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3
第300章 烈女投火


    當鳥居元忠為把大批敵人吸引到伏見城而欣喜不巳時,石田三成也在為不斷得到盟友而暗自驚心。依惠瓊之計,把毛利輝元攏入陣營,將其迎進大坂城那一刻起,三成就極其不安。他一手策劃的人質事件一敗塗地,若是於陣前指揮,不定有多難堪。由於他已從奉行的位子隱退,只能讓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代他出面。結果,此心思被他最為重視的人質之一——細川忠興正室明智氏察覺,最終讓他的計劃泡了湯。一想起此事,三成就恨得咬牙切齒。
    他早就算計好,要想方設法讓人們相信「一切為了豐臣氏」,把諸將家小扣在大坂城,一切都將輕而易舉。結果,由於細川夫人的反抗,抵制情緒像烈火一樣燃燒起來,不僅沒能把人質集中到城內,反而還要在每座府邸周圍結起竹籬笆,並分出大量兵力監視他們。三成碰了一鼻子灰。諸將在大坂的府邸與關東的往來更加頻繁,留守武士反意愈濃。
    若不是如願拉攏到這麼多人,三成肯定分不出兵力圍攻伏見。細川夫人的激烈反抗改變了戰局。
    「報!安宅作左衛門大人有事稟報。」
    大坂城西苑內,對伏見城完成包圍之後,三成終於鬆了口氣,他剛與諸將議完事,便聽到侍衛報告。
    三成令高野越中和大山伯耆二人代自己進攻伏見,自己則與增田、長束一起留在大坂輔佐毛利。
    「作左衛門回來了?」
    「是。他說要向大人報告細川府之事。」
    「快請進來。」三成臉色大變,細川夫人剛烈反抗的種種情形又浮現在眼前。
    一看見三成,安宅作左衛門便道:「聽說伏見城已被包圍,恭喜大人。」他恭敬施了一禮,往前靠了靠,正襟危坐,「事情真是意外。」
    「意外?你是說細川府之事?」
    「正是。照大人吩咐,在下仔細檢查了燒毀的細川府,認真詢問了那些倖存者。」
    「你是說,人質一事,事先已被泄露?」
    「是。泄露者之一是增田長盛大人,另一個恐是高台院。總之,十三日晨,一個名為查空的洋教女信徒與阿袖一起從高台院府里出來,到細川夫人處去問安。」
    「阿袖也去了?」
    「是。但她們或許是去勸說細川夫人交出人質。」
    「結果還不是一樣!」三成大聲斥責起來,「說!快給我仔細說!」
    他罵罵咧咧,激切不已。他深知增田長盛態度暖昧、善於見風使舵。正因如此,他才沒給細川忠興、加藤清正等人的家眷考慮的時間。一旦她們生疑,就立刻以淀夫人請她們喝茶為由,將其騙來直接監禁。
    「今後愈加重要。盟友的一切,我們都要事先摸清。你先說說你查到的事情。」
    「遵命!」安宅作左衛門眯眼沉思了片刻,彷彿在思量該從何說起,良久,他才慎重地開口道:「這得從細川府唯一的倖存者說起,此人乃細川夫人身邊侍女,名霜女……」
    七月十三晨,細川忠興夫人阿珠做完禮拜,在房裡悄悄打開師父富萊爾·瓦桑送的《聖經》。曾經被織田信長贊為桔梗花的要強女子,現已三十八歲。自從本能寺兵變后,她便脫離了凡塵。大概是一心侍奉天主的緣故,她的容貌平添了幾分清純,看起來頂多三十歲。
    案上熏著香,細川夫人手執鵝毛筆書寫著洋文,不時低頭沉思。其純真的眼神使她看起來不像塵世之人。
    「夫人,高台院派查空前來探望。」霜女忽來稟道。
    阿珠夫人納悶起來。她並未生病,可對方居然聲稱前來探望。「她真說是來探望我?」
    「是。」
    「或許是來慰我寂寞吧。快快有請。」
    細川忠興和長子忠隆、次子興秋都隨家康出征,三子忠利被送往江戶為質。另外二位側室也生下幾個女兒,都已出嫁了。阿珠夫人不免寂寞。她輕輕把《聖經》裝進匣中,等著客人進來。
    查空本與阿珠夫人有相同信奉,不時悄悄拜訪。
    「一大早就來打擾夫人,抱歉。」一個年近四十的女人跟在霜女身後走了進來,一臉嚴肅。一進門,查空就把同伴引見給夫人:「這位是與我同船來的高台院夫人侍女,名阿袖。」
    夫人第一次見到阿袖,但查空沒讓阿袖說話。
    「治部少輔大人已進入大坂城,不日,毛利大人也要進來了。」
    阿珠夫人默默點點頭。三成素來與細川不和,聽說三成進城,她就大概猜到將會發生什麼事。
    「高台院夫人身在京城,怎會知道這些?」
    「似是金吾中納言與高台院夫人商量過此事。對吧,阿袖?」
    「是。」阿袖只是輕輕點點頭。
    「想必夫人也知,金吾大人兄長木下大人身在伏見。一旦開戰,兄弟二人就會反目成仇,或許是擔心這些,金吾大人才去與高台院夫人商議。高台院對養子秀秋有養育之恩。秀吉最初並不欲讓秀秋做毛利分支小早川家的養子,而想讓他做毛利本家的養子。可小早川隆景不想外人繼承家業,迫於無奈才成其好事。」
    「高台院夫人有何賜教?」
    「只讓我來將此事通知夫人。高台院夫人還說,夫人思慮深遠,必有應對之方。」
    阿珠夫人雙手伏地,優雅地施了一禮:「多謝相告。」
    霜女只聽到這些,因為不久,留守武將小笠原少齋就來叫她。霜女急急忙忙到了廚下。在那裡,她從少齋和河北石見二人口中聽到三成要扣人質一事。細川府邸位於玉造。霜女出現在庖屋時,室內除了小笠原少齋和河北石見,火槍教頭稻富伊賀守也在,三人正在談論人質之事。
    少齋等人把霜女叫來,並不僅僅因為來了客人。細川忠興妒忌心甚重,非常討厭他不在時,有男人出入夫人房間。老臣們一向十分小心,有事通過侍女轉達,已成府中慣例。
    霜女進來后,稻富伊賀守便出去了。年俸千石的稻富伊賀守精通火槍,聞名天下,其門下弟子既有石田三成家臣,也有增田長盛屬下。
    「阿霜,增田府中傳來一條消息,我們立刻請了伊賀守大人幫忙調查。你知,伊賀弟子當中也有石田家臣……」
    霜女打斷他道:「您是指主君的事嗎?」
    「不。」少齋道,「石田治部要讓夫人為質。」
    「讓夫人為質?」
    「對。你也知道大人性情,即使太閣有令,他也絕不會交出夫人。就連當年本能寺兵亂之後,大人也只是把夫人幽禁在三戶野山中。」
    「這些事,奴婢清楚。」
    「受邀參加醍醐賞花會時也一樣。大人說夫人乃明智氏之後,不能出門一步。如今三成居然要讓她去做人質。」
    「若是拒絕……」
    「他們當然會強行來抓人。待客人去后,你能否把此事稟告夫人,問問夫人的意思?」
    霜女這才明白查空今日來的目的——看來要出大事了,遂道:「當然要看夫人的意思。諸位可有好主意?」
    說完,她立刻後悔了。她知,無論老臣們說什麼,夫人也不會為之所動。儘管夫人平日里慈眉善目,可一旦認起真來,忠興的話她都不聽。她會毫不在乎與丈夫頂撞,寸步不讓。爭強好勝的阿珠夫人與高台院堪稱當世雙壁。
    夫人究竟是否幸福,就連霜女都不清楚。儘管她知忠興深愛著妻子。但這種愛與其說是發自內心的真情,不如說是對美人的獨佔。或許夫人是在抗爭中堅強地活著,但她會如何應對這次事件呢?
    霜女趕回夫人房間,客人正要離去。她們的話題和平素一樣,均與信奉有關,一切毫無異常。
    「歡迎再來。」夫人邊畫十字邊把客人送出大門,此時霜女只覺臉上僵硬,道:「夫人,小笠原和河北擔心石田治部不久就要派人來,讓您進城為質。」
    夫人瞥了霜女一眼,又坐在案前翻起書來。
    「這當然不是夫人一人的事。他會扣押所有東下大名的人質。究竟該怎辦才好?」
    「治部與我家大人素來不和,必會首先來這裡。」
    「是。」
    「若是先去別人家還好說,先來這裡,我們倒要做個榜樣,你去這樣告訴少齋和石見即可。」夫人的語氣平靜而堅定。
    「是。」霜女急匆匆去向少齋和石見傳達夫人的意思。其實,他們早已有了腹稿:「治部派人來索要人質時,我們就說無人可交。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已東征,三公子已到江戶為質。他們若強人所難,那麼就請到丹後去,讓老太爺去做人質。另,也需要等主公吩咐,藉此拖延。這麼答覆,不知夫人以為如何?」
    霜女回去稟告夫人,不想夫人不假思索道:「就這樣。」
    此後,三成處便接二連三派來使者,甚至道:「沒有人質?不是還有夫人嗎?」並且,他們竟然委託查空來責令夫人立刻進城。到最後,他們威嚇要派人把夫人抓走。
    霜女數十次往返於夫人與老臣之間,每次夫人都手畫十字,平靜地拒絕:「我絕不去。」
    聽到夫人的回答,霜女並不甚吃驚。她明白,夫人已心如磐石。為了避免被人責為輕率武斷,避免丈夫斥責,夫人已與對方耐心周旋,並讓家中所有人都充分認識到三成的蠻橫無理,才將其斷然拒絕。
    此時已是劍拔弩張,若夫人不願為質,三成便可能破門而人,夫人也早有預料。到時家中人會將夫人殺死,還是為保護夫人,堅決抵抗?霜女幾欲委地。夫人卻寂然笑了:「光靠你跑腿是不行了,把少齋叫來吧。」
    「您已決定要怎麼做了?」
    夫人又笑了:「把少夫人也叫來。我有些話要對她說。」
    「難道二位夫人想與府邸同歸於盡?」
    「少夫人乃前田家的小姐,我則是明智家人。雖說都是女人,但出身及命運卻各不相同。我有幸得大人恩寵,擔起這重負。重負絕非都是不幸。快,先把少齋叫來吧。」
    霜女的眼睛濕潤了——夫人有了赴死之心。
    「快,快去!」
    「遵命。」
    小笠原少齋被叫到外間,夫人以比男人更斬釘截鐵的口氣道:「我要成為諸大名之留守人的榜樣,告訴使者,我絕不進城。」
    小笠原少齋似早已明白了她的決心,道:「遵命。剛才在下已托稻富伊賀守打探了,說治部少輔已派人向這邊趕來。」
    「哦?為了讓我家大人明白真相,趕緊讓人寫封書函,讓霜女帶出去,她畢竟只是婢女。」
    「這……」少齋期期艾艾道,「夫人自盡后再……是不是更妥當?」
    霜女全身僵硬,聽著二人對話。夫人語氣甚是堅定,態度異常嚴肅。這話讓一個不知內情之人聽了,還以為少齋早就在尋機逼迫夫人自盡。
    「小笠原大人,我不會自盡。」夫人冷靜回道,「我的信奉不允許我自盡。這些,想必你很清楚。」
    少齋點點頭,表情頗為複雜。夫人是否不想死?這種疑念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夫人笑道:「我必須借你的手一死。」
    「啊?」少齋頓時慌亂起來,「這絕對不可。手刃主母,做出這等事,那我……我小笠原少齋就違背了家臣道義。」
    霜女簡直要背過氣去。少齋的話當然有道理,而在這種情況下,夫人自可能一笑了之。
    但夫人臉上現出困惑之色,「我最為擔心的,便是此事。」
    「請理解在下的苦衷。眼下情況殊異,治部無端叛亂,夫人的行為將直接關係細川一門榮辱。這次就請夫人自盡吧,當然,我會親自為夫人介錯。」
    夫人沮喪地盯住雙手,陷入深深的悲哀,這種情形,霜女還是第一次看見。夫人為何顯得如此悲傷?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都是一個「死」。夫人只需拿起短刀,在自己咽喉或是胸部刺一刀就行,可是……
    未久,夫人又轉向少齋:「我不能違背信仰,我還是逃生吧。」
    「夫人、夫人說什麼?」
    「我不想死,我要逃生,如此,你就不能不殺了我。你的道義也因此保全了。」夫人又笑了,「明智的女兒死得轟轟烈烈,這種想法本是有誤。父親是那樣人,女兒也死得同樣卑怯。即使後人這樣寫我,我內心也很坦蕩。我主禁止自盡,我只好逃生,不得已之下,你只好斬殺我,這樣,你的道義不就保住了?」
    霜女這才知道夫人為何悲嘆。原來,少齋的武士道與夫人的信仰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屏風外,少齋抓住衣服,渾身顫抖。危機已一步步逼近,三成等人派來的軍隊即刻就會包圍府邸,不由分說把夫人抓走。在敵人趕來之前,夫人要死去,少齋自己也要死去,二人因死法衝突……
    霜女終於忍受不住這令人窒息的氣氛,想悄悄站起身。就在這時,夫人笑了:「無論鮮花還是紅葉,總是留戀離開枝頭之前那一瞬間的風情,可是落地之後,還不都是一樣都要化為塵泥?我明明知道這些,卻還在刁難你,請原諒我的任性。我只是為了保住我家大人的名聲。想必你也理解。我一生都不能敞開心扉面對我家大人。我孤獨、冷酷,總是與夫君保持距離,後來終於忍耐不住寂寞,投進了天主的懷抱。啊,有時我甚至捫心自問,我究竟是天主的人,還是夫君的人?」
    霜女身體麻木,無法站立。夫人把深藏的不幸全都傾述出來,比起投身天主的懷抱,她必更想投進丈夫的懷抱。但忠興意識不到夫人的希望,他一向公務繁忙。他聲稱自己最愛妻子,卻又將愛變成妒忌與監視。
    「大人連我為何加入天主教都毫不明白。我不想違反教規。你明白吧,少齋?無論怎樣,我絕不自殺,所以,只好由你殺了我。」說畢,她又笑了。
    少齋往前一步:「明白。看來是少齋太固執了。」
    「固執?」
    「武士道並無如此小氣。出於信奉,夫人不能自殺,儘管大逆不道,少齋只好接受夫人的要求。」
    「你答應了?」
    「是。請莫要擔心。少齋絕不會讓敵人看到夫人的遺骨,會焚燒乾凈。」正在此時,河北石見慌慌張張來到房內,說是少夫人不見了。
    「不見了?」夫人驚呼一聲。之後,她立刻又改了口,道:「太好了。這太好了!」
    緊急時刻,少夫人居然還能脫身而去!敵人似對前田利長之妹有所顧忌,而明智光秀的女兒卻無處可逃。這真是浩浩天地的嘲諷!
    「看來,治部的意圖已然十分清楚。他們決心抓走夫人,快準備吧!」
    二人退出去之後,夫人對霜女道:「你聽,那是什麼聲音?是人馬?」
    「好像是。看來他們真的把府邸包圍了。」
    「府里已然部署完畢。正門由稻富伊賀把守,不會輕易被攻破。我現在就寫遺書,你悄悄到丹後走一趟,讓他們轉交給大人和與一郎。等外邊一交手,便請石見悄悄來通知我。」
    「是。」
    「休要哭!這樣的決斷你早就該想到。你要睜大眼睛,好生看一看這場浩劫。」
    「是……請夫人快寫吧。」霜女早已泣不成聲。
    四面暗下來,霜女看不清夫人了。
    夫人坐在案前,霜女為她拿來了燭台。上燈之後,霜女更覺壓抑。夫人嫻靜的側臉讓她回憶起許多事。夫人開始對洋教產生興趣,完全是受丈夫密友高山右近的影響。本能寺兵變之後,右近經常拜訪忠興夫婦,給他們講說洋教教義。開始時,夫妻二人都不甚在意,不久,忠興還表現出反感,而夫人的興趣卻在不斷加深,甚至曾讓霜女提心弔膽。高山右近相貌俊美,風流倜儻絕不亞於畫中美男。恐是出於對右近的妒忌,忠興才越發厭惡洋教。結果,夫人卻對洋教教義不斷深究,定是出於反抗。這便是細川夫婦,一個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另一個卻漫不經心,故意一本正經。而如今,再過幾個時辰,夫人就要離開這個人世了……
    「你把它好好藏在髮髻中。」夫人把遺書交給霜女,努力傾聽外邊的動靜。府邸正門似已被攻陷。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不是小笠原少齋,而是河北石見,「夫人,稻富伊賀叛變投敵了。」
    「伊賀叛變了?」
    「是。不知使者對他灌了什麼迷藥,他已把門打開,說是讓夫人直接與使者會談。請夫人趕快決斷。」
    「我早就有了決斷。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伊賀做出這等事來?」
    「對方煽動說,伊賀守精通火槍,不當只效忠細川家,而當有益於天下。伊賀似乎動心了。」
    「天下的伊賀不能為細川一門去死,對吧?」
    「這……他把進攻之敵放進來后,就離開了府邸。沒想到,他珍惜技藝,卻不珍惜德行,真是見風使舵、吃裡扒外的小人!」
    「好了。那麼少齋呢?」
    「他正指揮家人在前邊禦敵。」
    「那就趕緊行動吧。你先設法把霜女送出去,再讓少齋回這裡,見證我的離去。」
    「遵命!」
    進攻的敵人似已湧進門內,正在大門一帶與家臣廝殺。怒吼之中,不時傳來刀刃相撞的聲音。夫人立起身,靜靜走到窗邊,坐了下來,把長發盤到頭上。「聖母瑪利亞,克蕾西娜要欣然到您身邊去了。」夫人忽然覺得,一瞬間,丈夫忠興的面容竟然浮現在眼前。
    「即使是神仙,三齋也會毫不猶豫與他爭奪……」正當夫人手畫十字架自言自語時,霜女急匆匆跑來,猛地撲倒在她膝上,號啕痛哭:「夫人,請您再考慮考慮。聽人說了,您若厭惡大坂城,到宇喜多大人的府邸也行。宇喜多大人是您的親戚……」
    不等霜女說完,夫人就打斷了她:「不可!雖說宇喜多的八郎與我同宗,但他不照樣和治部一夥嗎?去了那裡又能怎樣,還不照樣為質?我乃細川三齋的正室夫人!」
    這時,又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隔扇旋被推開,一個人進了外間。此人手提大薙刀,正是剛才在抵擋敵人進攻的小笠原少齋。
    「是少齋,有勞你了。」夫人道。少齋把刀扔在一邊,衝進內室,兩手伏地。「實令人痛心,沒想到,稻富伊賀居然把大門打開了……」
    夫人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不要說了!伊賀自有打算,你就原諒他吧。我更想知道少夫人是否真的不在府里了?」
    「是,這些也出乎我預料。」
    「不,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問問而已,儘管她曾想留下來,但若讓她也真的死去,就太可悲了。動手吧。」
    在夫人的催促下,少齋提起刀。河北石見的影子已然不見,無論如何,此時絕不容許旁人來打擾。
    「請恕少齋失禮。」少齋猛地抽出刀,一瞬間,他忽然怔住了。他這時才意識到,已不知不覺進了主公嚴禁進入的夫人內室。少齋退一步道:「這不行。無論什麼時候,在下也不能違背主公命令。請夫人出來些。」
    夫人頓時領會了少齋的意思。想起來也真可悲,將死之人,卻還囿於妒忌和戒律,不能自己選擇死地……可她畢竟是幸福的,得到天主的呵護,又為狂熱的丈夫珍愛……
    「好了嗎?」
    「好了。」少齋應了一聲,掄起刀,走近門檻,又默默無語。門邊空間狹小,根本無法揮刀。敵人越逼越近,把夫人請到外間來,就意味著已與夫人共處一室。少齋心一橫,道:「請恕在下失禮。能否請夫人敞開胸部衣衫。」
    「哦?」
    「因為空間狹小,掄不開刀。只好把夫人刺死。」
    「好吧。這樣好了嗎?」
    夫人美麗的肌膚讓人眩暈,少齋忙移開視線。恐怕除了丈夫,夫人絕不會讓別人看見她的身體。
    「少齋絕不讓人看到您的遺骸。請夫人放心去吧。」
    「多謝。這樣我便不會背叛天主的教誨。」
    「失禮了。」小笠原少齋聲音顫抖,把刃刺進夫人心房。
    「夫人!」霜女大叫一聲,不顧一切衝上來,撲到夫人身上。可此時,夫人嫻靜的臉上已沒有任何反應,靜靜倒向一邊。
    河北石見狂奔而來,濺了一路的血,「小笠原大人,已頂不住了。哦,夫人……」
    小笠原道:「快把準備的火藥拿來,再把霜女送出重圍。」
    「明白!」
    霜女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但這些話意味著什麼,她已無暇思量了。石見舉起一隻手,大叫一聲,兩個光著膀子的武士跑了過來,在夫人周圍撤了一圈黃褐色粉末,又將粉末一道道撤到院內。
    河北石見一把抱起霜女,箭一般穿過對面的走廊,向廚下跑去。那一瞬間,映入霜女眼帘的,是外間入口處小笠原少齋的身姿。他端坐在夫人對面,一臉淡然,正把短刀刺入左下腹。
    「請讓找與夫人同行。」
    霜女覺得少齋似正在向夫人說著這樣的話,那聲音甚至已傳入了耳內。
    「我現在就去放火,你趕緊趁亂從後院逃走……」
    石見大喊一聲。不等霜女反應過來,一支火箭飛到了剛剛撒好的火藥上。儘管沒聽到巨大的爆炸聲,但疾走的火舌霎時化為烈焰,腳下火紅一片。
    「啊……」忽然傳來一聲悲鳴。是衝進來的敵兵遭到火舌吞噬,倉皇退出時發出的慘叫。
    夫人和少齋的遺骸頓時被火海吞沒。霜女像是失去了神志,拚命拍打著身上的火苗,向烈焰中的後門奔去……
    安宅作左衛門臉上毫無表情道:「在下仔細檢查廢墟,又發現一具遺骨,恐是河北石見回來投入了火海,此外還有兩三具屍骸……唯霜女逃脫了。」
    三成一言不發,只覺得細川夫人正在某個地方冷冷嘲笑他。她作出如此激烈的反抗,定會對其他人產生影響。恐怕其他人也會不甘示弱,奮起反抗。稍有不慎,他們也會紛紛自盡,氣氛便更加恐怖了。況且,加藤清正的女眷、黑田長政父子的家眷也都逃回了領內,三成的人質計劃嚴重受挫……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4
第301章 血戰伏見


    對於石田三成來說,要想挽回頹勢,只能進攻伏見。但若是攻城,最好的辦法便是讓守城方主動放棄,不戰而勝。因為一旦攻起城來,無論多小的城池,也極有可能付出相當的傷亡,傷亡大了,就極可能讓好不容易召集起來的西軍崩潰。
    怎麼說,伏見也是已故太閣生前傾注心血建造的稀世城池。即使守城人數不多,但他們若誓與城池共存亡,也非那般容易就能拿下。正因如此,一開始時,三成把所有誘餌都拋了出去,力圖說服鳥居元忠投降。為達到目的,他真是想盡辦法。若讓上杉與東征的家康儘快發生一場激戰,這樣一來,消息閉塞的元忠就會著急起來。
    「趕快帶領人馬出城,我們絕不會在背後追擊,趕緊東去與內府會師。」如此一煽動,有勇無謀、一直惦念主君的鳥居元忠就會應道:「多謝!大人的恩情,元忠不會忘記。」自會向東面疾馳而去。這原本是三成的如意算盤,可是,會津方面的形勢沒有任何進展。德川家康不急於進攻,上杉方面也不主動出手。這樣一來,為了鼓舞士氣,三成就不得不包圍伏見城。而一旦圍城,元忠等人的鬥志自會高漲。圍城真是迫不得已!
    在使者受拒,兵圍伏見之後,三成依然沒有放棄。一旦雙方交戰,智慧有餘、作戰經驗不足的治部少輔卻也無計可施。而一旦各類風言風語傳揚開來,他恐要乖乖交出指揮大權。
    為了達到不戰而勝的目的,三成當然不會忘了城裡的木下勝俊。他並非想讓勝俊說服元忠。只要勝俊在城裡,高台院就不會坐視不管。勝俊親弟小早川秀秋已加入攻城部隊。秀秋當然不忍進攻親兄,他定會去請教高台院,隨後便可借高台院之口勸元忠出城。可十九日,木下勝俊居然出了城,這更讓三成急火攻心。既然已把城圍了,即使沒有了勝俊,也總不至於就撤兵——石田三成只好攻城。
    既然必須要發起進攻,一旦耽誤了時日,形勢恐大為不妙。鳥居元忠定會一邊死守城池,一邊等待家康援軍。
    其實,元忠只是遵家康命令,想通過抵抗挫敗西軍士氣。他認為,一旦三成心生畏懼,自會陣腳大亂。西軍若在伏見得手之前就得知家康回師,士眾必夜不能寐。
    「我們對鳥居已仁至又盡。並且,若讓大坂附近留有敵軍,有損少君威嚴。長此以往,也會妨礙東西交通,不如一鼓作氣拿下伏見,隨後向美濃、尾張挺進。」三成被迫下令。
    於是,慶長五年七月十九,攻城戰開打。炮火不斷傾向伏見城,城內也不時予以回擊。
    到二十五日,伏見城內靜悄悄一片,城池的陷落彷彿只是遲早問題了,西軍卻越發焦急起來。除了南大門,所有地方都加以重重包圍。在二十四日,宇喜多秀家親自指揮攻城。
    東邊是秀家,東北為小早川秀秋,西北面島津義弘,西面毛利,吉川廣家、鍋島勝茂、長曾我部盛親、小西行長、毛利秀包、安國寺惠瓊等人也陸續就位,縮緊包圍圈。圍城部眾總數已達四萬。
    此時,交戰雙方早已忘記當初已故太閣在建此城時花費了多少人力,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智慧,耗費了多少財富!這座象徵蓋世英雄豐臣秀吉偉業的伏見城,如今卻成了殺戮的修羅場!雙方無冤無仇,但此時全然成了只知破壞和屠殺的瘋子。
    二十五日,總攻命令下達,吶喊聲中,這座豐臣秀吉曾苦心經營的城池陷入了火箭、火槍和長矛的攻擊之中,那聲音驚天動地,時刻不休。
    守城官兵躲在堡壘、炮樓、城牆等地,以弓箭、槍炮奮勇回擊,敵進則退,敵退則休,絲毫不敢懈怠。
    二十九日下午,在此之前,一直派陣代監督攻城的石田三成終於忍耐不住,在從佐和山回大坂途中來到了伏見。他立刻騎馬巡視了一圈。攻城部隊全力以赴,但因守城士眾已誓與城池同歸於盡,他亦無力改變慘烈的現狀。
    當初做監軍攻打朝鮮時,三成曾軍法嚴厲,因此令眾將士大為反感,現在他卻根本不敢如當初般斥責眾人。
    三成停在松苑的護城河外沉思起來:既不能截斷對方糧道,也無法實施水攻。長此下去,即使進攻一月,伏見城也照樣紋絲不動。
    世上還有比不怕死的人更難對付的嗎?而且,守城的幾乎都是自幼追隨家康之人,他們的妻小也不在這裡。眾人只要協心死守,豈非固若金湯?
