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9 15:00
第349章 胸懷如海


    高台院收到織田有樂齋書函,稱秀賴進京一事,大坂方面嚴辭拒絕,故請高台院切切周旋,務得家康寬諒。有樂齋說他已想盡了一切辦法,但最終未能說服秀賴母子。片桐且元及大野治長本也同意秀賴進京,但因淀夫人過於激憤,並且聲稱,若強令其進京,母子二人將會自行了斷,因此,最後大家只能噤口。有關詳情,有樂齋本想親自前來解釋,但最終無法成行。
    自從淀夫人聲稱母子二人將自行了斷,大坂城內便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感傷,眾人都不敢隨便說話。「真是可憐。他們真有此想法,我們豈可苟活於世?」以七手組為首,從侍女到司茶人,人人都說出同樣的話。
    淀夫人原本想讓大藏局作為使者,但大藏局知且元和治長均不贊成此事,便以身體有恙為由推辭不去。故使者可能換為正榮尼。
    然而有樂齋最擔心的,還是城內的感傷流到外邊,一度安靜的百姓恐又要騷動不安了。萬一有不軌之徒生出禍心,京城所司代和堺港奉行必出兵干涉。以此為契機,或成口實,不知會生成多大的亂子。關於這些,有樂齋請高台院一定放在心上,多為秀賴操心。
    令人窒息之氣,籠罩大坂全城。
    高台院閱畢,震驚不已。她原本是想盡自己所能,為豐臣氏做些有利之事。她與秀賴並非親生母子,這個事實如一堵牆橫在了他們之間,可嘆秀賴並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去請清正,就說我有要事相商。」高台院叫來慶順尼,吩咐道。
    命加藤清正在家康之後來到伏見的也是高台院。清正為了迎接秀賴進京,在舊臣之間奔走相告,秘密布置防衛。要是秀賴不來,首先要通知的便是清正。
    加藤清正快馬從伏見趕到三本木。
    關於大坂城內氣氛,清正也略有耳聞,因此告訴慶順尼,他正打算來見高台院。
    據說,清正在江戶築建了令諸大名瞠目結舌的氣派府邸,在大街上,他騎一匹舉世無雙的寶馬,持一柄長槍,捻著引以為豪的美髯,威風凜凜,震驚了江戶百姓。
    高台院深知,清正之所以這般虛張聲勢,都是為了秀賴。清正高大的身軀已經被病魔糾纏。從他咳嗽的聲音,高台院便已覺察到了。威風凜凜的鬍鬚只是為了掩飾病情,是為了向人誇示:豐臣舊臣加藤肥后守清正依然身體康健。僅此一點,就足以使德川家臣不敢蔑視秀賴。
    清正到了高台院面前。
    「聽說秀賴拒絕上京。」他站在當地,大聲嚷嚷,施禮后,咬牙坐下,「我們的誠意全都化為泡影。夫人,請容清正再去一趟大坂。」
    高台院看著清正,許久不言。讓慶順尼去請清正時,她也這般想,但經過一番仔細斟的,她還是認為不能貿然前去,遂嘆道:「清正,算了吧。」
    「夫人的意思,是聽之任之?」
    「派個有身份的人前去,她依然不答應,當如何是好?」
    「雖說如此,聽之任之,將軍父子會大失顏面。」
    高台院緩緩搖了搖頭,本想輕笑一聲,卻笑不出來,「要是連肥后守都被拒絕,家康和秀忠便愈無面子。」
    「哦。」
    「因此,莫要把這當回事了。」
    「就這麼完了?」
    「先莫要管它。你也裝作不知情,就說秀賴偶感風寒,無法來京。」
    「那麼,夫人您對將軍父子……」
    「到了豐臣氏存亡的關鍵時刻,老身也要演上一出好戲了。」
    「哦?」
    「我親自去拜訪家康公,就說秀賴腹痛,又不小心吃多了葯,無法外出。讓他一笑了之,唉!」
    清正未能立刻明白高台院的意思。看到她強作歡顏,他的眼淚不由刷刷落了下來。
    「你怎的了,清正?我親自去拜訪家康,他也就能夠寬諒了。你不用擔心。」
    但清正的淚水依然止不住,恨道:「市正這廝!」
    「且元什麼地方做錯了?」
    「且元整日不離少君左右,為何允許他們作出這樣的決定?如此一來,不管是清正、正則,還是淺野,又要欠德川人情,在德川面前抬不起頭來。」
    「是啊,你們對家康低頭,都是為了不讓秀賴受委屈,可是……」
    「夫人啊,豐臣氏還能存續下去嗎?」
    「因何說出這等不吉之言?」
    「家康公曾與在下說笑,讓在下把鬍鬚剃掉。」
    「哦?這可是你引以為豪的美髯。」
    「在下說不剃。這鬍子不僅能震懾天下,亦是聲名遠播高麗的鬼判官加藤正的標記。家康公聽了,苦笑說,時局變了。」
    「時局?」
    「是,時局。家康公道:在這太平之世,你還留著這樣的鬍鬚,欲嚇唬何人?」
    「是啊,這……」
    「家康公還道:方今天下,已無人可嚇了,故,若留著鬍子,只會引起誤會。」
    「誤會?我得聽聽。」
    「就是說,清正身染疾病,形容消瘦,已經感覺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乃是為了掩飾而蓄鬍須。將軍大人笑道,要是眾人都這麼想,我可就吃虧了。連清正的心事他都能看穿,真是可懼。」
    高台院故意大聲笑了,「是啊,他總是那般周到,因此,我們不必顧慮。不管怎生說,我得去向他賠個不是。你要注意,不可令雙方關係壞了。」
    「在下明白。」清正這才止住淚水,「那麼,在下再無去大坂的必要了嗎?」
    「一切都交給老身好了。」
    清正點點頭,站起身來,「謠言還未散布開時,先與眾人說明。」言罷離去。
    清正離開以後,高台院馬上準備外出。
    在清正面前滿懷自信的高台院,內心其實亦是七上八下。大坂倘若一直蠻不講理,家康不久便會硬起心腸,石田三成即是極好的例子。三成始終敵視家康,但在被七將追殺時,他逃到家康處,家康卻並未把他拿下,而是護送他回到了佐和山城。但亦就在那時,家康即決意和三成決絕。
    家康看到事情於天下不利時,他自會放棄無謂的忍耐,但表面上卻會不動聲色。正因如此,不管高台院在道歉時,家康裝得多麼若無其事,他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主意。
    與此相比,大坂則顯得甚是膽小而任性。若是秀吉,他必會單槍匹馬迅速趕到京中,令家康等人大吃一驚。那才是男子之間氣度的較量,沒有這種氣度,很快便會落於人后。
    大坂錯誤地以為,讓秀賴到家康父子面前,有傷體面。若他們相信高台院,讓秀賴前來,高台院定會讓秀賴在天下大名面前表示:「江戶的爺爺和岳父大人同心協力,天下便可永保太平了。」那時,不僅豐臣舊臣,多數大名都會流著淚交口稱讚秀賴的非凡器量。
    但如今,此夢已破。如今,高台院至少得讓家康在心中覺得:「不愧為太閣遺孀。」不然,大坂氣數便盡了。
    高台院更衣畢,和慶順尼乘了轎,徑往伏見城而去。她估量,秀忠此刻正在二條城等待秀賴,然後一起前往伏見,與家康並排而坐,接受諸大名拜賀。
    到了伏見城,高台院在大廳稍候片刻。家康要把一個養女嫁給山內忠義,現正在商議此事。
    「讓您久等了。大御所吩咐,高台院不是外人,請到內室說話。」出來的為本多正信,他笑道,「哦,我還沒告訴夫人呢。因為新將軍已受敕封,故日後稱我家大人為大御所,請務必記住。」
    高台院表情有些僵硬,此番理虧的乃是豐臣氏。想到這裡,她感到很是心痛。「都一大把年紀了,我這是怎麼了?」她想起了秀吉,想笑一笑,卻笑不出來。
    「夫人染上風寒了么?」高台院進去時,家康問道,「夫人臉色不好。切切多多保重。下個月高台寺就能完工了。」
    家康話中,流露出一種非常自然的關懷,這愈發讓高台院難過。高台院道:「老身這次來,是想告訴大御所,秀賴有些意外。」
    「意外?」
    「是。據說腹瀉不止,吃多了葯。」她欲笑,但不知為何,眼淚竟涌了出來。
    「哦。不能進京了啊。」
    「請多寬諒,大御所,我沒臉再見您了。」
    家康沉默。他必在思索高台院為何哭泣,高台院感到一陣戰慄。
    「哦,來不了了?」
    「……」
    「大御所,您必很是不快。」
    「我不想敷衍您,說我並未不快云云。」
    「都是老身平時用心不夠。」
    「……」
    「老身原本想,過多拋頭露面,必會讓淀夫人煩心,才故意疏遠。這都是老身的錯啊。」高台院輕輕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家康依舊無言,他沉思著,眼睛一眨不眨。
    「大御所,老身想找個機會去一趟大坂。我隱匿佛門,過於疏遠世事了。秀賴亦是我兒子,這樣下去,我怎麼對得起已故太閣?」
    家康突然笑了,「哈哈,夫人,還是算了吧。剛才看見您的淚水,連家康也覺傷懷。哈哈!」
    家康看了看一旁的正信,接著道:「世間之路有千萬條。孩子不智,才會走死胡同,我們大人的智慧終是無窮的。」
    「是。」
    「好了好了。阿辰已到了吧。讓他來這裡。對了,都已十四歲了,不能再叫辰千代了,應是松平忠輝。哈哈,讓忠輝過來見過高台院夫人。」
    高台院還不知家康為何發笑,為何要把忠輝叫來,只是低了頭,擦了擦臉上殘留的淚水。
    本多正信帶著家康六男忠輝過來時,高台院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只見忠輝著一身漂亮的遠山霞紋樣衣衫,彷彿就是當午那個威風凜凜、讓年輕的高台院目眩神迷的年輕武士——信長公深為寵信的森蘭丸。
    「啊,這便是忠輝公子?」
    「是啊,今年十四了,比秀賴早一年生,排行第六。阿辰,見過夫人。」
    「是。忠輝見過夫人。」
    忠輝口齒清楚,不卑不亢。他個子比秀賴略矮些,但此刻一見,高台院反而覺得忠輝要高大許多。
    「現在的孩子,都比父輩高。聽說秀賴也快長到六尺了。」家康嘆道。
    「真是威武。忠輝定能長成偉岸的大丈夫。」
    「不定乃是因為到了太平世道,飲食好了的緣故。我和太閣那時,整日就食干米飯和醬湯。」
    「真是太威武了!」高台院仍然不知家康為何把忠輝叫來,只是出神地看著身邊的忠輝,眼裡充滿愛意。
    「忠輝啊。」
    「在。」
    「為父想讓你代將軍去一趟大坂。」
    「去大坂?」
    「是。這可非尋常的差事。你必須全心全意出使。」
    「孩兒明白。不知所為何事呢?」
    「我想讓秀賴進京,和將軍一起接受諸大名拜賀,可是……」家康看了一眼高台院,苦笑。
    高台院全身僵硬,幾難呼吸。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秀賴卻染疾卧床,上京之事被耽擱。因此,想讓你代將軍去探望一下。」
    「是。」
    「我有口諭,你要牢牢記在心裡。」
    「孩兒明白。」
    「聞右府大人染疾,將軍甚為掛懷,本欲親來探視,無奈公務繁忙,特派在下為使,前來望候。請安心養病,以期儘早康復。記住,說話時一定要恭敬。」
    聽著聽著,高台院的眼睛濕潤了。
    一聽說秀賴拒絕進京,家康甚是震怒。高台院也頗為清楚,他必心中暗恨,咬牙切齒。可他卻一句責備之言也無。非但沒有責備,反而讓忠輝前去探望。在高台院看來,家康的這種大度,同時也是冷酷。一想即此,高台院又無法控制淚水了,但這淚水絕非出於感動。秀吉在世時,她哪裡有過這般感覺?
    「都明白了?」家康並不看高台院,單是再次叮囑忠輝,「你是將軍的親兄弟。若有閃失,必給兄長臉上抹黑。」
    「孩兒記住了。」
    「好了,正信。」家康對面無表情坐在旁邊的本多正通道,「忠輝去大坂,告訴二條城的將軍。跟隨忠輝前去的人選,由你的情定吧。」
    不等正信回話,忠輝先笑了。高台院吃了一驚,看著忠輝。
    「忠輝,怎的了?」家康問道,「有可笑之言?」
    「父親大人,忠輝乃是兄長的使者,可對?」
    「是。」
    「哈哈!可是,一切都由父親做主,孩兒覺得有些好笑。」
    家康低吟一聲,忠輝一針見血。雖把將軍之位讓給了秀忠,可一切命令還是由家康下。這是將秀忠置於何地?這是忠輝的抗議,也是忠告。
    「正信,」家康正色道,「忠輝不服,但他說得在理。你與忠輝去一趟二條城,領過將軍之令后再出發。」
    「遵命!」
    「好了,忠輝,你與正信去一趟二條城。」
    「遵命!」
    高台院羨慕地目送著忠輝。
    「夫人,如此可好?」忠輝和正信離開后,家康轉向高台院道,「大坂一事,是家康的疏忽,我不該讓您張口,您都已歸入佛門了。好了,把它忘掉吧,咱們說說築建高台寺的事。」
    「大御所,」高台院努力堆起笑容,道,「請大人說幾句對秀賴不滿的話,罵他……」
    「這又是為何?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樣。」
    「只是,老身覺得,秀賴甚是可憐,身邊無人能把他調教成忠輝這般有男兒氣概之人。」
    「哈哈,夫人想差了。忠輝乃性急之人,眼見不到,他便會行危險之事。方才您也看到了,他對我還出言不遜。」
    「正因如此,才讓人備覺可靠。」
    「夫人這想法,也跟不上時局變化了。」家康擺擺手打斷高台院,「您看見忠輝那眼神了吧,那是亂世中人的眼神。一有可乘之機,便會撲上去,就如草叢中等待獵物的蛇。」
    「啊,大人言重了!」
    「哈哈,男兒的眼神,應如正信那般,眯成一條縫,看似睡了,其實醒著,看似什麼都未看到,其實一切皆如明鏡。我要是讓忠輝和秀忠現在就變成正信這般,也太心急了。忠輝笑話我,秀賴拒絕進京,都是出於年輕人的激切,並無大礙。諸事得慢慢來。」
    高台院臉色這才輕鬆了些,「秀賴的事,就拜託……」
    「把眼光放遠些,多照顧他,慢慢就能長大。教導雖然重要,但於人的成長,神佛起的作用更大。」
    「您是說,與其把秀賴拜託給您,還不如交給神佛?」
    「哈哈!是啊。夫人不也是抱著這種想法歸人佛門嗎?」
    二人同時放聲大笑。家康的胸懷愈寬廣了。要是家康真這樣想,便是把秀賴當成自己的兒子看了。秀吉還未看到這樣一個家康,便歸天了……高台院眼前再次浮現出秀吉的身影,不禁雙手合十。
    「土井利勝一直親力親為,高台寺的進展比想象中快些。」高台院道。
    「理應如此,將軍也不能離開江戶太久。」家康道。
    「是啊。」
    「我才令土井利勝抓緊些,到時候他不得不和將軍一起回江戶,即便他不情願,也得在走之前把事情做完。」
    高台院本欲再說什麼,但話再也出不了口——為了秀賴和豐臣氏,必須讓著家康……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1
德川家康11.王道無敵


第350章 謀生四條河


    自慶長八年始,京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繁榮,百姓亦安居樂業。同九年舉行豐國祭時,此種繁榮已有落地生根之勢。至十年夏,人間似乎已成太平盛世,戰亂恍若隔世。
    德川秀忠入京,曾在一片繁華中激起些許微瀾,不意最後反而徹底消除了百姓的不安。最初聽說秀忠攜十六萬大軍赴京就任將軍之位,京坂各地百姓紛紛作好了逃難準備。後來,經過所司代板倉勝重及茶屋四郎次郎清次、本阿彌光悅和角倉與市等人積極遊說奔走,才未發生大騷亂。不久,便舉行了盛大的高台寺落成禮。
    豐臣秀賴入京,因遭到上方大名和淀夫人反對而未果,對此,一些有心人曾隱隱感到擔憂。然而,據說德川家康事後不但對此並未深究,反命六男忠輝代秀忠前往大坂城問病。待秀忠圓滿主持了高台寺落成禮后,前往江戶赴任,世人方才完全放下心來,深感天下大勢已定。
    慶長十年六月初四,秀忠出發前往京城。
    當日,本阿彌光悅家中做了紅豆飯,舉家同慶。光悅在豐臣秀吉時曾心存不安。當日,他卻召集親朋好友。「只要有大御所,海內便不會亂!」推杯換盞之際,他興奮地聲稱:「新京城誕生了!」
    秀忠赴京二十多日後,高台院正式遷往高台寺。
    京城內外,民風煥然一新。民心真正穩定下來的證據之一,是北野天滿宮境內、四條河岸附近搭起了雜耍戲棚,雖值盛夏,依然觀者雲集。其中不僅有京城居民,還有各地前來覲見的使者,以及上京親身體會太平盛世的外地遊客。
    一日,本阿彌光悅行至四條河畔的歌舞伎館前,巧遇舊友角倉與市。
    與市作為商家,已與同樣年輕的茶屋齊名,他本人亦雄心萬丈,一直在暗中尋找擴大交易的機會,計劃再增加一艘朱印船。此日途經此地,乃是為了去遊說專門負責幕府海外交易事宜的豐光寺承兌大師。
    「在此處遇到先生,實乃晚生之幸。咱們到附近用些茶吧。」與市不由分說,把光悅拉到附近一家掛著葦簾的茶舍里。
    「先生一直頗為關照茶屋先生,可也別忘了與市啊。晚生希望,無論如何再增加一艘朱印船。」與市道。
    「明白,明白。此事我已向大御所稟報過了。」光悅道。
    河面上吹來清涼的風,二人甫一落坐,光悅突然意識到,鄰座那個客人,在哪裡見過……此人頭戴宗匠頭巾,年紀五十左右,身形氣派一望便知乃是武士。光悅一面聽角倉與市說話,一面努力回憶。
    「知道知道,你就放心吧,一定能批下來。」光悅繼續敷衍著。突然,「啪」的一聲,他重重拍膝道:「對,高山右近大夫!」
    角倉與市嚇了一跳,問道:「您說什麼?」
    「噓——」光悅趕緊向與市使了個眼色,身子一轉,背對葦簾。此時與市似也明白了些,小聲道:「旁邊那位是何人?」
    「就是想把洋教立為日本國教、惹得已故太閣震怒的高山右近大夫。」
    「哦?那位寄身於加賀前田門下的茶道師?」
    「是啊。現已改名為等伯。在茶道方面造詣頗高,乃『利休七哲』第一人。」
    「噢,時隔多年,高山右近大夫又從加賀回到此處遊玩?」
    「噓——」光悅再次止住與市,他聽到,那個和高山右近坐在一處的武士似提到了松平忠輝。
    忠輝公子不久前曾代將軍同往大坂城問病,京坂一時議論紛紛。然而引起光悅興趣的倒並非此事,而是因為光悅的表妹阿幸嫁給了忠輝家老大久保長安為妾,但聽說最近她已離開佐渡,到了京城。
    「啊,這麼說來,松平忠輝大人還真是器量非凡啊。」光悅凝神細聽時,高山右近的聲音如行雲流水般清晰傳來。唯經常練習歌謠,才會有這般好嗓子。
    「我在大坂也聽說了,家康公諸子中,松平大人的氣度絲毫不遜於結城秀康大人。」
    「正是。」
    「但大人的眉眼之間隱生反骨,您不認為有些意思嗎?」那武士說罷,低聲笑了。高山右近好像對此也頗有興緻。
    「眾多兄弟之中突然生出一個逆子,但還遠遠不止這些吧。」
    「是啊。讓我們舊教的敵人、英吉利人三浦按針一直待在家康公左右,甚是危險。不知何時,我們的人可能就被他用計趕出日本了。天主教信徒的不安並非沒有道理。」
    「嗯,如此說來,得讓忠輝出頭嘍。」高山右近道。
    角倉與市突然湊到光悅面前,悄聲道:「旁邊那武士乃是明石掃部大人。」
    光悅不覺胸口狂跳。明石掃部主張立洋教為日本國教,甚至強迫領內的百姓信教。現在,他居然和曾激怒太閣的高山右近相會於四條河畔,這絕非偶然。明石掃部乃虔誠的洋教徒,一直伺機讓淀夫人和秀賴也信教,也許右近大夫正是掃部特意從加賀叫來。這樣一想,光悅覺得,對那二人的話絕不可掉以輕心。
    「是啊,忠輝……」高山右近並未察覺本阿彌光悅正全神貫注聽他們談話,又低聲道,「他如今擁有信濃?」
    「是。眼下在川中島,不過大多時日都在江戶,不在領內。」
    「這麼說來,就無能接近他的法子?」
    「目前還說不好,不過應可找到門路。天下豈有絕人之路?」
    「唔,和他關係最親密的大名乃是何人?」
    「他岳父伊達政宗大人。」
    「哦,伊達的女兒……」
    「媒人還是和您甚熟的今井宗薰先生呢。」
    高山右近沉吟道:「這麼說,在江戶建了施藥院的索德羅終於和伊達大人牽上線了?」
    「是啊。」
    「好在伊達之女,亦即忠輝之妻,和我們一樣都是信徒,也算我們的同道。」高山右近道。
    本阿彌光悅突感嗓子發乾,忙喝了口茶:「意外之風帶來的涼意,很容易讓人昏昏欲睡。」他暗示角倉與市應戒備。
    大致了解鄰座之言后,便會識到其中意義非比尋常。這二人似是認為,因為忠輝之妻乃舊教信徒,便可利用她煽動忠輝,同時擁護忠輝的岳父伊達政宗,以謀求舊教——葡國的耶穌派、班國的弗蘭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之平安。不用說,他們如此策謀,直接原因在於家康的親信兼西洋老師三浦按針乃是英吉利人。英吉利和法蘭西作為歐羅巴新興勢力,近年來不斷擴張國力,到處與葡國、班國競爭。它們的船隻但凡在海上相遇,必會戰火四濺,故多有軍艦護航。因此,光悅看到高山右近密會明石掃部時大吃一驚,並非毫無緣由。
    「聽說,索德羅不但在江戶建了施藥院,」掃部道,「還獻給政宗一個洋女。」
    「那無甚大不了。」生性正直的右近對掃部的話頗不以為然。
    掃部佯作未聞:「政宗勉強收下了,但那女人竟在府里生了病。」
    「哦?」
    「於是,半夜三更把施藥院的布魯基利昂叫去,索德羅也隨之進了伊達府,見到了政宗。這便是他的手段。」高山右近沉默著。
    光悅雖和右近信奉的教派不同,然而也是日蓮信徒,同樣為人正直,因此他完全明白右近為何沉默。雖然事關重大,但索德羅把為救濟貧民而建的施藥院的女看護都獻了出去,還讓她裝病,以和政宗建立聯繫,這種策謀乃是對真正信徒的侮辱。
    「然後,索德羅請政宗幫忙,另尋他路。」掃部續道。
    「何路?」
    「看能否有人,讓索德羅見到松平忠輝。」
    「政宗或是忠輝家老大久保長安都行啊。」
    「不過那二人都已回絕了。」
    「回絕了?」
    「是。大久保長安說,他自己倒可見索德羅,可忠輝年紀尚幼,不宜為其引見。伊達大人則以不能強迫女婿信教為由拒絕了。」
    「唔,他們都看透了索德羅不好對付。」
    「但我們若袖手旁觀,按針把英吉利船隊喚了來,後悔便來不及了。」
    「且等,掃部大人。我不明白,那索德羅到底想幹什麼?他為何要面見忠輝?」
    「當然是想把英吉利人的海盜本性給松平大人講清楚。」
    「但忠輝不過是信濃大名,並非手握重柄啊。」
    掃部說出一句話,讓光悅大吃一驚。
    「等伯先生,我方才說過,忠輝生有反骨,有意凌駕於新將軍之上。」
    「您確實這般說過。」
    「讓他和大坂聯手,萬一有事,就從班國調來軍艦,我們好不容易站穩腳跟,不能前功盡棄。」
    「難道要讓忠輝謀反?」
    「噓——有了這種準備……有了這種準備,心裡就踏實了。大御所已經老朽了。」
    高山右近似乎頗為吃驚,許久沒有應聲。
    沒想到事情如此可怕。本阿彌光悅忙站起身,拉拉角倉與市的衣袖。高山右近必也未想到,才疏於防範。此時他若關注周遭,定會發現光悅和與市在旁。
    「對了。我們去看看歌舞伎,人都說不錯。許久未去了。老闆,茶錢放這兒了。」
    二人慌忙走下河岸,胸口還在撲通撲通直跳。本以為天下已然太平,可以安心了,不料仍有騷亂之源。而且,這源頭與最讓光悅擔心的「粗野大名」完全不同。
    光悅急急在前面走,來到土堤旁的茶舍前,輕輕揉揉胸口,坐了下來,「角倉先生,剛才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然而角倉與市並不似光悅那般吃驚,「聽到了。白日做夢的東西!」
    「雖說是白日做夢,但可不能掉以輕心。」
    「哈哈!」與市笑起來,似覺光悅的話很是奇怪,「我們勢亦不弱。即便是班國葡國的大軍壓境,也無甚好擔心的。」
    「哦?」
    「我們不但有船夫,還有水軍。除此之外,歐羅巴正被兩派勢力分裂。我替日本國感到高興呢。」
    「唔?」
    「只有信舊教者和信新教者聯手打過來,那才堪憂。」
    光悅不答。年輕人總是樂觀,雖說並非毫無道理,但光悅心中仍覺恐懼。
    天下初定之時,秀吉公想出兵大明國。當時,光悅只覺眼前一片黑暗,甚至僭越身份,堅決表示反對。最後的結果正如他所預料,征朝只是在秀吉公生涯留下苦悶和失敗的烙印。之後,家康公率眾人走向太平。然而不安於現狀的人,依然潛藏各地……
    「角倉先生!那些人如此猖獗,我豈能袖手旁觀?」光悅的聲音異常激昂。
    角倉與市似不明光悅的不安,安慰他的心情更甚,「那種妄想,根本不值先生擔心。萬不得已時,我們還能向英吉利和尼德蘭求助,反正他們總是在大洋上你爭我奪。」
    「那是權宜之計。沒有比戰事罪孽更深重者。即便是英吉利和班國打仗,我們也要勸和,此乃為人之責。」
    「哈哈,先生乃是批評晚生。」與市笑著撓了撓鬢角,立刻把話題轉到了朱印船上。
    歐羅巴的舊教國和新教國連年交戰,已經打到了南洋海上。因此,與市極力主張日本應盡量增加船隻和他們抗衡,絕不能落後。光悅並非反對與市和茶屋四郎次郎等年輕後生的意見,但令他難以心安的,是倘若再發生一向宗那種暴動,新舊兩教勢不兩立,該如何是好?若日本再次分裂,定會形成大坂和江戶分庭抗禮的局面,眾多浪人必定蠢蠢欲動。斯時,可就苦了天下蒼生。
    光悅在河邊和與市道別後,一路無知無覺,回到家中。他腦中一邊想著日蓮上人,一邊琢磨《法華經》有無與眼下心情相符的句子。
    「回來啦。膾色怎的不好?」妙秀提著水桶站在家門口,擔心地問道。
    「母親,這麼熱的天,您還要勞作?」
    「正因天熱,才要洒水。小心踩一腳泥。」妙秀看去心情不錯,她抬起下巴指指屋內,微微笑道,「進去吧,你最討厭的客人已等你半日了。」
    光悅還沒醒過來——此事絕不可置之不理,應提醒眾人防患於未然。
    依然無風,房裡卻很是涼快。光悅走到內室門口時,驚訝地站住了。房裡,一個女人面朝外正寬衣帶,看到光悅,她慌忙扭過身,飽滿緊緻的身體像賣弄似的隱約可見。
    「呀,嚇了我一跳。進來也不響一聲!」
    女人正是從佐渡來到京城的阿幸。她像剛剛衝過涼。
    「你終是回來了。」光悅忙移開視線,心生惱意。他向她微側過身子,道:「向大久保大人告假了嗎?」
    阿幸像小女子一樣笑了起來,「呵呵,別站在那兒,趕緊進來啊。這裡可是表哥的家啊。」
    「何時從佐渡出發的?」
    「這是秘密,不能說。但我非告假而來,放心吧。」
    「你這身打扮,簡直像那些不正經的女人或歌舞伎。」光悅說著,背對門口脫下鞋,走進房中。
    此時阿幸也已繫上衣帶,斜斜坐著,膝上攤開一把摺扇,「表兄,您未在京城見到大久保長安嗎?」
    「你是和他一起來的?」
    「不。我想讓他吃一驚,才偷偷來的。」
    「那大久保大人來沒來京城?」光悅忙問,他心中仍惦念高山右近和明石掃部的密謀,「阿幸,大久保大人上次未和松平忠輝大人一起來,是有要事耽誤了?」
    「那時他在伊豆的金山,四月末才離開佐渡。」
    「阿幸!」
    「怎的了?樣子這般可怕。」
    「大久保大人對你……他喜歡你嗎?」
    「您猜呢?」
    「看你一臉喜色,和大久保大人一定合得來。」
    「那就別做出那種可怕的樣子。」阿幸將扇子抵在豐滿的胸前,似想起什麼,撲哧一笑。
    「笑什麼?對了,你從大久保大人口中,有未聽過關於伊達陸奧守或索德羅之事?」
    「呵呵,您這麼一說,我還真聽過他們二人的趣事呢。」
    「聽說過?都是什麼事?」光悅急急迫問,隨後又有些尷尬,「你聽到的,都只是他隨口說的?」
    「嘿,看來那些話已經傳到了京城。」
    「哪些話?」
    「伊達把洋女人推給長安的事。」
    「伊達?洋女人?」
    「聽說長安斷然拒絕了。呵呵,洋女人很難對付。伊達大人也說過,索德羅獻上的女人不好駕馭。沒想到表兄對這種事也頗感興趣。若想要洋女人,我可以幫您搭橋。」阿幸說得一本正經,戲弄著光悅。
    生性嚴謹的光悅簡直想給她一巴掌,忍了一忍,終沒出手,眼下她終究是大久保長安側室。
    「呵呵。」阿幸又笑了。許是因為好久未回京城,她感到甚是快意,「天下大名中,只有伊達收了西洋女人為妾,故最近世人都管好色之人叫『伊達』。」
    「你聽到的就這些?」
    「這些奇聞軼事在其他地方可聽不到。那個女人未得寵,就立刻生了病,深更半夜遣了下人去淺草的施藥院叫洋大夫。大概日本的葯治不了西洋女人的病。」
    「這些都是長安說的?」
    「怎麼不是?大人對我言無不盡。伊達應付不了洋女人,還想推給長安呢。」
    光悅有些迷惑。通過阿幸的話,他能揣測索德羅接近政宗的意圖。然而,連秀吉公都不敢掉以輕心的伊達政宗,為何會從索德羅處接受那個女人?
