。
    「今天天氣真好。」是阿久父親松平左近乘正,他在門口平和地說。男人們認為娩室乃不潔之所,在產婦生子之後的二十一日之內,他們都不會進入其中。
    阿久以為父親只是順便來和自己打聲招呼,在褥子上微微抬了抬頭。
    「雖說男子還不能進入……」乘正自言自語道,似乎喝了些酒,「可是,好事連連,我怎能不來?南無秋葉大明神啊,請您原諒。」他甩了甩粘在木屐上的泥,脫了鞋,「今日我不是男子,而是一個來探望女兒的父親。」他打開門,哈哈大笑著,走了進來,「勘六的身體好著呢。你不用擔心。」
    阿久睜大眼睛,既沒點頭,也沒有笑。因為在此之前,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寄養在娘家的勘六。
    乘正嘴上雖然這麼說,坐得卻很端正。他首先將勘六的近況告訴了阿久,然後俯下身子,看了看自己的第二個外孫。「噢……長得真像城主。」乘正兩手伏地道。他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這個孩子竟然會和竹千代公子在同一天來到世上,真是不可思議。」
    他聲音哽咽。阿久不由一驚,抬頭看著父親。在松平一族中,父親平庸無為,一向以誠實著稱,因此常被別人欺騙蔑視。他看著自己的外孫,眼裡噙滿淚水。只有父親理解自己的苦衷,想到這裡,阿久又伏下身子,哭了起來,淚水打濕了枕頭。「勘六沒有哭吧?」
    「哦,沒有沒有,聽話著呢。他非常喜歡家裡隔扇上的那些老虎,於是把他的床鋪在了隔扇的旁邊,讓他在那裡歇息。」
    「呵呵。」跪在房間一角的阿萬突然笑了起來,又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正了正姿勢。乘正總是那麼隨和,他的動作也多少帶著滑稽,令人發笑。「哈哈,連阿萬都笑了。笑一笑吧,哈哈,這個弟弟是在哥哥勘六和老虎共眠時出生的……」
    這時阿久臉上才微微露出了一點兒笑容。對啊,我的孩子還有哥哥勘六。兄弟二人齊心協力,定能勝過竹千代。阿久正想到這裡,乘正拿扇子拍了拍膝蓋,道:「喜歡老虎的哥哥,寅年寅時出生的弟弟,真是天作之合啊。要是這兄弟二人齊心協力,輔佐普賢菩薩化身的竹千代公子,我們松平一家定然天下無敵。這才叫好事成雙啊。這是松平氏百世不遇的大喜事啊。哈哈……」
    阿久不由得扭過頭去。父親根本不理解她的心思。
    「沒有比手足相殘更愚蠢之事了。看看櫻井的信定、佐崎城的三左衛門,每當同族發生爭端時,家族的力量就會被削弱。不僅失去了代代相傳的安祥城,就連渡理、筒針也招來了敵人。同心協力便可天下無敵,骨肉相殘必然走向末路。你是否明白這個道理?」乘正一向是個和事佬,今日他特意跑來,似乎就是為了撫慰阿久心中的委屈和不平。「我今日向三木的藏人進了幾句忠言。城主的叔父對城主的軟弱也感焦躁不安,我告訴他,要想強大起來,就得靜下心,不能焦躁,在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大時,要忍耐,積蓄力量,靜待將來。」
    「父親!」阿久忍無可忍,扭頭對父親道,「女兒產後身子虛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噢,我大意了。」
    「女兒為城主生下孩子,七天了還沒得到城主賜名,女兒心中難過。」
    「哦,該死,我竟忘了此事。」乘正似乎剛剛想起,「阿久,你該高興才是,我今日來,就是要告訴你孩子的名字。」
    「哦?那孩子的名字是……」
    「好名字,好名字,取了個好名字。」
    「叫……叫什麼?」
    「惠新。」
    「惠新……惠新……這與松平家祖上有何淵源?」
    「哈哈……」乘正笑了起來,但眼角卻噙著淚水。「惠即智慧,新乃是新事物之新,惠新便是以智慧開創一個新世界。多好的名字。松平家從未有過這樣的名字。小小的松平家擔不起這樣的名字,只有掌管三千世界的佛祖的孩子才能擁有。」
    「佛祖的孩子?」
    「對,也就是佛家弟子,這孩子是天生的高僧。」乘正突然扭過臉,眉毛劇烈地顫抖。「不能哭,不能哭。和竹千代公子生於同年同月同日同時,並非壞事,而是一種幸運。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與其這樣,不如讓孩子從小入了佛門,一心為竹千代公子和松平氏的祖先祈福……」
    阿久抬起頭,面如白紙。「這……這……這是誰的主意?」她緊緊地盯著父親,聲音顫抖。
    乘正又慌忙別過臉去。「莫哭,莫要哭……」他似乎在自言自語。
    阿久瞪大眼睛,瞧了瞧孩子,又看看父親。同樣是廣忠的孩子,為什麼全城上下都為於大的孩子歡呼雀躍,對我的孩子不屑一顧?對於一個母親,僅此一點,已令人委屈、難過萬分,可父親竟然還要這個孩子一出生便出家為僧。
    「不必哭泣。不可因為眼前的一點不平,便認為是不幸。」乘正似乎也覺得這個孩子十分可憐,雙手支地,看著嬰兒,抽泣起來。「他們只不過是俗世地位有別。佛祖生於皇室,卻捨棄王位,創立佛道。若是佛祖當年滿足於小國國王之位,又如何君臨三千大幹世界呢?」
    「可這不是普通的出家。」
    「不,不,這樣出家才更有意義。」
    「不,女兒不這麼認為!」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那麼你怎樣想?」
    「孩子一出生便被人當成眼中釘。女兒心裡難過。」
    「唉,真拿你沒辦法,不是說不哭嗎?」
    乘正為難地扭開臉,阿久又道:「出家,是因為看破紅塵而遁人空門,從未聽說過生來便要遠離塵世,出家為僧的。您告訴女兒,究竟是誰作出的這種殘酷決定?」
    乘正哽咽難言。房間的一角,爐上水壺裡的水開了,咕咕作響。
    「你真的想知道?」
    「對,為了孩子,女兒必須知道。」
    「那麼我告訴你,這事是我提出,大家商議后決定的。」
    「是您?」
    「阿久,你一定要忍耐,這個時代需要的就是忍耐。人們必須克制心中的慾望,懂得忍讓。人生在世無不如此,這是命中注定的。」
    「父親……」
    「我到城中賀年,順便祝賀孩子的出生,發現一片歡樂之中,隱藏著一個難題,城主同時得到兩個兒子,而這兩個兒子乃異母所生。這到底是吉是凶,連阿部兄弟、酒井雅樂助和石川安藝也難以判斷。於是我便對大家說,此乃吉兆。你能明白父親的用心嗎?阿久,你難道忘了父親當初為什麼把你送到城主身邊?這一切,都是為了松平氏啊。松平氏只有齊心才能興旺,我不能讓那些惹是生非之人接近城主……所以當初才將你送到城主身邊!阿久,這事是我的意思,你要忍讓,忍讓啊。」說完,一貫奉行平庸之道的乘正兩手支地,哭了起來。
    「松平氏內部尚不能團結,怎能在如此亂世生存下去?西面的織田如狼似虎,東邊的今川虎視眈眈。如果我們自相殘殺,便會馬上成為別人的餌食。家臣們正因心中明白,看到二虎同時出生,才深感憂慮。城主又何嘗不是?只是他顧及你的感受,才沒有說出來。如果此時你流露出不滿之意,結局會怎樣呢?」
    阿久將頭埋進枕中,哭了起來。
    「為父知道你心裡委屈。可是人活在世上,有可說的話,也有不可說的話。我也知道你對城主全心全意……是嗎?」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阿久心裡才悲傷。」
    「所以,阿久……」乘正看了一眼跪在角落裡的阿萬,她也泣不成聲。
    「你愛城主,對嗎?」
    「嗯。」
    「你也愛自己的孩子,對嗎?」
    「嗯。」
    「既如此,你就應該學會忍讓,這很重要。你要是對這個決定流露出任何不滿,便會被……驅逐。」
    「這……」
    「你不認為,有人可能會為了家族團結,殺掉這個剛剛出生的孩子嗎?在松平家中,有一些忠臣良將為了家族利益,會不擇手段。難道你還不明白?」
    阿久無言。
    「於是我才想出了這一條萬全之策,既能保證你和孩子平安無事,又不傷了家族的和氣。阿久,不要抱怨城主,也不要恨松平家的老臣,你要怪就怪我吧……阿久。」
    阿久依然伏在枕上,嗚咽不止。與此同時,於大的娩室卻是另一番景象。城主廣忠已經來看過了兒子。這個名為竹千代的嬰兒躺在娩室旁邊自己的房間里,瞪著一雙天真的眼睛。他的小手紅撲撲、胖嘟嘟,手背上擠出一道凹痕。嬰兒的房間由侍女的房間改建而成,不算豪華,卻十分潔凈。選出的兩個乳母在嬰兒身邊伺候著。一位是家臣天野清左衛門之妻阿貞,另一位是渡村的清水孫左衛門之妻龜女。她們亦剛剛產下嬰兒,身子還有些虛弱,而且神情緊張,似乎還不習慣內庭的生活。
    沒人去娩室,但嬰兒間卻有幾個老臣拜訪過了。他們一來便把兩個乳母訓斥了一通,難怪她們如此緊張。
    「有客人!」又有一個聲音喊道,「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來向少主竹千代道賀新年,請通報。」
    龜女發現他似乎喝了酒,慌忙跑到門口,雙手伏地道:「請進。」
    誰知新八郎卻大聲吼道:「住嘴!你竟敢欺幼主年少,不通報一聲便擅作主張,真是無禮至極!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叫龜女。」
    「龜女,看在你有個好名字的分上,今日且饒了你,趕快去給我通報!」
    「啊……是!」
    龜女慌忙起身回到屋裡,求救似的望著還未睜開眼睛的嬰兒和一旁的阿貞。
    三河重臣向來以剛勇、豪邁著稱,他們心思單純,並以此為榮;他們從不會繁縟之節,只一味對主家忠心耿耿;他們認為文武不可兼備,於是精研武藝。這已成為各家的家風。當然,這種做法不是在任何時代都行得通。但在這連年征戰的亂世,魚與熊掌焉可兼得?文武雙全並非易事。何況活過今日,還不知明日是生是死,哪裡顧得上習文?能練就一身武藝,懂得用兵之道,在殘酷的戰場上生存下來已大為不易。在三河重臣中,大久保一族更是以勇猛著稱。他們知道,單純的家臣才最安全,才能大顯身手,張揚個性。
    新八郎在家族中最為粗暴,他今日滿嘴酒氣便前來問安,難怪兩個乳母面面相覷,驚恐不安。
    「喂,還不快點!」新八郎再次吼道,「問一問少主意下如何?」
    龜女越發為難,輕輕對阿貞耳語。阿貞點了點頭,跪在嬰兒前面,道:「稟少主,上和田的大久保家最為勇猛的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大人前來給您拜年,請求見您一面。」
    新八郎在外邊聽到,不由嘿嘿一笑,「清左衛門的這個婆娘可真會說話。不過最為勇猛之類的話太過分了。我得教訓教訓她。」
    未幾,阿貞便一臉嚴肅地出現在新八郎面前,「少主說,早就知道大人您會來,一直候著您呢,請您趕快進來。」
    「什麼,少主在候著我,少主真的這麼說?」
    「是,少主是這麼說的。」
    「讓少主久等了。出生不到十天,便如此會說話,真令我輩汗顏。」
    「是,奴婢認為,是因為少主是普賢菩薩的化身。」
    「哈哈,那麼我進去了。」大久保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撇嘴一笑。他伏在門外,深深彎下腰去,道:「少主……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前來給少主請安,拜見少主……」
    他突然想起自己是第一次見竹千代,環顧了一眼四周,繼續道:「少主是讓在下靠近些嗎?遵命!」
    坐在房間角落裡的小笹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新八郎卻並不理會。他膝行到竹千代身旁的姿勢,讓人直想到雨後的癩蛤蟆。他看著嬰兒,說了一句什麼,便將長著粗毛的耳朵貼在嬰兒鼻子前,嬰兒細弱的呼吸似乎弄癢了他的耳朵,他咯咯笑了起來,然後又馬上板起面孔。
    一旁的阿貞問道:「少主對您說什麼?」
    「少主說有秘密要告訴我,我才將耳朵貼上去。這有何可笑之處?」
    「我們不敢笑。」
    「不,我知道,你們表面上沒有笑,心裡卻在笑。」
    「大人多心了,我們只是因為高興而發笑,大人非要這麼認為,我們真不知如何是好。」
    「嗯?你們是因為高興……」
    他往後退了一步,跪在地上,一本正經道,「在下知道少主感到心痛,在下一定會對她們嚴加訓誡。清左衛門夫人。」
    「在。」
    「剛才少主說他身邊有輕薄無禮之人,讓我嚴加訓斥,你可知那人是誰?」
    阿貞不知所措,和龜女對視了一眼。小笹跪在角落裡,將頭扭向一邊,強忍著不敢笑出聲來。
    「給少主餵奶,要非常用心。」
    「這一點我們也——」
    「瞧瞧,我話還未完,你們馬上就做出無辜之態……少主說,這樣可不行。」
    「是。」
    「乳母的品行會影響少主的性格。你在家中也可謂賢淑。為何今日出口便贊人勇猛?」
    阿貞幡然醒悟:原來是為這件事。她嚴肅地施了一禮。「我們今後會小心伺候,請少主恕罪。」
    「少主說,他最討厭別人阿諛奉承。你們聽著,少主說,你們不能將他培養成一個只喜歡奉承的昏庸之人。」
    「是。」
    「他還說,你們不能讓他養成輕薄之態。狂歡之後儘是悲。簡單的喜怒哀樂不過是愚蠢的表現。」
    「奴婢都銘記在心。」
    「好了,這些都是少主的意思,餘下的便是我的私事。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哈哈……」