    究竟重點攻擊何處為好呢?城內早就有防備,無論從何處進攻,都會被當場擊退。若不計傷亡,採用人海戰術,守城方或許會放棄。但是,這種傷亡有誰願意接受?況且,大軍壓境,城內眾人卻毫不畏懼。
    儘管大坂城內有毛利輝元坐鎮,可無一人會認為輝元願作這種犧牲,而秀賴不過一介傀儡。三成緊盯著松苑的箭樓,冥思苦想良久,將信使叫到跟前:「趕緊到長束正家陣中去一趟,甲賀眾中一個叫鵜飼藤助的人當在陣代百五兵衛處,讓他趕緊來。」
    「是。」
    「五兵衛不在的話,讓別人帶來也行。你再問問他,有無與城中的甲賀眾交好的,有的話一併帶來。」
    「遵命!」使者答應一聲,飛馳而去。
    三成仍緊盯著伏見城,眼前的這座城裡還留有他的府邸。此時,駒井伊之助正住在那裡。
    「伴五兵衛大人把人帶來了。」
    「哦,來得好!」三成翻身下馬,把伴五兵衛和鵜飼藤助讓進代他攻城的高野越中帳中,急道:「大致情況,想來你已知道了。」
    「是。大人是否想勸城內的甲賀眾裡應外合?」伴五兵衛似已看透了三成的心思。
    「呵呵,你認為聽了鵜飼的奉勸,城中甲賀眾會動心嗎?」
    「這……」
    「沒那麼簡單吧?他們已然發誓與城池其存亡了。」
    「那……」伴五兵衛慌亂起來。三成斷然道:「我知城中有些人出身甲賀,我已讓人把他們的妻小與父母兄弟都抓了來。明日就把他們帶到護城河外去,讓他們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被釘死在十字木上。之前最好讓鵜飼往城裡射一封箭書。」
    「啊!」鵜飼藤助禁不住驚呼一聲。三成緊緊盯著藤助的眼睛,表情冷峻。
    「山口宗助、堀十內等人的家人也落到大人手中了?」伴五兵衛道。
    「不錯。山口宗助和堀十內的家人已全數落入我手。」
    伴五兵衛已然猜到了事情大概。三成並未抓住山口等人的家人,他定是謊稱已然抓住,以此脅迫城內的甲賀眾。伴五兵衛飛快瞥了三成一眼,把目光投向藤助:「有了內應,事情當然大有轉機。我看你就把大人的意思用箭書射進去試試。守城人冥頑不化,恐怕就會失去妻兒老小了。」
    「好吧。不管他們是否相信,既然事關家人生死,小人就事先通知他們,這也算是盡了同鄉之誼。」
    三成一臉嚴肅:「你告訴他們,同意的話,就在松苑放火為號,然後在城牆上給我開個口子。如此;非但不死,還要重賞。若繼續負隅頑抗,我也不強求,反正城池陷落事在遲早。」
    「小人立刻去寫書函。」
    「只有你一個人的書函,對方還會猶豫不決。伴五兵衛,你也以長束大人陣代的名義,在信函上添上一筆。」
    「遵命!」伴五兵衛應了一聲,領鵜飼藤助向護城河邊長束部弓箭手的駐地急急趕去。
    太陽已落山,篝火把天空映得通紅。城內依然靜悄悄一片。畢竟是一千八百人對四萬大軍,他們必須盡量減少體力的消耗。
    松苑箭樓一帶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影。鵜飼藤助把一個擅長遠射的年輕弓箭手帶到距離城樓最近的地方,讓他把書函射進了松苑與城牆之間。那一帶乃是甲賀眾巡視之地。
    過了將近半個時辰,裡面沒有任何反應。難道他們已決心一死,對箭書根本不屑一顧?正當鵜飼想到這裡,城牆上出現了幾個黑點,壓低聲音道:「我們帶著弓,這是回函。」
    看到他們異常小心,鵜飼知道事成——鳥居元忠終於百密一疏!
    箭聲劃過夜空,書函落在長束陣中。鵜飼藤助撿起回函,急急向伴五兵衛奔去。伴五兵衛嘻嘻一笑,立即去見石田三成。
    果如所料,松苑的甲賀眾答應做內應,要求放過家人。
    三成嚴肅地讀完書信,方道:「此事定要保密,城內一起火,便是長束的人馬立功之時。」
    向伴五兵衛叮囑完畢,三成立刻驅馬到各陣巡視。一旦打開缺口,他又可嚴厲督戰了。
    他最先造訪的,是小早川秀秋陣營。
    「像金吾大人這般大將,怎能如此拖拖拉拉,必會被敵人笑話。」三成巧妙地煽動道。他知,一旦秀秋較起真來,便會變成一隻猛虎。儘管三成曾經慫恿秀吉,斥責秀秋無大將器量,可現在竟若無其事地抽起了自己的嘴巴。
    到了鍋島勝茂陣營,三成也是嘴說同話:「難道眾位都忘記了在高麗戰場上獲得的美名嗎?區區鳥居元忠,竟花費如此多時日,真是讓人難以想象。」年輕的勝茂便立時咬著牙根發起狠來。
    到了島津義弘那裡,三成卻未像對年輕人那般煽動:「三成認為,戰場上無人能與大人並駕齊驅。故,此次進攻正門的重任,就落在了大人肩上。希望大人能為年輕人立個好榜樣。」
    對於長曾我部盛親和小西行長,三成則敞開心扉加以鼓勵。尤其是小西行長,一開始就與三成志同道合,共同舉事,他自然以誠相待。與行長領地同在肥后的加藤清正的夫人,早就巧妙地逃回了本領。
    「自從出兵高麗以來,清正就一直與大人不和,並且,清正此次也未東征,而是在他的領內覬覦你的土地。在這裡耗費時日,你領內恐有騷亂之憂啊。」
    三成這話就像一根利針扎進了行長臟腑,讓他更是不安。
    是夜,三成還接連走訪了毛利秀元和吉川廣家,建議他們向瀨田進發。顯然,三成並不想在進攻伏見上花費更多時日,這已然顯示出他對全局的把握。
    就這樣,在三成的督促下,到了半夜,同城部眾再次向伏見城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將士在三成的煽動下,又重燃怒火。二十六日起,儘管接連四日發起強攻,但攻城之眾各自為戰,戰事遲遲沒有進展也就不足為奇。
    從三十日拂曉發起的總攻,戰況極其慘烈。到黃昏時,雙方已然交戰四次。每當攻城一方逼近,守城士卒就如飛蝗般疾馳過來,拼盡死力把敵人擊退。激戰一直持續到深夜。
    八月初一凌晨,松苑箭樓上,烈焰照亮了長空。
    若把戰事看作那些失去理性之人的殺戮竟賽,無論什麼樣的脅迫、陰謀、奸計都不足為奇。什麼仁義,什麼正道,什麼良知……一旦發生戰爭,這些東西就完全化為烏有。交戰雙方不顧一切,互相比拼,儼然惡魔,這才是戰事的真相!
    城內的部分甲賀眾敗給了三成的脅迫。他們願意守城池,是因為希望子孫過上更好的生活。若有人告訴他們,他們的死將會直接導致子孫的滅絕,除了背叛,他們別無選擇。三十日子時,攻城的炮火越來越猛烈,他們終於背叛了戰友,先是在松苑燃起大火,把內應一事通知敵人,之後立刻破壞城牆。
    一看到信號,長束的部隊最先發動了猛攻,小早川和鍋島的人馬也不失時機向城牆逼近。
    城內已陷入混亂。即使不亂,由於守城人數不足,他們也會因對方的全面攻擊而疲於應付。
    「松苑著火了!」開始時,人們還以為是敵人的火箭引起。可等他們發現旁邊的城門已然出現了一條巨大的口子,敵人已從那裡入侵時,才明白事情有變。
    「叛賊!出現了叛賊!」
    松苑燃起的火焰彷彿在嘲笑守城之眾,火舌猛竄,愈燒愈猛。當大家因此陷入混亂時,豐臣秀吉曾引以為豪的正門也燃燒起來。鍋島勝茂的手下、成田十右衛門、川浪作右衛門正在強力進攻此處,這火就是川浪作右衛門親手所放。
    大門燒毀之前,小早川、鍋島、相良等人的人馬爭先恐後衝進來,其中,小早川與相良的人馬甚至為爭功自相殘殺。
    守城一方已無力再阻止敵人進攻了。
    一直在松苑抵抗、還不知甲賀眾已叛變的深尾清十郎被生擒。此前抵抗攻打名護屋苑的入侵之敵,從一開始就負責守衛正門的松平近正急忙趕來救援,以長槍與敵人廝殺,以身殉城。
    敵人的進攻越來越勢不可擋,甲賀眾在裡邊打開的突破口,決定了伏見城的命運。
    名護屋苑陷落,堅守正門的近正屬下八十五名士眾全部戰死,西苑和太鼓苑也已陷入敵人包圍……
    夜色逐漸退去,在晨風的吹拂下,松苑的大火不斷蔓延,名護屋苑和太鼓苑亦成了一片火海。
    此時,小早川秀秋暫時休戰,命人與依然在本城奮戰的鳥居元忠談判,被元忠斷然拒絕:「我不止說過一次,一定要堅守到底!休要以為鳥居元忠也如甲賀眾那般沒有骨氣。」
    和談從一開始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只是讓進攻一方暫時喘了一口氣。不久,雙方又進入了激烈的巷戰。島津的部隊亦發起了進攻,逼近正門左側的治部少輔府邸。
    天色大亮,這座曾經編織了已故太閣豪華之夢的城池在熊熊燃燒,在赤銅色的陽光下大聲嗚咽……
    巳時,趕赴治部少輔府邸阻擊的松平家忠,給鳥居元忠送來一條消息:「府邸陷落……」
    沒等對方把話說完,元忠便打斷了報信人:「主殿助呢?」
    「與島津的部將別所下野遭遇,奮力與其廝殺,可是敵人成群結隊湧上來,把大人重重包圍……」
    「休要啰嗦!到底怎樣了!」
    「大人吩咐說,把敵人擊退,然後切腹而死!」
    「哦,寧死也不落入敵手。」
    「是。從者八百人,全部……戰死!」
    「知道了。」
    「大人請您也自盡……」
    「哼,他讓我也自盡?主殿助臨終是這般說的?」
    「是。」
    「現在還早。還沒到時候,元忠的手腳還很利索!」元忠厲聲道,「你先去歇息片刻。」
    西苑的佐野綱正已然戰死的消息早就傳來。他原本奉命守衛大坂城西苑,毫不抵抗就把其拱手交給了三成,為此後悔萬分,後來硬是加入了伏見的守城戰,中彈身亡。此時,城內剩下的只有未受傷的元忠和二百部下。
    正在這時,松苑和名護屋苑倖存下來的二十多名甲賀眾趕了來:「報!」
    「何事?」
    「叛徒一事,我等十分愧歉。」
    「哼!」
    「叛變者約有四十餘人,都已然逃散。但是此事我等並不知情,我等絕不會背叛大人,誓與敵人戰鬥到底。」
    「哦。」
    「請讓我等與大人共同戰死。」
    元忠笑道:「好。世上總會有小人。元忠不怪你們。但你們卻不能與我一起戰死。」
    「難道大人信不過我等?」
    「不。都戰死,誰把背叛者的卑劣行徑告訴世人?你們都是忍術高手,此城完全陷落之前,須想法各自逃生,然後將叛變者報告給德川大人。我未看走眼,大人必勝。」
    「我等怎可獨活?」
    「哼!那些叛徒,一定要嚴厲懲處,你們便是證人。大人會賞賜你們。」
    言畢,元忠把甲賀眾打發下去,再次清點了人數,已不足二百人,多半已挂彩。
    「就義的時刻就要來了。諸位辛苦了!就連我都以杖代刀,為城池而戰,想必諸位也絕不會退卻。跟我來!」
    敵人從護城河向轅門發起猛烈攻擊,攻擊者為代三成指揮的高野越中部。
    「諸位聽著,衝出門去,痛擊敵人!」
    一旦扔掉拐杖,站起身來,元忠也像換了個人似的敏捷頑強。他身先士卒衝出轅門,把敵人驅至西苑一角。
    「撤,撤回去歇息!」他又立刻命令屬下士兵撤回本城,躲藏起來。
    久經沙場、身經百戰的他,對進退之機已掌握得爐火純言,甚至已變成本能。喘息一陣,他率眾再殺出城門。一旦衝出去,敵人必然會糾集起來,越過護城河撲來。
    「大人的後腦勺都好像生了眼睛。」一人說笑道。
    「胡說!在戰場上,必須全身都長滿眼睛。」
    攻擊了四次,每一次人數都會減少。元忠必須死心了,他身上也受傷五處。他朗聲道:「我們的面子己保住了,這是最後一次!」
    當第五次衝出去時,高野越中的軍隊像潮水般向門口涌過來。元忠打擊敵人時,只覺後背一陣陣寒意襲來。中計了!直覺像閃電一樣掠過他腦海。
    他的預感果然應驗了,高野越中早就料到元忠還會立刻撤回本城正門內,於是悄悄在柵門內側的護城河內埋伏下五百多人。但元忠並不後悔,他已毫無遺憾,身體也已疲憊到極點。
    此時,元忠身後響起伏兵的吶喊聲。聽到吶喊聲,一度撤向西苑的石田的人馬回頭向鳥居等人猛撲過來。疲憊之極的守城人馬,在本城柵門邊遭到了前後夾擊。
    「哼,已然五次了,現在才明白過來?哈哈哈哈。讓你們議論去吧。但老子絕不會戰死在路邊。」元忠好不容易退到門前,對身後已然不屑一顧。他揮動長刀,在敵群中左砍右殺,勇猛無比。光線有些昏暗,元忠抬頭看看天,天空湛藍,清澈無比。
    「點一點,還剩下多少人?」他最終返回本城大廳。
    「是!」應聲而答的實野小次郎,立刻清點了人數,「十六人。」
    「諸位辛苦了。五進五齣。這已足夠了。」元忠頓覺震驚不已。他疲憊之極,一坐到榻榻米上就再也起不來了。此刻,他想起了兩個人,一是本多作左衛門,一為石川數正。自己戰死後,即使到了那個世界,也絕不遜色於他們,亦不會覺得寂寞。想到此,他方覺得自己一生剛正不阿,彷彿一個固執的孩子。
    「哈哈……太好了!」正當他自言自語時,一陣陣喊殺聲像洪流一樣湧來。他知道敵人又向本城發起了進攻,遂呵呵一笑,「哦,連耳朵都鳴起來了,我真成了個聾老頭子。」
    四散於地上歇息的十幾個人立刻向入口處奔去。忽然,後邊入口處有人大喝一聲,持槍對準了元忠:「您便是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大人?」
    「你乃何人?」元忠身子一閃,大喝一聲,「不用慌張,先通報姓名,再交手。」
    「在下雜賀孫一郎重朝。」
    「誰的家臣?」在元忠威嚴氣勢的震懾下,對方退了一步:「野村肥后守手下。」
    「哦。不錯,我正是本城大將鳥居彥右衛門元忠。」元忠想拄著長刀站起身來,但竟已站不起來了,「你第一個衝進來,好樣的。我就把首級與你。把我殺掉,拿我的首級前去請賞。」
    這絕非嘴硬,也不是在演戲。註定要死時,從容地獻出首級,讓對手去邀功,這是武將的涵養,也合禮法。
    孫一郎又向後退了一步。元忠太沉著了,他越發畏縮起來。
    「為何不過來殺我?我已說了,首級送與你,你耳朵聾了?」元忠又怒喝了一聲,既覺可恨,又覺可憐,「最先衝進來的確是你。不趕緊下手,功勞就會被別人搶去!」
    聽到這話,孫一郎猛撲到元忠腳下,兩手伏地:「大人不要這麼說。」
    「你說什麼?」
    「雜賀孫一郎從來……從來沒遇到大人這般勇猛、這般血性的大將。」
    「嘿,我方才要你趕快殺掉我去請功。休要畏怯。起來,起來殺掉我,我已把這顆白髮蒼蒼的腦袋伸向你了。」元忠匆匆脫掉盔甲。
    「唉!」孫一郎依然伏在地上,激切不已,「公乃本城大將,死在我這無名小卒的手裡,實太可惜。還請大人切腹吧。這樣,小人就謹受您的賞賜。」
    「你讓我切腹?」
    「正是。」
    「嘿,這可是老夫萬萬沒想到的事,我有那般高貴?在你眼裡,元忠真的是一位血性大將?」
    「無論是大人勇猛的進攻,還是大人剛才的話語,都堪稱天下武將的楷模。」
    「哈哈哈哈。這可是我一生聽到的最好聽的話。你的話真是勝過百萬遍誦經啊。」
    有幾個人發現了入侵的敵人,正想靠過來救助,卻被元忠呵斥住了:「你們休要過來。我現在要切腹了,休要讓別人過來打攪。」
    言罷,他拔出懷劍,猛地捅進腹部,喘息道:「孫一郎,快!否則就來不及了。」實際上,他連橫切一刀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小人失禮了。」
    自稱是雜賀孫一郎重朝的武士一躍而起,一刀砍下鳥居元忠的腦袋。他似也看透眼前的這員老將已疲憊之極。接著,他對著砍下的腦袋,恭敬地拜了一拜,撿起首級,扛起槍,像脫兔一般向前院衝去。
    「大人自盡了!」
    「城代大人切腹了!」
    此時,剩餘的人亦知他們的抵抗已無意義了。十六個人此時只剩下五六人。他們奔到元忠的遺骸旁邊,不約而同把利刃對準了脖子。恰在此時,進攻的軍隊猛地涌了進來。
    元忠自盡,享年六十二歲。
    與元忠共同戰死的鳥居家臣三百五十四人。從重臣到下級武士無一生者,或戰死,或自盡。正如元忠所期,在讓進攻的大軍膽戰心寒之後,伏見城陷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5
第302章 聲東擊西


    德川家康到達小山之後,永井直勝突然繁忙起來。不只是因為陣中事務繁雜,由於與不能從根本上明白家康心思的本多佐渡守正信,及正信之子正純一起處理事務,他心中之累非同尋常。
    「若擔心西面的情況,隨時可以回去,我一概不加阻攔。」家康直率地對待深受豐臣恩典的諸將,這讓譜代重臣頗有看法。
    「即使大人那般說,下邊人也該斟酌處理才是,對嗎?」
    本多忠勝等人明顯對直勝不滿。但由於一切命令都出自家康之口,故每當這時,直勝就只好應道:「這事還請直接去問大人。」書函都在家康的指示下傳達諸將,而大家都認為,最應通知諸將的書函,家康卻未讓諸將知道。這封信函不是別的,乃是以三成為首的諸人擁立的西軍盟主毛利氏送來的。收信人乃神原康政、本多佐渡與永井直勝三人。
    發信人為大坂的毛利重臣益田玄蕃頭元祥、熊谷豐前守元直、宍戶備前守元次三人。
    「我等得上意,此次隨安國寺惠瓊出征,抵近江,被治部少輔、刑部少輔攔住去路,邀我等同赴大坂……」
    書函是想解釋,安國寺惠瓊折回大坂一事,毛利輝元完全不知情。輝元若知此事,定會大吃一驚。作為留守之人,不報告這些,極有可能造成極大誤解,遂寫信前來。
    信上所署日期是七月十三。傳閱之後,大家都認為,乇利氏內部也有家康的友人,對鼓舞士氣甚是有用,可家康卻未讓人把此函公開。
    接著,毛利一族的吉川廣家又發來了一封十四日所寫書函。
    「七月初五,我等從雲州出發,抵播州明石,與安國寺惠瓊、近江石田、大谷相遇,說是讓我等緩行,有事請到大坂商議。在獲悉三人企圖之後,我等大吃一驚……」
    吉川廣家的意思,是此事完全乃安國寺惠瓊的主意,與毛利輝元無關。
    儘管不久之後就會水落石田,但為了避免誤解,還是修書來解釋一遍。收信人為神原康政。
    這也是一封明顯說明毛利氏有內訌的書函,可家康也不讓公開。他把於自己不利的東西統統公開,對自己有利的書函卻全部隱匿,讓直勝苦思不解。
    就在眾人納悶不已時,二十五日晨,家康在小山召開重大會議,商議究竟是東進還是西返。這正是伏見激戰的第二日。
    「直勝,把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叫來。」家康平靜地吩咐永井直勝給列席諸將傳閱文書,旋又道,「對於此次西部騷亂,諸位莫要憂心。這非毛利所部,也非少君的人馬。這是石田和大谷的叛逆。」
    直勝忙道:「石田與大谷?」
    「是。我們要明白這個事實。這樣一來,諸位就會對此次戰事有個清醒的判斷了。」
    「可是……不知眾人能否明白此事……」
    直勝話猶未完,家康輕輕搖搖頭,「今日的會議,我不會列席。」
    直勝簡直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不辭辛苦巴巴從江戶趕到小山來,卻不出席會議,家康究竟在考慮什麼?
    「我說了,我不參加今日的議事。」
    「那……那是為何?大家都想聽一聽大人的豪言壯語。」
    「我知。我會讓忠勝和直政代我出席。這便足夠。」
    「可那樣的話,豈不有些太輕視……」話還沒說完,直勝忙閉上了嘴。
    他發現家康的眼中多了一絲嘲笑:「直勝,你能不能動動腦子,考慮得深一些?」
    「恕在下愚鈍。」
    「要不,我就照你的意思出席會議,板著面孔坐在那裡,你看如何?」
    「這樣的話,大家就心裡有底了,也都放心了。」
    「胡說八道!這樣一來,大家都嚇壞了,反而不敢說真心話了。」
    「哦。」
    「你難道沒有發現,戰爭一開始,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氣。既然揭開了戰事的蓋子,就必須身先士卒。開戰之前不必吆喝,不必虛張聲勢,最重要的是弄清敵我力量。」
    「恕在下愚鈍。」
    「以沒有實力的人為目標,天下再也沒有如此愚蠢的做法了。這種錯誤的計算,必然會導致失敗。因此,今日我才不出席,讓直政與忠勝來估算大家的力量。」
    「哦,在下真是愚鈍。」
    「為了了解事實,我才特意從江戶來到小山。」家康雲山霧罩一番,笑了,「你把二人叫來,自己最好也在旁邊聽聽。」
    永井直勝立刻去叫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心中仍疑惑不已。毛利氏的吉川廣家不動聲色表明願做內應,卻又說不能把秀賴作為敵人。那些跟隨家康東征的、曾受豐臣恩典的諸位大名當中,想藉助家康力量來謀求秀賴安泰的,亦並不在少數。儘管如此,「石田與大谷謀反」這種說法仍有些陌生,但卻容易讓人產生深刻印象。其中含有幾分詼諧,幾分侮辱,既準確地挑明了此次戰事的性質,又完全表明了家康的心態。
    為此,西軍小題大作所謂「內府罪狀」、「為了少君」云云,都顯得甚是滑稽,異常可笑。在檄文上署名的人,如長束正家和增田長盛,竟與家康暗通款曲。事情本無如此嚴重,敵人卻頗為誇張地擺出一副威脅的樣子,儼然一個哇哇大叫的毛孩子。
    而且,無論毛利還是宇喜多,都不過是傀儡,是無足掛齒的小人物,這個說法真是妙不可言。當然,秀賴年幼,斷不可能與此事有關。這也是盡人皆知的事實。這樣一來,這場戰事就只能是「石田與大谷的叛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加盟他們的人無非是些不辨是非的浮萍。更重要的是,家康早就洞徹了這一切,只要他們改悔,不但既往不咎,還會包容他們。從這層意義上說,這句話隱藏著勸降之意。
    聽家康口吻,這次到小山來的目的,也並非單為了與上杉開戰。那麼,家康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永井直勝依然沒弄明白。
    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來了,直勝帶著二人來到家康面前。此時家康正和本多佐渡父子及神原康政熱烈談論。
    小山主陣坐落在小山驛站西北的小山秀綱城址上。秀綱於天正十八年同北條氏一起敗亡,城池遂變成了廢墟。為了應急,家康讓人把廢城簡單地修理了一下,進入背對本城的一隅。為了召開會議,他還讓神原康政搭建了一座二十四尺見方的大廳。隨著秀忠、秀康等人的到來,諸將也陸陸續續騎馬趕到大廳。
    看到忠勝和直政,家康停止說話,轉向二人:「聽說真田安房守父子來到犬伏之後,又折返回去了。」這句話與其是說給直政聽的,毋寧是故意在向本多忠勝發問。
    忠勝神情嚴肅道:「其中必有緣由……」他試圖辯解。到目前為止,聽到兩面的騷亂傳聞之後,慌忙撤回去的只有真田父子。並且,真田安房守昌幸嫡子信幸乃本多忠勝女婿,故忠勝心中定也苦悶不已。
    家康輕輕打斷忠勝:「我並無責備你的意思。真田父子撤了回去,這隻能說明石田如何煞費苦心拉攏同夥。另,這說明真田父子所得的俸祿甚少。」
    「在下日後一定會……」
    「你莫要太自責。這也是事實。今日我不打算列席了。」
    井伊直政頗為詫異:「大人不列席,會議還有何意義,大人究竟是出於何種考慮?」
    「直政、忠勝,我要你們二人仔細聽好眾人的意見。」家康一臉嚴肅,「今日我想請二位做我耳目。大家若有什麼意見,你們就好生聽著。若沒有意見,過兩三日再商議。」
    「話雖如此,可是,上杉已完成布陣。直江兼續率領一萬兵力從南山口進到下野,集結到了高原,本庄繁長與其子又勝率領八千人馬進入鶴生、鷹助。安田能元、島津昔忠進入白川,市川房綱、山浦景國進入關山……景勝自己也率領麾下的八千親兵與六千後備出了若松城,向長渭進發。大敵當前,我們不可把布陣於喜連川到白澤之間的眾將領一次次召集起來開會議事。」一旦話題離開了真田父子,忠勝立刻變得雄辯起來。
    家康點頭稱是:「你說得絲毫不錯。而且,敵人並不是只在我們眼前。種種跡象顯示,最上義光極有可能也加入景勝一夥,西面的騷動也有逐步蔓延的趨勢。所以啊,我們務必保持鎮定。」
    「大人想對諸將交代的話是……」為防止話題轉移,井伊直政插上一句。
    「我正要說。最為重要的戰事就要開打了。請二位告訴大家——京坂一帶的騷動,正如事前我所料,乃石田和大谷二人謀反,目前他們還聲稱是為了少君。況且,諸將妻小若在大坂,擔心煩悶是人之常情,既如此,不如請他們暫時回去。」
    在座之人都像凍僵般陷入沉默:此次的家康,怎麼與從前截然不同?在腹背受敵的嚴峻局勢下,他居然說出這等話來?明知於自己不利,還是一一把來自西面的消息通報諸將,這樣做已然讓人大出意料,現在更變本加厲,讓大家都回去。這究竟是不是家康的真心?若非真心,家康連對親信都絲毫不透露心思,也未免多慮。
    正在大家提心弔膽、大氣也不敢出時,家康又若無其事說了起來:「即使是誑言,他們也是為了豐臣氏。這樣一來,諸將也難以違背命令。如我對他們說,即使要眼看著妻兒老小被殺,也要為家康效命,我心裡會頗為不安。亂世之中,今日是朋友,明天為敵人,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故,若諸將掛懷家人,就請趕緊拔營起寨,返回大坂,即使與石田結成盟友,家康也絲毫不會懷恨。」
    「大人!」直政忍無可忍,大聲嚷了起來,情急之下幾欲跳起。難道家康是年老昏聵,發瘋了?