    「人們都說,是伊達提出要求。對了,聽說伊達向那個女人要麵包。哦,不對,是為了麵包才要那個女人。有這樣的謠傳。」
    「麵包?是什麼人?」
    「不是人名。是一種烤好后很久亦不會腐爛的食糧,打仗或狩獵時可用作乾糧。」
    「這麼說他為了麵包,就收下了那女人?」
    「那女人大概知道麵包的製法。總之,長安說伊達乃是多欲之人。」
    光悅正是對「欲」感到憂心。無論角倉與市還是茶屋四郎次郎,都年輕而多欲。年輕固然令人心如朝陽,然也容易使人落入圈套。索德羅尚可對付。但若根據對方是否容易對付便來定計,就顯得有些不慎了。
    「阿幸。」
    「怎的了,表兄?」
    「我有件秘事要拜託你。」
    「哎呀,真難得啊。我還以為表兄是座金佛,不會理睬阿幸呢。」
    光悅皺眉道:「你能否當作是祖師爺的命令,為我們探探內情?」
    「哦?日蓮聖人也派姦細?」
    「都是為了日本國啊。倘若和大久保大人來往的人中,有提到江戶和大坂不和諸言,一定記下來,然後告訴我,行嗎?」
    阿幸意外而緊張地盯著光悅,想必是因為表兄從未這般嚴肅地和她說過話。「表兄,請再說一遍。阿幸粗心,怕聽漏了。」
    「好,我說。」光悅表情更加嚴肅,悄悄看了一眼四周,「方才說的是,希望你……幫我好生留意長安身邊之人。」
    「這樣做,表兄有何好處?」
    「阿幸啊,此非事關光悅個人得失。我是為了讓天下避免戰亂,宣揚祖師正義。」
    「是和立國安邦有關係?」
    「對!立國安邦,立國安邦,就是這個意思。我擔心啊,怕戰火即將燃起。」
    阿幸注視著光悅,聳了聳肩,道:「戰事?我最恨打仗!」
    「好了。好生聽著,牢記在心。日本要是發生戰事……必是因為三個隱患。」
    「三個隱患?」
    「其一是江戶和大坂不和。並非說大御所、將軍大人和秀賴不和,但是大坂城內都以秀賴為天下之主,很多人對江戶心存不滿。江戶的情形也一樣,自從八萬騎旗本絕大部分被遷至關東,也都對豐臣氏起了深深的反感。」
    「阿幸明白。那麼其二呢?」
    「乃是南蠻人和紅毛人的對立。」
    「呵呵,所謂紅毛人,日本國也就三浦按針一人,由此聯想到打仗,未免多慮……」
    「不。」光悅打斷阿幸,低聲道,「你不知,南蠻人和紅毛人在教義上有分歧。比方說,南蠻人是比睿山的天台宗,紅毛人便是本願寺的一向宗。日後雙方的船隻不斷開到日本來,還不知會引發何樣的紛爭呢。」
    「呵呵。好吧,就算真有其事。那第三呢?」
    「第三是……」說著,光悅再次重重叮囑道,「絕不可泄露出去,知道嗎,此乃祖師爺的經文給我的暗示。第三便是,德川恐有蕭牆之憂。將軍和他諸弟之間……你可能又會說絕無此事。對,現在其還未出土,不過正在地下長著呢。」
    阿幸這次未笑。她壓低聲音,道:「是松平忠輝大人嗎?」
    「對。」光悅重重點頭道,「我剛去過一個地方,聽到有人說,忠輝的才具無人可及。」
    「這……」阿幸看左右無人,低聲道,「大久保大人和我談心時也常說,在大御所諸子中,忠輝最有出息。」
    「他也這般說?」
    「是啊。說他比將軍更有能耐。他若早出生,必不會讓本多正信父子和土井利勝為所欲為……」
    「言之有理。」光悅急急回答,突然又噤了聲。他意識到了更令他不安之事,「阿幸。倘若比將軍和越前結城大人更有才具的兄弟,給天下最有野心之人做了女婿,會怎樣?」
    「最有野心之人?」
    「是,連太閣都不敢掉以輕心,特意安排人監視他。」
    「您是指伊達大人?」
    光悅未直接回答,「若你是那人,會怎樣想?會不會認為,自己的女婿亦是大御所兒子,讓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婿做天下之主,有何不可?」
    阿幸大氣也不敢出,直直盯著光悅。
    「若那人對我方才說的隱患已有所察覺,他會怎樣想,怎樣做?」
    「……」
    「江戶和大坂不和,南蠻人和紅毛人對立……他便不想加以利用?」
    阿幸慌忙給光悅扇了扇風。她感到很熱,光悅額頭上也滲出了汗水。
    「先撇下這個問題不談。想想索德羅、伊達、大久保……你不覺揪心嗎?」
    「是,」阿幸這才皺著眉頭,嘆息道,「阿幸終於明白表兄的意思了。」
    「阿幸,我認為,若不及時清理,所有的頭緒會糾纏一處,到時恐難以收拾。」
    此時,灑完水的妙秀提著水桶過來。
    「今日這是怎的啦?也沒見拌嘴,還聊得這般起勁!」妙秀很是欣慰。阿幸和光悅雖不太投機,不過畢竟是表兄妹。
    「看來佐渡島很適合阿幸。好久未見了,今日給你做些你愛吃的。」妙秀朝井邊走了兩三步,又折返回來,「阿幸,今晚你回家,還是住這裡?」
    阿幸不答,她和光悅還沒說完,但說不定得回此時可能在乳守宮附近遊玩的大久保長安身邊。
    「唉,你們還沒說完吧。」妙秀苦笑著走開了。
    「這麼說,表兄乃是讓阿幸監視大人了?」
    「監視?這樣說太生硬了。但倘若天下再度陷入戰亂的深淵,百姓可又要受塗炭之苦了。」
    「那是自然。女人比男人更恨戰爭。可是,大人不會被伊達利用。」
    光悅對這一點亦很是清楚。大久保長安何止不會被利用,倒是經常利用別人,他絕不會輸給伊達政宗。可問題就出在這裡。兩個個性強烈的人互相利用,會形成何種局面?
    「阿幸,我擔心的,是大久保和伊達相互利用,狼狽為奸……」
    「可是表兄,這世上就是如此。女人靠男人,男人又為女人。無可利用之人,就一無是處。這是您教我的。」
    「那是說善與善的交會。若是惡與惡結合,就……」光悅不耐煩地咂了咂嘴,「好了。假如伊達想顛覆天下……」
    「啊呀,好生可怕!」
    「而大久保想讓自己的主君繼承將軍之位,那時又會怎樣?他們一旦臭味相投,就極可能生成顛覆天下的陰謀。」
    「哦……」
    「這只是假設。若加上索德羅背後的南蠻國、洋教眾信徒,以及浪人和大坂城主,會怎樣?」
    「請莫再說了!莫要再說……」阿幸突然捂住耳朵,閉上雙眼。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2
第351章 倚紅擁翠


    阿幸的確被嚇壞了,身上一滴汗也無,口乾舌燥,她想起了關原合戰前攻打伏見城那日的情形。
    那日,阿幸去伏見城裡一酒家訪友。關西大軍所到之處,包圍的不只是城池。那酒家裡不時有散兵游勇進進出出,調戲女人,喝酒撒瘋。目力所及,下至十二三歲的女僕,上至六十多歲的嬤嬤,都遭了侮辱。阿幸和酒家女小萩一起藏身於酒窖一角。
    把二人藏在那裡的,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傭,後來她說出去看看風聲,便一去不返。阿幸和小萩不安起來,小萩便也偷偷溜出去察看情況,沒想到竟成永訣。終於,不知哪裡起了火,濃煙從阿幸藏身的酒窖入口鑽了進來。阿幸憋住氣,拚命逃離了那裡……
    直到如今,在疲勞時,阿幸還會夢到那時的場景。
    阿幸所經歷的「戰事」,不是弓矢紛飛、劍拔弩張,而是滿地翻滾的大圓桶中,堆棄無數女人屍首,慘狀驚人。那些兵士喝足了酒,侮辱夠了女人,還不滿足。在肆意妄行一番之後,監軍大概怕上頭責罵,乾脆大開殺戒,一把火將為害處燒了個精光。
    阿幸逃跑時發現了小萩的屍體。小萩和在她之前跑出去的女傭依偎著倒在血泊中,下身插著一支長槍。阿幸大聲尖叫著先前喝過的甜酒全吐了出來。她穿過重重煙霧,拚命奔跑。自那以後,一提到「打仗」,阿幸腦中便是那一日小萩的慘狀。
    「表兄,莫再說了……」阿幸劇烈地顫抖著,「阿幸全明白。請明白告訴我,該怎麼做。只要能夠阻止戰事,阿幸什麼都願意做!」
    「呵,全明白了啊。」阿幸劇烈的反應,讓光悅吃了一驚,「記住,若伊達和大久保談到戰事,要詳細地告訴我。」
    阿幸毫不猶豫地點頭:「表兄,阿幸立刻就去尋大人。其實,阿幸也想知大人現在正幹些什麼。」
    光悅未問阿幸從佐渡出發后,走哪條路來的京城,也未問她打算如何聯絡長安,他甚是放心,相信她自己能處理好一切,只把所憂之事反覆叮囑。
    一旦關乎日蓮宗和天下,光悅就憂心如焚。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本阿彌光悅了。光悅志存高遠。為一事傾盡全力的人誠是偉傑,而一個男子,不管他是為了野心、技藝,還是兵法,那種竭盡全力、專心一致、心無旁騖之態,都讓阿幸深深傾倒。阿幸嘴上雖輕描淡寫,心中卻稱揚不已。她深深感嘆,若光悅並非姐夫,她必會以身相許。除了光悅,她最喜歡的人便是大久保長安。長安與她不僅有男女之情,亦把她曾脫韁的心緒拉回塵世。然而,現在她喜歡的一個男子,讓她去監視她喜歡的另一個男子,這是何等新鮮有趣的事啊!
    阿幸從光悅宅中出來,朝一街之隔的娘家走去。她父母開著一家店鋪。
    「啊,阿幸啊,家裡人都回來了,正等著你呢。」嫂子看到阿幸,嚷嚷道。嫂子乃是光悅的親妹妹,兩家其實便是一家。
    「哦,多謝。」阿幸腦子裡一片空白。隨後要突然出現在大久保長安面前,嚇唬他,然後照光悅教的探探他,阿幸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想著想著,她已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內院。
    「臼井?」
    「是。臼井三郎兵衛在此恭候夫人。」臼井三郎兵衛乃是京城人,負責管埋長安的年賦,也是護送阿幸從大久保長安轄地來到大坂的人之一。
    「怎的了,大人又換住處了?」
    「是。大人在大和的公事已畢,現住在堺港奉行成瀨正成大人別苑。」
    「堺港?乳守宮附近的妓女早把他圍住了吧?還有何人知我來了京城?」阿幸不忘身為側室的體面,比面對光悅時顯得威風了許多。
    「這……難得大人有興緻,夫人還是莫要放在心上……」
    「呵呵,這樣啊。那好,不過今晚就要出發了,也不知船備好了沒有。」
    「今晚?」
    臼井三郎兵衛吃了一驚,「但是,大人今晚已安排好了住處……」
    「呵呵呵,」阿幸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大笑起來,「難道大人喜歡上了什麼人?」
    「夫人……」
    「到底怎回事?沒有船?」
    「船倒是有。但在下就這樣把夫人帶到堺港,大人萬一怪罪下來……」
    「怕什麼?」
    「其他從能登跟來的人,對此也甚是擔心。」
    「呵呵。這個我心裡有數。我在佐渡時,倒是想準備船來著。」
    「呃……」
    「不過來不及了。不是有很多運送礦工的米船從能登開到佐渡嗎?我就坐那種船去找大人。我想他會誇我,而不會責備。我想好了,不管大人是驚喜還是生氣,都由我擔著便是。」
    「那……能行嗎?」
    「哼,你以為我是因嫉妒才跑去責他?怎麼說,我亦是在京城長大的女人啊。好了,立刻備船。」
    臼井三郎兵衛凝視著阿幸,會心一笑,「遵命。」
    「唉,為何我非得做出讓你們為難之事呢?」
    「在下立刻去辦。」三郎兵衛以前曾和大久保長安一起演過手猿樂,年逾不惑,人情世故頗為練達。他恭敬地退下,走進暮色中泥濘的街道。
    阿幸拍拍手召侍女,「阿杉!阿藏!」
    此時,她嫂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你不在的時候,姑娘們都出去買扇子了。」
    「兩個人都……好吧?那她們就待在這兒吧,嫂子,我馬上要去堺港走一趟。」阿幸乃是那種按捺不住之人。
    大久保長安夾在一堆從乳守宮周圍召來的妓女中間,已經醉得東倒西歪了。
    位於宿屋町臨海一面的堺港奉行的別苑,和旁邊的旭蓮社一祥,都用來招待高貴的客人。照例,奉行只負責警備,客人在內盡可自由自在。召妓召藝,洽談生意,悉隨尊便。長安充分利用了這種自在,每次從京城或大坂到奈良的屬地時,定會來這裡歇息歇息,放鬆筋骨。此處除了擁有四通八達的河道,海上交通亦甚是便利,無論去石見還是相模,都頗為方便,甚至還能及時掌握長崎的流行風尚。
    「來來,今晚大家都得喝個痛快,玩個痛快!明日我就不在堺港了。」長安靠在一位叫千歲的妓女膝頭,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長安剛到時,成瀨正成過來聊了兩句,之後就再未露面。在座的有堺港奉行的同心、長安的一個幕僚和從石見帶來的半兵衛幾人,還有演奏大鼓、小鼓、月琴和笛子的男藝人,外加十幾個妓女。
    「再熱鬧些!怎生和深更半夜一樣安靜?來來,喝,喝!」
    此時入夜未久。從窗戶看出去,暮色中若隱若現的漁火、泊船上的燈光,以及戎島燈塔的光芒,隨著海上夜色的加重,燈火愈發明亮起來。
    女侍進來,不停地和正在同妓女喝酒的同心咬耳朵。同心點頭不已,東倒西歪走到長安面前,半說笑道:「在下有事要和總代官大人說。」
    「總代官大人?哈哈!今晚就叫我老爺吧,老爺我被石見和佐渡的金銀之氣弄得虛弱了許多啊。哈哈,要是不常把身上的銅臭洗一洗啊,氣都喘不上來了!」
    「是,老爺。」
    「何事?」
    「來了一位明石掃部大人先前的家臣,帶著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藤廣大人的書函。該怎生處理?」
    「長崎奉行介紹?」
    「正是。」
    「既然得太郎冠者長崎奉行的照顧,恐與大御所愛妾阿奈津夫人之兄關係匪淺。」長安離開千歲的膝頭,站起身來,完全如個狂言師,手舞足蹈,狂態畢露。
    長安本就貪玩。加之最近的金銀開採量遠遠超出預期,他的收入便也翻了幾番竟常常大言不慚在妓女們面前說笑道:「方今天下最富有之人啊,除了將軍大人和大坂城主,便是我!」他從白天喝到現在,馬上就要醉倒,可一聽說有客人來訪,竟立刻興奮起來。
    「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可慢待,你且把這話給我好生傳下去!」
    「明白。」
    看著同心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長安豪邁地大笑起來,「哈哈!一下子就清醒了!既然來人和大御所愛妾有些干係,就當再叫幾個女人!咚一嗆——次郎冠者聽啊——令——」
    「在!大人!」長安的幕僚哼著狂言唱腔走上前來。
    「有勞你,去乳守官附近,找一個漂亮些的女人來!」
    「明白!」幕僚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正了正身姿,衣襟掃過榻榻米,退了出去。
    「哈哈!愈發有趣了。千歲!」
    「噯,大人?」
    「我的記性一直甚好,可現在竟突然把這客人的名字給忘了。客人叫什麼來著?」
    「呵呵!大人還沒問過客人的名字呢。」
    「怪不得我想不起來!你們說,不問怎能知道別人的名字呢?」
    此時,隔扇被推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道:「是啊,我可想不起那個名字。」
    長安愣了一下,看著來人,然而燭光搖曳,他的醉眼已看不清女人的長相。「嗬,還挺水靈的。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子阿幸。」
    「阿幸?好似在哪兒聽過啊。」長安嘟噥著,「不對啊,客人當是個男子,要不也不會特意差人去尋漂亮女子,是吧,千歲?」
    「是,老爺。」
    「客人確是說從長崎來的?」
    「從長崎……倒未說清楚。」
    「到底是從何處來的?」
    「這……怕是從天上來的吧。」
    「天上?那可不行!天上的客人有時會送來紅頭髮、藍眼睛的女人,那可怎生使得!」長安似想起了伊達政宗身邊的碧眼侍妾,突然縮了縮腦袋,一副頗為害怕的樣子。
    這時,同心領著客人走了進來,「客人來了。」
    同心稟報的時候,長安清醒了些。他有幾分想起了伊達政宗和索德羅,人立時變得謹慎起來,嚴肅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來客。只這一瞥,他又變回了那個吃過很多苦頭才走到今日的大久保長安。
    「聽說乃是長谷川大人介紹你來的?」
    「是,此處有一封書函。」來人年方二十五六,容貌俊美,談吐文雅,像個生意人。
    「你原來真是明石掃部手下?」
    「這……是。但小人職責實際與軍務無涉,小人如今專門負責從堺港到長崎的船務。」
    「哈哈!這麼說來,你和我一樣,太平時還有些用處,打起仗來就一無是處了。」
    「呃……是,是有那樣的說法。」
    長安從同心手中接過書函,邊看邊問:「你信洋教?」他似漫不經心,實則在認真觀察對方的反應。
    對方似是吃了一驚,道:「大人知道?」
    「哪能不知!每次看到胸前掛著十字架的人,我心裡都會咯噔一下。」
    「這麼說,總代官大人您也信奉……」
    「不,那倒不是。總的說來,洋教徒對自己很是嚴謹。」
    「慚愧。小人名桑田與平,信函上也寫著。」
    「是寫著。不過只有名字,未說何事。喝酒之前,先說說此行的目的吧。」
    「多謝大人。」桑田身子有些僵硬,施了一禮道,「乃是關於生絲的生意……小人想獲生絲進口之權。」
    「哦?那可找錯人了。我只管金礦。」
    「在下對此甚為清楚。」
    「那還來找我談生絲?」
    「小人看出,獲生絲進口之權的人,都非洋教徒。」
    「哦,這還是頭一次聽說。大御所和將軍大人各有信奉,大家也知,這情形和太閣時可不一樣。」
    「非也。小人想,與其說大御所身邊的人厭恨洋教,不如說乃是有人不喜歡耶穌派、弗蘭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
    長安搖了搖頭,戒心益甚。果然,他們都對三浦按針不滿。他遂道:「我可明白地說,無那等事。真不明人怎會有這種念頭……」
    桑田好像相信了長安真的對此一無所知。他略放鬆了些,輕輕吁了一口氣,表情嚴肅地跪坐下,「其實,洋教國家也分兩種。」
    「哦?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開始時,眾人都信天主教,後來出現了所謂清教徒,形成了實行新教教義的國家,信奉新舊兩教的國家,不斷在歐羅巴燃起戰火。」
    「你倒是清楚得很。」
    「是。日本有人原本信奉天主教,也就是舊教。新教的船隻在慶長五年時第一次進入我國。」
    「船?」長安假裝糊塗。
    「就是三浦按針乘坐的博愛號。」
    「哦,對,三浦按針,我倒是有所耳聞。他尊大御所之意,發誓絕不會把歐羅巴的戰火引到日本來。他絕不會那般做。此人比我們更執著,我信他。」
    「總代官大人,您真這般認為?」
    「你說長谷川大人不這般以為?」
    「不不,長崎的奉行大人也有同樣的想法。」
    「這麼說來,我們二人都這般想,你們卻不信?」
    那人語塞。
    長安端起酒杯,「哈哈!這般說來,你們認為乃是因三浦按針在大御所身邊,你們才得不到生絲進口之權?」
    「不,那倒不是。」桑田與平剛喝了一小口酒,聽到長安的話,立刻抬起頭,「一不留神,長崎港便可能蕭條了。長谷川大人也希望能與總代官大人談一談。」
    「長崎變蕭條?」
    「是。大海如此廣闊,小人不知應否在總代官大人面前說這些,不過有些交易自是見不得天的。」
    「哦?到底怎回事?」
    「大名們私下交易日漸猖獗,發現了自當處罰,但隨隨便便監視,卻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故必須思量,是否讓堅決維護舊教的人管理交易,否則,不僅日本近海將不斷發生戰事,朱印船也可能受到牽連。」
    「那你想讓我做些什幺?」
    「希望大人能夠明察,大御所是否欲與新舊兩教都有往來。」
    長安戰慄,立時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殺氣。
    家康的信奉和貿易分離的想法,彷彿已捲入巨大的旋渦。而在此之前,長安從未想過這一點。「你認為日本應只和舊教國家做生意?」
    桑田與平向前挪了挪,「若非如此,小人擔心新舊教派之爭會令日本大亂。」
    「你剛才說,因為海域太廣,才很難禁止私下交易,是吧?」
    「正是。」
    「你是想說,除了長崎和堺港,再增加貿易口岸?平戶或者博多?」
    「恐怕只有平戶和博多還不夠。若加上五島、一岐、對馬,大人意下如何?」
    「嗬!明白!有那麼多孤島,到彼處去做生意,長崎奉行便管不著了!呃,你認為應該只選擇舊教國貿易,是因為信奉舊教?」長安語氣溫和,其言卻似一把利刃刺入桑田與平的胸膛。
    「小人不敢說不是,但事實出乎意料。」
    「怎的出乎意料?」
    「我們多方訪查,發現新舊兩教國家的實力差異甚大,在日本國附近建立據點的都是舊教國。」
    「哦?」
    「葡國佔領了天川(澳門),班國佔領了呂宋島,大洋那邊有個墨國(墨西哥),此外還有西洋諸國,包括舊教的大本營羅馬。新教國也在天竺和爪哇、暹羅一帶延伸勢力,但是和舊教國相比還差了許多。小人以為,和勢力強大一方聯手,對日本大有好處。」
    「嘿。」長安點點頭,舉杯飲酒,「我近日將去拜見大御所,會向他一一稟報。不過,桑田與平啊……」
    「在。」
    「我有一事想問你:萬一三浦按針欲與諸新教國聯手,要把舊教勢力從日本趕出去,怎生是好?」
    「恐怕舊教的傳教士已對此有所警惕了。」
    「唔?三浦按針雖未出手,但早晚會凶相畢露,那時又當加何?」
    「那時……」桑田與平大聲開了個頭,卻微笑著停住了,許是怕他人聽到。
    長安點了點頭,心道:看來,情形比我以前想的更複雜了。他漸對眼前這個叫桑田與平的男子重視起來。
    「好吧,你的來意我大致明了。今日酒逢知己,切要喝個痛快!」長安重重點了幾下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將酒杯伸到右側的女子身前。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桑田與平身上,雖然把酒杯伸到了女子下巴處,嘴裡說著「滿上滿上」,卻未看她一眼。
    女子撲哧一笑,給長安斟上了酒。
    長安還是沒看那女子。他一門心思要弄清楚,桑田與平此行究竟想幹什麼?
