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45
第409章 兵禍再起

    世上再無比不知戰事為何物之人,更讓人動怒的了。就在德川家康下定決心再次興兵時,京都又有人前來告急。一為伊達政宗,一為從大坂逃出的信長公之子織田常真。二人齊聲道,始時只是在浪人間燃燒的火焰,現在已經席捲了豐臣舊臣。目下,知戰之苦者正在逐漸減少,清醒的浪人也越來越少,更多的是那些鋌而走險的年輕之人,狂妄地叫囂道:「不成功,便成仁!」
    對此,織田常真評道:「在豐臣氏,我也算個人物,若是為了豐臣氏的存續,看在與已故太閣的交情上,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可若是與那些叫囂與城同歸於盡的浪人同流合污,卻沒這個道理。」
    伊達政宗則說得更加冷酷無情:「大御所與太閣的為人差別已甚是明顯。太閣家臣貧困之極,大坂城絕非窮苦之人可堂皇而居之地。」
    家康對二人大是不快。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無用。織田常真缺乏遠見,鼠目寸光,和大坂城內的浪人無甚兩樣。家康把已成為空宅的大久保長安的宅邸送給常真,讓他臨時居於駿府。看著面露喜色、連聲道謝的常真,家康不禁想起早前的今川氏真。曾讓他吃盡了苦頭的今川義元,以及逼迫信康切腹自盡的信長公,其後人最終卻都不得不尋上門來,求得庇護,真是有趣的因果。
    這因果乃是神佛使然。太閣雖未怎積下善因,卻也不能扔下秀賴不管。連氏真和常真都可施以援手,為何獨獨置太閣之子不管?
    慶長二十年三月十八,在佛心和治世之間痛苦掙扎的家康,向從江戶趕來的土井利勝明確表示,同意再次舉兵,並立時命令在駿河的加護鼻鑄造大炮。十七日,家康就已命本多忠政援衛京都。
    四月初四,家康以參加義直婚禮為名,讓末子賴房留守城池,自己則與賴將同從駿府出發。
    此次兵禍再起,東西之戰終未能避免。
    淀夫人接到老女人一行送回的消息時,家康尚未從駿府出發。函上說,家康要在辦完義直的婚禮之後進京,絕不會令豐臣家臣和領民挨餓云云。
    淀夫人先把信函給千姬看了,又把治長叫來,炫耀似的展示給他,「我沒看錯。大御所根本沒有打仗的心思。」
    治長則沉下臉,搖頭道:「她們又被騙了!」
    「你說什麼?你那裡有另外的消息?」
    「恕我直言,青木一重也緊跟在女人們身後,趕赴名古屋,他也住在那裡。」
    「青木一重?」
    「是。一重的書函就在此處,夫人請先閱……只是,莫透露給他人。」
    淀夫人臉上浮出苦笑,接過書函,「你吩咐一重到名古屋打探消息了?」
    「是。不——一重說,是他自己覺得不放心,想主動到名古屋一趟。大御所參加婚禮是假,出徵才是真。桑名、伊勢的軍隊已經接到密令,悄悄行動起來了。」
    淀夫人臉上的微笑仍未消失,她開始讀一重的書函。讀到大坂城出現內應一節,她的表情頓時變得僵硬。一重說得很是清楚,那內應不是別人,正是織田有樂齋父子和織出常真。一重在趕赴名古屋途中偶遇織田常真,而且,常真還把一些機密獻給了大御所,得賜宅邸,留在了駿府。
    若只有這些,一重倒還不怎驚訝,可到了名古屋一查,才發現義直家老竹腰正信和織田有樂齋之間消息頻頻。恐怕,一旦開戰,織田有樂齋父子也會立刻出城,投往江戶。書函結尾說:在下也想裝著和有樂齋父子一條心,在得到確切的消息之前,和女人們停留在此,請示下。
    讀完信函,淀夫人不斷冷笑,「對於這封書函,你認為怎樣,修理?」
    「我怎樣認為?難道夫人不信?」
    「哼,當然!這是一重在名古屋家老們的操縱下,為了打探你的心思而寫,他才是真正的內應呢。」
    大野治長皺起眉,「這麼說,夫人只相信……織田有樂齋大人?」
    「不只是有樂。」淀夫人應道,「人會變,今日為人,明日可能變成厲鬼,後日則變為毒蛇。你若懷疑有樂,有樂自也會猜忌你,我恨這種相互猜忌。」
    「請恕治長斗膽……」大野治長強硬地反駁道,「這並非喜歡或厭恨就能解決的事。危難已步步緊逼。如今,我正為把女人派往駿府而後悔。」
    「她們乃是我的使者,你欲怎的?」
    「夫人,請耐下性子聽我講。正如這書函上所言,女人為大御所的花言巧語所騙,高高興興幫著操辦婚禮去了。」
    「難道這……有何不好?」
    「並非好不好。名古屋的婚禮只是做給人看,婚禮一結束,大御所就會出征。說得明白些,婚禮原本就是為進攻大坂作準備。夫人未覺出嗎?」
    「為進攻大坂作準備?」
    「是。江戶若要再次興兵,紀州淺野氏乃是關東重要的盟友,因此,他們才把淺野之女扣到名古屋為質,還不由分說給淺野長晟納了小妾。」
    淀夫人一怔,閉了嘴。一度被遺忘的「人質」一詞,再次在她的記憶深處,令人恐懼地張牙舞爪。
    「上次與夫人提起的少夫人尋短見一事,也有多種解釋。總之,那是少夫人夾在關東和大坂之間,忍受不了痛苦的無奈抉擇。夫人以為呢?」
    「這……」
    「關東假裝議和,拆毀城濠,之後反攻大坂,知道這些,少夫人自會痛苦得要自尋死路了。」說到這裡,治長輕輕拍膝,「剛才說到有樂齋。關於此事,夫人看這麼做如何?眼下城內的浪人手中,既無米也無錢財,窮困之極,因此,夫人格外開恩,分給他們少許金銀聊度困厄……」
    「他們有那般潦倒?」
    「是啊。不……還有一個原因,我想看看分給他們金銀之後,結果如何。」治長以平靜但又頗含諷刺的語氣道,「我覺得,把這些金銀納於囊中,第一個從城內溜走的必是織田有樂齋。不知夫人以為如何?」
    淀夫人好大工夫沒明白治長的意思。浪人窮困,才把剩餘的金銀分給他們,這一點她明白,可這樣一來,有樂怎就會出城呢?
    「夫人還不明白?有樂父子已經與關東私通,我早已看出來,才分發軍餉。他必然會將此看作開戰的信號,棄城而去。哼,有樂父子的棄城與大御所的議和,均為陰謀。」
    淀夫人仰面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有樂要放棄大坂?」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已中了大御所的奸計。」
    「既如此,我問你,萬一……兩方打起來,有樂卻還是巋然不動,你將作何解釋?」
    「那時……」治長用白扇指著腹部,微微笑了。多日以來,他夜不能寐,恨不能痛快地以切腹了斷。
    「你以性命為賭?」
    「正是。」
    「哦。咱們就不必再等大御所援手了,把金銀都分了吧。不過,金銀非我所有,而是右府的。我馬上按你的意思告訴右府,也希望你莫忘了自己的話。」
    「我會銘刻在心。」這已非尋常的議事,此情此景下,很容易作出不智的決斷。
    治長退去后,淀夫人立刻去了秀賴處。不過,她把散發金銀的事且放到一邊,先當場質問千姬之事。
    千姬竟異常沉著,讓秀賴都為之一驚。「這個塵世便是男子的世間,女子所能做的,就是為心愛之人去死。這樣思來想去,就行了糊塗事,請見諒。」
    聽到此言,淀夫人淚如雨下,「合情合理。是這個理啊……你也原諒我吧。你才是我真正的女兒啊。」
    二人同為女人,悲慘的宿命感令淀夫人悲痛不已。
    可是,更加不祥的事卻接連發生。分得金銀的浪人立時摩拳擦掌,堅信決戰就要來臨,而織田有樂齋父子正如治長所料,從大坂城消失了。
    四月初八,佛誕日,下午。
    此日,有樂齋父子稱至京都總見寺做法事,出城而去。治長之弟治房知了此事,卻未吱聲,只有幾個老臣帶著疑心送走他們。
    此前已經有了織田常真的出逃,故而難免有人對此心生疑慮。將有樂家已是人去樓空之信通知淀夫人的,乃是阿玉。九日晨,阿玉綉好有樂託付的茶道用小綢巾,送去一看,竟是大門緊閉,裡面一個人影也無,詢問鄰家下人,說府里下人早於七日傍晚全被遣散。
    淀夫人之前還以為,有樂齋怎樣云云不過治長耍的一出鬼把戲。但昕阿玉一說,她臉色都變了,「把修理叫來。修理不會不知此事!」
    未等侍女前去通傳,治長已經臉色蒼白趕了來,額上全是亮因因的汗珠,「啟稟夫人,剛才派到東海的人在田中見了大御所,帶來了大御所的密令。」
    「大御所的密令?誰見了大御所?」
    「是我派去的米村權右衛門。我曾告訴他,若遇見駿府之人,就稱是使者,若是不遇,就打探消息。」
    「權右衛門見了大御所?」
    「是。他說,因被大御所的隨從發現,只好以使者身份在田中拜見。大御所甚是震怒,責問治長都幹了些什麼,並令右府移至郡山,否則只有一戰!」
    「一戰?」
    「夫人,戰事已無可避免。近畿一帶不用說,西國諸大名都已接到出征命令。青木一重和夫人們恐怕已被囚禁於名古屋。據說,五六兩日,伊勢、美濃、尾張、三河諸大名率軍齊齊向鳥羽、伏見集結。米村權右衛門的消息絕不會有誤。」
    此時,淀夫人真正驚惶失措了,顫聲道:「修理,大御所不至於會如此……」
    「我怎麼會聽錯?大御所始終就在戲弄大坂。」
    淀夫人喃喃道:「有樂是早知這些,才棄城而去?」
    「有樂?」治長約略一驚,冷笑一聲道,「他終是投敵了?」
    治長已經無法顧及措辭。他若是個冷靜的指揮者,就不當一味指責片桐且元和織田有樂齋。且元和織田有樂齋絕無二心,他們只是看清了結局,才作出了明智的選擇。治長、且元、右樂,誰才是豐臣氏真正的忠臣呢?治長究竟是全身而退,還是寧為玉碎?浪人之言,聽起來有著衝天豪氣,實際上不過目光短淺的小兒狂言。
    淀夫人的雙頰眼看著變得血紅,分明已對有樂齋的「背叛」怒氣衝天。
    「看來,」治長不依不饒,「有樂齋父子逃到名古屋城之後,必然會把大坂機密泄露給敵人。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
    「且等……修理。」
    「事已至此,夫人還要阻攔?」
    「今天為初九,大御所不久就會在名古屋見她們,還有常高院呢,再等一兩日看看。」
    在這種情況下,淀夫人能冷靜下來,實在罕見。儘管有樂的行為乃是貨真價實的叛逃,但她仍不願相信家康、常高院與阿江與真會為難她。
    但淀夫人的意見立時被治長當成了耳旁風。儘管他在淀夫人面前咬牙點了頭,可退出去之後,他還是馬上召眾將議事。
    夫人和右府都指望不上。從去歲冬役起,治長的想法就像風中的蘆葦一樣。其實,他並無什麼野心,只是搖擺不定,從來沒挺直過腰桿。好勝心生起時,他才會渴望勝利,但這種渴求亦多是瞬間的想法。懦弱之時,他常想一死。
    然而得到米村權右衛門的消息和織田有樂齋出逃的稟報后,治長竟忽地勃然大怒。若是稍冷靜些,在決定開戰後,他就應派人把有樂追回,將其斬首祭旗,這樣,城內的情形自不會泄露出去。但目下,他連這種決斷和腦子都沒有了。
    盛怒之下,治長作出大膽的決定:如淀夫人和秀賴都反對開戰,或猶豫不決,他將把他們監禁於城內!