    「你等莫要著急。這次,家康絕不想打一場只有軀體沒有靈魂的仗。你們聽著,誰想撤兵,悉聽尊便,我絕不阻攔。而且,我早已讓人在領內準備好了住宿、糧秣,請他們放心使用,儘快西返。我出席這次會議,諸將會拘泥於人情,甚至會感到苦悶。因此我故意躲開。希望二位懇切地告訴他們,請他們不要誤解,想回去的立刻可以返回……」
    這既非家康的策略,也非狂妄之言。這是家康歷經六十年歲月、嘗盡人間疾苦后的一片赤誠之心……
    「大人,」忠勝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擔憂,問道,「這是您的真心?」
    「你是這麼想的?」
    「這若是大人的真心,眾人一旦四散,大人將如何應對?」
    「忠勝,我若只靠陰謀詭計,焉能活到今日!」
    「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但一個連自救都不會的人,神佛會幫助他嗎?」
    「你說得沒錯。我所做的便是自救。德川家康已然盡了人事。我方才所言也是我必須盡的人事。對於一個根本無心打仗之人,你硬是讓他上戰場,結果又會如何?想去的儘管讓他去好了。德川家康順應天意。昨日的德川家康已然亡了,今日乃是新的德川家康。」
    本多佐渡守顫抖著哭泣起來。
    最近,本多佐渡守正信似才真正明白家康。先前的正信並非這樣,他總是恃才傲物,這既如明智光秀,又似松永久秀。恃才之人本免不了生出叛心。但正信的桀驁之心逐漸消失,卻完全是受家康感化的結果。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沒有得到該得的報償時,就會生起不平和反抗。明以為自己強人一頭,卻久居人下,還有比這更不幸的人生嗎?三成便是因此而心生扭曲,但此只能歸結於他的心虛及自卑……這是正信最近以來的心得。
    正信卻未從家康身上發現此憂。太閣在世時,家康認真輔佐,現在他是順應天意以盡人事。換言之,家康不是以人為敵,而是以天為敵,以神佛之心照拂天下。
    「請恕在下淺薄愚鈍。在下終於想開了,確應請兩位大人直接轉達於諸將。」正信擦了一把眼淚,有些羞色。井伊直政也點頭稱是。
    「看來,這是大人迫不得已的決定。」
    「是啊。」神原康政回頭看了一眼本多忠勝,道,「若諸將都因此而西上,那不就只剩下我們這些人了嗎?」
    「不,不會。聽了大人方才之言,諸將必都振奮不已,甚至激動得長淚直流。這樣的話,勝負已決出。」
    佐渡守正信又謹慎地嘟囔起來:「石田和大谷之輩硬是把那些有意跟隨大人出征的人給拉了過去。而大人卻寬宏大量,讓跟隨至此的諸將照心意決定去留。你想想,世上難道還有如此不明賢愚、連其間的差別都看不出之人?沒有!」
    「有理,這麼一說,他們想不同意也難。」就連冥頑不化的本多忠勝也似領悟了。
    「這樣一來,大家就都不會回去了,東軍與西軍的鬥志,也就截然不同了。西軍是強拉硬拽的烏合之眾,我們則是志同道合的百萬雄師。」
    「是啊,大人遵循的是神佛的意志。」佐渡守正信飛快地看了家康一眼,家康依然沉默無語。
    「對。就這麼決定了!」井伊直政大聲道,合上扇子,「今日議事就以大人的意見結束。願意留的就留下來,改日再舉行會議,討論究竟是先討上杉,還是先伐石田……」
    在井伊直政的帶領下,重臣們向依然飄溢著松木清香的大廳走去,房裡只留下了家康和鳥居新太郎二人。
    「新太郎,此時,你父親一定正在伏見城那邊浴血奮戰。我都聽到殺聲陣陣了。」
    「大人!」新太郎忍耐不住,向前探出身子,「父親早就作好最壞的打算了。無手右衛門已將事情經過都詳細告訴了在下。但是,在跟隨大人前來的諸將之中,究竟有無人會拔營西返,投奔石田?新太郎最擔心的還是此事。」
    家康閉著眼睛微微搖頭:「家康也不清楚這些。但是,莫要擔心,新太郎,直勝很快就會來報告。」
    二人的話就此中斷,房內陷入靜默,新太郎惴惴不安。跟在眾人身後進入大廳的井伊直政更是憂心不已,十分迷惘:家康寬宏大量,諸將果真能明白嗎?議事會不會陷入混亂?
    果然如事前所擔心的那樣,當井伊直政說到大家可以自由拔營起寨時,諸將明顯有些動搖。淺野幸長、福島正則、正則之弟正賴、正則之子正之、黑田長政、蜂須賀家政之子豐雄、池田輝政、輝政之弟長吉、細川忠興、忠興之子忠隆與興秋、生駒一正、中村一忠、中村一榮、堀尾忠氏、加藤嘉明、山內一豐……仔細一看,全都是豐臣舊臣,他們非德川家嫡系,心中當然會生起波瀾。就連那些德川氏的譜代大名,也深感意外,無人應聲。
    「若是為了少君,諸將也難以違背命令……」
    聽到這裡,諸將無不愕然,譜代大名們更睜大了驚奇的眼睛,不久之後就深深垂下頭。但是,當從家康不列席的理由,說到家康保證大家安全撤退時,眾人的態度發生了轉變,還有人甚至聽得眼眶發紅。
    「想必大家都明白了。此次騷亂元兇,不消說便是石田與大谷二人。儘管如此,他們的火燒得也太大了。若讓在座各位產生背叛豐臣家的感覺,我家大人亦於心不忍。正因為擔心這些,我家大人才以大義為重,讓諸位自由決定去留。希望諸位能夠體諒我家大人的一片苦心。」
    井伊直勝話猶未落,一個人大喊了一聲:「先等一下!」
    是藤堂高虎,他向前探出身子,「方才有幸聽聞內府的肺腑之言,事已至此,離內府而投靠石田,為何還要來這裡?一言蔽之,藤堂高虎絕無二心!」
    聽他這麼一說,福島正則使勁用軍扇敲打著地板,接過話茬,道:「藤堂大人說得好!此次事件,完全出自石田的卑鄙野心。別人如何我不管,到了這個時候,福島正則絕不會因擔心妻小而踐踏武士道義。只要內府大人尊奉太閣遺命,擁立少君,我便甘願為內府肝腦塗地!」
    福島正則的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眾人紛紛開口:「我也與左衛門一樣,堅決擁護內府。」
    「我豈能落於人后?」
    「事已至此,還有何二心?」
    眾人平靜下來之後,黑田長政才開口說話。其實,他早就造訪了福島正則,二人已約好,無論家康說什麼,也要堅決擁護。「各位的意願現已甚是清楚了。正如福島大人所言,時至今日,我們為何要甘拜石田下風?我們若還有武人骨氣,就當與內府共存亡。」
    其實,長政算計的是家康取勝還是三成取勝,家康若無信心,斷不會說出這等話來,況且家康並未說要與秀賴為敵。
    山內一豐也很是鄭重地表示忠誠:「井伊大人,在征討京坂時,我要把掛川的全部人馬一個不剩全都帶上。故,我想在騰空居城之後,請內府從貴家臣當中挑一個,入住我的小城為我看家,無論是誰都可。總之,今後我完全聽從內府調遣!」
    看到眾人一一表明了決心,此前默默觀望的細川忠興最後神情莊重地作結:「沒有一個人願意退出。永井大人,把這個結果轉達內府吧。」
    永井直勝立刻站起身,出廳去。
    大廳里悶熱不堪,外面的陽光卻更是灼人。永井直勝頂著炎炎烈日,急匆匆往家康住所趕去。
    居然無一人要回去!永井直勝激切不已。家康從一開始就看透了,而自己此前的擔心,只說明了自己的不成熟。
    家康自始至終都是一片真心,正是這種真心,才終於讓眾人都拜倒在他膝下。儘管如此,得知結果之後的家康,究竟會是什麼表情?
    「大人。」直勝進去,見家康還倚在扶几上,似在沉思。
    「怎樣了?」家康抬起臉,隱隱帶著一絲擔心。
    「無一人說要拔營回去。最先開口的是藤堂高虎,接下來是福島、黑田、山內等人,大家都表明了決心,要堅決擁戴大人。」
    「哦。」
    「最後,細川忠興又確認過,在下便趕緊過來稟報。」
    「不過,現在還不能高興得太早。」家康忽然壓低了嗓門,站起身。這句話既不像是說給直勝,也不像是說給他自己聽,「具體情形,路上我再問你。既然決定下來了,我也不能不去道聲謝。」他臉上顯出一副悠然的表情,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藤堂第一個,福島第二個?」
    「正是。福島大人說,只要大人不見棄少君……」
    「我明白。那麼,掛川的山內一豐如何說的?遠州可是壓制東海道的關鍵啊。」
    「山內說,若大人西上,他將率領全軍一同前往。就請大人隨意選一個人幫著看管居城,並希望一直到戰爭結束。」
    「一豐是這麼說的?」家康打開扇子遮住陽光,旋又壓低聲音,「好,我待會兒要和新太郎一起去。你先走一步,告訴直政,我要露一下面。」
    「遵命!」永井直勝彎著腰跑了出去。
    家康回頭看了一眼手捧大刀的鳥居新太郎,道:「大家都辛苦了,天也挺熱。」
    鳥居新太郎神情莊重地施了一禮,微微歪了歪頭。對他來說,最近的家康愈來愈難以看透了。
    大廳里的諸將一聽說家康要來,都不約而同正襟危坐。家康的身影出現在直政旁邊,眾人忙空出一塊地方以為上座。
    家康挨著直政坐下:「方才聽說了諸將意願,家康不勝感激。」他鄭重地躬下身子,施了一禮,「本打算不露面了,可不來向大家表示謝意,實在過意不去。既然諸位都願意與德川氏一途,戰事就一刻也不能耽誤了。故,我想立刻與諸位商議:究竟是直接攻入會津,再向京坂進發呢,還是先放棄會津,立刻西進?」
    永井直勝忽然笑了,旋又慌忙板起臉。家康說過:現在高興還為時尚早。
    「末將想談談看法。」福島正則第一個開了口,「這次事件,上杉不足為道,石田、大谷、宇喜多的叛亂才是根本,應先捨棄會津,迅速西返方為上策。不知內府大人意下如何?」
    家康使勁點點頭,看向細川忠興。
    細川忠興忙道:「在下也贊成福島大人的意見。當下不西進,被迫加盟西軍的人就會不斷增加。」此時的忠興不但已得知了失去夫人的消息,還知父親正在丹后苦戰。
    「贊成先討伐上方的人請舉手。」直政道。
    除了譜代大名,諸將一致贊成,並且,福島正則還補充道:「實際上,剛才掛川山內大人也已明言,他願意率領全部人馬出征,居城就先交與內府家臣打理。這種做法使雙方都放心。對於這種提議,正則完全贊成。清洲乃必經之處,請內府儘管使用,早早西上。」
    正則發言活躍了氣氛。先西征,就要確保主幹道上的城池安全。
    「多謝!」家康又躬身施了一禮。此時他已然不用多說一言了。儘管那些曾受豐臣恩典的大名們都已表明了對德川的忠心,但僅憑一句話,還不足以安心,這是戰事常識。但目前又不能提出交人質,否則,此前的一片真心就成了謊言。正因為意識到這些,山內一豐才首先提議,福島正則也提出讓家康隨意使用居城。把自己的居城交給別人打理,這顯示出的是無比的信賴,豈是交出人質可比擬的?
    繼正則之後,駿府城代中村一榮、濱松城堀尾忠氏、吉田城池田輝政、岡崎城田中吉政等人也都竟相效仿:「我的居城也請內府使用。」「我的城池內府隨意使用,我還備足了糧食。」「我的城也請內府自便。」
    不戰而止兵戈,方為絕妙謀略。駿、遠、三,尾張的清洲,一時間被家康盡握手中,家康已被諸將視為完全值得託付的巨峰。
    「那麼,家康便聽從大家的意見,首先西征。」家康泰然道。就這樣,會議決定了天下大勢,剩下的便是如何讓上杉罷兵。
    家康令人端出酒饌,再次把事情交給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打理,自己出了大廳。永井直勝、奉多正信、鳥居新太郎跟在身後,個個臉色泛紅。在他們看來,一切都如主公預計,真似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在支配。
    「佐渡。」到下處入口,家康回過頭。正信慌忙站住,只聽家康道:「你看留下誰來監視上杉好呢?」
    問題太突然了,正信沒反應過來。
    家康又問:「我問把誰留下來看著上杉為好。」
    「這……在下以為,再也無人比結城秀康大人更合適了。」
    「哦。那麼,趁他還未回去,趕緊把他叫過來吧。」
    這一日,結城秀康也從宇都宮城趕來,列席了會議。
    「遵命!」本多佐渡折回去叫秀康,心中卻有些怨氣。家康的回復這麼快,說明心中早就決定好人選了,饒是如此,卻還故意問他。
    永井直勝則認為這簡直就是「行雲流水般的決斷」,越發感嘆不已:「大人,我們要勝利了。」進入房中,他仍興奮不已,忍不住道:「看來,神佛都在幫我們。真是不同尋常的運氣啊!」
    家康冷冷道:「現在高興還為時尚早!」
    「啊?」
    「我們才到清洲,到大坂還需過美濃、近江。再往前便是戰場了,山城、大和、和泉、河內諸地,可都是敵人的地盤啊。」
    直勝不禁呆住了,撓了撓鬢角。家康臉上淡然,沒有一絲興奮,他恐覺得自己只是得到了應得的東西。
    未久,結城秀康與本多正信結伴而來。秀康沒有鼻子。有人說,從作為秀吉養子繼承了結城家業那時起,他就頻頻出入妓院,不意染上了花柳病,連鼻子都掉了。也有人說,是因為他對自己的放蕩很是不滿,遂割掉了鼻子。總之,與弟弟秀忠不同,秀康貌丑性烈,堪稱一員猛將。當初石田三成被七將追殺,最後不得不逃到伏見城求救時,秀康就曾奉家康之命把三成護送回領國。當時,秀康甚是不滿,道:「救了他,便是養虎遺患,縱虎歸山。」當他得知三成趁著父親不在起事謀反時,又道:「若不立刻西上剿滅亂軍,必落為笑柄。」總之,他極力主張西征。
    「父親大人!」秀康來到父親面前,慷慨激昂道,「大致情形,佐渡守已跟孩兒說了。秀康從來未想到會留在此地。孩兒只想做討伐三成的前鋒,請父親改變主意,成全孩兒。」
    直勝不禁一怔。一切本來都那般圓滿,可眼前的父子二人眼看就要爭吵起來。
    「秀康,你不厭上杉?」
    「西征為先,孩兒必須做父親先鋒。」
    「那麼,你推舉誰?」
    「推舉?」
    「代替為父,代替你,打敗景勝。你覺得誰最是適合呢?」
    家康心平氣和反問了一句,一臉嚴肅靠到扶几上,「征西大帥是為父。但當景勝發現我西上之後,定會動兵。即使景勝不動,一直與三成暗通款曲的直江兼續也不會坐視不理。這樣一來,佐竹義宣也會隨風動起來。那麼,你覺得能夠完全壓制這些對手的還有誰,秀康?」
    秀康不禁狼狽起來。留下來壓制上杉,一般人還真的無法勝任。若是用一將來統率全軍,此人不是自己就該是秀忠,此外再無別人……秀康正想到此,又聽家康平靜道:「我不能留下來。你別怪我發牢騷,我又想起你的長兄信康。若是信康還活著,此種時候,他自會為我牢牢壓住陣腳,讓我毫無後顧之憂。秀忠和我一起西上,人們自會說,家康父子來了,這會大大鼓舞士氣。但秀忠現在力量不足,實戰經驗亦不足,景勝和直江山城斷不會把他放在眼裡。」
    「父親大人!」
    「你莫要急,你必須考慮清楚。此人須要有足夠的威嚴,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與敵人一決雌雄。有這樣的一個人駐在此處,景勝的鬥志便會大打折扣。景勝原本就無多大野心,不會像石田那樣覬覦天下,他亦不會主動前來挑釁。」
    「但是……」
    「懷有野心的不是景勝,而是直江山城。但這種野心也是鼠目寸光,只是為了個人的盤算。家中有人反對,他就不能強行起兵。因此,問題的關鍵在於我方留守主帥人選。主帥是一員猛將,上杉便絕不敢在我西返時打江戶的主意。在此期間,我便會完成征西大業,再揮師東下。」
    秀康正要插話,家康又輕輕止住他:「因此,你最好給景勝修書一封。就說,儘管秀康年輕,但也是太閣與家康之子,決心代替父親隨時恭候大駕云云。在敵人渡過鬼怒川之前,要按兵不動,嚴密監視敵軍動靜。敵人自誇武力天下第一,不敢丟失顏面,所以他們十有八九不會輕動。但一旦我軍主帥被他們看扁,情況就截然不同。石田必然努力煽功他們起兵,他們起兵,西軍也會振奮起來。如此一來,局勢就大變了。如此重要的職責,究竟讓誰來擔當為好?」
    秀康死死盯著父親,敬服不已——父親早已下決心讓他留守江戶了。他大聲道:「父親大人,秀康願意留在這裡。秀康在,便定會擋住景勝!」
    「這方是孝順兒子。」家康發紅的眼裡噙滿淚水。
    雖然嘴上說滿不在乎,真正要阻擋上杉氏的進攻,卻是命懸一線,家康對此再清楚不過。戰爭千變萬化,就連家康自己,生死都難以預料。「流眼淚會影響士氣。」儘管也在自責,他心中的擔憂卻怎麼也控制不住。戰爭的罪孽總是不能消除,給眾生帶來無窮的災難,自己和兒子也要涉險,他只盼總有一天能苦盡甘來……
    「看來還是你明白為父。」儘管嘴上鼓動著秀康,可家康心裡卻很是悲涼。他一生經歷過無數悲歡離合,但仍不由自主落下淚來。戰事與死亡總是拴在一起。即使秀康能夠活下來,家康也未必就能保證一切安泰。年輕的秀康無法理解的恐怖與感慨,在家康心裡翻湧,本多正信也在一旁簌簌落淚。
    「這才像我兒。這是一場關乎天下能否太平的戰事!你是統帥,好樣的!」
    「明白。能得父親另眼相看,孩兒很是高興。」年輕氣盛的秀康現在還體會不到生命的殘酷。
    「佐渡,把那套盔甲給秀康。」
    正信忙催促板坂卜齋把裝盔甲的箱子從庫中搬了來。
    「秀康,這身盔甲就給你了。這是為父從年輕時一直穿用的盔甲,迄今為止還沒有穿著它吃過一次敗仗,它是幸運之甲。你穿上它指揮三軍吧。記住,萬不可輕舉妄動。但敵人若渡過了鬼怒川,就絕不要輕饒了他們!好生把我的囑託記在心上。」
    秀康呵呵笑了。對他來說,比起肩上的重擔,他對父親的盔甲更在意。父親連盔甲都準備好了,嘴上卻還說著「究竟留下誰好」,真是可笑。秀康笑道:「多謝父親大人,孩兒收下了。」
    退回到走廊,正信還在勸說秀康:西軍乃烏合之眾,上杉才是強敵……
    「我知道。我怎麼會讓景勝那廝看扁?景勝膽敢越過鬼怒川,我便讓他片甲無歸!有此氣概,景勝敢不撤兵?他一旦撤兵,我就一舉殲擊他們。」秀康昂然道。
    宇都宮本城由秀康和蒲生秀行守衛,二道城由老練的小笠原秀政負責,三道城由里見又康把守,兵力合約兩萬。
    東面的防守就此決定下來。剩下的就只是豐臣舊將何時拔營了。家康把時間定於七月二十八午時。在此之前,只讓將領們在小山最後一次碰頭,之後直接西上。
    慶長五年七月二十八,從早晨起就下起了大雨。大雨之中,人們再次聚集到小山。由於各部已先行出發,冒雨集中到此處的人只有那些馬前護衛。
    以福島正則為首,池田輝政、淺野幸長等人只持長槍一柄,隨身印籠一兩個,外加步卒十餘人,均是輕裝上陣。顯然,這次的會也無甚大事可議。眾人只是互相打個照面,照先前誓言,回到自己居城,為迎接家康作準備即可。
    家康當然沿著東海道前行,秀忠則順著東山道前進,至於正準備東進的前田利長,家康則令其停止向會津進發:只是邊打擊沿途西軍,邊到美濃、尾張會合。另,家康命水野勝重先返回刈谷城繼承家業,之後,再在西三河至東尾張、伊勢一帶巡視,密切監視伊勢、伊賀諸城主動向,一旦發現形勢不對,就立刻密令柳生宗嚴之子宗矩返回鄉里,相機行事。
    西征的準備已一切完畢,可家康卻遲遲不從小山出發。大雨一直從二十八日下到二十九日,諸將只好各自踩著泥濘回去。
    平靜地送諸將回去之後,家康又認真地關注起景勝,不,更確切地說,是觀察起直江兼續和佐竹義宣的動靜來。儘管早已布置好對付二人的一切,但他們是否會提早讓此次的騷動擴大,關係甚大。
    到八月初四晨,家康方從小山出發,乘小船逆古河而上,讓人把栗橋切斷之後,直奔江戶,隨行只五六艘小船。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6
第303章 大軍無魂


    德川家康悠然趕往江戶的同時,在大坂城西苑,石田三成正死死盯著眼前展開的地圖,彷彿要把面前的地圖吃下肚去。他心上有如壓了一塊巨石。
    戰線被不必要地拉長了。三河以西本來可以完全掌握在手中,卻有很多地方星星點點留下了殘敵。距離京城不甚遠的近江大津,京極高次竟始終不肯屈服。丹后田邊,細川忠興之父幽齋亦頑固地死守城池。駐守尾張清洲的福島正則,看來已完全倒向了家康。本應與三成同途的前田利長已調轉兵鋒,眼看就要攻到大谷刑部領地。
    成功並非沒有,便是將岐阜的織田秀信拉攏了來。若福島正則迎家康入清洲,再對秀信發起進攻,則又不能令人安心。秀信乃信長嫡孫,即是曾被秀吉指定繼承織田氏家業的三法師。三成派家臣河瀨左馬助到秀信處,費盡口舌,使盡手段,方將其釣到手中。
    「你支持內府,會有何好處?尾張原本就是織田發祥地,你若加盟西軍,石田大人保證,定會把美濃、尾張二地交還與你。」三成讓河瀨左馬助帶話。
    秀信勉強答應,但老臣中卻有大半反對。木造具正、百百綱家等人一見事已如此,立刻投前田玄以而去。前田玄以曾受信長子信忠之託,答應終生輔佐秀信。前田玄以料定三成必敗,已謊稱有病,撤離大坂,隱居到了京都。
    在京都見到織田老臣們,玄以勸道:「此事差矣。照此下去,織田氏危。務請織田大人斷絕與西軍的關係,歸附內府。」
    織田老臣頓時不知所措。
    而在之前,三成早就特意把秀信邀請到佐和山城,贈送了大量的黃金和名刀,贏得秀信歡心,然後讓其寫下誓書。但依靠此種手段拉來的盟友又怎能讓人安心?
    更讓三成不安的,還是已被推為西軍主帥的毛利輝元。三成總覺得,只靠安國寺惠瓊的一句空話,並不能完全放心。首先值得懷疑的,就是其同族吉川廣家。廣家素有毛利元就再世的美名,在毛利氏也是足智多謀、極富聲望的將才。最近他頻頻到輝元處,暗暗向輝元進諫。
    家康西上時,不用說,三成必然要在濃尾平原上迎敵。為此,無論如何也當把清洲的福島正則拉入自己陣營,但是,從七將事件時起,正則就急速遠離三成,向家康靠近,現已成為一個勁敵。這樣一來,在鞏固岐阜的同時,還必須向伊勢派出軍隊,切斷清洲與家康之間的聯繫。只有成功切斷了二者聯繫,讓西軍主力進入岐阜城,對家康的多處騷擾才會起作用。
    然而,在指揮作戰的人選上,卻又面臨諸多困難。宇喜多秀家儘管身為大老,但缺乏威嚴。小西行長亦非將才,島津義弘最近更讓三成放心不下。故只能請毛利輝元出山。但輝元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甚是暖昧,其原因乃是毛利一族重臣的牽制,三成對此心知肚明。
    三成想讓深得輝元信任的安國寺惠瓊為說客,千方百計說服輝元,若有可能,讓輝元把毛利一族的其他勢力派往伊勢,剩餘的人馬則兵分兩路,從岐阜和伊勢兩個方向向尾張進發,與家康對峙,以尋勝機。為了毛利氏的存亡,輝元必與家康決一死戰。
    正在此時,一名手下來報:「大人,增田大人前來造訪。」
    三成鬆了口氣,把視線從地圖上移開:「我已恭候他多時了。快快請進。」
    「是。」手下剛退下去,增田長盛便急匆匆走了進來。
    「結果怎樣?」三成問道。
    長盛搖了搖頭,「有些麻煩。」
    增田長盛在與三成商量之後,現正頻頻派使者前往織田常真處,希望能拉攏常真。織田常真人道即信長次子信雄,乃岐阜秀信叔父。三成之所以邀其入伙,除了他乃信長之子以外,還有兩層意圖:一是利用他在岐阜的影響,二是利用他對伊勢諸大名的號召力。三成讓使者假稱是秀賴命令:「緊急召集舊部,討伐內府。現謹贈黃金一千錠以為軍費之用,戰事結束之後,便賜尾張全境。」
    尾張只有一個,三成早就與秀信約好,要把尾張贈與秀信,現在對常真人道也作了相同的承諾,其心機由此可見一斑。先時,人道欣然承諾,難道現在又出了什麼岔子?三成額上青筋暴起:「什麼麻煩?常真人道老實巴交,他不早就欣喜若狂了嗎?」
    在三成嚴厲的質問下,長盛悄悄用手擦了擦汗:「或許是我的疏忽大意。」
    「你的疏漏?到底怎的了?」
    「大人讓我為他籌集一千錠黃金。結果,人道就像貓見了腥物,立刻派人前來取金子,我便先交給了他們一千錠銀子。」
    「一千錠銀子?」
    「是啊,不打開金庫,黃金到不了手啊……」
    「住口!」三成大喝一聲,悔恨交加。在這個節骨眼上讓盟友不快,必會讓聯盟產生裂痕。分明說好黃金一千錠,卻交給對方白銀一千錠,這不是耍弄人嗎?真是糊塗之極!
    「我們所做的一切,絕非是為了私心,全都是為了豐臣氏。」
    若是別人,三成定會將其罵個狗血噴頭。但長盛這麼一說,三成再也罵不出口了,只是喃喃道:「你給了他……一千錠白銀?」
    「是。結果,人道與越前大野城主織田秀雄商量了一下,回話說還得再合計合計……」
    三成嘆息著打斷了長盛。事已至此,再怎麼責罵也無濟於事了。「不過,那些白銀也並非全然無用。他既然接受了我的銀子,即使不與我結盟,起碼也不會與我為敵。常真人道之流不必掛懷。但有一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大人指的是……」
    「毛利輝元。毛利能否率先出征,將是決定這次戰事成敗的關鍵。」
    「那倒是。」長盛彎下腰悄悄看了三成一眼,擦了擦冷汗。
    「話雖如此,可我們也不能硬逼著他出征啊。你趕緊把惠瓊叫來,讓他好生去說說需要的話,我得親自出馬。」
    長盛怯生生問道:「有無秘計之類要授給惠瓊?」
    最近,三成覺得自己越來越膽小了。同說服大谷刑部少輔時相比,膽魄已大不如前。那時的他激情滿懷,彷彿中了魔。他一直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天下一分為二,與家康對抗。進展順利的話,不定還能戰勝家康。有一段時日,他甚至覺得,勝利已在向他招手。一切都照算計好的那樣,毛利輝元被成功誘出,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那邊也把火點燃了。只是,那把火卻沒有像他預計的那般,蔓延成熊熊烈焰。
    毛利輝元態度曖昧,宇喜多秀家又不頂事,總讓人不放心。並且,上杉那邊也不像要進一步採取行動的樣子,小西行長亦逐漸被領內的事攪得焦躁不安。因為與小西的領地接壤的加藤清正、黑田如水,都在自己的領內虎視眈眈,盯著小西這塊肥肉。
    三成覺得,從心底里可以信任的,除去大谷刑部和安國寺惠瓊,再無別人。前田玄以已完全離他而去。淺野長政本當對家康抱有怨恨才是,卻讓兒子幸長隨軍東征,已徹底變成了敵人。眼前的增田長盛和長束正家,雖然文才出眾,但若帶兵打仗,卻連凡人都不如。而他們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些,暗中不時向家康獻媚。
    若說起善戰之人,當數島津、長曾我部、小早川之輩,但他們之中哪一個會把身家性命都賭進去,誓死與家康一戰?其實也難怪,這次的主謀者乃石田三成,其他人無非都是他掌中的玩偶。問題在於,雖為主謀,三成卻無法直接作為主帥推進戰事。德川家康則完全是大軍脊樑,是指揮者,手握權柄……
    儘管三成已感到長盛話中有些怨怒,但現在他連這些都懶得說了——一旦得罪長盛,那還得了?