    「來,再給您滿上一杯。」長安終於覺出,身右的女子不再是千歲,而換成了另外一人,她端端正正坐在那裡。長安再次默默遞過杯子,不解地問道:「我瞅著你眼生啊。你叫什麼來著?」
    「小女子阿幸。」
    「阿幸,呃,好像在哪兒聽過。」長安轉向左邊的千歲,道,「這是你家的女人?」
    「是。」千歲一本正經,夾起菜往長安嘴裡送。
    此時,又有一些妓女喧鬧著進來。長安的色心大漲:「阿曾、阿封、阿實、阿遙,你們四個都來。來來,站到老爺跟前來,讓老爺好生看看,看哪個最是漂亮!」
    「難道老爺已對千歲厭倦了?」
    「呃,酒不醉人人自醉哪。不能安靜些?動來動去,我可沒法品評了。」長安閉上一隻眼,醉眼惺忪看了片刻,道,「客人,你從這裡邊挑個你喜歡的,兩個也行。」他在戲耍桑田與平。
    「大人好意,小人心領了。小人胸前掛著十字架呢。」
    「不能碰家室以外的女人?哈哈!這點倒和我一樣!看看還行,不能碰!你是想上天吧?」他已不勝酒力了,回頭再次把酒杯伸到右邊那女人面前。「你是新來的?叫什麼名字?」
    「阿幸。」
    「阿幸?……好像在哪兒聽過啊。」
    阿幸的眉毛挑了挑。
    本應在佐渡的阿幸,以妓女身份出現在堺港的酒席上,對此,長安哪裡會想到?但對阿幸來說,一切都在算計之中,讓長安吃驚便是她的目的。然而長安居然問了三遍,卻仍未想到竟是自己的側室。這下,阿幸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
    「老爺,恐怕……」
    「怎的,想喝酒?」
    「老爺,也許您知道茶屋四郎次郎清次先生吧?」
    「哦,茶屋的第三代掌柜啊。他有個兄長,乃是第二代的四郎次郎清忠,不過二十多歲就死了。於是清次,就是長谷川左兵衛藤廣的養子,通過大御所,做了茶屋的第三代掌柜。此人雖然年輕,卻頗有才具。」
    「老爺,恐怕……」阿幸發現自己仍被忽視,強行把長安的臉扳向自己,「那個有才幹的茶屋清次,現在在哪裡,您知道嗎?」
    「不知。現在還在長崎……其實啊,他的任務比長崎奉行還重要!」
    「重要的任務?」
    「哈哈!看起來你和清次挺熟識。茶屋清次得到大御所舉薦,將要擔任長崎奉行了。雖然過去的奉行乃是他的養父,但現在清次已是大御所的親信了。」
    「老爺。」
    「怎的?盡問些年輕男子的事!」
    「長崎奉行未把這位來和您談朱印船生意的客人介紹給同在長崎的茶屋先生,而是介紹給您。老爺您並不負責朱印船的事務,您身為金山奉行、總代官大人,對吧?」
    長安微微側了側頭,好像還未明白阿幸話中之意。若他明白了,必會大吃一驚,對阿幸刮目相看。正如阿幸所言,關於朱印船,長崎奉行與其找金山奉行,不如找同在長崎、負責幕府對外交易的茶屋清次,問題自能解決得更快。
    「老爺,您喝得太多了吧?」
    阿幸再次抱住長安的頭,使他朝向自己。長安眯起一隻眼,道:「怎樣?你今晚和我一起逍遙。我給你兩個錢。」
    還沒認出她來!阿幸眉毛倒豎,感到了巨大的侮辱。
    「兩個錢不夠?那就三個!哈哈,再多可不行了,再多……」長安眯著一隻眼盯著阿幸,似覺她不值更多,微笑著搖搖頭。
    「總代官大人,請把這個女人讓給我吧。」這時,以胸前掛著十字架等堂皇理由拒絕狎妓的桑田與平站了起來,一臉嚴肅。
    「哦?你要破戒?」
    「是。鄙人雖已成家,然而妻子已不在了。小人……小人現在乃是個鰥夫。」
    「哈哈。鰥夫終於遇到喜歡的女人了?」
    「是……第一次,遇到和亡妻一樣的女人。」
    「好!」長安粗暴地一把抓起阿幸的手,把她推到桑田與平那邊,「就兩個錢,你陪客人!我要那個……那個就行!過來過來!」長安像要醉倒一般,朝一個後來的妓女招了招手。
    阿幸呆住。她天生任性,喜捉弄人,固執反叛。然而面對這種陣勢,她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呵呵。」突然,千歲一陣狂笑,站了起來,一把扯住長安招呼的那個妓女,要把她拉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乳守宮的千歲大夫今日被老爺徹底拋棄了!漫漫長夜,空閨獨守,淚雨紛紛啊。啊呀,老爺,您可要好生疼愛這個姑娘啊。」
    千歲滔滔不絕,阿幸無法插話。更讓她驚慌的是,她正發獃,桑田與平已緊緊摟住了她的肩膀,「你叫阿幸?」
    「啊……是……」
    「我要你了。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說很是了解第三代茶屋?」
    阿幸吃驚起來,與平似有目的,好像害怕她再和長安多言。他到底想幹什麼?
    阿幸亦並非尋常女子,她旋即回道:「是,小女子和第三代茶屋乃是老友。」她顫抖著,但回得清清楚楚。
    「茶屋的朋友?不錯。今晚我的運氣真是不錯。」與平把嘴湊到阿幸耳邊,輕聲道。
    阿幸更慌了。本以為說認識茶屋清次,對方會吃一驚,鬆開她。
    「小女子喘不上氣來了,請您放開我。」阿幸推開與平的手,朝長安望去。
    長安不好對付,若他已認出阿幸而故意戲弄,她又該如何是好?
    「嗬,你可夠狡猾。」桑田與平再次纏上阿幸,「咦,總代官大人枕在喜歡的女人膝上了。咱們也換換位置。」
    「等……等一下!」阿幸真想立刻逃出去,但下不了決心。桑田與平的目的,愈來愈讓人生疑。他特意接近長安,到底有何企圖?為了長安,為了本阿彌光悅,阿幸想弄清楚。
    「啊,對了!還未給你斟酒呢!來,倒上吧!」
    阿幸端起酒杯去接酒。桑田也坐下來,捧起酒壺,「那我倒了啊!喝交杯酒吧!」
    「呵呵。交杯酒還早呢。」
    「咦?怎的……好容易得到總代官大人的恩准……」
    阿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強把杯子塞給與平,唱起謠曲:
    〖吾家有嬌兒,
    面目璨如畫。
    貴者長躑躅,
    問是誰家子。〗
    阿幸一邊唱,一邊不停往桑田杯中斟酒,拚命想該怎的把這廝打發掉。「哎,總代官大人已打起呼嚕來了,我們也換換位子吧!」她邊唱邊站起身來。
    〖鬱郁定家葛,
    凄凄難分離。
    採擷入吾懷,
    攜之赴長崎。〗
    長安真已枕在妓女膝頭睡著了。阿幸卻不想輕易放棄。她故意摔開與平的手,等到與平又伸手來扶時,她便佯醉,嬌滴滴靠在他身上,「我還要、還要喝酒。哈哈……」
    阿幸隨桑田與平走到另室,再度向他要酒。與平雖然酒量不小,但一握住阿幸的手腕,就變得比長安更為純情。「現在只剩下咱們二人了。讓我說幾句心裡話,你為何要把我引到這裡?」
    「說什麼呢,呵呵,起先完全不把女人放在眼裡的您,一聽到我說茶屋的事就立刻變了。您想問什麼?」說著,阿幸硬把酒杯塞到與平手中。
    「你為何從長崎到了這裡?你必是明石掃部或高山有近的人……哈哈。乳守宮的妓女不是瞎子。」
    與平如一座大山向她壓下,阿幸立刻避開,坐正身子。
    與平道:「就算你注意到了,也不當說出來。我們知總代官大人是何樣的人物,才希望接近他。」說罷,忙將三枚小金幣塞到阿幸手裡。
    阿幸用對孩子說話的口吻道:「其實,小女子也信天主教……」略加引誘,對方就會熱情地宣揚教義,訴說自己的不安。他們對大御所家康身邊的三浦按針還是感到不放心。
    「大御所是很公正。但畢竟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會歸天。那時若按針說服將軍禁了舊教,該如何是好?那樣,日本恐怕又要變成亂世。」
    阿幸聽著聽著,開始睏倦。同樣的話題,已不像在光悅那裡聽到時那般令人激切了。她現在關心的是大久保長安。長安現在恐已被抬進去睡了,喝得那般醉,必如一攤泥,然而他睜開眼之後,自己可就危險了。阿幸在與平身邊,不斷給他添酒,一邊胡思亂想:得趕快把與平灌醉,離開這裡,打聽長安和堺港奉行的心思,不可令海事為按針一人掌握。
    但眼前的人,卻讓阿幸脫身不得。醉意漸濃的與平變成了惡魔,意欲和她交好。「我啊,真的喜歡你!」與平雙手抱著阿幸的頭,輕聲道,似乎要讓她牢記此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4
第352章 敢違天命


    大久保長安最近老做夢,甚至連喝醉了也做。多夢常因五臟虛衰。長安平時非常注意保養,也時常提醒自己不可過分勞累;然而儘管如此,最近他還是多夢。那些夢或是年輕時的行徑,或是沉入朦朧的幻境,皆令人不可思議。
    在夢中,長安甚至擁有一座巨大的宮殿。宮殿用金銀造就,巍峨的殿宇旁有一池清澈的湖水,可以坐在水邊悠閑地垂釣。從未見過的東西,居然會出現在夢中?初時,長安被夢境迷住了,經常胡思亂想:那恐是信長公邀我到安土城看猿樂?近日,他一睡著就會夢到那宮殿。
    睡了后,大久保長安進入了一種和清醒時完全不同的生活。清醒時的長安固然有快樂,當然也有不快和悲傷。然而夢中的他沒有任何哀傷悲嘆,只有滿足。故當他一睜開眼,反而感到不安:這是上天在告誡我,死期將近?在夢裡,他想要的一應俱全,夢中的他並不像平日那般貪婪地沉迷於風光之美、金銀財帛,甚至美酒和女色。若真有西方凈土,夢中的他也許已到了那裡。對長安來說,睡覺業已成為樂事,醒來的瞬間,反而會感到落寞。
    今夜,長安又在夢中的宮殿里垂下漁線,然而漁線突然糾結起來。他嘆道:又要醒了!一瞬間,他不得不回到現實——哦,昨夜我幹了些什麼?是在堺港奉行的別苑,叫了幾個乳守宮的娼女一起行樂。那時為何想要那空虛的熱鬧?是想把夢境和現實間的空虛填上,行為才越來越出格?
    正這樣想著,身旁女人壓在長安腦下的胳膊輕輕動了一下。長安不想動,恰在半夢半醒之間,乃是人之極樂;重返現實后,他將感到饑渴,既有口渴,也有對女人肉體的渴望。無論如何,一個人感到口渴,就說明他還活著,同時亦會引起各種不安:難道要繼續像這般在仕途和遊戲之間往複,等待衰老和死亡的降臨?若是如此,人生豈非一場幻夢,甚至比不上一個短暫的夢?
    長安身旁的女人又動了動。她用腳鉤住了長安的腳,胳膊摟住了他的後背。
    長安打了個激靈。女人似想幫他驅走那夢醒后不可名狀的空虛。若有人不愛女人,真是可怕。長安開始梳理自己的記憶:來了一個客人,名桑田與平,說了朱印船和生絲生意諸事。長安以招待他的名義又叫了些妓女來,其實是他自己對那個叫千歲的女子的身體已經厭倦了,想找尋新鮮刺激。然後,自己選了一個不錯的女人。對了!不是選了個如經雨淋、像幽怨的花一樣美麗,卻固執莫名的女子嗎?
    想到這裡,長安感到身邊的女人又動了動指頭。
    長安對此深有體會:酒醒后再撫摸對方,不過是再次體味失望和懊悔;沒有慾望的肉體接觸,只會不斷令人煩擾。人之慾念真不可思議。
    長安遂摸索女子的身體,沒甚特別的,女人都差不多。
    「我以前碰觸過很多這樣的身體。」長安小聲道,嘆了口氣,「都是一個樣,唉。」
    「您失望了?」
    「嗯。」長安小聲回答。
    女子突然一掌朝他臉上打來。
    「啊……」長安捂著臉,身子向後退了退,然而不知怎的,心裡反倒踏實了。他能感到,這女人並不陌生,且無殺他的敵意,只是痴情與惱怒交雜。
    「怎回事?」長安道,「趁我睡著,換了人?」
    「您知我是誰?」阿幸眼睛通紅,樣子頗為狼狽。這種情形,和地精心描繪的幻想出入太大。
    「怎生不知?我啊,早知是這麼回事!」
    「您說我是誰?」
    「哼!」長安捂著臉,「千歲嘛,打得真狠啊。」
    一瞬間,女人沉了沉肩膀,似欲再打過來。光線昏暗,女人又背對著燈籠,看不清楚長相……她不是千歲!長安突然寒毛倒豎。
    這是怎的了?恐怖頓時籠住長安,他真切地感到四周充滿殺氣。
    女人沉默。
    這女人是誰?長安要能想出來就好了,那樣便能立時將女人心中的殺氣驅除。然而,還是不知她到底是誰,「你是……」
    良久,女人方道:「您不知我為何要追到這裡?」
    這對阿幸來說,乃是意料之外的讓步,也許,可說乃是女人的軟弱——一旦發現對方真認不出自己,就立刻變得憂慮不安。倘若在長安心中,她竟和那些幾個錢便能買到的女人一樣,那她該如何是好?
    「大人根本就不擔心我。您前面有個大陷阱,可還渾然不知,我才特意追來……」
    啊?長安心中大驚。特意追來……這話終於吹散了陰霾。他笑了,「我怎會不知!我早就知是你了。」說罷,他偷偷看了看對方的反應。
    「大人您什麼都不知!」阿幸的語氣變得異常強硬,「您不知世人全都盯著您!您就知自己尋開心,整天吃喝玩樂!」
    「……」
    「您知道索德羅懷著何樣的野心到江戶?您知伊達大人為何把愛女嫁給上總介大人?您對伊達的野心真的毫無察覺?」
    長安已經不需再琢磨了。阿幸就是阿幸!但,她為何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大人,您不知,現在南蠻人和紅毛人正在為了各自的利益,爭得你死我活。紅毛人特意把三浦按針安插在大御所身邊,欲把南蠻人從日本趕將出去;南蠻人為了阻止紅毛人,把日本變成自己的天下,也正在拼俞想辦法。您看看大坂城裡,新受封的都是信奉洋教的大名。那些人一旦發現大御所站在紅毛人一邊,必會包圍江戶,不利德川。」
    「……」
    「不,只是這樣,他們也還鬥不過江戶。所以,除了信奉洋教的大名,他們還拉攏伊達大人,還有您……」
    長安不由屏住了呼吸。他對此一無所知,阿幸又是從何處聽來這些的?
    阿幸看長安不做聲,說得愈起勁:「現在南蠻眼裡,一是大坂城主,二是伊達大人,不,也許是加賀大人——那個一直和高山右近、內藤(小西)如安走得頗近的前田利長,怕老早以前就已支持南蠻。再就是大人您。即使大御所不站在紅毛人一邊,他畢竟年事已高,故拉攏當今將軍的兄弟、伊達大人的女婿上總介大人,就更能保證一統天下。而那位上總介大人的家老,恰恰是手握大權的大人您。您現在不僅是影響時局的關鍵,甚至是影響南蠻和紅毛諸國的關鍵。這樣一個人,還什麼都不知,一味在此飲酒作樂!若伊達大人宣布頂替了您的位置,那時如何是好?」
    長安身子越來越僵,不只是因為清晨的寒冷,他也許已被推到了風暴的中心,而這風暴遠遠超出他的想象。大坂的豐臣秀賴,伊達、前田兩個實力強大的大名,再加上一直對德川心懷不軌的毛利、島津,若再加上將軍的兄弟,天下會怎樣?他不由緊緊閉上眼睛。
    阿幸的話並不完全正確,也有臆斷。比如她說英吉利和尼德蘭特意把三浦按針送到家康身邊,就純屬臆測。按針乘坐的船乃是無意中漂到豐后岸邊的,而伊達氏與家康六男忠輝的結緣亦並非刻意。另,家康想和伊達政宗聯手,政宗本也有此打算,但是他招忠輝為女婿確實在先,倒並非因為有謀叛之心。
    儘管如此,阿幸話里還是包含了不可忽視的事實。索德羅想把三浦按針和家康分開,才特意到江戶,乃不可反駁的事實。最明白索德羅心思的乃是伊達政宗,亦是事實。萬一南蠻和家康敞開胸懷,握手言歡,日本必被捲入新舊兩教爭奪天下的風浪中,甚至可能一分為二。德川治下,心懷不滿的外樣大名遠遠多於阿幸所估,若他們和海外勢力聯手,舉大坂城主秀賴為盟主,必能形成足以和幕府對抗的強大勢力。如此,大久保長安作為松平忠輝的家老,負責支配天下黃金,他如何選擇,必成為決定新舊兩種勢力勝負的關鍵。
    長安心中僵住,身子卻發起抖來。
    「大人,」阿幸還要繼續傾述自己的怨怒和感慨,「大人,您正手握天下之匙,讓天下大亂還是萬世太平,只在一念之間。大人若是清醒,就能讓天下太平;您若繼續這般糊塗度日,早晚會被伊達逼得走投無路!」
    「等等,阿幸!」長安終於開口,「你說的話,有一半我未聽明白。陸奧守為何要把我逼得走投無路?」
    「您怎能想不到?大久保長安擁戴上總介大人,站在大坂一邊,若世人這般說,您如何理會?」
    似有一根大釘子插入胸口,長安猛地一驚。伊達政宗真可能這麼干,先製造謠言,再察世人反應。政宗對這種事一向得心應手。
    「大人啊,伊達造謠的事情即使敗露,他必也佯裝糊塗,一推三不知。但大人的嫌疑當如何洗清?」阿幸悄悄把雙手伸進了長安衣領里,為他輕輕揉捏。
    似有火花在長安冰涼的身體里爆裂,是因擁抱著他的阿幸恢復了奇妙的母性,還是因他心中另一個計劃逐漸明朗?他思索道,不就是演一齣戲嗎?
    自己始終鞠躬盡瘁、兢兢業業,多次在佐渡、石見、伊豆的深山裡和蝮蛇搏鬥,難道僅僅是為了總代官之職的四萬石年俸?非也。自從第一次在大坂城見到那巨大的金塊,長安就做起了前所未有的美夢。這夢便是利用日本地下的黃金,稱霸世間海域,成為貿易王者。追隨家康以來,他開始有了夢想成真的感覺。
    然而現實和夢想之間仍不無距離。在造船和貿易往來方面,出現了比他更有能耐的茶屋清次,以及家康側室阿奈津夫人之兄長谷川左兵衛藤廣,二人在長崎都頗有影響。而就海外情形,三浦按針比長安更稔熟。如此一來,長安不過一介負責挖掘黃金之人,能夠支配金子的,卻是家康、藤廣、茶屋和按針等人。
    真令人泄氣!長安緊緊抱住阿幸,一邊聽著她的喁喁低語,一邊在心裡暗道:我期望太大,才失望愈深,酒量才變得越來越大,遊藝也越來越頻繁。
    然而如今,從天上掉下一個新的籌碼給他。這籌碼並非讓他去攪亂世問,讓天下陷入戰亂,而是讓茶屋四郎次郎、長谷川左兵衛、家康、按針、秀賴、忠輝等人不能再忽視他大久保長安。那便是,利用伊達政宗和索德羅,不動聲色封殺他們的野心。這麼一想,伊達和索德羅都成了有趣的玩物。
    「對不起,阿幸。」男人和女人說話,必須掌握好分寸。此時長安若不安撫阿幸,怕會被她看透。「阿幸,我會變好。你的話讓我眼界大開,我會為了世人好生活下去。阿幸啊……」長安邊說,邊用勁抱住阿幸。
    阿幸抽泣起來,認為長安真的收心了,亦真正用心愛撫她了。然而長安已被另一種慾望燃燒著,才狂野地挑逗阿幸。正所謂同床異夢,二人真是可悲!
    「您不會再忘了妾身吧?」阿幸又道。
    「怎的會忘了?我因為你而重生了啊!」長安道,腦中浮現出忠輝的面孔,然後是五郎八姬。他想道:此二人即便成為將軍與將軍夫人,儀容氣度亦無半分不稱之處。大御所終究已然老了。他又想起怪癖的伊達政宗那張生一隻獨眼的臉。太閣歸天時六十有三,自那以後大御所一直過分操勞,即便能夠長壽,也就五六年光景了。這樣一想,長安突然對懷中的阿幸生起憐愛:女人真是單純啊!
    然而,若大御所仙去,二代將軍能否如大御所期待的那般,壓制南蠻人和紅毛人的氣焰,繼續和海外做生意?
    長安這樣一想,腦中的政宗裝模作樣笑了:「哈哈,你知我的心思了?為了日本國,為了德川,我要調教出能真正繼承大御所志向之人。此人你我皆知……」
    長安渾然忘記了懷中的阿幸。男人的野心如此之大,伊達可能因此變成貪婪的魔鬼。紅毛人有三浦按針在家康身側,行事就甚是方便,故才要加強和南蠻人的來往。所幸索德羅願輔佐伊達,為了利益,必儘力一搏。憑著伊達政宗的非凡腦筋,他定會想出法子,如刺殺二代將軍,或是煽動大坂謀反……
    長安正胡思亂想,阿幸冷不防在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
    「啊!疼!」長安終於夢醒。
    他似完全恢復了活力。阿幸那被徹底征服了的模樣,更為他的昂然生氣注入了力量。
    讓女婿做將軍,讓大久保長安一般傑出能幹之人輔佐,掌握天下權柄……伊迭政宗一定會在長安面前露出狐狸尾巴。
    長安乃是伊達政宗女婿的家老。萬一事情敗露,愛婿、愛女、丈人,以及長安,都將同墮深淵,故政宗不會對長安不利。但若伊達政宗不把長安放在眼裡,又怎生是好?那樣的話,長安既可暫緩挖掘金銀,也可將金銀埋藏起來。和海外做生意,沒有金銀如何能行?洋人不就是希望日本乃是馬可·波羅筆下的黃金島嗎?只要長安處置得當,伊達政宗就絕不敢無視他的力量。
    長安發現,阿幸已經美美地睡著了,微微起鼾。他突然有一躍而起、去附近轉轉的衝動。然而此時還是慎重為好,阿幸的腦子驚人地敏銳,計劃完全成形之前,長安可不想愚蠢到被別人看穿。他想,也可對大御所使一使手段,稱金銀產量減少,礦脈似乎消失即可。只要能牢牢攥緊黃金這根命脈,忠輝和伊達政宗、五郎八姬一眾就都在自己手心。忠輝之母茶阿局至今尚在家康身邊,伊達政宗一有動靜,外樣大名們必會發生反應。
    長安突然劇烈顫抖起來。這非謀反,也非背叛!但他已然處於風口浪尖……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5
第353章 家康問道


    德川家康尚未意識到,由於眾人對他的心思不明,周圍正形成一股不安之氣。倘若在往常,某種不安會致亂,他當有所察覺。然而他還未經歷過太平天下滋生出來的不安。
    德川秀忠進京時,豐臣秀賴拒絕拜訪,讓家康震怒;但他依然以為,假以時日,耐心教化,便可解開淀夫人心結。對於此前大坂的行為,他並非毫無察覺。幕府剛一宣布擴建江戶城,大坂就迅速改建,築起千疊殿。之前秀吉公雖亦號稱「千疊」實際也就八百疊左右。但仔細想想,此舉不過是孩子氣的爭強好勝,可一笑置之。秀賴小時候曾說過,既然號稱「千疊」沒有千疊便是說謊云云。
    忠輝代秀忠去大坂,返回伏見城后,家康曾經問過他對秀賴的評價。
    忠輝側頭想了想,道:「看上去稍顯瘦弱。」旋又趕緊更正:「個子比孩兒高,估計能長成六尺的魁梧之軀。秀吉公也那般高嗎?」
    「那倒不是,你也高過我了。恐是太平時人會更健壯些。」家康笑著回答,然而他感到,忠輝對秀賴有些輕視。他隨後含蓄地對忠輝解釋了他們二人官位的差別。忠輝為左近衛少將,和右大臣根本無法相比,無論何時,都不能對官位高於自己的人失禮……
    聽說秀賴即將在醍醐三寶院仁王門舉行法會。三寶院乃是已故太閣為賞花而建,極盡奢華。家康誇獎秀賴:「不忘乃父,其誠可嘉!」
    然而這是否也是一種攀比?家康這個念頭並非無中生有。一個月前,高台寺落成之時,整個京城都在議論高台院的賢德。當然,這些事對如今的家康來說,都只不過是吹過心頭的微風……
    現在,家康最感興趣的是兩件事,一是和藤原惺窩薦給他的年輕儒者林道春談天,另一是擴大交易。
    林道春的確值得舉薦,他的言談充滿令人愉悅的機鋒,總能準確抓住家康提問的核心。承認人乃萬物之靈,才能為教化提供根基。要開闢新的天地,就要先有尊重賢良的虔誠之心——二十多歲的林道春,似在手把手地輔導六十四歲的德川家康。
    「這些我同意。我從年輕時,就認為人人皆有佛性。」家康表示贊同。
    林道春卻又說出了一句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他毫不畏懼地問家康,是否打算將那些迷失方向、提著血刃在亂世中遊盪之人,改造成聖人。
    家康苦笑。他知林道春想說什麼,但也非常清楚,並非所有人都能成聖人。無論善惡好壞,人都得思索、存活,這是老天的眷顧,以讓個人才智足以衝破混沌。固執地堅持己見,乃是對天意的違抗,由此,學問分出了不同派別。家康剛一說出這些,林道春就和他嚴肅地爭辯起來,與其說是爭辯,口氣更像是在教訓稚子。
    「大御所下決心做些什麼吧。人啊……」說到這裡,林道春苦笑一下,「即使您想讓天下人都成為聖人,卻只些須幾人能夠。雖然如此,仍可從這幾人開始,有所作為。在教化方面應多投入些,沒有熱情的教導如同腐魚,只會帶來毒害,無法滋養身子。」
    家康覺得,這種充滿活力的熱情彌足珍貴。林道春說得確實有理。能引領時代之人,做事之前必會經過仔細選擇,以免出錯;然而一旦下定決心,即會全身心投入。
    「好吧,那就這樣辦,把日本人都變成聖人!」聽家康這樣一說,林道春第一次備感輕鬆。「為了將東海之地變為聖人之國,林道春願意將一生都奉獻給大御所。懇請大御所能給世人做個表率。」這是太平時代的過活方式,對於那些只知靠刀槍討生活的人,須先讓他們知,還有其他的生存之道。
    但林道春對家康的「交易第一」並不看重,「在下以為,大御所恐應好生反思,已故太閣為政,最欠缺什麼?」
    聽他這麼一問,家康頓時被勾起了興趣,不由反問:「先生認為,他缺少些什麼?願聞其詳。」
    年輕的道春昂然道:「禮。」
    「禮?」
    「太閣和大御所同樣具有熱情,希冀天下統一、太平。然而『和』與『禮』共存,才能打造堅固的根基。在下以為,太閣並未認識到這些。」
    「哦?」
    「聖德太子教誨後人以和為貴,但把此言分開理解,實為大謬。太子的教誨裡面已經明示,維持『和』必不可缺少『禮』。」
    「嗯。要把在戰亂中長大的粗魯之人變成聖人,必先教會他們知禮。但是先生,我想還有一事比這更重要,古人說『倉廩實而知禮節』。」
    「在下以為,二者缺一不可。無奉禮之心,衣食豐也不知滿足,因人慾無限之故。小人常戚戚,太閣栽培起來的大名與將領,在太閣故去后並未攜起手來。」
    家康點頭不已,「先生是說,您對我的富國之策存有異議?」
    「是。頗有異議。通過促進交易來興國富民,本身雖是極好的善政,然……」
    「僅僅如此還不夠?」
    「不夠。豐衣足食后卻亂了天下的例子,古往今來不勝枚舉。衣食不足亦不失禮儀,教化若不能及此,百姓富足之後,反而可能欲心膨脹,最終引起天下震動。故在下以為,大御所應布告天下,端正禮道,使禮節與富國并行,方為長遠之策。」
    家康完全清楚道春想說什麼,秀吉公確是因此而敗。秀吉公的「禮賢下士」天下聞名,和誰都不分上下地稱兄道弟,雖然帶來了一股新風氣,人卻未必真心臣服。他培養了部下的霸氣,也導致了部下放縱冶遊和目無法度的惡習。太閣故去未久,部將便分崩離析。這正是由於他不重林道春所言的「禮」。家康已明白此理,遂道:「謹記先生教誨。富國乃有禮之富,『無禮之富不能成富』。」
    「財富未能使人安樂,反而致人放縱,擾亂世道,此必是大御所不望看到的。」年輕的林道春反覆對家康強調「禮」之重要。他道,「禮」乃是秩序的基石,若要建設真正的太平盛世,首先便要築牢道德之基,讓武士能明確善惡,嚴格遵守禮儀。
    「事情有時會出乎大御所之意料。若大御所以為善,天下皆以為惡,還望大御所屈己從善。」