    治長之所以產生這種癲狂的念頭,當然有莫大的原因。儘管他內心搖擺不定,但從二月下旬起,為了應對再次開戰,他就已准許其弟治房和道犬進行真正的備戰。有樂若逃到駿府,當然會泄露這邊的詳情。到時,家康父子怎能放過他?所以,他這膽大妄為乃是因於恐懼。
    治長從淀夫人面前退下,把諸梅集中到治房的陣營,計有大野治房、大野道犬、木村重成、真田幸村、毛利勝永、后藤基次、長曾我部盛親、明石守重等人。他欲先把織田有樂齋父子出逃和京坂局勢告訴眾人。此時,金銀已以軍餉名義分發到了諸部,因而,被召集起來的諸將都深感戰機已到,甚至遠比治長緊張。
    「今日將通知諸位一件意外之事。」治長一臉凝重地道了開場白。
    治房和道犬異口同聲道:「織田有樂齋父子叛逃。」
    但諸將並未格外吃驚,所有人都知道了此事。
    「敢問兩位大人,叛變……這個判斷是否下得太早了?應說逃去或溜走更為合適。」
    真田幸村平靜地看著木村重成道,「有投身之所者,自可獨善其身,我們卻是想逃也無處可去啊。你說呢,長門守大人?」
    眾人眼裡射出憤怒的光芒,尤其是后藤又兵衛,他被劇烈刺痛了。「真田大人的話可真是奇怪,竟把我們這些對豐臣氏忠心耿耿、赴湯蹈火之人,嘲為走投無路的浪人?」
    幸村微笑著搖了搖頭,「鄙人絕非此意。鄙人是說,當今世上,除了大坂,無論何處都是德川的天下。故,留在大坂之人,都是與德川不共戴天的仁人志士……」
    「好!這麼說,出走的人都是有二心了?」
    「但,我們確實走投無路。要認識到這一點。我們若不這樣想,便無法團結一心,破釜沉舟。鄙人仔細算過了,關原合戰之後,被滅門減封的有九十餘家,之後絕戶的又有三十餘家,合起來接近一千萬石,浪人的數量前後達到了三十萬。」
    治長不知幸村下文如何,睜大驚奇的眼睛,往前膝行了幾步,只聽得幸村朗聲道:「三十萬人當中,一部分歸農,一部分被大名收留,兩者加起來接近半數,故剩下約計十五萬。目前,十五萬人幾已全部集中到了大坂城。他們便是去歲冬戰向德川挑戰的武士,目前已完全無處可去。」
    幸村的眼神和聲音儘管依然平靜如水,話語卻令在場諸人心如刀割。大野兄弟相視點頭,治長道:「不錯,真田大人說得不錯。」
    幸村繼續道:「留在城內的人數,幸村已經重新仔細核實了。」
    「哦?」后藤又兵衛有些驚訝。
    「騎兵有一萬三千,步兵六萬八千,另有小卒五萬二千,女傭一萬,合共……十四萬三千。」
    「哦。」
    「這些人就是自去冬以來與我們同舟共濟之人。要養活他們,即使每人每日一升的伙食和零用,一個人一年的費度也有三石六斗。養十五萬人,一年需要五十二萬石。豐臣氏總俸祿乃六十五萬石,即使按照五公五民計算,只有三十二萬石,因此,還有約二十萬石的缺口。聚集大坂的人,不僅不能出人頭地,恐連命都難保,這便是當前的嚴峻形勢。」
    滿座而面相覷,鴉雀無聲。
    「因此,我們本應在去歲冬役取勝,方可解此危厄。既未獲勝,各位當盡知結局。因此,織田有樂齋甚至也算是豐臣忠臣。」幸村大膽地說完,刷地把目光移到治長身上。
    治長臉色蒼白,「有樂……」
    治長話音未落,幸村介面道:「鄙人非想毀了豐臣氏,只是希望大家能儘早明白,能減輕右府母子的哪怕一絲負擔,亦是忠於豐臣氏。大家都散去,豐臣氏怕還能勉強存活。出於此念,鄙人才主張不應全盤否定有樂。」
    「真田大人!」毛利勝永忍無可忍插嘴道,「大人的意思,是想走的人今後大可毫無顧慮地走,而且,這也絕非不忠,對嗎?」
    「對於那些有門路的人來說,是如此。」幸村侃侃應道,「那些可以在德川幕府的天下過活的人,若不請他們散去,我們怎能合力一致?只有無路可走之人,才會豁出性命決一死戰。鄙人只是這樣想。」
    剛說到這裡,木村重成忽地伏地大哭:「請真田大人見諒,重成誤會您了。重成……一定會請求右府……請求右府與我等同歸於盡。」
    治長渾身一陣哆嗦。他不知秀賴和重成究竟說了些什麼,此席上,為了讓眾人都接受監禁秀賴母子之事,他始終在尋找時機。
    「只有如此,」幸村輕聲道,「右府才不會扔下十五萬走投無路之人不顧。」
    最為激憤的大野道犬得知幸村真意,瘋狂大吼道:「嗬,原有如此必死之心!」
    幸村和道犬對世事的看法,竟有莫大差距。幸村的意思,是只有認清形勢,置之死地而後生,才可能獲勝。年輕的道犬卻只是將其理解為單純的死戰。當然,他年輕氣盛,無可指摘。
    「眾位同意的話,鄙人倒是有個主意可逼迫右府作出決斷。」言罷,道犬聳了聳肩,睨視眾人一圈,「別無他法,唯有即刻組織勇士,突入大和郡山,一把火燒而毀之!右府近日來遲遲不下決斷,原因似就在於郡山城。他還抱著幻想,只要答應移封,搬到郡山,一切便可了結。故,當前最要緊的,便是滅掉右府這種幻想。」
    「好!」治房應道,「正如真田大人所言,即使到了郡山,我們仍無路。」
    治房的話令滿座感慨不已。
    「真是茅塞頓開。」長曾我部盛親感動地附和道。
    「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后藤右兵衛也豪爽地笑道,「哈哈,真田大人可真不厚道,剛才說有樂是忠臣,驚得在下後背都出了一溜冷汗。」
    「是啊,說我們都是走投無路之人,我亦一肚子氣。」
    眾人還是很單純。打動他們的不是利益,是意氣讓他們同仇敵愾。實際上,正如幸村所言,事到如今,他們不離開這裡的緣故,乃是因為他們無處可去,只是他們不願承認此事實。
    「在燒掉郡山之後,首先殺入瀨田一帶,讓關東軍無法進入京都。」
    「對。德川何懼之有?我等要在瀨田、宇治一帶阻止關東軍,攻下二條城和伏見城,抽掉他們的踏板。」
    「總之,要以修理大人為首,把七手組和寄合眾(三千石以上的無職旗本)也招來,立刻合議,先發制人。」
    「好。而且,要請右府儘早巡視戰場。這樣,士氣就大旺了。」
    幸村平靜地坐在那裡,看著臉上尚掛著淚痕的重成。他明白,置之死地的軍兵才真正強大。
    眾人歇息時,木村重成站了起來。他想讓七手組和寄合眾到來之前,把事情報告給秀賴。秀賴還無與城「同歸於盡」的決心。去歲冬役時,他曾比任何人都有血性。可現在,一切都已被淀夫人和常高院等人扼殺了。在締結了和約之後,他從前的鬥志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能夠打動秀賴的,只有木村長門。
    幸村察知這一點,才故意把大坂的窘境完全揭露出來。他早已看透,如此一激,木村重成定按捺不住,搖擺的軍心也會堅定下來。
    本來,既已議和,大坂就當無條件地履行關東的吩咐與安排。若真是「一切都為了豐臣氏」,就不當對幕府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滿。可是,議和卻未經探思熟慮,它不過出於被迫之下的僥倖心理,幻想著拖延時間,靜待家康歸天。總之,這是一次漏洞百出的議和。「惡戰終究會發生。」好戰的惡靈不會相信議和,無時不在如此歡呼,不斷煽動浪人的野心、私慾、恐懼和自尊。幸村既覺可悲,又覺可笑,他知戰事不會如此容易就平息。但此時,他已無暇嘲諷。
    片桐且元離去之後,剩下諸人中唯織田有樂齋稍有見地,可如今連有樂齋都棄城而去了。面對洶湧而來的關東大軍,大坂除了任由對方蹂躪,還能指望選擇了這條險道的大野治長?
    「修理大人。」在治房和道犬前去召集七手組和寄合眾時,幸村覺得自己還有一事要做,便是必須促使治長痛下決心,「不管是治房還是道犬,年輕之人總是充滿了活力,真讓人羨慕啊。」
    「哦……是啊。」
    「木村長門守恐去說服右府了,那麼,夫人又該如何?」
    「這……」治長眼前浮現出淀夫人的影子,「此事交給治長好了。」
    幸村輕輕點點頭,忽又使勁搖頭,「不,不能失去夫人!無論怎樣,都要保全夫人。」
    治長當即駁道:「你怎說出這等話!誰忍置夫人於不顧?」
    幸村再次搖頭苦笑。治長不打自招,其心事已泄露無遺。「誰也未說……鄙人只是說,勝敗乃兵家常事,無論我方到了何等不利的地步,也不許夫人自盡,或是不利於她。」
    「這……這……」
    「此事用不著多說,但,不只夫人,右府也一樣,無論他何其英勇地立於陣頭,也不可令他身有不測。諸位,」幸村環視著在座眾人,「若讓主君與我等同赴黃泉,武道就會有瑕疵。即便不累及主君,我等也會被視為困獸之鬥啊。」
    治長狼狽地躲開幸村的目光。幸村確認過後,不再言語。除去治長,在場每人都是勇震天下的猛將,因此,幸村無須再加任何詮釋。
    「說得好。我們都是憑著一個『義』字來大坂。」
    「我們必珍視豐臣血脈,忘記了此點,還有何義?」
    這些只是空話,可是,若不讓他們慷慨陳詞,一旦陷入混亂,未必不會有人趁機砍下秀賴與淀夫人的首級,投了關東。
    治長也昂首道:「各位的忠誠,治長絕不會忘懷。」
    此時,七手組神色緊張地趕來。當木村長門守重成跟在真野賴包、伊東長次、青木信就、郡良列等人身後進來時,十六疊大小的客室都快擠不下了。
    「我有話要對諸位說。」重成分開人群,徑直坐到上座,「右府對此次織田有樂齋父子出逃一事甚是震怒,說他們必定是受了關東引誘。對此,絕不能坐視不管,應立刻集眾議事。」
    「右府他……」
    重成抬手止住治長,繼續道:「因此,請諸位即刻集到本城大廳去,右府會親臨,請諸位即刻前往。」
    幸村恭敬地伏在了地上,向重成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好戰的惡靈充滿這座天下第一城,張牙舞爪。但是,能夠清楚地看到真相的,又有幾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49
第410章 執著於愚

    德川家康做夢也沒想到,今生還會再走東海道。可是不到兩個月,他就不得不再次打此經過。在進入名古屋之前,他就不大快意。
    四月初十,午。名古屋城頭的黃金虎鯨璀璨奪目,年輕城主的婚典即將舉行,出迎之人個個滿面笑容。若非大坂有事,家康也定會喜笑顏開,與眾人說笑。
    「父親遠途勞頓,孩兒未曾遠迎。」大門處,在竹腰正信的陪同下,義直問候著家康。
    家康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一絲笑容也無,即使見到跟在義直身後出迎的幾個老女人,也只有一句簡單的問候。家康的這種反應早在常高院的預料之中。「畢竟是上了年紀,勞累了。」聽到常高院如此解釋,正榮尼和大藏局相視頷首,唯有二位局略有不安。
    「該不會發生什麼不祥之事?」二位局有些忌憚地對青木一重道。一重沉默,其實,他早就擔心他們能否平安返回大坂。
    是月初五,藤堂的五千兵馬已從上野出發,奉命到宇治川、桂川一帶布防;井伊直孝初六齣彥根,奉命去淀城警備。大垣城的石川忠總也奉命立刻進京,趕赴昌隆寺,與板倉勝重合力維護京都治安。
    軍兵調動,但一重無法與治長取得聯絡。事實上,目下,他只能裝作與老女人們一樣,完全信任家康,留在名古屋城。可是,有樂齋父子究竟怎樣了?他們就算是逃出了大坂城,在途中會不會遭到伏擊?