    三成故意使勁點頭,讓長盛去請惠瓊。事到如今,就是逼迫惠瓊,也要讓毛利把身家命運都給賭上,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輝元絕無其祖父元就、叔父小早川隆景那般萬人景仰的賢德,但能與家康比肩的,普天之下似再無別人,而能夠說服輝元的人,唯安國寺惠瓊。
    長盛把安國寺惠瓊請來之後,三成便把長盛打發了下丟。
    「今日三成要與大師進行一場賭上性命的較量。」三成笑道。惠瓊看了三成一眼,也笑道:「大致情況,老衲也猜到了。老衲早有準備。有話請直說吧。」他神態自若。
    「既然大師心中有數,三成就不拐彎抹角了。」三成的目光立刻變成了利刃,向惠瓊靠近一大步。安國寺惠瓊依然面帶微笑。
    傳說很久以前,安國寺惠瓊便是一個怪僧,已故太閣還是羽柴筑前守時,他就曾大膽預言,秀吉乃是「掌管天下的貴人」。如今,這個傳說又變了樣,說已故太閣是藤吉郎時,他就在三條大橋橋畔遇見了秀吉,說「此人有奪取天下之相」。也即是說,太閣還在凄慘落魄四處流浪時,他就已預料到太閣的前程了。他比已故太閣尚小三歲,早年所云純是信口開河。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一心向佛的僧人。他野心勃勃,甚至讓黑田如水都穿上了法衣。
    「信長的時代頂多堅持三五年。天下大權明年就回歸朝廷了。其後,國家又將破散,重整河山的大業,非藤吉郎莫屬……」
    這是信長流放足利義昭時,進京的惠瓊家書的一節。從那個時候起,惠瓊就密切關注著普天之下,誰將執牛耳。後來,信長在本能寺遇難,惠瓊幫助秀吉實現了與毛利的議和。他一面謀求在毛利氏內部的地位,一邊向秀吉大肆獻媚。如今,他已領有安藝六萬石的安國寺,同時,又身兼京都東福寺住持,口中頌著佛經,打著慈悲為懷的幌子,不斷干預軍政,且自詡為明世事者。
    面對三成咄咄逼人的鋒芒,安國寺惠瓊道:「老衲猜到,大人是想讓毛利大人出陣吧。」他來了個先發制人,輕笑不止。
    三成繼續道:「大師可是中國地區武田一族宗主啊。」
    「不錯,老僧雖為武田後裔,但已身歸佛門,老衲如今乃安國寺、東福寺住持。」
    「哈哈,這些三成已知。天文十年三月,武田兵部大輔光廣公遭武將陶晴賢和毛利元就進攻,在金山城白盡而亡。大師乃光廣公之遺孤啊。」
    「治部大人怎的提起了這些世俗之事?」
    「不知為何,便想起這些。甲斐源氏的武田信光在承久之亂時立下軍功,被任命為安藝之守。既出身正統,也無怪乎有那般傳言了。」
    「傳言?」
    「安藝原本就是武田氏領地。但輝元祖父元就公,即是大師的殺父仇人……」
    「不提也罷不提也罷。」惠瓊打斷了三成,「那都是些前塵往事了,連老衲都快忘記了,大人還提這些做甚?人無論心胸有多寬廣,卻還有解不開的結。」
    「大師可知最近的傳言?」三成目光如劍,「傳言道,大師為了報仇,特意把輝元拉到我這一邊,便是想讓毛利一族自取滅亡。」
    他壓低聲音,觀察著惠瓊的反應。
    一瞬間,安國寺的表情變得像鉛塊一樣僵硬。三成所言太令他意外了,疑念猛烈撞擊著他的胸口。良久,他才壓低聲音問道:「這是真的,治部大人?真沒想到。不過,老衲乃武田光廣公遺孤,亦是不爭之事。」
    「這……」三成壓低聲音,看了看四周,「儘管知此乃別有用心之徒的造謠中傷,但當這些傳言傳入耳內時,三成還是禁不住大吃一驚。」
    「大人究竟從何人口中聽到這些謠言?」
    「大師自可不必問了。這定是毛利氏人編造的,輝元亦才對出征之事猶豫不決,只是也不能斷定。不過,事情若真如此,大師和三成的處境就有些不妙了。」
    「難道真會有這般謠言?」
    「肯定有!大師您想,都傳到三成耳內了,必是無疑。」三成不動聲色,又念叨了一遍,向前靠了靠,「這些傳言的可怕之處,大師想必也很清楚。」
    「老衲怎會不清?真是無比惡毒的中傷!」
    「是啊。並且,若輝元繼續猶豫不決,局勢必然會對我們愈發不利。另,若我們因此敗北,說不定還會傳出更加離譜的謠言:你看,安國寺早就想和毛利氏同歸於盡了。」
    安國寺閉上眼睛。他並未發現此乃三成的「秘計」。事情太意外了,他毫無防備地中了三成圈套。
    看到安國寺已然中計,三成壓低嗓門:「一旦這傳言流傳開去,世人自會嘲笑大師乃挾國事報私仇之徒。這些傳言不但會毀大師一生清譽,三成必也會被卷進滔滔巨浪,世人定會罵三成乃滿足自己野心的無恥小人。」
    「那麼,大人的意思是……」
    「要想消滅這些傳言,還真相於天下,只有一個辦法,便是讓毛利出征,把先機掌握在我們手裡……」
    此時的安國寺連眼睛都不想睜開了。其實,不用三成說,他已早就計算好了。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一旦戰敗,自己竟然會被評論成這般,他禁不住憤然道:「居然有人向中納言進這等讒言。」
    「當然,我想輝元也不會相信那些事。但一旦敗北,卻由不得人不信。怎樣,大師,為了闢謠,有無促使輝元痛下決心的辦法?只要讓輝元率領全部人馬出兵岐阜,我方勝利指日可待。」
    安國寺惠瓊還在屏息思量。
    三成也在極力控制自己,儘力不發話。若反覆催促,敏感的惠瓊恐怕就會發現,這原本乃圈套。三成把手放在膝上,假意陷入沉思。
    沉默在持續。
    走廊那邊的奉行官邸傳來增田長盛發怒訓斥下人的聲音。三成忽然想笑,他勉強閉了口,咬牙故作嚴肅。
    「治部大人好像對此次戰事的前途深感不安。」
    三成嚇得一哆嗦,難道被這禿驢看穿了?
    「大人不必擔心。」安國寺睜開眼睛,笑了,臉上依然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老衲已看到了未來。」
    「世人說這個陰謀乃是三成、大師和大谷刑部一手策劃的。」安國寺道:「大人曾經說過,若老衲不合作,就要殺掉老衲,老衲才決心合作。其實,事情不止如此。」
    「我明白。」
    「老衲從年輕時起就喜好問卜。因此,卜簽上毛利氏的前途為凶,老衲便絕不會與大人攜手。」
    「哦。」
    「但卜簽上卻是吉,即使主動出擊,也不會落敗。既然毛利氏前途大吉,老衲的吉凶就不用問了。於是,老衲才決定支持大人。」
    三成一直凝視著惠瓊,不住點頭。
    「由於大人向來謹慎小心,也說明這一卦足實可信。故老衲才請大人莫要擔心。無論如何,大人乃是頂樑柱啊。」惠瓊又恢復了先前說教的樣子,「請大人放心。中納言就交給老衲了。但懇請大人,莫要讓他人發現您內中的不安。」
    三成心頭忽然湧起奇怪的感覺。他知道,每當對方採取這種態度時,就說明其心中已有打算,遂悻悻道:「輝元的事,大師有把握嗎?」
    惠瓊用中啟扇輕輕拍了拍胸脯,道:「方才治部大人所道傳言,實在令老衲意外之極。老枘保證,一定能夠立刻闢謠,讓毛利答應出征。」
    「那麼,大師的辦法是……」
    三成追問道。惠瓊將中啟扇立於掌心,作出一副恭恭敬敬問卜的樣子。三成頓時明白,和尚是想利用輝元深信命理鬼神的心思。
    但三成依然一臉憂色。當然,他決非信不過安國寺的手腕。他承認,惠瓊乃是一個有才略有野心的非凡和尚,身上有一種豐光寺承兌與木食上人沒有的武人魄力。正因如此,三成也一再向他施壓,讓他充分意識到自己毫無退路的處境。
    「請不用擔心。」惠瓊又說了一遍,他見三成還在注視著自己,一臉不放心,又道,「把毛利引誘出來的人原本就是老衲。事到如今,不管那些家臣們如何,作為在『內府罪狀』上署名之人,老衲不改初衷。」
    三成這才微微點了點頭,重重應道:「多謝大師。」
    「正如大人所言,毛利也已無退路。無論是大人、毛利,還是老衲,都已拴在同一根繩子上。既然大人都說得那般清楚了,老衲能悟不出這個理嗎?讓您聽到那些莫須有的傳言,真是抱歉……」安國寺一字一句,放聲大笑起來,「大人能相信老衲,多謝多謝,大人亦不必太在意這些,日後還有您費心之處。老衲這就去見中納言……」
    「多謝了。」三成特意把安國寺送到走廊,隨後鬆了口氣,返回室內,重新細看展開的地圖。伏見陷落的消息定已傳到家康耳內……想到這裡,圖上所繪的東海道似傳來陣陣馬蹄聲。
    三成把扇子點住岐阜與清洲,然後又指向大坂。往岐阜的乃美濃大將宇喜多秀家,這是主力,三成自己也必須同行。另有一支,那便是開往伊勢的大將毛利秀元。秀元乃輝元堂弟,是輝元在親子秀就出生之前即已議定的嗣位之人。作為毛利氏之後,在第二次進攻朝鮮時,秀元儘管年輕,但身為大將,有豐富的經驗。除了毛利秀元,吉川廣家、安國寺惠瓊、長束正家、毛利勝永、山崎定勝、中江直澄、松浦久信等人也一同前往伊勢。宇喜多主力進入岐阜城時,便讓秀元進攻尾張……
    決戰之地就在美濃與清洲之間,三成心道。
    地點依然是秀吉與家康曾經爭雄的小牧山附近,但這一次卻是決定天下大勢的決戰。想到這裡,三成胸口隱隱作痛。此次大會戰西軍主帥乃毛利輝元,但幕後人卻是我石田三成……
    再次輕輕把扇子停在清洲城的地方,三成閉上眼睛,靜靜吁了一口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6
第304章 愚鈍使者


    慶長五年八月初四,德川家康從小山出發前往江戶,然後在江戶城休整。
    臨出發前,家康將鳥居新太郎忠政留在了結城秀康身邊。眾人都以為,家康把蒲生秀行和小笠原秀政留下還不放心,才把新太郎留下。可到達江戶第三日,眾人才明白過來。
    這日傍晚,家康在廚下一邊親自煮鶴,一邊與本多正信、板坂卜齋、全阿彌等近臣閑談。正在這時,惡訊傳來:伏見城於八月初一陷落,鳥居元忠壯烈殉城。消息是茶屋四郎次郎和本阿彌光悅通過書函傳來,敘得甚是詳細。家康讀了書函,頷首道:「我必保住新太郎性命,你們放心。」
    「發生了何事?」本多正信並不知書函內容,問道。
    「八月初一,伏見城陷落。」家康滿眼噙淚,撂下這麼一句,匆匆離去。眾人頓時明白,定是鳥居元忠身有不測,家康方才說,必保住新太郎性命。
    「這麼說,大人已預料到會津不會發生大戰,才……」卜齋道。
    「或許是吧。大人確有此意。」正信也一臉黯然,「大人真是宅心仁厚。此行勝過任何佛事。」
    正信深知,元忠與家康自幼親密無間,二人與其說為主從,毋寧說乃親兄弟。
    「大人終要西進了。」
    「那還用說!伏見陷落,防線被撕開這麼大一條口子,大人豈能坐視不理?」
    不僅卜齋和全阿彌這麼想,本多正信也這樣認為。大家都認為,家康沉靜的心底,已燃起熊熊怒火。
    此時,從小山先行出發的豐臣舊臣已穿越駿河,正從遠江向東三河進發。
    伏見陷落,形勢危急,刻不容緩,很明顯,石田三成必然會乘勝而進,從近江進入美濃。德川家的大隊人馬也已弓滿弦張,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正在西進——兩軍大戰一觸即發!近臣們都這麼想。
    出人意料,家康未幾便擦乾眼淚回到了廚下,片言不提西進之事。不僅如此,後來得知西軍諸將已抵清洲福島正則的城池、岐阜的織田信雄已投靠敵人時,家康亦絲毫不動聲色。
    清洲數次派人催促家康西上,但家康巋然不動。身邊人皆紛紛猜測家康心事,雖都堅信主公定有錦囊妙計,但眼看敵人步步逼近,不禁焦慮不已。
    「看來,比起石田,大人更重視上杉。」
    「到小山時,大人竟連令旗都忘了帶,只得在經過一處竹林時,令人砍了一株細竹重做一面。」
    「這與眼前之事有何干係?」
    「還沒說完呢。在小山期間,大人一直帶著那面用細竹做的令旗。可返回江戶,再次經過那片竹林時,大人想起了此事,便把那面令旗扔棄了。大人道,與石田之輩交戰,根本用不著令旗。」
    「看來,大人還是重視上杉。」
    「鄙人不這麼認為。上杉已被秀康公子死死盯住,怎敢輕舉妄動?公子勇武不亞內府當年,聽說他不卑不亢給上杉景勝寫了一封信函,說上杉緣自謙信公以來,儘管威名遠揚,可德川小輩亦絕非凡夫俗子,隨時恭候大駕云云。上杉回書稱,景勝絕非卑怯小人,不會趁內府大人忙亂時趁火打劫……這些情況表明,大人根本不擔心上杉氏,他是在冷靜觀察從北國至九州的動靜,好把心存不軌之人一網打盡。」
    「不不,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人非等閑人物,其謀略非凡俗之人能夠參透。若是尋常人,一聽伏見陷落,必會勃然大怒,盛怒之下立刻西進,但這樣反而會讓敵軍聯盟更加鞏固。石田諸人乃烏合之眾,大人遂反其道而行之,強壓怒火,讓敵人疑神疑鬼,不知所措——大人乃是在等待敵人士氣渙散的時機。」
    「但若為此讓清洲盟軍心生疑惑,怎生是好?他們均為糧秣所困,聽說性急的福島已大發雷霆,責怪大人為何還不快快出馬。所謂機不可失啊。」
    不可否認,儘管眾人都深信家康有非凡妙計,但都急於西進。時日終於到了八月中旬,但家康依然不急不躁,反而稱染上了風寒,眼下不能西進。
    其實,這一切,家康都經過了深思熟慮。開始時,他只想在江戶停留一兩個晚上,然後立刻西進,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可就在從小山返回江戶的路上,家康忽然改變了主意。
    據云家康趕赴小山時,發現忘了帶令旗,因擔心影響士氣,行到粟橋附近,特意親手做了那面令旗。返回時,他見到手中的令旗,心中似有所思。
    並非令旗有何不妥,而是家康開始反省:此次騷亂,自己究竟有無私情私憤?是否出於齷齪野心?若如此,此次出征就變得牽強,即使能夠換來一時安定,不定何時天下又會陷入動亂。尚未完成統一大業便先逝的信長公,妄圖遠征大明而積勞成疾的秀吉公……自己與他們又有何異?想及此,家康立刻把那面親手做的令旗扔在了竹林里。
    為避免有人生疑,家康才說「對付石田治部少輔之輩,根本用不著令旗」云云。家康本意是,只靠刀槍絕不能得天下太平,只有讓世人心服口服的「德」和順應天意的「真」,才能帶來真正的太平。
    從扔棄令旗的那一刻起,家康的心境就愈發開闊起來。在小山時,無論對自己是否有利,他都毫無隱瞞把來自西面的消息通報給諸將,甚至還誠心誠意勸告豐臣舊將莫要有任何顧慮,去留隨意……但諸將依然懼怕德川,懼怕他強大的實力,懼怕他昔日的輝煌戰績。因此,家康完全可以將他們逼上戰場。眾人被迫出戰,最終會帶來什麼後果,第二次出兵朝鮮時,家康就已領教過了。
    甚至說,此次騷動其實也是由第二次出兵朝鮮引起。不但戰士之間不和,文派與武派之間也勢同水火。何況還有瞞報戰功、賞罰不明諸事,這一切,終於把已故太閣畢生之功拖入了派閥爭鬥的泥潭……
    此時「令旗之主」非家康個人,必須是希求太平的天下蒼生的意願,必須是推動時代前進的滾滾洪流。即使家康在中途意外倒下,這種意願也應不受任何影響,繼續引導大勢洪流的前進方向,繼續揮舞著看不見的令旗……
    悟到這個道理,家康才不急於出征,而是於八月十四向清洲派出使者村越茂助直吉。
    見家康此舉,本多正信與其子正純甚是驚愕。他們已得到內報,福島正則等人何止是頻頻催促,甚至已經極為憤怒了:「時至今日,內府是否還對我們存有戒心?真是令人心寒!」
    其實難怪。現在諸將都已集中到清洲附近,除了先鋒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黑田長政、細川忠興、中村一榮、淺野幸長、堀尾忠氏、京極高知、加藤嘉明、田中吉政、筒井定次、藤堂高虎、山內一豐、金森長近、一柳直盛、德永壽呂、九鬼守隆、有馬則賴、有馬豐氏、水野盛成、生駒一正、寺澤廣高、西尾廣教等人俱已集結,德川氏的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以監軍身份隨軍……眾人無不翹首以待。
    這種時候,竟派村越茂助直吉孤身前去,是何道理?本多父子豈能不大為驚詫?對於家康遲遲不出陣,正信思量之後,亦自有其理解。他以為,家康行事曆來謹慎,之所以遲遲不肯西上,乃是在仔細觀察前田利長、毛利氏吉川廣家、肥后加藤清正的一舉一動。事實上,家康抵達江戶之後,就已分別給這些人去書,與眾人保持著密切聯繫。但選派村越茂助出使,卻著實令正信意外。村越不僅胸無點墨、愚鈍頑固,還不善辭令,實在不適擔此重任,非要從他身上尋找一絲優點,恐怕只剩下他的忠厚正直。讓他去殺人,他定會真的咬住對方死死不放。這樣說或許有些過分,但他的確如此。
    在目前這種形勢下,派往清洲的使節,最好是本多正信父子,連永井直勝都覺勉強。
    「大人慾派村越茂助到清洲?」正信滿心疑惑道。
    「是。他最合適不過。快把他叫來。」說著,家康向板坂卜齋招招手,讓他先寫書函。
    本多正信只得去傳村越。正純則鬆了一口氣:原來大人早就想好了,一切都寫在信函中,根本用不著多費口舌。
    選一個不善言辭之人,沉默寡言的村越自再合適不過了,即使他想多管閑事也是不能。可讓正純意外的是,卜齋備好紙筆之後,家康竟只有廖廖幾言:「今派村越前去。有事與其詳談。西進之事需從長計議。少安毋躁,委細自有口諭傳達。」
    「就這些?」正純睜大眼,驚奇不已。
    「這麼多足矣。」收信人為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家康署名畢,將書函封起來,交還卜齋。此時,本多正信領村越茂助來了。
    家康道:「村越。」
    「是……在……在。」村越緊張得有些結巴。本多正信恐早就私下對他說過,若覺為難,就乾脆拒絕。
    「儘管辛苦,還是要請你趕赴清洲一趟。此次出使非你莫屬。」
    「非在下莫屬?」
    「正是,只因你從不多話。」
    「是。」
    「但你要記住,我讓你說的話,萬不可忘記。」
    村越茂助怯生生看了本多正信一眼,大聲答道:「是。」
    家康笑著點點頭,正信、正純和卜齋都呆若木雞,屏息凝神。
    「你要銘記在心,萬不可忘了。把這封書函帶去,兵部少輔直政和中務少輔忠勝很是擔心,他們會先讓你傳達口諭,或者向你打探書函內容,斯時你照我的話回答便是。」
    「是。」
    「你便說,書函內容你並不知,故無可奉告。至於口諭,必須見到福島和池田二將方能傳達。對其他人斷不可吐露半句。」
    「遵命!」
    「好,我告訴你口諭,記住了:諸位連日備戰,實在辛苦。」
    「諸位連日備戰,實在辛苦。」
    「家康偶染風寒,遲遲不能出征。」
    「大人真的染了風寒?」
    「是。」家康綳著臉,一本正經點頭道,「諸位既已調集重兵,本當迅速西上,卻在此空等,虛度時日,真令人萬分詫異。」
    村越茂助反覆體味家康的話,心中讚嘆不已。在朝鮮,諸將驍勇善戰,甚是勇猛。若說少了家康,他們就無法開戰,無論如何講不通。
    「值此生死關頭,諸位要拖延至何時?我早有準備,請諸位火速渡過木曾川,向前進發。如此,大人亦不能不出馬。這便是我的口諭,你要好生傳達給諸將。」家康牢牢盯住茂助。
    「大人英明!」本該回答「遵命」茂助卻由衷地讚歎起來。
    「明白了?」
    「小人怎會不明白?事情的確如此。」
    本多正信長嘆一聲。既然要向清洲派遣使者,定是向諸將解釋家康為何遲遲不出馬,不僅正信這麼想,正純也這般認為。可家康的話,卻與他們的猜測截然相反。家康派去的不僅不是慰問使,反而要去責問他們為何不儘早渡過木曾川,將岐阜的織田秀信一舉擊敗……聽了這些話,性急的福島正則不怒髮衝冠才怪。但再仔細一想,這確是「合情合理」。
    此次戰事,並非為家康一人而戰。戰事能夠避免,自是最好不過。無論怎麼說,照家康現有的實力,不用和任何人爭鬥,便已是天下第一。
    正信不斷打量家康,心悅誠服。既是為正義而戰,家康就不必站在最前線了,應站在更高處,冷靜地觀察三成與武將之間的爭鬥,再由此辨別正邪,確定賞罰……這才是秀吉公託付大業之人應有的智慧。因此,使者不必是恃才傲物的善辯之人。村越茂助剛正不阿、愚鈍木訥,自是無可挑剔的人選。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會一字不誤傳達主命。
    「村越,趕緊準備出發吧。」
    「遵命!」茂助又念叨道,「大敵當前,居然袖手旁觀,按兵不動,真是豈有此理!」
    家康忍住笑意,目送茂助出去。茂助的身影從走廊消失之後,他不知又想起什麼,掐起指頭來。
    村越茂助直吉從江戶出發第二日,即八月十五,西軍宇喜多秀家率一萬士眾從大坂出發,小早川秀秋也於十七日從大坂出兵,抵達近江石部。
    十九日晨,村越茂助在三河池鯉鮒遇見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又右衛門受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密令,從清洲疾馳而來,與茂助迎面撞上。
    「請稍等,我有話對你說!」宗矩一見茂助,便道。柳生宗矩乃村越茂助的劍道師父。
    一看到宗矩,茂助便拍拍衣服下擺,笑道:「喲,難纏的主兒來了。」
    「胡說什麼!我有要緊事跟你說,你且住。」
    「是。但若是問我出使的口諭,我早就忘了。」
    於是,二人返回客棧,回到茂助住過的房間。
    「你不知清洲形勢有多麼緊張。井伊大人和本多大人都很是擔心,才特意派我趕來。」柳生宗矩奉家康密令,先行一步到了伊賀甲賀一帶。他的任務是在兩軍衝突時動員其父石舟齋四下騷擾,威脅西軍背後。現在他已完成任務,才來到清洲城。此時宗矩年二十九,石舟齋宗嚴七十有二。父子二人對家康心服口服,伊賀甲賀眾人對柳生父子二人則甚是信賴。
    宗矩眯起眼向茂助娓娓講述清洲情形,村越茂助則板起面孔,將頭扭向一邊。他擔心一旦為對方的話打動,泄露機密,事情就麻煩了。
    「村越大人,諸將都在等著內府大人即刻西上,唯大人馬首是瞻。可都十九日了,大家等到了什麼?等到的卻是你一個村越,大人猶自巋然不動。大人究竟在想什麼?福島等人都已怒不可遏,以為大人棄他們於不顧了。池田說絕不會有那種事,雙方差點因此大動干戈。井伊和本多兩位大人好歹安撫住眾人。二位大人擔心你傳達了內府口諭之後會出事,便派我悄悄前來打探。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告知一二?」
    村越凝神沉吟,並不答言。
    「我知你身為使者,不便泄露機密,可我也是萬不得已才來求你,一切都是為了德川大人啊。」
    「柳生先生。」
    「你願意透露一二?」
    「我倒想說,卻根本沒有口諭。」
    「沒有口諭?」
    「先生恐怕不信,我這裡只有這封書函。」
    「唔。」宗矩輕吟一聲。既然村越這麼說,還能有假?人人皆知村越不善談吐,從未擔任過使者,一切都在書函中,自不足為怪。
    「先生不是外人,我也想拆開書函讓你看看,可私拆書信是死罪。你看這……」
    「確實難辦。……」
    「真是遺憾。我看這樣吧,書函也不用拆了,先生把我直接領去清洲如何?」
    柳生宗矩信以為真,徑自與村越結伴,向清洲城趕去。
    二人抵達清洲城時,諸將早就齊聚於城內大廳,等得不耐煩了。柳生宗矩擔心廳里氣氛太緊張,先安排村越與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見了面。
    「看來,確實只有書函,沒有口諭。」
    之後,三人才把村越領到諸將面前。收信人是福島、池田二將。二將身後站著細川忠興、黑田長政、淺野幸長等人,眾人俱瞪大期盼之目,等得急不可耐。村越茂助站在井伊和本多之間,有些吃驚地掃了眾人一眼。
    「使者辛苦了。內府大人究竟何時從江戶出發?」福島正則等不及茂助開口,向前膝行幾步,道。
    「快了。」茂助答道。說罷,他挺起胸脯,不想令自己露出怯色。爾後,他像一個甚是拘謹的年輕人那般,緩緩從懷中掏出書函,放到福島的扇子上,道:「這是內府的書函。請仔細看。」
    「是給在下和池田二人的,恕我失禮。」
    正則向池田輝政看一眼,滿臉狐疑。書函的分量太輕了。井伊和本多也都一怔。其實,坐於末席的柳生更為驚訝,他的臉立時蒼白僵硬起來。
    正則打開書函,廖廖幾言立刻映入眼帘。他讀罷,交與池田輝政,猶自呻吟起來。
    「今派村越前去。有事與其詳談。西進之事需從長計議。少安毋躁,委細自有口諭傳達。」池田輝政大聲讀了一遍,交給身後的細川忠興。最後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委細自有口諭。
    「茂助!」本多忠勝忙戳了戳村越膝蓋,「大人口諭乃是風寒甚重?」
    茂助瞥了忠勝一眼,忽然坐正身子。
    「風寒甚重……因此,痊癒之後,大人自會立刻出馬,對吧?」本多忠勝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村越茂助身上,像是要把他吃掉。茂助輕輕搖頭道:「不是風寒。」他聲音出奇地大,眾人嚇了一跳。正則如同被火燙一般猛探出頭,道:「不是風寒。又遲遲不肯出馬,真是古怪。難道內府想棄我們於不顧?快宣口諭!」
    「現……現在,現在就傳達內府口諭。」村越茂助結巴起來,隨後方挺起胸脯,正襟危坐。躲在眾人後邊的柳生宗矩則沮喪地耷拉下肩膀。
    對於村越茂助直吉,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緊張的時刻,也是最需要勇氣和力量的一刻。而且,今日能否跨過這道檻,不僅能體現他是否有才幹,甚至還會影響他此後的自信。
    「內府的口諭是什麼?」正則又大聲問了一遍,把豎於膝上的白扇放下。
    「諸位連日備戰,實在辛苦。」正則目瞪口呆,顏色轉緩。
    茂助萬沒想到眾人會作出如此反應。這口諭,他已在心裡默念了不下幾十遍,生怕出差池。
    「內府大人遲遲不出征,並非因風寒嚴重?」
    井伊直政忙把臉扭向一邊。為了安撫諸將,他曾再三以家康病重為由。
    「內府風寒不甚重,但也絕非毫無病痛。」茂助略想了想,又大聲道,「因此,短期內恐難出馬。」
    「嗯?風寒不重,卻不能出征?」
    「正是。」茂助緊緊盯住正則,「諸位既已調集重兵,本當迅速西上,卻在此空等,虛度時日,真令人萬分詫異!」
    「你說什麼!」正則大吃一驚,看了看輝政。輝政似乎還沒回過神來,眼神獃滯。
    「若諸位是內府大人的家臣,大人自會一一吩咐,但諸位並非大人家臣,單是盟友。既是盟友,為何在此按兵不動?希望眾人速速動起來,渡過木曾川向前進發。如此,大人也就不再猶豫。故,讓內府遲遲不肯出馬的,既非風寒,亦非時機,而是諸位狐疑不進。」村越茂助抖擻精神、鏗鏘有力說道。他把扇子立於膝上,汗如雨下,肩膀微顫。茂助大聲斥責諸將,其嚴厲甚至超過了家康的要求。
    一瞬間,滿座鴉雀無聲。事情太出乎意料,就連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都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福島正則忽然甩開扇子,贊道:「說得好!真令人刮目相看。您說得果然入情入理。」
    茂助有些茫然若失。他一直堅信家康的正義與強大,但沒想到福島正則非但不動怒,反倒褒揚有加。茂助提醒自己,不可輕信,不可得意忘形。正則性急,由他發怒,最後自會對家康言聽計從。這樣,也對得起家康一片苦心了。可令人意外的是,正則卻比三河武士還要單純,竟被茂助一言兩話打動。
    「閣下方才的一席話,確是入情入理。」正則由衷地讚歎道,「我等立即發起攻擊,內府大人不日即可收到捷報。你也在此逗留兩三日,且看我等如何攻陷犬山,掃平岐阜!」
    茂助直吉這才醒悟過來,忙伏下身:「多謝大人美意,但在下只是傳令使。觀看攻城略地,並非在下職責,就免了吧。」
    茂助的措辭與動作本就甚是生硬,又透著不諳世事的少年般的風發意氣,其勢凜然不可侵犯,其辭莊重得體,其味妙不可言。
    加藤嘉明拊掌道:「妙,正如福島大人所言,我等做法確有不妥。我等並非內府家臣,內府出馬之前,理當根據自己的判斷採取行動。在此空自等待,的確有些不明所以。」
    「說的是。」
    「村越方才一番言論,的確深中肯綮。」
    「事情已明了。我等出征,內府自會隨後出馬。我等並非為了內府而戰。哈哈哈。」
    一旦明白了這個道理,黑田、淺野和堀尾諸人也一臉釋然。只有細川忠興面帶微笑,卻並不附和。他本性多疑,說不定正自盤算家康。在他看來,家康深不可測,其城府之深,在座眾人根本無法及其萬一。
    村越茂助直吉忽然拜倒在地,向眾人表示歉意:「實際上,鄙人也迷茫得很。鄙人知諸位都在翹首以待。但沒想到,諸位於傳閱書函時便痛下決心。鄙人大受鼓舞。若此次出使需要才智,內府大人為何還要選鄙人前來?鄙人只是口授了大人的真心,這也是大人選鄙人前來的真正原因。方才多有冒犯,還請諸位見諒。」這一番告白,為眾人心中吹進一股清涼之風。
    村越茂助的到來,使清洲城的空氣為之一變。此前一直為家康遲遲不發兵而深感焦慮的諸將,完全恢復了活力。他們立刻謀划起如何襲擊西軍,眾人立時成了真正的先鋒。這一切,令以監軍身份先行出發,卻又被夾在諸將和家康之間,陷入兩難境地的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大大鬆了一口氣。
    「真是寸有所長啊。」從大廳退下,把村越茂助安排到別室歇息之後,井伊直政不由感嘆起來,「村越若是照我們的意思,說大人患了風寒,還不定會鬧出多大亂子。」
    本多忠勝不禁呵呵笑了。
    「本多大人為何發笑?」
    「無他。我在比較大人與已故太閣。太閣性急,本能寺之變后,斷然與毛利議和,決然回師,在山崎一舉剿滅光秀。可內府大人始終穩如泰山,他的慢性子,真可謂天下無雙。」
    對忠勝的這種說法,井伊直政並不贊成。其實,二人的差別並不在於性情緩急。在村越的提醒下,直政才意識到,家康完全沒有理由必須站到陣前。雖然三成把家康視為勁敵,但家康卻只是將他視為胡鬧的孩子,冷靜在一旁觀察,並不急於滅之。家康早就看出,三成之輩不能長久,他故意給其他人充足的時問計算得失,到時,必然會有人加盟德川氏一方。
    「井伊大人,究竟誰會打頭陣?」忠勝終究好戰,再次提起打仗一事。直政微笑了笑,並不回話。誰先渡木曾川,定會成為諸將相爭的焦點。說來真是神奇,幾句話就改變了一切。
    「大人很冷靜。」直政道,「當年武田信玄旗上有風林火山,大人正可謂『徐如林』。」
    「大人天生不急不躁。」忠勝道,「你認為大人究竟會何時從江戶啟程?」
    井伊直政微微搖頭道:「我怎能讀透大人的心思?大人深謀遠慮,我等凡夫俗子豈能懂得?」
    正說到此,正則的侍衛前來請二人前去議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7
第305章 戰端開啟


    石田三成按計率六千七百士眾出佐和山城進入大垣城時,為慶長五年八月初十。他已與島津義弘、島津豐久、小西行長商議好,要把主帥毛利輝元從大坂城誘出來,讓其進入岐阜。他把一切都投入到此次戰事,如今,檢驗成果的時刻眼看就要到來。
    三成最為不安的,乃是德川家康與毛利輝元何時出發。冷靜地觀察,便不難發現,西軍各路人馬對於家康的恐懼超乎想象。進駐伊勢的各部和阿濃津城主富田信高、上野城主分部光嘉等人,一見從江戶方向駛來的船隻,就大喊「家康來了」,一潰而至鈴鹿嶺和龜山。倘若家康在毛利輝元從大坂啟程之前就已撲來,真不知他們還會有何醜態。
    惠瓊真的已經說服輝元趕往伊勢了?