    「話雖如此,有時善惡實難分辨哪。」
    「教化中若出現這等混亂,就無法維持秩序。故要明確是非,不論對誰,都應公正。」
    「是啊,對天下人不分彼此,一視同仁,即所謂『誠』。」
    林道春似終對家康的回答滿意了。他提醒家康,莫要忘了自己乃是操天下權柄之人。天下終歸在家康之手,他自己不過一介引路之人。若家康不能嚴以正行,他只是空談。
    「深得吾心。」家康笑著頻頻點頭,「操天下權柄者,必須有坐於漏船、卧於火屋之心,德川家康斷不會辜負先生。畢竟我也活了六十多年,明白一己之道可立於天下,天下之道也盡在這一己之身中啊。」
    人和天地本為一體,能夠明白這個道理,則無論愚鈍者還是貧賤者,都會以天下為己任。此乃家康的信條,也是他的頓悟。聽及此,林道春眼中現出感動之色。
    「承蒙指教。大御所真如一株大樹。大樹不會只朝一邊生長,那樣的樹不會豐茂,只有讓枝葉伸向四面八方,方能長成參天巨木。就讓林道春在這大樹之下,盡心儘力開拓『誠』之大道!」
    自那以後,家康在身邊侍從的眼中,總有仰之彌高之感。林道春雖然具有無比的熱情,然而在功成名就的家康眼中,終還有些未脫稚氣。
    慶長十年九月初三,家康將往返安南的朱印狀授予角倉與市時,正色道:「記住,禮要正。不管他國人是輕視你還是尊敬你,都要以禮為本。」
    家康重「禮」誠已受了林道春的影響。在此之前,家康很是羨慕豐臣秀吉的坦誠待人,坦坦蕩蕩,與誰都能敞開胸襟。秀吉公能做到,家康卻不行,正因如此,他才會心存羨慕。不過他也思量,這容易讓人變得輕薄,脫離常軌。
    故,家康和家臣們晚間的閑談,也在一貫的說教之外,增加了一些厚重之感。說教似變成了莊嚴的經文,這讓眾人感到了些許壓力。
    本多正純經常說笑道:「大御所好似變成了活祖師。」年輕一些的竹腰正信等人,近來亦多被家康傳召。他們說,家康公好像周身都沐浴在威嚴的光芒之中。不只竹腰正信,負責頒發朱印狀或與海外進行文書往來的豐光寺承兌等人也覺得,每當聽到家康說「就這般」的時候,舌頭就會打結,想說的話便也說不出來了。眾人皆以為,「大御所的想法終究有理」。
    家康以為,「禮」於治國,絕對不可或缺,乃是凌越個人品格之上的法度。故,他制定了新軍令十三條,同時頒布殿中法度八條,命令天下大名嚴格遵守。規範世人行止的同時,也讓大家備感受了約束。這導致昔日與家康同列的舊大名之間,亦開始流傳一些風言風語,「大御所威儀愈來愈盛」「是啊。大御所已天下無敵,便是號令我等,亦理所當然」,諸如此類。
    另一方面,家康加緊擴大海外交易。批准角倉與市和安南做生意后,又准呂宋可每年派四艘商船來日本,但須保證日本近海安全。
    這些舉措無疑讓索德羅等洋教徒感到不安,但也說明家康打算將信奉和交易分離。最近,索德羅未經過伊達政宗引薦,直接拜見了將軍秀忠。淺草的施藥院已經蓋好,政宗之女和忠輝的婚禮也近在眼前。
    家康一方面端正國內禮儀風氣,一方面愈發熱衷於海外交易,天下太平之象愈盛。高棉國君派人送來文書和貢物,安南也送來國書……
    家康的善政帶給百姓國泰民安之感。大坂亦開始修繕築建大小寺院,以秀賴的名義在醍醐建造了三寶院的仁王門之後,立刻為相國寺法堂造了一座鐘樓;鐘樓還沒完工,又開始修醍醐三寶院的西大門;接著,杵築社也開始動工……一眾舉措簡直像著了魔。頗有諷刺意味的是,此時醍醐寺發生了火災,如意輪堂、五大堂和御影堂均被焚毀,必須重建。
    對此,世間也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大坂無能人,把太閣大人好不容易攢下來的金銀都花在築建寺廟上了。還有人認為,修繕寺宇乃是淀夫人想讓天下所有的寺宇同時詛咒德川的敗亡。
    其間,家康鼓勵林道春大量刻印經書,同時從安南、呂宋著手,意欲恢復與大明國的交易。
    但,偌多人的眼光還依然停留於亂世,一有風吹草動,遂立時認定為江戶和大坂的對立。但在洋人傳教士眼中,此時的日本國則另有一番風貌。
    後人於《日本西教史》載:「將軍(家康)表現得有如一位誠實坦蕩的主君。他根據太閣遺命,視秀賴如己出,命令大坂兩位奉行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保護秀賴,明令禁止大坂的藥鋪出售毒藥云云。」在洋人眼中,家康乃是秀賴的依傍,而日本亦盡入家康之手,朝著太平盛世的方向發展……
    實際上,林道春時時催促家康實踐聖人之道,家康自己也為了普及推廣而不辭辛勞,印了諸多書文。故如此說來,大坂的行為也可看作秀賴母子對家康的鼎力協助。
    一日,本阿彌光悅被召到伏見城。
    本來,家康還敦促光悅將準備送給安南國君的配刀刀飾也一併帶來,然而刀飾此時還未做好,故光悅此次到伏見城,還得對此作些解釋。
    竹腰正信帶著光悅到里中時,家康正於小書院聽林道春講解《論語》,表情前所未有地莊嚴。
    光悅在外間靜候,直至林道春的講解停下。他心中暗想,家康的表情固然嚴肅得有些可怕,卻也有一種奇妙的莊嚴——年近七旬、手握重柄者,卻能端端正正坐著,聽二十多歲的年輕儒者講課。若是先前的太閣大人,又會怎樣?恐怕林道春斷無膽子來傳道授業。即使他無所畏懼,秀吉公也會因為面子一口回絕。
    從這一點來說,家康完全將自己當作了一個愚鈍之人,不過,也許他是個難測深淺的天人,一臉「朝聞道,夕死可矣」般的嚴肅,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聽,全身心都已入了儒道。
    林道春亦聰明至極,授課甫一完畢,立即退後拜倒,從老師恢復為家臣,開始閑聊:「現在世間有些奇怪的傳言。」
    「先生指的是……」
    「說藤原惺窩先生將在下薦給大御所,乃是因為先生自己拒絕了大御所。」
    「哦,拒絕我,所為何故?」
    「大御所心裡總想要滅了大坂的秀賴,先生看清了這些,巧妙地脫了身,方將在下薦給了大御所……諸如此類。」
    「唔,老套!」
    「在下也這般認為。這些傳言背後,卻總像有些無事生非的亂世陰影。」
    「好了,先生放心,我非市井之人,豈會輕信傳言?」
    光悅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急又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笑出來可是大大不敬。只聽家康道:「你就退下歇息去吧。我要和先悅說說話。」
    道春恭敬地退下,光悅方被叫到家康面前。
    「光悅,坐近些!刀飾做得怎樣了?」
    「望大御所能再寬限兩三日。」
    「好吧。希望你能把刀飾做好,莫要給幕府抹黑。我在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你做的刀飾會作為幕府的寶貝,在安南國王室永遠流傳。倘若流傳的凈是些粗糙玩意兒,往後的日本人就可憐了!」
    「謹記大御所教誨。」
    「另,我最近要去駿府,著手修繕駿府城,作為我日後隱居之處。雖說是隱居,但也會有些客人。你替我想想,準備一些可以送人的刀,或是印著德川家徽的新鮮玩意兒。」
    「駿府?」光悅眉頭忽然籠上一絲陰影。
    「怎的了?」家康立刻注意到了光悅神情的變化,微笑道,「你想說,隱居倒是無妨,隱退還嫌太早?」
    光悅畢恭畢敬施了一禮,「大人明察。恕小人直言,確如大人所言,現在提隱退,有些言之過早。」
    「我……」家康解釋道,「打算向眾大名征賦役修繕駿府城。」
    光悅一下子放下心來。他明白了,即使隱居,家康也未打算就過閉門謝客、不問政事的日子。
    「我打算每五百石征一人,是不是太重?」
    「五百石一人,那就是五萬石百人,五十萬石千人……不,絲毫不重!為了築建大人的居城,再多一倍,天下也樂意出力。」
    「那麼,我再問你,我想對大坂也這麼個征法,你以為如何?」家康若無其事說完,等著光悅的回答,他一直把光悅的批評當作百姓的心聲。
    光悅的眼睛睜大了,「那,那……」
    「不應向大坂征賦役?」
    「不。大御所可別這般決定。那必給世間種下不安的種子!」
    「那麼你是贊成徵收賦役?」
    「大人,豐臣與德川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將軍大人和大坂的關係若與私事混為一談,並不合適。若因疼愛秀賴而免其賦役,這樣公私不分,只會讓世人迷惘。光悅深感不安。」
    家康抬眼看看光悅,沉默良久。
    「大人,讓大坂城主明確知道當怎麼做,才是對他真正的關愛。大坂之主既是身份高貴的公卿,也是將軍治下的大名。大人應同樣對待天下大名,否則天下秩序就難以鞏同。小人以為,對大坂征賦役實在理所當然。」
    家康吁了一口氣,道:「不許徇一絲私情,我的晚年也太乏味了吧。」
    「賦役乃是獻給神佛所派之人,故真正的賦役公平無別。」
    「好!既然你這般說,我也決定這般做!還有一事,我搬到駿府之後,打算把專駐大坂的猿樂藝人們遷到駿府去,你認為如何?」
    這一次,光悅慎重地想了想。猿樂藝人改駐駿府,他可從沒想過……
    當初秀吉公為了犒勞天下大名,讓猿樂藝人專駐大坂城。本來並未規定藝人必須待在天下人身邊,只是一種偶然,但世人似把它理解成了一種法度。故家康才想把猿樂藝人遷至駿府,以在有人拜訪時,請其共賞。本阿彌光悅是這般想的,卻不能這般簡單作答。他一直以冷靜自居,故在公私分明地讓秀賴和其他大名一樣課役之事上,他想得很是清楚。然而,和法度無任何關係的猿樂藝人,自另當別論,這歸根到底,就是個人喜好問題。特意從秀賴身邊遷走猿樂藝人,有甚好處?
    「大人,此事不如三五年後再說吧。」光悅深思熟慮之後,道,「先對大坂課役,再把猿樂藝人遷走,如此一來,大坂城主可能會對大御所產生怨恨和誤解。」
    家康聞此,突然開懷大笑,「哈哈,我放心了。就按你說的,但是,光悅……」
    「大人。」
    「我發現,即使聰明如你,也如此容易掉入我的圈套。」
    「圈套?」
    「是啊。我方才是故意問你,想聽聽,你以為家康還能活幾年?」
    「呃……」
    「我若單刀直入地問你,量你也不會說出一二年的話來,故我乾脆用猿樂的事情試試你。你是覺得,三五年後我還能安然活著?」
    「這個……」此時,連光悅也不由得啞口無言——家康居然有孩子般的心思!
    「光悅啊,我若還能活上三四年,就絕不會去看什麼猿樂。我要把海內各重要城池都打造得堅固無比,能夠面向天下。」
    「如此說來,大人還要修繕其他城池?」
    「是。不過這種修繕可非大名那樣裝裝門面,那隻會導致亂事。修繕乃是為了日本,是為了提防那些覬覦天下者和他國勾結。有此準備,子孫後代都可安心從事交易了。你說呢?」
    光悅無言。
    「另外,有萬世的太平天下,才能有萬世的德川幕府。」
    光悅聽到家康說出這等奇怪的話,不由得屏息凝神,身子稍稍向前挪動了一下,道:「誠如大人所言。」
    「其實,不管是小家的昌盛,還是國家的繁榮,終歸都是一理。我非硬把這二者捏到一起說,而是深有感慨。本來,我以為秀忠不會有兒子了,沒想到生出了竹千代,接著是國松……此乃天意啊!我年事已高,卻又連得五郎太丸等几子,那時就有點大勢已定之感。對於我的血脈,不可能只給兩三萬石俸祿就棄之不顧,但若被世人說『那老傢伙只顧自己的子孫』,也多有不妥。倘若連德川家康也只關愛自己的兒孫,忘記了天下蒼生,那可就違背了林道春先生所言的聖人之道……」
    「但是,那……」
    「其實,這種煩惱不分年齡。但我最近才意識到,我犯了大錯。不論是我的兒孫,還是別人的兒女,能夠降生到這世上,都是超越了人之才智的神旨,是神的恩賜啊。」
    光悅微笑著點點頭。若想生孩子就能生出來,晚年的秀吉公也不會那般著急了,可能就不會出兵朝鮮,更不必說後來的亂事了。像家康這般人物居然最近才明白這些,直讓人感慨萬千。
    「那麼,大人,您現在怎生想的?」
    「光悅啊,人的成長,有三個重要階段,你知否?」
    「三個……只有三個?」
    「不,細說起來可能無數,但是首先,人乃是為了自己而奔波。」
    「是。只是大部分人都碌碌一生。」
    「然而,不能一直為私心而活,我苦惱的是該如何去掉私心。」
    「是。」
    「口裡說為了天下,為了家臣,其實只是為了一己之欲。每當這樣一想,我就覺無顏面對諸神佛。但過了那個階段,我又悟到了另外一個理:世間和個人乃是一體!明白了此理,就能立於天地之間,將天地之道濃縮於此一身之中。也就是說,私心經過錘鍊之後,能成為天地間的法度。」
    光悅全神貫注,聽到這裡,略微鬆了口氣,開始咀嚼起家康話中的意思來。「大人,可否再講一遍?何為明白了此理,就能立於天地之間……」
    家康嚴肅地盯著光悅,重複道:「明白了此理,就能立於天地之間,將天地之道濃縮於此一身之中。」
    「人和天地乃是一體?」
    「是。人能夠降生,並非僅因為父母所願所期,而是在父母的努力之上,加諸天地之願。故人子亦是天地之子啊!」
    「大人若這般想,私心便是天地之心,公心亦是天地之心,二者就合二為一了。」
    「我幼時聽駿府臨濟寺的雪齋禪師說過些類似的話,比如一粒沙中包含日月之道……但成年以後,就忘記了許多,誤以為去掉一切私心,就能成為聖人……」
    這正是光悅現今的修為。推及己身,光悅臉不由得微微泛紅。經常為身外之事動怒,其實便是傷害自身。家康的修鍊似已超乎常人了。
    「光悅啊,私心經過磨鍊,就能成為天地之心。明白了此理,我一直都過得很是愉悅。要嚴格調教兒女,請有才能的家臣輔佐指點,方能使他們成有用之材。不僅是自己的兒女,他人之子亦是如此,不分什麼你我,都為上天之子。」
    光悅心悅誠服,豁然開朗。「小人明白。大人您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天下蒼生,才不斷築建堅固的城池。」言畢,他哈哈大笑,雖無禮,卻也自然坦蕩。
    「光悅,你覺得奇怪?」
    「不……是。想到大人如此關注世間……哈哈……」
    「好生無禮,居然笑我!」
    「大人,忠輝公子和五郎太丸公子都將入住大城。這樣,大人作為父親,既能為兒女計,亦能為天下計。私心即公心,公心即私心。蕩蕩之心,可昭日月!」
    家康臉有些紅了,笑道:「看來,你是要不斷錘鍊我了……」
    光悅胸口一緊,謹慎地收了笑。想想亦確實如此,只有自己才能和自己斗到最後。「大人,您的話讓小人眼界大開。不管是自己的兒女,還是別人的孩子,都一樣,都要不斷磨鍊,使其得以成材。小人深深領悟到了這些。」
    「光悅啊,」家康的目光變得嚴厲,「只想到這些,還遠遠不夠啊!」
    「哦?」
    「自己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無甚區別,能夠看到這些的,乃是老天之眼。」
    「是。」
    「認為人皆有天眼,可就過於自大了。上天把孩子託付給人間的父母,非給父親,亦非給母親,而是父母,此中蘊涵著無限的意味。明白嗎?父母會怎樣對待孩子,上天深知這些,才把孩子託付給他們。故,人對自己的孩子常常比對別人的孩子更加疼愛。」
    「晤。」光悅突然揉了揉耳朵,心中猶疑。
    「光悅,你的表情好生奇怪。我的意思,是不要因為是自己的孩子,就有所顧慮,孩子都是上天託付,應毫無隔閡對待。只是,愛之不能過分。上天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這樣說,你能有所領悟吧?人生來都是一樣,對愚痴病弱者,皆不可侮辱輕視。」
    「是。」
    「大樹的枝葉向四面八方伸展,不會只朝某個方向;或者可以說,只有生得不偏不倚、枝葉繁茂的樹才能成為大木。再簡單些說,兼愛眾生,不分彼此,這才是上天定下的誠實之道。」家康說著,恢復了笑容,「我的毛病又犯了,光顧著說自己的事,還未顧得上聽你說。能夠讓人說出自己的想法,知其好,知其惡,方是真智者所為。除此之外,實無甚智者。來,有無趣事講給我聽聽?」
    「是。」光悅長吁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家康,道,「所謂智者,便是能聽取人之善言並加以應用之人,小人說得可對?」
    「對。故歸根結底,眾人及你,均是家康的智慧源頭啊!」
    「豈敢。聽大人這樣說,小人備感榮幸。其實,小人真有幾句話想對大人說。」光悅腦海中浮現出阿幸,道。
    「哦?那你就說吧。」家康略感意外,將扶幾略略前移,身子向前靠了靠。
    「其實,這是一位叫阿幸的女子所言。」光悅道。
    「阿幸?」
    「是。那女子甚是機敏,不似尋常女子。她乃大久保長安大人愛妾。」
    「大久保長安去佐渡,還帶了家眷?」
    「正是。」
    「好啊,並非多大惡事,少了女人易生殺伐啊。」
    「阿幸給小人講了一些事,引起了小人的警覺。」
    「她從佐渡過來說的?」
    「不是,是她去京城時。」
    「說了些什麼?」
    「說是大久保大人被洋教的人盯上了。」
    「洋教的人?」
    「正是。那些人似對三浦按針得以追隨大人左右,甚覺不滿。」
    「那可有些時候了。從三浦按針的船漂到豐后海邊時開始,神父們就說什麼尼德蘭人、英吉利人都是海盜,堅決要求我砍了他的頭。」
    「實際上,其怒火還未完全熄滅呢。」
    「沒那般容易熄滅。按針說過,尼德蘭、英吉利、班國和葡國經常打仗。是因為教義不同?」
    「正是。教義不同,積怨甚深。」
    「唔。」
    「日本的洋教屬於南蠻所信之教。故他們甚是擔心按針會仗著大人寵信而禁了洋教,就像先前太閣大人禁教一樣。」
    「不無可能。」
    「故阿幸才說,大久保大人似被盯上了。」
    「她這樣說?」
    「是。他們急於通過大久保來接近大御所,謀求舊教安泰。阿幸是這般說的。」光悅發現家康臉上並無一絲不安,遂加重語氣,「總之,那些洋教徒萬一再弄出像一向宗之亂那等……可怕的亂事來,把大久保大人卷了進去就不妙了。阿幸都明白告訴了小人。」
    家康笑著點了點頭,「光悅啊三我說過,大樹的樹枝不會都朝同一個方向生長。對我來說,並無什麼南蠻紅毛的分別。我只希望能和雙方友好地做生意。雖然這只是一個想法,但我已作好了充分的準備。」
    光悅有些為難,「大人,您的教誨讓小人受益匪淺。不過,可否容小人再說兩句?」
    光說心中仍有巨大的不安。家康看去對南蠻和紅毛的對立已瞭然於胸。然而仍有兩件事是他所不知的,其一乃是伊達政宗的性情,其二為大久保長安的人品。對天下之人與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者,唯有神佛。人總有誤信誤見。比如信長公,性喜獵奇,少了新鮮玩意伺候著,很快就會被他厭棄,故荒木村重才被迫叛亂,佐久間、林佐渡守等舊臣亦遭流放,明智光秀才會兵變。秀吉公也一樣。在他晚年令利休居士切腹時,他的昏昧不明已尤為顯著。那時他聽信諂媚,已墮入驕奢自大的深淵。光悅以為,秀吉公並非真心信服信長公,故才先追隨而後代之。然而到了晚年,多疑與驕奢便毀了秀吉公傾半世之力打下的江山。家康公便比秀吉公少了許多弱處,若想尋得比他更聖賢之人,世間鮮矣。雖然如此,在光悅看來,家康身上畢竟還是有些缺失。
    「無須多慮,但說無妨。」
    望著家康坦蕩的表情,光悅感到身體有些僵硬。但是,愈緊張愈要一吐為快,正是光悅的性格。「非他,小人擔心大人您對教義的態度。」
    「你不是要勸我也信教吧?」
    「不,小人從未這般想過。但是……」
    光悅不知該怎說才是,乾脆橫心直言道,「大人對信奉之事過分仁慈了。換言之,亦是對神佛不夠堅定。此即小人所憂之處。」
    「唔……」家康表情古怪地沉默起來。
    「小人以為,大人對所有教派一視同仁,太寬容了。」
    「唔。」
    「小人絕非想勸大人皈依日蓮宗。同為洋教,南蠻和紅毛斗得如此激烈。面對這一事實,大人您是否也當好生了解他們各自的教義?萬一他們的爭鬥殃及我國,您也能夠清楚判斷,當支持誰,不支持誰?」光悅說著,感到身上越來越熱,汗水漸漸滲了出來。
    家康沉思良久,方道:「光悅,我記得你常常道,人和人的脾氣秉性不一樣。」
    「是。不過脾氣秉性和教義宗旨不能一概而論。」
    「那可能是和危害人間的邪教相比而言。重視人的性命,主張慈悲為懷,宣揚正義與太平……秉持這些信奉的人,比那些少了信奉的人離我們更近。」
    「大人,可能小人這樣說太固執了,但人性情各異,亦有令人憂懼之輩。若其變成脫韁之馬、謗法之徒,或成野狐禪,如魔道一般,也許比毫無信奉還要可怕。」
    「不,並非說你沒有道理。是啊,許多人以為自己已然悟道,其實是魔道。強迫別人信奉,或者不許人信奉什麼,都毫無道理。人之性情千差萬別,長相也各不相同,無非因為人的出身心性之不同。故不論來自何宗何派,何妨順其自然……這便是我的想法。」
    「大人,就這一點,小人想說說淺見。大人您方才說到『魔道』,小人不認為大人真在講魔道。但是世上諸多學人,信奉之忠誠完全不及大人,卻對八大宗派了如指掌,無論鬼神儒佛,都能如數家珍。」
    「此乃小魔道。」
    「可這般說。他們知之,卻並不信之。故不管遇到什麼樣的水流,他們都會立刻被沖走,即如隨波逐流的浮木。」
    「是啊。」
    「天降雨,雨生洪,洪浪滔滔,此乃天道。小人我……」光悅逐漸難以抑制心中所思,眼中綻放出異樣的光芒,「改變大人的信奉,並非小人本意。大人對浮木的無所顧慮,讓小人折服。但若讓那些浮木把辛辛苦苦築好的大堤衝垮了,堤后的百姓可就遭殃了,故小人才提醒大人要注意『浮木』。」
    家康突然使勁點了點頭。「嗯,我似明白你的意思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光悅,你言中所指,似為大久保長安?」
    光悅呆住,但他並無懊悔。他在說到「浮木」時,心裡想的確實是長安。長安並無嚴肅認真的信奉,卻一肚子見識,仗著那些玩意兒傲氣十足,神氣活現,實不過是狐假虎威。
    「光悅,你對伊達政宗亦有所憂?」家康冷不丁冒出一句說笑般的話。
    面對如此直白的問話,光悅也無法立刻回答。他並非對伊達政宗有所忌憚,而是忌憚心中神聖無比的日蓮大聖人。人與人之間,互生憎恨萬萬不可,但對於那些玩弄權術、野心萬丈之人,卻絕不可寬大待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久保長安和伊達政宗亦有所不同。二人同樣都有強烈的貪慾,但長安雖有怪癖,卻無殺氣。政宗則相反,貌似超然,實則周身充滿亂世的凜凜殺氣。家康此時特意提及二人,是否已對此有所察覺了?不過,現在光悅無確鑿證據以評說是非。
    「是我過分了。讓你說說心中好惡,其實,說了又有何用?」
    「不,大人,既然大人問起,小人焉有不說之理?小人以為,伊達大人令人恐懼,小人誠不喜他。說這些真是不該,小人心裡的祖師剛才這般數落,才未立刻回您。」
    「明白。完全明白。尊重心中的佛祖乃是誠心啊。」
    家康停了一下,又道,「但是,想想啊,我非疏忽大意之人。我對將軍亦常說,真正的大將既能坐於漏船,亦能夠卧於火屋。從你說的話中,我似發現船上有一兩處快漏了。」
    光悅再也說不出話來。一些人一旦擁有武力,便有極大威風;一些人則一旦有了權柄,就再難駕馭;但多數人因露了真面目而讓人恐懼,也因露了真面目而讓人親近。光悅覺得秀吉公可怖,乃是因秀吉仗權殺了關白秀次及其妻妾。現在,光悅覺得家康可畏,乃是因為自己的真面目露在了家康面前,但這種畏懼亦伴著一絲親近。
    「嗯,看來,宗派對立比我想象的要可懼許多。」
    「大人明察。」
    「但我也很頑固。天下穩如泰山,德川方能安穩。故,我會為我的兒孫們計。先前我不願世人這般評說我,如今已不為此煩惱了。」
    「若非如此,名劍恐就無用武之地了。」
    「贈送給安南國君的長刀,你用心做吧。」
    「事關名譽,小人定打造出能代表日本國的名刀,體現大人心意。」
    「有勞你了,光悅。」
    光悅恭敬地垂首起身。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7
第354章 築城風波


    大坂城的豐臣秀賴要按照五百石一人的比例,為修繕駿府城派出人伕。所司代板倉勝重把這話告訴片桐且元時,且元反倒有些驚喜。
    德川秀忠入京之時,秀賴拒絕前去拜見,這讓且元很是緊張,不知德川家康會何等震怒!然而家康竟未表示一絲怒意,反而讓忠輝代將軍來大坂城問病。這讓且元憂慮非常。無論在誰看來,大坂方都是理屈:岳父出任征夷大將軍,女婿卻拒絕去拜見,這實是挑釁。毫無實力,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等事,真正無禮之極。然而對方無一絲怒意,實屬罕見。且元認為,家康和秀忠心中定然余恨難消,他們隱忍不發,只因千姬在大坂為質,但仔細一想,這一顧慮早晚會消失。
    此時,且元對於今後的課役也不放在心上了,一是想也無用,另也有些討好之意。他遂道:「明白。少君定儘力而為。」對各寺院神社的捐贈必然不斷,和那些銀子比起來,這點賦役又算得了什麼?答應了板倉勝重,在回家的路上,且元開始琢磨給各方送禮事宜。
    沒想到,雖然秀賴痛快應承,淀夫人亦無異議,卻另有意想不到的反對,它們來自淀夫人身邊的那些女人。也不知究竟是渡邊內藏助之母正榮尼,還是饗庭局有異議,反正當話傳到且元耳內時,連大藏局也開始反對了。大藏局之子大野治長甚至公開責備且元:「真是屋漏偏遭雨淋!」
    且元立刻反問,是否有大事要發生。但治長卻含糊其辭,不願解釋,但言下之意乃是,對天下之主豐臣氏征和其他尋常大名一樣的賦役,實乃大不敬,必須一口回絕,否則後患無窮。
    「此言差矣。若覺得行賦役令人不悅,便權當是奉與大御所的賀禮吧。」且元說罷,只得再次去拜會秀賴。