    見新八郎終於不再斥責,阿貞和龜女都鬆了一口氣。在松平家,大久保一族最為特立獨行,氣概不凡。他們族中共三十多人,宗家為新十郎、新八郎和甚四郎兄弟三人。弟弟甚四郎忠員一聽說竹千代出生,便要將自己的孩子送到竹千代身邊做侍童,這讓廣忠有些不知所措,因為甚四郎的孩子還未出生呢。廣忠告訴他,既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不如等出生之後再議。可甚四郎卻大不樂意,「城主,您是不相信我甚四郎嗎?您以為我是那種不忠之人嗎?這種時候,我怎會生一個女孩子?」
    聽到這種話,廣忠愈發為難,「我知道了,可如果內庭突然之間多出這麼些孩兒,會很麻煩,等你的孩子能走路了,再讓他來侍奉竹千代吧。」
    大家無不將此事作為笑談,但並無取笑他魯莽、愚蠢之意。但在大久保家古怪的言行舉止背後,卻隱藏著挖苦和諷刺。廣忠的叔父最近與廣忠不和,他們便諷刺、威嚇他。「我們將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交給主公,恪盡職守。可您作為城主的親叔叔,卻……」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新八郎與兩位乳母高談闊論畢,待要退下時,又畢恭畢敬朝竹千代施一禮道:「少主出生前便具勇武之德,在母腹中就開始保護我們。去秋小豆坂一戰,也多虧了少主。」說這話時,他故意亮開嗓門。當然,這是說給隔壁房間的於大夫人聽的。
    於大坐在褥子上,體味著這話的意思。新八郎或許是想說,正是因為於大懷了竹千代,水野家才沒有投靠織田氏,松平家得以在小豆坂一戰中取勝。新八郎離開后,於大不禁輕輕地雙手合十。家中所有人都在為竹千代的出生歡欣。
    最讓於大感激不盡的,是已經隱居二道城的八十六歲的曾祖父道閱人道,他本已不問世事,每日只是作些連歌,幾乎不見家臣,現在卻讓人背他來看竹千代。他看著兒子松平信定投靠了織田信秀,便完全遠離了世事,就連於大嫁過來,他也只是說:「我已是世外之人,一個糟老頭子,就不湊熱鬧了。」
    但現在看到竹千代,他卻哭道:「真是大喜事,大喜事啊。」
    於大幸福得雙手合十。突然,躺在隔壁的竹千代大哭了起來。陽光照在隔扇上,有些耀眼。於大雙手合十,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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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千里逃亡


    時已入天文十三年,大坂。
    此地四面河川環繞。北邊的加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和宇治川在此處彙集,形成一條大河,而東南的道明寺川和大和川也源源不斷地注入其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船隻在河中來往,甚至有大明國、西洋和高麗的船隻出沒。
    此地古時被稱為難波津。大約五十年前,本願寺八世聖僧蓮如上人在這個船隻來往頻繁之處,開闢了一處專修的道場石山御堂(本願寺)誰也不會認為這是武人的城池。起初這裡被稱為難波,但後來聚集於此的人開始稱之為大坂御坊,慢慢地,「大坂」成了此地的地名。
    御堂正中,有個四方的院子,乃寺院的領地,約八町大小。這個院子相當於城郭和箭樓,而周圍的天然河川則成了護城河,實乃要衝之地。
    「這不是一座氣派的城池嗎?」
    「是啊,在這裡,佛祖才會保佑我們。要是躲在裡邊,別說是領主,就是大軍也拿我們沒辦法。」
    「南無阿彌陀佛……只要這樣一心念佛,極惡之人也能得到佛祖的救贖和保佑。為何要懷疑有無往生凈土?不如專心事佛。這是祖師爺的教誨啊。」
    「多虧了祖師爺,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阿彌陀佛……」
    前來參拜的香客絡繹不絕,個個口頌佛號。現在的御堂主人是蓮如的孫子證如。他住在這個堅固的御堂之中。如果在此發號施令,幾為國中之國。
    在迴廊背陰處,站著一個武士模樣的人。他頭戴斗笠,以遮擋炎炎烈日,一雙眼睛不斷從斗笠下打量參拜的人群。他的衣服落滿塵埃,早變了色,刀鞘上的漆也已剝落。大概是長途跋涉來到此處,他的草鞋早已破爛不堪。
    他肩膀很寬,腰卻非常細。他一手捏住斗笠的邊沿,從御堂的一個牆角走到另一個牆角,巡視了一番之後,便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前來參拜的人群。
    這時,一個負責坊內巡邏的家司快步走到他身邊。這些家司和坊官是宗門武士,他們在緊急情況下負責門徒的指揮。
    「喂,兄弟,你在看什麼呢?」
    聽到這話,那名武士緩緩放下手。
    「把斗笠摘掉,這可是在御堂本尊大佛前面。」
    「不摘就會失禮嗎?」
    「不,不僅如此。」家司慌忙擺了擺手,「這裡與世無爭,塵世的恩怨不會波及於此。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摘下斗笠,放心涼快涼快。」
    「哦。」
    武士輕輕點了點頭,解開斗笠的帶子。那家司淡淡地看著他。
    斗笠被揭開,露出一張已經剪掉額發的武士面目,家司驚叫道:「這……您……莫非是水野藤九郎,信近公子?」
    武士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經常有人將在下誤認成藤九郎,藤九郎到底是何許人也?」
    家司盤著花白的頭髮。從他結實的肩膀、銳利的眼神,以及皮膚和手腕都可以看出,他乃一位久經沙場的武士。他緊緊盯住信近,問道:「三河刈谷的水野大人,您可識得?」
    「不知。」
    「真奇怪,簡直太像了。可是,或許真的是在下認錯人了……」
    家司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道:「在下所說的這位藤九郎信近,是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弟弟,大約三年前,他在刈谷城附近的熊邸被人刺殺。但水野大人的父親右衛門大夫大人臨終時說,或許藤九郎還活著……」
    藤九郎信近心頭一驚:父親已經離開了人世?懷疑與悲痛齊齊湧上心頭,良久道:「哦……藤九郎竟然是水野大人的弟弟……」
    「您知道刈谷吧?」
    「在下浪跡天涯,也曾在刈谷駐足。那時好像……」
    藤九郎微微歪著頭,似乎在回憶遙遠的過去。「右衛門大夫大人之女剛剛嫁到岡崎的松平氏,當年此事風傳一時。那位右衛門大夫大人也已經去世了嗎?」
    「不錯。他嫁到岡崎的女兒生下公子后第二年,也就是去年七月,他便離開了人世。之後水野氏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麼說來,閣下是水野家的舊臣?」
    那人凄然一笑,道:「水野家有一個家臣名土方縫殿助,右衛門大夫大人去世之後,水野下野守大人決定追隨織田,縫殿助便被驅逐。」
    「土方?」
    「在下便是他的弟弟,叫權五郎。唉,我怎麼又提起這些舊事。我已經厭倦了塵世的征戰,遁人佛門,成了佛陀的弟子,卻還對舊主念念不忘,經常會出現幻覺。」
    他瞅了信近一眼,道,「閣下若有向佛之心,這裡倒是有留宿的地方。前面森村有一個千壽庵,您可以到那裡歇歇腳,一聽佛陀的教誨。那裡一向來者不拒,去者不追。」
    那人離開后,信近不由長嘆了一口氣,重新戴上斗笠,站起身來。對方竟是縫殿助之弟!藤九郎開始便覺此人面熟,因為他的眉毛和嘴唇與縫殿助十分相似。短短三年,竟已物是人非。父親已經離世,於大生下孩子,信元最終還是倒向了織田。信近頓感一陣難過。既然父親已經不在人世,自己更不能接近刈谷了。而下野守既已追隨了織田,那麼岡崎城的母親和妹妹的安全就愈發沒了保障。
    離開刈谷時,信近還是一個血氣方剛之人,只要看到不平之事,便會怒不可遏地上去理論。當時他還年輕,單純地以為,那樣便可以保有一個純凈的世道。然而,三年的流浪生活讓他產生了巨大的困惑。當年他險遭兄長的毒手,佯裝死去,開始了隱姓埋名的流浪生活。當時他甚至感到高興,以為自己解脫了。被親哥哥所害,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悲愁的同時,他又有一種自負,認為自己得到了一個磨鍊之機,可以藉機遊歷天下,讓自己變得更加成熟。
    他到過駿河,然後又經甲斐抵達近畿。然後,孤獨的種子在他心中生根發芽了。每當他告訴自己,藤九郎信近已經死了,便會生出一種疑問:現在風餐露宿的自己到底是誰?這個挨餓受凍、不停趕路的男子到底要走向何方?後來,信近決定去出雲。因為他想起當日在月光下作別時熊若宮波太郎的話,那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在出雲簸川郡杵築大社一小神社中的鐵匠,姓小村,名三郎左……」當時,波太郎佯稱於國自盡身亡,暗中將她送到了出雲。波太郎想告訴信近,如果暫無寄身之所,可以投奔那裡。
    信近朝著出雲進發時,他產生了奇怪的幻想。他開始覺得,被哥哥拋棄,當年將自己誤認作信元的於國變得親近。她和哥哥的緣分是短暫的,自己和於國似乎註定會患難長久。
    從京城到出雲花了兩個月。在這期間,他愈來愈孤獨,以至於每時每刻都無法忘記於國的聲音和喘息,甚至她身體的味道。
    出雲杵築大社。小神社鐵匠小村三郎左衛門看到信近的到來,非常高興。「噢,是您……」不知熊若官一家和這個三郎左是什麼關係,不過他對信近卻十分殷勤。但於國卻已神志不清了,不知是因為被下野守背叛而悲傷,還是因為背井離鄉而愁苦。三郎左將她安排在自家密室,謊稱是自己的女兒。對外人則稱,當年不想讓女兒做神女,故一出生便寄養到別處,現在才接了回來。
    這一帶的人都說,三郎左的「女兒」變得神志不清,是因為受到了神靈的懲罰,因為她不安分守己,生在神職之家卻不侍奉神靈。可又是誰褻瀆了這個已經瘋癲的女子,讓她懷了孕呢?不知她所懷的是不是信元的孩子。三郎左說,於國只要一看到男人,便會叫著信元的名字撲過去,這讓信近茫然失措。這個世界遠非他所看到的世界,他甚至連一個女子的心思也沒能看明白。孤獨變成了絕望。
    藤九郎信近漫步到迴廊外。香客絡繹不絕,只是很少看見武士的身影,卻有很多商家的婦女,看來大坂在御堂的庇護下,已經逐漸繁盛起來。人們臉上掛著各不相同的悲哀和苦痛。看到這些,於國的面容再次浮現在信近眼前。
    「啊,信元。」在出雲,於國經常會喚著兄長的名字,撲到信近懷裡。
    「我不是藤五,是藤九。」在三郎左家的密室中,於國抱住他,讓他十分難堪,只得一把將她推開。每當此時,三郎左便會雙手合十對他說道:「求求您。她會清醒過來的,您就讓她把您當成尊兄長吧,很快就好。她是無辜的。」
    信近無可反駁,只得待下來。當密室里只剩下他們二人時,於國變得毫無顧忌。「瞧,我懷了咱倆的孩子。在這裡呢,你看,它在動呢。」她歪著腦袋拉住信近的手,放到自己懷裡。信近還清楚地記得觸碰到於國的乳房和肌膚時的感覺,像棉花一樣柔軟。衣物下,她全身的曲線是那麼纖弱、優美,但那隻讓人感到更加悲哀。全身毫無瑕疵,完美無缺,每一寸肌膚都恰到好處。然而,她卻瘋了。信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寧願相信她的瘋癲是裝出來的。
    「藤五公子。」
    「嗯。」
    「您怎麼不抱緊於國。於國等您好久了。」
    「唉!」
    「抱緊些,再抱緊些,用力!」
    「是這樣嗎?」
    「再抱緊些,再抱緊些,像以前那樣,當於國是您可愛的小鳥……」
    信近流著淚緊緊抱住於國,幾乎跌進憂愁的深淵。如果不是因為於國的肚子里孕育著新生命,如果不是想到那個生命也是在此等境地中萌芽,那麼……
    第二日一早,信近逃也似的離開了出雲。後來他才知道,在這個世上,有一種煩惱遠遠大於大名們的煩惱。他開始了解庶民百姓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像蟲豸一樣活著,像蟲豸一樣被殺戮,整天過著噩夢般的生活。
    蓮如上人立志拯救庶民,方才建造了這所石山御堂。現今,他的孫子證如上人身為住持,在這裡對全國的信徒發號施令,可是他真的有拯救萬民的能力嗎?信近疑慮重重,正要走出箭樓,又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藤九。」
    他慌忙用手壓了壓斗笠。
    「啊,果然是你。可是藤九已經死了,你是誰?」
    信近回首,頓時呆住:於國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依然留著額發……他比往常更加俊美了。他穿著一件華麗的和服,佩刀的刀尖在陽光下金光閃閃。自前次一別,已歷三年,但他似乎一點兒都沒老,反而顯得比以前更加年輕,像是比於國還要小兩三歲的弟弟。
    「波太郎?離開熊邸,我已改名小川伊織。」懷念之情不由湧上心頭,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片刻,信近方道:「我剛從出雲過來。你知道於國怎樣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必說了。」這時信近才發現波太郎身邊還有一個人。一個看著十分眼熟的女子,提著一個紫色小包袱跟在他身後,好像是他的侍女。
    見信近看著這個女孩,波太郎微微一笑,道:「您大概覺得很面熟吧。她是原來的刈谷家老土方家的女子,叫阿俊。」信近回憶起來。這個女子是跟著於大去了岡崎的百合的堂妹,是剛才遇見的權五郎的女兒。在於大出嫁時,她作為替身上了另一個轎子,後來不知去向,卻出現在這裡,莫非權五郎一家全都投靠了這所御堂?