    「早晚會有命令。在此之前,我們先安心等著吧。」目送著跟在家康身後進入白書院的義直和竹腰正信,常高院和一重催促老女人們進入後面的長屋。
    不到小半個時辰,家康派侍童前來傳喚。
    「果然未忘記我們。快去快去。」老女人們催促著一重,興沖衝來到家康面前。
    家康房中,除了義直和竹腰正信,永井直勝也緊繃著臉守在一旁。
    「哦,你們來了。」家康聲音雖然無力,但還笑著,「事情有些不妙。聽說大坂的有樂父子棄城而走……」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聽起來既像嘆息,又似失望。
    「織田大人……為何要逃走?」最先發話的是常高院。
    家康並沒立即回答。他端起茶碗,靠在肥胖的腹上,睨視片刻,方道,「有樂是你舅父吧?」
    「是。舅父為何要離去?」
    「據說厭恨打仗。估計現正在途中,十二三日就會抵達此處。我必須說說他。」
    「大人!」常高院急道,「真想知得更清楚些。舅父說厭恨打仗……究竟是什麼意思?」
    家康覷一眼一重,道:「聽說,在大坂那邊,大家都想打仗……」
    一重急道:「不,怎會這樣?淀夫人和右府均非……」
    「你且等等。這絕非只是你們的不幸。若要一戰,德川家康亦不得不再次親赴戰場。若是三五天倒罷了,設若時間延長,連我恐也回不了東海道。就算不死於敵手,自當盡了天壽。」家康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想必你們也知,從去歲冬役的時候起,將軍就想用武力踏平大坂,被我百般阻撓。大坂卻不領我情,竟再次召集浪人,掘開被填埋的城濠?況且,右府大人和淀夫人已終再生戰意!有樂心明如鏡,否則,他斷不會棄城而走。」
    「這……」
    「唉,德川家康也無隱瞞你們的必要了。實際上,將軍早就料到會出現這種結果,已經作完戰備。唯德川家康仍未放棄。」
    青木一重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家康公所言究竟意味著什麼,他為何會如此心哀?
    「一重,你最好也仔細聽著。在大軍包圍大坂之前,只需一人足矣!只要一個真正為豐臣氏著想之人,勸得秀賴暫時離開大坂,遷到大和郡山,解開將軍的心結就行了。只要有一人能如此奉勸秀賴即可。」
    「……」
    「他日,德川家康必會令秀賴重返大坂城。可問題是,究竟能否有人真正為豐臣氏著想?大坂的命運完全決定於此。」
    「大人的意思,是讓我等返回大坂,勸說右府接受移封?」常高院似終於明白。
    「常高院,此事若能辦成,獲救的將不只是秀賴和淀夫人。德川家康……以及已故太閣大人,也都獲救了,就不會被後世恥笑了。」家康眼裡湛滿了淚水。
    青木一重凝然望著家康。這和駿府的家康還是同一人嗎?在此之前,一重從未想到家康也會如此老淚長流,這若是家康的真心……僅僅是這麼一想,他的心都要凍住了。若真是這樣,他此前送給治長的消息就完全錯了。討伐大坂的乃是秀忠,家康公卻站在秀賴一邊,實在令人詫異……
    這時,家康又說出一句令眾人大感意外之言:「無論發生何事,德川家康也要救助右府和淀夫人。一定!」
    這一次,老女人們比一重更為驚訝。
    「你們可能不知。但只要想想我畢生的經歷,想想家康一生的坎坷,就會明白。家康始終在征戰!數十次?百次?當然,日後還會征戰。但,我的敵人卻絕非婦孺。襲擊手無寸鐵的女人小兒,這樣的征戰才是我最痛恨的征戰。」
    一重不禁睜大眼睛,伸長脖子,老女人們也屏住了呼吸。
    「那些妄圖以戰事為己牟利之人,便是人間之大惡。德川家康的願望,就是讓他們明白這些,斷絕戰亂的念頭。因此,我總是比其他人能夠忍耐,總是以數倍於他人的忍耐在等待。況且,我這樣做也必合神佛意願。太閣亡去之後,天下交到了我手裡。我雖不得不殺妻滅子,但無論是今川、織田,還是武田……這些曾與我有緣或是戰場上交過手的人,他們的血脈與親戚,我從不曾下手。我活到高壽,帶著感恩的心欲赴極樂時,卻不知做錯了什麼,竟要再次出戰。唉!此竟為何?」家康眼神獃滯,雙頰沾滿淚水,「你們明白嗎?讓我動怒的絕非神佛,亦非他人。我為不得不迎來這晚年疏忽而怒。我不會取人性命!我怎會為難右府和淀夫人?若殺掉他們,我救助今川氏真、寬諒織田常真是為了什麼?我一生的執著又算得了什麼?德川家康……德川家康……絕不願與婦孺為敵!」
    「大人!」忽然,常高院哭著伏在地上,「大人吩咐吧!如果是我能做的……無論何事,請大人儘管吩咐。」
    常高院的話還未完,青木一重就已大哭,其哀之烈,甚至令家康都為之一驚,閉口不語了。
    一重的悲哭持續良久。為何會哭得如此傷悲?一重已想不明白,可愈想不明白,便愈覺莫名哀傷。他從未聞想,家康公這等人物,也有這種愚痴?
    原來,大御所也始終與我們一樣的心思,萬物生靈都逃不脫這惡業之苦啊!這麼想著,一重不禁哀絕。他非絕望,亦非憤怒,而是發自心底地悲哀。哭夠之後,他拜倒在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在下也想跟幾位夫人同返大坂。」
    家康點了點頭,「你是想把我的意思告訴秀賴?」
    「是。在下想,常高院定會勸右府移往大和,在下願在旁勸說。」
    「哦,你真的想幫我?」家康探出身子道,「但,還要再等等。再過一兩日,有樂父子就會趕來。你最好見見他們,聽聽他們都說些什麼。如此,你心中應更有數。」
    「有樂?」
    「是。究竟是何原因使得有樂棄城而走,在我見他之前,你先去見見他,好生問問。你說呢,常高院?」
    「是,這樣最好。那麼我也去準備準備,好在舅父到達之後,能夠即刻動身。」
    老女人們下去之後,家康又叮囑一重:「你記著,你家主君離開大坂之後,我必令人重修大坂,不久就會派人迎接他回去。」
    「是。」
    「七手組中應有些可在右府身邊擔任護衛的年輕之人。一定要他們嚴加護衛,進入郡山城后好生反思。但,你記著,必須在將軍包圍大坂之前行動。剩下的交給我就是了。」
    一重心領神會退出去,家康靠在扶几上,發獃良久,忽道:「我簡直就是一介背叛之人,是吧,直勝?」
    永井直勝不言,只是微微一笑。
    治天下者必先杜絕私情,無論何時都要依法度行事。此前,家康開口閉口均如此告誡將軍秀忠。可如今,他在默許將軍率軍不斷集結於京坂的同時,又在背地裡苦思救助秀賴的良策。在常人,此行必視為背叛,說得嚴重些,「謀叛」也不為過。
    「直勝,休要泄露出去。」說話時,家康儼然一個害怕上天懲罰的老頭。
    第二日傍晚時分,織田有樂齋帶著兒子尚長抵達名古屋,悄然進入竹腰正信宅邸,會見了青木一重。
    有樂究竟會對一重說些什麼?家康隱隱有些擔心,但因第二日的婚禮,卻無暇過問。到十三日接見有樂時,一重和老女人已從名古屋出發離去。
    「在下和青木一重於十一日夜裡見面。」有樂主動道,「儘管一重識文斷字,卻完全看不清時勢,簡直就是個睜眼的瞎子。」
    此時,由於傳令使小栗又一忠政、奧山次右衛門重成、城和泉守信茂等人都在場,有樂看出家康之徵已甚是迫切,遂格外義憤填膺。
    「一重看不清時勢?」
    「是。在下告訴他莫回上方,那樣只會捲入無謂的戰事。他卻頂撞說,既是無謂的戰爭,為何不去阻止?他還以為能阻得了此次戰事。」
    家康輕輕點頭,「這麼說,你是看到戰爭已經無可避免……才出得城來?」
    「正是。」有樂側首笑道,「人只要不著急去死,都可活到天壽。戰死疆場這種死法,已是不明事理。我告訴他,現在乃是太平之世,就應死在被窩裡,唉,他竟一點不通。」
    家康道:「一重的事暫且不提。右府怎樣,他也急著要死?」
    「人在年輕時,總是不懂得珍貴性命啊。」
    「淀夫人又如何?她今年已四十有九,還算年輕。」
    有樂撇起嘴,臉上現出一抹陰影,「她已瘋癲。一個痴戀他人的瘋子是不會幸福的,真是可悲。」
    家康對有樂略有恨意,可心裡仍有幾分好感。信長公喜歡殺伐,有樂生就一副毒舌。二人儘管都敏銳細緻,但信長公令人想起大薙刀,有樂卻讓人想到懷劍。
    「有樂齋,你怎的就拋棄了那可悲女人?就算她已瘋癲,她畢竟是個女人啊。身為舅父,她有此難,你不留反走,究是為何?」
    「大人太會說笑了。」有樂歪頭笑了,「老夫若待在那邊,只有死路一條。織田有樂齋已對生死厭倦了。大人此乃明知故問。哈哈!」
    「有樂齋。」
    「大人請講。」
    「你剛才說,淀夫人乃是個痴戀他人的瘋子?」
    「是,是這般說過。」
    「我想再聽聽。我還不甚明白。」家康認真問道。
    有樂微微搖了搖頭,「大人,您可越來越不厚道了。她對見過的每一個男子迷戀不已,已是個無可救藥的痴情女子。」
    「她如此高傲,竟是痴情女子?」
    「她先痴情於太閣,接下來痴情於大人,現在,竟痴情於一介不可救藥的蠢貨!」
    家康訝然。
    「歧黃可醫身病,佛法可醫心病。她根本就已瘋癲,一心只望迷戀的男子有所回報。一旦不能如願,她即病入膏肓,縱有回春妙手,亦是回天乏術,這亦是女人的宿命。」
    「嗯。」
    「況且,由於她有痴迷男子的怪病,人若有情,她必有意。她若能和那蠢貨斷絕來往,有樂也不會棄她而走。可能的話,有樂定會讓她與那人一刀兩斷,勸她和右府離開大坂。唉,她已大病,有樂也只有主動離去了。儘管是在大人面前,可有樂還是要說,決定女人命運的,仍還是男人啊。」
    家康扭過臉,裝若未聞。有樂的話刺得他心痛。有樂有怨,淀夫人亦有怨,但……她似確然已瘋。
    她若性情和順,家康恐也不會刻意迴避。她乃太閣遺孀,一旦她跟太閣在世時一樣,大耍威風,必會妨礙男人行事——家康不得不這樣想,他對淀夫人的確有些忌憚。這「瘋子」這位太閣遺孀,卻被大野治長戲耍!
    「罪過啊罪過!」家康眼前忽地浮現出築山夫人的面容,他慌忙正了正坐姿,「我知了。右府呢?你覺得右府連出城的決斷都沒有?」
    有樂眼裡顯出一絲悲哀,「這一點大人應已清楚。那個迷戀男人、為情所困、爭風吃醋的寡婦所生的兒子,生長在只知逢迎巴結的女人堆中……」說到這裡,有樂搖頭不已,「遺憾的是,並非有樂棄他而走,乃是他從來都未曾指望過有樂。豐臣氏的命運,從片桐兄弟離去的那一刻起,已鐵定了。」
    家康非常不快,可他仍未抓住斥責有樂的機會。這信長公的兄弟果然有些眼力。若是家康,在片桐兄弟出走之前,自會主動去管教淀夫人和秀賴,家康卻無法強求有樂亦如此。在豐臣氏,有樂既非家老,也非重臣,他無非一介耍弄口舌的食客……
    「這麼說,你認為現在能夠撼動大坂的,既非秀賴,也非淀夫人,而是大野修理?此戰的對象是修理?」
    有樂再次諷刺地撇起嘴唇,冷笑一聲,「那還不至於……戰事的對手是不知深淺的修理,以及走投無路的浪人。正因不知他們會做出何等事來,有樂才逃出城來。」
    「有樂齋!」家康的聲音忽然尖利起來,「連你自己都覺得大坂危在旦夕,無法待下去,但你卻把夫人和右府棄在大坂,你好薄情。你是不是早料到會背上這個污名?」
    「不,」有樂淡淡道,「有樂是為了向大人稟報詳情,向大人稟明浪人心思,希望大人及早制定平息騷亂的大計,故也可說,有樂乃是為了天下蒼生而來。」
    「戰爭已無可避免了?」
    「大人已經為他們開啟了避免戰爭的大門,可修理不但不把浪人送出來,還反咬一口。大人剛才說,此戰對手是修理,真這麼想,後果就嚴重了。大人有所不知,浪人已經變成了一群亡命之狼。」說到這裡,有樂忽地睜大憤怒的眼睛。
    家康一驚,那目光太像昔日的信長公了。
    「若以現在這種心情出戰,大人恐怕不會活著回來。為了讓豐臣氏存續下去,而失去天下太平,罪莫大焉。為了向大人提這逆鱗之見,織田有樂才逞畢生之勇,趕奔至此。」
    家康啞然望著有樂緊皺的眉頭——本想斥責對方,卻挨了人斥責。謀求豐臣氏存續,恐會失去天下太平,非大智之人不敢言此!