    東軍諸將之所以急等家康命令一下,即刻西上,恰恰是因為看穿了三成的不安。換言之,德川實力震懾天下。
    當然,三成會隱藏不安,為延緩家康西進,四處宣揚軍威,激勵將士。他告訴佐竹義宣:「真田父子、堀秀治及前田利長俱已加盟,天下武將的妻小悉數質於大坂。奧州的伊達、最上、相馬等人,也與三成心心相通,你只管放心進攻江戶。」
    從伊勢到美濃、北關一線,再加上勢田橋東的人馬、大坂留守部隊,西軍總數已達十八萬四千九百七十。三成還添油加酷:最多只能動員起四五萬人的德川家康,如何是盟軍對手?如今家康定在戰慄不止,若他鬼迷心竅,膽敢西上,那就在尾張與三河邊境將其一舉殲滅。盟軍已萬事齊備……
    三成的話當然不可全信。島津本只一千五百人,三成卻吹噓為五千兵馬。信州與甲州都似在真田控制下。更有甚者,他還假稱毛利輝元已明確答應出征。面對家康西進的傳言,他豪氣衝天,完全不屑一顧:「石田三成早就盼著那個可憐的傢伙來了。」
    人與能吠之犬有相同的弱點。愈是困難重重,愈是喜好虛張聲勢,就連太閣也不例外。朝鮮戰爭陷入困境時,他窮奢極侈,大修城池,舉行醍醐賞花大會。為掩飾內外交困,他時時叫囂,處處聲張,但在這一切的背後,只有可悲與沒落。
    自從進入大垣城,三成愈發不安。若輝元不出頭,家康明白過來,定會令大軍從江戶開拔。
    三成親臨戰場之後,方覺出戰事的可怖。他曾作為已故太閣的監軍和謀士,嚴酷地向征朝將士傳達命令。正是由於對他的狐假虎威異常反感,眾武將今日才集結到清洲城,阻擋他的去路。但他已不再是豐臣秀吉的監軍,也非真正的指揮者,他只能在幕後。
    三成逐漸發現,家康如一塊根本無法撼動的巨石。原來,戰場上的進退與為人處世,完全是兩碼事。
    結果,不安愈發讓他虛張聲勢。最可怕的是,他對於輝元的擔心漸漸變為現實。儘管竭力催促輝元出征,但輝元竟逐漸打消此念。最初他曾向惠瓊作出甚是肯定的答覆,但很快遭到了養子秀元的強烈反對:「父親若定要支持石田,切切與少君同行。秀元願任先鋒,內府不出來,我們就一直打到關東。若少君出馬,那些反感治部的將領也絕不敢輕舉妄動,由此,敵我才得勢均力敵。否則,我們絕無勝算。」
    對於輝元,這無疑是最有力的反對。秀賴虛歲有八,如此年幼的孩子,怎能帶上戰場?但若不把秀賴帶去,諸將對三成的怨恨自會轉移到輝元身上,其後果不堪設想。為此,秀元默默奔赴伊勢戰場,輝元則藉此拖延時日。
    對局勢尚不明朗的三成,被不安這雙無形的大手卡住喉嚨。
    就在三成焦躁不安時,八月二十一正午時分,織田秀信向他求救:「東軍已渡過木曾川,眼看就要進攻岐阜城。請速發援兵。」
    當時,岐阜城內有織田秀信的六千五百兵馬,距岐阜四十八里遠的犬山城內,由石田三成之婿石川備前守貞清駐守,八幡城主稻葉右京亮貞通、多良城主關長門守一政、黑野城主加藤左近大夫貞泰、嚴手城主竹中丹后守重門等的一千七百多援軍,也正在趕赴犬山城途中。距岐阜三十餘里的竹鼻城中,也有杉浦五左衛門盛兼和毛利掃部,隨時準備援助岐阜。因此,織田人馬總數在九千上下。
    但清洲諸將兵力加起來已超過三萬。這麼多人馬,在村越茂助直吉到來之前卻從未想過主動出擊,確是怪事一件。或許,他們也對西軍號稱的十八萬人馬有些忌憚。
    村越的到來為他們解開了束縛,讓他們知道,家康決不會棄他們於不顧。
    諸將決定發動進攻,是在村越向他們傳達了家康口諭的第二日,即八月二十。一旦決定出擊,全軍士氣頓時高漲,福島正則和池田輝政甚至還為爭奪先鋒激烈爭吵。
    「即使拿下犬山、竹鼻,岐阜城也不會陷落。故應迅速向岐阜發起攻擊。」正則提出這個意見,眾人一致贊成。
    岐阜乃一座名城,當年為信長公居城。城池以金華山主峰為脊,西南有瑞龍寺山,北面正對長良川斷崖,東南臨一深谷,谷內是淤泥沉積的水田——易守難攻,固若金湯。城門有二,各與險峻山路相連。正門所通山路稱為七曲;後門所通山路有兩條,一稱百曲,一稱水手口。
    「看來,我們當兵分兩路渡河。」
    「那是當然。我從上游的河田強渡,然後直奔城池正門。」正則提出意見時,池田輝政卻沉下臉道:「我不同意。我要與福島大人一起打前鋒。可照福島大人所言,我就只能繞道從下游的尾越渡河去進攻後門,我豈能答應?」
    向來以頑固聞名的正則也變了臉,寸步不讓:「你這算什麼話?我乃清洲之主,統領尾張全境,怎能讓我去進攻後門?池田大人自當讓我進攻正門。」
    「此言差矣。大人領地與敵方接壤,對地形自是甚為熟悉,進攻也較易,而我對地形一無所知,你卻逼我繞道去攻後門,你還守武士之道嗎?」
    「哼!你膽敢說我不配做武士?」
    看到二人面紅耳赤僵持不下,本多忠勝終於忍耐不住,插言道:「二位大人先莫要爭吵。二位大人奮勇爭先,這種令人熱血沸騰的場面,老夫久不曾見到了,實在令人感佩。但為我家大人,諸位已經白白浪費了那麼多時日,好不容易可以進攻了,卻又爭起來,不值,不值啊。依老夫看,此事交給老夫裁斷好了,二位意下如何?」
    「不行,此非小事。我決不放棄打前鋒。」輝政紅著臉,挺身道。
    忠勝道:「老夫並未說讓閣下放棄。你們都聽老夫一言,此處乃福島大人地盤,船和筏子也易準備,故,先把上游的河田口讓與德川女婿池田大人吧。」
    「你是在壓制正則,幫著三左衛門說話?」福島正則道。
    「老夫不是這個意思。但你們爭來爭去,也沒個結果。福島大人,您便從下游的尾越渡河,然後直奔後門,渡河之後,就點燃烽火,向池田大人報信,然後,你們二人同時向岐阜發起進攻,可否?」
    「也罷。」
    「無所謂誰拔頭籌,而是要同心協力攻陷岐阜。」
    一旦心頭鬱結被解開,人就立刻精神抖擻。在忠勝的調解下,福島與池田二人和好如初。二人約定,未點燃烽火之前,誰也不能貿然發動進攻。
    下游渡河部隊以福島正則為先鋒,此外有細川忠興、加藤嘉明、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中村一榮、蜂須賀豐雄、京極高知、生駒一正,加上井伊和本多的人馬,總兵力達到一萬六下人。從上游的河田一線向岐阜城正門發動進攻的部隊,則以池田輝政為先鋒,另有淺野幸長、山內一豐、有馬豐氏、一柳直盛、戶川達安等,約一萬八千人。
    八月二十一,拂曉,東印行動起來,很快前進至木曾川左岸。只有田中吉政和中村一榮進到羽黑附近,以阻攔犬山城的石川貞清。
    東軍各部已準備強渡木曾川,三成方才聞訊。
    岐阜城內,眾人亦正緊急商議對策。家臣木造具正主張守城:「敵人兵多,我們只能據城死守,以待治部少輔率部前來援救。」
    但秀信置若罔聞。儘管他乃信長嫡孫,但在謀略方面幾一無是處。「死守城池傳到世上多難聽!主動出擊,與敵人展開決戰,乃總見公以來織田家風。」
    他把大本營設在閻魔堂前的川手村,把三成派來援助的河瀨左馬助交與佐藤方秀、木造具正、百百綱家諸人,又把半數兵力約三千二百餘人部署到新迦納與米野之間。
    夜幕降臨,岐阜為黑雲籠罩,天亮之後便是八月二十二了。秋風陣陣,木曾川上游的渡河口和河田附近均無一絲霧氣,正方便兩軍排兵布陣。天剛蒙蒙亮,隔河相望的兩軍,艷麗的旗幡格外耀眼。
    最先放槍的乃西軍織田部。攻方與守方的心思差別巨大。此時,東軍先鋒池田部根本還無開戰的想法。他還在等待從下游尾越渡河的福島的信號。照計,等福島等人點燃烽火,兩路人馬一齊發起攻擊不遲。
    可織田人馬不但從拂曉時分就開始放槍,而且,看樣子若不應戰,他們還似要涉河攻過來。
    「看來敵人士氣高漲。這樣等下去,恐怕於戰不利。」家臣伊木忠正疾馳而來,向池田輝政求戰時,輝政並不答應:「若先行渡河,福島定會不容。我看還是再等等。」
    但一旦敵方率先發起攻擊,一切便難以控制。
    東軍處境並不危險,西軍的槍彈隔著河在天空中徒然暴響。但潛伏在河岸、死死盯著敵人的東軍將士,怒火卻越燒越旺。
    「再這樣等下去,恐怕會有人違抗命令擅自渡河。而對方若先行渡河,我們怎生忍得下去?」在伊木忠正的再三催促下,池田輝政終於鬆口:「好,立刻向福島部派出快馬,說敵人主動前來挑釁,我們已無退路。」
    在輝政的命令下,東軍應戰,一個個如猛虎下山。伊木忠正所部立刻直奔河川上游,一柳直盛也開始渡河,目標直指河對岸的光明寺。當堀尾忠氏亦隨之渡河時,對岸零星的射擊變成了拚命抵抗。
    開始時,為了避免中彈,禁止士兵直起身子,將士把身體緊貼在馬身一側前進,不知不覺間,渡河部隊全都昂首挺胸,成了怒號的雄獅。
    池田輝政揮舞著令旗躍進激流,淺野幸長也血紅著眼睛跳進水中。河岸附近,槍彈聲與人馬的怒號交織一起,負傷倒下的人愈來愈多。一柳直盛的老臣大冢權太夫倒在了水邊,為阻擊東軍渡河,織田一方的武市善兵衛、飯沼小勘平也紛紛倒下。
    人們早把與福島正則的約定拋到腦後。有馬、山內、松下、戶川等人的屬下竟相渡河,向織田部側翼發起猛攻。
    構築太平需要不斷付出努力,而一旦發起戰爭,戰場就在轉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近午時分,西側防線被攻陷,織田的人馬開始撤退。
    從下游渡河的福島正則等部,則於二十二日傍晚拿下了西軍杉浦五左衛門與毛利掃部把守的竹鼻城,然後進至太郎堤一帶,準備夜營。他們還不知上游的池田等部業已渡河,並突破了防線。
    攻打竹鼻城時,正則先是勸降了故知毛利掃部和棍川三十郎,只剩下杉浦五左衛門在頑固抵抗。正則與其展開一場激戰,從巳時到申時,最後將其全殲,然後意氣揚揚把人馬開到太郎堤。
    「今晚權在此住一夜,明日早再向岐阜進發。井伊、本多二位大人吩咐過,要立刻把竹鼻城的勝利向內府報告。」下完命令,正則又命人到附近村落去放火,「我們必須向上游部隊通報我們所在位置。明日,便可向岐阜城發起進攻了。」
    本當點燃狼煙,正則卻命人縱火,對戰事一無所知的民家遂遭了殃。不祥的烈焰照亮傍晚的天空時,一名士卒風風火火穿過濃煙,來向正則報信:「池田三左衛門輝政大人派來使者。」
    正則有些納悶:「究竟有何事?快讓他進來。」萬一輝政在途中有什麼差池,渡河失利,自己就必須分出兵力前去救援。正則咕噥著,從床几上站起來。
    使者稟報,上游部隊已於今晨渡過木曾川,與敵軍在米野展開激戰,現已接近岐阜。
    「你說什麼,他竟壞了與我的約定,率先渡河了?」
    「不,乃是敵人主動挑釁,我軍迫不得已。」
    「好你個三左衛門,背信棄義,竟敢耍我!」
    武將如同鬥犬一般單純。不可否認,這固是性情使然,但被別人搶了功,自有損英名,卻也直接與俸祿相關;既關名望,對部下和領民也有重大影響,無怪乎正則大動肝火。「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召集諸將,即刻發起進攻!回去告訴你家主子:明日一早,福島正則要與他決鬥!」
    「決鬥?」
    「福島正則遭到了羞辱。告訴他,等著瞧!」
    使者嚇呆了,慌忙退了下去,正則余怒未消:「為了少君,特意請纓來打前鋒,竟被人搶了先,正則日後怎生面對諸將?若因此遭內府輕視,還不如讓我去死!」
    此時,得到命令之後,向下游進發的將士陸續集中起來。戰場上的人多少有些瘋狂,雖然池田輝政打破約定提前渡了河,但從下游渡河的部隊並未因此遭遇不利。因為上游的牽制,戰局反而對下游大為有利。但趕到正則大帳來的武將,無不怒氣衝天。
    「既然對方主動尋釁,我就不能不打。我斷不會給諸位添麻煩。福島正則定要與三左衛門決鬥。」
    「不,且先等等。」揮舞著拳頭的加藤嘉明,滿臉已漲得通紅,道,「既然上游諸將欺人太甚,先行進攻岐阜,我們自當更進一步,立刻兵發大垣城,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在戰場上,戰功的爭奪從來激烈。要想讓這些猛獸服從指揮,實需極大威望。若眾將都贊成加藤嘉明之見,岐阜城還能按計拿下嗎?當初在朝鮮戰場,此種弊病已多次危害全軍。
    「這倒不失為一計。」已經決意要與池田輝政決鬥的正則,立刻對加藤的建議表現出巨大興緻。
    「請等等。」眼看眾人都同加藤嘉明一般魯莽,細川忠興忙勸阻道,「加藤大人的建議雖是有理,卻極有可能使我軍陷入苦戰。我倒是有個主意。」
    「快說來聽聽。」
    「鄙人以為,當前最重要的,乃是團結一心,無論如何也莫要自亂陣腳。」
    「你把區區岐阜當成了大敵?」
    「不,忠興並沒把岐阜看在眼裡。內府的心思才不容忽視。鄙人以為,內府大人之所以遲遲不肯出馬,原因恐就在他暗自擔心我等不和。我等不如暫且信三左衛門一次,向岐阜急行。」
    眾人都沉默下來,這番話震撼著所有人的心。
    「言之有理。」
    「對。只有乾脆利落拿下岐阜城,此戰才有意義,難道不是?」不愧是細川忠興,思慮果然深遠。
    「好,就這麼定了。我們馬上行動,一定要給三左衛門送上一份厚禮。」在正則命令下,各部整裝待發。
    福島等人連夜向岐阜進兵時,暫時撤回岐阜域內的織田秀信已獲悉盟軍戰敗的消息,正急急與木造具正、百百綱家等老臣反覆商議對策。
    織田秀信堅信,家康出馬之前,聚集於清洲城內的諸將絕不敢主動渡過木曾川,大舉進攻岐阜城。在此期間,大垣城的三成會迎來毛利輝元,並與他一起兵至岐阜。這樣,岐阜城就會成為西軍大本營,重兵集結,猛將如雲。不料,東軍卻忽然渡河發起進攻,讓秀信著實狼狽不堪。
    「竹鼻城居然落入敵手,他們真是太大意了。明日我定要報仇雪恨,彰顯總見公以來的英名!」秀信大言道。他以為,明晨敵人定會從正門和後門同時發起總攻,屆時,無論如何也要把敵人擊退。
    此時,一直保持沉默的木造具正道:「在下不同意主動出城迎擊敵人。」
    「難道你要死守城池?」
    「正是。不僅是我們的所有人馬,瑞龍寺山的石田援兵也要合在一處。我們當下最好避免與前來挑釁的敵人激戰,原因有二。」
    「我們龜縮於城內有何好處?」
    「其一,只要岐阜城不陷落,內府就不會從江戶出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為何此城不破,家康就不會出馬?」
    一旦開口,木造具正就不再畏畏縮縮。事實上,他內心深處,一直在為織田氏加盟西軍而大憾,他認為,這樣做必會毀掉織田氏,由此嘆息連連。
    他已看透家康遲遲不肯西進的原因:「在下認為,內府最為擔心的,便是過早出兵,結果卻和諸將一起被釘在岐阜城,動彈不得。因此,他在等待諸將大破岐阜城,並向大垣城挺進之時,他便可以從東海、東山兩線向西進發。故,只要主公在此巋然不動,內府便不敢從江戶出兵。只要內府不來,東軍何懼之有?」
    「那麼,第二點好處呢?」
    「內府不出江戶,在石田大人的策動下,毛利與宇喜多等部就會甚是痛快地向我們發出援兵。因此,當下同守城池,方是上策……」
    秀信怒聲道:「住口!你這懦弱之人,厚著臉皮告訴我兩個好處,卻忘記了根本之事。照你說的行事,織田氏名聲將會怎樣?沒有毛利和宇喜多的授助,難道織田氏就一無是處?沒有他們,就得不到美濃和尾張二地?」
    看來,秀信依然堅信,西軍勢大,具正則確信東軍勢優。總之,二人意見完全相左,根本無共同點可言。
    「秀信定要做給你看看!我要把所有人馬都遣到外城,非把敵人打個丟盔棄甲不可!」
    對秀信的剛愎自用,木造具正和百百綱家無可奈何。
    二十三日卯時,夜間就已摸到商町外的桑田,並在那裡稍事休息之後,福島的人馬徑直向岐阜城下湧來。南邊,池田輝政的人馬也鬥志昂揚地向正門發起攻擊。
    正則一邊進攻,一邊向池田派去使者,譴責他失了信義。池田輝政早就料到此事,二言兩語便把使者打發了:「我從未想過與福島大人決鬥。我乃是在敵人的百般挑釁下,迫不得已才渡河還擊。這樣吧,今日就由福島大人攻正門,我則去攻後門,這樣他該滿意了吧?」這一番話消解了福島的滿腹怨氣。
    一方為了拚命爭功,一方只是為了守城——從一開戰,兩軍士氣就大有差別。
    福島、加藤、細川等部從革屋町向七曲口突進,淺野幸長負責阻擊石田的援軍,同時攻擊橙原彥右衛門、檀原內膳、河瀨左馬助、松田重太夫等所率約兩千人把守的瑞龍寺山據點。
    東軍人馬原本已進至會津附近,竟無功而返,自然窩著一肚子火。如今他們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多日以來鬱結於心的不滿和憤怒傾瀉而出。東軍攻勢愈盛,瑞龍寺山據點最先得手,緊接著,稻葉山城據點也已被攻破。
    當木戶口被細川的人馬攻陷時,木造具正遭遇福島家臣松田下總攻擊,身負重傷。福島和細川兩路人馬越過城牆攻入二道城,城門霎時大開,東軍如潮水般涌了進去,此時剛過正午,大軍陸續逼近本城。當年,為了實現「天下布武」的大志,信長公選了這塊福地築起的名城,今日卻淪為千軍萬馬爭奪的獵物。
    當福島、細川、加藤等部向本城逼近時,從後門趕來的池田輝政忽然在城門放起大火,將自己的旗幟扔進本城,讓手下士兵高聲吶喊:「池田攻陷了城池!」
    城門打破,各路人馬一擁而人。守軍亂作一團,投降的、被殺的、自盡的、逃亡的……城內成了人間地獄。
    「織田秀信在哪裡?」
    「岐阜中納言在哪裡?」
    「是不是害怕,藏起來了?給我出來!」
    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在腥風血雨之中,處處是高舉白刃的兵士,織田的人馬倏忽間似不見了影子。
    忽然,一個身穿甲胄的武士高舉著斗笠,從後院的樹蔭里跑了出來,竟是秀信走投無路,不得不出來投降了。
    戰爭之勝敗,除了謀略的作用,亦是細節累積的結果。家康的算計與織田秀信的算計自有天壤之別。秀信只看到眼前的敵人,卻怎麼也看不透這些人是在何種動力的鼓舞下而戰。
    一方不戰則已,戰則必勝,不打敗秀信,家康便不會發兵;一方則單幻想著石田三成的支援。若秀信略知算計,就會採納老臣意見,舍名求實,固守城池。可是,年僅二十一歲的秀信,卻一味追求虛名,不到一日就讓天下名城易主,還在雨中乖乖縛手,狼狽地跪到敵人面前,「岐阜中納言秀信願將本城交出。」
    由於秀信的容貌酷似信長公,故池田輝政和福島正則攔住了正要撲上去的人。
    「本城我們當然是要接收,但中納言日後有何打算?」
    池田輝政想起信長公,聲音都有些顫抖。福島正則的感情比輝政還要強烈,他已控制不住,嘴唇一個勁地打哆嗦,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請內府隨意處置。」
    「你想說的只有這些?」
    「看在秀信也是一名武士的分上……」秀信聲音沙啞,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你想切腹?」
    「正是。」
    此時,從四處趕來的負傷者陸續跪在秀信周圍,倖存者廖廖無幾,總人數竟不到三十。
    「停止戰鬥。打掃戰場。」正則這才大步走到輝政面前,大聲道,又回首盯住秀信,語氣如父親訓斥兒子,「現在說自盡還為時尚早。此次戰事,全起於石田和大谷的野心,中納言還年輕,才糊裡糊塗中了計,若能幡然悔悟,尚不至於……」
    「話雖如此,苟且偷生豈非武士恥辱?」
    正則並不再理會,轉而對池田道:「雨下大了,把床幾挪到屋檐下吧。」這時,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也匆匆趕來。
    大概是這位年輕城主的樣子太易讓人想到信長公的緣故,方才還渾身殺氣的諸將,心中突然充滿憐憫和對於世事無常的感慨。
    「給中納言拿個杌子。」池田輝政命令士卒道。
    坐下之後,秀信還是哆哆嗦嗦顫抖不已。雖然他相貌與祖父甚近,器量與經驗卻不可同日而語。目下即是如此,他只是計較眼前的恥辱,已完全不慮織田氏的存續諸大事了。
    「勝敗乃兵家之常事。」正則實在看不下去了,道,「希望你還是放棄自盡的念頭,讓我們進城,隨後自省一些時日。」
    事實上,此時的秀信早已連自盡的勇氣也沒有了,正則卻還苦口婆心勸他,想起來真是好笑。儘管如此,卻無一人發笑。
    「尊祖與內府,從小便親如兄弟,你又是信長公嫡孫,正則發誓,定要在內府面前為你求情。趕快懸崖勒馬,休要再傷害織田氏的聲名了。」說到這裡,正則又急於表現好意,「我看這樣,你若覺得不堪,暫且到高野山避一避。如此,內府亦不便責罰你了。騷亂平定之後,我再從中斡旋。對,這樣最好不過。」
    看著眼前與自己兒子同齡的秀信那般茫然無助,正則有些不忍。
    聽到「高野山」三字,秀信才抬起頭來,打量一圈池田、井伊和本多等人。當他發現眾人臉上並無明顯的憎惡之情時,遂默默把手伸向腰間的短刀。
    「你不可輕生。」
    「秀信明白。」秀信嘟囔了一句,猛拔出短刀,割掉了頂髻,「秀信去高野山了,城池交給你們隨意處理。」
    正則鬆了口氣,接過秀信遞過來的髮髻。「這樣最好。」說著,他把髮髻向眾人展示了一下。
    處置完秀信之後,剩下的問題就是究竟誰先攻陷了城池。在本多忠勝的調解下,池田與福島最終妥協。
    本多道:「我看這樣,就算是你們二人同時攻陷了城池。」
    於是,兩家又各自讓士兵插上旗幟,取代織田氏守備城池。岐阜之戰最終以東軍大勝而告終。夜幕降臨,在霏霏細雨中,意氣風發的東軍將士又把目光望向了大垣城。
    穩坐江戶的家康揮舞著無形的令旗,僅僅在村越茂助直吉抵達清洲的第四日,便成功地把西軍最重要的據點之一岐阜城收入囊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8
第306章 無形令旗


    岐阜城的陷落令身在大垣城的石田三成無比震驚。他挑派了精銳去駐守瑞龍寺山,在他看來,局勢無論多麼不利,三五日內當不會有太大變化。可令他詫異的是,敵人進至木曾川東岸、渡河和岐阜失守三個消息接踵而至,變化之快讓他措手不及。他非缺乏志氣的男兒,並不會因驚愕而茫然束手,初戰的失利反而讓他更同執,更是堅定了最初的決心:即使天下無一人施援手,石田三成也與德川家康勢不兩立!