    「這是我的老朋友,小川伊織。」波太郎向阿俊介紹道。阿俊畢恭畢敬向信近施了一禮。她似乎並未發現這個面目全非的羈旅浪人乃是昔日的三公子。
    「我們能在此重逢,實乃緣分。你跟我來。」
    「我已經拜過佛了。」
    「不是拜佛,我帶你去見一個有趣的人。此人由比睿山神藏寺實全養大,現未滿二十,卻四處宣揚歪理,是個不守清規的瘋和尚。現在他到了千壽庵,不斷打攪大家念佛。你若是無處落腳,既可住在那裡,亦可自由去留,肯屈駕前往嗎?」
    「千壽庵……」
    信近嘀咕了一句。剛才土方權五郎也對他說過,如果想留在御堂,可前往那裡。「好。」
    信近點關應了。反正他也無處可去,而且波太郎讓滿懷思鄉之情的他備感親切。他想打聽些自己離開刈谷之後的情況。他隨波太郎和阿俊向千壽庵方向而去。與衣著華麗的波太郎和妙齡女子阿俊相比,他簡直就是一個鄉巴佬。
    御堂的城郭比刈谷和岡崎都要堅固得多。走出城郭,便能看見藍天白雲下一條條天然的護城河。在河流的交匯處,人煙阜盛,一派生機勃勃的氣象。這裡和京城不同,也和神都宇治、山田以及佛都奈良相去甚遠,沒有風雅、壯麗的氣派,卻有著蓬勃的生命力,無論怎樣將其摧毀,它都能馬上復元。
    城市往往隨著政權的強大而發展,但這裡截然不同。從一開始,這裡便和政治勢力作對,處處呈現出反兆。大坂的街市在御堂周圍逐漸擴展,不斷綿延。但其中仍有一塊尚未開發的綠地,那就是森村。
    千壽庵乃一座草庵,背依森村的灌木叢。既無天台宗和真言宗氣派威嚴的山門,也沒有深山古剎的莊嚴神秘之感。它給人的感覺,像是佛祖赤身來到了塵世。
    草庵兩側散落著幾間茅草屋,以竹子為支撐,裡間橫七豎八躺著幾個人。信近想到了馬廄,後來又想到是浪人營地,因為從小屋裡飄出烤魚的香味。
    波太郎不慌不忙穿過這些小屋,走進正中的草庵。這裡應該是正殿。裡面供奉著一尊阿彌陀佛像,地下鋪一張粗草席。草席上擺放的不是做工精緻的蓮花和蠟燭,而是蔬菜。有黃瓜、茄子、蓮藕,還有胡蘿蔔。與御堂的豪華大殿相較,這裡像是一家供奉著佛像的蔬菜店。
    內中一個十八九歲、衣著怪異的男子,像店裡的夥計。他盤腿而坐,衣服破舊不堪,可以看見毛茸茸的大腿。其人骨骼健壯,目光銳利,一寸左右的短髮根根豎立,讓人想起毛栗。在這個怪人兩側,是幾個光著膀子身帶傷痕的粗魯浪人。但怪人在其中依然顯得突兀。
    波太郎在門口脫下草鞋,認真放好,看一眼那個怪人,高聲笑道:「小和尚,我又來了。」
    「請進,在我們的迷茫還未得到解脫之前,隨便來。」波太郎沒有回答,他優雅地轉過身,接過阿俊手中紫色的小包袱,道:「阿俊,到這裡來。」說完,從小包袱里拿出一個與樸素的草庵十分不相稱的白瓷香爐,悠然地點上了隨身帶的香。汗臭和塵土的腥味旋被香煙驅散。那個怪人鼻子呼哧有聲。
    「好?」
    「嗯,還好。」
    信近坐在阿俊右手邊,觀察著二人的一舉一動。穩健秀麗的波太郎和這個好像剛從田間泥溝里爬出來的怪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信近感到可笑。
    但到底哪裡好笑,他卻說不上來。他們兩個精力旺盛,看起來卻又出奇地平靜。他們水火不相容,骨子裡卻流露出奇怪的平和與滑稽。
    「我來給你介紹。」過了一會兒,波太郎回頭對信近道:「要是問他生於何處,他定會告訴你生於天下,名蘆名兵太郎,年齡不詳。」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繼續道:「總之這是一個狂妄的小和尚。他到了比睿山,便自負地為自己取名隨風,自以為能像清風一樣不染俗塵,領悟禪家精髓。天狗縱然有能耐,縱然勇猛,但上界生物來到凡間,到底能派何用場呢?小和尚,我說得可有道理?他一向好鬥,四處被人驅趕,無處見容。還自以為是一陣清風……」
    波太郎一改往常的莊重,說話甚是刻薄。怪和尚卻只是嘿嘿一笑,接著波太郎的話說了下去:「你的說法還是不夠。此刻之前我還叫隨風,但是一旦下定決心以己身之力拯救這日出之國的芸芸眾生,便要改名為天海。貧僧牛心古怪,不會利用佛陀的教誨去謀食,更不會拿著《法華經》去討飯。」
    他這一番怪論,句句讓人瞠目結舌,信近競插不進一句。還好,他總算閉上了大嘴。要是嘲笑他在說大話,或許他會說:「所以我才是天海嘛!」
    「這和尚,」波太郎再次開口道,「據說是來給石山御堂的住持提意見的,但住持卻不把他當回事,現正在氣頭上呢。」
    「哈哈,貧僧並不生氣,只是感到失望。第三代傳人肯定會成為傻瓜,無法與先祖相提並論。其完全不懂蓮如之志,實乃小人一個。」
    「放肆!」坐在怪和尚左邊的一個身負重傷的武士實在聽不下去,大聲喝道。
    隨風卻嘿嘿笑了起來,「蛆蟲怎知糞坑之外的事。你住嘴!」
    「你……你!」
    「你不認為生氣本身並不值得嗎?沒人會讓你們在此把我殺掉。他們肯定會說:比睿山來的瘋和尚膽敢攪擾道場,決不能讓他活著離去。但又不能讓他的血污了道場,所以等他離開之後再下手。哈哈……我所言不差吧,故爾你們還不會對我動手。」
    那武士聽了這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隨風不再理會他,轉向信近道:「你好像已經爬到了糞坑的邊緣,知曉了一些外邊的情況。」
    信近慌忙正視隨風,道:「在下生於……」
    話還未完,隨風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我不用知道你是何人,來自何方。我問你,你知道蓮如上人為何選擇在大坂、長島、金澤、吉崎和富田等要害處建造這麼多不讓大名涉足、免除各種雜役的道場?其用意何在?」
    「是為了拯救眾生,濟世救人。」
    「哦,那如何濟世救人呢?」
    「這……」
    「為什麼現今的寺院沒有起到護佑眾生的作用?為什麼寺院要建造城郭一樣的居所,使得庶民苦上加苦,遭受兩重盤剝?你可知道其中深意?」
    信近沒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波太郎。波太郎一本正經說道:「你且聽他說。這個小和尚要是不痛痛快快說話,定會發瘋。」
    「哈哈哈,說得對。」信近本以為隨風會生氣,不料他卻大笑起來。「現今的這些住持們肯定會解釋說,這是為了弘揚各宗各派的佛法。純屬無稽之談!九泉之下的上人聽了這話,必也不能瞑目。蓮如上人繼承宗祖親鸞的遺志發展起來的聖業,已經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現在他們只會用這些話來搪塞和欺騙百姓。什麼是濟世?什麼是救人?」
    他睜大的雙眼閃閃發光。「自應仁之亂以來,這號稱日出之國的國度何嘗有過一天安寧?大名趕走地頭蛇,逆臣殺掉大名,天下已被豪門瓜分貽盡。父子兄弟相互殘殺,夫妻主從你死我活,沃土變成廢墟,世間淪為地獄。武士手持兇器原本無可指責,但那些牛馬一樣被驅來趕去的下層百姓又該如何是好?看那些餓死街頭、曝屍野外的流民……」
    「說得對!」信近應道。
    「你我生於武士之家,或許還不知什麼是真正的悲哀。庶民整日被驅來趕去,無法安心耕種,一旦稍有收成,又會被奪個乾淨。若奮起抵抗,則會被殺,建了房屋會被燒掉。每逢戰爭,他們的妻子被強暴,女兒被擄掠,只能逃到荒無人煙的丹波或淡路島,與牛馬相伴,與雞犬同眠。有史以來最悲慘之事莫過於此。他們被驅趕到人皆不忍的畜牲道。然而,在這樣一個時代,寺院卻緊閉山門,還算什麼佛家弟子?又算是什麼僧侶?」隨風說到激動處,競大哭起來。
    波太郎說他俗名蘆名兵太郎,應該屬會津一帶的蘆名一族。信近是第一次聽到如此慷慨激昂之言。隨風見信近屏住呼吸怔在那裡,用他髒兮兮的手抹了抹眼淚,繼續道:「蓮如上人正是想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才作出那樣的決定。他相信只有這樣,才能把百姓從瘋狂的屠刀下拯救出來。然而,現在的這些蛆蟲,早已忘了祖師爺的志向。」
    隨風看了看信近和波太郎,又瞧了一眼在場的武士,繼續說道:「這或許情有可原。如果沒有乞丐,這些跛腳的和尚們如何能理解佛祖的教誨,佛祖的理想對於他們來說不過是空中樓閣。他們蜷縮在墮落的深淵,在黑夜裡摸索著打開經卷,只求自己得到救贖。正因如此,我才更加仰慕蓮如上人。我認為,親鸞看見了佛祖,而蓮如卻看透了佛祖。」
    這時波太郎呵呵一笑。
    「笑什麼?」
    「這些話我已聽了好幾遍。抑揚有致,果然聰明。你所說的親鸞看見而蓮如看透的那位佛祖,是怎樣的佛祖呢?不如指教一二。」
    「噢,那還用說,我所說的佛祖便是佛法的精髓。」隨風毫不示弱,繼續說道:「在人間建造一個極樂世界,此為釋尊的宏願之一。為了這個目標,應該堅持不懈地奮鬥才是。佛祖發現了通往極樂之路,他相信,只要那樣做,心愿便能實現。百萬卷經文都是衝出地獄、建設極樂世界的良方。如果錯誤地認為這些經文只是教條,弘法大師又何必那麼辛苦?大師親自為病人把脈,尋找各種藥物治病救人。他要將眾生從現世的痛苦之中解救出來,為千古垂範,進一步去影響人們的心靈,影響政治。但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弟子開始怠惰。他們深居藏經樓,操縱當政者,試圖通過別人之手建造極樂……這種怠惰的做法便是墮落的開始。佛祖豈可見容如此懶惰之人!」
    信近疑惑地看了看波太郎。只見他緊繃著臉,神情嚴肅,也在側耳傾聽。
    「寺院本該由百姓捐舍而建,但不知從何時起,當權者恣意下令,大築寺院。這已然不是為百姓造福,而是在搜刮民財。親鸞不畏艱辛,遊歷各地,授可憐的百姓以往生成佛之法。蓮如則更是廣涉民間疾苦,尋求變革之道。他的寺院是真正救助那些無果腹之食無立錐之地的苦難百姓之所。他為心中之願盡了一己之力,為了不讓亂兵闖入寺院而竭盡所能。我仰慕蓮如上人,正在於他的慈悲之懷和果敢之為。他始終將亂世兵危拒之門外,此舉甚或可與弘法大師懸壺濟世之佳話相媲美。可蓮如之後,在世間更為需要這種大慈悲大善舉時,住持卻和他的同門於內奢糜放縱、聲色犬馬,於外發號施令、奴役生民。這和俗世的大名有何分別!若不借蓮如之名加以指斥,我佛大法不久便會由救世神器化作亂世兇器……」
    隨風再次流下淚來。坐在一旁的武士互相遞著眼色,其中一人突然抽出了武刀。不知隨風是否意識到身邊的危險,只聽他繼續說道:「長此以往,蓮如遺志不復存在。上人在各地營建極樂世界,不許任何兇器進入,讓那些瘋狂的當道者束手無策。可憐的百姓若是走投無路,便可以前去投奔。他建造這樣一所御堂,就是為了阻止那些手持兇器的殘暴之徒進入。這樣的勇氣,這樣的決斷,才是深知佛法精髓,乃是一般僧人無法企及的大悲願。因此,百姓們要拚命保護這塊聖土,一心念佛。在加賀,他們甚至推翻了守護富檻正親。然而現在怎樣呢?百姓這塊唯一的樂土,卻成了身懷兇器的姦細與刺客的藏身之所。為百姓建造的御堂,現在成了住持維持自家奢侈生活而徵收賦稅的地方。你們看看,現在百姓反而深受雙重盤剝,飽嘗塗炭之苦。當年蓮如確也擁有不少女人,還生了幾十個孩子。這一點我不敢苟同,而現在他的子孫獨獨學會了這一點,墮落成他的敵人。」
    左側的一個浪人再也聽不下去,掄刀朝隨風砍去。信近和阿俊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在這時,只聽波太郎喊道:「慢!」
    波太郎將手中的一個白色物件朝武士扔了過去。那是他的香爐。那武士手一抖,香爐裂為兩半。隨風則趁機躲過一擊。「這裡已經變成了這些傢伙的庇護所,蓮如還能成佛嗎?」他顫抖著對救了自己一命的波太郎道。
    波太郎也激動起來。「慢著!他要是有不可寬宏之處,也用不著你們動手。休得莽撞!」迅速止住那些浪人,波太郎隨後轉向隨風。他雙目如炬,手握大刀單膝跪地,臉色如冬日晨霜。浪人們重新坐好。只有隨風仍是先前那副姿態。
    「小和尚,依你看,這裡的住持該怎麼做?」
    「當然是拿起武器奮起反抗,讓差點變成兇器的御堂,變為濟世救人之所,完成蓮如的大悲之願,救百姓於水火。」
    「小和尚,這,符合佛道嗎?」
    隨風高聲笑道:「所謂佛道,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用另外一個世界的地獄和極樂來哄騙百姓,用百姓的葬禮來中飽私囊。」
    「休要顧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問題:你認為這樣合於佛道嗎?」
    信近僵硬地坐在一旁,他覺得波太郎的刀似要馬上出鞘。隨風的話固然離奇古怪,但波太郎現在的樣子更讓信近吃驚。這是他在熊邸從未表現出來的氣魄,讓人感覺久經磨鍊,卻不乏女子的柔韌。這是英雄氣概嗎?然而,性情如此激烈的波太郎當初為何對兄長信元的背信棄義一忍再忍?他為何沒有將信元一刀除去?想到這裡,信近不由得脊背發涼。
    然而,隨風對這種殺氣卻毫無察覺。他是大智若愚,還是蠢笨至極?
    「佛家弟子持劍主事,難道就是所謂佛道嗎?」
    聽到波太郎嚴厲的問話,隨風斬釘截鐵答道:「當然!」
    在殺氣騰騰的氣氛當中,他毫不示弱地繼續說道:「倘若佛法不能消除苦難,還要它何用?予病痛之人以醫藥,予凍餒之人以衣食,才是真正的佛法。即時將百姓從苦難當中救出來,才是佛祖的大悲願。若病魔當道,便和病魔作戰,若強權橫行,則與強權相鬥。在這個暴力橫行的時代,死後的安樂又有何用?為什麼不在現世阻止屠刀出鞘呢?」
    「你的意思是,應該持劍向屠刀嗎?」
    「融通無礙,觀自在。不敢反抗都是因為怯懦。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先求現世之福,再求來世之救贖,方才是正道。」
    「小和尚!你敢以性命擔保,方才無半句誑語?」
    「哈哈,豈止是我的性命,我敢以佛法作賭。」
    「啊!」
    茌場人瞬時都有些呆了。他們以為波太郎起身的那一剎那便會血濺當場。
    然而良久,波太郎並未拔刀,只手握刀鞘在空中虛晃一下,又坐了下來。信近瞠目結舌。在場的武士和阿俊也都鬆了一口氣。
    「小和尚,你我不謀而合。我有話對你說,你且隨我來。」
    「你要帶我去見住持,還是想將我除掉?」
    波太郎微微一笑:「我已經見過住持了。」
    「哦?」
    「住持和你想法一樣,我已知道。何況,剛才你已經被殺了。」
    「誰殺?」
    「當然是我。跟我來吧。」隨風不解其意,疑惑地看著波太郎,但隨即爽快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波太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像往常一樣從容不迫。他在門邊慢慢穿上草鞋,大步去了。隨風、阿俊、信近跟在他身後。
    日頭還很高。森林裡蟬聲一片,沁入塵世之人的肺腑,讓人生起悲涼之感。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5
第十四章 異鄉溫柔


    出了難波,南面高地上有一村落,沐浴在陽光下。家家戶戶都是檜皮屋檐,並且開了很多窗戶。這裡洋溢著的輕鬆明快是其他地方所少見的。或許這一帶是在御堂的庇護之下,居民才得以安居樂業。再走近一些,會發現這莊子三面環河,而且住宅比想象的還要大得多,百姓的日子似乎都很殷實。據說,以前這裡是造玉部,現在則是一個製造玉器的地方。
    一直到走進這個村子,波太郎都沒有回頭。隨風、阿俊和信近緊隨其後,埋頭前行。南面有一條河,走下去便能走到河邊——這時波太郎卻轉身進了左手邊的一道門。這一處宅子的院牆是用此地罕有的堅固的船板圍成,院里植滿松樹。玄關吊著一個極少見的鐵制六角燈籠,頗有些西洋風情。柱子是細長的圓木,牆壁則塗成暗褐色。右邊一道石階,下到盡頭便是一條河。船隻可以在此自由停靠,但它並非卸貨的碼頭。這定是誰家的別苑,信近心中想。
    突然,阿俊碎步跑到前面,喊道:「主人回來了——」玄關裡面傳來腳步聲,隔扇打開了。八個和阿俊一樣裝束的女子規規矩矩伏在地上,迎接眾人的到來。
    波太郎不聲不響地脫鞋,回頭示意身後的二人儘管跟進,便走進了屋裡。
    「這個住宅倒與眾不同。沒有佛堂的味道,處處散發著麝香和海潮的氣味。」隨風脫掉已經破舊不堪的草鞋,放在玄關前的石板上,道:「聽說海盜在陸地的住宅都很風雅。可是你這裡的柱子細了點兒。」
    他放肆地打量了一番眾女子,便隨波太郎進去了。信近還留在玄關,背對著女子們解鞋帶。阿俊端來了洗腳水。好像是井水,冰冷的感覺穿透皮膚,猛地勾起信近的羈旅之愁。
    阿俊嘴銜袖口,抓住信近疲憊的雙腳。「藤九郎公子……」信近一驚。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圍,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藤九郎公子,奴婢第一眼就認出了您。」不是幻覺。說話的是俯著身子的阿俊。她將水澆在信近那雙沾滿泥污的腳上。「公子辛苦了。」
    「不!」
    藤九郎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什麼藤九郎,我是小川伊織。」
    「是。」阿俊老老實實點了點頭,用她那纖細的手指按摩信近的腳踝,她的肩膀開始顫抖。其他女子都已經離開了。
    「變了。」阿俊再次小聲說道,「自從老城主百年之後,一切都變了。」
    信近再次謹慎地看了看周圍。「這裡是誰的家?」
    「是熊若官的府邸。那時……」阿俊頓了頓,像捧起一件珍寶一樣,將信近的右腳捂在掌中。「那時,百合跟著於大小姐平安抵達岡崎……她現在也已離開了岡崎。」
    「什麼……你說什麼?」
    「岡崎的事,您還不知?」
    「噢,你說於大?」