    「唔。」冢康呻吟一聲,一種無法言喻的憤怒攫住了他,「有樂齋,你大膽!」
    「哈哈!」有樂大笑,「有樂口不擇言。大人若是震怒,盡可把我們父子的腦袋揪下來。」
    「哼!」
    「有樂也非尋常之人,此次特意從大坂城出來,在大人的眼裡卻只是拋棄了主君的薄情寡義之徒,與其受辱,莫如一死!活著還有何意義?」
    家康臉刷地紅了,「住嘴!誰說要殺你了?只是,此次戰事,家康怎會任你擺布?我是斥責你大話說得太多。」
    「哈哈!大人的斥責,有樂從一開始就料到了。可是,那些走投無路的亡命之狼,絕不會堂堂正正沙場對壘。世上既有『麒麟一老不如駑馬』之說,又有『追二兔者不得一兔』之前例。像大人這等沙場老將,身歷百戰,通曉人情也。然大人若貪這樣的溢美之辭,而被餓狼撕扯,那才是世人之悲。一旦不慎,天下也要出大事。」
    「好一張利嘴!」
    「哈哈。這有如有樂臨終之言,當然會將心中所想一傾而出。有樂亦是人子,也知道疼愛不肖的外甥女,關愛外甥女生下的孩子。可一旦天下大亂,莫說我的兄長信長公,就連太閣一生的功業,也都會化為泡影。權衡事情大小輕重,有取有舍,方棄城來到此地,卻非只為自取其辱。」
    有樂停頓下,家康臉色已由赤紅變成了醬紫。
    「有樂想說的都已說完。至於大人老邁而無決斷云云,實是無禮之極,請大人任意發落吧。」
    家康真想將其拖下去痛打一番,但他還是將怒氣硬壓回肚子里,「有樂……巧舌如簧啊。」
    「哦?」
    「你知就算這般說,家康也不會發怒。你都算計好了。無論是你,還是淀夫人,都是讓人無可奈何的瘋癲之人!」
    有樂沉默,望著家康。他明白,家康亦正強忍著湧上心頭的憤怒。他該說的都已說了,得盡些禮數了。
    「冒犯了。」有樂輕輕垂首,「正如大人所言,有樂仗著大人抬愛,知道大人善於忍讓,遂大放厥詞。有樂早就箅計好了,說到這種地步,您還不至於震怒。」
    「你……你知我是這樣?」
    「正因知,才有話要說。大坂城裡狼群雖狠,卻是烏合之眾。有樂認為,他們大致分成三派,日夜吵鬧不休。」
    「說說看。」
    「真田左衛門佐及木村長門守,為最是難纏的明智一派,后藤又兵衛加入了他們。另一派為修理和七手組老臣。再就是大野修理之弟治房、道犬等,這群不善思量的莽夫,卻最善鼓動走投無路的野狼。他們必定認為,大人慾把右府移封至大和郡山,於是必然先襲擊大和郡山,切斷東軍與紀州的聯絡,然後拉攏各地武士與將軍決戰。」有樂收起他一貫的諷刺,認真道。
    看來,憤怒真是人生大敵啊。家康一面在心中念叨,一面熱切地點頭回應。
    「右府的旗本不會殺出城來。他們若不待在城內,就無法安撫出城作戰之人。因此,若是有人出城作戰,定是真田左衛門佐。但,若京都伏見被占,戰事就要拖下去。」
    看到有樂認真的樣子,家康忽地想笑。這一切都在他的謀划之中。可是,有樂卻為此冒滅門之險趕來,真是難為他了。
    「淀夫人還未完全下決心。但這不過由於修理還未決定。一旦修理決定下來,女人就會完全為男子操縱。右府亦同,遲早會把大人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敵,豁出性命也要一戰。右府若不如此,群狼就會用弓箭和火槍從他背後下毒手……」
    「好了。」家康抬手阻止了他,「先生所言,一一命中要害。好,必須要馬上行動。來人,伺候織田大人歇息。」言罷,他重新擺出一副威嚴之勢,既然戰事已不可避免,就不能把老態顯露於人前……
    有樂齋退出之後,家康靠在扶几上,綳著臉沉思起來。儘管於戰術無大益,但有樂所言的大坂派閥之爭和人心向背,卻讓人深思——原來淀夫人並不能主宰全局!
    淀夫人已是年近五旬的女人,這樣一個女人,在亂世男兒面前無能為力,自無可厚非。若母親如此軟弱,秀賴遲早會如有樂所言,陷進深淵。但解救之途究竟在何處?
    所有惡果,冢康不是沒有想過。為了防止最壞的結果出現,他早就命柳生又右衛門把奧原信十郎豐政安插到了大坂。但經過了去歲冬役的議和,信十郎還會如從前那般,保持著高度警惕和緊張嗎?
    「柳生又右衛門現在何處?」家康問仍留在身旁的傳令使小栗忠政道。
    忠政當即答道:「在將軍身邊,正在為出兵準備。」
    「他既擔負著保護將軍的重任,定無法來了。」
    「若有要事……」
    「又一,現在大坂城內的關鍵人物是修理。」
    「他?」
    「是他。」家康目光銳利,點頭道,「要救淀夫人和右府,最好的辦法便是說服修理。」
    「大人要說服大野修理?」
    「正是。修理優柔寡斷,我要讓他作好準備,一定要把右府和夫人救出來,無論發生何事,也要保全他們母子性命。」
    小栗忠政眨眨眼睛,深感納悶。大野治長既非關東的盟友,也非關東的家臣,他現在乃是敵人的總帥。家康竟要說服這樣一個對手。他自吃驚不小。
    「小人不解,大野修理應該是我們的敵人。」
    「既非敵人也非盟友!」家康高聲道,「我是德川家康。聽著,德川家康下命令,豈能有顧慮?究竟誰去合適呢?」他認真地思量起來,忽然一拍膝蓋,「好,就是阿小——又一,你趕緊去一趟京都,找個人,誰都行,把他弄進城內與阿小取得聯絡。讓阿小告訴修理,這是德川家康的嚴令。」小栗又一當日就從名古屋出發,趕奔京都。
    家康從名古屋出發定於十五日。十三日與淺野幸長之女完婚的義直緊跟在父親身後,率領軍隊出發。
    戰機已經成熟。稍有疏忽,二條城、伏見、淀城等就會落入敵手。
    十四日,家康向土佐的山內忠義和因幡鹿野的龜井茲矩發出了早早出征的命令,自己則按原計於次日從名古屋出發。
    當夜宿於桑名,第二日剛到龜山,所司代板倉勝重就飛馬馳來。
    「修理終於下決心分掉了軍餉。」勝重恨恨道,「若是在締結和議的時候,把那些錢分掉,浪人或許早就離城而丟了,豈有此理。」
    家康轉問:「怎的,事到如今,還無人揣著錢走掉?」
    「無。怕是擔心有人逃散,修理還組建了督戰隊。」
    「督戰隊?」
    「因此,即便是青木一重和老女人返回大坂,估計也進不了城。」
    「哦?」
    「每人都有與關東私通的嫌疑。目下這類傳言滿城皆是:織田常真和有樂齋已私通了關東,去歲戰時所有參與議和之人都有嫌疑,他們都是關東同黨……」
    家康不為所動,「嘿,淀夫人也想決戰了?」
    「是。她似已發瘋,大嚷被大人欺誑,咽不下這口氣云云。」
    家康忽然想起有樂之言,搖頭不已。又一個築山!很難相信世間會有鬼魂,但彷彿被鬼魂附體般肆意妄為之人,卻綿綿不絕。他們欲愛不能,欲恨不行,愛憎糾纏,在癲狂中輪迴……
    「辛苦了。看來戰事不能免。趕緊回去,告訴他們,在我到達之前不可開戰。」
    十七日抵達水口。十八日,家康進入了本以為今生不會再見到的二條城。
    進城之後,家康先是詢問出迎的小栗忠政與阿小是否聯絡上。得知已聯絡,他鬆了一口氣,靜靜等待著將軍秀忠……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50
第411章 庶民阻戰事

    當本阿彌光悅帶著茶屋的兩名夥計來到大坂之時,大坂已陷入了無法收拾的混亂境地。
    百姓已經預感到即將發生戰亂,城下幾乎空了,從天王寺口到八町目口,堅固的柵欄築了好幾重,想要進城,簡直難比登天。
    光悅並未立即放棄,他拜訪了淀屋,又走訪了尼崎屋,努力設法進城,以確認秀賴母子的意願究竟如何。大坂富商只嘆為時已晚,意見一致。「四月初五,右大臣巡視城外。若是在此之前,或許還有議和可能,既已到了這種地步,為了面子,他恐也不會接受議和了。」淀屋的孫子道,他約有兩萬石米和雜谷被征,自己正準備撤往堺港。
    天下皆以為,豐臣氏斷難有勝機。由於那些走投無路的浪人的叫囂,大坂必會變為焦土,世人早就看透了。
    「實際上,我們正在暗中商量著戰後事宜呢。」淀屋的主人說。如此一來,那些大坂宿老也無法再以「太閣大人商家」的身份行事了。城主當然會改換,大家經常聚到一起商量,戰後究竟應讓大坂復興為何樣。那些曾與秀吉公有過深厚淵源的人,此時就先請避讓,把因經營朱印船而與家康公和所司代板倉勝重交情篤厚的尼崎屋又右衛門立為會長,再把為關東做事的瓦屋的寺島藤右衛門、大工頭山村興助等推舉為總管,欲將大坂復興為從近畿到西國首屈一指的繁華之都。
    「順便想請老先生也助一臂之力。」他們說。
    光悅無奈。無論遇到什麼不測風雲,他們還是想頑強求存,這就是商家的執著。雖然不能說他們的看法不對,但未免太精於算計了。
    「時世就是如此。」他們說,「太閣大人平定天下,滿足了商家之願。現今竟有人喜歡戰亂,戰亂乃是商家大敵啊。」
    此言不虛,但除卻戰事生意,世間總還有人情……於是,光悅告訴他們,現在還有可以拯救豐臣氏的辦法。「大御所和將軍已經西上。他們一旦在京都匯合,豐臣必亡。可在此之前,你們難道就不想出最後一份力?」
    聽他這麼說,眾人不屑地搖了搖頭,一笑置之。他們已然完全放棄,正埋首於下一個構想……
    「老先生,您不知右大臣巡視城外時的樣子?」淀屋和尼崎屋齊聲道。
    四月初五到城外巡視時,秀賴的眼神已不同尋常。其前衛由后藤右兵衛和木村重成所領,津川親持馬印,後面則跟著郡良列和毛利勝永。毛利勝永手捧秀賴的頭盔,似在監視主人。左右乃是衣著華麗的明石守重、長因興秋、毛利元隆、木村重宗、藤掛定方、三浦義世、生駒正純、真田大助、黑川貞胤、伊木遠雄諸將,後面則跟著長曾我部盛親和真田幸村,殿後的則為大野治長屬下。七手組留下來固守四方城門,大野治長則留在本城。可以說,乃是傾巢而出,向百姓大展威嚴。華麗氣派的軍列出了正門,穿過阿倍野,來到住吉,回去時登上了家康公曾經紮下大營的茶磨山,馬印在春日的和風中迎風招展;然後,又從天王寺到達平野,通過秀忠公曾扎陣的岡山,黃昏時分才回城。
    「看來,終是下決斷了。這讓我想起了太閣大人在世諸事。」
    可是,聽說全軍回城當夜就大擺豪宴。從第二日黎明時分起,大街上就擠滿了逃難的百姓。他們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避免馬蹄的蹂躪,無法躲過戰火了。
    「看樣子,他們要血戰到底了。」
    「哎呀,這到底是在做甚?」
    「連關原合戰時都未變成戰場的大坂城,終要被浪人毀掉了。」
    大坂諸人表面的威風無法贏得庶民的擁戴。商家們一面匆忙為逃難作準備,一面緊張地為將來籌劃。他們得知領主既無法避免戰亂,又無力維持秩序,只能進行可悲的自衛。
    無論在誰眼裡,這都是一場毫無勝機的戰事,因此眾人自然無法對鐵了心據城一戰的領主心服,對已故太閣的崇拜亦在此時完全崩塌。民間遂開始議論,大御所似欲將大坂燒成一片焦土。議論的結果,乃是待戰事結束,天下太平,大坂將不僅是軍事要塞,還是錢財聚集之地。
    「大御所當然想在這裡賺錢。」一旦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誰還管得了秀賴母子的死活!