    毛利氏依然沒有要出征的樣子,西軍當中,見風使舵之人愈來愈多。三成必須撕掉溫和的面具,親自到台前。失利讓三成痛定思痛,決然明白:從一開始,這場戰事便是德川家康與石田三成的激烈廝殺。
    三成不再猶豫,命人立刻把垂井的島津義弘請來,道:「大人立刻出兵去墨俁,此城距大垣十一里,可扼住美濃咽喉。」
    義弘遠比石田三成年長,在朝鮮戰爭時,他已是赫赫有名的猛將,正因如此,義弘以身經百戰者的口吻問道:「那麼大人您呢?」
    「我和小西一起從大垣出兵,然後在澤渡布陣,自會另派人馬駐守合渡川,扼守中山道。大人則要嚴密監視東岸動向。」三成語氣很是強硬。
    島津義弘早就對三成甚為不滿。當三成儼然以命令的口吻對他發話時,其不滿之情加劇,怒道:「大人認為,單憑你我和小西三人,就能守住東海道和中山道?」
    「你不必擔心。伊勢宇喜多的一萬多人馬即將抵達大垣城。」島津義弘這才微微點了點頭,趕赴墨俁去了。
    此時,德川家康還在江戶按兵不動,但他的令旗卻在指揮千軍萬馬。黑田長政、藤堂高虎、田中吉政各部已悄然發起行動。原來,二十二日夜,與福島部同向岐阜急進的黑田、藤堂、田中等部,於拂曉時分抵達目的地時,發現滿地都是福島和池田二部的糧草兵器以及雜兵,哪還有仗可打?但他們也不甘落於人后,商量道:「我們直奔河道,把從大垣趕來的敵人一舉擊潰。」於是,他們直接折向岐阜左路,進至合渡附近,遂在長良川與三成的人馬撞個正著。
    在合渡川對岸,石田三成的部將舞兵庫、森九兵衛、杉江勘兵衛等人正匆忙趕來。他們的兵力頂多只有一千多,將士們對岐阜戰況不利已有所耳聞。合渡川這邊,黑田、藤堂、田中等人,卻因把進攻岐阜的功勞拱手讓給了池田、福島、細川等人,心中大有不甘。家康自背後緊盯著他們,比起進攻岐阜、戰功在手的諸將,他們的臉面往哪裡擱?
    「來得正好!蹬過河去,將石田一舉擊垮!」田中吉政令畢,翻身上馬,直奔上游而去,可猛回頭一看,身後竟只有十八騎。河面上濃霧瀰漫,河流深淺莫測。對岸的敵人無法看清這邊,這邊也看不清敵方布陣。
    吉政的戰馬剛踏進合渡川,一人忽然上來一把揪住他的馬轡:「這樣做太冒險。請先停下!」此人乃宮川土佐。土佐阻道:「大人,我們只跟過十八騎。區區十幾個人,渡了河也無法戰鬥。還是等等後邊的人馬。」
    「休要阻止我!反正敵人也看不清我們的人數。此時來個出其不意,最好不過。」
    「不,太危險!河水深淺尚且一無所知!」
    田中吉政急得直咬牙,他對牽馬的三郎右衛門努了努嘴,「三郎右,你到河裡去試試深淺。」
    三郎右衛門輕輕搖了搖頭,「若是平常的小河,涉水即過,可這樣的大河,恐怕……」
    「哼!你也生懼?探路乃你職責,快去!」
    吉政似是著了魔。三郎右衛門露出苦笑:「小人只是覺得,我們並不熟悉這河,一旦貿然涉水,招致渡河失敗,豈不被人笑話?並且,戰事吃緊,一旦挫了我軍銳氣可不好,才猶豫不決。既然大人一再堅持,小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言畢,縱身跳入水中。
    「說得好!身為下人,竟有如此眼力,好!吉政也跟著你下水。」
    這時,重臣坂本和泉與六騎一起趕來,阻止宮川土佐道:「宮川,莫急。此時萬萬不可挫傷進攻銳氣。若不立即渡河,頭功就被黑田搶去了。」
    坂本勸阻了土佐,長刀一揮:「踏平敵營!」
    二十餘騎一齊躍入河霧中。山間飄蕩著一條清晰的藍色霧帶,召喚著黎明……
    得知吉政已馬踏合渡川,黑田長政豈能甘拜下風,遂率部直奔臨近敵營的湊村上游。
    「強渡此河頭陣者,非黑田長政莫屬!」
    在河道的中流,年輕的長政大吼一聲。在上游渡河的武士們也不甘示弱地吶喊起來:「今日頭功歸黑田家臣后藤又兵衛基次!」
    一方兵敗如山倒,一方如猛虎下山。河對岸,石田部舞兵庫的陣營突然亂作一團。
    田中吉政部迅速渡河,抵達茱萸的木原。吉政大聲道:「瞧瞧,還是我們先渡河。三郎右,幹得不錯。今後,你就叫合渡三郎右衛門。」
    「多謝大人賜名,小人榮幸之至。」
    三郎右衛門興奮地抓住吉政的馬轡,正欲進發,黑田部和從下游騎馬而來的藤堂高虎也拍馬直奔敵營。
    這樣一來,石田各部已痛失先機,儘管他們都驍勇善戰,但依然厄運難逃。舞兵庫不用說,就連稻葉一鐵舊臣、在姊川合戰中一戰成名的杉江勘兵衛也是顧此失彼。
    東軍的三隊人馬齊頭並進,一舉突破防線。
    石田部頂多不到一千人,東軍人數尚在源源增加。為了進攻岐阜,誰知他們出動了多少人馬?守方的不安與攻方的銳氣,立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石田各部節節後退,愈戰愈信心全無。東軍人數不斷增加,西軍則越來越少。
    最負盛名的杉江勘兵衛已戰死沙場。只要杉江勘兵衛的九尺朱槍屹立不倒,軍心自會穩固許多。此前,勘兵衛的槍柄染紅時,竟被田中一名屬下喝住:「你也是鼎鼎大名的漢子,快快逃命去吧!」
    在戰場上,廝殺雙方豈可容忍被人憐憫?而在敵方恫嚇下敗退,更是堂堂武將斷無法忍受的恥辱。勘兵衛大喝一聲:「我乃杉江勘兵衛。你乃何人?」
    「田中吉政家臣西村五兵衛。」
    「看槍!」
    若是在平常,勘兵衛早就殺出去了。因他知自己已體力不支,才趁其不備,把引以為豪的朱槍朝五兵衛投去。
    「呔!」
    隨著一聲大喊,五兵衛低頭閃過。這一閃真是生死攸關。呼嘯而至的朱槍挑飛了五兵衛的頭盔,刺破他的頭皮后飛開。同時,五兵衛手中長槍也深深刺穿了勘兵衛的側腹。
    杉江勘兵衛竟把自己的性命全賭在了這桿槍上,西村五兵衛若真的中槍,恐怕連喊都來不及,就會當場斃命。只因他那生死一閃,雙方情勢立時變化。
    兩手空空的勘兵衛被五兵衛使槍一挑,身子猛飛了出去。
    「勘兵衛被殺了。」
    「連勘兵衛那樣的名將也被殺了?」
    勘兵衛的死,加速了石田各部的潰敗,卻大大激發了田中、黑田等部的鬥志,也促使在合渡川下游渡河的藤堂高虎一舉進攻到了赤坂。赤坂與大垣近在咫尺,一旦東軍進攻到此,無論是從大垣城趕赴墨俁布陣的島津義弘,還是出兵澤渡的石田三成的主力,都必須緊急撤回大垣城。一旦被人斷了退路,大隊人馬被斬為兩段,局勢就嚴重了。石田部很是不安,而藤堂高虎早就料到敵人要撤退。
    「合渡那邊讓田中、黑田搶了先機。這赤坂該落到我手中了吧。」
    藤堂果斷切斷了意欲逃走的石田各部的退路,急向赤坂進發。此時,澤渡的三成和墨俁的義弘深知在此決戰無益,都打算退卻。
    西軍退卻的消息,愈發加速了東軍進擊的步伐。戰事總是與個人命運交織在一起,並在不斷變化,其勢如狂風洪水般不可阻擋。但無論退者還是進者,都無暇思量這些。形勢巨變,雙方對峙起來。
    「藤堂已向赤坂進發了。」
    「我們決不能落後。今日的宿營她就是赤坂!」
    當田中、黑田二部逼近呂久川,然後改道向赤坂進擊時,他們前邊的石田一部正如潮水般退去。這樣一來,攻陷岐阜城的福島、淺野、池田、細川各部,便可甚是輕鬆地隨後趕來了。
    二十四日,東軍集結到大垣右前的赤坂,把勝利的消息報告給江戶。
    一旦行動起來,豐臣舊將便具有強大的攻擊力。而就在五日前,他們卻還陷在若家康不開動,便無法開戰的迷茫之中,還在為家康是否出征而爭吵不休。
    其實,他們是在一面無形令旗的指揮下發起行動的。一路打到這裡,他們已懷有了堅定不移的信心:只有我們這些人,不照樣也能戰無不勝嗎?
    這面無形令旗的神奇之處到底在哪裡?若把這看作是家康的計算,那家康的借力之術簡直出神入化了——未損失一兵一卒,只是巧妙地利用豐臣舊臣,德川氏便輕而易舉進逼至大垣城。尾張與美濃的大半都落入家康之手。
    石田再也無法悠然談論「伊勢之戰」了。對三成恨之入骨的豐臣舊將,全都呲牙咧嘴逼到了眼前。縱然三成極不情願,他也必須把所有兵力集結到大垣。但是,集結兵力需要時日。
    怎樣才能把大坂的毛利輝元引出來?越前的大谷吉繼的兵馬又何時才能趕來?更重要的是,即使把以毛利秀元為總大將的吉川廣家、安國寺惠瓊、長束正家、長曾我部盛親等人的三萬大軍,全部從伊勢撤回來,糧秣怎麼解決?在赤坂與東軍對峙下去,卻不能及時調兵遣將,決戰必是一敗塗地。
    照此下去,決定兩軍命運的決戰,必在九月中旬開打。
    家康彷彿早就把這些都算計透了,遂於九月初一從江戶出發。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家康更精明之人了。他把德川重臣全都安排到了秀忠帳下,讓他們沿中山道前進,他自己則從東海道進發。他似是想利用豐臣舊臣把三成除去。
    仗正是這般籌劃的。
    中山道路途險惡,行軍耗費時日,家康自然很是清楚。因此,他雖抵達赤坂,卻無法知秀忠能否及時趕到。故,他先讓豐臣舊將去苦戰,待他們初戰告捷、士氣高漲之後再親自出馬,借力以掌握天下。
    家康並不覺愧疾。他原本就受秀吉之託代管天下。在親兵到達之前就決出雌雄,當然更好,萬一不能徹底解決,那就等待秀忠到達,雙方展開決戰,進而實現天下太平。如此方萬無一失。
    對手並非人,而是天,是神佛。正因為家康有這種自信,故,準備於九月初旬,才在赤坂的南五丁、岡山山頂安營紮寨。
    東軍士氣日益高漲。
    聽說家康欲在九月初一出發,石川日向守急忙捧著黃曆來到家康面前,「請大人打消今日的出兵計劃。」
    「那是為何?」
    「在下看過黃曆,要去之處乃是西塞。此次西征之戰,出門便遇上西塞,恐怕不吉啊。請大人三思。」
    家康笑道:「好兆頭。那我把阻塞的西方打通。」
    一切都已安排好了。對於伊達政宗,家康嚴厲告誡其不可輕舉妄動;對毛利一族,家康通過黑田長政,繼續與其暗中進行談判。九州的加藤清正也不斷聯絡,加賀的前田利長已起兵攻佔了大聖寺城。並且,關東諸大名還駐於江戶,上杉景勝若真出戰,自己就親自出擊,一舉將其剿滅。家康一切準備周全,甚至連前田利家遺孀芳春院都被作為人質送交江戶。家康給芳春院的貼身侍從村井豐后守寫了一封親筆書函:
    〖欣聞此次肥前守出兵攻克大聖寺城,功勛卓著,盡彰忠節,家康欣慰之至。北國之亂,吾亦將派其前往平定。懇請芳春院放心。家康深知夫人之痛,不日上方即被平定,屆時即刻迎請歸國。另,許久不曾提筆,今感念之至,方親筆書此。
    德川家康敬上
    慶長五年八月二十六〗
    這封書函是為了安撫芳春院,利用利長,但也可看作是家康對芳春院情誼的自然流露。
    對於攻陷岐阜城並進一步逼近大垣城、現正向他尋求指示的池田輝政,家康則寫了如下書函:
    〖岐阜城破,汝功勞之高,寸管難以言表。吾已命中納言(秀忠)進中山道。吾則沿東海道進擊。凡事切忌大意,務必待吾前去。
    慶長五年八月二十七〗
    家康把自己將於九月初一從江戶出發的消息,先後以書函通知了藤堂、黑田、田中、一柳四人,同時要求他們在自己未到之前定要控制情緒,按兵不動。若在從前,家康早就命令他們進攻了。可愈是到了決戰時刻,他反而愈冷靜。他心裡清楚,只靠他們,不能滅了全部西軍。
    慶長五年九月初一,家康率領三萬二千七百餘人從江戶出發。
    是日晚,宿於神奈川,家康分別向藤堂、黑田、田中、一柳諸將發出書函。
    二日,宿於藤澤。
    三日,宿於小田原。是日,小早川秀秋派來的使者造訪永井直勝。
    小早川秀秋對家康仰慕已久,他與其說是出於自身的意願,不如說是受到了其姑母高台院的指點。這一點家康亦甚清楚,但他並未接待秀秋的使者。
    「我能信得過他?不便見此人。」家康顯出頗為冷淡的樣子。事實上,一旦親自接見,消息就極有可能泄露到西軍那邊,秀秋恐將被三成暗施辣手。
    接著,加藤嘉明也派來了使者。這次家康親自接見了。嘉明正把守著犬山城,他是來向家康請示,是守城,還是繼續前進。
    「待我到達之後,再採取行動。」家康作出這樣的指示后,便把使者打發了回去。
    五日,家康宿於清見寺。
    六日,宿於島田。
    七日,宿於中泉。
    八日,宿於白須賀。是日,藤堂高虎特意趕來,與家康密談到半夜,天亮前方回營。同一日,小早川秀秋又派來使者,但家康卻讓永井直勝打發了回去,仍未接見。
    九日,宿於岡崎。
    十日,宿於熱田。此日,西面的海邊燃起四五處火焰,據說乃西軍水軍九鬼大隅守放的火。距離熱田海濱有五六町遠的近海一帶,泊著一艘大船,船上張著幔帳,幔帳上印紫白梧桐葉。恰逢家康西上,九鬼大隅守便想趁機改旗易幟。但家康只是與攜馬印前來的兵士會了面,便從大船旁徑直過去,一言不發。
    十一日,家康抵達清洲。
    十二日,仍停留清洲。此日傍晚時分,藤堂高虎再次飛馬從前線趕來。
    家康與高虎初次會面,乃是在當年家康應秀吉之邀進京時。當時,藤堂高虎奉秀吉之命,於內野的聚樂第為家康築建府邸。從那時起,二人的關係便日漸親密,甚至超越了尊卑。對於豐臣舊將的動靜,高虎恐怕比監軍本多忠勝和井伊直政更清楚。
    是日,高虎同樣待到半夜才回去,之後,本多和井伊才被叫來。由於家康與高虎密談時間太長,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有些不滿。二人被叫到家康面前時,夜深入靜,連城郭都似睡熟了。
    「夜長了。」
    「是啊。馬不停蹄一路趕來,卻不得不驅趕睡意,真是不堪啊。」本多忠勝毫無顧忌地於家康面前盤腿而坐,「藤堂佐渡守是否想西軍諸將倒戈?」
    家康苦笑著吩咐同席的永井直勝:「休要讓任何人靠近。」說著,他挑亮旁邊的燭台,「最好是全天下人都倒向我們。只是,我德才不夠,還做不到啊。」
    「大人!」忠勝似乎把家康的話理解為反唇相譏了,道,「中納言何時到達?」
    「大概還要花費些時日。」家康微微側著頭,曼聲問井伊直政,「直政,你怎麼想?」
    未等直政開口,忠勝分明已忍不住了,不由分說地插話道:「大人,中納言趕來之前,您就想向敵人出擊?中納言一旦到達,我方大軍會讓敵人鬥志減弱大半。但在此之前就發起進攻,敵人見有機可乘,怕會士氣大漲。」
    「忠勝,我在問直政呢。直政,你看要等待秀忠嗎?」
    「啟稟大人,」井伊直政有些為難地探身道,「屬下不同意本多大人的意見。終於盼來了您,卻不能立刻發起進攻,這樣的話,會擾亂軍心。故,在下認為,應立即行動。」
    「可是,那豈不等於長敵人威風……」忠勝又插了一句。
    「直政以為,士氣熊熊燃燒的不是敵人,而是我軍。正因如此,我們不如趁熱打鐵,趁大人剛剛到來,士氣如虹時,速戰速決。」
    家康默默點了點頭。看來,無人能看穿他的真心。雖然單靠德川氏力量也可取勝,但以武力征服天下,不過是莽夫之舉,不能服人,天下亦難太平。
    「好,那就速戰速決。」家康輕聲道。沒有秀忠的支援也能取勝,為何還要等?神佛已把天下交給了自己……
    「這若是大人的決定,在下無話可說。但若是在藤堂高虎的建議下作出的決斷,還請大人三思。」忠勝還是不能接受。
    藤堂高虎正與黑田長政合軍一處,不動聲色地與西軍保持聯絡。此時稍有大意,恐要出大事。忠勝擔心的便是這一點。家康也深知這個道理:「莫要擔心,忠勝。我並不寄希望於敵人倒戈。」
    「既如此,待中納言到達,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再發起總攻,豈不更好?」
    聽到忠勝依然頑固地堅持己見,家康覺得必須開導開導了。他們太缺乏眼光了,若連他們都不能說服,還談什麼一心對敵?
    「忠勝,你覺得我和中納言,誰更重要?」
    「那還用說,沒有大人就沒有德川氏,大人怎麼會問起如此奇怪的問題?」
    「唉。我已年過花甲,中納言則正當壯年。所以,即使我戰死,也必須保證中納言平安,以構築日後的太平盛世。我先出戰,乃是秉承天意啊。」
    「但是……」
    「你先聽著。你明白嗎,只有我出戰,即使不利,也不至於毀了德川氏。」
    「可是,若大人……」
    「一旦不利,我們還有迴旋餘地。並且,若此舉可取勝,德川主力就可毫髮無損。這些好處,你思量過沒有?世人都說我姦猾,說我有意保存實力,只讓豐臣舊將去賣命。對於這些議論,我不屑一顧。」說著,家康把視線移向井伊直政,「你方才的想法,也和家康的心思有些出入。此次戰事,並非單靠武力取勝即可。」
    「取勝還不行?」
    「是。」家康重重點頭,「勝利之後,還要看我們有無足以震懾亂事者的能力。倘能有此能力,無論是家康,還是中納言,都要牢牢掌控局勢,否則,此戰之後的形勢,甚至會比朝鮮戰爭之後更加嚴峻。」
    「哦……」忠勝這才長嘆一聲。
    「朝鮮大戰之後,已故太閣舊將四分五裂,幸虧還有我。但儘管如此,天下還是一片混亂。貿然發動戰事,若讓天下重斯陷入混亂,罪莫大焉!已故右府的苦心、已故太閣的辛勞,還有我一生的宿願,全會泡湯。家康乃真正祈求天下太平,才要給中納言留下足夠的力量,自己來拚死一搏!否則,上蒼亦不會原諒我。總之,一切都是為了天下太平。」
    忠勝和直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錯,此戰決非一場普通的戰事。朝鮮戰爭時,國內留下了家康,而這一次則是決定天下大勢的總決戰。若兩敗俱傷,各路諸侯分別撤回領國,割據一方,天下豈不又回到亂世?值此關鍵時刻,家康才親臨前線,想保全秀忠。
    「在下愚鈍,大人見諒。既如此,忠勝肝腦塗地,在所不辭。這便立刻出發!」
    話音未落,井伊直政也站了起來,「在下先把這個意思傳達三軍。」
    「好。別忘了也告訴藤堂佐渡守。你通知眾人,就說今日我抱恙,索性讓人馬歇息一日,十三日入駐岐阜,十四日抵赤坂。」
    照計,第二日從清洲抵岐阜。到達岐阜之後,家康住入已歸降的織田家老百百綱家府邸。然後,他給北陸的丹羽長重和土方雄久寫了書函,令長重、言木一矩二人與前田利長議和。土方雄久曾在早些時候被流放到常陸的太田,這次在家康的秘密授意下出使北國。
    第二日,家康繞路避開了離大垣城較近的渡口,越過長良渡,抵達赤坂驛南的岡山。由此望去,五十餘町外,大垣城近在眼前。
    「宇喜多中納言秀家、小西攝津守行長、石田治部少輔都在大垣城中。福原右馬助同在。」
    家康一邊認真傾聽直政的報告,一邊頻頻點頭,然後命人朝大垣城方向插上金扇馬印和七面印有家紋的大旗,另有二十面小旗。
    半夜就已出發的火槍營、傳令使等,則比家康提前一步趕到這裡,在陣營周圍嚴加戒備。
    家康的到來,究竟給兩軍帶來了多大影響?從大垣城那邊應也可以望見岡山的動靜。不消說,在家康到來之前,他們早就把周邊東軍的情況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北面山頭上依次為加藤嘉明、金森長近、黑田長政、藤堂高虎、筒井定次駐紮,晝井村裡駐紮著細川忠興,晝井村東面的大墓則為福島正則駐紮,勝山北面有井伊直政、本多忠勝、京極高知,西牧方是堀尾忠氏、山內一豐、淺野幸長,荒尾村裡有池田輝政、池田長吉,長松村為一柳直盛,東牧野為中村一忠、中村一榮、有馬則賴,磯部宮旱乃田中吉政……就在這一望無際的陣營當中,東軍的指揮者赫然現身,它帶來的動靜自如地動山搖。
    從大坂出發時,石田三成就曾放出豪言壯語:「即使來十個家康,我也毫不畏懼!」內中當然含有鞭策自己的意思,但他也絕非完全在耍嘴皮子。
    三成為阻止家康現身,可謂費盡心機。只要上杉景勝、佐竹義宣、真田昌幸等人在東面發動攻勢,家康就絕不敢西進。在此期間,只要把毛利輝元引出來,兩面夾擊,東軍自會陷入混亂。這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謀略。因此,當東軍發起局部攻擊,攻佔岐阜並緊逼赤坂時,儘管他內心甚是慌亂,但並未想到這竟是家康躲在幕後揮舞令旗的結果。
    進至赤坂及周邊一帶,東軍竟停止了步伐。
    從八月二十四至九月十四,這二十天里竟無戰事,雙方和平相處。這無疑讓三成相信,家康不會西進。東軍眾將已知,同上杉、佐竹、真田等人的戰事已經開打,家康無法離開江戶,為了掩人耳目,他才故意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家康揮舞的「無形的令旗」,讓三成乖乖地上了當。
    可今日,本應身在江戶的家康,馬印竟忽然出現在岡山上,大垣城內自然亂了。
    「那定是故弄玄虛。」
    「如此說來,金森法印的白旗好像與家康的很相似啊。」
    「且先派探馬前去打聽虛實。」
    東軍明明已進發到赤坂一帶,又戛然而止。原因決不簡單。而西軍軍心渙散,又讓敏感的三成猶疑起來。
    「是家康本人。」當探子把這個消息報告給三成時,臉色大變的眾將陸續集中起來。無論願意與否,決戰已迫在眉睫,是固守、夜襲,還是主動出擊,與敵人一決雌雄?