    「下野守大人決定追隨織田,松平氏由於害怕今川家的猜忌……」
    「哦,倒也難怪。」
    「聽說於大小姐已經被迫離開松平大人,受盡了折磨。」
    「她離開了廣忠?」
    「是。」阿俊再次垂下頭去,肩膀顫抖了一下,慌忙為信近擦乾了腳。信近緊緊地盯住阿俊的脖頸。他剛剛聽到於大產下一子的喜訊,可是……
    進了客廳,信近依然無法平靜下來,也無心加入波太郎和隨風的交談。
    於大生了孩子之後便被疏遠……這和他們的母親的經歷太相似了。母親可憐,於大也可憐,於國一祥可憐,信近想到了男人,想到了整個世間。男人們也並不喜歡打仗或者折磨女人。在很多情況下,他們讓女人受苦,往往都是為了避免爭端……輕視女人的行徑,或許就是為了減輕心愛的女人被人奪走之後的痛苦,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太陽還沒有落山,晚飯就已經端了上來。沒有酒,但都是山珍海味。波太郎和隨風依然滔滔不絕。這或許就叫做惺惺相惜吧。隨風傾心於波太郎的見識,而波太郎對隨風的話也大為讚賞。
    隨風道,真正的佛法應該面對每一次重大痼疾,都能應付自如,或除之,或治之。波太郎則認為,值此亂世,只能以武力來對抗武力。國風已然如此,需要儘快行動起來。
    「那,我們不妨賭上一賭,看誰能取勝。」隨風笑道,「我前去拜訪天下所有的武將,讓他們秉承佛祖的志向。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條……」隨風掰著指頭放言道。波太郎則笑道:「我也會如此,但我只拜訪其中一人。」波太郎不時微笑著回頭看看信近。他似乎想讓信近從中得到些什麼。但信近對二人的談論已感厭煩。波太郎或許有所察覺,撤下飯菜后,他把阿俊叫到身邊,輕聲吩咐道:「帶小川去休息——你,今天就陪他。」
    「啊……是。」阿俊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阿俊出身於被逐出水野氏的土方一族。於大出嫁時,她曾作為替身之一。當她被帶到安祥城,織田信秀問她姓名時,她毫不畏懼地回答說:「我叫於大。」
    當時她認為自己肯定會被殺掉,並且想象過所有殘酷的刑罰。然而,信秀卻沒有殺她,而是將她交給了波太郎。然後,她和另外五個女孩一起被送到熊邸,守護神社。阿俊緊繃的心漸漸鬆弛下來。
    水野忠政逝后,土方族緊接著便被趕出水野家,而下野守則投靠了織田。最讓這個女子感到難過的,是波太郎之妹於國和下野守信元之間的情感糾葛。於國離開熊邸前往出雲時,泣不成聲。從那時起,阿俊的心涼了。她心中的信念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滿腹狐疑,找不到任何寄託。主公是什麼?男人是什麼?女人是什麼?於是波太郎將阿俊送到了大坂石山御堂,大概是害怕她的情緒影響到另外五個女子。
    她的父親權五郎也通過波太郎得以寄身御堂,若是以前的阿俊,定然會對波太郎感激不盡。但是現在,她甚至覺得波太郎的這些恩惠也不可信。波太郎乃是神職,供奉著神靈,卻向一向宗的御堂施捨了大量錢財。這讓阿俊難以理解。而且,說他追隨今川氏,他卻和織田相交甚好,而說他屬於織田氏,他又經常保護權五郎和信近。波太郎的一舉一動讓阿俊無法理解。她更沒想到,波太郎會讓她陪信近過夜。此處原本已有專門陪客人過夜的女人。
    如果波太郎吩咐那種女人去陪信近,說不定阿俊會提出自己前去。她有很多話要告訴信近,關於刈谷的,關於岡崎的。但她的心思竟被波太郎看了出來。她始終逃不過他的眼睛……想到這裡,阿俊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卧房已備好。」阿俊在卧房裡熏了香,然後回到客廳。
    波太郎對信近道:「你累了吧。先去歇息,不必客氣。」他看都不看阿俊,繼續和隨風談起了比睿山。
    「請恕我先告辭。」信近起身到了走廊。阿俊站在那裡。她看見信近消瘦的肩膀,突然流下淚來。
    「怎麼了?」
    「沒有……沒什麼……」
    走到卧房門口,她跪在地上,讓信近先進去。信近取下刀掛到刀架上。只聽阿俊呼吸急促地說:「主人吩咐奴婢陪公子。」
    夜已經涼了。
    信近看了一眼僵伏在地上的阿俊。他並不是沒有接觸過女人,也並非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接待。可他今天一看到阿俊,便想到了剛剛生下孩子就被迫離開丈夫的於大。亂世中的女人……阿俊的身上也帶著這樣的悲哀。
    「是波太郎吩咐的嗎?」信近問道。阿俊沒有回答,抬頭看著信近。
    「你……經常陪客人過夜?」阿俊使勁兒搖了搖頭,她的嘴唇動了動。
    「波太郎肯定想讓我們多談一談刈谷的事情。真熱。把燈熄了,我們到窗邊說話吧。」
    阿俊進去,把燈熄了。窗子突然變黑了,在這個黑框中,可以看見夜空中的星星和信近的身影。
    「於大小姐……」當知道對方現在已經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時,阿俊心裡平靜了許多,道:「奴婢的堂姐百合說,小姐也許會被迫和松平城主別去。」
    「別去……」
    「是。所以百合先小姐一步離開岡崎,到針崎寺落髮為尼了。」這間卧房似乎靠著河岸,外面傳來淙淙的水聲,中間夾雜著夜行小船的槳聲。信近點點頭,看著阿俊。眼睛慢慢地習慣了周圍的黑暗,阿俊的身影再次映入信近的眼帘。他再次想到了於大和於國。阿俊的聲音跟於國很像。
    「百合說,小姐和城主十分恩愛,連外人也覺得可憐……」
    「哦。」
    「可是……世道真是殘忍。」
    信近沒有說話。阿俊已經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下野守信元投靠了織田,今川肯定會派人到岡崎進行嚴正的交涉。松平廣忠作為信元的妹夫,今川也必定要岡崎抉擇。這樣的話,廣忠只有和於大散去,才能表示對今川氏忠心不二。
    世事真是難料。廣忠的父親清康從忠政身邊強行奪走了信近兄妹的母親,而廣忠現在卻在今川氏的逼迫下要和於大各奔東西。這些悲苦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這時,伏在地上哭泣的阿俊突然撲到信近腿上。「公子……求求您……求求您了。您……您把我殺了吧。公子!」
    信近驚訝地往後退了一步。看到拚命抱住自己的阿俊,已經模糊不清的於國的面容又浮現在他眼前。她身體的味道,溫潤的小手,白皙的皮膚,顫抖的聲音……
    「奴婢不信什麼佛陀的救贖,看不到明天會有幸福……這樣下去,奴婢肯定會發瘋而死。我不想活了,不想做女人。您把我殺了吧……求求您……藤九郎公子。」阿俊知道信近無家可歸。他再也無法和親人團聚。
    信近被阿俊嚇了一跳,不覺把手放到阿俊肩上。他害怕阿俊真變得神志不清,心中一時充滿同情。見信近將手放到自己肩上,阿俊趁勢依偎過來。她沒有認識到,自己依偎過去的那一瞬間,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對舊主人的懷念和對信近悲慘命運的同情,競變成了一股怪誕的情愫。
    「求求您了……藤九郎公子。求求您了……」她的哽咽漸漸變成了嬌羞和誘惑。信近想到了於國。於國也是這樣抓住他,在乞求,在訴說。「藤九郎公子……」
    「於國……」信近像是被幽靈附體一般叫出了於國的名字。但阿俊卻沒有發覺,仍舊哽咽不止。於國的面容浮現在信近眼前。她的氣息,她的肌膚,她的喘息……他心底冒出一股墮落的念頭。與其整日痛苦不堪,不如把這痛苦踩個粉碎!
    「於國……」
    「啊……嗯。」
    阿俊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整個身子都撲進了信近懷裡……
    大概起風了,信近覺得頭頂上的星星在歌唱。剛剛退去的汗水再次涌了出來。不久,外邊傳來巡夜的更聲。已經是亥時了。波太郎和隨風的談話或許還在繼續,但在這裡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信近突然清醒過來,輕輕放開了阿俊。阿俊卻似乎害怕他離開,又依偎過來。她自然也恢復了理智。不知是因為羞恥、驚訝,還是為自己二十多年沒有接觸過異性而惋惜,她全身僵硬,大氣也不敢出。信近往後退了退,但阿俊依然不放開他。烏黑的頭髮中散發出來的香氣刺激著信近的嗅覺。他再次忘情地緊緊抱住了阿俊。
    理智偶爾會壓抑自然的需求。反之,本能也往往會改變理智的方向。信近和阿俊都不想再活下去了。鬆開抱著阿俊的雙手時,他這個決心已經不可動搖。
    雖說自己被對方吸引,但和阿俊躺在一起時,滿腦子想的卻全是於國。這讓信近開始鄙薄自己,心想:「即便是贖罪,也要……殺了阿俊,然後自殺。」
    阿俊離開信近的懷抱之前,竟也是如此想。對於自己剛才的放浪,阿俊雖然感到羞恥,卻並不後悔。當年她曾經在刈谷侍奉於大,偶爾會看見信近。就在她決定離開這個世界時,卻得到了信近的溫情。「死也瞑目了……」她突然想到這樣一句話,方才滿足地離開了信近的懷抱。
    「阿俊,能點上燈嗎?」
    「是。」阿俊在黑暗中穿好衣服,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她拿了火石,輕輕撞擊。美麗的火花四處飛濺。阿俊一陣激動。燈亮了。雖然燈芯很細,火苗卻已照亮了屋子。信近肯定能夠看清她——一個第一次將身體獻出的女子。想到這裡,阿俊羞得滿面通紅。
    「阿俊。」
    「在。」
    「我不僅會把你殺掉,我也要死。其實……」信近閉著眼晴說道:「當初在熊邸,我決定活下來,便是一個錯誤。你我都是不幸之人,神靈不會眷顧我們。」
    阿俊抬了抬頭,又慌忙垂了下去。不知何故,阿俊覺得坐在窗邊閉目的信近如此可敬可親,她恨不得再次撲過去。「不,不行。」她低頭說道:「我不能讓您死。公子死了,我就成了弒主的罪人。」說完之後,阿俊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然而,這話讓她下定了決心:「即便我死了,藤九郎公子也不會……」
    信近凄然一笑,道:「你不用顧慮。我即便活著,也毫無用處,是我自己願意赴死。」
    「不,不行!那可不行!奴婢會死不瞑目。」阿俊緩緩朝信近依偎過來。
    周圍靜了下來。信近心中突然生起一絲悔恨。阿俊如此招人憐愛。在這個世上,竟然還有一個人把無家可歸的他稱為主人。他想說,僅憑這一點,他也死而無憾了。但看著依偎在自己膝頭的阿俊那認真的眼神,他無法說出口,「你讓我信近何以身處?」
    聽到信近的話,阿俊才體會到方才那句話的分量。不讓信近死,難道自己也要活下去嗎?為什麼活?和誰一起活?怎樣活?阿俊輕輕將手從信近膝上拿開,自己口口聲聲說要侍奉信近,其實心底究竟在作何想?但她絕無骯髒的算計,而是出於一種由衷之情。即便是讓對方為自己而活,也要活下去。自己也活下去!想到這裡,阿俊幡然醒悟,「這是愛嗎?」
    「你怎的不說話!難道你自己想死去,卻要我活著?」
    阿俊使勁兒搖了搖頭。
    「小川,你睡了嗎?」是波太郎的聲音,「我心裡很亂,想找你說說話。要是睡下了,就明天吧。」信近慌忙起身,打開隔扇,「還沒睡。我們談了一些刈谷的事情。」
    「會不會打擾你們說話?」波太郎似乎看透了二人的心思,臉帶微笑,露出一個酒窩。信近還沒來得及點頭,他便自己進了屋。「聽了隨風的那些豪言壯語,你有何感想?」
    「隨風……」
    「對。他決定從甲斐的武田開始遊說,向各地有名的豪強宣揚佛祖的心志,以此來平息亂世,喚回太平。他還稱,天海大法師將要重振佛教……這個夢想真夠雄闊,不,應該說是有趣。」
    阿俊整理了一下被褥,她比信近沉著。波太郎敏銳地感覺到這裡的氣氛,微笑著道:「隨風很擔心你,讓我來看看。」
    「隨風擔心……我……伊織?」
    「對,他說,你已心如死灰,如有可能,不如也落髮為僧,跟他一起去遊說……這真是隨風的想法啊。」
    「隨風想讓我出家……真是意外。」信近僵硬地看了一眼阿俊,阿俊也瞪大了眼睛。波太郎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大聲笑了起來。阿俊和信近屏住呼吸。
    「隨風的想法雖然可笑,卻也值得一聽。」波太郎晃了晃肩膀,繼續道:「你……小川伊織,你明白出家的意思嗎?」
    信近和阿俊再次對視了一眼。信近道:「我以為,讓我伊織出家,是讓我第二次看破紅塵,遁身世外。」
    「哈哈哈……看來你也認為出家就是遁世。我因此被隨風狠狠責斥了一番。他說,出家絕非遁世,而是無法忘記現世的習慣,為了在人間建造一個極樂世界而離開家,成為名士。」
    「名士?」
    「哈哈,這種說法自是有些古怪,不合常理。我也表示不解,然而隨風卻有他的道理。他說,出家二字,從字面上看,是走出家門。這個『家』,是包含著各種現世矛盾的家,捨棄這個家,乃是為了達到一個新的目標……只知出家之標而不知出家之本,則是愚蠢之極!」
    信近不言。這理論不無道理,但那個「本」又是什麼呢?
    「我說,出家是為了能夠擺脫煩惱,走進逍遙自在的光風霽月之境,大徹大悟。但仍然被隨風狠狠罵了一頓。這個小和尚實在口不饒人。」波太郎高興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那種想法不過是脫離現世,逃匿苦痛。若佛法只是為了這種小小的滿足,佛祖為何還要苦修呢?佛祖認為,不把人類從所有的慾念中解放出來,爭執便不會從這個世上消失。他決定首先捨棄自己的慾念,經過幾十代幾百代堅持不懈的努力,在人間建造一個極樂世界。他自己是一個革新者,而且讓追隨自己的人也成為革新者,甚至連穿著打扮都和世人有別。聽了隨風之語,我也不禁嘆服。你願意和隨風一起去尋覓亂世的大器么?這很有趣。要是走錯一步,不定會尋得一個如清盛人道般腦滿腸肥之君,但若手持念珠,也比地獄的武將要好。」
    信近的眼裡漸漸有了光彩。他似乎終於明白了出家的真意。「隨風願意收我為徒?」
    「無所謂弟子和師父。只是像風一樣遊歷諸國。生活在地獄中的每一個人都嚮往極樂。只要你剃了頭髮,那些以前閉門不見客的人也會以禮佛的名義見你……哈哈,這也是隨風的策謀。」
    信近低頭向波太郎施了一禮。「多謝!那明日我就和隨風師父一起……」
    第二日晨,波太郎醒來時,信近和阿俊都已經不在房間里了。他們二人似乎單單選擇了一個「情」。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6
第十五章 織田示威


    涼風夾雜著初秋的味道撲面而來。鹽田裡,曬鹽似已完畢,現在人影稀疏。而稻荷神社左邊的五十町農田,稻穗沉甸,迎來了三年不遇的大豐收。似已有太平氣象。
    水野下野守信元心中明白,在父親剛剛去世時,不僅僅是家臣,就連普通百姓都說他比不上父親。信元首先將父親先前的寵臣趕出了家門,然後改建了城池。他心裡清楚,改建城池必然會招致百姓的非議,他卻故意這麼做。他想開創一種新的氣象,並讓家族聚向自己。城池改建完畢,他便著手擴張鹽田。雖說繁重的賦役導致了百姓不滿,但後來他將成鹽分給了眾人。百姓可以專門種植水稻,而不用去鹽場奔波。
    「真是一代明主啊。」聽到大家對他的評價已經改變,信元心裡笑了。去年的稻子只收成了七分,於是他將年貢降至五分,並派人到各村宣揚:「領民是珍寶,不能讓他們忍飢挨餓。」
    此前的盂蘭盆節,信元在海濱泛起一百五十艘船,點起無數燈籠,以祭奠故去的父親。不僅領民,就連眾多鄉紳也因這壯觀場面瞠目結舌。
    「這等風雅,京城亦無啊。」
    「下野大人的氣概真是當世少有。」
    信元對這些話付之一笑。他的目的遠不止此。他從京城招來遊歷諸國的連歌師,向他們學習連歌。實際上他是想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向那些連歌師打聽各國人物風情。
    以前與於國幽會時的急躁性情已經不復存在,他的雙頰變得飽滿,眼神和動作都從容持重。現在信元只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岡崎的妹夫松平廣忠不識時務。於大生下了竹千代。一想到這個外甥將來會成為岡崎城主,做舅父的便放心不下。
    一日他騎馬從鹽濱穿過田間小道趕往實相寺時,突然想到此事,今川氏已是日薄西山,織田氏卻是蒸蒸日上。應該儘可能讓廣忠也明白這些道理,追隨織田信秀。
    進入實相寺領內,信元搭手遮住陽光,只見一個騎馬的武士從大手門飛奔而來。那人看來心急如焚。是誰?又有什麼事呢?下野守心中嘀咕。
    近些一見,竟是弟弟忠近。信元把父親寵愛的人都趕出了家門,唯獨留下了忠近,因為唯忠近能理解兄長的抱負。
    「兄長,那古野派來了使者,平手中務大輔……」
    「藤次,莫要慌慌張張的,把額上的汗先擦乾淨。」下野守笑著責備弟弟,「平手中務前來,必然有機密大事。你能猜出是何事?」
    忠近在馬背上擦著汗,搖了搖頭,「那隻癩蛤蟆,臉上毫無表情。」
    「哈哈哈……你只要睜大眼用心看,天地萬物都是有表情的。你看這水稻……」信元策馬緩緩走到前面,說道,「它在說,百姓用心栽培,它非常高興。只有聽到萬物的聲音,才算是長大成人。」忠近感覺兄長越來越像父親。總是那麼嚴肅,每一句話都會講出一番道理,不高興時會大聲嚷嚷,高興時便會自我炫耀。但今天走在前面的兄長卻不再多語。
    平手中務是織田信秀的心腹重臣。據說今年已經十一歲的吉法師越發調皮,而且近來早熟,競開始接近女色。一看見商家女子,他便會叫嚷:「呔,撅起屁股讓我看看。」信秀不得已將吉法師託付給了平手中務,由他負責管教。
    兄弟二人從大手門進去,到達本域的大書院之前,二人一直在揣測平手中務此行的目的。織田是要出兵美濃而讓他們充當後盾,還是要再次攻打今川而讓他們擔當先鋒?