    秀賴若願意主動移至郡山,保得大坂的繁榮,民眾寧願獻上自己的血汗錢,為他造一座新城。可秀賴不明事理,不知天高地厚,示威未起到作用,反倒遭人厭恨——他的舉動乃是對民心的挑釁……
    但即便如此,光悅仍未放棄。他堅信,救助秀賴乃是家康的本願。他亦知,造成這種不幸,並非秀賴所願。他若袖手旁觀,世間就不會陽光燦爛。
    光悅決定到堺港造訪現已成為茶屋夫人的阿蜜;與她商議欲一見秀賴。但阿蜜已與秀賴全無瓜葛,她現在正欲疏遠大坂,努力忘掉留在千姬身邊的孩子。她對光悅道:「去找修理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看看有無辦法。」
    米村權右衛門常到堺港打探消息,故與光悅相熟,而且看在阿蜜的面子上,若提出見秀賴,或許能夠進城。光悅決定一試。
    四月二十,家康已進入二條城兩日,但四處奔走的光悅對此並不知情。他到了堺港的大和橋,發現河口已完全被關東的水軍擠滿。向井忠勝、九鬼守隆、小濱光隆等把駛向大坂的船隻全部截住,對所載貨物進行嚴格檢查。沒收的大米、大豆、兵器之類,已經堆積如山,天地間一片騰騰殺氣。
    由於光悅和小濱光隆有過一面之緣,總算得到允許,乘上了佃島村的漁船。當他站在戒備森嚴的大坂正門前時,已是薄暮時分。
    「在下乃是京都的刀劍師,欲拜見大野修理大人的家臣米村權右衛門……」
    話未說完,已有人認出他來,「是本阿彌老先生,有何貴幹?」
    「麻煩通稟,就說茶屋夫人捎來口信。」
    「茶屋?」那人頓時睜大眼睛,然後消失於柵門裡。茶屋與德川的淵源,幾已是天下盡知。那人很久都沒出來。
    等了許久,光悅才得到一個意外的回復:「米村大人外出了,修理大人要親自接見本阿彌先生。」
    看來通報人一聽「茶屋」二字,直接把光悅來訪一事稟報與治長了。對於光悅來說,這正求之不得。他一邊回憶著進攻小田原時,到陣中訪問利休居士時的情景,一邊鑽過戒備森嚴的柵門。好不容易到了治長府門前,他不覺舒了一口氣。
    門外,身穿便服的侍衛早就候在那裡,「小人帶您去見大人。」此前的騰騰殺氣彷彿蒸發了一般,裡面一片靜謐,拐過幾段走廊,方見到治長的身影。
    「咦?」光悅站在入口處,納悶起來。治長面前坐有一名年輕女子,姿勢甚是粗野。
    「哦,是光悅,這邊請。」治長熱絡道。
    「大人方便嗎?」
    「這位女子乃是少夫人身邊的刑部卿局。老先生大概也知道,就是少夫人嫁過來時,從關東精心挑選出來的貼身侍女阿小。」
    「哦,就是當年的……」光悅不禁為時光流逝大發感慨,「是啊,連我都添了白髮。」
    可治長並不接話,而是道:「我正被刑部罵得手足無措呢。先生當助我一臂之力。」
    「大人有事求她?」
    「是啊。真是傷透腦筋。」治長悄悄看了看四周。敞亮的庭院里只開著三兩株杜鵑花,附近別無旁人。光悅這才發現,治長臉色黯淡。
    「您大概也聽到些外面的議論了。一切都失去控制,元兇竟是我的兩個兄弟——治房和道犬都變成了抽打我的鞭子……」
    「到底是何事?」
    「唉,就連我也毫無退路了。大御所對這些亦一清二楚,讓刑部來傳話。」
    「大御所傳話?」
    「正是。大御所命令我,就算戰爭無可避免,城池陷落,也要保全了右府、淀夫人和少夫人性命。」
    「這……便是通過這位傳話?」
    治長使勁點點頭,再次悄悄環顧四周,「可是,現在已無法把我的回復稟報大御所,她才對我大加責備。」
    光悅這才發現,年輕的刑部卿局手裡緊緊攥著一把懷劍。饒是他頭腦機敏,可真正明白大野治長的一番話,還是花了些時辰。家康為何要讓阿小傳達這樣的俞令?阿小究竟是被治長的回答激怒而要行刺,還是要自盡?她的臉色和眼神都不尋常,充滿殺氣。更令人驚奇的是,治長卻對這殺氣毫不畏懼,這反倒更令人生疑。
    思慮良久,光悅似終有所領悟,道,「那麼,由我把你的回復帶回二條城不就行了?」
    「多謝多謝。」治長意外地露出了平靜的微笑,舒了口氣。接著,他轉向刑部卿局,「刑部,你都聽見了吧,回復的事就托給本阿彌先生了。你當無異議了吧。」
    但刑部卿局仍似頗為緊張。治長不再睬她,轉向光悅道:「大御所對我的行事,定恨之入骨。」
    「修理大人的意思……」
    「大御所深知治長無意驚擾天下,否則,關原合戰後就不會早早把我放回了。」
    「誠然。」
    「可是,治長如今卻淪落到了不得不背叛大御所的地步,這都是器量不足的緣故。」
    本阿彌光悅不由有些吃驚,他實未想到如此令人欽佩的感懷,居然會出自大野治長之口。
    「先生,這下可苦了治長。既要顧及關東顏面,又要保全豐臣氏的安泰和面子。唉,剛才收到幾個女人和青木一重的書函。」
    「女人?您指常高院她們?」
    「是。她們讓我立刻陪伴右府移至大和的郡山。這樣,大御所自會把一切責任都攬下來,重修大坂城,爭取讓右府在兩三年內重返大坂。」
    「那……修理大人信嗎?」
    「先生,我信。我自認為還是了解大御所的,可是已經遲了!」
    「遲了?」
    「郡山已經被大火變成戰場。就是舍弟指使人乾的!」說到這裡,治長現出自嘲之態,「作為補償,我答應大御所,絕不會為難右府。我已想好了,無論如何也會保全淀夫人母子和少夫人性命,我獨自留在此處,以盡義理。我只希望把我的意思轉達給大御所。」
    本阿彌光悅呆住。正如治長所言,大和的郡山若真的變成了戰場,只怕回天乏木了。就算秀賴母子答應退出大坂城,可他們能去何處?一旦脫離了根本,枯枝敗葉頃刻間就會化為腐土。這些手握重柄之人似還無商家目光長遠。治長還說要對大御所盡義理,盡什麼義理?
    「放心。」光悅目光灼灼盯著治長,「即使見不到大御所,鄙人也會向所司代桌報,說大人確已答應救三人。」
    「那就拜託先生了。」
    「不過,大人說,要對大御所盡義理?」
    「是,我是這麼說過。」
    「大人是想與城同歸於盡?」
    治長的神情變得嚴峻,平靜地搖了搖頭,「人遲早有一死,治長僅想以死來盡義理。」
    「大人的意思……」
    「只是想把妨礙太平的東西全都帶上路。」言罷,治長暗暗掃了四周一眼。
    「哦,原來如此。」
    「先生,城內既有義憤的洋教徒,又有莽撞的舍弟。比起這些,走投無路的浪人們才是太平的最大障礙,大野治長只想把這一切都背在一人肩上帶走。」
    光悅低吟一聲,移開視線。治長未撒謊!他一臉土色,那是決死之相,是一種讓人不忍正視的死氣。若他在半年前生出這等決斷,怎會有今日之悲?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唉!光悅已無甚可問的了。就算戰事出現波折,最終也會如治長所言,太平必會紮根。
    「這麼說,這也是在下最後一次見到這座熟識的城池了?」
    「不必擔心,大坂城會通過大御所或將軍之手重建。」
    「修理大人,光悅一直幸得抬愛,此次也好不容易來一趟,故鄙人想與夫人說兩句,不知可得允准?」
    「見夫人?」
    「是。這一別……不,也稱不上一別。可是,今後恐怕不易在此城拜見了。故,鄙人想在太閣大人築建的城裡見見夫人。」
    光悅也頗為傷懷。家康說要保全他們,治長也說誓死救得主君,但不知為何,光悅總想在太閣親自讓人描繪的隅扇圖前,親眼見見淀夫人。
    治長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低頭尋思片刻,抬眼看了看刑部卿局。刑部卿局鬆開了懷劍,癱軟在地。
    治長道:「還是罷了吧。」
    「怎的了?」
    治長又看看刑部卿局,嘆了口氣,「人會因意氣露出鬼相,唉,這一切都是治長的罪孽,是治長把夫人變成了一個厲鬼。」
    「厲鬼?」
    「唉!先前治長愚魯,說句不敬之言,先前治長眼中的大御所實是老奸巨猾之人。不只大御所,就連把愛女嫁過來、讓大坂安心的將軍夫人也是居心叵測。治長的這種惡念已經深深影響到夫人。先生想見她,我明白,但我以為,還是不見……為好。」
    光悅慌忙倒身施禮,「明白了。」
    「唉。」
    「這個世間,就連男人都會覺得迷惘,唉,就算夫人變成了那樣,也當敬她三分。罷了,正如大人所言,不見也罷。」
    「唉!您也辛苦,請把您親眼所見稟告大御所就是了。」
    「明白。」
    「刑部卿局,少夫人還有什麼吩咐的?」
    刑部卿局抬起頭來,「請讓京都的幾位夫人早日回來。」她的聲音甚是熱切,「夫人把先前那個特意從右府身邊支開的伊勢女人叫了回來,讓她服侍右府,又說少夫人乃是心愛的外甥女,把她留在身邊,半步也不讓離開。這樣下去,少夫人一定吃不消,故請幾位出使的夫人早些回來。」
    光悅吃驚地望著治長,治長卻忙移開視線。所謂伊勢的女人,必是指生下國松丸的那個女人。光悅聽說,此女乃伊勢武士成田和重之女,名喚阿米。把那個女人召回來,說明淀夫人已經鐵了心,不再讓千姬接近秀賴了。
    光悅明白,淀夫人把千姬留在自己身邊,既是監視,又要折磨。想到這裡,他渾身發冷。一個多時辰后,光悅再次鑽過戒備森嚴的柵門,到了城外。人雖出來,卻無法立刻舉步離開。半年前還灌滿了水的護城河被挖得亂七八糟,形成一道斜坡。高聳的天守閣依然睨視四方,但已失去讓萬民信賴的莊重和威嚴。光悅不禁暗想,太閣業已走錯,不能正本,焉能清源?
    回望天守閣,光悅心冷如冰。不幸的淀夫人把可憐的外甥女硬拉到自己身邊,整日折磨,實在可嘆。淀夫人可悲,千姬更是無比悲苦。治長把在這迷惘世上掙扎之人稱為厲鬼,還說,讓淀夫人墮落成厲鬼的就是他自己,光悅已對他生出不忍之心。
    回頭仰視城池,將《法華經》奉為圭臬的光悅,又覺得一切都那般無謂。仇恨究竟為何物?若不將它連根拔起,必將招致更大的不幸,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啊!治長所言不虛,然其言何益?
    光悅向地上啐了口唾沫,開步走了。治長說為了對大御所盡義理,要把妨礙太平的障礙全都背上路,完全是彌天大謊!治長最終還是懼怕家康,雖是害怕,卻仍割捨不下野心和反抗,終把他自己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困境。
    當夜,光悅宿在了淀屋,第二日晨欲尋船返回京都,但哪裡去找到船,街市上連個人影都沒有。尋到傍晚,光悅終於找到一匹馬,方得從陸路趕奔京都。
    但陸路更加險惡,處處被攔下,遭盤問,僅到鳥羽,就花了兩日。直到四月二十二,他才到京中,結果發現京都及其周邊已擠滿了軍隊。
    四月二十一,秀忠已抵達伏見,二十二日進二條城,與家康作最後的商議。
    除伊達政宗、黑田長政、加藤嘉明、前田利常、上杉景勝、池田利隆等各率兵馬,京極高知、京極忠高、有馬豐氏、堀忠政等人也陸續趕到。
    在如潮的軍士中,光悅急急趕路。他要面見家康,把所有事情告訴他,應還可阻止戰爭。他發瘋似的狂奔著……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51
第412章 前夜決斷

    慶長二十年四月二十一,二條城迎來將軍德川秀忠,上下忙作一團。秀忠攜本多正信和土井利勝進城,提議與父親會面之後立刻召集眾人議事。
    德川家康已無任何理由阻止戰事。十八日進城之後,得到的都是令人震怒的消息,開戰已不可避免。如此一來,家康也必須調整憂態,他須將自己還原為謀略天下第一的虎將,而非仁慈的菩薩。
    「不等了。立刻召開軍事會議。還應再添一人,加上上野介,合共五人。閑雜人等不得靠近。柳生又右衛門負責警戒。」家康吩咐道。
    土井利勝心領神會,速請本多正純到來,將閑雜人都驅趕開去。
    恰在此時,本阿彌光悅趕到城裡,見了所司代板倉勝重。此時勝重正忙著應酬已進京的諸大名和前來問安的公卿。家康正在議事,無法面見,光悅只得簡單把大野治長並無戰意的事轉達與勝重。其實,就算他見到家康也已無用,箭在弦上,怎能不發?