    大垣城主伊藤盛正不用說,連島津義弘也在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身後,嘴巴緊閉,一言不發。
    家康的到來,登時令西軍方寸大亂。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8
第307章 躑躅松尾山


    松尾山在關原西南,高近百丈,從松尾村向南走過八里坡路就到了。山上還殘留著織田信長與淺井長政激戰時,讓不破河內守光治構築的工事的遺迹。
    山頂平地東西長十間,南北十二間,甚是狹小。山腰尚有幾處地勢平坦之處。
    登上山頂,展望四面,關原與周邊一覽無餘。東為桃配山,北為天滿山。若想俯瞰從垂井向西面的關原大道,以及從大道兩側延伸開去的平原,這裡便是最好的所在。
    小早川秀秋於九月十四抵大垣城,與三成等人議完事,完成軍事部署之後,率領八千士眾迅速上山安營紮寨。
    小早川秀秋乃高台院一手帶大的親侄子,血戰伏見城前,其兄木下勝俊亦在城內。勝俊向鳥居元忠提出共守城池,竟被元忠斷然拒絕。秀秋今年才二十四,卻已位居中納言,比同為中納言的宇喜多秀家——只要毛利輝元不出馬,宇喜多秀家便是西軍主帥——還要年輕五歲。雖說年輕,但秀秋天生心高氣盛,絕不甘心宇喜多秀家在他面前頤指氣使。不消說,他對三成當然甚是憎惡。在朝鮮之戰時,他英勇善戰,卻由於三成的一句讒言,而被沒收了領地。
    「無大將之器!」二十齣頭的秀秋遭到秀吉如此痛斥,這種屈辱刻骨銘心,令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而讓他轉危為安的,則是家康的斡旋與秀吉的故去。此前,他曾教次向家康派遣密使,再三表明心意。但家康均似毫無反應。
    家康的冷淡讓這位莽直的年輕武將既不滿,又無奈,「內府定是對我心存疑慮。」
    高台院不支持家康,天下太平便無從談起,豐臣氏的存續也斷不可能。每次見到秀秋,高台院總是提醒他,為了繼承太閣遺志,切切莫要中斷同家康的聯絡。但年輕的秀秋哪能領會其中真意?
    對秀秋來說,高台院簡直就如親生母親。他認為,給了高台院莫大恥辱的乃淀夫人,而三成則與淀夫人沆瀣一氣。出於這種理解,他對三成的憎惡愈深。如今,他認為家康對自己不信任,不滿和無奈也在日漸加深。
    宇喜多秀家出征伊勢時曾邀他同往,但他卻未聽從奉勸,而於八月十七進兵近江,駐紮於石部。隨著疑慮的加深,他甚至變得有些自暴自棄,想盡量不加入任何一方,在一旁坐山觀虎鬥。
    正在他彷徨不已之時,八月二十八,他的密友、德川一方的淺野幸長,和黑田長政聯名給他寫來書函。
    淺野幸長與黑田長政聯署的這封書函,最終讓秀秋內心徹底動搖。書函寫道:「……此前曾去書表明心意,今再次致書。如今正是大人表明忠節之關鍵時刻。內府將於二三日內抵陣,大人之去留,務痛下決斷。吾二人如此行事,只為慰高台院夫人。懇請早日回復。務令使者口傳詳情……」
    這封書函乃是淺野、黑田二人從赤坂陣地寫給小早川秀秋的。秀秋謊稱有恙,需要療養,以遊獵為名經石部、鈴鹿、近江,最後停留於愛知川高宮。書函於是被送到此處。
    字裡行間不僅有淺野、黑田對秀秋的信任,還稱乃是為了高台院。這讓秀秋大為動搖。書函其實想說:他二人這樣做,乃是為了讓高台院安心,家康不日就會抵達前線,所以,在此之前,請秀秋一定明確心志。
    故,一切的前提是:家康乃是奉高台院之命征討三成。高台院既與家康同途,已無異議,秀秋亦當向高台院盡忠才是。事情非秀秋是否支持家康,而是家康要為高台院而戰。
    因被家康輕視而產生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年輕的秀秋精神大振。雖如此,他此前一直裝作唯三成和宇喜多秀家馬首是瞻,當然不可堂而皇之投了東軍。一旦事情敗露,西軍定會傾盡全力,先滅了他。
    眼看兩軍決戰臨近,經過前思後想,秀秋把自己的陣地選在了松尾山,欲藉此見機行事,通過淺野、黑田與東軍會師。萬一東軍失利敗退,他只作壁上觀即可。
    見秀秋在松尾山上安營,流言蜚語頓時在西軍中散播開來。
    「金吾中納言果然不想參戰。」
    「不,說不定他已私通家康了。」
    於是,大垣城方面立刻向秀秋派去了使者,請他立即進城議事云云。但秀秋根本不吃這一套,推道:「我病尚未痊癒,才來此靜養。世上流言甚多,我洗刷不清,故要先與東軍一戰,以消除猜忌。」
    秀秋要先與東軍一戰,然後再去大垣城議事,這個回復讓城裡之人心亂如麻,他們已不知當守城還是野戰。
    小早川秀秋率八千人,其戰鬥力絕不可小視。他若未開赴戰場、趕不上決戰,倒還罷了,但既已到了戰場,卻連他心思尚不知,就太可懼了。萬一在戰鬥最吃緊時,他臨陣倒戈,該如何是好?
    大谷吉繼對此憂心仲忡,自不敢對秀秋坐視不理。若家康抵陣的消息為虛,吉繼也不會下這樣的決斷。但家康已來到眼前,毛利輝元卻遲遲不出。
    不弄清小早川秀秋的真意,怎能輕言決戰?於是,他親自趕赴秀秋陣營,抵達松山尾時,已是十四日夜。
    沉默寡言的吉繼在三成面前從不多說話,但他的決心已如磐石。儘管眼睛已看不見,他還是不斷鞭策自己,讓人把自己抬到松尾山。他已痛下決心,萬一察覺到秀秋真有反心,就血濺當場。幸虧由於生病,他臉上纏滿繃帶,無須擔心心思被人窺了去。
    吉繼已讓三成寫了一份誓書,並讓諸將署名,把它帶給了秀秋。誓書上列了如下四條:
    一、此次戰事如能盡忠,少君十五歲之前,關白一職由秀秋擔任。
    二、加封播州全境,並保筑前、筑後二地。
    三、賜近江十萬石,並賜家老稻葉內匠、平岡牛右衛門各十萬石。
    四、賜金三百錠,賜稻葉、平岡亦各三百錠。
    在誓書上署名的有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長束正家、石田三成、安國寺惠瓊,以及大谷吉繼。這些條件怎麼看都是誘餌,彷彿在戲耍一介孩童。
    吉繼穿過新修的柵門,平安抵達秀秋大帳。但出來迎接的並非秀秋本人,而是稻葉、平岡二位重臣。
    「我要見金吾大人,當面將誓書交與他。」
    稻葉內匠頭正成與平岡牛右衛門對視一眼,道:「這……我家大人剛剛狠狠斥責了我等一頓,現剛剛睡著。」
    稻葉言罷,平岡賴勝也添油加醋道:「近日,不知是否身體欠安的緣故,大人常常酗酒、脾氣暴躁,連話都不願多說。」
    大谷吉繼覺察到,他們根本不想讓自己見秀秋,可就此無功而返,他們的心就會離西軍越來越遠,遂忍道:「大人風寒尚未痊癒?」
    「是。大人對世間種種流言甚是在意,熱稍稍退了些,便去狩獵,結果病又複發了。反反覆復,總不見好。」
    「這麼說,令旗由你們掌管了?」
    「不敢。這樣會影響士氣,總之,我等只勸大人靜養。」
    「既如此,不用特意叫起他。議事結果想必已傳達了,可後來,增田大人又從大坂傳書。」
    「增田大人?」
    「說明日,毛利大人終要攜少君從大坂出發了。」這完全是大谷吉繼隨口撤的彌天大謊。他身在北國,怎知大坂詳情?
    不知是誰散布的謠言,如今大坂城內,正流傳此說,道增田長盛已與家康私通。這並非完全不可能,大谷吉繼想,因為增田長盛並不像三成那般,對家康抱有刻骨敵意,只是在三成的逼迫下,他才不知不覺捲入其中。但這種事在大坂城內流傳,對西軍來說無異釜底抽薪。因為要毛利輝元無視傳言,毅然從大坂出發,簡直不可想象。在安國寺惠瓊的遊說下,好不容易才半推半就成了西軍總帥的毛利,如今又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若毛利攜秀賴前腳出了大坂域,增田長盛後腳就舉起叛旗,秀賴該怎生是好?待在大坂城,他尚是已故太閣遺孤,可一旦出了大坂,就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而且,一旦大坂城和佐和山城被攻陷,秀賴立刻就會淪為一個沒有居城的流浪兒。由此可以說,在把毛利輝元釘在大坂這一點上,增田長盛與家康私通的傳言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輝元已不可能出來,大谷吉繼明明清楚這一點,可他還是撒了謊。他是想藉此試探小早川的老臣們是否真與輝元保持著聯絡。
    此時,吉繼緊張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哦,毛利中納言出師了?」二人甚是驚訝。
    「所以我才讓他們寫了這份誓書,金吾大人若不過目,成何體統?我看這樣吧,二位先閱,待金吾大人醒來之後再轉達他如何?」
    吉繼輕輕把綢布包放在稻葉正成面前。對於稻葉、平岡二人,書中也曾許諾給他們十萬石,對於這個誘人的條件,他們究竟會表示出多大的興趣?
    「那麼,我們先拜讀了。」
    「請。」
    稻葉看后,似乎頗為驚愕。閱畢,他把誓書默默交到平岡賴勝手中,道:「說是要在少君十五歲之前,把關白一職讓與我家大人。」
    吉繼故意輕描淡寫道:「金吾大人乃少君兄弟,天下何人能對此懷有異議?」
    平岡賴勝臉上卻掠過一絲微笑:「這都是戰後之事。我們定會詳細稟告主公。」
    一聽這話,吉繼只覺得胸口如被刺進一把尖刀。「這都是戰後之事」,看來,小早川的重臣們早對西軍的勝利不抱什麼希望,才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不安。如此看來,只要戰局沒有根本性的扭轉,小早川秀秋就會繼續待在此處,隔岸觀火。
    「鄙人先告辭。金吾大人到底年輕,希望二位提醒他,切不可輕舉妄動。」
    「我們心中有數。」
    「設若你們這些老臣誤導了大人,讓少君有憂,讓豐臣有難,金吾大人可就成了眾矢之的。總之,希望大人明日務必下山,參加決戰。」
    「是。明日乃我家主公雪恥的絕好機會,我家主公早就按捺不住,一戰定會讓公等刮目相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告辭。」吉繼在下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儘管嘴上說著放心,他的心情卻正好相反:看來,關原乃埋骨之所了,三成哪裡有指揮大軍實戰的威望?
    吉繼上轎之後,兩位家老送客回來,同時大笑出聲:「把關白之位讓與大人,那毛利和石田怎麼辦?」二人一起到了秀秋面前。
    秀秋還在吃酒。對他來說,今宵乃是難眠之夜。伏見未陷落時,鳥居元忠就讓他生了一肚子氣,於是,他咬牙加入了西軍,心中無比苦悶。高台院曾屢屢囑咐他,切切不要中斷與家康的聯絡。太閣宿願就是統一日本,實現太平,而繼承太閣遺志的就是家康,只有家康才是太閣託付大業之人。
    起初,秀秋對此深信不疑。但由於家康對他敬而遠之,他亦漸被三成、秀家等人迷惑,不知不覺陷入迷惘,一步步跌入深淵。
    高台院所言均出自真心?有時,秀秋甚至對太閣產生了深深的疑問:難道他的心愿真像高台院所言,是為了天下太平?他果真那般偉大?不,未必,他或許只是為了自己的榮耀和飛黃騰達。高台院只是出於美化夫君的目的,把家康說成一個蓋世英雄。
    秀秋思量,德川家康和已故太閣有多大差別?表面上,家康比已故太閣更謙虛,更能忍耐,更能吃苦,開口天下,閉口蒼生,可他除了想把天下大權攬入自己懷中,還有何心?而與此相比,自己一直襟懷坦蕩,但幫了家康又當如何?果真如高台院所言,人乃是為了追求高遠的大志而生?
    有時,秀秋甚至對家康與高台院之間的情誼亦產生懷疑:正如淀夫人與大野修理亮私通那般,姑母高台院與家康之間,是不是也有齷齪醜事?但很快,他又責備自己純屬胡思亂想。
    秀秋正在甚是鬱悶時,平岡賴勝和稻葉正成帶著誓書來到他面前。秀秋道:「刑部回去了?」
    「是。」
    接過誓書,臉色蒼白的秀秋笑了,「這才是人的真面目呢。如此誘人的『畫餅』,你們見過嗎?」
    「是啊。看來,他們越來越離譜了。」
    秀秋冷笑一聲,把誓書扔落在地:「三成糧秣吃緊,錢袋已底朝天,聽說他正逼增田長盛交錢呢。」
    「是啊,才產生了長盛與內府相通的謠言。」
    「這絕非只是謠言。人一旦自己走投無路,就想把別人也逼入絕境。高台院也有這個毛病……」秀秋出了一會兒神,繼續道,「高台院不也是一無所有地出了大坂城嗎?她所說的話,全都空洞無物……」
    近日秀秋經常流露出對高台院的不滿,這已非什麼稀罕事了。稻葉正成和平岡賴勝都不安起來,事到如今,一旦秀秋的心志出了問題,事情就難以收拾了。不管怎麼說,他們已向淺野、黑田二人回了函,以示好意。
    「不知刑部看破我的心思沒有?」
    二人舒了一口氣,同聲道:「這些我們早有準備。」
    「一旦被刑部看破,不定什麼時候他們就會向我們發難。大憂不在東軍,而在身後啊。」
    「大人!」稻葉正成警惕地掃了一圈周圍,方道,「大人說話之前可要三思!」
    「哈哈,你怕我說漏嘴?好好,我明白。這世間的確險惡:一邊向你拋出誘餌,逼你就範;一邊又磨刀霍霍,大顯威風。」
    「大人!」
    「呵呵……世事不過如此,無論誰得天下,無論誰坐天下,都一樣,世上依然骯髒如故,永遠不會變得清純如露。」
    「是不是可把酒撤下?」
    「撤酒?這酒難道就這般惹人生厭?唯有金樽知我懷,一醉同消萬古愁!」
    「大人請振奮起來,定會時來運轉……」
    「哈哈……讓我再喝一杯。小早川秀秋站的地方更高。」
    「大人說的是陣地?」
    「不只是陣地。這反正是盜賊與土匪的爭鬥,誰勝我就跟誰。世人一定又要嘲笑我了,可是,我也要嘲笑一回世人。」說著,秀秋把酒杯塞給正成,親自斟滿,「你喝后,再給牛右衛門一杯。我說得不對嗎?既然誰坐天下都一樣,我為何要加入戰敗的一夥?在鈴鹿嶺狩獵時,我便已看穿了。」
    「大人高見。」
    幾杯之後,秀秋似乎更醉了,酒意讓他益發狂放。
    儘管這年輕主君對人生充滿憧憬,但在目睹了人間的種種骯髒和醜陋之後,終於失去了信心,眼前這個世界變成了令人懷疑的荒野。就是在這片荒野中,他疑慮重重地登上了松尾山。他不信家康,也不信三成,甚至對自己都不屬一顧。他一邊自嘲,一邊靜觀這場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戰。見雙方廝殺正酣,他會仰天大笑:「真是人間的群魔亂舞!」他欲待到雙方兩敗俱傷、精疲力竭時,方才下山……
    「大人,酒就喝到這裡吧。說不定大垣城還會派人來。」
    說著,平岡賴勝將酒杯倒置於案上,秀秋聽話地點頭道:「好好,不喝了。那麼,我想問問二位:誓書上說,少君要在近江賜你們每人十萬石,你們難道就真的不動心?」
    「大人莫要說笑了。別說給我們每人十萬石,治部大人自己的領地都要不了。」
    「唉,莫要生氣,內匠,人的算盤真是可笑。近江哪有這麼多的餘地?把子虛烏有的俸祿送給我,他們與信口開河何異?哈哈哈……小人伎倆,居然也想拿來耍我?還在太閣面前搬弄是非,說我非大將之器!」秀秋把酒壺置於高座漆盤中,站起身,「再去巡視一遍陣地方可歇息。你們且跟我來。」說著,他搖搖晃晃走出去。
    他非要帶著兩位老臣巡營,恐只是為了表明白己的存在——秀秋內心深處潛藏著自卑。
    「巡營之事,我們二人足矣。」
    「不。要看那些賢明大將的笑話,愚蠢的大將就必須作好充足準備。」
    走出轅門,他又大聲斥責護衛:「這點篝火怎麼夠?使勁燒!要足以表明金吾中納言的鬥志……今夜,我要讓火焰徹夜照亮長空!」他以手中的鞭子敲打著柵門,轉到東面的山頭。
    「那是什麼?那邊有人在動!」
    一到東面山頭,一片正沿著大道向北移動的火光赫然映入眼帘。「怎生有人正向那邊去?是敵是友?立刻派探馬前去。」剛剛吩咐,他又自嘲地笑了,道,「是敵是友?這話聽起來好生彆扭。我何處有敵人,何處有友人?哈哈哈哈。」
    「大人,您小心些。」
    「好好好,只確認是誰的人馬。那一帶也放不下多少人。」
    稻葉正成立刻派人前去察看。原來,下山而去的大谷吉繼一直在擔心秀秋,便讓他的部將脅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沿山麓安營紮寨,嚴密監視秀秋的動向。秀秋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駐紮於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的進退,竟成決戰的重要棋子,他卻坐山觀虎鬥。
    「算了,不去也罷。無論是誰,無論戰局如何,我這個蠢人只默默看著就是,哈哈……回營吧。」
    方才還雲開霧散、漫天星光的天空,又陰暗了下來,不大工夫,細雨迷濛,關原一帶又被沉沉霧靄籠罩……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09
第308章 石田督戰


    在大谷吉繼悄悄趕赴松尾山,遊說小早川秀秋的同時,薄暮中,一支去打探敵情的小分隊狼狽逃回了大垣城。大垣城內頓時亂作一團。
    大垣城城主乃伊藤盛正。從東軍諸將在赤坂一帶安營紮寨時起,他因擔心有人與敵人私通作亂,遂把城外大商家都扣到城裡做了人質。在得知家康抵達的消息之後,這些人質比武士還要慌張。有人甚至提議,橫豎是一死,乾脆在城裡放一把火……
    「要一邊勘察敵情一邊研究對策,可能的話,嚇一嚇敵人,以鼓舞我軍士氣。」三成鼓氣道。局勢嚴峻,他不得不命令善戰的老臣島左近去打前哨戰。島左近乃三成許以兩萬石厚祿才籠絡住的筒井氏浪人,與當時號稱天下兵法第一的柳生石舟齋有著深厚的交情,盛傳他尤擅野戰。
    島左近與同為石田家老的蒲生備中守,合兵引著東軍的中村打了一仗,卻只得平手,城內人遂更是惶惶不安。
    「臨行前還吹噓,說不全殲敵人誓不回師,還不照樣傷亡慘重,灰溜溜逃了回來?」
    「看樣子只能固守城池了。」
    「一旦城池被毀,我們不就白白死在這裡了?島左近和蒲生備中守堪稱石田左膀右臂,連那樣的大將都不過爾爾。」
    「看來,他們上了內府的當。」
    「我也覺得很是可疑。石田信誓旦旦說,內府正在奧州同上杉苦戰。並且,佐竹、真田等人也己舉兵前去攻打,內府趕不到這裡。如今看來,內府定坐鎮赤坂。」
    「真是豈有此理!」
    眾人鬧鬧哄哄,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長則紅著眼睛進進出出,商家的不安和慌亂又傳給了眾下級將士。
    「事情議了半天,竟是屁結果也沒有!究竟是據城一戰,還是出城迎敵?」
    「莫要急。反正我軍人數遠遠佔優勢。」
    「說不定明日不會發起決戰。江戶中納言的旗幡還未立起來呢。」
    在這樣的混亂氣氛中,經過反覆磋商,西軍最後決定進行野戰。
    其實,即使西軍想據城一戰,也是勝途遙遠,因為從一開始便退守城中,即如虎入樊籠。況且,駐紮於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根本無下山入城的跡象,而長束正家和安國寺惠瓊也都扎陣在南宮山南,二人明顯是見風使舵。
    島津義弘侄子島津豐久飛馬趕來時,已是夜裡。
    「島津豐久前來向治部少輔請命。」豐久大聲叫喊,表情如赤鬼般嚇人。
    島津部與大谷、宇喜多、小西等部並排於天滿山北側扎陣。聽說豐久從前線匆匆趕來,三成立刻把他請進大廳。
    大廳里,眾人正圍著剛剛打前哨戰回來的島左近和蒲生備中守唇槍舌劍,商量開戰事宜。既然不能固守城池,石田各部必須在今夜出城紮營,地點應在從關原沿北陸官道向西、偏向小池和小關的地方,還要在島津部之北。
    「島津大人,快快請坐。」
    看到眾人議得熱火朝天,豐久覺得可笑。他坐到三成面前,護甲嘩啦作響,道:「聽說明日將發起野戰,一決勝負,這決定已雷打不動了?」
    「正是。」三成還沒弄明白豐久此行的目的,應了一句,飛快看了島左近一眼,「今夜完成布陣,命運如何,就看明日一戰了。比起敵人來,我們對關原一帶地形更為熟悉,故,在敵人進攻大垣城之前,我們定能抓住機會,一舉將其殲滅。」
    「敵人不動,我們就這樣乾等?」
    「這話是什麼意思?」旁邊的島左近緊言插上一句,「仗是活的,敵人按兵不動,我們既可前去引誘,也可直接騷擾。怎樣,難道島津大人另有妙計?」
    島津豐久狠狠瞪了島左近一眼,並未回答他,「鄙人認為,我方迄今為止獲得的消息真是荒謬無比。」
    「嗯?」三成冷冷問。
    「我們自當想到內府會前來督戰。可直到昨日,我軍還堅信內府正在與上杉和佐竹等人苦戰。我們的疏漏實在太多了,否則怎會被內府打個措手不及?」
    面對豐久的質問,三成無言以對。事實上,從東軍進發到赤坂,然後停止進攻、靜靜觀望時起,他就覺大事不妙。他還沒遲鈍到對此毫無察覺的地步,只是有苦說不出。
    「家康已到。」若這麼一說,西軍自會更加渙散。即使家康不來,眾人就已各懷鬼胎,何況家康真來了!
    「我等皆知,戰事關鍵在於掌握制勝先機。但如今,這種先機已被內府搶去。我們已失先機,勢必影響全軍士氣,到時事情就更嚴重了。大人以為呢?」豐久朗朗問道。
    「那麼,你以為如何是好?」
    「夜襲!趁今夜發起突襲,把內府攆走。除此之外,我們別無他法。」豐久盯住三成,大似胸有成竹。
    三成並未立刻回答。若有可能,他也不反對夜襲。但對島津豐久這個提議,西軍諸將能贊成嗎?他們有如此強烈的戰鬥意願嗎?
    最讓三成意外的,乃是曾信誓旦旦表示,無論如何也要把毛利輝元請到此處的安國寺惠瓊。然,這禿驢非但未把毛利輝元引出來,反而和長束正家一起躲到南宮山扎陣,騎牆觀望。連惠瓊都只求明哲保身,代替吉川廣家和輝元出征的毛利秀元,其心思還用多說?不僅如此,三成甚至覺得,長束正家與惠瓊的接近,似乎與大坂城內盛傳與家康私通的增田長盛不無關係。
    小早川秀秋從一開始就不可倚重,如今能為石田三成赴湯蹈火的,除了大谷吉繼,恐怕就只剩下宇喜多秀家和小西行長二人了。在這種形勢下,手無強兵,憑何夜襲?對於島津豐久的提議,三成感動得幾欲淚下,但他卻是無言可回……
    「諸位意下如何?內府剛剛抵達,立足未穩,今夜便是我等出擊的絕好機會。」豐久無所忌憚道。
    「恐怕只是島津大人的一廂情願。」島左近諷道。
    「此話怎講?」
    「所謂奇襲,原本是以少打多時迫不得已,方才運用的非常手段。現今我軍人數遠遠超過東軍,為何故意去冒這個大險?」
    「這算什麼話!」豐久額上綻起條條青筋,「鄙人並非不懂戰陣之人。來此之前,我也充分了解敵情。今日傍晚與我方小戰一場之後,敵人鬆了一口氣,全都解甲歇息了,因此,我們若發動夜襲,位於岡山的內府主陣必會亂成一團。還請明思。」豐久無視島左近的反對,直直盯住三成。
    三成輕點頭,道:「你的心情,三成甚是明白。只是……只是……」話猶未完,眼淚差點流了下來。他曾經痛下決心,哪怕無一人相助,也要和德川家康斗到底,如今也不由得被豐久的錚錚情義感動了。三成哽咽道:「合議已作出一致決定,各部正在部署。一旦命令改變,恐會招致不滿,故……」他背過臉去。
    豐久一怔,把後邊的話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三成似在擔心夜襲能否成功。豐久本想堅持,可理智阻止了他。三成必在擔心無人聽他指揮。事情若真如此,只有島津一部,自無濟於事。縱然夜襲把敵人攪得大亂,沒有增援,也只是打雷不見雨。
    「那麼,便把一切都賭在明日的決戰上了?」
    「既已決定了,各部已都準備好,也只得如此。但不管怎麼說,島津大人的情義,令三成備受感動……」
    豐久已經不再聽他後面說些什麼了,徑直道:「恕我告辭!」說完,瞪了島左近一眼,憤憤不平地去了。
    「大人,」左近低聲笑道,「您認為我們錯過了好時機?」
    「你的意思是……」
    「不愧是島津。我們若有一萬這樣的人馬該多好啊,可是……」
    三成抬手阻止了左近:「你也一直想夜襲?」
    「全聽大人吩咐。」
    「明日,明日……會是晴天嗎?」
    「必須晴。我們定要在青天白日下取得大捷。大人莫要焦慮,只管等著好消息。」
    「不,我不擔心。我心中有數。」
    島左近輕輕笑了,給燈火添了些油,嘆息道:「人天生膽怯。」
    「是啊。」
    「因而才充滿慾望,有慾望,才會變得強大。」
    「是啊,可是眾人如今少了慾望。」
    「保全性命要緊啊。其實,這也是一種慾望。柳生石舟齋曾給在下寫了一封有趣的書函。」
    「聽說柳生但馬守在為家康出力?」
    「此人並無常人眼中的敵我之念。他在函中說,決戰臨近,東軍若吃了敗仗,還請多多照顧。」
    「東軍戰敗?」
    「是。反之,他也會照顧我。此人向來輕欲重義。大人也……」
    「輕欲重義?」
    「是。或許,義也算是一種慾念。」
    此時,老臣舞兵衛來了,道:「準備完畢。請大人啟程。」
    「好,作兵衛先出發。」
    與三成裝束相同的氏家作兵衛躬身施一禮,出了大廳。不用說,他就是三成的替身……未幾,整個城內人喊馬嘶。
    從大坂城到大垣城一路,三成的心境不斷變化。
    開始之時,無法完全讀懂的各人的心思,現已清清楚楚。他曾以為,只要掌握了上杉氏的直江山城守,以及與毛利家淵源甚深的安國寺惠瓊,就足以讓家康狼狽不堪。為了掌握此二人,最重要的便是把大谷吉繼拉入自己陣營,他既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做。但現在看來,唯有大谷吉繼一心為他三成,其餘諸人無不心懷鬼胎。先前他曾向大名們誇下海口:「即使來十個家康,我也將其一舉擊潰!」
    三成這麼說,絕非只是夸夸其談。在慾望面前,人就像嬰兒一般軟弱無力。他的誘餌自比家康更具有吸引力。對於上杉氏,他承諾給其關八州;對毛利,讓其執掌天下。他還讓大谷吉繼監視各位奉行,以美濃、尾張二地引誘織田秀信……小西行長有加藤清正這個宿敵,宇喜多秀家又懷著佔領近畿的企圖——只要自己不露骨地表現出野心,就足以操縱爾等。
    可一旦戰端開啟,三成的如意算盤便一個個落空。並非因為眾人沒有慾望,而是他們的胃口遠未達到他想象的程度。他們並不想為了慾望甘願冒生命危險。雖然對誘餌垂涎三尺,但在危險面前,他們均膽小如鼠。
    對於自己的失誤,三成近幾日才覺察到。儘管敵軍已進攻到赤坂,令人不解的是,他們卻按兵不動。三成誤以為他們並不會進攻大垣城,單是想一鼓作氣拿下自己的大本營佐和山城,便急匆匆撤退。但敵人卻依然沒有動靜,他在佐和山時感受到的戰慄和恐怖,至今還在他腦海里翻騰。
    讓家康給算計了!他們必在等待家康的到來!