    秀賴近日常從市井把各種各樣的藝人召至本城,有時欣賞猿樂,有時甚至從京城召來歌舞女伎。
    織田常真常常忠言相勸,但秀賴卻道:「母親好嗎?你向她問過安了嗎?」常真尷尬不已,回頭對有樂齋大吐苦水。有樂曾對且元道:「無道之人不妨隨他去。」此言,既可理解為有樂束手無策,也可理解為乃是對常真的嘲笑……
    且元到了內庭,還好,眾女人都不在,只一臉不悅的榮局立於一旁,秀賴和一幫近侍僧人、侍童正在下棋。秀賴似剛剛和榮局吵過架,大聲沖她吼道:「拿茶來!茶……」
    「大人,在下有些麻煩事想與您說,希望他人能稍稍迴避……」
    且元話猶未完,那些人就紛紛散去,只剩下榮局和速水甲斐守。且元對二人也揮揮手,他要問問秀賴那些強烈反對賦役之人的事。
    「市正,有什麼事,快說!」
    「大人不開心?」
    「是,方才榮局說了些渾話。」
    「渾話?」
    「她說,不許我去母親那裡,也不許把市井之徒招來,不可隨隨便便和侍童們玩樂……不許這不許那,到底該怎的才好?」
    「哦。」
    「聽說江戶老爺子為我考慮,禁止大坂出售毒藥。但比毒藥更可怕之物,卻正在市面上流行呢。市正,此事當真?」
    「比毒藥更可怕的,是何物?」
    「天花!得了天花,十之八九都死路一條。即使治好了,臉上也會留下嚴重的疤痕,故阿榮才說,不要隨隨便便去母親大人處。」
    且元苦笑著點點頭,道:「所以您才呵斥榮局?」
    「是啊!母親又未患病,她說這樣的話,分明是挑撥我和母親不和。」
    「大人差矣。夫人身邊人口蕪雜,榮局亦是為您著想,擔心那些人帶了惡疾來。應該稱揚才是啊!」
    秀賴認真地盯著且元,道:「這麼說,你也帶了病根來了?臉色很不好啊!」
    從小看大,三歲看老,人的變化總有跡可循。但在成人之前,人常乖戾無常,過了這個時期,人便喜虛張聲勢——秀賴此時總使自己舉止盡量和成人一樣,雖還不致讓人反感,但總是炫耀不已,盡嘲諷之能事。這些其實卻都是皮毛,距離成人所為還差之甚遠。眼下,秀賴作成入口氣譏諷且元,只能說他想念且信任且元——他信任人,亦希望人信任自己。
    且元最近才明白此理,明白之後,就愈加心疼秀賴。已故太閣和自己在秀賴這個年紀時,正在做什麼?秀吉公彼時寄身於蜂須賀小六家,每日忙著冒險玩耍;且元則正在秀吉身邊做侍童,沽名釣譽,每日所想,只是下次要打敗多少人、砍下多少人頭等事,騎馬耍槍,渾噩度日。然而秀賴卻被囿於高高的城牆之內,手腳被牢牢縛住,憋得喘不過氣來。秀吉公少時雖貧,但無拘無束,能盡情享受自在;秀賴卻是一出生便被財富和名譽所累,有如幽囚。
    「老夫無妨,少君卻不可接近患惡疾之人。」
    「市正,你似並不明我乃是譏諷你。我的意思,是說你若真怕我患病,你也不能來啊!你不也經常在外面走動嗎?」
    「此言差矣。」且元不為所動,「老夫須不斷向大人進言。」
    「哼!每次你看到我都這麼說。」
    「少君,對於在駿府築城準備退隱的大御所,您有何想法?」
    「他老了。」
    「這些戲言,當適可而止。少君覺得他是敵是友?您是喜他還是厭他?」
    「哼,人哪能這麼簡簡單單就區分?人人皆有好壞兩面,您休把我當孩子看!」
    「是。那少君喜他什麼,又厭他哪裡?」
    「問這何用?我不想回答毫無意義之事。」秀賴嘴上這麼說,卻逐漸流露了自己的心思。
    「少君此言差矣。」不知何時開始,片桐且元變得喜和秀賴對談,「市正從來不說毫無意義之語,因為事關重大,才想聽聽您的意見。」
    「哦?那我就直言了。江戶老爺子和先父,都是世間罕有的人傑。」
    「那,您喜他?」
    「是。與其說喜他,不如說他值得敬畏。但大坂城裡,不理解大御所的人實在太多了。」
    片桐且元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誠然……在下也這般認為。少君,之前老夫曾得到消息,要大坂儘快按五百石一人之例派遣人伕。」
    「此事我仔細想過了,還是拒絕了好。」
    「大人的想法又有了變化?」
    秀賴輕輕頷首道:「城裡反對之人太多。我問了問他們的意見,覺得有些道理。」
    「少君不妨說明白些。」
    「是七手組的意思。他們認為,豐臣氏在寺廟神社方面花銷太多,應適可而止。」
    「這……」
    「豐臣氏非尋常大名,兩方面的義務都要盡,無異於敗家。」
    「他們是認為……您的負擔過重?」
    「正是!所以我說要停止花銷。為了祈禱,就浪費巨資……我打算取消施捨,但女人們都反對,害怕神佛懲罰。市正啊,女人真讓人心煩!」
    為了繼續修繕各寺廟神社,便反對支援駿府修繕城池,這都是女人們的意思。且元不由重新打量起秀賴來。
    秀賴突然說出一句且元意想不到的話來:「洋教若也像日本寺廟神社那般,有類似修驗道的祈禱就好了,但似沒有。」
    「修驗道?」
    「是啊!若有,女人們會改向天主祈禱。不論如何,她們都是為我,這種迷信真讓人心疼啊!可憐啊,市正!」
    片桐且元忽探身向前,「少君,您是說,女眷們無法改變信奉,才反對為修繕駿府城出資?這可真是奇怪的說法。」
    「大概是吧。」秀賴含含糊糊點了點頭。
    「若能通過不用花錢的洋教,為少君祈到平安,那會如何?」
    「那樣的話,對寺廟神社的投入就會減少,那時再反對修繕駿府城也就沒有理由了……」秀賴掰著手指喃喃自語,似要把這話牢記於心,「我可對她們說,天主也能保護我,這樣,女人們就沒有反對之理了。」他非常認真地說,悄悄看了看且元的反應。
    且元道:「在下卻糊塗了。」
    「我很樂意為大御所做些事,你明白嗎?他老人家辛勞一生了。」
    「少君,到底是誰最先反對?」
    「饗庭局。」
    「那麼提出停止施捨寺廟神社的,又是七手組中哪位?」
    「速水甲斐守。」
    「速水甲斐守信奉洋教,他和饗庭局不大和睦?」
    「不,二人融洽得很。」
    秀賴疑惑道,「確實奇怪啊,市正。」
    「正是!」
    「二人相交甚好。可能他們……」
    「少君,在下怕能解開這個謎了。」
    「謎底如何?」
    「其實,速水甲斐守是想讓您信奉洋教。」
    「唔——所以才說,去寺廟神社許願祈禱是迷信?」
    「而且,饗庭局可能已入教了。」
    「那就怪了。饗庭局反對停止施捨寺廟神社。」
    片桐且元低頭沉思,半晌無言。終於解開謎底了:饗庭局已改變信奉,她欲擒故縱,只要胸前掛著十字架,就可伺機爭取秀賴信洋教。這也算是善意的計策。
    「好吧,在下想先見見饗庭局。」
    秀賴仍然贊成,故不必再費口舌。但事情牽涉到淀夫人,秀賴便感棘手。最早反對的是饗庭局,她和淀夫人的娘家有些血緣,關係相當複雜,有時超越了利害,有時卻又互相對立。
    「少君,此事也許出人意料地簡單。」且元言罷,告辭而去,前往淀夫人處。
    饗庭局若能明白事情重大,就能勸服——長期獨居之人,雖然肝火旺盛,亦有其脆弱之處。
    走過長長的走廊,且元發現今日淀夫人的居處甚是安靜,好像無甚客人。他頗覺寬慰。日常生活流於奢華放縱,絕非善事。他鬆了口氣,對門口的侍女道:「庭院向陽之處這般安靜,甚好甚好。」
    最近不通過侍女通報,就自行出入之人明顯增多,以前亦只有岸和田城主小出秀政與且元二人,現在已有十來人有此特權,但都是些淀夫人親信,侍女們一一記在心中。
    現乃是淀夫人午歇時辰,饗庭局正在自己房裡歇息。她一看且元的樣子,就知他為何而來。「大人如今可是朝廷重臣,不知今日來有何貴幹?」
    「這個時候打擾,實在惶恐。」
    「呵呵!誰敢責怪片桐大人。」饗庭局讓侍女整了整坐褥,有些戒備。
    且元點頭坐下,出其不意試探:「實際上,我聽了速水大人勸說,打算改信天主。」這自然是假話。片桐且元也變得姦猾了。
    「這……片桐大人要信教?」
    「是。人要認真、單純……也許是上了歲數吧。」
    聽了這話,饗庭局露出親切的笑臉。她雖非美人,卻也豐滿清秀。
    「不過,有一事我頗為不解。我是否聽錯了?」片桐且元故意一副甚是疑惑的樣子,「真是奇怪。」
    「有何奇怪的?」饗庭局放鬆下來,逐漸上鉤。
    「許是我聽差了。我親耳聽少君說,要停止對寺廟神社的施捨。」
    饗庭局的表情有些僵硬,「這個我也聽說了。」
    「但有傳言說,最先反對停止施捨的就是夫人您。這可真奇怪,您是信奉天主的,應不會反對。」
    饗庭局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眨了眨眼。
    「我考慮到夫人的種種擔心,故只約略提了幾句,但最近豐臣氏對寺廟神社的施捨的確過多。我擔心被人指摘,言辭上很是小心,但我以為,信奉足以拯救人心。」
    「大人,您是從誰口中聽說,我要求繼續施捨?」
    「這個,有樂齋……」
    「其實,我想停止供奉。」
    「哦?那是何故?」
    「大人,我有自己的計算。」
    「呵,讓人意外,願聞其詳。」
    「最近駿府傳來關於賦役的傳言。」
    「確有比事。」
    「豐臣氏定反對。」
    「唔,也許吧。如此,我們就是不履行對幕府應盡之責。」
    「所以,我聲明,不能停止對寺院神社的供奉。」
    「我似懂非懂。」
    「大人,我會始終反對取消供奉。您若願意接受賦役,也請堅持己見。」
    「我更是不明了。那樣,我和你在少君和淀夫人面前可能會爭執起來豈不尷尬?」
    且元假裝糊塗,饗庭局卻首次露出微笑,「一方認為事關豐臣氏興衰,絕對不能拒絕賦役,一方不過是迷信,故毫無勝算。我被大人一問,勢必啞口無言,但那時少君和夫人就會明白了。這絕非對天主的背叛。」
    片桐且元呆住,心中感嘆:「女人真是可畏!」
    饗庭局考慮很周到,也是因為時日充裕。她早就打好了主意,一開始她就明白賦役無法迴避,故欲在淀夫人和秀賴面前同片桐且元爭論,到時故意落敗,以拉近母子二人對洋教的感情。這只是她一人的智慧,還是速水甲斐守和城內其他信奉洋教之人共謀之策?
    「是啊。」且元故意使勁點頭不迭,「這樣,淀夫人和少君也許能有合適的信奉。」
    「還能節約金錢,維持和駿府的關係。」
    「真讓人驚訝。夫人真是才智過人,我自嘆弗如。」
    「呵呵,大人,您可別這般說。不論如何,您躲不了賦役,我們也躲不了施捨。」
    「我不會反對賦役。」
    「有些事可反對,有些事卻不可。現在的豐臣與幕府相處時,若稍不慎,恐大不妙。」
    「聽夫人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之前我還以為您從心底反對,來時還心驚膽戰。」
    「呵呵!大人倒是不用擔心。」
    「那麼,我就堅決和您爭論了?」片桐且元巧妙地掩飾住難以排遣的沉重,起身告辭。
    饗庭局送他到走廊,再次大聲強調:「我反對取消供奉。」廊下一片靜謐,她的聲音撞擊著且元的胸口。
    此城,正被女人控制。
    這裡既沒有開拓的汗水,也無對善政的批評。整個天下,只有大坂城漂浮在巨大的雲層之上,變成了與世隔絕的虛幻之城。
    這讓且元感到不安。這到底是什麼人造成的?秀賴公子乃是太閣遺孤,而對於家康,這種風氣並不合他胃口。難道家康也和秀賴一樣,是優柔寡斷之人?
    「不,不是。」且元嘴裡嘟噥著,朝淀夫人房裡走去,即使家康姑息一時,大坂必也在劫難逃。
    且元到了淀夫人房前,道:「有人嗎?」
    有人匆忙跑來,推開隔扇,是渡邊內藏助之母正榮尼。
    「夫人還未睡醒?」且元問道。
    正榮尼小聲道:「是。最近夫人心緒欠佳,午歇時辰變長了。」
    「哦。那我改日再來。」且元搖了搖頭。
    「不。貧尼這就去叫她,也該起來了。」正榮尼想了想,朝卧房走去。她估計夫人不會拒見片桐且元。
    傳來嗽聲,隨後是淀夫人的聲音:「哎呀,叫我就對了。我早醒了。」這聲音和平常不太一樣。先前她嗓音甚是動人,最近不知是否心事太多,聽來很是疲憊,「市正,你猶豫什麼?趕緊過來!」
    「打擾了。」且元徑直走入卧房,開門見山道,「夫人,最近有人勸您改變信奉嗎?」
    「信奉?」
    「比如改信洋教。」
    「呵呵,說什麼呢,市正?」淀夫人以為且元是來進諫,神色十分不滿,「我做了什麼了?雖說對身邊人有些寵愛,那又如何?和太閣對女人的痴迷相比,算得了什麼!」
    男人可以納妾,貴婦亡夫后招納年輕男子的舊例也不少,眾人並不會對此大加指摘。且元感到很是狼狽,他不是來說這個的。
    「不勝惶恐。好像有人在勸少君改信洋教,在下想來問問夫人。」
    淀夫人露出奇怪的神色,不過先前那種不快立時不見。「哦,那些事啊!呵呵,我和已故天下公一樣,討厭那些無聊的戒律。何況……」說著,淀夫人雙手合十,「我也有諸多擔心,所以在各寺廟神社施捨頗多。這些你也知道。」
    「且元因為擔心才前來。夫人對修繕駿府城一事,是反對還是贊成?且元望聽到夫人的心裡話。」
    淀夫人「噓」了一聲,原來正榮尼正眯起眼睛聽著他們說話。「正榮尼,還有堺港送來的西洋點心嗎?拿來給市正嘗嘗。」
    正榮尼退了出去。淀夫人把聲音壓得更低,道:「不給駿府城納此賦,便會出大事,你是想說這個?」
    且元沒直接回答:「夫人身邊一些人好像有奇怪的想法。」
    「你是何意?」
    「其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實是想勸夫人停止對各寺廟神社的施捨。」且元說完,觀察著淀夫人的反應。
    淀夫人望著且元,若有所思地連連眨眼,道:「究竟怎回事?」
    「在下認為,有些人認為去寺宇祈願乃是迷信。」
    淀夫人似還未明,也許這種遮遮掩掩的說話方式也讓人糊塗,但且元顧慮說得太直白會惹她生氣,適得其反。
    「市正,」淀夫人沉默半晌,方道,「賦役一事就當我不知,你照自己的意思去辦。要迴避正榮尼,知道嗎?對大御所不可不忠不義。」
    且元聽到這樣的話,忙進前一步,「那……那行嗎?」
    淀夫人似乎有所忌憚,再次看了看周圍,點點頭,「世上傳言甚多,說我痛恨家康公……真是胡扯!我還打算駿府城修好后,去拜望大御所呢。」
    且元更加意外,不由垂下眼帘。這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話?萬一不明就裡地隨聲附和,結果夫人也如饗庭局那樣設了個陷阱,他該如何是好?
    「市正,我仔細思慮過了。」
    「哦。」
    「秀忠上洛之時,我未讓秀賴往賀,實是我的錯,我有罪過啊!」淀夫人的傾訴彷彿並非虛言,言語表情,都是一個好勝且孤獨的女人真情流露。片桐且元緊張地點點頭。
    「昨日宗薰宋過,他說,家康公每次詢問千姬的情況之前,必先問我安否。我真是器量狹小啊!」
    淀夫人似真的悔恨不已,雙目發紅,飽含淚水,聲音也顫抖起來。片桐且元胸口一熱。
    且元一向認為,女人之不幸,多半來自對男人的獨佔欲。愈是好勝之人,這種傾向愈明顯。淀夫人專橫霸道,難為他人,這正是女人宿命的昭顯。她對已故太閣如此,對秀賴和家康公也不例外,不只是對男子,折騰侍女也是如此。所以,如今這番傾談,才讓人感到悲哀。一聽說家康公對她約略示了一點點好意,她就後悔不已。不過,且元的目的算是達到了——從性情上,他終勝不了淀夫人!
    「市正,寺廟神社的施捨你先別管,先照秀賴承諾的來吧。」
    且元本還想再仔細說說饗庭局的事,聽聞此話,也就作罷了。
    「且元就放心了。我會著夫人所言行事。」
    「噓!正榮尼好像回來了。」淀夫人用眼神制止且元說下去。
    且元一邊笑,一邊將話題引到宗薰身上,「宗薰常來夫人這裡?我和他最近不曾謀面。」
    「他許久未來了,是少君召他來喝一杯。宗薰也嘗過了西洋點心,稱讚得不得了,說入口即化,美妙無窮呢。」
    淀夫人情緒甚好。且元覺得,她這種溫柔會隨著年紀增大而日益明顯。他恭恭敬敬接過點心,嘗一口,的確名不虛傳。
    「怎樣?來喝一杯?」
    此後二人從進入堺港的葡國船隻,談到紅酒的種類云云。此時木村長陸介重茲之子重成匆忙趕來,稟報說秀賴突然發燒。「夫人,少君和片桐大人談話后,感到身體不適,繼而卧床,可能是天花。」
    「天花?」且元手中的白扇啪地掉到地上。他與秀賴剛剛說過現在民間正流行天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8
第355章 借病施疑


    不同的人,一生充滿無數奇妙的差異。人們把自己的經驗稱作「人生」。人生在各個不同的時期,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容,即如人的面孔。
    大坂城內,豐臣秀賴有恙的消息逐漸傳開,人人都甚感吃驚,作了各種各樣的猜測。
    「生的是何病?」
    「天花。」
    「天花啊,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問的人和答的人都不是希望秀賴有事的薄情之輩。然而人人皆知,一旦患了天花,十之八九乃死路一條,即使能活下來,亦面目全非。侍童和侍女害怕秀賴治癒后,臉上會留下疤痕,年長之人則擔心秀賴有性命之憂。
    片桐市正立刻在本城內辟一處,將秀賴移至此,用青竹圍起,嚴格控制進出,並派人不斷傳召名醫。淀夫人也派人到各處寺廟神社祈禱,在城內洒水清潔,舉行「百度」,誦念經文等,用盡各種方法。
    然而,誰都無法從對死的恐懼中擺脫出來。秀賴畢竟是豐臣秀吉公唯一的血脈。這一血脈沒有了,大坂城將會變成何等樣子?到時他身邊的侍童和侍女必會趁機溜走……這些且是小事。若馬上收領養子,幕府必會迅速出手。秀賴在,還能對家康公和將軍的「溫情」有所期待,若失去了他,還剩下什麼?若被德川取而代之,淀夫人會如何?七手組又會如何?
    各種各樣的猜測引起了種種不安,亦影響了尋常百姓,全城籠罩在驚惶的氣氛中。各人雖然表面看來和往常一樣,私下的行動則完全不同。
    首先是福島正則,他從去江戶的半途趕來探望。他未去病室,單是和淀夫人見了一面,相對流淚;恰好九州大名高橋元種也來探望,二人相攜來到城內的織田常真家,密談了幾個時辰后離去。
    然後,從伏見城傳來消息,大久保忠鄰將來探望。
    讓大坂城內諸重臣慌作一團的,正是大久保忠鄰的到來。片桐且元考慮到病情傳染的可能,已基本不讓重臣接近秀賴,進入本城的醫士也不許再出城。沒想到和本多正信地位同等的德川重臣大久保忠鄰偏偏此時來訪,此人與其說是慰問病情,莫如說是打探情況。不過即便這樣推測,豐臣諸人也絕不能形諸於色。
    大野治長、速水甲斐守和堀對馬守三人齊聚織田常真府邸,提議請織田有樂齋來。其實他們各自早有打算。
    有樂齋還是那般別彆扭扭。他一來,眾人立刻開始商議。
    「片桐大人不讓我們靠近病室,會不會是準備在萬一之時,封鎖消息?」
    大野治長剛一開口,速水甲斐守立刻回道:「確有可能。主膳正貞隆道,連他私下問市正如何打算,都被訓了一頓。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萬一傳到淀夫人耳內如何是好?市正是此意吧?」速水從旁插嘴,似是為了讓在座的有樂齋早些明白,讓他知眾人的意思。
    「其實……」治長道,「福島大人的意思是,萬一少君不測,就立刻懇求大御所,將尾張清洲城主、下野守忠吉大人立為養子。但聽說,這位下野守現亦卧病在床呢。」
    有樂齋始終沉默,單是用陰沉的目光打量著諸人。
    「我們三人商議的結果,是在大久保忠鄰到來之時,採取主動,私下建議,在萬一之時,收忠輝為養子。」
    「為何?」有樂突然冷笑道。
    「當然是為了豐臣氏的存續。」
    「哼!若為了豐臣氏,曾經給太閣做過養子的結城秀康倒是有個兒子。」
    「但是,他和大御所、將軍的關係都不大和睦。」
    「那千姬怎的是好?總不致與其叔父婚配吧!」有樂捋著新近留起的細髯,反問道。
    「是啊。我們未考慮到千姬的不幸。即使淀夫人認可,千姬的問題還未解決呢。」
    常真這麼一說,有樂立刻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我非說不贊成收忠輝為養子,但你們過於樂觀了。休要遺漏了大事。」
    「樂觀?」治長問。
    有樂盯著速水甲斐守道:「你們想過嗎?忠輝有可能改信洋教。他目前剛剛娶了伊達陸奧守之女。而伊達之女和細川忠興之妻克蕾西娜一樣,都是非常虔誠的洋教徒。」
    速水甲斐守驀地臉紅了,當然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突然心中激切,「因為他的夫人信洋教,您才反對?」
    「言重了。萬一之時,是以豐臣氏的存續為重呢,還是為了我們的信奉採取行動,這可得分清楚。另,若不對大久保大人說明對千姬的計算,會讓大御所不快。忠輝是大御所之子,大御所固然疼愛,但千姬亦是大御所的孫女。既要對得起將軍,我們面子上也得過去。」
    「是啊。」治長打圓場道,「有樂,您不贊成收忠輝為養子?」
    有樂嘲笑道:「還有一事若疏漏了,日後必有麻煩。忠輝對淀夫人來說完全陌生,但千姬可是淀夫人的外甥女。這是疏遠外甥女,卻和外人親近啊。」
    「這……」治長有口難言。他深受淀夫人寵幸,固然有自信說服她,但若說了出來,自己又得受累,遂道:「明白。我們且祈禱那種情況莫要發生,同時準備好迎接大久保大人。」
    「等等,還有一事。市正啊,大久保大人要確認你是否有異心,肯定不會讓我們看出什麼。」
    正在此時,門外有人稟說:「少夫人和榮局來此處尋有樂齋大人。」
    「少夫人?」常真怪叫一聲,大家不由面面相覷。
    「找我有什麼事?快快有請。」有樂深深蹙眉,一臉疑惑。
    千姬特意來訪,無人可拒。她進來,到了眾人面前,人又長高了許多,雖然還是處子之身,但隆起昀胸脯已完全不似孩子了,整個人亦顯得水靈靈的。
    「少夫人有何貴幹?」有樂攙起千姬,請她上坐。
    千姬困惑地對有樂道:「請您給說說,市正不讓我去探望少君!」
    「這個嘛,天花會傳染,市正才會阻攔您,我也同意。」有樂乾脆地回絕了千姬。
    但千姬完全聽不進去,「少君乃是千姬的夫君!妻子因為害怕傳染,就不去看望病中的夫君,這可是大大有違為人婦之道啊。」
    「這……這是誰說的?」
    「宗薰和教我練字的松齋都這般說。甚至連石阿彌也這般認為!」
    「那是因為,他們還不知此病的可懼。假如……」有樂環顧了一番在座眾人,不巧這裡並無誰臉上有生過天花后留下的疤痕,「若去探望少君,少夫人卻被染上病,禮數倒是盡了,少夫人這白玉似的臉兒,卻會變得醜陋無比。您還去嗎?」
    千姬立刻搖搖頭,「不必擔心。阿千不會得天花!」
    「咦?您怎知?」
    「阿榮,我種的黑豆已和我年齡一樣了吧?」
    「黑豆?」
    「對!煎得烏黑的豆子。」
    「少夫人何意?」
    「豆子不發芽,阿千就不會得天花,故不必擔心。」
    「榮局,」有些發獃的有樂轉向榮局,「是你教少夫人這種事的?」
    這出乎榮局意料之外。她確實生了秀賴的孩子,再次回到千姬身邊來撫養那孩子,但從此再也未應過秀賴的召幸。她歷經艱辛生下的嬰兒,被當作了十歲的千姬的孩子撫養,後悔和自責始終縈繞於她心中,令她永遠躲在別人不見之處默默度日。但有樂好似誤會了。他似認為,榮局想見到秀賴,才煽動不更事的千姬。
    榮局低頭不語,有樂遂又轉向千姬:「少夫人,您覺得這種無聊的事有用嗎?被煎得烏黑的豆子當然不會發芽。但您若接近病人,臉上就會長出一顆一顆豆子,最後整張臉都會毀掉。」
    有樂故意誇大其詞,嚇唬千姬,但千姬仍是輕搖頭,「那也無妨,我要去看他!」
    「和榮局一起去?」
    「不,阿榮並非少君妻妾。」
    「無論如何,您也要單獨去見少君?」
    「對。只看看他便是。然後,我會在屋檐下種上和少君年齡相同的煎豆。您告訴市正。」
    千姬歪著可愛的小臉,有樂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這麼關心少君?」
    千姬毫不猶豫地點頭,「阿千對不起少君。」
    「對不起?」
    「是。阿千太小了,雖名為妻子,卻還不能服侍少君。少君也深感遺憾。」
    有樂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在座諸人,把視線移到榮局身上,「少夫人,這是誰對您這般說的?」
    「是少君。」千姬說完,又想了想,道,「對,母親也說過。她希望我快快長大,能給少君生兒育女。」
    有樂趕緊搖搖頭,又點頭不已。千姬在世風吹不到的地方成長,還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她不會分辨訓教的好壞,對世人通常感到害羞或應迴避之事,竟全然不懂。
    「那麼,少君是否也曾探望少夫人?」
    「少君待我很好。他希望我快些長大,成為真正的妻子。」
    有樂忙轉移話題,「少夫人無論如何也要探望少君?」
    「是!即使染病而死,該做的事我一定要做。織田大人,您立刻陪我去看看少君吧!」千姬毫不猶豫道。她還是一個不懂生死、不懂恐懼的孩子,有如一尾在溫暖陽光下的水裡暢遊的美麗金魚。
    「那麼我帶您去。我去,我去。」
    「多謝了。阿榮,咱們走吧。」千姬高興地站起身,向在座眾人道別,「打擾了。各位也為少君的康復祈禱吧。」
    眾人異口同聲回答:「是。」
    有樂不得已走在前邊,心中的陰影卻難以驅散。人的命運孰能逆料?秀賴生病,不僅在大坂城內,於天下都意外地引起了騷動。世人並非為秀賴擔心,而是擔憂秀賴身後,誰來頂替此位。此事絕不單純。而千姬的固執卻是真情流露。也許她尚不知疾病的可怕,但就算死也要去探望夫君,當是何等單純的感情啊!