    閑雜人退下之後,家康頓時如換了一個人,滿臉生氣,對秀忠道:「於今形勢緊迫,放在第一位的必是大義名分。將軍想必很清楚了?」
    秀忠回道:「不消說,此乃對龜縮於大坂城內的謀叛之人進行的征伐,是身為征夷大將軍必須進行的平亂之戰。」
    「嗯。利勝,你說說。」
    「正如將軍所言,稍有怠慢,便是瀆職。故在下也以為應儘早乎定,早日拯救黎民百姓脫離苦海。」
    「佐渡,你說呢?」家康詢問眼角布滿皺紋、似睡非睡的本多正信。
    「這……」正信一驚,忙睜眼道,「老夫還是些有擔心。」
    「擔心?」
    「大戰之中,萬一宮中插手,該如何是好?」
    「宮中……」
    「斯時是接受裁斷還是拒絕,並不容易。老夫以為,此次征討的都是些走投無路之人,並非易事。萬一他們向朝廷提出躬請聖斷……似總有些公卿喜歡生事,我們必須充分思量。」
    家康嘴角浮出微笑,「不錯,考慮周到。將軍,想必這些都安排好了?」
    秀忠立刻答道:「此事,孩兒有一請求!」他少有地憤慨。
    「哦?你有何請求?」家康臉上再次浮出微笑,直起上身,「說吧!」
    「此次戰爭,秀忠並不想朝廷置喙。」
    「唔?」
    「如今所有政事都已委託我關東,即使我們陷入苦戰,也不會乞求朝廷調解,那麼做是逃避責任,是無法抹掉的恥辱。」
    「哦。」
    「此次是斬斷亂世之根,亦是讓天下萬世太平的關鍵。若不斬斷禍根就草草收兵,定會留下無窮後患。因而,秀忠想把此戰作為終結之戰。」
    「身為將軍,這是理所當然的氣魄。我對此無異議,應是結束亂世的時了。」
    「因此,請父親在這一兩日之內召集眾公卿,通告他們,即使大坂城有人向宮中提出仲裁,但由於以上原因,請他們一概回絕。拜託父親。」
    家康使勁點著頭,一種寂寥之感忽然湧上心頭。看來,正信和秀忠早已有過商量。秀忠的強硬意見聽起來理所當然,就連最後的叮囑也都甚是順耳,家康覺得自己當真老了。
    「是啊,就算豐臣氏不去乞求,公家也厭恨戰事,我們這也是為朝廷盡忠。為防止宮中插手,我先囑咐妥當。」象康鄭重地道,「大義名分已經明了,接下來是如何開戰,先聽聽將軍的意見吧。」
    秀忠先是恭敬地施了一禮,然後行雲流水般回道:「本月二十六,人馬均會悉數到達。各部抵達之後,立刻包圍大坂,發起總攻,力求在本月解決戰事。」
    家康不再微笑,他微微搖了搖頭。
    本多正信斜了家康一眼,道:「請恕老夫多嘴。」
    「說吧。」
    「儘管將軍為總大將,一旦開戰,一切還得仰仗大御所。別的不說,獨獨這開戰的時機,一定要依大御所的吩咐,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家康只能苦笑:這個老東西,還給我戴高帽呢。
    「這一點我倒疏漏了,就依佐渡所言。」秀忠立刻附和道,「恕孩兒魯莽,一切全聽父親示下。」
    「佐渡,」家康面露苦澀,「你和將軍可真是心有靈犀啊。」
    「大人過獎了。」正信尷尬一笑。
    「不。正因如此,我才能安心讓將軍指揮啊。不過,在月內就想把事情解決,我看還是有些操之過急。佐渡剛才也說,此次敵人乃是背水一戰。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後生。你魯莽地衝上去,反倒會遭到迎頭痛擊。重要的是,要把一切準備妥當,讓人馬略作休整,沉著應對。」
    秀忠不語,他更擔心進京士眾生出懈怠。這種擔心絕非毫無道理。士眾長途跋涉進京,一旦歇息下來,大將倒罷了,那些走卒民夫恐會被京都的繁華誘惑,招致意外的亂事,這種先例數不勝數。
    「我有話要說。」開口的是土井利勝,「在圍城之前,斷不能讓士眾鬆懈,否則,反倒會覺疲憊。」
    「說得好。」家康應道,「敵方的真田、后藤等人都是英勇善戰之人,他們定會以為我們必先包圍城池,所以,我們不妨來個反其道而行之。」
    「……」
    「當然,我說的這些不過是傳聞。有人說,待關東全軍抵達,家康和將軍定會出二條、伏見。我們一旦出去,他們就立刻襲擊京都,四處縱火,包圍皇宮。哼,待我們返回京都,他們便前後夾擊。一旦對崎,我們就會無奈地請朝廷出面說和。因此,我們應按兵不動,先挫挫對方銳氣才是。」
    「是。」
    「如此一來,敵人忍耐不住,就可能出城。一旦打起野戰,習慣了長途奔襲的軍隊和躲在城裡疏於訓練的士眾,差別自然就顯出來了。當然,這一切要等全軍到達之後再決定。佐渡意下如何?」
    正說著,家康忽地想起尚等在二條城裡的青木一重和幾個老女人。若有可能,當再見他們一面。念剛及起,家康不禁又感到一絲愧意,這許是老人的愚痴吧。
    本多正信低頭沉思良久,令人意外地回道:「其實,老夫並不想阻止大人。」
    「什麼?」家康把手搭在耳後,「我剛才說得很是清楚,待大軍全部到達之後,再作決斷不遲。」
    本多正信微微搖了搖頭,「過了七十,老夫才終明白了大人的心事。大……人擔心的,是怕有負已故太閣大人。」本多正信一語中的。家康睜大眼,默然。
    正信略微向秀忠的方向轉了轉身子,繼續道:「大御所大人定是想等右大臣母子回心轉意。長年服侍大人,正信終於明白,大人的敵人從來就不是實實在在的對手,而是藏在內心的義與不義。眼下的事情,依著大人心思就是了。不過,由於這次戰事出乎大人意料,所以,大人盡了最後的誠意之後,就把剩下的一切全交給老夫去處置吧。」
    「把一切都交給你?」秀忠也被正信弄糊塗了。
    「是。」正信高聲道,「明知這非一場出乎大人本意的戰爭,但最終還是發展到不討伐大坂,就無法平定天下的地步。恕老夫自作聰明,關於避免戰亂的手段,實際上,正信心中頗為清楚。明知其惡卻不出手,而是任其胡來。之所以這般做,是因為大人乃稀世之人,乃曠世奇人。凡人就該像凡人那般,在淺薄之處分清正邪。否則,就無法給後人留下教訓……」
    家康抬手打斷了他,「好了,佐渡!」
    「是。」
    「我全明白了,原來你就是這樣輔佐將軍的。」
    「辜負了大人的信任,抱歉得很。」
    「好。既然你已想到了這一步,我也無法一意孤行了。不錯,我確是有些割捨不下……已用不著再客套了,待大軍一到,就殺過去。」
    「恐有不妥。」正信以鄭重的語氣駁道,「如此一來,就會陷將軍於不孝。應再次把大人的真心傳達與大坂,之後再決定是否開戰。否則,這場戰事當真會淪為早有預謀。」
    聽到正信堅定的斷言,家康閉目沉思起來。雖遭反駁,但他內心卻有說不出的快意:正信老傢伙,要替我做擋箭的靶子呢:後世定有人指責,說這是一場德川家康討伐太閣遺孤的戰爭。我內心深處確很擔心,唯正信完全看透,欲做替罪羊。我有一個好家臣……議事時最忌諱傷感,可家康還是禁不住熱淚盈眶。
    家康慨然道:「你的意思,是照我的想法行事……將軍也無異議嗎?」
    「無異議。」
    「好,好!上野介大人,現在討論布陣,把地圖拿來。」家康覺得欠正信和將軍的人情,故未提到千姬。
    此時,大野治房和道犬的人已竄到郡山,正四處縱火,家康還全然不知。
    眾人展開地圖,討論了一陣。既然要打野戰,紀州口和奈良就可能成為戰場,還要防止有人去堺港縱火。眾人還甚是關心戰後的大坂如何重建。討論的結果,是把堺港作為大坂的出口,與海外聯結。大坂城內居住數十萬人,使其拱衛皇都。這種想法比秀吉公更進一步,終把大坂變成了巨大的商埠,和大坂商家的先見不謀而和。
    但復興大任由誰擔負?家康主張讓孫子松平忠明擔任,秀忠則力推六弟忠輝。「忠輝不合適。」家康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忠輝曾想得到大坂城,此時還僅是在選擇承擔復興重任的城代,並未考慮永駐城主之事。然而,家康無意間的這句「忠輝不合適」卻在後來掀起了萬丈波瀾……
    密談持續了兩個多時辰。
    待秀忠返回伏見城,家康立刻命正純把大坂的老女人們和青木一重叫到面前。在得到秀忠和正信的同意之後,家康想把最後的使者派往大坂,同時也讓使者把老女人們送回去。使者選定兩人,一是高木正次,為秀忠的使者,另一人乃是小栗忠政,為家康的使者。
    不知將發生何事的老女人們再次被叫到家康面前,人人臉色蒼白。常高院還好,大藏局和二位局已是作好赴死的準備。
    一看見老女人們,家康就禁不住想落淚:生於比亂世,女人真是可憐啊!
    「常高院,」家康看看顯得還有些生氣的京極遺孀,「你都看到了,戰事已無可避免。饒是如此,我仍未放棄希望。幸好你們和一重還留在這裡。我想把你們送回大坂,做一次家康的使者,勸說右府和夫人接受議和。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甚好。」常高院立刻道,「一旦交戰,就連犬子也必須參戰……」
    青木一重向前膝行一步,打斷了她:「常高院,好了。青木一重已經回不去了。」
    「何出此言?」
    「在下想起了片桐市正大人。想發起戰事的並非大御所,也非將軍,而是大坂。他們怎能聽得進去?無論我們如何費盡口舌,怕都沒用了。」
    「大人不妨就留在此處,我們女人再……」
    見常高院情緒激昂,家康抬手阻止了她:「一重。」
    「大人。」
    「這麼說,你不願為家康傳口信了?」
    「唉!大坂已無意聽取意見,否則有樂齋父子也不會出城。先前的片桐市正父子亦是如此……在下現在才豁然開朗。」
    家康低吟一聲,看來一重已經認定,回去必無善終,他已退縮了。「那一重就留下來吧。但家康仍不放棄,你們幾位願不願回大坂?」
    「願意。」大藏局第一個答道,「奴婢想回到淀夫人身邊。」
    「那麼,你們願意把我的意思轉與秀賴母子?」
    「自不必說。」
    「好。就請諸位把我的口信好生記在心裡:由於城中將士再度召集浪人,違背誓約,我父子才不得不出兵征伐。若如以前所述,右府移至郡山,解散所有浪人,再過四五年……不,一旦天下安定,頂多七年……我定會負責把大坂城重新築好,讓右府返回……即使我死了,也會讓將軍履行諾言。聽清了嗎?可明白了?」家康像教導孩子一樣叮囑道。
    大藏局蒼白的臉恢復了血色。家康要讓她回去,這為她燃起了一盞希望的燈。常高院則更加急切地探出身子,「是……城中的將士再度召集浪人,違背誓約?」
    「是。」家康認真地點了點頭,「我父子才不得不出兵,明白嗎?征夷大將軍的職責,便是無論何處發生亂事,都必須予以平定;縱然備有千軍萬馬,也要誓死征伐。縱然是我的親生兒子、孫子,我也會斷然征伐。這次的敵人既非右府,亦非淀夫人。淀夫人和右府若是敵人,我就不會如此斟酌。就因為想到這責任,七十四歲的德川家康才抱著必死之心,重上戰場!」
    「是……迫不得已……解散浪人……移至郡山……」
    「唉!不過七年……七年之內,太平就會紮根於天下。為了杜絕戰爭,我早已想好了對策。剛此,只要他們在此期間能夠反省,就算德川家康死去了,也會留下遺言,讓將軍迎秀賴重返大坂。將軍乃誠實忠孝之人,只要我這個做父親的吩咐,他絕不會違背……」說著說著,家康傷感起來,聲音哽咽,淚水模糊了雙眼,「聽著,我從不願讓你們這樣的弱女子在戰爭中失去夫君和兒子,我一直想締造一個太平之世,我一生都在努力。你們明白嗎?我祖母音容猶在,母親笑貌依稀……還有妻兒的面容,終無法從眼前抹去……只要太平能紮根,為何非要拘泥於一城一池?我一定會重挖壯觀的護城河,在裡邊貯滿清水。你們一定要把這些道理說給他們。至於書函,我會讓送你們回去的使者帶去,希望你們仔細把家康的真心告訴他們母子……」
    家康忘情地說著,當他忽然回過神時,才發現老女人們正紛紛以袖口擦拭眼角。看來,她們都明白我了——想到這裡,家康也落下淚來。同戰事的悲苦相比,人的隱忍又算得了什麼?但世人卻常常忘記這個,變得固執。如不努力驅走愚執,人世就是修羅!