    當他們進了開滿胡枝子花的內庭新建的大書院時,發現忠近所說的那隻癩蛤蟆已靜待多時。
    「有失遠迎,聽說事情緊急,還沒來得及更衣便趕了過來,見諒見諒。」
    平手擺手說道:「閣下不必和在下講這些虛禮。」
    他笑了笑,「天氣不錯,今年應該豐收了吧。」
    「正是。百姓也該鬆口氣,過幾天舒坦日子了。」
    「熊邸的波太郎最近去了哪裡?好像已經有十數天不在府中了。」
    「我不甚清楚。他真的不在府中?」
    平手中務輕輕點了點頭,道:「言歸正傳吧,在下今日前來,是主公吩咐在下帶幾句話過來。其實此次出使,在下再三推脫,無奈主公不允。萬不得已,只好前來……」
    他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邊緊緊盯住信元。信元有些驚惶。既然連平手中務都再三推脫,今日之事必非同一般。信元沒有插話,單是示意對方說下去。
    「無他,就是岡崎的事——請多多費心。」
    信元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他故作鎮靜,卻想象不出對方打算讓自己怎樣對付岡崎。平手中務似乎看出了信元內心的波瀾,仍不慌不忙道:「松平廣忠乃貴妹婿,行事卻如此固執……」
    他話鋒一轉,令信元愈發惶恐,「聽說令妹剛嫁過去時,他對以前的愛妾念念不忘,鬧了很長一段時間。」
    「是啊,他還年輕,有時會讓老臣們為難。」
    「可是聽說現在他們夫妻卻琴瑟和調,外人都羨慕不已呢。您可聽說?」
    「不錯,他們還算和睦。」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主公這次派我來,是想讓在下告訴大人,希望大人能令貴妹婿入了織田一方。身為舅兄,您只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示之以威,他必能明白。」
    「織田大人是讓我去遊說廣忠嗎?」
    「正是。」
    平手中務眯著眼,乾脆地點點頭。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方才再三推脫那番話。「以閣下之力,此事並不難辦。主公想待此事一定,便安心迎戰今川氏。您有何指教?」
    信元緊緊地盯著中務。雖然沒有跡象表明今川氏會在近期興兵,但今川家若有進攻之意,想必對岡崎也會嚴加監視。但中務卻說此事乃舉手之勞,信元怒從心起。
    「織田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當然,我只能照先生所說去和岡崎交涉。但閣下也知,廣忠年輕,從小體弱多病,脾氣暴躁,難免會囿於義理人情而不知轉圜。」
    「正因如此,在下才建議大人以舅兄的身份前去說服。」
    「問題就在這裡。」信元皺起眉頭道,「水野家的人情,今川氏的義理,面對此兩難選擇,閣下認為廣忠會怎樣取捨?」
    「呵呵呵。」中務笑了起來,「不敢當。大人反而問起在下來了。」
    「當然要問。」信元笑了,表情卻很僵硬。「您心中若無主張,想必也做不了使者。如果廣忠重視對今川氏的義理,不答應我的請求,那該如何是好?」
    「呵呵呵……」中務又笑,道,「大人是廣忠愛妻的兄長,他若是不願意,我家主公豈可旁觀?」
    信元脊背上掠過一陣寒意。他先前那種激烈的性子被喚醒了,「中務!」
    「哦?」
    「先生的意思是,讓信元在今川大人發起進攻之前,將岡崎拿下?」
    平手中務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信元,沒有說話。
    「你是讓我前去與岡崎交涉,勸他們從了織田,若不從,便兵刃相見。我的理解可對?」
    平手中務依然不語。
    「閣下為何不語,想讓我去猜測言外之意?」
    「下野大人。」中務突然壓低了聲音,「大人別著急,難道就沒有其他想法嗎?」
    「其他想法……我不明白。」
    「您認為岡崎會拒絕嗎?」
    「正是。」
    「您所考慮的,競全是如何應付這種情況!」
    「您說什麼?」
    「您為何不想想松平會採取什麼措施呢?如您顧念手足之情前去勸說,對方卻因無法背棄義理而仍與今川氏為伍,閣下若是感嘆此事實屬無奈,然後默然離去,對方會怎麼做?」
    信元方才恍然大悟,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如果自己默然離開,廣忠會怎樣做呢?
    平手中務在一旁沉默不語,他想要信元自己明白。但信元看到他這種從容不迫,愈是怒不可遏。這正是信元的缺點——只想到自己應該怎麼做,卻沒有想到對方會怎麼做。只能說是考慮不周。信元壓抑住自己的不快。開始想象廣忠的反應。
    「中務。」
    「大人。」
    「我要是就此離開,廣忠肯定會和於大各自散去,將她送到我這裡……」
    中務笑著答道:「或許吧。」
    「出於對今川家的義理……而且萬一戰敗……或許這也是為於大著想。但無論如何,分離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剛才在下也這麼想。」中務使勁兒點了點頭,「他要是和夫人分開,就看您的了。呵呵,就像下棋一樣,看大人如何應對。」
    信元的臉又微微紅了,這一點他也沒想過。
    平手中務佯作沒看見信元的狼狽相。他知道,信元和於大並非親密無間的兄妹。信元的狼狽乃是想掩飾自己的淺薄無知,並非出於對妹妹的同情。平手中務深知這一點,方輕鬆自如。
    信元許久都沒有言語,他用沉默來掩飾自己的難堪。二人的談話與大人和小孩的對答沒什麼兩樣。平手提出一個問題,給信元一些暗示。信元生怕對方不給暗示,不然便無以對答。平手中務實乃老謀深算之人,而他的主人,把他當成左膀右臂的織田信秀則更是如此。見信元沉默不語,中務再次柔和地強調道:「依在下拙見,以大人的性子,屆時定會因為對方辜負了您的一番好意而出兵岡崎。」
    「不錯。」信元正了正姿勢,點頭道,「我別無選擇。」
    「可是,下野守大人,如果出兵岡崎,您可有勝算?」
    「當然有!」信元立馬回答。對方的壓迫和輕蔑讓他不得不這樣回答。但在內心深處,他實沒這般自信。父親逝后,他重新整頓了家臣,但家族仍不能協心一致。岡崎卻不一樣。廣忠雖然年少體弱,但那些在松平家敗落之後仍然不離不棄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卻緊緊地聚在一起,扶持著廣忠。廣忠雖然遠不及信元,但岡崎的家臣卻成為下野出兵取勝的障礙。慌亂之中,信元本想加上一句:我們背後至少有織田氏。但在這種場合,此話怎能說出口?
    「水野大人。」
    一陣涼意掠過心頭。信元豎起雙眉,問道:「何事?」
    「看到大人如此自信,在下也算不虛此行。」
    「當然有自信。不過區區一個廣忠。」
    「真是年輕有為啊。」中務此時越發得意,繼續道:「在下已經完成了使命。不過在下倒有些拙見,大人要是覺得有用……」
    「你想說什麼?」
    「在出兵之前,大人必先將岡崎的老臣除去。在下以為,岡崎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老臣……」
    信元再次感到脊背發涼,他所有的想法已都似被對方看透。
    「大人先別著急發怒,聲稱要馬上出兵。大人是否該為其離別表示些傷心呢?和廣忠一起痛哭……這樣必能動其心意。」
    信元聽得出神,不知不覺探出了身子。
    「恩愛夫妻被迫分離。老臣們都對這位夫人欽佩不已,必也不願她離去,或許他們會將她送到刈谷領地內。斯時,你就將這些老臣悉數……」說到這裡,中務突然目露寒光,隨後像個婦人一樣呵呵大笑。
    信元依然正襟危坐,但他的眼神暴露出了內心的恐懼和驚訝。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秋蟬的嗚叫,還有修補米倉的聲音和吹過東南箭樓的風聲。信元側耳聽著這些聲音,讓自己平靜下來。
    信元對平手中務刮目相看。織田信秀出身旁支,卻能凌駕於宗家之上,雄霸一方,正是因為有這些謀士相助。此人被信秀任命為吉法師的師父,負責管教吉法師。信秀的剛勇加上中務的智謀,還有那個從來不把人放在眼裡的吉法師,這一切像一塊無形的巨石,壓迫著信元。
    於大將被迫離開岡崎。老臣們依依不捨地將她送回刈谷。然後將這些老臣全部殺掉,再出兵岡崎……信元想象著每一個步驟,但平手中務卻似乎忘記了這件事情,突然又轉移了話題:「人生實在不可思議,來到這個世上並非出於自願,但既已來了,人便要想入非非,徘徊不止,結果墮入餓鬼道而不能自拔。」
    「哦。」
    「但是,死亡同樣與心性無關。我們所留下的,只是從出生到死亡短短几十載的足跡。」
    信元點了點頭,但他並不知道中務想說什麼。
    「而女人卻不同。她們即便不去努力奔波,卻仍然可以在世間留下自己的『足跡』,那就是她們的兒女。真是令人羨慕啊。」
    中務似乎在說於大。或許他以為信元可憐於大,為於大感到悲哀,便用這些話來寬慰信元。可是,他又說道:「比如岡崎的上房夫人,她不僅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還將棉種分予百姓,推廣棉花栽培,因而在世間留下了自己深深的腳印……就連那些頑固的岡崎老臣也欽佩不已。」說到這裡,中務突然變了語調,繼續道:「恕在下失禮了。一時高興起來竟然對大人指手畫腳。無論如何,這些只不過是在下的一些拙見。」
    信元被對方氣勢所壓,低頭不語。到此時,他猛然明白了中務的意思。中務不是在安慰信元,而是告誡他不要可憐於大,因為於大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
    「我明白了。承蒙指教。」
    就在信元接受織田信秀的示意時,駿府的今川氏也派了岡部真幸,帶著大隊的能樂師,以探望卧病在床的廣忠為由,到了岡崎城。
    松平廣忠和夫人於大一起在大書院接待了駿府的使者。
    「主公治部大輔大人特別牽挂閣下的病情,派在下前來奉上幾曲,願大人早日痊癒。」岡部真幸不過比廣忠大兩三歲,很快便說明來意,將帶來的禮物悉數堆到大書院。「此行是為探病,雪齋禪師認為關口刑部不太合適。況且主公也說,年輕人更易互通心曲,所以派在下前來。生病必然導致心情鬱結,在下以為,主公定是想讓在下陪大人散憂,解悶,故在下欣然領命,趕了過來。」說到這裡,他狠狠盯了一眼廣忠身後的於大,繼續道:「在下很是奇怪。原本聽說生病的乃是廣忠大人,不意夫人的氣色也不佳。想是有些不爽。」
    秋蟬鳴聲一片。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黃楊之外,芒草突出了白穗,在風中瑟瑟發抖。初秋的涼風掠過營生川的水面吹了過來,一群老鷹拍著翅膀從高空飛過。
    聽到說於大的氣色不好,廣忠慌忙回過頭去。於大已經問候過使者,此時抬起頭,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哪裡有什麼氣色不好,她臉色紅潤,就像剛剛成熟的果實。廣忠一臉疑惑地將視線轉向院子里的芙蓉。這時只見岡部真幸故意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說道:「這跟芙蓉無關。」廣忠不禁心中暗笑。
    「夫人肯定病得不輕。大人不必拘禮,請回去休息吧。」使者若是想讓於大迴避,廣忠尚可理解,但他一口咬定於大氣色欠佳,身體不適,這未免讓廣忠心中不快。就連在場的重臣也驚詫不已。
    「你既身體不適,便退下吧。」於大聽廣忠這麼說,便施了一禮,出去了。廣忠目送著於大退下之後,才正襟危坐,等著岡部的正題。
    「老臣們——」廣忠看著岡部的臉色道,誰知岡部卻似乎忘記了剛才的事情,道:「聽說岡崎城主善舞,舞者們舞畢,在下極想一睹城主的舞姿。」他像個孩子一樣笑著,談論著幸若舞。「如果可能,真想讓夫人也觀賞觀賞這些樂師的舞姿。可是,夫人病得如此厲害,恐怕此後會卧床不起啊。」
    他說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同時定定看著廣忠的臉色。廣忠心裡一驚。岡部讓於大迴避,似乎不僅僅是有事要談。「難道要……」他頓時怒上心頭。
    廣忠從來不喜別人對他指手畫腳,或許還是因為年輕氣盛。「不勞你提醒,我自有分寸。」在人要給他示意之前,他往往便已察覺,必出言頂撞。對老臣們也莫不如此,甚至會和他們翻臉。
    現已讓於大暫居於酒井雅樂助府中,但年輕的岡部真幸仍不罷休,似乎非要將二人拆散不可。廣忠道:「近日岡崎瘟疫流行,我心中有數!」
    「哈哈,原來是瘟疫。大人是怎樣應對的?」年輕的使者語氣中帶著輕視,「岡崎城主一向英明,想必這次定然讓瘟神也掃興了吧,哈哈……」
    廣忠臉上的肌肉在顫抖,「不錯,這種病一旦染上,便會失節背義。故我先將刈谷來的侍女送了回去,也把夫人送到了雅樂助府上,以防疾病蔓延。」
    「哎呀,真是一種怪病。雪齋禪師也跟在下談起過此事。雪齋禪師這次將親自領兵前來,斬除這種會致人不義的病根。於是,主公便讓我來看看,這種病是不是已經在岡崎蔓延開了。」
    「請回去稟告大人,不勞大人費心,我松平廣忠還端端健在!」
    一旁的石川安藝忙想提醒廣忠,不可授人以柄。岡部聽了廣忠的話,臉上帶著陰冷的笑容,繼續道:「在駿府,有人在打賭呢。」
    「賭?」
    「任何地方都有膽小怕事之輩。哈哈,所以,右人說,在岡崎,以華陽院夫人為首,有許多人都與刈谷不清不白。這次的戰事很是重要,所以我家主公必會下令先把這些人……這是一派。而另一派則以為,主公為人大度,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果然是後者贏了。」
    石川安藝再次示意,因為他看到廣忠似要口出惡言。
    「當時主公豁達笑道,岡崎城主乃重義之人,一向和我同心協力。我即便不下這樣的命令,他也知道怎麼做。城主大人,此話意味深長啊,他知道怎麼做……」
    廣忠咬住嘴唇,慌忙回頭看著老臣們,道:「酒還未備好嗎?」
    「已經吩咐下去了。在此之前,使者大人……真是能說會道,讓我們這些鄉下人嘆服不已,是吧,諸位?」