    「少夫人,我們去找市正之前,還應和一人商議。」
    「誰啊?」
    「淀夫人。我去求淀夫人,讓她和我一起去斥責市正。」
    「這樣也好。」
    有樂愈來愈鬱悶。千姬越單純,就愈是得接近病室。有樂很少屈服於人。若對方是個可恨的角色,他也會固執己見;不過面對清純的千姬,他一句譏諷的話也說不來。
    「少夫人,您似忘了一件大事。」
    「大事?」
    「若淀夫人和市正都同意您去探望,但少君卻反對,如何是好?」
    「少君不會說這話。他肯定不會。」
    「少夫人言之過早。少君喜歡您,才擔心您染病。」
    有樂的話一語中的,千姬沒應聲。有樂不去看千姬的反應,他用扇子遮著陽光,走過院子,朝正殿而去,一邊道:「總之,我會仔細向淀夫人稟報。走吧。」
    千姬還是不回話,她怕是對有樂的話甚在意。
    三人默默走著。到了淀夫人房前,有樂和千姬把榮局留在外間,一起進了屋,誰知片桐且元也來了,正和饗庭局、大藏局、正榮尼說得熱鬧。
    「呀,織田大人。」正榮尼回頭朝有樂齋施禮。且元看到有樂齋身後的千姬,亦立刻俯身施禮,「少夫人也來了啊。」
    「母親大人,您身子可好?」千姬先朝淀夫人施了一禮,在她身旁坐下。
    「阿千,怎的出來了?如今正流行惡疾呢。」淀夫人道,但她並無不悅之色,「你是擔心少君病情而來嗎?」
    「是。」千姬據實相告,「媳婦一定要去看少君,但市正竟不允許,媳婦才去找有樂商議。」
    有樂立刻接過話:「在下和少夫人說了,這個病,最好誰也莫要接近,市正才會阻止少夫人。但少夫人聽不進去,說,不探望生病的夫君,便不是賢妻,死也要去,才讓我來說說市正。」
    「啊……阿千這般……」淀夫人眼眶立刻紅了。
    有樂垂首遒:「故,我想來請示夫人,到底是市正對,還是少夫人有理?若市正不對,就請您斥責他,讓少夫人去探望少君。」
    有樂的話令女人們大為震動,她們開始竊竊私語。
    片桐且元有些著慌,「這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我有話想對有樂說。有樂,可方便移步?」
    「好!但恐你說什麼均已無用。」說罷,有樂立刻轉向千姬,「先請夫人裁斷,再作決定吧。」說著,他起身離席,跟在且元後面來到廊下。
    「有樂,其實少君的病,並非真正的天花。」
    「那是什麼?」
    「噓——」且元看了看周圍,「這是昨日才確定的。不過,我想過了,暫且維持現狀,亦想藉此了解城裡的人心動向。我覺得,有些人會因少君的病有所行動。這恰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我定要看個清楚。」他表情甚是認真。
    有樂啞然。秀賴得的不是天花,這就是說,全不會有性命之憂。他們先前的一番爭論豈不顯得可笑?
    有樂還把眾人狠狠罵了一頓,說市井中流行的惡疾怎會那般容易傳到內庭,自然是因為內庭風紀糜爛。侍從們總是隨隨便便接近囚犯商家,甚至還把妓女召進本城,沉溺享樂。侍女也一樣,常把能劇或歌舞藝人召來行男女之事。老天爺便把懲罰降到了少君身上。他大聲數落,故意讓淀夫人也能聽到。但秀賴竟不是真患了天花!
    「呵呵呵,」有樂忍不住笑了,「市正,你捉弄世人?」
    「噓——」
    「不過,若是我,也會這般做。開始時以為少君患了天花,一時風生水起,結果又得知並非此疾……這時誰都會如你這般。不過市正,其實不必鄭重其探查人心向背,談笑中自然明了。」
    「也好。倒是讓駿府課役風波煙消雲散了。」
    「是啊,少君也許會時來運轉。」
    「然而……」且元好像有些尷尬,「此事何時告知淀夫人?」
    「呵呵,」有樂釋然笑了,「能不能讓我也加入此中?最近正好無甚趣事。」
    「這……」
    「之前均為你獨樂,從現在起,有樂也得湊個熱鬧。好啦,我們馬上回去。」
    有樂輕輕笑了,但又立刻換上一副嚴肅的面孔,固到淀夫人房裡。眾人都非常緊張地等著他們。
    「這可是大事啊!」有樂道,「少君之病十之八九……唉,不能這般說!有心的,待少夫人探望后,便可去探望了。是吧,市正?」
    「是。」
    「少夫人,有樂帶您去。難得您一片真情!可別太親近,其他都好說。」
    「是。」千姬立刻起身,淀夫人只是瞪大了眼睛僵坐在那裡。
    市正無論何時都一本正經,有樂卻常常逗笑。一得知秀賴已無生命之憂,有樂遂立刻開始作怪。他看也不看呆坐不動的淀夫人,跟著千姬快步出了房間。
    且元坐立不安,躊躇半晌,方道:「在下也得去了。失陪!」說罷,便逃也似起身離去。
    屋裡的氣氛靜得有些壓抑。
    「來人,把那些雀兒轟走!太吵了!」淀夫人高亢的聲音把眾人嚇了一跳。大家抬頭一看,院中果然有麻雀。一個侍女忙站起來,拍手呼喝,卻並不能轟走那些不知人之可怕的鳥雀。
    「去!」侍女又大呼一聲。
    「吵死了!拿東西砸!」淀夫人再次發作。
    在座的老女人反而鬆了口氣。夫人怨氣滿懷,若把一腔怒氣都撒出來倒好了。眾人再次感到秀賴的重要。沒了秀賴,這大坂城還有何意義?太閣唯一的血脈,便是支撐城池的全部。後繼無人,家族必將崩潰。但還不僅如此,沒了秀賴,就沒了淀夫人,眾人的美夢、虛榮、爭鬥等等,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捐了無數黃金,修建了幾十座寺廟神社,到底有何用?正榮尼正想到這裡,淀夫人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除了和眾人同樣的想法,她還有深切的母愛。
    「夫人,還有希望。」饗庭局說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虔誠地祈禱起來。
    「饗庭,我再也不靠任何人!」
    「但是,就這樣讓少君……」
    「好了!神佛根本不向著我!不用他們了!誰也不用!」淀夫人大吼,旋緊緊咬住嘴唇,又哭了起來,全身亦劇烈地顫抖,「還有辦法。收養阿龜的兒子,阿萬的兒子也行。」她說罷,又開始發獃。
    人生苦短的悲傷掠過淀夫人心頭時,原本禁止閑雜人等出入的秀賴病室前,有樂下決心開個更大的玩笑。他帶著千姬一進入室內,立刻把侍醫轟了出去。
    「來,您好生握著少君的手。這樣,少君的痛苦就轉移到您身上了,便會輕鬆許多。」有樂以此為樂。
    千姬聽話地握住秀賴的手。
    秀賴剛退燒不久,半睜雙眼,迷茫地看著千姬,樣子甚是憔悴。「少君,您好些了嗎?」
    千姬一臉嚴肅,將臉湊到秀賴眼前,「您感覺好些了嗎?」
    有樂道:「少夫人難受嗎?您有多難受,少君就能輕鬆多少。」
    千姬聽他這麼一說,立刻屏住呼吸,聆聽自己的心跳。她當真希望分擔秀賴的痛苦,那樣子無比可愛。
    「怎樣,感到有些痛苦了?」
    千姬悲傷地搖了搖頭,「唔,還沒感到疼痛。許是阿千的心意還未傳達過去。」
    「那怎生是好?」
    此時,片桐市正走了進來,有樂示意他莫要做聲。
    「唉!阿千變得痛苦就好了。」千姬眼中湧上淚水,倏地滴落到秀賴臉上。秀賴的眼睛閉上了。
    有樂眯起眼盯著二人,看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帶煎豆了嗎?」
    千姬好像猛然省悟過來,忙伸手向懷中摸去。
    「把那些煎豆種上吧。您種的時候,心裡要想,願代少君生病……但這樣,您可能真的會生病。您不怕嗎?」
    千姬想了想,明白過來,使勁點了點頭。
    「少夫人是不是說過,死且不懼?」
    千姬再次緊張地點了點頭,悄悄抽出手,嘴唇緊閉,從衣內掏出煎得烏黑的豆子,「在屋檐下種,可好?」
    有樂心生憐憫,起身跟著千姬走到房外,「種和年齡一般多的……是吧?」
    「是,已經數好了。只要不發芽,少君就有救!」
    「不,不僅如此,少夫人您願以己身替少君受苦,這片真心也大有助益啊。」有樂終於被千姬折服。
    千姬拿著有樂給他的懷劍在屋外挖土,一粒一粒種下烤焦的豆子。她動幾下小嘴,閉一閉眼睛,如此反覆,似在不斷祈禱。
    「好了好了。夠數了吧?來,洗洗手進屋去吧!」有樂彷彿亦變得單純。他站在屋檐下看著千姬種下豆子,眼圈漸漸紅了。
    「真的便好了?」
    「好了。」有樂把千姬引上階,親自捧來盆,端了水給千姬洗手,道:「好了,這樣就能繼續握著少君的手了。」
    千姬的純真使有樂感動,他愈想演下去。
    千姬再次握住秀賴的手。有樂湊近且元耳邊道:「再叫個醫士來。不過告訴他聽我的。一定告訴他,什麼也不可多說!」然後,有樂使勁搖醒秀賴,「少君!哎呀,您臉色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奇迹,奇迹啊!您覺得怎樣?什麼?好了很多……是嗎?那您起來吧!」
    雖說有樂一貫性情粗放,卻也有些過頭了。他身上流著與信長公一樣異於常人的血。信長公致力於「天下布武」,有樂則對一切都冷嘲熱諷,取笑別人的天真與愚鈍,並以此為樂。此時,他硬生生讓莫名其妙的秀賴坐起來。
    「先生,過來過來!」有樂連聲道,「少君病情有變!趕緊去稟報淀夫人,有好轉的跡象!看啊,這生氣勃勃的臉色……」
    一位醫士急急進來。
    「快過來,快!」有樂沖著一臉茫然的醫士大喊,「真是奇迹!還說少君得了天花,情況不妙。根本不是!已經治好了,真是奇迹啊!這都多虧少夫人一片真心啊!」
    千姬一直微笑著,滿心歡喜地看著秀賴,卻不免有些尷尬。
    「了不得。不過,少夫人害羞了。」
    人人都有些違背常理的舉動,卻不似有樂那般極端。他發現千姬頗為認真,立刻熱情高漲;而當人們激切起來,他又會把人從高處拽下來。
    「這可不行。少君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啊,沒有脈搏!這可不行,少夫人,可有些麻煩了!」
    清楚有樂性情的人聽了這話,也就一笑而過,但千姬對他乃是深信不疑,認為自己的祈禱一定靈驗。她握著秀賴的手,立刻仰頭問有樂:「您說什麼?」
    有樂把慌慌張張想扶住秀賴的片桐且元推到一旁,又罵正給秀賴把脈的醫士:「笨蛋!不能那樣對病人!快拿些開竅的葯來!」
    醫士手忙腳亂,一邊給秀賴把脈,一邊試著喚醒他。
    秀賴眼睛越睜越大,最後,視線落在了千姬和醫士身上。
    有樂端端正正坐著,臉上的表情變化多端,他正在等待淀夫人的腳步聲,「哈,市正,我聽見有人來了。」
    「好像女人們都來了。」
    「好啊,就讓我來給她們解釋吧。只要把實情給她們說清楚就是。」
    片桐且元也有同感,點點頭。
    「先生別說話!」有樂阻住醫士。
    且元本想先把秀賴並未患天花一事,隱瞞一段時日,既然有樂願意解釋,可算幫了大忙。
    凌亂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拉門打開的一瞬間,有樂伏身行禮,「夫人,恭喜!奇迹發生了!」
    淀夫人呆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君已醒了?」之前她聽說秀賴隨時都可能斷氣,現在居然看見他好端端坐在那裡,看著眾人,怎不驚訝萬分?
    「之前,先生說少君堅持不了多久,我遂讓少夫人握著少君的手。少夫人為少君祈禱,情願代他生病。」且元道。
    淀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被侍醫攙扶著的千姬。千姬確實面色蒼白,氣喘吁吁。
    「母親大人,您別站著了,請到這邊來坐。」
    淀夫人看了看身邊跪著的女人們,突然號啕大哭。
    有樂靜靜退立一旁,輪番打量著眾人,心中翻騰不已。對他來說,這是一場無比有趣的人生大戲,角色全到齊了,演的則是生死之間的大事,可謂精彩絕倫。
    淀夫人哭完,快步走向秀賴,顫抖著抓住他,「果然是老天有眼啊……」她異常激切,聲音含混不清,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狂亂地用臉去蹭秀賴。也許她在感慨,在寺院神社所作的祈禱終非無用之功。
    饗庭局虔誠地在胸前畫著十宇,正榮尼則雙掌合十,口中不斷稱頌。有樂只心中暗笑。饗庭局也許認為,此乃天主眷顧,正榮尼則必以為,此即觀世音菩薩的慈悲。只有片桐且元手足無措,如個蹩腳的角色。
    秀賴驚訝地看著千姬,千姬被侍醫攙扶著,已然放心了許多。
    淀夫人終於意識到了千姬在身邊。在此之前,她眼中只有秀賴,心中也只有秀賴。
    「阿千,」她的手離開了秀賴,「阿千做了些什麼?方才片桐大人說過,是吧,有樂?」
    有樂想,終於又輪到自己出場了,他忙調整心緒,正色道:「是。像這般奇迹,在下以前從未見過。」
    「阿千做了什麼?」
    「少夫人先是握住少君的手。」
    「然後呢?」
    「少夫人開始念叨:天上的神靈啊,就用我的性命換少君一命吧!」
    「在此之前,少君重病卧床?」
    「是,生命垂危。對吧,且元?」
    「是。」
    「少夫人祈禱的同時,天空飄來奇異的紫色祥雲。對,既非綠色,亦非藍色,而是紫色的如煙一樣的輕雲,從庭院飄了進來,好像被什麼牽引。」
    「紫雲?」
    「然後,那些雲包裹住少君和少夫人。此時,少君口中發出嗚嗚聲響。對吧,且元?」
    且元肩頭微沉,不太自然地點頭。
    片桐且元雖知有樂喜捉弄人,卻未想他竟如此過頭,倘若自己一味沉默,有樂會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來。當然,有樂乃是希望能藉此緩和德川和豐臣的關係,且元才未打斷他,但他胡說什麼紫雲繚繞,實無稽得讓人難以忍受。
    且元的表情也許給有樂增添了更多樂趣。他誇張地睜大眼睛,似空中真有什麼東西飄過來:「真是太神奇了,難以言表!少君每呻吟一聲,臉上就多一分紅潤,少夫人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二人的精氣倏地轉移。這種事,我和市正活了這麼大年紀,都還從未見過啊。」
    且元附和一聲。
    「然後,少夫人定是聽到了仙界傳來的聲音,嗖地站起身,走到院中。」
    「沒有腳步聲?」淀夫人悄悄搜了拽衣服前襟,問道。
    「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都呆住了,許是未聽見。但那邊有挖過土后留下的痕迹。」
    「是什麼?」
    「少夫人在檐下種下了和與少君年齡相合的煎豆。只要豆子不發芽,少君就不會再得天花。然後,少夫人回到少君身旁。不知何時,少君已從床上坐了起來,但少夫人當時就倒了下去。」
    「啊!」
    「這是神佛的旨意!少夫人的誠心感動上蒼,救了少君,但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故方才我和市正在祈禱少夫人平安。我們二人並無信奉,只得趕緊默誦般若心經,情願縮短自己的壽辰以救少夫人。不論如何,只希望少夫人平安……」說到這裡,有樂撓了撓頭,可能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呵呵,再往下說就成自誇了。總之,這時少夫人也醒了過來,然後,您們就趕來了。豐臣氏必定千秋萬載,神佛一直在看不到的地方保佑我們呢。這次,連織田有樂也不得不信了!」說著,有樂又轉頭問且元:「我說得可對,市正?」看著緊張得瑟瑟縮縮的且元,他心中暗暗好笑。
    「哎呀,瞧我,只顧自己高興了。這裡的事就拜託夫人了,在下和市正還得讓眾人知道這個好消息。我立刻就和少夫人、市正回去。少夫人,請吧。」
    有樂催促著還在發獃的千姬和且元,三人一起來到廊外。有樂把千姬交給一直在另室等候的榮局,才擦著汗隨且元出了內庭,到廳里坐下。
    「啊,終於結束了。」且元獃獃坐到有樂面前,有樂使勁扇著扇子,道:「市正啊。」
    「怎的了?」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能信你了。」有樂認真道。
    且元忙道:「我已經竭盡全力了。」
    有樂自顧自道:「你可真行。我那般胡謅,你竟也一本正經,還大點其頭隨聲附和,真是狡詐。你好生厲害!我怎敢再信你?」
    「這……這,大人的意思,在下應揭穿胡言?」
    「不。我是說,你好會騙人。」
    「編造那些的可非在下,而是您,織田大人!」
    「嘿。呵呵,是誰附和我的?市正真是了不起。」有樂接過下人送來的茶水,一臉嚴肅一飲而盡,又道,「這樣我死也放心了。」
    他臉上的表情很是滑稽,繼續道:「只要有如此姦猾的市正在身邊,還怕有人欺騙少君?即便是關東狐、西國狸、四國河童、羽黑天狗來了,也對付不了你。今後就請多關照啦!」
    且元吃驚得合不攏嘴。雖然他知有樂本為善意,但這般沒完沒了地冷嘲熱諷,亦讓他頗為生氣。「這麼說來,且元總讓您有恨鐵不成鋼之感了?」
    「不敢!我打心眼兒里佩服你!嘿,市正的才智將使未來一片光明啊!」
    「未來?」
    「是啊!僅僅是少君病危的謠言就讓城內人心大亂,然後再一一鑒賞世態。片桐市正心術不正啊!有樂也能跟著沾光。哈哈!」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8
第356章 良教良子


    千姬對大坂城內人心浮動有所察覺,乃是從德川家康遷居駿府始。她正值妙齡,已對夫君豐臣秀賴生起異樣的情感。
    不知何故,在千姬周圍,江戶、三河之事比大坂諸事更吸引人。比秀賴年長一歲的松平上總介忠輝迎娶了伊達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小兩口甚是和睦,這段姻緣時常成為話題。從江戶陪嫁過來的侍女們盡情描述新婚夫婦之美,有人說他們如畫中人,有人說他們像兩朵竟相綻放的花。其實誰也沒親眼見過,大家都只是空想,但這一對璧人的確值得羨慕。千姬在聽說此情事之後,腦中亦常出現秀賴的身影。
    千姬過去常能見到六叔忠輝。她暗中將秀賴和忠輝比較,竟覺秀賴比忠輝高貴俊美甚多。不過論威儀,秀賴終遜於忠輝。千姬心中不免生出些不安和不滿。讓千姬尤為不安的,乃是隱居駿府的祖父如何調教五郎太丸等三個小叔父的傳言。
    五郎太丸生於慶長五年,排行第七。長福丸排行第八,今年只六歲。末子鶴千代年僅五歲,當年春天被阿勝夫人收為養子,已為常陸下妻年俸十萬石的領主。
    雖然身為領主,鶴千代仍然和養母阿勝、五郎太丸及長福丸二位兄長一起住於駿府。八歲的五郎太丸繼承了亡兄下野守忠吉在清洲的舊封,就要成為尾張之主。長福丸也將繼承亡於慶長八年的信吉先前的領地,成力常陸水戶年俸二十五萬石的領主。
    千姬對於這些事無甚興緻,但對於三位叔父,卻不能不關心。聽說他們所受的訓練甚是古怪苛刻,故引起眾人的興趣。三人都還不能騎馬去鷹野,家康遂特意挑選了些健壯的侍從,扛著他們去鍛煉。
    鷹野雖乃習武道場,練習完畢之後的野味卻讓人興味盎然。各人帶了自己打到的獵物,在大鍋里煮了吃。但聽說,家康絕不讓三個年幼的兒子分享鍋中美味。
    剛聽說此事時,千姬想,小叔父們正是應被人全心全意寵愛的年紀。祖父莫不是瘋了,不僅把尚不能騎馬的幼子帶到獵場,還不讓他們享受最大的樂趣,實在殘酷!千姬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遂問一個老嬤嬤:「祖父是不是不疼愛兒子?可他對阿千這般好。」
    老嬤嬤彷彿聽到了什麼無稽之談,大搖其頭,然後給千姬詳細解釋其中原委。
    當時,狩獵結束后,各人要對其他人的表現發表評論。煮獵物用的大鍋擺好后,所有人都圍著大鍋坐下,正面擺放著為三位公子準備的折杌。
    火紅的篝火,在烏黑的野炊用大鍋下熊熊燃燒。大鍋里放滿了兔肉、野豬肉和山雞肉,再配上許多蔬菜,咕嘟咕嘟煮著。
    奔波了半日,各人都餓壞了。從鍋里溢出陣陣香氣,讓人不由得深深呼吸,肚子里的饞蟲亦開始咕咕亂叫。三個孩子不由自主探過身子去。
    食物要用野營時用的木碗盛好,分給眾人,先給小孩……千姬認為本應如此,但老嬤嬤說絕對不能。千姬驚問:「在野外做的飯對他們身體不適?」
    「不,那都是美味。」
    「為何不給他們用?」
    「五郎太丸公子已經長大了。最小的鶴千代竟也鬧著要吃。」
    「那就給他,有何不可?」
    「一旁隨侍的安藤大人和成瀨大人便批評鶴千代公子:大將不應有吵鬧著要吃這吃那等不得體的舉止,好吃的要給家臣,大將只吃乾飯團。小姐明白嗎,那是因為大御所的嚴令。」
    「但是,那也太可憐了。」
    「不,那才是因為大御所真心愛護他們。」
    千姬想了好幾日,方明白其中道理,同時,她感到異常惶恐。倘若那是真正的愛,有誰疼愛秀賴呢?
    人的不安,常在無意之中悄悄降臨。儘管秀賴如今亦是一位大名,年俸六十餘萬石,遠遠超過了五郎太丸、長福丸的二十五萬石以及鶴千代的十萬石。所以,若嚴格管教才是關愛,秀賴應比他們三人受到更嚴格的磨鍊才是。然而,誰給過秀賴那樣的教化呢?不只是秀賴,家康對千姬是真正的疼愛嗎?
    「但祖父那般嚴格地調教他們,萬一他們生出不滿,如何是好?」千姬說出自己的疑問時,有人笑了,亦有人喝止了她,解釋道,三人若未教導好,做不了大名,大御所會立即把他們拉下去,若實在無用,還可能被命令切腹。只因是自己的兒子,就讓其擔任大名要職,大御所不會如此,而是把他們錘鍊成能夠勝任要職的有才之人,這才是更深沉的關愛。
    「大御所給各位公子封了地,既考慮了他們的年齡,也飽含了真心的祈禱。既然已給了封地,他們就須成為能管理好封地的有才德之人!」
    老嬤嬤的這番話讓千姬愈發失落。不論談到什麼,她都會立刻想到秀賴。關於秀吉公如何疼愛秀賴的故事,她已從身邊人口中聽過無數遍了。當然,秀賴也時常聽到一些諸如「您須成為天下之主」云云。然而,誰給過秀賴能成為天下之主的真正教化呢?甚至連秀吉公也未做過,他確實為秀賴操盡了心,但僅僅是操心如何讓他順利繼承關白之位,如此而已。即使秀賴能夠健康長大,是否能成為天下之主,誰能逆料?
    「大名轄下有眾多子民。公子們要牢牢記住,把好吃的讓給手下,自己吃乾飯團。大御所是這般說的,也這麼做。」老嬤嬤盡心解說。
    千姬先前亦常去秀賴的房中。飯桌上常常擺滿飯菜,亦常常會剩下大半。但侍女和侍童都堅信,這才是符合「將成天下之主」的貴人身份的餐食。這樣下去,他真能成為天下之主嗎?