    「完全明白。我們會把大人的真心原原本本轉與右府和夫人。」大藏局嗚咽著說道,二位局則放聲痛哭。
    二十四日晨,女人們從二條城出發。本多正純來稟報此事時,家康正與前來請安的藤堂高虎說話。也不知高虎對此如何想,只聽他道:「大人的深謀遠慮,總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大坂的兵力再多,終無主政大名啊。因而,拖延愈久,就愈是有利。總之,關東勝券在握,萬不可因急而招敗。在下只知戰陣殺伐,卻從未想過讓女人幫忙。啊呀,真是佩服之至。」
    家康沉下臉,責備道:「在你眼裡,這也算是謀略?」
    「是。真是常人想不到的謀略。如此一來,大坂必會陣腳大亂。主戰派必會越發激憤,說不定還會主動殺出來。他們一出,就上鉤了,我們必勝無疑。」
    旁邊的正純也點頭不已。
    家康則扭過頭,嘆了口氣。其實,他並不認為女人們的勸說會奏效。他先前總是以為正信和高虎能夠明白他的心意。實際上,正信真已看穿了家康的執著,現正做著「替罪羊」呢,可高虎……但仔細想想,正信和高虎不都一樣?二人都是明白人,其智非凡夫可及。家康不禁疑惑起來,我是不是已老糊塗了,才只想盡量去安慰別人,才要努力盡人情?
    「你把家康看成一個如此了不起的謀士?」
    「是。如此深謀遠慮,真是曠古未聞。」
    「我啊,」家康嘆道,「只是個老糊塗。只是因為仗打得多了,對戰仗多少知些,一個老糊塗而已。」
    「領教了。是言在下會銘記於心。」藤堂高虎愈發認真,愈發感動起來,「大人品格高入縹緲,策謀深似大海,均非常人所能想象。」
    家康面帶不快,沉默。此非謀略,而是真心,你們怎的就不明白?女人們滴落在二條城的榻榻來上的眼淚,乃是這世上最純潔、最清美之物。難道我也老了,變得跟女人一樣了?
    得知女人們已向大坂回返,秀忠再次向二條城派出了使者。此次為土井利勝和本多重信二人。「軍隊部署,我們帶來了將軍的初案,請大人定奪。」利勝已經對老女人們不抱任何期待了,他的意思分明是:按照原計劃,二十六日全軍到達,家康父子二人至遲應於二十八日率全軍出動。
    事已至此,無論家康內心怎麼想,也不便反對了,「好吧。將軍是怎麼安排的?」
    「紀州口的先遣為淺野大人,大和口的先遣為伊達大人,主力則從京都官道沿高野官道進發。如何?」
    說完,土井利勝讓本多重信把填滿了人名的地圖取出,在家康面前展開。家康緩緩戴上花鏡,仔細察看。仗不可避免,老女人們或許會進入城內,使者恐會直接被趕回來。粗粗一算,老女人們回到大坂的時候,就是開戰的時刻。秀忠似早就算好了,已作好了開戰準備。
    「這麼說,從大和口繞到奈良,從郡山越過山嶺的先遣隊,乃是伊達?」
    「是。伊達父子麾下有老練的片倉重綱,人馬也有一萬多,若令其為先鋒,再讓統御著村上義明和溝口宣勝的越後上總大人(松平忠輝)接應,自是萬無一失……」
    聽了這些,家康輕輕搖了搖頭,「恐是未必。」
    「啊?」
    「如此關鍵的地方,必須用譜代大將。大和口的先遣部隊最好由水野勝成統領,讓勝成指揮精挑細選的大和軍突擊……這樣做反而更有力,傷亡也少。」說著,家康透過鏡片,用可怕的目光打量了利勝一眼,「聽著,一旦我軍潰敗,奈良必遭焚燒,那才會成為千古笑柄。若是把奈良的諸寺院都燒掉,就要壞事。」
    利勝有些不服,年邁的家康公似把佛心帶到戰場上來了。「啟稟大人,對此,將軍也不是未考慮過。」
    「是要讓勝成為先鋒?」
    「是。但卻被勝成推辭了。他辭道,身份卑微,指揮不了令人頭痛的大和軍。萬一有人不服從命令,招致失利,實在擔當不起……」
    「堅決推辭?」家康的臉色頓時變了,「把勝成給傳來!如此沒有出息,怎能指揮千軍萬馬?立刻叫來!」語氣之厲,讓利勝都為之惶恐。
    利勝大驚,立刻命人前去傳叫水野勝成。趁這個空隙,家康拿起筆來,從名單上一一挑出些人來:堀直寄、桑山直晴、本多利長、桑山一直、松倉重正、丹羽氏信、奧田忠次、神保相茂、別所孫次郎、秋山右近、藤堂嘉以、山因景以、多賀常長、村越三十郎。挑完,家康把名單塞給利勝,道:「他們共有多少人?」
    「大約五千五百。」
    「差不多。若令他指揮這些人,應可勝任。」此時,水野勝成一臉緊張走進來。
    家康道:「想必你不會忘了水野氏的血統吧?」
    「是。」
    「你乃我舅父之後。水野氏既有謀略,勇武亦決不遜於他人。」
    「是。」
    「這些人馬再加上你自己的人,差不多有六千。你率領他們,去守大和口。」
    「這……」由於勝成已經拒絕了秀忠的安排,此刻他拚命推辭,「擔任先遣,乃是武士的莫大榮譽,可是這個擔子太重,勝成恐承擔不起。絕非在下懦弱。去歲,大和諸將連藤堂大人的命令都不服從。在下身份卑微,一旦指揮不動他們,怕誤了大事。」
    「勝成,你好生看看這名單。我把堀和丹羽都交給你,你還敢說擔任不了先鋒?」
    「在下不敢……」
    「既如此,就應示下來,只管放手去做。先鋒由你指揮,第二隊為本多忠政,第三隊則由松平忠明率領。伊達的人馬為第四隊,其後為松平忠輝,這是家康的命令,不得違背!」大聲斥責完,家康又放低了聲音,「勝成。」
    「在。」
    「名單上的人歸你指揮,若有人違背命令,家康准你先斬後奏,這是家康的嚴命。打仗就需要這等決斷。記住了!」
    一旁的利勝聞言,不禁顫抖起來。家康定是想斬斷心中的迷惘,才說出這嚴厲之言,不過,這確是初上戰場之人必須邁過的一道惡業的門檻。看來,家康終是未老。利勝舒了一口氣。
    家康繼續說道:「休要騷擾百姓。另,不許毀了奈良的寺院。」
    「屬下明白。」水野勝成知道無法推辭。「若是有人不服,格殺勿論」,這口氣很是激昂,斷不像老人之言。想到這裡,他亢奮起來,連眼神都銳利許多。
    家康鬆了一口氣,又叮囑道:「第二隊也是譜代,大將為本多忠政,你可莫要輸給他啊。」儘管嘴上依然嚴厲,家康心情卻很是複雜:讓第一、第二隊從奈良赴郡山,逆高野官道進入大坂,這麼安排,其實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即萬一秀賴母子出城趕赴大和,可在路上迎接。此時若是派外樣大名,恐怕二話不說就會手起刀落,讓母子二人曝屍荒野。家康內心仍然割捨不下,故必須使用譜代。第三隊用松平忠明,其實也是這種心思。只是,利勝和正純怎會明白此中苦心?
    水野勝成退下之後,家康又布置了向河內口進發的各部。此時,家康的想法便與秀忠無異了。
    右先鋒乃藤堂高虎的五千人,左先鋒為井伊直孝的二千二百人。右翼是小笠原秀政、仙石忠政、諏訪忠澄、保科正光、藤田重信、丹羽長重等部,由神原康勝統領,合共六千三百人。左翼乃松平忠良、松平信吉、牧野忠成、松平成重等部,由酒井家次指揮,共三千二百人。第二隊右翼由本多忠朝指揮,左翼由松乎康長指揮。第三隊右翼為越前松平忠直的一萬三千四百人,左翼為前田利常的一萬五千人。正如伊達政宗被列為大和口的第四隊一樣,外樣大名前田利常也同樣置於最後。
    對於這種部署,有人認為乃是為了防止外樣大名臨陣倒戈,實際上卻恰恰相反。因為不久之後,譜代諸將執掌幕府權柄的時期就會到來。為了讓他們適應將來的變化,必須讓他們站在陣頭,磨鍊自信。擔當大任者,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可以說,這亦是家康錘鍊人的方式。
    主力由酒井忠世、土井利勝、本多正純三大重臣調度,秀忠率兩萬,家康率一萬五千旗本,直逼大坂。
    負責殿後的,不消說乃是由成瀨正成和竹腰正信輔佐的德川義直,以及安藤直次及水野重仲輔佐的德川賴宣。上至七十四歲的家康,下到十三歲的賴宣,德川舉家出動,擔起了戰場重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52
第413章 一觸即發

    開戰的氣氛,改變了大坂城內的形勢。
    在爭取議和的時候,織田有樂齋和大野治長說話還有些分量,可是自從有樂齋離去之後,治長就頓時變得形單影隻。從一開始就強硬主戰的治長之弟治房,也強有力地從幕後跳到了台前。戰爭的陰雲愈來愈濃,希求和平的人漸漸銷聲匿跡,「寧為玉碎」的意氣佔了上風,莫名其妙的「悲壯」讓人陶醉於世。
    「修理根本不頂事。」
    「是啊。都到了這種時候了,還派什麼使者?連青木一重也被那老狐狸拉攏了去,回不來了。」
    「派女人們出去本就可疑。大藏局不是修理兄弟的母親嗎?卻故意把她送出去為質,真是不可理喻!」
    這樣的傳言漫天飛時,治房、道犬竟與兄長治長頂撞起來:「難道兄長還想指望那個老奸巨猾的大御所?都什麼時候了,還要把母親送到敵人手裡?兄長為了謀求自己的安穩,難道連母親和右府都想出賣?」
    此時,他們已單純地認定,只有擁戴秀賴母子,與大坂同歸於盡,才是最高的義理,是至善,還一口斷定,所有的談判和交涉,無非都是怕事者苟且掙扎……
    治長沉下臉,斥責道:「你休要發癲,治房!戰,戰,戰,一口一個決戰,這既非忠,也非孝。為兄這麼做,自有為兄的考慮。大御所絕非那種會把母親扣為人質或施喑手之人,莫被那些無聊的傳言迷惑了。」
    事情似就這樣了結了,可是其後,治長卻在本城和二道城之間的走廊里遭了刺殺,頓時使事情變得複雜。
    那是一個深夜,當治長從淀夫人的卧房離去時,昏暗的長明燈影里忽然竄出一個黑影,朝著治長的左肩就是一刀。聽到治長悲鳴,那人便如飛鳥一樣轉身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時正是大藏局在名古屋幫助義直打理婚禮的時候。所幸未傷到要害之處,並無大礙,但謠言立刻就傳遍了城內。
    「怎麼看也像是治房乾的。」
    「治房倒是經常咬牙切齒地說,不除掉兄長,就無法決戰啊。」
    「不,不對。只是輕輕一刀,想必只是藉此讓修理痛下決心。」
    在這風言風語中,又有一件事煽起了治房的戰意:甲府的浪人小幡景憲不見了蹤跡!