    阿部大藏佯裝糊塗,看了大家一眼,插嘴道。大久保新八郎則強忍淚水哈哈大笑起來。大家心裡都十分清楚,於大廣忠之散已不可避免。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7
第十六章 戰國夫妻


    白晝越來越短。盥洗石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厚皮香葉子。一隻貓帶著它的孩子來到這裡,扒了扒落葉,躺了上去。
    傍晚時分,於大站在屋檐下,看著這隻母貓舔著孩子。小鼓的聲音穿過本城的院落傳了過來,庭院對面的書院房門緊閉,寂然無聲。雖說這裡也是城內,但是隔著三道城和護城河,位於偏僻一隅。這裡是酒井雅樂助正家的府邸。三年前,於大剛剛從刈谷來到岡崎,便住在這裡。那時是早春,草木都還沒有發芽。對面的書院是當年於大初次停留的地方。那時她和廣忠尚未謀面。她在那裡見到了生身母親,母親告訴她很多關於廣忠的事,以及如何初為人婦……那時,她年僅十四歲……現在,她已經十七歲了。這次她不是嫁過來,而是被關了起來——四面高牆將她和外界完全隔絕了。
    前天,老臣們經過商議,決定讓於大和廣忠一起接待駿府派來的使者。於大已經很久沒去本城,聽了這話,便高高興興地跟著丈夫去了本城,誰知事情反而變得更糟。使者以於大臉色不佳為由讓她退了下去。她再次回到這個與城隔絕的角落,而雅樂助家的家臣則要在這裡圍起沒有門的柵欄。家臣們低著頭,用黑色的棕繩將柵欄綁牢。每當他們抬頭看到於大,便趕緊將頭扭開。每個人都在哭泣,於大已經沒有勇氣再去詢問這是誰的決定了。
    小笹和百合都已不在身邊。現在只有一個婢女,還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無法與她交流。只有貓會毫無顧慮地來到這裡。而且,那隻貓會帶著自己的孩子。沒有人來趕它,所以它懶洋洋地伸開腿,給自己的孩子餵奶,給它們整理毛髮。看到這幅情景,於大不由得內中傷感。竹千代的影子時時浮現在她的眼前。竹千代還不會說話,還不能清楚地叫出母親,只是在咿呀學語。天野的妻子阿貞奶水充足,把竹千代喂得又白又胖。他板著小臉兒,緊緊地握著小拳頭。細長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圓圓的下頜,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樣。竹千代現住在三道城,前天於大看了一眼,好像又長大了不少。
    這時,從厚皮香對面的芙蓉花叢後傳來一個聲音。「上房夫人,在看什麼呢?」這是母親的聲音。她聲音很小,似乎怕別人聽見。
    滿懷思念之情的於大慌忙站起來,就要往院子里走,可是華陽院止住了她。「莫要動,別動。千萬不能讓人看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就當在屋檐下聽母親自言自語。你不用說話,也不能說話。」
    「嗯……是。」於大小聲應著,視線在厚皮香後面搜尋。她看見了紫色的頭巾,然後在母貓前方看到了一雙細細的腿。一瞬間,周圍鴉雀無聲,只能聽見母女二人的喘息。
    「夫人為了竹千代,在岩津的妙心寺供奉了一尊赤銅佛像。」於大沒有回答,只是在屋檐下可勁兒點頭。
    「妙心寺的僧人為夫人的虔誠所感,舉行了護摩式,當時火焰很旺,前所未有。他們說這是竹千代武運昌隆的徵兆,請我務必轉告夫人……」
    於大咬著嘴唇,強忍住淚水。
    「還有……」華陽院頓了一頓,撥弄著厚皮香的葉子。「雅樂助的夫人告訴我,駿府的使者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老臣們今晚也是最後一次強裝笑顏觀賞舞蹈。」
    樹葉沙沙作響,似乎是母親折斷了扶手的樹枝。「真乃多事之秋。免遭下野守驅逐的小笹兄長杉山元六也到了岡崎,勸說城主從了織田。他現在住在石川安藝的府上,等著今川的使者回去。等使者歸去之後,他可能會和城主見面。可是,即便他不去見城主,結果也是顯面易見的。這是大久保新十郎前來拜訪我時說的。」
    於大輕輕坐了下來,全神貫注地聽著母親說話。一隻吃飽了奶的小貓搖搖晃晃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在紅葉下獨自玩耍。
    「城主……」華陽院又道,「廣忠……覺得夫人可憐,自己近來也不涉足內庭。須賀嬤嬤前來給我送內庭的新柿時告訴我,城主近來從未去過阿久處。」
    「女人的幸福……正在這些微末小事。我離開你的父親和兄長們時,也這麼想過。」
    於大靜聽著。
    「廣忠不久會暗中前來看你。那時你萬不可哭泣。你的一舉一動不僅會影響我們家族,還會影響竹千代的安危。你如果是忠政的女兒,就應該明白事理,不能給你父親丟臉。你與岡崎的城主斷了夫妻的緣分,母子的緣分卻不會斷!」
    於大突然伏在地上。她這時才知道母親今天為什麼會來……
    廣忠把於大送到這裡時,曾對她說:「你應該知道我為何會選擇雅樂助家。」他臉上帶著憤怒和悲哀,使勁兒搖晃她的肩膀。
    於大明白廣忠的心意。廣忠聽說信元投靠了織田之後,努力保持冷靜,希望能置身事外。
    「你是竹千代的母親、松平廣忠的妻子。然而現在,我要把你趕出內庭。你要明白……」
    今川還沒提出要求,廣忠便把於大安排到了雅樂助家。只有主動疏遠於大,才不會讓今川氏有機可乘。丈夫的行為讓於大深深體會到了他對自己的情意。廣忠似乎是要暗中前來探望,不必擔心這個忠實的老臣會將此泄露出去。事實上,自從於大來到這裡,廣忠便頻頻前來。
    內庭有諸多服侍的人,而這裡只有一個小侍女。他們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纏綿。人世往往悲喜並存。於大來到這裡,才第一次全身心地體會到了作為女人的幸福。廣忠在枕上說,被迫分開后偷偷相會,才能真正體會夫妻的情分。「我們不會分開的。你是竹千代的母親,是我松平廣忠的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被幽禁在這個用竹籬圍起來的偏僻院落,於大也並不憂心。她甚至覺得廣忠非常可憐,因為他不得不對駿府的使者唯唯諾諾。然而,母親的話讓她深感意外。其實也不奇怪,這件事她早已想過,憂過……
    廣忠還會偷偷來這裡。母親告誡她,到時萬不可哭泣。在母親看來,水野忠政的女兒絕對不能因為離散而哭哭啼啼,讓人笑話。
    太陽就要落山了。落日的餘暉卻依然強烈地照射著院子里的樹。在厚皮香的對面,母親的身影逐漸融入了金色的夕陽。給她帶來這個消息,母親肯定比女兒更加難過。可到底是什麼非要殘酷地將這對恩愛夫妻拆開呢?難道今川義元真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嗎?
    「上房夫人,我要走了。」良久,華陽院拿頭巾的一角拭了拭眼淚。本城傳來的小鼓聲愈發急促。「即便你不在了,我還會留在這裡。我會好好照顧竹千代的,你……」
    話未說完,華陽院竟失聲哭了起來。小鼓的聲音讓於大愈加傷感。見母親就要離去,她不由得立起身。「母親。」她情不自禁叫道,心中生起強烈的依戀。
    「母親……」她穿上了木屐。華陽院在殘照中停了一下,並沒有回頭看一眼女兒,她知道,女兒正經歷著她年輕時也經歷過的苦痛。
    「女兒此生,再也見不到您了嗎……」她的聲音和話語,都已經不再是平日的上房夫人,而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在和自己的母親說話。
    華陽院沒有回答,但她也並未就此離開。她背對著於大,似乎要將女兒的呼吸聲烙在心底。她還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口。既然刈谷的下野守已經明確投靠了織田氏,那麼松平家便不可能保持中立。於大離開這裡,是此地將會再起干戈的前兆。一方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另一方是自己的兄弟,這個女子能否承受得住如此的悲哀呢?
    「母親,讓女兒再……」於大的聲音有些哽咽,但華陽院依然沒有回頭,單是數著手裡的念珠,默默走開。於大扶住青竹,探出身去。太陽已經落山。淡紫的暮靄從箭樓的檐上逐漸向四周瀰漫。只有書院的隔扇上還殘留著悲涼的白色。於大咬著嘴唇,忍住淚水,拚命地將母親的身影留在心底。
    今川氏的使者第二日辰時離開了岡崎。廣忠率領家臣把他們送到了生田村外。在道別之前,廣忠一直強裝笑顏。但在回來的路上,他卻滿臉通紅,青筋暴露。
    「直接去你府上吧。」他不打算回本城,而是直接去見等候在石川安藝宅中的刈谷使者杉山元六。
    「城主!」
    「何事?」
    「您一定要忍耐。」安藝用一種責備的語氣說道。
    「難道我生來就是為了忍耐嗎?」廣忠坐在馬上,死死地盯著天空,反問道。
    「正墜。」
    「那我要忍到何時?一直到死嗎?」
    「正是。」
    廣忠沉默。老臣們也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過了傳馬口,廣忠翻身下馬。「是我失言,將刈谷的使者迎到本城吧。」他眼圈通紅,對安藝說。
    風還未止,一片雲飛快地從西北方的箭樓上空掠過。
    廣忠會見刈谷的使者時,只是聽著對方說話。不管對方說什麼,他只是點頭,既沒有像樣的回話,也沒有一句慰勞,他完全心不在焉。
    「我家城主最近身體有些不適。」石川安藝在一旁周旋道。
    廣忠似乎才想起來,說道:「請代我向下野守大人問好。我也會派使者前去。你就在安藝府上好好歇息吧。」
    杉山元六跟著安藝退下了。使者退下之後,廣忠額上再次暴出青筋。「你們為什麼還不退下!難道我的忍耐還不夠嗎?」
    「不不,老天能體會城主的心痛。」年事已高的阿部大藏剛說完,大久保新八郎馬上介面道:「老臣們就這麼讓城主生氣嗎?」
    「你說什麼?」
    「強自忍耐毫無用處。忍耐必須出自心田。」
    「要是能夠如此,還用得著忍耐嗎?」
    「不想忍耐就發怒吧。城主!如果您發怒……您一怒之下向敵人開戰,我們一眾人自是甘願赴湯蹈火,隨您出生人死。您就隨心所欲吧。」
    「新八!」新十郎試圖打斷弟弟的話,新八郎卻使勁搖頭。「唉,我明白,我懂。我只是想告訴城主,不必因為今川或者刈谷的使者懊惱。區區三五個使者,只要坦然面對,以平常心待之就好了。」
    廣忠看著新八郎,說道:「新八,你說得很對。我太多慮了。」
    新八郎無可奈何地背過臉去。他本來是想勸廣忠不要那麼軟弱,任人宰割,但是廣忠似乎並沒有領會。
    「城主!」
    「何事?」
    「您要是不快,儘管鬧個天翻地覆,讓老臣們震驚一下也沒關係。」
    「新八,夠了!」
    一旁的酒井雅樂助制止了他,「城主也累了。我們退下吧,讓城主好好休息。」
    是晚戌時,廣忠來到於大幽禁之處的竹籬前。
    「給我刀。」
    從隨從手中接過佩刀,廣忠大聲喊道:「我要進去了!」然後揮刀猛地向籬笆砍去。廣忠的臉變得蒼白,忍著四肢的顫抖,又往竹籬上砍了一刀。隨著啪的一聲響,籬笆被砍開了一個口子。
    院里的隔扇打開,於大吃驚地跪在昏暗的燈光下,唯有一雙眸子閃閃發光。
    「新八竟然說,我可以隨心所欲。真是耍小聰明!」
    「大人!」
    「我何嘗不想隨心所欲。可是,我要是那樣做,松平一家怎麼辦呢?」
    「大人,您的聲音……」身後的隨從提醒他,廣忠第三次掄刀砍到籬笆上。竹籬被劈開,腳邊的露珠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受不了這道籬笆!既然可以隨心所欲,當然要砍掉!」
    於大不由得垂下頭。廣忠情緒激動,幾近瘋狂。於大知道其中的原由。他總是痛恨自己的軟弱,和家臣們頂撞。但又過於拘謹,無法持久。想過便會後悔,而後又會發怒,怒過又再反省……他的心總是被各種各樣的思緒困頓折磨,無力自拔。或許,當時廣忠就是因為害怕今川使者的責難,才派人在這裡圍起籬笆。而現在,他憤怒於自己的軟弱。於大知道,在這之後,他會因方才的行為而懊悔。想到這裡,她突然一陣心痛:在這樣一個時代,廣忠生在岡崎,成為松平之主,原本就是一次劫難。
    廣忠將刀遞給隨從,手足還在發抖。他僵直地往於大跪著的檐下走去。看見隨從畢恭畢敬跟了過來,他大聲吼道:「退下!誰讓你跟來的!」
    他的聲音肯定傳到了雅樂助府中,但沒有人出聲。周圍一片死寂,似乎是在哀悼這個年輕城主心中的苦悶。隨從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於大……」廣忠小聲叫著伏在地上的於大。對命運不滿的怒火逐漸退去,一股無名的孤獨淡淡地襲上心頭。「我今天就是想堂堂正正見你,不用顧忌誰,大膽地和你相見。」
    「大人這麼說,於大很高興。」
    「好了,瞧,繼承了祖業的岡崎城城主來看自己的妻子了!」說完,他又低聲道:「她是竹千代的母親,在這個世上獨一無二……我最疼的人,我來看她了。」
    「大人。」於大情不自禁撲了過去,抓住他的手。雖然他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但她感覺到他瘦弱的手卻徹骨冰涼。
    廣忠拉著於大的手走到屋裡。侍女退了下去。燈光閃爍,二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搖晃……
    廣忠的呼吸漸漸平靜了下來,院子里傳來啾啾蟲鳴。於大不敢放開廣忠。她清楚狂亂之後沉寂下來的廣忠的心情。
    「夫人……」廣忠道,「你明白我的心思嗎?」
    「明白。」
    「我配不上你。」
    「不,不,您這是什麼話。」
    「我知道自己的軟弱,你卻是女中豪傑,我一定讓你失望了吧?」
    「不!不!」於大使勁兒搖著頭。廣忠越發顯得可憐。
    「竹千代身體里流著你的血,繼承了你的性格。他一定比我堅韌。他不會哭。聽說前幾天……」
    「嗯?」
    「他看見從松樹底下爬出的幼蟬,掉在了走廊上。阿貞慌忙過去,但他並不理會,而是一直往前爬去,抓住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後才回頭看了看貞。」
    「噢……沒有哭?」