    這是情愫初生,還是母性,千姬很難分清。但是有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她相信自己和秀賴之間有著不可割捨的緣分,猶如一盞憂鬱的燈,在她小小的心裡熠熠發光。
    三個月後,千姬把三個小叔父狩獵的故事講給秀賴聽。彼時正是寒意漸消、春意漸濃的時節,家康即將開始縱馬放鷹。
    秀賴饒有興趣地聽完,贊道:「大御所真是了不起!」稱讚之後,他卻加了幾句讓千姬感到異常悲傷的評語:「他雖很了不起,但最近有些古怪。世人都說,不應讓林道春走得太近。」
    「那是為何?」
    「之前大御所和三浦按針來往密切,幾乎變成了商家,現在他若與林道春往來過密,則可能變成一個學者。大御所興趣太多,姑且不論,倒是變得特別妄自尊大了。」
    「但那個林道春已從駿府到了江戶,成為父親的老師了。」
    「哈哈,能把禍害趕走也不錯。不過,可能是林道春的能耐讓那幾個小孩受罪了。」說罷,秀賴想起了什麼,撲哧笑了。
    「怎的了?」
    「無他,以前七手組說大御所貪心,我還罵過他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祖父貪心?」
    「是,去年三四月間,大御所把在伏見城時所存金銀都運到駿府了?」
    「是。也把三萬錠黃金和一萬三千貫白銀送給了父親。」
    「所以,那些人說他貪心,我才罵了他們。他們認為,大御所不願把那些金銀都留在伏見,才那麼說。」
    「這……」
    「我自己也還有些金銀。但是,有人特意數過從伏見城出去的運貨馬匹,然後來告訴了我,說三月二十三日是一百五十匹,閏四月十九日是八十匹,總共是二百三十匹,準確無誤。」
    千姬漸漸感到不快,因為她的情感和秀賴的想法並不一致,「少君真的認為那事古怪?」
    「難道不是?七手組那樣說,也不無道理。大御所對我還說過,要重視金銀,不可隨便浪費,修繕寺廟神社要量力而為。不僅是錢上,他對我也事無巨細地操心,完全不管世人的傳言,也許真是夠貪心的,哈哈!」
    千姬極為不快。若是以前,她但凡心有不快,只要起身走開就是。但最近,她的想法變了,不會拂袖離去,卻對秀賴憂心不已。秀賴胡亂撥弄著螺鈿火盆里的炭,沒心沒肺地笑著,似遊離於世外的滑稽戲伶,讓千姬感到無比心酸。
    「少君心裡,真認為祖父貪心?」
    「不,不僅如此。但他是個任性自私的人,大概英傑本來都自私。」
    「自私?」
    「先前大御所曾經對我說,不可把金銀藏起來,當拿出一些在世間流通。」
    「我從織田有樂大人處也聽到一些。」
    「現在他又變得這般貪心,說花錢要適可而止。我也不知該聽哪句了。」
    「少君!」千姬不由得提高聲音,「對於此事,織田有樂大人很是佩服。」
    「哦,那個怪老頭也稱讚大御所?」
    「是。祖父以前那樣說,正是小判金幣和銅錢緊缺的時期,於是他命令后藤光次等人多多鑄造小額錢幣,在世間流通。不那樣,百姓就活不下去。但是,現在錢有富餘了。錢多了出來,貨物價格就會升高。故應把小判金、銀子和銅錢都埋到土裡。有樂道,不愧是大御所,對這些甚是明白……」
    「哈哈!」秀賴抬手打斷了千姬,「夫人不必動怒。我說大御所有些自私,但並未說那不好。夫人你也知,今年正月,我還特意遣人到駿府拜年呢。他是你祖父,我也當尊重。」
    千姬無話可說。他這嚴謹的誠意,可是誰也未教過。想到這裡,她心中一陣難過,眼睛便濕潤了。
    「怎的了?」
    「沒什麼。」
    「是生氣了?」
    「不,是……是高興呢,不……是擔心。」
    「擔心?告訴我。我可是你的夥伴啊!」
    「不是夥伴……是夫君。」
    「哦?」秀賴好似吃了一驚,默默打量著千姬。
    從千姬口中聽到「夫君」二字,秀賴幾從未想過。然而此時,他吃驚地重新打量千姬時,卻發現眼前的女子雖還未完全長成,卻也不是個小姑娘了,她嬌小的身體嫵媚動人。
    「我是你的夫君?」
    「少君認為還不是?」
    「不不,當然是!是夫君……但亦是夥伴,沒錯吧?」
    「嗯。」千姬鬆了口氣,臉上笑意盈盈,非嬌媚,亦非羞愜。她面頰和眼泛出粉色,顯出異常潔凈的嫵媚。
    「是,我是你夫君!」
    「您還說這樣的話……」
    「但是我還沒對夫人做過夫君該做的事啊!難道夫人也想像你祖父在駿府對五郎太丸和鶴千代那樣,給我築起殘酷的圍欄?」
    聽了這話,千姬心中一沉。人心之隙,如隔大川。不過在這個場合,她還不能用適當的言辭表明自己的意思,只幽幽道:「少君……」
    「怎的了?臉色這般凝重。」
    「祖父常常對駿府的小叔父們說……」
    「又是你祖父!」
    「百姓乃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做了領主后,切莫變得驕傲自大。」
    「這些話誰都會說。市正也常常這般說!」
    「倘若被百姓們怨恨,就當一死以謝天下,故祖父還教給了他們切腹之法。」
    「呵,真夠嚴厲!」
    「我把這些事情和有樂說,有樂說那是『家康公之治』。祖父的為政之道,關愛百姓甚於關愛大名和武士。在他新頒布的法度中還規定,若領主欺壓百姓,百姓可以直接控訴。」
    「夫人只對特別古怪的事情有興趣啊。我可不知那些勞什子。」
    「不知可不行!」千姬如成人般嚴肅道,「若少君對轄內的百姓徵收苛稅,被百姓告了官,百姓雖會受罰,但領主的領地亦會被收回。有樂大人說……」
    秀賴突然摟住千姬的脖子,和千姬臉貼臉,另一隻手則捂住她的嘴,道:「莫再說了。那些事和豐臣氏無關。我日後要做關白。」
    聽秀賴這麼一說,千姬深以為然,即使她對秀賴仍不滿意,卻也不認為豐臣氏只是尋常大名。雖然她不明原因,但從出生始,她就覺得,這座城和城主好似擁有某種特殊的權力。也正因如此,她才嫁到這裡。
    「阿千,你總是為我操心,我當好生慰勞你。」
    「阿千慚愧。」千姬天真地依偎著秀賴,秀賴輕柔地把手措在千姬肩頭。雖還未對她生出男女之情,但秀賴感覺,千姬真如妹妹一樣可疼。
    「你有未從別人嘴裡聽過『人質』二字?」
    「人質?」
    「是。即使聽到,也不用放在心上。你和秀賴乃是表兄妹,下邊人喜歡在背後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可能因為長期沒有戰事,大家都有些閑悶。」
    「哦。」
    「七手組聚在一起,就說些打仗的事。先前不論早晚都是打仗,但從慶長五年到現在,快十年了,也未有戰事。這簡直讓他們發狂。」
    「所以,他們才會說到人質?」
    「是啊。大家都喜歡活在過去,說些過去的事。」
    「哦?」
    「說什麼戰事還沒結束。否則,他們就失去活著的意義了。這世上若真的沒了戰事,武士就無甚用了。」
    「呵。」
    「所以,大家都說,早晚要打仗,他們就靠這些話來安慰自己;也說,少夫人的祖父不知何時就會打到大坂來。」
    「祖父?」
    「是。因此才把少夫人留在大坂做人質。大御所表面上是遵太閣遺言,其實是特意把少夫人送過來,好讓我們安心,然後出其不意襲擊。怎樣,有趣嗎?」
    千姬還從未聽過這樣的事情。
    其實,這種說法不只在七手組間流傳,甚至連內庭的侍女也常常這般議論,只是確實從未傳到過千姬耳內。此話不無道理。過去一百四十年間,天下幾無不打仗的日子。但近十年來,戰事基本消失了,太平的日子似還將繼續。這樣的話,還能以什麼理由佩帶長劍、打磨刀槍?武士們將陷入無限寂寞之中。
    千姬和秀賴都在「太平」中出生、成長。但對那些視戰事為性命的人來說,十年歲月全無戰事,實大大出乎他們意料。最初的兩三年,眾人面對渴求已久的太平的到來,無不歡欣鼓舞。然而過了八年九年,欣喜逐漸變淡,人們開始有意無意地希望發生些事情,在不讓自身痛苦的情形下,尋些故事。然而世態越來越穩定,「太平」逐漸根深蒂固。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常常會做些怪夢。大坂城七手組亦常紙上談兵,其實正是出於「長久太平」的安心感。
    「那麼,祖父何時會打過來?」千姬笑了一笑,問道。
    「不,我們不能挨打。所以要多招募些響噹噹的英雄豪傑,此外,還得好生利用你這個人質!」
    「這……」
    「大御所很是疼愛你。若他打過來,少夫人必痛苦萬分,只要能讓他這麼想,我就放心了。」
    「唉!」
    「你別嘆。這只是一些人的意見,還有其他的說法呢。」
    「什麼說法?」
    「那就更殘忍了。大御所把千姬扔在這裡為質,故有人說,絕不能手軟。」
    「那會怎樣?」
    「那就有趣了。大御所和將軍總會有上京的時候,在那之前,我們裝作和他們修好,只要他們進入伏見城或二條城,我就派兵把他們包圍起來。」說到這裡,秀賴把千姬放在自己膝頭的手握住,笑了起來,「所以啊,你祖父對五郎太丸他們嚴格教導的事,還是不要說的好。不然,人家會說,大御所就是那種無情之人。只會讓人閑話。」
    「這……」
    「還有,傳言說,大御所對自己的孩子都那般無情,所以受了責罰,孩子都早死了。」
    「都早死?」
    「是啊。你長伯父信康被信長公命令切腹,你二伯父秀康今年閏四月初八也沒了,你五叔信吉於慶長八年僅二十一歲時死了,四叔忠吉也於今年三月初五方二十八歲時沒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你父親將軍大人和你六叔忠輝了。」說著,秀賴又笑道,「哦,還有還有,五郎太丸、長福丸、鶴千代,他們都是好兒子啊!」
    千姬逐漸被秀賴的話吸引。身邊的侍女和秀賴所言的完全不同,若秀賴只是毫不在意地將駿府小叔父之事付諸一笑,定會激起她的好勝心。然而,秀賴似有自己的打算,那打算非出於對駿府的僧惡或反感,而是出於好意。
    「你祖父的嚴格訓練,使我對如何做一個大名管理家臣和領民,有所領悟。但那些渾蛋們製造謠言,說家康公深謀遠慮,要把五郎太丸、長福丸和鶴千代培養成大將,要讓他們攻打大坂城。」
    「哼,幾個年幼的叔父能夠指揮大軍時,祖父多大年紀了?」
    「等等,今年……六十六歲了。」
    「所以,到了那時,應該是八九十歲了。」
    「是啊!」秀賴好似深有感觸地拍了拍膝蓋,道,「跟著神功皇后、經過三韓征伐的武內宿禰,聽說活了三百歲呢,你祖父比他年輕多了。」
    「但是,說祖父貪心,這話是不是不合情理?」
    「情理?哈哈,若說話都合情理,那多無趣!愈不合情理,才愈是有趣呢。」
    說話之間,千姬不知不覺接受了秀賴的說法。
    這時,榮局靜悄悄端了茶點進來,似不想打擾二人。她本打算把茶點放下就退出去,沒想到心情大好的千姬歡快地對她道:「阿榮,你過來。」
    「是。」
    「少君說了讓我高興的事。你給我做證人。」
    「證人,你們有什麼約定?」
    「少君剛才說,他要文武兼修,勝過天下之人呢。」
    「那可是好事!奴婢不會忘記。」
    「你是我的心腹,還替我給少君生了孩子呢。」
    儘管千姬說這話時不帶任何怨恨,榮局還是慌忙伏身跪倒。秀賴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千姬又興沖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阿榮,你覺得無趣嗎?」
    「無趣?」榮局不由反問。
    「是,眾人都覺得無趣不是好事,要儘可能讓自己有趣些。」
    在榮局聽來,這天真的話里包含了對她的諷刺。她生了秀賴的女兒,這女兒現在已在學走路了。因是女兒,又因出生太早,給她起名的事,大家便也沒放在心上,內庭的人管她叫「阿鯛」。除了榮局,另有兩個乳母伺候阿鯛。
    侍女們在背後議論紛紛。有人說:「阿鯛,乃是天下太平的意思。」也有人說並非如此,因為她畢竟是豐臣太閣的孫女,遂用「腐爛的鯛魚依然美味」這個意思取名。
    無論如何,這個女孩兒的出生,對千姬實在意外。即使時至今日,秀賴早已沒了感覺,然而每當想到此事,榮局就如坐針氈。千姬最近日漸成熟了,剛才又突然說出「無趣非好事」來,榮局不禁渾身不自在。她猶猶豫豫,眼角餘光則瞄向秀賴,回道:「阿榮並未感到……特別無趣。」
    「哦,那太好了!」千姬歡快地點頭,「你若不覺特別無趣,我就要把阿鯛放到我們身邊了。」
    「啊?少夫人說什麼?」
    「你替我生了阿鯛,今日開始,我要把她放在身邊自己撫養。」
    榮局還沒明白過來,「這,少夫人,要把阿鯛放到身邊?」說著,她臉紅了。
    千姬肯定是想從此陪著秀賴。把阿鯛放到身邊,不過是個借口,是為了把自己轟走……榮局正胡思亂想,千姬又道:「我們有時也感到很無趣呢。」然後又果斷地點點頭,道:「這樣不好!我要自己撫養阿鯛,我也是她的母親!」
    「這……」
    「少君不反對吧?」
    「哦,不反對。但是,你能行嗎?」秀賴一臉淡然。
    「養孩子是妻子的責任,也是母親的責任。少君立志習文練武,阿千當然不會加以阻攔。」
    榮局鬆了口氣,眼前有些模糊。
    千姬沒有惡意,也無不周全,然而榮局心中隱約感到不安。她已打算好了,一旦千姬成人,她自會照千姬的意思去做。
    茶屋清次現多在長崎,負責貿易事宜,業已成為家康的心腹。有時從堺港來大坂城做生意的人說,他在長崎的勢力,比家康側室阿奈津之兄長崎奉行長谷川藤廣還要大。
    長崎模仿堺港,官職名都帶些洋味兒,負責小判和判金鑄造、管理的后藤庄三郎叫「財務官」,茶屋清次叫「商務官」。眾男子致力於大事,經常徹夜不眠,捨棄了家庭。
    當然,新貴並非只有他們。除了從事生絲生意的淀屋介庵、龜屋榮任、角倉與市等人,還有被委任為大津代官的末吉勘兵衛。他們夜以繼日地辛勞,希望能讓京都、大坂與堺港同海外打成一片。
    與他們形成鮮明對照的,乃是那些整日無所事事、對局勢毫不關心的大名,以及那些靠祿米為生的高傲武士。他們之中自然也有那麼一小撮人,佔據高位,不太嫻熟地撥拉著算盤,但他們的算盤只能算出不足之處,卻不會增加收入。仔細想想,大坂城的地位多麼尷尬。
    對榮局來說,這平靜蘊藏著巨大的不安,卻也不無解救之法。就要起風了,連千姬似也要有所行動。若如此,大坂城也許會有新的面貌。千姬心中似無一絲忌妒或敵意,若真是這樣,榮局也要拋棄長期以來的沉鬱,為了秀賴和千姬……及家康和秀忠心之所念的大坂而操勞。
    「怎的了?你哭了?是不是捨不得阿鯛?」
    「不!不是!」榮局反應甚是激烈,「阿榮很高興!不管是少君的承諾,還是少夫人的苦心……阿榮要努力,讓大坂城吹進新風!」
    聽了榮局鏗鏘有力的回話,秀賴和千姬都甚滿意。但二人對榮局心中的微妙情感卻毫不知曉。
    這時,近侍木村重成進來,「少君,明石掃部大人求見。」秀賴迅速看了榮局一眼,他至今還習慣依賴榮局,榮局放心地朝秀賴輕輕點點頭。
    「好,說不定今日給我帶來什麼有趣的故事呢,正好夫人也在。讓他進來吧。」秀賴漫不經心道。
    「遵命。」重成退下,在座眾人沉默。榮局和秀賴都記得很是清楚,明石掃部現為浪人,然而他亦是頗為虔誠的洋教徒。
    「明石大人到。」重成唱一聲,明石掃部和速水甲斐守坐在門外,伏身施禮。
    「少主,尊顏如昔啊……」
    秀賴輕輕打斷明石:「近前來。不過你的問候還不合時宜。」
    「在下惶恐。」
    「記住,我非少主。少主乃是相對父親而言,秀賴乃是此城城主。」
    「不勝惶恐。請恕罪。」
    「哈哈,我未罵你。對了,你養的孔雀怎樣了?」
    「很好,只是尚未產卵。待產下卵來,在下立刻讓它把雛鳥孵出來,獻給大人。」
    「好啊,我雖見過那鳥兒,夫人還未見過呢。」
    「是。也請夫人過目。」
    「最近聽到什麼風聲了嗎?」
    「這……倒不是沒有,但是對少……大人您……」
    「不能讓我知道?」
    「不,不是……不是不能說,是怕引起大人不快。」
    「無妨,說來聽聽。」
    「是……有傳言說,最近恐有可疑船隻開到日本來。」
    「可疑船隻?」
    「是,大御所身邊的三浦按針到底還是把紅毛國的船招來了。」
    「紅毛國的船?」
    「是,是尼德蘭的船。但按針故國英吉利在海上橫行霸道,多被稱作海盜。」
    榮局吃了一驚,看看掃部,又看看秀賴。
    明石掃部經過思量,才以剛才那段話開頭,榮局似乎有所領悟,秀賴卻只有如此簡單的興趣,「哦,那叫英吉利的紅毛海盜很厲害嗎?」
    「是,很強大,似勝過南蠻。然而,不辭辛苦把這等危險的暴徒招來,實在甚是麻煩。」
    「這麼說來,三浦按針把那些海盜叫來,是打算把南蠻人從日本趕將出去?」
    明石掃部原本肅穆的表情扭曲了,故意環視了一眼在座諸人,「當初按針剛漂到日本時,神父們再三敦促,懇請大御所嚴懲按針,怕早晚會出這種事。」
    「哈哈。沒想到。大御所是因為不怕紅毛,才允許他留下。」
    「儘管如此,理應有所顧忌……」這話說得重了些,掃部連忙緩和了語氣,「人很難忘記故鄉,三浦按針蒙大御所眷顧,受了封地,還生兒育女,但他私底下卻多次給英吉利送密信。」
    「按針自己不能造船出海嗎?」
    「恐是害怕南蠻國的船。他怕獨自出海會翻船,才要把故國的海盜招來。此乃在下淺見。」
    「是把自己人叫來啊。」
    「是。只想回故鄉倒無他,但神父們都說,紅毛海盜生性兇殘,絕不會僅僅把按針帶回去。」
    「他們好戰?」
    「是。海盜的女頭目也喜暴力。」
    「女頭目?」
    「是。說得好聽是女王。那些海盜打著效忠女王的旗號,搶南蠻國貨物,奪其船隻,踐踏國土,作惡無所不盡其極。那些奸詐之徒,定會對大御所百般奉承,在日本掀起滔天風波。神父們都這般說,他們對此很是警惕。」
    秀賴眼睛發亮,笑道:「實在有趣。我們捉幾個紅毛人,然後讓他們在這城裡和南蠻人比試比試,看他們到底誰厲害些,如何?」
    「大人說笑了。他們船上載了很多大炮,其威力能摧毀一國,若讓他們從淀川口侵入進來,少主……不,大人那時可就笑不出來……」
    「你是在嚇唬我嗎,掃部?」秀賴朗聲笑著,打斷了明石掃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49
第357章 紅毛“海盜”


    慶長十四年。江戶大和橋附近按針町。所謂按針町,毫無疑問,便是將此處宅地賞賜與英吉利人威廉·亞當斯時所取地名。旁邊街道住有原博愛號船長耶揚子,名八重洲町。
    此時,按針正在拆看一封耶揚子派下人送來的書函。日下的按針,除了頭髮和眼睛的顏色,生活與衣著已同尋常日本人無二。甚至可以說,他比普通日本人更像日本人:樸素的黑羅紗外罩、紮起的和服下擺、端正的坐姿,都讓被海風吹紅了頭髮的江戶船主們嘆服。
    按針特意一身古風武士的打扮,一是為了讓德川家康放心,二是為了讓妻子放心。
    家康看出按針心中隱有強烈的思鄉之情,故每次見面都會問他:「怎樣,想家了?」想家本是情理之中,但按針不便直言,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總有一日能回歸故里。」妻兒更是讓他不舍。妻子本是馬進勘解由之女,家康做主許配與他,已生有兩個孩子,長子喬瑟夫,幼女蘇珊娜——和他在故鄉的孩子同名。目下,妻兒都在領地三浦半島。他位於三浦半島逸見十三峰的居處,比按針町的府邸更加清凈寬敞,不像在按針町人多眼雜,不得安寧。
    按針妻子以武士之女的身份,嫁與第一個來到日本的紅毛人為妻。周圍人經常「關心」他們,談論些諸如「不知他們生的兒女會是何樣」之類的話題,猜測他能否與妻子白頭偕老。按針在故鄉還有妻兒,他很快就要回國……此類流言甚囂塵上。
    「他總歸是要造了船,開回去。」
    「那兩個眼睛顏色和咱們不一樣的孩子,不就沒爹了?」
    按針為了不讓流言傳到妻兒耳內,尤其小心,特意照當地風格穿衣,照搬當地人的生活習慣,既是為了讓他們放心,也是為了不觸及自己的心頭之痛。
    按針日前正按家康的命令,在伊豆的伊東造第二艘船。這艘船屬西洋風格,重一百二十噸,有三根船桅,很快就要試航到淺草川了。然而,耶揚子的書函中卻說,他已得到許可,可駕此船回國。按針感到,心中那早已淡卻的思鄉之情,再次綿綿漫捲起來。
    耶揚子竟能提請回國,看來,按針先前的灰心喪氣誠是早了。
    倘若目下航海足夠安全,他們也不必在完全陌生的異國,被思鄉之情啃蝕了。他們於慶長五年春,在極度虛弱的情況下登陸豐后海岸,可見當時航海之艱。海上除了有暴風雨,還有強盜和疾病。另,近來歐羅巴新舊兩大勢力的戰爭也已波及海上,呈擴大趨勢。若非如此,按針恐怕早就拋下妻小,搭船回去了。
    和到日本來的船主或船長結成朋友,很是容易。只要多些許諾,他們就會讓他登船,但之後卻並不安全。沿途各港灣都有新舊兩教國家之爭,只要一聽他是英吉利人,敵人必會圍過來打殺,甚是危險。想避開風險,就要等擁有強大武力的英吉利或尼德蘭船隊到日本來,但那實在有些異想天開。
    按針心中埋藏著希望,已造好一艘船,第二艘也在緊鑼密鼓的打造中。
    當然,這船並不歸按針所有,它的主人為德川家康。家康其實是想讓按針乘船去呂宋或墨國。耶揚子肯定已有所察覺,才向家康提出先離開日本。耶揚子為船長、按針當導航的那艘博愛號,來到日本已九年。耶揚子的計算,許是不論家康這新船駛到哪裡,都可再搭便船回國。尼德蘭在爪哇島有一個據點。若船能開到那裡,耶揚子的計劃就有可能實現;船若到了墨國,即便是離開了日本,卻和故國離得更遠了。
    按針看完耶揚子的信,提筆準備回復。但當他坐在桌旁,用毛筆寫下故國的文字時,心中立時湧起痛徹心肺的傷感。
    先生計劃,仆能明了。但吾國海軍早晚來日,既已至今,何不再稍候時日,等待良機?仆雖認定爪哇無吾國人,然不斷寄書,告知近況,想必有所回應……
    按針剛寫好回函,侍從三十郎稟告有客來訪。
    來者乃是大久保長安。
    事實上,按針這些年來一直在寫些不知該寄給誰的信函。與尼德蘭人密切合作的英吉利人,早晚有一日會把航路擴至東洋。即使來者不是英吉利人,是尼德蘭人也好。畢竟,尼德蘭船隊已繞過非洲,經過天竺,到達了爪哇的矮腳雞村。按針在信函中詳細記載,他們如何從衝上日本豐后海邊之日起,就受到舊教傳教士的迫害,后又如何得家康公幫助,以及其後在日本受到幕府及眾多好心之人厚待云云。當然,這些信函現在依然堆放在案上,因為無論是尼德蘭船還是英吉利船,都還沒來到日本,來的只是葡國、班國船。只是按針並不絕望,他將以比日本人更強的耐性,等待國人的到來。
    按針曾在駿府城內偶然對大久保長安透露過想法。他感覺,長安對海外抱有強烈的興趣。此外,長安在九州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中人脈甚廣,他對按針回國,也許有幫助。
    「我囑咐過,不讓人知我在江戶。」按針嘟噥了一句,收拾了一下書案,將坐褥整理好,等待訪客。
    「哎呀,我本以為三浦先生的住所定擺滿了奇珍異寶,沒想到卻是這般樸素!」
    長安大聲和侍從說著話,走了進來。一見到端坐的按針,他不由低聲感嘆,旋又爽朗地笑了,「若非如此,三浦先生恐怕沒法在日本住這麼長時日啊!先生是想徹底變成日本人了?」
    「大久保大人,好久不見,大人看上去氣色很好啊!」
    「哈哈!多謝你這般生硬的問候。你想變成日本人,是因為寂寞?你的故鄉與人見面怎麼寒暄,是說『你好』?哈哈,恐怕你時不時會夢見尊夫人吧。」
    「這……大久保大人怎連這些都知?」
    「哈哈!我還知道更多呢,包括班國和英吉利不合的原因。」
    「哦?那是為何?」
    「因情事而起紛爭啊。班國皇上愛慕貴國伊麗莎白女王,向她求婚。但性格倔強的年輕女王說自己必須嫁本國人,拒絕了他。怎樣,長安我連這個都了解。」
    長安一到,宅子里立刻熱鬧起來。
    「大久保大人必是從唐·羅德里格處聽來這些的。」按針笑道。
    長安倒也不掩飾,「你知道啊。那咱們換個話題!」
    唐·羅德里格乃班國人,前任呂宋總督。去年,他任期滿時,從呂宋回班國的屬國墨國,途中遇到暴風雨。七月二十五,他的船被暴風卷到了上總夷隅郡岩和田的岸邊,觸了礁,現在,滯留日本,受到保護。觸礁時,溺死三十六人,三百五十多名船員和羅德里格獲救,被送到了浦賀,現在他們正在為了回國修造船隻。住在伊豆金山的長安,怎會錯過這個機會?他必是想直接到他們的造船處,暗中學些新本事。
    長安道:「先生,我今日來,其實是想告訴你兩個重要消息。」
    「好還是壞事?」
    「這就要據你的心情而定了。」
    「那就請趕快告訴我。」說著,按針把侍從端來的茶放到長安面前。
    「哈哈,莫要急。其一,尼德蘭船要到日本來了。」
    「尼德蘭船?」
    「是。有消息說,尼德蘭依然把葡國當作眼中釘,這次是為了追捕從南邊的天川到日本來的商船。所以,若日本准許葡國船入港,它必然在港內和隨後追來的尼德蘭船展開爭鬥。」
    「晤,這消息,大人從何處得來?」
    「有個唐人船的船長去拜見一個九州大名。」長安好像只知道這些,他搖了搖頭,就又轉到下一個話題:「還有一個消息,是關於你造的船及其命運。先生,你造的那船取名字了嗎?」
    「名聖·博納文圖爾號。有大名說,這個名字比日本風味的名字更好。」
    「哈哈,明白。」
    「大人明白什麼?」
    「按針啊,托你的福,日本才有了這麼多能造洋船的工匠啊。」
    「不敢當。」
    「有個日本工匠,去唐·羅德里格的造船處看過,說那樣做不成船。」
    「哦?」
    「他說,那船隻是身子大,細節則做得粗枝大葉,那樣的東西漂在大海上,估計連江戶都到不了。」長安壓低聲音,定睛望著按針。
    唐·羅德里格當初是要到墨國去。船在岩租田觸礁后被拽航到浦賀,本身還沒破損到無法修復的地步。現在雖然是造一條新船,但用的儘是原先殘存下來的船具。羅德里格從呂宋帶來的工匠,技術還不夠熟練,即使半路上能夠處理浸水等意外,但量也造不出堅固到能安然渡過大洋的船。大久保長安便是這個意思。
    「大御所對羅德里格特別照顧,先生也知吧?」
    「大御所一視同仁,對沒有惡意之人都給予保護,和對我們一樣照顧他。」
    長安聽了按針這嚴肅的回答,笑著擺了擺手,「先生真是有禮數,說的都是規規矩矩的情面話。是啊,大御所一視同仁,但其背後卻有其他目的。」
    「……」
    「你不必那般吃驚,我乃是一片真心。我們和呂宋、墨國間的交易用船,比從天川來的船隻要少很多。大御所其實是想縮短和班國皇上的距離,故此次羅德里格遇海難,正是大好時機。」
    「……」
    「明白了?盛情幫助三百五十餘人回國,對方自然心存感激。但倘若大御所大人知他撥款造的船不好用,那會作何感想?是棄之不用,還是用你造的那個,那船叫什麼來著,聖·博納文圖爾號?用它把他們送走……」
    「大久保大人,您認為,大御所會令在下送唐·羅德里格回墨國?」
    「不能嗎?」
    「那麼,他們若不厭恨我……」
    「不不,絕對不會!」長安使勁擺手,「先生確是英吉利人,坐尼德蘭船而來。但此次情況完全不同。你是日本徵夷大將軍的使者,送他們回國,他們安敢怨恨你?更不敢迫害。此舉其實能讓你和班國達成和解。到時,你不論哪條船,都可在天下各地暢遊。」
    「晤,」按針認真地思量,正了正身子,單刀直入,「我若聽大御所命令,送他們去墨國……大久保大人,您有何吩咐?」
    「哈哈,先生真是目光犀利。的確如此,你若去墨國,我的確有事麻煩。」大久保長安向前探了探身子。
    「呵,事情尚未決定?不過,到底何事?」
    「想請你幫我雇三兩個熟悉那邊礦脈的人,這亦是我的職責。」
    「哦。」
    「另,想請你幫忙調查墨國和其他地方關於銀山分成的方式。」
    「那是……」
    「是自古以來對礦山收入進行分配的方式,領主分幾成,親身去探礦採掘者,也就是山師能分幾成。」
    「哦?還有這樣的法令?」
    「是。即使大事開採,卻也不知能否出礦,故此法令乃是領主為避風險而制定。」