    三成恍然大悟后,全身汗毛倒豎。家康的到來,說明上杉景勝並沒如預期那樣,撲向他下好的魚餌。但在恐懼之後,他終於明白一切,但這並未把他拉上光明大道。他陷入絕望,一錯到底。
    三成把替身先派了出去,又梳理了一遍思路:上杉景勝未上鉤,毛利輝元也躲在大坂不出,這究竟是為何?難道是誘餌並不足以令他們冒險?難道他們不再有武士的熱血?
    三成若是個尋常之人,恐怕在意識到與家康的巨大差距后,自會立刻偃旗息鼓。但他非尋常之人,豈能輕易罷手?一開始,他就很是清楚家康的實力遠勝於自己,但還是企圖與之對抗到底。
    固執令三成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難道是我器宇不夠?三成常常自問。事實上,他從來都是在用利益誘惑人,從未真心敬人服人容人讓人。即便是秀賴,那麼惹人憐愛,讓人憐憫,令人同情,三成也從未把其當作真正的主君。在三成眼中,淀夫人也無非一個爭強好勝、喜耍小聰明的女人。三成不由疑慮:我石田三成難道和大野修理亮一樣,只是一介尋常男兒?上杉景勝、毛利輝元、宇喜多秀家以及小西行長,又怎樣呢?
    在所有人當中,三成只對有情重義的大谷吉繼甚是尊重,對島津義弘的勇猛感到敬畏。仔細想來,也只有這為數不多的幾人在矢志不渝地支持他。他信任的人都在援之以手,他鄙視的人則一個個落井下石,但他所指望的人,卻多指望不上。
    人各有所長。看不到這一點,以己之長比人之短,只會讓自己對人鄙薄、輕視。
    三成眼前竟浮現出自己遭到七將追殺、逃到伏見城時的情形。那時的家康,或許乃是真心庇護他,而受家康斥責的七將,今日卻願為家康粉身碎骨。唉!罷罷!想到此,三成愕然,不禁為自己感到恥辱。
    無論是毛利輝元還是上杉景勝,都只是三成的工具,他從未考量過他們的真心,亦未向他們吐露過真情。自己為何不能像對待大谷吉繼那般,以真心去尊之敬之,用真情去容之服之?莫非這便是導致他們今日對三成產生懷疑,並最終騎牆而觀的最大原因?三成思慮著,只覺全身發冷。
    如今的三成,終於開始否定淺見、超越鄙習。他曾經自誇才華過人、睿智無匹,自負地以為他的計謀周密細緻、天衣無縫。但是,他幾十年生涯卻似只在顛來倒去地反覆。要掌管天下,便當有容天下之量。江海湖泊,有容乃大,本應讓天下大名各顯其長,他卻鄙視其智、輕薄其力,終使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
    三成悟到這些,已是太晚,他雖於九月十二給增田長盛寫了一封吐露真情的長函。但此函並未被送到長盛手中,卻是落入了東軍之手。在這封函中,他毫不掩飾寫道:「大垣城已陷入混亂,長束正家與安國寺惠瓊在南宮山扎陣,均作壁上觀……」
    三成拋棄了先前的強橫,告訴長盛,如今盟軍都心生恐懼,不去鄉下籌集糧草,反從近江運糧。現已到了長盛把自己的金銀米糧貢獻出來的時候了……至於人質,些須處決三五人,便不必擔心士氣跌落,也不必擔心有人做敵人內應。大津的京極高次,其弟在東軍陣營,若不嚴懲,恐怕難以維護軍法。小早川秀秋的立場亦頗令人擔心。可以信賴的人唯有宇喜多秀家、島津義弘、小西攝津守,照此下去,盟軍內部必會出現異心……如此毫不隱瞞地傾訴苦惱,這在三成來說絕無僅有。
    儘管明白過來,但事到如今,已無退路。三成走入了死胡同,心中不免悲苦。字裡行間,處處滲透出煩心愁腸。這種苦惱,自比那些對此毫無察覺的武將之苦多出許多。在信的末尾,三成還是忍不住催促毛利輝元出征。但這既非說明他對毛利還心存希望,亦非希望長盛在讀了他的長函之後,生出與他生死與共的念頭,他只是禁不住想寫些什麼。這之後兩天,家康便來了。
    三成盤腿坐在那裡凝思著,一動也不動,連燈花都忘了剔去。如今他已不去思量戰事勝負了,他只在想臨終的一刻會是何樣的情形。何人會去戰鬥,怎生戰鬥?此時,三成甚至有如一介旁觀者。他想看看家康究竟會如何進攻,豐臣舊將又會如何行動。誰會與敵人私通,誰會猶豫不決,誰會勇敢地參加決戰?所有這些念頭,與他當初拚死一戰的執著有了莫大的差距——他正在解脫。只有一點,三成覺得甚是慚愧,亦頗為後悔:這場戰事乃是一場志向的較量,是鄙視別人的石田三成與知人善任的德川家康之間的較量……
    大垣城內逐漸沉寂下來,秋雨敲打著欄杆。
    人馬幾乎全部出城了。因為是秘密行動,既不能點火把,亦不能讓馬嘶嗚,再加上霏霏秋雨,行軍愈發困難。即使關原附近的大道乾爽平坦,新建的大營恐怕也要變成泥田了。
    傾聽著欄外的雨聲,三成自嘲起來。不知從何時起,恐懼和急躁已全然消失,令他難以置信的是,連悲壯的感覺都似消失殆盡了。傍晚時合議作的決定,彷彿完全變成了別家的事情。
    家康並未刻意隱藏自己的進軍路線。無論三成如何騰挪,家康都將踏過關原,向西進發。
    對於家康的步步為營,西軍的對策乃是切斷其歸路,先從南北、次從東西對其各個擊破。這種布陣看不出絲毫疏漏。但問題是,儘管布陣毫無疏漏,但誰敢保證能毫無紕漏地執行?
    眾人齊心協力,不出差池的話,明日雙方情勢自會逆轉。家康的先頭部隊將在大關到山中之間被殲。小早川部與大谷吉繼部從南側掐斷東軍前進之路,大谷、宇喜多、小西、島津、石田各部則輪番向其發起猛攻。這樣一來,被截斷去路的東軍進無路可進,退亦無道可退。再把敵人誘入關原,以毛利秀元為首,吉川、安國寺、長曾我部等大軍從南宮山往垂井、府中一帶全線壓上,這樣,家康便成了瓮中之鱉。然後,戰事就轉化為從東西兩側往中間擠壓的總攻。士氣高漲的話,說不定明日家康就成階下之囚。
    東軍據說合有七萬五千人,而已出動的西軍就超過十萬八千人。因此,只要保持士氣,高奏凱歌的理所當然便是石田三成。
    想到這裡,三成忽然笑了。後世人會如何評價此關原一戰?他們定會把此戰視作決定天下大勢的決戰。若只計量雙方的人馬,自己空前絕後了,但是……三成又搖了搖頭,現在並非考慮結果的時候。他令人把留守大垣城的福原長堯叫來。
    未幾,長堯趕來。
    「雨似越下越大,諸將都出發了嗎?」三成問著話,心中逐漸開朗起來。
    人之將死,總似變得明智。但諷刺的是,在最需要明智的時候,人卻未必明智。如今三成的心境,與當初處處與家康作對時的心境完全不同了,他儼然成了局外之人。先前,他堅信人力與謀略便是「力量」,現在看來,那真是幼稚,他甚至可憐自己。
    雖說西軍合有十萬八千人,但一旦士氣低落,其力不及其半。不僅如此,那些極易引發的騷亂和不滿情緒,卻可能還會高漲,在消耗掉十萬人的糧草的同時,也消耗了十萬人馬的鬥志……若更嚴重些,其力便會十不存一。
    以前三成從沒計算過這些。他從來就不重人心,不尊人德,只是憑藉計謀拼湊人數。在這一點上,他成功了——德川家康僅有七萬五千士眾,他石田三成卻擁有十萬八千大軍。然而,在這十萬大軍當中,真正可以信賴的又有幾個?
    事已至此,再怎麼算計也無用了。
    看到福原長堯臉上的不安,三成強裝笑顏道:「這場雨黎明前會停。」
    「不然,必給大軍帶來……」
    「會晴。雨下不止,儘管會使我方困難不斷增加,但也會延誤敵人進軍。大家都出城了吧?」
    「是。首為大人所部,次為島津部,接下來乃小西大人,第四為宇喜多大人。他們出城時,雨倒沒這般大。」
    「我放心了。我也要出發了。」
    「可雨這麼大……」長堯以為三成想避雨,待黎明時再動身,便小聲道,「已經為大人鋪好被褥了。」
    「福原,」三成依然面帶微笑,「三成是不是一個不可靠之人?」
    「大人何出此言?」
    「你不這麼認為就好。但今日,我必須拜望眾人,向他們致歉。」
    「致歉?」
    「對,其實乃是督戰。家康已經直撲關原,我必須去巡視一番,一旦戰起,好讓諸將奮勇殺敵,這是我的職責。」
    長堯很是納悶,他並不明白三成的意思。
    三成已與長束正家和安國寺惠瓊會過面了,因此,他將要走訪的乃是小早川秀秋與大谷吉繼。
    長堯大為不解時,三成已起身離席,出門,上馬,默默地消失在瀟瀟秋雨之中……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4:10
第309章 東軍進發


    石田三成走訪了小早川秀秋,又見了秀秋的老臣平岡賴勝,面授機宜,並約好明日以烽火為信,兩面夾擊東軍。之後,他又向山中村大谷吉繼陣地趕去。此時,雨終於變細了。
    子時,從大垣出發的各部還在行軍途中。
    為扼守住大道,最先出發趕往小關村的石田部下,於醜時通過關原驛,最終抵達目的地,已是寅時。三成自己則在小關村以北的笹尾紮營。他右側乃織田信高、伊藤盛正、岸田忠氏,以及秀賴麾下的黃衣軍。島左近與蒲生備中守則擔任前衛,在陣前與弓箭手一起潛伏。右邊一町半遠的地方為島津陣地,他們在小池村面南駐陣完畢,亦已過寅時。小西行長則緊挨島津,在其右布陣,前瞰寺谷川,背倚天滿山北。其右的宇喜多部與大谷部肩負扼守中山道的重任,故,在天亮之前一直都在忙碌。脅坂安治、朽木元綱、小川佑忠、赤座直保等人,則在隔中山道與大谷相望的平原上駐陣,以防備小早川秀秋倒戈。
    大垣城到最遠的陣地,足有三十餘里。從出城時就開始飄落的秋雨,一直到布陣完畢還無休止。是夜行軍,既遭天雨,又要防止被人發現,行軍之難可想而知。
    冰冷的秋雨澆透了每一個人,黎明時分寒氣刺骨,但官兵士氣卻很旺盛。全軍急匆匆從大垣城出來,是否因為城內有人要叛變了?持這種懷疑心思的人並非沒有,但是大多數人還是堅信能取得勝利。趁著夜色排兵布陣,撒下天羅地網,以逸待勞,並且人數比東軍要多出三萬餘,這讓士眾勇氣倍增。
    但秋雨實在惱人。石田三成各部好不容易抵達陣地,欲喘一口氣時,雨才停了,而這卻幫了東軍大忙。
    雨一停,岡山陣中的家康就醒了過來。或許是雨停后的靜寂讓這位很久沒打仗的老將變得敏感了。他一邊拿起枕邊的地圖,一邊側耳靜聽。
    根據前日夜裡的決定,全軍已開始行動。家康站起身,快步走到嘹望台,只見火把處處,戰馬的嘶嗚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
    一聽到這聲音,六十歲的家康頓時血液沸騰。隨即,他卻苦笑一下,回到帳內。或許是一生經歷了數不清的戰事之故,儘管心裡清楚應詛咒戰爭,應儘力避免,但一旦站在戰場上,他還是禁不住熱血沸騰,慷慨激昂。這究竟是為何?
    剛剛抵達清洲時,家康還對自己的身體有些擔憂。恐是一路顛簸的緣故,他總覺得自己似有中風的跡象,身體麻痹,很是倦怠,就連舌頭也時常不聽使喚,因與諸將議事到破曉,他入睡時一陣陣發暈。
    當時,家康打了一個寒戰,那緊張的感覺記憶猶新。若是中風,怕會半身不遂,連舌頭都不能動,那還不廢人一個?若是十年前的家康,定會驚惶失措,扯起嗓門喚人,但如今,他竟絲毫不驚,這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一切全交給上天了!自己已盡了人事,一切自由天定。武田信玄在三方原會戰時取得大捷,但他為何在野田城外遭了冷槍?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信玄身上,說不定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家康靜靜坐著,一動不動。秀忠正在趕來,忠吉也在身邊。若真半身不遂,也算後繼有人。
    家康心裡算計著,誰也沒告訴,只是把板坂卜齋叫來,服了一劑自己開的萬靈丹,便歇息了。如果兀自慌亂起來,說不定會釀成大禍。
    儘管如此冷靜,可一旦親臨戰場,家康自會如變了個人,亢奮不已。昨日傍晚,他還一邊與諸將舉杯暢飲,一邊觀看中村與島左近激戰。他在激烈的戰鬥中感受勝敗、士氣高低以及用兵巧拙。
    一到戰場,家康的思緒就似活躍了許多。中村一榮把部隊的指揮權交與中村一氏。當看到一氏中了敵人之計,孤軍深入時,家康急得大喊:「危險!快把他拉回來!絕不能讓他孤軍深入!」他特意讓本多忠勝出馬把一氏拉了回來。沒有家康觀戰,中村所部的傷亡恐怕會多三五倍。
    此時,家康一邊察看地圖,一邊用阿勝、阿良兩名侍女端來的早飯。飯畢,他立刻穿上盔甲,徑出了兵營。營前插著一排旗子。旗下,一群傳令使列隊待命。這些傳令使在戰場上意義重大,無不是百里挑一。家康的命令由他們飛馬傳送給各部,他們有時又是謀士,還擔負著打探軍情的職責。
    他們分別是安藤直次、成瀨正成、城織部、初鹿野傳右衛門。米澤清右衛門、小栗忠政、牧野助右衛門、服部權太夫、阿部八郎右衛門、大冢平右衛門、大久保助左衛門、山本新五左衛門、橫田甚右衛門、小笠原治右衛門、山上鄉右衛門、加藤喜左衛門、島田治兵衛、西尾藤兵衛、中澤主稅、保坂金右衛門、真田隱歧守、間宮左衛門、小栗忠左衛門等二十三騎,他們相當於家康的手足,日後也全都成了德川不可或缺之人。
    家康健步走到眾人面前,沖安藤直次和成瀨正成招招手,輕聲詢問道:「你們過來看看,敵軍的部署與這張圖上有何出入?」
    三人在篝火旁展開地圖。儘管下著大雨,家康還是派人去詳細打探過,但一旦消息有誤,後果便不堪設想。
    「並無出入。」
    「好。那麼,我軍已跟著敵人前進至青野原了?」
    如何迎敵,昨夜的合議早就決定了。大本營周圍的山內、有馬、藤堂、京極、福島、田中等先行出發,其他部隊隨後陸續行動。天亮時,各部必各就各位,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對話只寥寥數語。還沒出現侍童的影子,他們恐正在匆匆忙忙穿戴盔甲。
    「牽馬來!」家康大喝一聲。
    馬牽來,家康飛身跨上去。他雖身體肥胖,但動作甚是敏捷。成瀨和安藤看到,不禁一驚。家康只著一件胸甲,外套黑羽織,頭戴斗笠。這種打扮,比輕裝還要簡單。上馬之後,家康不做一聲,驅馬直向西奔去。
    「大人,您去哪裡?」成瀨正成急叫。
    「敵營。」家康丟下這麼一句,絕塵而去。不知是誰大喊起來:「大人出陣了!旗幡!長矛!火槍!」
    家康彷彿回到了三十歲。從中山道到垂井,他一路賓士,一刻不停。後邊的人馬緊緊追趕,最先上來的乃是旗手,緊接著是為他拿槍的武士。
    近寅時,家康再次讓傳令使們馳向四方,嚴令各部到達指定位置之後,就地待命,嚴禁爭功。
    家康剛下完命令,右翼的黑田長政就派毛屋武久前來報告,說他們已進至在北陸官道右側布陣的石田部陣前。
    「敵人有多少?」家康在馬上問道。
    「這……」毛屋武久略一思索,躬腰道,「兩萬左右。」
    「只有兩萬?可都說是十四五萬啊。」
    毛屋武久笑道:「如今乃是平原作戰,山上之敵若看到局勢不利,必然不敢輕易下山。因此,在天亮時加入決戰的敵人,在小人看來,充其量只有兩萬。」
    家康拍拍馬鞍,笑道:「哈哈!有理。七萬對兩萬,我們必贏。出發!」
    雖然從未對誰提起過,但家康早就看透,在垂井左側和南宮山上紮營的吉川廣家和毛利秀元二部,絕不會輕舉妄動。黑田長政之父如水曾不止一次告誡吉川廣家:「若加入三成一夥,毛利氏的香火就要斷絕了。」故廣家和秀元都暗中傾向家康。但也絕不能就對其放鬆警惕。因此,家康令池田輝政、淺野幸長及駿河、遠江、三河等部,嚴密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池田輝政和淺野幸長已到達垂井,完成了布陣,其他各部則正沿著官道,源源不斷向西進發。
    家康西進到桃配山時,天已破曉。雨雖停了,但空中又漫起了濃霧。霧氣如毛毛雨一般,打濕了額頭和臉頰。
    到了桃配山,家康立刻向各部派出使者。在他眼中,小早川秀秋已是自己人了,他便向其派去了奧平貞治。對於這些,三成恐怕做夢都想不到。福島正則等部,家康則分別派去伊丹兵庫、村越直吉、河村助左衛門;細川等處,派了小坂助六、尼子十郵、稻熊重左衛門、兼松又四郎;井伊直政等處,家康遣去了佐久間安政、佐久間孫六、舟越五郎衛門等人。眾人的職責,主要是監督各部。
    桃配山上,德川氏的金扇馬印迎風飄舞,馬印頂端的扇子有七根金色扇骨,面上繪一輪紅日,扇下則是由皮革製成、上塗銀漆的銀色風幡,大馬印前,並排插著十二面源氏白旗。家康床几旁,則立有一面白色大旗,上書「厭離穢土,欣求凈土」八個大字。
    家康最初立下這面旗幟時只有十九歲。當年,今川義元高舉大旗進入大高城,后在田樂窪身死。義元去世后,家康方才結束十三年人質生涯,踏上岡崎的故土。他回到大樹寺時,登譽上人安慰他道:「老衲知道城主此時極傷心,但城主絕不能倒下。為了未來的人間凈土,您定要拿出勇氣。」說畢,登譽上人送給家康這面綉有八個大字的旗幟。家康一直以此為座右銘。
    這果真是一場欣求凈土的戰事嗎?每當出戰,家康總是捫心自問,這已成了他勇氣的源泉。
    十九歲時就已立起的旗幟,他花甲之年依然不倒。不同的是,當初立下這面旗幟時,身邊只有十幾個人,而今他擁有萬千威武之師。
    奧平信昌、牧野康成、大久保忠佐、高力清長、丹羽氏次、內藤信成等精銳之後,乃三隊親兵護衛,中間一隊為松平重勝、松平親正、水野忠高;右翼為酒井重忠、永井直勝、言山忠成;左翼乃西尾吉次、阿部政次、酒井忠利。三隊護衛共九員大將。其後為本多康俊和本多重政,並配有眾多機動部隊,包括酒井家次、本多忠政、安藤長松、松平忠明、高木正次、神谷忠緣、山本賴重、稻垣長重等,以及金森法印長近、遠藤慶隆等少數大名。
    家康馬前乃西鄉家貞,暫時兼任武者奉行,陣代則選定本多正信之子正純。
    若是從前,旗幡立好之後,眾人總要大喊三聲:「功勛卓著!」
    家康再次打開地圖,讓本多正純在上一一標出各部位置。
    第一隊,福島正則家老福島丹波在西大關一線,背靠明神林,與西軍宇喜多秀家對峙;加藤嘉明、筒井定次、田中吉政、藤堂高虎、京極高知等人,則橫跨中山道完成布陣。
    第二隊,細川忠興、稻葉貞通、寺澤廣高、一柳直盛、戶川達安、宇喜多直盛等人,在中山道以北布防;黑田長政、加藤貞泰、竹中重門等與石田部的笹尾、小池等部相對。
    第三隊則為忠吉率領的旗本部隊,在主陣正前布陣,本多忠勝、井伊直政則一左一右與之呼應,成犄角之勢。
    這種陣形,清清楚楚表明了家康的決心:突破關原,拿下三成的大本營佐和山城,然後長驅直入大坂城。當然,家康也不忘令西尾光教、水野勝成、津輕為信、松平康長等人防範大垣城;堀尾忠氏留守赤坂、岡山。
    最讓家康費心的,便是對付南宮山之敵的人選。畢竟吉川、安國寺等人不可輕視。
    家康用令旗指著垂井西南的池田輝政部和驛站西側一里冢淺野幸長部,問正純道:「可還有疏漏?」
    「萬事俱備。從此處到與淺野陣相連的野上村一帶,分別為中村一榮、小出吉長、生駒一正、蜂須賀豐雄、山內一豐、有馬豐氏、水野清忠、鈴木重愛。在下已經令他們嚴陣以待。」
    家康默默點頭,命人把地圖卷了起來。
    東軍故意鑽進敵人的口袋,敵人必作收緊袋口之勢。一旦口袋收緊,東軍將陷入被全殲的險境;但一旦西軍被正面突破,佐和山城自會被一舉拿下。但無論如何,這終究還是紙上談兵。
    「對敵包圍完成!」恐怕此時的三成也在兩眼放光盯著地圖,得意地微笑。雙方鬥智斗勇,戰陣局勢也會千變萬化。
    霧氣愈來愈濃。時值深秋,隨著夜色淡去,飽吸了雨露的秋草在人馬的踐踏下愈發枯黃,給蕭條的大地鋪上一層悲涼。
    「報!」一位肩膀濕透的武士單膝跪到家康面前。家康仔細打量了那人一眼,道:「是伊奈圖書,說!」
    「一隻藍色鷺鷥從我軍旗上靜靜向敵方飛去,乃吉兆!勝利必屬於我們。」
    「好。快把這個喜訊告訴所有旗下官兵。」家康吩咐畢,不禁感慨萬千。
    戰事實在不可思議,人人都有估算勝負的能力,但均痴迷勝利,為此白白地拋灑鮮血。男兒為了一隻鷺鷥竟也喜上眉梢,絲毫不覺其行為之淺薄。儘管家康深知這一切,還是不想說破。
    從桃配山本陣到石田三成所在的笹尾,約有二十八町遠,到小早川秀秋營盤四十餘町,到井伊直政的茨原十五町,到本多忠勝的十九女池十六町,到藤堂、丹羽的藤川二十九町,到身後的垂井三十二町,到毛利、吉川的南宮山三十六町,到崛尾忠氏的赤坂四十八町……
    身為統帥,要想準確把握戰況,及時應對變化,必須縱觀全局。只有這樣,方能指揮進退,否則,妄下指令,只會令士卒白白傷亡。
    看到鷺鷥飛過竟會欣喜,真是愚蠢!家康一邊嘲笑自己,一邊反覆計算。濃霧對雙方都甚是不利,但也不得不摸索著發起攻勢。
    已近辰時。若是晴天,戰場上早已旗幡飄揚,刀槍林立,可現在卻幾乎什麼也看不到。向南宮山上的毛利部放眼望去,他們的旗幡被濃霧打濕,耷拉著腦袋。
    家康從床兒上站起身:「傳三名傳令使來!再要幾名侍童。牽馬!」
    家康下了桃配山,徑直馳到了十九女池旁本多忠勝的營地。忠勝吃了一驚,忙迎出來。
    「忠勝,南宮山情形,你可察看過?」
    「察看過。無動靜。」
    「你也這麼看?」
    「南宮山的人馬未動,石田的先鋒倒是先動起來了。」
    「那也無用,只要南宮山按兵不動,他們就無法對我們形成合圍之勢。你認為毛利和吉川會下山嗎?」
    本多忠勝最惱的就是家康這一點:明明已很是清楚,卻偏偏要來詢問。可他轉念一想,或許家康是特意來鼓勵他的,遂大聲道:「無論他們下不下山,已趕不上午前的戰事。池田和淺野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哦,那我就讓本陣再推前一些。」說著,家康回頭看了一眼傳令使小栗忠政,道,「吩咐下去,十二桿白旗進到關原東。」他又低頭思忖片刻,方道:「到此處為十六町,告訴正純,人馬向前推進十二町。然後,開戰!」
    「遵命!」本多忠勝呵呵笑了。
    本陣在桃配山原本最佳,它位於兩軍之間,既可指揮東軍,又能察看敵軍動向。在此紮營,家康亦不會有任何危險。而且,從此處既可監視背後的毛利部,又可窺探左前方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立足未穩,家康卻又要從桃配山移到關原東。或許有人會以為,這種做法未免太輕率,抑或是意氣用事。但在與家康一起出生人死無數次的本多忠勝眼中,家康已是痛下了決心。位至內府之前,家康一直這般果敢。
    家康終生隱忍,絕不冒進,始終穩坐釣魚台,靜觀天下勢。但不動則已,動必中的。戰場上的家康,即如一隻名副其實的下山猛虎。深思熟慮乃是在備戰之時,一旦身臨戰場,他自會有出人意料之舉。
    今日完全是他主動前去挑釁。家康在桃配山上布陣一事,敵人無不知曉。而家康一旦讓本陣前移,待霧氣散去,衝鋒開始,對方怎會不瞠目結舌?踏著泥濘的道路,好不容易摸索到陣地,卻又在濃霧之中繼續前移,天下排兵布陣之人,唯有家康敢行此事。
    忠勝的微笑,既是對此種決斷的讚賞,又是為決斷背後隱藏的深思熟慮而感慨。「大人,今日決戰,誰最關鍵?」
    家康掃了忠勝一眼,鼻內輕哼一聲,不言。
    「在下認為,最難對付的,乃是島津義弘。」忠勝道。
    家康不答,還是輕輕笑了一聲,似讚許,又似嘲笑。「午前勝負就決出了。」良久,家康方道,「從昨夜就開始行動,到今日下午,疲累自會加劇。誰感覺疲憊,誰就會失敗。」
    忠勝笑著施了一禮,返回營中。本陣的先頭部隊已接連不斷向前推進,再過一刻左右,就部署完畢,而那時,便是決定天下歸屬的時刻。
    家康依然坐在床几上,抬眼凝神而思。戰事開打在即,在獵物面前,他有如一隻躍躍欲試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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