    「還在笑呢。」於大抬頭盯著廣忠,見不到竹千代讓她很痛苦,但聽丈夫講起兒子的事,幸福之感湧上心頭,她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廣忠肯定也是同樣的心情。他搭在於大肩上的手,漸漸暖和起來。「刈谷的下野守投靠了織田信秀,你知道嗎?」
    「嗯……是。」
    「今天下野守派來了使者,你知道嗎?」於大搖了搖頭。
    「杉山元六前來勸我投靠織田。」
    於大屏住了呼吸,她害怕廣忠的情緒再度亢奮起來,她把頭埋進廣忠懷裡。但他沒有激動,倒變得越發平靜了。「這不足為奇。」
    廣忠點頭道,「這是一個沒有強大的後盾便無法立足的時代。不是織田,便是今川。但我不知道誰會勝,誰會敗,你能理解我心裡的苦衷嗎?」
    「嗯……能。」
    「為了竹千代,我想偷偷將你留在城裡。偷偷將你留下……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這是我的心思。人要是能夠從容自在地活著……」廣忠小聲道,「我想和你一起,帶著竹千代,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大山裡去生活。」
    「妾身……妾身也這麼想。」
    「但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嗎?」
    「是。」
    「只是……有時我會想,我能否忍受和你別後的孤苦。」
    於大的眉毛動了一下。廣忠終於要提到這事了。雖早在預料之中,但她心頭還是一陣疼痛。或許,廣忠方才的激切,不過是虛張聲勢。
    「我無須多言了。以你的聰明,肯定猜得到……」
    於大不語。她已經決意不再哭泣,而且母親特意來看她,就是讓她不可哭泣。可是,女人有別於男人。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無法與廣忠在一起,她便心痛如割。
    於大放聲大哭,廣忠變得焦躁不安,道:「唉!我比你還要難過。你要忍耐啊。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們今生或許再無見面之期。但是還有來生,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你不在了,我也不會久活於世。死後,還有一個極樂世界等著我們呢。」他突然語氣大變,繼續說道:「這次,我不會再聽家臣的任何安排。我要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你切切要明白。」
    於大感覺到廣忠的悲哀,不得不停止了哭泣,抬頭看著廣忠。「城主啊……於大想把您的面容刻在心底。」
    「我也想把你的樣子刻在心底。你一定要理解我的苦衷。」
    於大點了點頭,定定地看著廣忠。「您切切要愛惜自己的身子……」
    「嗯……」
    「還有……還有……我想再看一眼竹千代,就一次……」
    「竹千代……」
    「請您讓我見他一面!您讓我見他一面,我絕不會哭泣。廣忠!您為什麼不回答……大人……」
    廣忠猛地伏在於大肩上,低聲啜泣起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7
第十七章 坐失良謀


    竹之內波太郎一回到熊邸,來訪者便絡繹不絕。
    最初來訪的,是陪同織田吉法師前來的平手中務。他與波太郎密談了兩個時辰。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但可以想象,波太郎肯定將前往京城和大坂途中的所見所聞告訴了他。波太郎和織田家如此親近,他到底想從中得到什麼,有什麼目的,無人知曉。
    密談之後,波太郎來到疏遠了許久的神壇,連夜祭祀。
    平手中務告訴吉法師,波太郎想依靠織田父子,拯救亂世。「這家主人受南朝所託,乃修行之人,希望通過祈禱,天朝的威福能夠降臨在您身上。您一定要用心傾聽。」
    波太郎在陪著吉法師來到神壇時,卻提起了一件與祈禱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吉法師公子,您覺得您能夠順利繼承織田氏的大業嗎?」
    幾年過去,吉法師不但個頭長高了,也愈發調皮,性子愈發暴烈。「你以為我沒有那樣的能耐?」他瞪著一雙鷹眼,尖銳地反問道。語氣和神情絲毫不似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波太郎仍舊一臉平靜,似笑非笑地微微搖頭。
    「為何問這樣的問題?」
    「因為公子過於伶俐。」
    「你是想告誡我,過猶不及?」
    波太郎點了點頭:「公子兄弟眾多。織田大人雖然想讓公子繼承家業,有人卻不希望。」
    「你的意思,是讓我變得愚鈍一些?」
    「瞧,瞧,就像您現在,別人尚未說憲,您搶過話頭。這樣只能給自己樹更多的敵人,別說繼承大業,只怕連性命都難保。一定要裝得愚鈍些。很多事情即便你想到了,也要裝作沒想到。」
    吉法師沒有說話,只是瞪了一眼波太郎。他雖然沒說自己明白了波太郎的意思,但在波太郎為他祈禱完畢之後,他真比以前老實多了。退出神壇時,他對波太郎道:「你讓我假裝愚鈍,但這種愚鈍和以往的愚鈍又不同,是嗎?」他似乎已經讀懂了波太郎的心思,「我明白。我會牢牢記在心。」
    吉法師去后,怪僧隨風飄然而至。隨風這次幾乎沒有和波太郎談到時勢。他馬上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去勸說各地的豪強成為佛家弟子。他似乎已經忘記了在大坂遇到的水野藤九郎,也就是小川伊織和阿俊私奔一事。在熊邸住了三日,隨風淡然離去。
    住在熊村附近的一些人,不知是否波太郎的屬下,也陸續來訪。已經很久不曾往來的刈谷城主水野下野守信元竟也派來了使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之前波太郎從未見過,或許是信元在水野忠政逝后招到身邊的寵臣。
    走進遍地都是胡枝子花的熊邸,使者大概擔心禮數有差,特意整了整衣領。來到書院,他和波太郎相對而坐:「芥川東馬前來拜訪!」傲慢地報上姓名之後,他便絮絮叨叨說起自家主公下野守是如何牽念波太郎。「我家主公英明勝過先主,受到這樣一代明主的挂念,先生必深感榮幸。」他以不容拒絕的口吻告訴波太郎,下野守想要邀請他到城內賞菊。
    波太郎毫無表情,道:「請轉告下野大人,斯時在下剛巧有事,還請另擇良辰。」
    使者瞪犬眼睛。雖說波太郎可免交年賦,但同樣是水野的領民。他竟敢拒絕城主的邀請,實讓使者難以置信。「我甚是意外。我家主公特意囑咐,並派在下前來。如果先生拒絕,便是失禮。請先生務必將約定推掉!」
    波太郎冷冷說道:「那麼,推掉先前的約定便不是失禮嗎?」
    「這因人而異。現在邀請你的可是城主。」
    「那麼我便對人說,這是城主的命令,還請原諒。」波太郎擊掌叫來神女,對使者微微一笑。「準備派出使者,就說水野大人下令取消十五日的祭祀。」他旋又平靜地說道:「派使者前往古渡的織田彈正信秀大人和安祥城的三郎五郎信廣大人處。」
    「啊?」使者遽然變色。「啊,不,等等!」
    他叫住正要退下的神女,「與你約定之人,是彈正大人父子?」
    波太郎避開對方的視線,看著院中的胡枝子花。妹妹於國的身影浮現在眼前。剛才他接到消息,說神志不清的於國生下了一個孩子。想到這裡,他突然開始厭煩自己——對區區使者挖苦諷刺以示對信元的怨恨,心胸未免過於狹窄了。波太郎遂看了看臉色蒼白的使者,笑道:「要是因為下野守大人的命令而對織田父子爽約,下野守大人恐怕會有麻煩。下野守大人吩咐在下去,一定有事。好,今日我就跟閣下走一趟。」他回頭看了看神女,淡淡說道:「好了,沒事了。」
    下野守的使者先波太郎一步,匆匆回城。
    波太郎牽馬走出熊邸,秋色盡收眼底,富士山遙遙可見。藍天白雲,腳邊野菊怒放。戰爭已經持續了一百年……雖然這令人難以置信,但是秋色中,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已是明證。百姓已經開始相信,戰爭不會從這個世上消失。平安朝和奈良朝的太平只能在夢中出現,這個世界永遠充滿苦難。如果說這個世界是苦難的輪迴,那麼生孩子便是一種罪惡,出生於世上更是一種災難。波太郎騎在馬上,不由嘆了一口氣。
    在金胎寺的領地內,鳥兒正婉轉歌唱,稻穗沉甸甸地隨風搖晃。武士府邸中的松樹枝繁葉茂,各種小草似乎也在享受生命的快樂。為什麼只有人類在忍受煎熬?雖然感到不可思議,但也不足為奇。天下萬物均須順應自然的規律,而人類卻忘記了自己的生命是上天賦予。他們任意妄為,劃分等級,搶佔土地,殺戮、仇視……人類到底何時才能意識到自己的無知呢?想到世間紛亂似永無休止,波太郎又嘆了一口氣。
    佛陀斷言,世上有爭執,是因人有慾念,於是他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地位和權力。皇室也是如此,他們用祭祀來表達對自然的敬畏。而這種智慧現在卻被烏雲遮蔽了。人不僅寸土必爭,而且將生來平等的眾人變為家臣什役,牢牢掌控在手中。這個世界上有親屬,有主從,草木、山河、鳥獸會分主從嗎……正想到這裡,幾名持槍的武士擋在了波太郎面前,「下馬!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波太郎這才驚覺自己已到了刈谷城的正門。從這裡穿過二道城和三道城到達本城,有近十町的距離。水野忠政在時,這裡不用下馬。下野守開始狂妄自大了。把萬民看作珍貝的仁德已被武功取代。但很多人還自以為能從中得到好處,爭相追隨。
    波太郎下了馬,把韁繩扔給對方,悠然解開袴帶,對著護城河撒尿。家臣們從來沒見過這樣大膽的人,不禁面面相覷。
    下野守信元在新建的大書院接待了波太郎。信元已經微微發胖,言語和眼神鋒芒稍斂。
    「波太郎啊,你可是一點兒都沒變啊。莫非有長生不老之妙方?」他眯著眼睛,裝出一副甚是挂念的樣子,然後支開了身邊的人,「展眼已是三年,時間真如白駒過隙。」
    「是啊。」
    「當年常前去叨擾你,到現在還想念於國。」
    波太郎沒有回答,單是看著新隔扇上青翠的芒草。
    「不知是誰曾經說過,秋天人們容易產生懷念之情。我想起了你,想和你一同賞菊……可是聽說你已經與人有約,真令人無奈。」下野守繼續低聲道:「於國真是可惜!」
    波太郎猛地盯住信元。他那雙定定的眸子里既沒有憎惡也沒有可憐,平靜如水。
    「我……她若是稍稍謹慎一些,現在或許已經迎娶到城中。唉,這不是於國一人的過錯,是藤九郎那個渾小子的不是……」
    波太郎方覺信元可憐。他重複著這樣的謊言,真能得到寬慰嗎?
    信元見波太郎表情平靜如水,便往前探了探身子,扶住扶幾。
    「不,這也不能責怪藤九郎公子。他一定不知道我和於國的關係。只能怪於國……但於國還是太可憐了。每到賞菊時,我便會想起她。在白色花朵的香氣中,她的魂魄……」
    「大人。」
    「哦?」
    「大人找我來,有何吩咐?」
    「你看我,一時忘情了。於國的事我們都很難過。不過,今日之事也並非與此毫無關聯。」
    「大人是說……」
    「你疼爰自己的妹妹,我也一樣。嫁到岡崎的於大……」下野守壓低聲音道,「好像已經和廣忠散去了。」
    波太郎緊盯著下野守。
    「個中緣由不用我說,你自然也明白。岡崎對我和織田大人的交往非常不滿。因此,我有事相求。」
    波太郎不語。
    「導致慘情的那些岡崎老臣,為了掩飾自己的過錯,定會將於大送到我的領內……」
    「恕在下難以從命!」下野守話還未完,波太郎已勃然變色。
    「你?」
    「在下恕難從命。」
    「哼!我話還沒說完呢!」
    「大人不說,在下也知。」
    「是如何知道的?」
    「神靈告知。」
    下野守哼了一聲。他本來就性情急躁,剛才拐彎抹角半天,話還未完,卻遭拒絕,怎是不惱?「哦?神明告知——果真如此,我也無可奈何了,誰讓你是侍奉神靈之人呢。」
    「正是。」
    「那好,滾!可是,波太郎,你以為你還能繼續在我的領內住下去?」
    「本來就不在您的領內。」
    「你說什麼?你沒有住在我的領內?」
    波太郎突然縱聲大笑。於國的身影浮現在他眼前,他心中的憤懣突然便爆發了出來。神靈為人類創造了土地,而不是為某一個人創造的。一旦有人想將這公共的土地據為私有,神靈便會以戰爭作為懲罰。可是,現在即便把此理告訴下野守,他也不會明白。「在下所擁有的那塊土地,連織田大人都免除了年賦……在下想說的便只有這些。哈哈……恕在下失禮,告辭!」波太郎畢恭畢敬地施一禮,站起身來。
    下野守憤怒地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波太郎的背影。他咬牙切齒地擊掌。貼身侍衛還未進來,他卻已經猛地站起身,匆忙走了出去。
    「權六郎!權六郎,更衣!」
    芥川權六郎一身下人打扮,來到了檐下。
    「不能讓熊若宮就這麼回去!」下野守匆忙道,「剛才我們二人的談話你可聽見?」
    這個芥川流的忍者點頭:「城主,此事不可告訴外人。」
    「混賬!」下野守正欲大發雷霆,貼身侍衛聽到擊掌聲,已經進了書院。下野守急忙從權六郎身邊走開。
    「城主,您叫我?」貼身小廝在隔扇旁邊雙手伏地。
    「當然是我叫你!」下野守大聲罵了一句,便在屋子裡來回踱步。絕不能讓家臣看到自己的慌亂——雖然這樣想,他卻始終不能靜下心來。「我應該怎麼辦?那個波太郎……還有岡崎的老臣……」
    「請問城主有何吩咐?」小廝問道。
    下野守仍舊在室內踱來踱去,最後終於壓制住內心的怒火。他還以為波太郎會像以前一樣對他唯唯諾諾,看來,他想錯了。波太郎早就野心勃勃。他當時肯定想把於國送到城中,以求得榮華富貴,但是他的美夢隨著於國的死破碎了。現在波太郎竟和織田勾結了起來。他乃一個侍奉神靈、經常把神掛在嘴邊的奸賊,或將比信元更得彈正信秀的寵信。
    下野守冷靜下來,越發感覺波太郎可怕。他既不動怒,也不鬱氣,總是能看到對方的靈魂深處,就像一股冰冷的清泉,靜靜地流淌。真是一個可怕的人!這種恐懼使得信元對於岡崎的怒火愈燒愈旺。波太郎擁有實力。他頭腦縝密,有先見之明,可以左右織田彈正。而與他相比,松平廣忠實乃迂腐無能之輩。
    下野守已經忘了要殺掉岡崎重臣的想法,開始焦躁。他覺得,廣忠和自己作對,和於大散去,簡直是不自量力,無禮之極!