    「大久保大人,您讓我調查那邊的此類法令,是想有所為?」
    「哈哈!好生直接。現今天下,能對此話題提出這個問題的,除了按針,再無第二人。那就讓我與你說清楚吧!日本山師的分成若比外國的少,就請大御所有所增加。這似乎頗為貪婪,其實並非如此。我欲帶著日本的採金者,到世間各地的礦山去開採。」
    「唔,原來如此。」
    「當今世上,葡國和班國的勢力依然強大,但也絕不可輕視貴國和尼德蘭。我們也應和大御所一樣一視同仁。但我們要到世間各地的海域去,去找能吐出金銀的礦山,畢竟,在交易中,金銀最是值錢。按針,你說呢?」
    「晤。」按針正了正身子,嘴裡嘟噥了一句,並未立刻回答。長安所言絲毫不差,歐羅巴人冒險在海域闖蕩,其實就是為了金銀。為了這個,不知多少人客死他鄉……
    長安看到按針有所觸動,說出了更是驚人之語:「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能嗅出地下埋著的金銀味道。不論到了哪裡,只要有金銀,我便立刻能聞出來。哈哈,從黃金島來的大長保長安,乃是能點石成金的魔法師啊!這不有趣嗎?」
    三浦按針靜靜注視著長安。他和世上各種各祥的人打過交道,對於哪些東西能夠虜獲人心,他再清楚不過了。除了食慾和色心,最能使人發狂的便是黃金。但令人意外的是,許多日本人對黃金卻甚是淡泊。按針至今仍然留在日本,根本原因便是家康在關原合戰之關鍵時刻,仍爽快地給了他五萬兩黃金。那之後,按針默默觀察家康,發現家康絕非奢糜之人,節儉得甚至有些吝嗇。然而,有大事發生時,他對金錢卻毫不吝嗇。此次造聖·博納文圖爾號,家康幾不限錢財。他對唐·羅德里格也一樣,不吝黃金。這也許便是日本人的性情。
    世人為了尋找傳說中的寶藏,連命且不顧,但按針還沒遇到過如長安這般想去世間各地開採礦山之人。想要挖出藏在地下的金銀,需長期探測,人人都怕白費力氣……
    「怎的,你不信我?大久保長安自被大御所委派此事,已尋出十八處地下黃金,現在依然每天都能挖到金子。僅只如此,卻也算不得什麼。日本國一定要到海外去,在世間各地挖掘金山,擴大在各港口的交易,這才是大御所真正的用意。」
    「大久保大人,」良久,按針咽了口唾沫,道,「您希望在下去調查……不僅如此吧?」
    「哈哈,不錯。但你若無興緻,我與你說今後的事也無用,故我首先要弄清你是否有興緻。」
    「大人到底想讓我做些什麼?」
    「無他。不知你能否如對大御所坦誠地獻計獻策那般,也給我們一些建議。如此而已。」說罷,長安稍稍停了一下,冷靜地觀量按針。
    按針感覺到,長安的奇思妙想並非只是夸夸其談。他剛開始透露的「尼德蘭船要來」之言,如在按針心中刺下了一枚針。以長安現在的地位和勢力,他完全能把那艘尼德蘭船趕走,也可悄悄讓它停泊靠岸。他有足夠的力量,可把按針的命運重新和歐羅巴聯繫起來。
    「大久保大人,我當然相信您,因為您乃是大御所大人難得的忠臣。」
    「那,你會幫我?」
    「這……」按針對於立刻提出交換條件,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有事想麻煩大人。」
    「我明白。既是志同道合,長安定會不遺餘力。你說!」
    「大人剛才說,尼德蘭船最近將追逐葡國船到日本來?」
    「這是從天川來的唐人言。我啊,在平戶、長崎就不用說了,在豐后、博多和堺港等地,亦經常聽到海外消息。」
    「尼德蘭船若到了日本,能否請您安排一下,莫要立刻把它轟走,而是給予保護?」
    「哈哈!」長安大笑起來,「這樣的事,何不懇請大御所大人給天下大名下達命令?但按針偏偏不這般做!」
    按針臉漲得通紅,點了點頭。確如長安所言,聖……博納文圖爾號業已造好。家康始終暗暗盯著按針,看他是否要逃回歐羅巴。按針焦急地等待歐羅巴船的到來,但他不想被家康看透心思。若令家康心生憂慮,也不合禮儀。
    「先生,你可放心。若被追的是葡國船,追它的船自不會去別處,怕會首先到達平戶。我先和他們聯繫上,先生先佯裝等著葡國船,隨後方與尼德蘭船搭線……」
    「這、這對大御所大人……」
    「不不,大御所大人也想和新舊教國家都交好。尼德蘭船『恰好』在你去平戶的時候來了。好了,大御所只會欣慰,不會動怒。不過,你若就此登上尼德蘭船,撇下日本,那又當別論了。」
    三浦按針雖覺出大久保長安將索取巨大的回報,卻不得不照他所言去做。長安寥寥數語,點燃了按針的思鄉之情,對他是極大的誘惑。
    「那麼,尼德蘭船到了九州時,就請大久保大人暗中叮囑各位大名,莫要無情地趕走它。」
    長安拍了拍胸脯,承諾道:「既是同道,小事一樁。」
    「且容在下一問:當如何助大久保大人一臂之力?」
    大久保長安笑得眯起了眼睛,「按針真是快人快語。你常說的協議,就此成立!」
    「請大人明示。」
    「其實無他。」長安輕描淡寫地說著,從懷裡掏出個小紙卷,「來,請你在這上邊簽個字,再照我們的規矩按個血印。」
    「血印?」
    「這叫聯名狀,我們日本人之間簽訂不可背叛的重要協議,都用這個。」
    「哦。」按針鄭重打開紙卷。開頭以甚是雄渾的字寫道:「吾等在此對天地神明起誓:以松平上總介忠輝為主君,同意實現大久保長安所定的千年大計。立此存志,絕無背棄。」
    後面有松平忠輝的手印,然後是大久保忠鄰、有馬修理大夫晴信、武藏鴻巢城主伊奈忠正、信州深志城主石川康長、信州築摩藩主石川數矩、伊予宇和島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岡城主高橋元種等人的名字。
    「如何?日本國內有大志者,亦大有人在!」長安朗朗道,「日本大名按下血印,同心協力駛向海外。這樣,一定能夠實現先生常說的,打通從北海到英吉利的航路。來,你在這兒按血印吧。」
    「唔。」按針表示同意,「那麼,我簽名后,還要做些什麼?」
    「先簽名吧。這樣,這份聯名狀就有了信用。也就是說,在去過世間各地的三浦按針來看,大久保長安的志向並非不能實現。」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按針提起筆來,慎重寫下自己的名字。
    從按針簽字,到按下血印,整個過程中,長安都緊閉雙唇,連大氣也不敢出。按針將聯名狀放回他面前時,長安大喜,笑著收起。
    「好!好!一些狹隘之人說我乃是妄想,如今卻也不得不認可了!」
    「大人,您誠讓人心悅誠服。」
    「哈哈,只不過是眼光長遠些罷了。好了,先生,既已簽了名,就休要再拘泥於新舊兩教之別,加入他們雙方的爭吵了。」
    「明白。」
    「沒有這種胸襟,就無法在大海中乘風破浪。長安眼中,便無伊麗莎白與菲利浦之分,都是需要互通有無、一視同仁的朋友啊。我希望你亦能以這種心思,給我們各種建議。」
    「大久保大人,方才那份聯名狀,松平上總介大人乃是主君,對吧?」
    「日本想走到海外,在世間各地擁有自己的港口,光靠將軍萬萬不夠。就讓將軍專心內政吧。」
    「哦。」
    「關於交易,以及和交易有關的與國外的交涉,我欲輔佐松平大人,由他總理調度。我想為他找個合適的位子。」
    「好!須得這般做。那我就徹底放心了。」
    「那麼,若大御所有令,讓你公平交易,你會推辭嗎?」
    「三浦按針非無信之人。」
    「哈哈。好!對了,這是我從伊豆山上發現的一塊黃金,權作禮物送給你吧。」那是一隻閃爍著奪目光芒的金雞。
    「這,如此貴重之物……」
    「小小玩物不必掛懷。」長安連忙站起來,「我鼻子這般一嗅,地下就冒出了這隻雞。」
    「但是,這……」
    「哈哈,三浦先生,馬可·波羅說日本遍地黃金,你不信嗎?休要忸怩了。告辭!」言罷,長安起身朝門口而去,留下按針在原地發獃。
    按針茫然看看那隻黃金雞,忙站起身送長安。長安已穿上了草屐,朝來時所乘轎子走了去。
    轎子剛一出三浦府大門,長安立刻吩咐至「淺草施藥院」,然後又氣短似的加了一句:「乞丐葯院,賤民葯院,索德羅開的那個!」
    除了轎夫外,還有兩個侍從,一個拿槍,一個提鞋。這對長安來說乃是罕見的小排場。也正因如此,他才未事先定下出行路線。
    聽到說去淺草施藥院,前邊的轎夫皺起了眉頭。索德羅把淺草施藥院稱為博愛病院,尋常百姓都不喜歡那裡。箇中原因,大久保長安非常清楚。其他葯院剛開業時,因眾人不太知道,往往門庭冷落。但淺草施藥院從剛開張就門庭若市。進出之人並非尋常百姓,而是些髒兮兮的人。他們乃是彈左衛門手下的賤民。事後證明,他們每日領二十文錢,假裝病人聚於葯院門口。一切還真像是索德羅所為,只是,他錯把賤民當成了貧民。
    索德羅以神的名義幫助貧困之人,努力傳揚博愛,也是做給幕府看的。當然,賤民轉天就被奉行所的衙役們打散。他們中間有些人不承認收了錢,一口咬定自己治好了病。仔細一查,不過是在紅腫或潰爛的皮膚上塗溶了硫磺粉的白濁水。結果,附近淺草寺的和尚也用小紙包包些硫磺粉到這邊來賣,稱「觀世音菩薩保佑」。
    索德羅解錯了「賤民」含義。幕府絕不願看到賤民集結。百姓看到他們也會吃驚,並不會與他們湊到一起。不過,現在病院並非門可羅雀。賤民對於拿錢治病自未忘記,一旦有人生病,就會立刻前去,而真正的窮人亦遮遮掩掩溜進施藥院大門。
    雖然幕府並未如索德羅期待那般稱揚他,但施藥院的存在並非毫無意義。索德羅最近改了策略,他開始和傳教士們一起治療重病者。他們但凡得到些線索,就到一些大名、旗本甚至巨賈豪商家中,請求施以救治。即使被人轟走,他們亦會非常恭謹地告辭。有了這些故事,病人遂逐漸增加。長安坐在轎中,想著這些,不由微微笑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08:50
第358章 南蠻野心


    轎子到達淺草施藥院,時已過正午。院內不見病人,柳樹靜靜地隨風搖擺。葯院外觀並不特別,一進門有和式門廊,檐下如懸挂家徽一般掛著一個十字架。
    長安還未出轎,持槍侍從就跑到門廊,大聲通報:「大久保長安大人來見院長。」
    一個著白色衣裳的矮個子男人應聲出來,當然是個日本人。「大久保先生哪裡不適?」
    長安此時已穿上草屐,來到門廊下。
    「你不知大久保大人?」持槍人急躁道,「院長先生知道。你只管通報,來的乃是大久保長安大人。」
    那個男人嘴裡嘟噥著,轉身進了屋內。
    「怎生還不出來!」長安對持槍侍從道,「索德羅這傢伙恐又上街去搞什麼了。」
    持槍侍從低頭道:「大人,您今日到的地方都有些古怪啊。」
    「是啊!我現在就像個焊鍋匠,正嘗試著讓裂成兩半的歐羅巴合二為一呢。」
    「裂成兩半的鍋?」
    「不,不是鍋,是歐羅巴。就像日蓮宗和凈土宗。」
    「呃。」佐渡出身的侍從搖了搖頭,默不作聲。他似懶得費神去琢磨這些無法明白的事。
    「可是按針也好,索德羅也好,都非惡人,他們本性善良。對對,因為都是天父的兒子啊!」
    持槍的侍從不言,他盯著空蕩蕩的門廊,等待返回的腳步聲。
    「這些善良的人,都以為唯自己才持有正道,故而時有紛爭。不過只要給他們講道理他們自會明白過來。」
    「大人,好像有人來了。」
    「哦,可能是個日本醫士。」
    「不是一個人。啊,有一個留著河童頭的人,帶著幾個和尚和女人出來了。」
    「好。那個河童頭的就是索德羅。」
    持槍侍從走到長安身後立住,長安呵呵笑了。索德羅一臉嚴肅,鄭重其事走了出來。他的日本話好像念經,乾巴巴的:「大久保長安大人,有失遠迎。」
    「請進。穿鞋進來無妨。」言罷,索德羅裝模作樣,迅速轉過身,昂首朝里走去。眾人恭敬施禮后,長安依言跟進去。
    三浦按針好像本乃庶民之子,可索德羅卻不如此,他誇耀父親乃是頗有名望的市政議員。正因如此,二人在日本的生活方式亦完全不同。按針如儉樸的日本人,索德羅看來卻威風凜凜。
    索德羅大概不會如按針那般住在書院,享受喝茶的樂趣。長安正這麼想著,他們已到了禮拜堂隔壁的索德羅卧房。房內乃是南蠻風格,擺著一張紫檀交椅。牆上掛著西洋畫,一張薄紗的睡床旁掛大大的地圖。書桌上的琉璃花瓶,微微散發著醺光。
    索德羅到了案前,道:「這是本院醫士布魯基利昂,旁邊這位是摩尼尤斯神父,那邊是巴納比神父、醫士約翰尼斯,旁邊是護士長瑪麗亞。」
    被介紹到時,那些人就裝模作樣低頭施禮,長安故意隨便點點頭,也不還禮。他旁若無人盯著那護士長看,比較她與索德羅獻給伊達政宗的女人,誰更好看些。長安想,還是這個好看。這絕非毫無目的的消遣,長安不信什麼聖職,他只想看看,索德羅是把漂亮女人獻給政宗呢,還是留在自己身邊?
    政宗和索德羅的交往實在有趣。政宗愛裝模作樣,天下無雙;索德羅則更勝一籌。有時看看他們二人,令人忍俊不禁。政宗很想見索德羅,他盼望的當然是交易之利,也想知些海外的情況。因此,他讓被送去的女子裝病,半夜裡把索德羅和布魯基利昂叫到自家,大費周章地演了一場戲。後來,病人聲稱已經痊癒,政宗就送了金銀、衣物和絲綢給索德羅。可索德羅未接受,「我只是做了分內之事。」他反而回贈政宗五十個麵包、三十支白蠟燭、三斤丁香和三斤胡椒。
    長安現在正要籠絡這隻狐狸。
    介紹完畢,除了索德羅,那個日本醫士和女看護也留了下來。他們坐在索德羅身側,像是為了襯托他的威嚴的裝飾之物。索德羅日語尚好,無需翻譯。
    「今日來訪,是想請教,你認為大海是屬於誰的?」長安態度傲慢。
    「不敢當,在下十分榮幸。」索德羅馬上回答道,「不用說,大海當屬敝國與葡國所有。貴國尚有多人不知,此乃一百多年前,即明應三年由羅馬教皇亞歷山大六世裁定。」
    「哦,請告訴詳情,也好讓我知其一二。」
    索德羅立刻轉過頭,用棍子指著大地圖道:「地球上有一條南北貫穿大西洋的子午線,距維德角島西三百七十海里,此為劃分兩國勢力的界線。葡國人由這條線往東,繞過好望角,航向天竺的果阿,然後是馬六甲,再從天川來日本的平戶、長崎。相對,班國人由這條界線往西,航向墨國,再經南美的麥哲倫海峽到達太平洋,航向馬里亞那群島、呂宋的馬尼拉,然後來到平戶、長崎,與葡國人相遇。」
    大久保長安微微笑了笑,問:「這般說,海上諸權目下都屬班葡兩國了?」
    「是。鄙人奉羅馬教皇旨意從事聖職,必須尊重這個決定。同時,兩國國王也遵守這個決定。」
    「這麼說,現在把船開進海中的英吉利和尼德蘭,都是無法無天的海盜嘍?」
    「是。大御所也完全遵此慣例。慶長八年,尼德蘭海盜襲擊由天川來的葡國船,把船掠奪一空。其實,那艘被搶劫的船上載有我們傳教士的俸祿。我們把此稟報大御所后,他很快補償了我們三百五十兩銀子,又額外贈送五千兩白銀,幫助傳教士傳教。這便是他認為尼德蘭行事不當的例子。」
    索德羅語氣不夠謙和,可他無比清晰的頭腦以及流利的答辯,和三浦按針古時武士似的木訥迥異。
    長安的鬥志愈加旺盛,待他說完,微微笑了笑道:「這麼說,若大御所想在海上分一杯羹——萬一他有此打算,該如何是好?除了像英吉利女王伊麗莎自那般以海戰取勝之外,便無他途了?總之,現在英吉利船和尼德蘭船,也正堂而皇之入侵貴國海域呢。」
    「這……」索德羅道,「可以請求菲利浦國王加入同盟。若只有國王同意,你們還不放心,鄙人可幫你們到羅馬教皇處斡旋。」
    長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擺擺手。他故意作此輕視之態,因為他知,這樣最能刺傷索德羅裝模作樣的自尊心。
    「大人笑什麼?」
    「哈哈,神父似考慮得不夠周詳啊。大御所思量得比你深入些。若請求加入貴國皇上同盟,就會和墨國、呂宋一般,把國家獻給貴國皇上,對此,大御所大人甚是明白。」
    索德羅立刻變了臉色,「這話讓鄙人很是意外。」
    「哈哈,我再說些意外的事給你聽聽。慶長十年,大御所特意致信呂宋總督,問他最近從班國來船較少是何原因。日本想和貴國做更多生意,大御所才頗為鄭重地問,從貴國領下的墨國,到底運了些什麼東西到呂宋?」
    「總督是如何回答的?」
    「哈哈,料你也想不到。當時總督的回答是,運去的都是士兵。哈哈,因此,屬於弗蘭西斯派的你,一開始就對大御所懷有警惕,提防日本運輸的也都是士兵吧?萬事開頭難。哈哈!」
    索德羅忙令左右退下,「大人難得來一趟,你們去準備些飯菜。」只剩下二人時,他微笑了,「大久保大人!」
    「怎的?」
    「感謝大人以朋友身份,將實情相告。」
    「神父現在言謝,不嫌太早了嗎?」
    「不,鄙人明白大御所的心思。他只希望能做些生意。」
    「哈哈,的確如此。正好,先生想成為日本的大主教。如此一來,你的權力就能超過總督了。大御所和你同樣汲汲以求。」
    索德羅立刻按了按桌上的鈴。進來一個少年。
    「送咖啡來。」索德羅吩咐。之後,他默默注視著長安。長安愈不安分,上身歪斜,還用手挖鼻孔——他想惹惱索德羅。
    「大久保先生!」索德羅道。他本想稱呼長安為「大人」現在改成了先生。長安當然注意到了。「您找我,究竟想幹什麼?」
    「你是那種人家讓幹什麼,就老老實實做什麼的人嗎?」
    「那麼,說出您的條件!」
    「嘿!你是個和葡國耶穌派大不一樣的人,長安也承認這個。總之,這家葯院有可取之處。」
    「是啊!這是我願為之獻出生命的聖職!」
    「好,我也承認。不過,我希望你休再說什麼『世間之海屬於班國葡國』之類無稽之談。」
    「哦?」
    「日本亦在大洋,我也知天正十六年,貴國水軍被英吉利打了個落花流水。」
    「這……」
    「貴國艦隊以一百二十九艘兵船、三千門大炮、兩萬水軍、三萬四千陸軍出擊,與僅有三十艘船的英吉利水軍激戰七日七夜,大敗。隨後,英吉利堂皇進入世間海域。你竟然像給小孩子講故事似的,說世間之海歸貴國和葡國所有。」
    「且等,大久保先生,我還未聽您的條件,且說說看。」
    「好,我告訴你,最近尼德蘭的船就要來日本了,英吉利的船也快來了。」
    「哦……」
    「大御所欲一視同仁。當然,我會儘力不讓英吉利和尼德蘭在日本的港灣內,對貴國船只有所侵犯。其他的,就要看你的能耐了。」
    「我明白。」
    「我也有一個條件。代表貴國和大御所見面的人,當被大御所問到關於礦山的分成方式時……」
    「分成方式?」
    「對!希望你讓他們回答,最少六四分,通常都是七三分。就是說,大御所得三成,開礦者收七成。」
    索德羅似未立刻明白。話題突然由海上霸權轉到了礦山剩益分配,也難怪他無法理解。他看住長安,良久,方突然拍拍膝蓋。
    「可明白了?」長安微笑道。
    「是。」索德羅拍膝點頭道,「您究竟是從何處知道塞巴斯蒂安·比斯卡伊諾將軍要來的?知道此事的,應該只有鄙人啊!」
    「這就應了那句唐人古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是從一個女人口中泄露出來的。」長安不便說出那女人,因為她正是伊達政宗的洋妾。
    「唔,居然有如此不可思議之事。」索德羅沉吟良久。這時,咖啡端來了。「我知道了。」他又恢復先前的自大,一邊熱情地勸長安喝咖啡,一邊道,「您是說,若大御所要從敝國請技師開採礦山,到時敝國提出來的條件,就是采出來的金銀七成歸敝國,三成歸大御所,是吧?」
    長安認真地點點頭,「大御所應會向即將到來的比斯將軍問起此事,到時希望他能明確回答:是七三分成。」
    該說的話都說完,房裡又只有他們二人,長安把腳搭在膝蓋上,姿勢甚是倨慢,「索德羅先生,你有何打算?為何特意把比斯將軍請來?休要再瞞著我了。」
    「這……鄙人並無特別用意,只不過因為敝國的前呂宋總督唐·羅德里格在貴國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照。為表謝意,敝人覺得有必要派一個有身份的人來,就向國王陛下提出了。」
    「哈哈,真是奇怪!貴國陛下那麼信任比斯卡伊諾將軍?」
    這種問法令人不快,索德羅使勁眨著他藍色的眼睛,「這您也知,大久保先生?」
    「我是順風耳,連地獄士卒們的密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那鄙人就不瞞您了!」索德羅打了個響指,「其實,比斯卡伊諾將軍是看了馬可·波羅的見聞錄后,想來尋寶。不用此計,斷無法讓國王陛下的子民多多出來,因為他們懶散成性。鄙人不想輸給英吉利和尼德蘭,遂有此種種努力。」
    索德羅終於對長安說了實話。長安亦達到了拜訪索德羅的目的。那個什麼比斯卡伊諾將軍來東洋之謎,徹底解開。索德羅想成為日本的大主教,為了達到目的,他必須增加家康公看重的交易量,以博得日本人的歡心。
    班國人過去對日本太過傲慢。因此,雖然借著唐·羅德里格手下三百五十多人獲救的機會,但有相當地位的人都不願意來,只有比斯卡伊諾將軍有些興趣。不用說,是那個馬可·波羅連蒙帶猜寫的黃金島云云,激起了他的冒險心。
    當然,比斯卡伊諾將軍並不完全相信書上記載。根據他的想象,之所以會有這麼多黃金,必是地下有巨大的儲量。其實,在他之前,也有抱此種夢想之人,但認為黃金島的地圖已被他秘密掌握。一言以蔽之,比斯卡伊諾乃是來尋黃金的。讓人以為他是來答謝救助唐·羅德里格等人之恩的使節,這主意實在欺人。
    「鄙人明白大久保先生的意思,因此,也有一個請求……」
    索德羅剛要出口,長安馬上強硬地擺擺手道:「索德羅先生,還是莫要說出為好。」
    「咦?我還什麼都未說……」
    「你不說我已明白。你必是希望,比斯將軍來時,能以國賓身份與大御所見面?」
    「如您所說,」索德羅向後靠了靠,「他乃是貴客,對大御所有利無害。」
    「索德羅先生,你想得太簡單了。」
    「此話怎講?」
    「一旦成為大御所的上賓,就會受到鄭重招待,將軍日後就不方便尋寶了。你可明白?」
    「是。」
    「大御所和比斯將軍正式見了面,然後乘小舟環島……開始尋寶,這麼做,不是有傷貴國體面嗎?」
    索德羅靠著椅背,微笑道:「大久保先生,您對山很是在行,對海恐未必深知。」
    「哦?」
    「其實,將軍正是為了尋寶方便,才希望作為上賓。他也許會對大御所說,為了增加兩國交易船隻的數量,請先讓他去近海探查,看看何處可為良港,這是為了兩國共同的利益,因此,務必詳細勘查。否則,如何尋寶?」索德羅言罷,挑戰似的看著長安。
    長安暗中吃驚:索德羅的腦子轉得太快了,即使和自己短兵相接,也絲毫不見劣勢。他道:「乃是為了兩國的共同利益?」
    「正是。日本國有陸地圖,卻無海洋圖。若想統治海洋,必須擁有圖紙。關於這些,還是敝國人懂得多些。這樣的請求,貴國能接受嗎?」
    「我明白!」長安痛快地點頭——短兵相接時,出刀一定要快,「可是,那位將軍打算在日本國待多久?其實,日本並非沒有真正的黃金島,長安可據情告知一兩處地方。」
    長安意想不到的提議,令索德羅迷惑了片刻,他心頭浮上陰影:長安還有何條件?
    「大久保先生,難道您要帶將軍去佐渡島?」
    「哈哈,你覺得讓貴客看到黃金島,有些不便?」
    「不,將軍沉迷於尋寶,帶他去,或許能比您更準確地發現地下的寶藏。」
    「哦……」
    「萬一他說要一直待在日本,鄙人怕有麻煩。」
    「嗯,你想當日本的大主教,因此,將軍待在這裡,會給你帶來麻煩,是吧?」
    「大久保先生,他不能待太久。」
    「嘿,待太久會露出狐狸尾巴。」長安不介意地笑道,「那麼,此事就作罷吧。可是若他到處探測,卻一無所獲,也太可憐了。」
    「鄙人有個計劃,讓他在江戶待一陣子,然後趕快去仙台。」
    「你籠絡了陸奧守?」
    「不,仙台人熱衷學習新東西,一定要讓將軍去。」索德羅說到這裡,不知想到什麼,目光異樣。長安覺得,那種目光很像是在棒打逮到手裡的狐狸……
    「大久保先生!」
    「你的目光真令人不快。何事?」
    「您知世間流傳著一個有趣的說法嗎?」
    「有趣的說法?」
    「說佐渡的金山,最近黃金產量大大減少了。」
    「你聽陸奧守說的?」
    「不,不只是他。可是,佐渡的黃金真的減少了嗎?」
    「你是何意?」
    「世人說大久保大人施了手段……」
    「手段?」
    「是,貴國人管這叫私曲。就是說,私藏挖掘出來的黃金,或者挖掘時避開某處,都叫私曲。請您密切注意身邊人……」
    一瞬間,長安寒毛倒豎。這非尋常人能說得出來的,而是走遍世間的金毛九尾狐的故意恐嚇。這廝真是可惡!
    正在此時,布魯基利昂來稟告,飯菜已經備好。
    索德羅這人,真是可怕,恐是想用這話封住大久保長安的嘴,使他不敢任意妄言。可是,故意避開礦脈的採掘之法,內行人一說便知。家康對此完全是個外行,但若有人把這話傳給他,他必會生起疑心。
    長安這般想時,索德羅已悠然起身,道:「請到廳上用飯。」說罷一本正經,率先走了出去。
    正當他們用飯時,來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羅德里格所造大船被大浪所襲,已徹底損壞。因此,他可能到江戶去見將軍秀忠,繼而轉向駿府懇求,希望能借三浦按針所造的一百二十噸帆船。帶來這個消息的便是索德羅的同道,也是他的心腹——傳教士阿倫索·姆諾茲。
    姆諾茲日常在秀忠身邊輔佐。此際他稟報,說亦是聽老康思克所言。由於太過擔憂,他甚至忘了長安在場,快速稟報著。當然,長安聽不懂他的話,可他知老康思克乃指本多正信,亞當斯為按針。而且,他又聽到了家康和秀忠的名諱,因此不能保持沉默。
    「此乃何等大事,索德羅先生?」長安壓低聲音問道。
    索德羅見事情已然無法隱瞞,遂原原本本道了出來:「羅德里格總督擅長外交事務,在本國非常有名。大御所大人定會被他說動。」言罷,索德羅不由嘆息起來,一臉為難。
    長安甚是清楚索德羅的心思。索德羅明白,大御所並不特別歡迎天主教,他的目的無非想加強與歐羅巴諸國和呂宋之間的交易往來。故,交易對索德羅而言,乃是最重要的誘餌。可是,突然冒出來個前呂宋總督、長於外交的羅德里格,所談均與傳教無關,只交貿易,這麼一來,索德羅的地位自岌岌可危。
    大久保長安也甚擔心,因為家康一旦見了羅德里格,必會問及礦山諸事。
    「風雨比比斯將軍來得還早啊!我告辭了,你們也還有事商議。」長安趁機起身。
    長安離去后,索德羅和姆諾茲密議起來。他們從一開始就對羅德里格造船不放心,可實未料到情況這麼快就惡化了。或許是那些對造船毫無自信的工匠,故意讓船受風浪打擊,也恐是羅德里格知三浦按針已完成了一艘一百二十噸的船,才改變了主意。無論如何,他是想橫渡大洋到墨國去,故很是清楚自己不能乘坐危船。可是,他突然要拜謁將軍秀忠和大御所,這對索德羅自是嚴重一擊。由於羅德里格是去向家康借用按針所造之船,故,不管家康所提條件是否可行,他必會完全接受。
    如此一來,索德羅辛辛苦苦建了施藥院,想藉此討好幕府的計劃,就完全被打亂了。但他斷然不會將歐羅巴諸事坦白告訴幕府要人。
    「不能袖手旁觀。」索德羅道。
    「是。」姆諾茲道。
    索德羅抱臂沉思良久,道:「希望你能早他一步到駿府。我會寫一封書函,你帶著它,先羅德里格一步拜見小康思克。」
    所謂小康思克,指本多上野介正純。
    「你見了康思克,就對他說,為了讓羅德里格遵守約定,請允許我們搭同一艘船去新班國的諾比斯班(墨西哥)。」
    「可是,若我們二人都不在日本……」
    「不能都不在。到時有一人裝病。可以由我來,然後就讓你一人去。」
    姆諾茲睜大眼睛,思索索德羅所言。首先去見幕府重臣本多正純,稟告他,羅德里格只想回國,因此要求同船而去,以讓羅德里格切實遵守約定。如此一來,正純和家康自會爽快放行。然後,其中一人裝病留在江戶,也便有了人質的意味,顯得更真實了。
    「好,我馬上去駿府!」姆諾茲徹底為索德羅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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