    「怎麼還在?」他這才看了一眼候在廊下的小廝。他的聲音已經非常乎靜了:「把元六叫來,我找他有事。」
    小廝施禮退下。下野守走出去,朝茂盛的草叢招了招手。
    「大人叫我?」忍者芥川權六郎若無其事地現身。
    「權六。」
    「在。」
    「剛才我讓人去叫元六,有事吩咐。」
    「是。」
    「元六是很受先父寵信的元右衛門之子。你給我看著他,看他是否能夠忠實地執行我的命令。」
    「遵命。」
    「還有,即使元六執行了我的命令,一旦失手,你則要繼續他的任務。」
    「大人的意思,是要取下岡崎城主的首級么?」
    下野守搖了搖頭。他還沒有那麼憎惡廣忠。「不要自作聰明。先聽我說完……」他抬頭仰望天空。「天真藍。你看,權六。天空的藍色滴落下來,變成了桔梗花。」聽到背後杉山元六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面帶喜色地看著院子里的花壇。
    下野守的話像針一樣刺痛了杉山元六的心。天氣的確很晴朗,但絕不是萬里無雲。此時從築山左面湧起厚厚的雲層,這在秋天非常少見。
    在大名之家,每當更換主人時,重臣們便會心神不寧。舊主寵信之人會被疏遠,而先前被疏遠之人則會向新主訴說心中的不平。為家臣者往往不得不看主人的臉色行事。
    元六因為父親元右衛門曾被先主重用,故而不得不謹慎小心。如果父親元右衛門還繼續做一家之主,說不定杉山家也已被驅逐。但是,在宗主更迭時,元右衛門主動隱退,將主位讓給了元六。這是在風暴來臨前的保全之策。
    「元六見過城主。」
    「噢,元六,近前一些。」
    下野守快步回到座位上。「於大出嫁時,好像你的妹妹也跟了過去,是嗎?」
    「是。」
    「她叫什麼名字?」
    「小笹。」
    「對,是小笹。小笹被岡崎殘忍地趕了出來。而且,不僅僅是小笹吧。」元六猜不出下野守的用意,畢恭畢敬地跪在榻榻米上。
    「不用擔心,我沒責備你。你出使了岡崎,但是廣忠卻不聽我的勸告,拒絕追隨織田。」
    元六抬頭看了看主人,信元身後的雲層在飛速她移動,現在已經遮住了半邊窗子,變成了鉛色。陽光照進屋裡,讓人心生恐懼。
    「這不是你的錯,是廣忠太愚蠢了。」
    「在下惶恐得很。」
    「不必如此。他實在太無禮了。」
    「啊……是。」
    「不僅將小笹趕了出來,讓使者顏面掃地,竟又要和於大各自散去。」
    「散去……」
    「你怒,我也怒——難道我們就任他這樣放肆?」
    元六的肩膀開始劇烈地顫抖。
    「不能就此罷休。要是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我們刈谷有何面目立於世上?有一個重任要交給你。」
    身為主將,絕不會將屬下置於死地。但下野守卻於怒中派給屬下重要的差使。元六正想暗自琢磨,下野守低聲道:「你聽著,送於大的隊伍若是膽敢踏入我方領地,殺無赦!這是我給廣忠的見面禮。如果你放走了一個人,就休想保全全家。」
    剛才那堆雲終於完全遮蔽了窗戶。半邊天仍然陽光燦爛,但一道閃電劃過窗戶,雷聲便轟隆隆響了起來。
    「遵命!」
    杉山元六與其說是在回答下野守,不如說在回答那聲秋雷。他從小笹口中得知,於大在岡崎非常受人愛戴。然而,她也成了亂世的犧牲品,要被迫離開岡崎。定有多人對她依依不捨。
    「恕在下斗膽……」元六領命之後,已經預感到自家將要面臨一場強烈的暴風雨,「若到時有人想要加害小姐,應如何是好?」
    「你是說,他們敢動於大?」
    「在下以為,他們定會挾持小姐做人質。」
    「無須顧慮。」
    「哦?」
    「於大是嫁到岡崎的人,不用管她……」
    「大人是說,不必管小姐……只管殺人?」
    「這是武士的規矩,不用想那麼多!」他一臉嚴肅地吩咐,大概感覺對親生妹妹過於殘酷了,又道:「元六,你要體諒我的苦衷。於大確實可憐,但如果我們就這樣放了他們,以後岡崎便會小瞧刈谷,給日後遺下禍根。」
    元六再次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想到於大的可憐和自己的悲哀,他不禁黯然。已經隱退的父親定然不會讓自己接受這個任務,因為於大畢竟是先主最為疼愛的女兒。「即便因此成了浪人亡命天涯,也不能愧對先主。」似乎聽到父親的聲音,他再次抬頭看著下野守,臉上帶著畏懼,道:「在下應帶多少人?」
    「二百人。」
    「二百……」
    「不,三百人馬,作好埋伏。」
    「是。」
    「不可急躁冒進。盡量誘敵深入再動手。」
    雨滴滴答答地下起來,閃電劃破長空,雷聲震耳欲聾。兩人不由得同時看向窗外。在雨點的擊打下,馬醉木橫在了地上。
    芥川權六郎從壁後走了出來。「哼,抓住從杉山大人手下逃脫的那些小嘍噦,就是我的職責嘍。」他似乎覺得自己大材小用,咬牙切齒地小聲嘀咕了一句,慢慢走到檐下避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8 07:18
第十八章 生死離別


    菅生川里冰涼的水清澈見底。直到早上,籠崎的砂洲還下著濛濛細雨。從風呂谷那邊傳來幾聲狐狸的叫聲,震人耳鼓。晨雞已經停止嗚叫,府邸內冰冷而靜謐。酒井雅樂助看著急促飄過箭樓的朝霧,停下了腳步。「秋天……」話冒到了嘴邊,他又突感不吉,不由得向四周張望了一眼。今天是於大夫人離開這座城的日子。「當年夫人高高興興嫁了過來,可是……」他搖了搖頭。他在家裡迎來了於大。而今天,他又要將於大從這裡送走。人世間的悲哀,或者說是某種更蒼涼的感情忽然湧上心頭,讓他有些步履蹣跚。
    他首先巡視了一遍玄關內外。三個下人在辛苦地打掃道路,掃過之後,偶爾又會有樹葉飄落下來。「辛苦了,辛苦了。」他和下人們打過招呼,巡視了一遍昨晚命人圍起的竹籬笆。跟於大嫁過來時一樣,今天家裡的女眷肯定都會聚到這裡,與於大作別。如果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肯定會讓於大心亂如麻。
    廣忠狠勁隱藏自己對於大的情意,甚至在家臣面前都不露分毫。這不僅是出於對今川氏的顧慮,也是要示態給刈谷看。
    「不就是一兩個女人嗎。」在這種孩子氣的逞強背後,是他努力掩飾的悲哀。如果於大在混亂中失去理智,廣忠的一片苦心也就白費了。於大這一刻將會直接影響到竹千代的未來。他想讓於大給人留下堅強的印象。
    「我說,不許人去拉住夫人,哭哭啼啼的。」雅樂助對正在檢查清潔的下人小田和兵衛叮囑道。
    「可若是有人呢?」和兵衛幽幽地反問。他知道那些和夫人一起栽種棉花和織布的女眷們對夫人的感情。雅樂助一時語噎,良久道:「那就……」他回身朝門內走去,「就說夫人頂撞城主,被城主休了。」
    霧漸漸散了。露水從米櫧的葉子上啪噠啪噠地掉落下來。雅樂助朝於大住的地方走去,幾顆露珠落到了他身上。這時,於大正做著她在岡崎的最後一個夢。
    太陽還沒出來。剛剛起床的小侍女在北側的爐灶邊生起火,開始做飯。雅樂助沒有和她搭話,繞過遲開的百日紅花叢,來到院子里。他吃了一驚。於大正跪在眼前的泥土地上。她已經梳好了頭,素麵朝天,從側面可以看出她眼睛微腫。雅樂助本想上去問候,卻又止住。
    於大白皙的小手在胸前合十,朝著風呂谷竹千代的住處,眼睛盯著前方,全神貫注地在祈禱,就連雅樂助站到了身後都不知。
    雅樂助後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百日紅上,衣襟處掃地,花和露水一起零落,悲傷頓時沁人心扉。現在,他才真正體會到命運的意味。
    這位年輕的母親自從被幽禁於此,就沒再見過竹千代。她曾哀求過廣忠,想見一次孩子。其實見一面的方法很多,只要讓乳母阿貞帶著竹千代來拜訪雅樂助夫人即可。但廣忠卻沒有答應。他可以自己砍掉竹籬,前來看望於大。但若讓於大再見到竹千代,他將於大幽禁於此便失去了意義。
    等於大祈禱完畢,雅樂助才走上去,「上房夫人。」於大驚訝地回頭,看著雅樂助。
    「到該去的時候了。」說完,雅樂助慌忙移開視線,看著東方漸漸變色的雲彩,「很多女眷和下人,定然不忍與夫人分別,紛紛聚集在門前。到時請夫人看仔細些。」
    「看什麼?」於大聲音清脆。她試圖控制自己心中的悲傷。從語音中可以聽出,她確實做到了。
    雅樂助突然胸中發悶,聲音反而顫抖起來。「在眾多的女眷和孩童當中,有一雙天真的眼睛在看著您。在菅生川苑旁邊的大梗樹下,阿貞抱著一個孩子……」
    「哦。是竹千代?」
    「這,在下就……」
    「若是竹千代,就不用費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見他了……」
    「樂助。」
    「夫人。」
    「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是,我已經解脫了。僅僅看一眼,並無益處。竹千代……他一直在我心裡。」
    「夫人……」雅樂助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兩步,「看來是在下多慮了。請夫人原諒,請原諒!」
    「這幾年承蒙你的照顧。走時人多嘴雜,想必沒有機會說話。先向你道謝了。」於大站起身,挽袖作了一揖。她剛剛嫁過來時,在眾人的眼中還像一個小女子。但現在,她的氣度和沉著,讓雅樂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夫人,您什麼都不要說了。事已至此,一切都不是我們所能左右的。我們只能怪……」雅樂助像個逞強的孩子一樣,欲罷還休。「竹千代公子……公子就交給在下吧!岡崎的老臣將不惜一切代價將他輔佐為海道第一人。」
    「啊,太陽出來了。很晴朗的天。」
    「夫人!」
    「雅樂助,陽光定能照到每一個人的身上。」於大沒有笑,也沒有哭。她不願人看見她的悲傷,枉費了廣忠的一片苦心。掃視一番,她決然轉身離開。
    一個半時辰之後,辰時已到,於大從雅樂助的府邸出來,經營生櫓沿河到不凈門。表面上,於大是被丈夫休掉之人,但因刈谷無人來接,松平家自然要派人相送。休妻的理由是:「其兄行為不端,只好將其送回娘家。」嫁到松平一族形原的紀伊守家廣的於大之姐於仙,也將在同日被送回刈谷。
    卯時四刻,已經開始有人來到雅樂助家的內庭門口。女眷們並未遮住臉,倒是男人都帶著斗笠,蓋住了臉龐。
    笫一個抵達的男子,乃大久保新八郎。他撥開女眷,來到竹籬前,彎腰繫緊了鞋帶,他要護送於大。其後是主人雅樂助,他也穿著草鞋出來,看見新八郎的裝束,不由得淡淡一笑。
    轎子放在菅生門外,於大會走到那裡,轎旁此時只有金田正桔和阿部定次,但是在漸漸聚攏的人群當中,可以看見阿部大藏、石川安藝和大久保新十郎。
    於大出來之後,女眷中響起一片啜泣聲。「難道上天瞎了眼!」「這麼好的一位夫人!」女人們已經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當於大出現在她們面前時,她們失聲哭了起來。
    於大拚命在女人們中間尋找華陽院的身影。竹千代和她的緣分之淺令人難過,而她和母親之間的離合同樣讓人不堪回味。正要走出菅生門,忽然傳來一個尖厲的聲音。「上房夫人!」一個女人跑了過來。
    「喂,不可亂來!」金田正桔說了一句,但並沒有將拉住於大的女人拉開,而是轉過身去,對眾人說道:「各位肅靜!」
    女人是內庭的須賀嬤嬤,於大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百合和小笹走後,在內庭只有這個女人對她忠心不二。於大往須賀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驚。
    看到的是竹千代。抱著竹千代的那個女人,不是阿貞,也不是龜女,而是阿久夫人。阿久抱著竹千代,站在大梗樹下,表情蒼白僵硬,只有一雙眸子散發著光芒。在她右側,站著五歲的勘六,勘六身邊站著侍女阿萬,懷裡抱著與竹千代同歲的惠新。
    這幅場景讓人產生種種聯想。是阿久夫人故意來嘲笑於大的不幸,還是因為女人的惺惺相惜?
    老臣們當中有人變了臉色。
    從於大瞪大的雙眼,可以看出她心潮澎湃。她已幾乎停止了呼吸,眼神痴滯,身子紋絲不動。此刻竹千代當真出現在面前時,她卻難以支撐了,甚至連骨頭都僵硬了,血液都凝固了……
    竹千代依然白白胖胖,握著他那雙小拳頭,手背上有一道小凹痕。他時而抬頭看看天,時而瞧瞧周圍的人群,時而回頭打量阿久夫人的耳朵。他的眼睛轉個不停,每次抬頭時,便會煞有介事地皺起眉頭。當然,他現在這個年齡,不可能記得住自己的母親。可是,等他長大成人之後,能否有一天記起自己的母親呢?
    於大強忍住淚水,身為母親的她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再定定地看兒子一眼。她不想讓別人因為自己是這個孩子的母親,而瞧不起竹千代。如果那樣,她會悔恨終生。「今日一別,將成永訣……」想到這裡,於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慌忙扭開臉去,瞪大眼睛,忍著淚水,努力不去想阿久夫人為什麼要帶著竹千代來為她送行。
    依於大的性格,她不會以為這是阿久的報復,她認為阿久是想告訴她,會照顧好竹千代,讓他們兄弟齊心協力,和睦相處。
    「須賀,替我轉告阿久,多謝她照顧好我的孩子。」於大對哭倒在自己腳下的須賀說畢,便往菅生門走去。
    轎子離去,但身後的人卻沒有減少,有五十餘人跟了上來。或許刈谷的水野下野守和岡崎的家臣們想法正好相反。下野守希望將他們引誘到自己的領地內悉數殺掉。而岡崎的家臣卻希望秘密地將於大送到刈谷,以化解下野守對岡崎的敵意。
    過了矢矧川,阿部定次道:「新八,你到底打算送到哪裡?」
    「這還用說,當然要送到刈谷城門。」
    「為何要送到那裡?」
    「實不忍和夫人分別。」他一臉不快地回答道,「我喜歡婚禮,不喜離別。下野守大人鬱郁難堪。你作為正式的護送人,當然可以進城,我們雖不舍,卻也只能將夫人送至城門。」
    萬里晴空反而讓人感到悲傷,於大不時閉上眼睛。她在人前沒有哭,但是一進轎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淚了。阿久懷中竹千代的影子仍舊浮現在她眼前,帶著三個異母兄弟的阿久的用心,讓她愈感傷悲。阿久的心中定然也是感慨良多,有嫉妒,有勝利的喜悅,必也有悲傷……然而,阿久卻來為她送別,於大不想輸給阿久。一直保持冷靜就是對阿久的回答,也是送給竹千代最後的禮物。
    過了矢矧川之後,周圍秋色漸濃。田中可以看見綠色的竹叢,間或有幾株紅色的山漆,單等著冬天的到來。於大想,人在秋天必須養精蓄銳,等待冬天和來年。
    「停轎。」於大看見織田和松平兩家為之浴血奮戰的安祥城,在轎中輕聲說道,「我要下去。」
    「是。」大家不約而同地看著轎子,點了點頭。於大將要在這裡跟大家道別。她走出了轎子。「各位的心意,我終身難忘。前面便是刈谷的領地,我們就此別過吧。」
    阿部定次和金田正柘驚訝地看了看眾人。「不行,城主吩咐過,將夫人送到刈谷城是我們的職責。」大久保新八郎大聲道。
    「夫人萬一有不測,我們不僅無法向城主交待,也對不起刈谷的城主。夫人怎會說出這種話來?」戴著斗笠的酒井雅樂助責備道。他肯定想起了於大當年出嫁時的危險狀況,語調就像在責備自己的女兒。
    於大看著雅樂助。陽光下,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麗。「我希望各位能將此樣心意用到竹千代身上。」於大用訓誡的口吻說道,完全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各位……對於竹千代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將,大家就此止步。」
    「正因為夫人是竹千代公子的生母,我們才怕有什麼閃失。夫人不用客氣。」阿部定次有些不服。
    於大眼中湧出淚來,嘴唇微微顫抖。「我不說出理由,你們必不會聽我勸阻。各位聽我說……對於刈谷那位兄長的品性,我比你們清楚。他性情急躁,目光短淺。各位,各位……各位若有萬一,待竹千代長大成人,肯定會埋怨我的粗心。那時,他肯定會說,我是一個愚蠢的母親,將這麼多武功過人的將士們帶進敵人的領地,丟掉了性命!」
    金田正桔如夢方醒,抬頭看了眾人一眼。大家都呆立在那裡,一聲不響。於大偷偷地擦了擦眼角。「萬事都該小心,這是先父的訓誡。不僅如此,下野守和竹千代乃舅甥關係,我不能在此間遺下怨恨的種子。求求你們,為了竹千代的將來,聽我一言,就此止步。」
    周圍頓時響起男人的哭泣聲,每個人都在顫抖著抽泣。
    「夫人。」雅樂助忍住哭泣,道,「夫人十七歲便有如此見識,讓在下備感汗顏。在下怎麼如此糊塗!城中還有少主等著我們呢。各位,回去!以後,永遠不要忘記夫人今日的良苦用心!」
    於大的轎子被託付給阿部定次找來的百姓。岡崎的家臣們在於大的催促下,依依不捨地迴轉,身影消失在視線之外。於大命人起轎。孤獨襲遍全身,轎內傳出她的低聲啜泣。
    於大的姐姐——松平紀伊守家廣的夫人於仙實未料到,為她送行的十六人悉數死於下野守刀下。這一切就發生在天文十三年晴空萬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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