    小幡景憲前來大坂應召時,大野治房對他甚懷疑:「此人絕不可信,定是敵人的卧底。」可是,經過對景憲的種種試探之後,治房又變成了對其最為信任之人。他或許是除了真田幸村之外,還想擁有一位軍師,抑或根本就是為了牽制幸村。可是,治房下開戰的決心之後未久,景憲竟找了個借口去了堺港,不久便從那裡消失了。
    在有些人看來,景憲定是在關東的授意下混進大坂,一面操縱治房,一面等待關東大軍到達。此事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廣,甚至有人稱在伏見城曾見過景憲。
    治房暴跳如雷,立刻拆毀正在為景憲築造的宅院。此後的議席上,治房亦成了比兄長治長更急於開戰的核心人物,「遲一日,就會多給那老狐狸一日施陰謀之機,緩不得!」他自未把戰爭勝負放在心上,認為若是戰敗,頂多跟秀賴一起赴死!當他遊說身邊人的時候,就直言道:「人終有一死,但轟轟烈烈一死,方是男兒!」於是,年輕諸人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年長者則閉口不言。
    大野治長遇刺之後,城內激切之情愈甚。未幾,眾舊臣幾悉都被治房、道犬兄弟及秀賴的親信木村重成控制。
    木村重成看上去比治房更加激切。治房心中似乎還存有一絲勝的僥倖,而重成心如刀砍斧切,斷無一絲回首之意。他已成婚,夫人乃同為豐臣重臣的真野豐后守賴包之女,不過,有傳聞說,其婚便是為死作準備。
    木村絕非輕浮之人。傳言說,他和真田幸村都認定此次戰爭在所難免,遂決心裹屍於秀賴馬前,為受秀吉公之命被迫切腹的父親常陸介重茲洗刷污名。這種傳聞在全大坂人的眼裡都成了事實。秀賴的侍女,以及侍奉淀夫人的女人,全都尊他為「長州大人」。這位長州大人怎會因女色娶妻?
    「真可憐啊,定是為了留下血脈。若能得到長州大人的血脈,乃是女子前世修來的福氣,他的血脈每個女人都願意接受。」
    在侍女的竊竊私語聲中,木村重成極力勸秀賴據城一戰。
    木村重成生出此心,還是因為父親之死。
    常陸介重茲曾侍奉關白秀次,因被認定蠱惑秀次謀反,被秀吉公賜令切腹。父親絕非謀叛之人!從少年時代起,重成就有這種想法,在侍奉逐步走向沒落的豐臣之主秀賴的過程中,這逐漸成長為一種鐵石般的執著:看看重成,這樣一個重成,其父怎會謀反?他決意為秀賴殉葬。這看似矛盾,實則合理。人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靈,儘管在知與情之間徘徊迷惘,但仍切不斷與宿緣的聯繫……
    重成早就明白片桐且元的心思,也認同石川貞政的見解。實際上,他應划入片桐、織田、石川一派才對。他之所以不知不覺間與大野治房站在同一陣地,除了對秀賴的同情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對看不見的宿命的執著。
    真田幸村有自己的信念:無論家康如何費盡苦心,戰事都不會從這個世上消失。木村重成與幸村往來日久,漸漸接受了這種看法。
    豐臣氏大勢已去,秀賴更非強主,但能為之慷慨赴死,亦是堂堂正正。然良禽擇木而棲,且元、常真、有樂皆棄豐臣而投德川,倒也無可指摘。
    「武士的榮譽在於從容赴死。與關東大軍轟轟烈烈一戰而終,豐臣之名就會流芳百世。」
    近日,年輕氣盛的秀賴亦大發男兒氣,他並不懷疑家康的真心,也不心生怨恨,他有自己的眼光。在了解重成和治長的決斷之後,他逐漸悟出,一切都已天定。被常真和有樂父子拋棄,讓他悲哀,但浪人的戰意讓他激切,浪人必會將他推向與家康一戰的最前端。如此一來,他的命運已定:大坂城不是他的居城,而是囚禁他的牢獄!要想從這牢獄出去,除了一死,別無他途……
    就在秀賴心潮彭湃、感慨萬千之時,老女人們和關東使者竟同從二條城回來了。木村重成十分從容地把老女人們帶到秀賴面前,卻不見關東的使者。重成稟道:「與夫人們同從二條城來的使者要求見大人,我們將其驅走了。」
    「把他們殺了祭旗豈不更好?」一旁的大野治房一聽,敲打著腿甲大聲道。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內心如何想皆無所謂,若殺掉來使,會玷污了右府大人的明德。」重成道。
    短短數語,便將與幕府最後的聯絡切斷。
    常高院未回來,可即使回來,也無甚可談。由於激切的浪人不讓常高院進城,她只好請大藏局和正榮尼把家康的話懇切地轉達秀賴母子,然後返回了京極忠高處。
    「唉,總算是平安回來了。大御所還不打算從城內殺出嗎?」
    披掛整齊的只是治房一人,秀賴仍是身著便服。午後的城內悶熱難耐,大藏局和正榮尼全身汗透,她們甚至連秀賴的意思都未弄明白。
    二位局探身道:「據小卒們傳言,敵人會於二十八日出城……」
    「二十八日?」問話的是治房,可這反問究竟是驚其早還是驚其遲,老女人們一無所知。他復問道:「確信無誤嗎?」
    「是。先前定為二十六日,後來聽說拖延到了二十八日。對吧,大藏?」二位局問大藏局。
    大藏局慌忙膝行一步,道:「正如二位局所言,延期到了二十八日。」說著,她打量了一下四周,「請、請令閑雜人等退下。」
    「退什麼退!」治房怒吼道,「看來母親也被那老狐狸騙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要人退下?右府已痛下決心,誓與關東決一死戰。全城上下士氣正旺,您難道想離間我們嗎?」
    木村重成端坐如石,一言不發。秀賴滿眼困惑道:「大藏,此處只有長門和令郎。為什麼延期到了二十八日呢,你說說?」
    「啟稟大人,」正榮尼大聲道,「改到二十八日,是希望大人趁機退往大和郡山,這是大御所的原話。」
    滿座悚然。
    「哦,是這麼說的?」良久,秀賴忍受著重成和治房銳利的目光,繼續道,「大藏,真是如此?」
    「是。」大藏局決然回道,「大御所道,由於城內將士違背誓約,招兵買馬,出於征夷大將軍的職責,他們父子才不得已出兵。只要大人退至郡山,他會驅走浪人們,於七年之內必會將城池修築一新,迎大人重返大坂。目前,先請大人退至郡山……」
    治房忽然捧腹大笑,「哈哈哈,你以為那個老狐狸還能再活七年?真是好笑!」
    「且等!」大藏局沉下臉,斥責道,「大御所道,即使他死去,也會給將軍留下遺言,要其務必遵從。」
    「休要再說!」重成打斷她,「不愧是大御所,努力至暮年。這種執著,著實令人佩服。不過,這畢竟是欺騙小兒的把戲,右府大人已心如磐石。夫人很是擔心你們。你們還是先到夫人那裡去報個平安吧。」
    「對,對。」秀賴也應道,「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才把出陣日子推遲到了二十八,還利用你們,施最後的手段。秀賴已非小兒,此次我必據城一戰!你們先向母親報個平安吧。」
    「大人……」
    大藏局還想說些什麼,可治房已經冷眼站了起來,「我們正商量出兵大計。快退下!」
    「這……」
    「哎,您怎麼這般不明理?若說那郡山,估量目下早讓治房放火燒了。那老狐狸再瞧不起我們,母親也不當要右府到那座廢墟里去吧?不只是郡山,怕奈良也已燒了……您快退下!」
    「郡山……」
    「他想把右府趕往那廢墟,不費吹灰之力騙取這大坂城。妄想!是可忍,孰不可忍!」言畢,治房抓起母親的手,強行把她拉了下去。
    女人們剛一出去,渡邊內藏助和明石守重、木村宗喜三人就相繼進來,三人都是全副武裝。
    「天氣太熱了。可這大熱天卻要去點火……」木村宗喜向秀賴施了一禮,一面苦笑,一面擦汗。
    木村宗喜乃古田織部正家老。治房特意把他叫來,不消說,乃是為了告坼秀賴:放火命令正是出自秀賴之口。
    「宗喜,儘管辛苦,但還是想請你立刻人京都一趟。」
    治房挺起胸,轉向木村宗喜,「這並非我個人的意思,右府也答應了。情況已變得越來越緊迫。」
    「明白。」木村宗喜又向秀賴施了一禮,方回治房道,「一切都準備好了,請大人放心。」
    「那就拜託了。由於小幡景憲和有樂父子等人的叛逃,我們已失去了從宇治向勢田進兵的機會,結果讓關東大軍隨心所欲集結到了京都。如此一來,手段就只剩下一個:首先在大和郡山至奈良一帶放火,把家康父子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再瞅機會燒毀京都。」
    「此事……」
    「關東大軍被攔腰截斷,家康必慌忙撤回京都。趁其混亂之際,我們強力出兵,一舉擊破來自紀州的淺野部。可以說,京都的大火乃是進攻郡山、截斷關東諸軍、我方贏得勝利的關鍵。定要確保萬無一失。」
    「是,在下保准萬無一失。」木村宗喜滿懷自信地保證。
    治房又轉向秀賴,「他既保證了,大人也再叮囑幾句吧。」
    秀賴紅了臉,剛才他一直在認真傾聽。他恐是第一次清楚地聽到戰爭的安排。
    「是啊。」秀賴激昂道,「此次戰事,秀賴已決意要把父親築建的城池作為自己的墳墓。若有必要,把伏見城和二條城皆燒掉,奈良和堺港……也都燒了。這些都是父親的城池和街市,若取勝,大可重建;若失敗,就讓它們一起消失得乾乾淨淨。你放心行動吧。」
    「遵命。」宗喜誇張地伏地領命。
    治房立刻接嘴:「好了。老狐狸特意把出兵拖延了兩日。我們必須用好這兩日。快去吧,暗中進入京都。」
    「明白。在下告辭。」宗喜朝眾人施了一禮,嘴上不斷念叨著天熱,大把擦著汗退了出去。
    目送其離去,治房大笑著起身,大聲復道:「我也要發兵。聽著,在堺港點火,以此為號。」
    淀夫人的大殿里也異常悶熱。突如其來的炎熱讓人思緒不清,心中煩悶。
    汗水不斷淌下,淀夫人焦躁不已地盯著大野治長領口露出的包紮著肩部傷口的白布,道:「真是奇怪啊。要刺殺你的聽說竟是治房?你不覺得內中可能有鬼?」
    是日,淀夫人仍把千姬留在了身邊,不讓她離開半步。
    「城內如此危險,我便把阿千留在了身邊,萬一有謀害阿千的莽者出來,那可就要出大事。」說著,淀夫人瞥了千姬一眼,又把身子轉向治長,「一母同胞的兄弟竟要謀害兄長,並且,右府和我都痛恨不已的敵人大御所,竟也清楚你遇刺之事,還要特意派人來探望,這究竟是何居心?」
    治長望向敞亮的庭院,面色蒼白,不語。
    「我的使者被扣在二條城,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可是就連你派出去的青木一重都回不來了,這又算怎回事?」
    「……」
    「既然探望你傷病的人能來這大坂,一重未必回不來。你說,治房究竟為何要謀害你?」
    「……」
    「怎的不回話?你甚至都不是我的家臣了?傳言說,治房與你爭奪阿玉,才是主要原因,外面的人都這般說。」
    「……」
    「在事關主家沉浮的關鍵時候,掌管這座城的人卻……遭到了兄弟的謀害,真是體面啊!」
    但治長仍是沉默。如今的淀夫人,已變成一個尤愛嘮叨的女人,一有空就抓住治長和千姬大發牢騷。治長甚是清楚其原因:她天性要強,竟然被一個三河人逼得無路可走。行由心主,她自有此心思,便更加乖戾。從她得知家康借口參加名古屋的婚禮而向京都發兵時,人即陷入癲狂。
    「我為何要出生到這世上來?」淀夫人不想做淺井長政之女。出生之後,父親為舅父和太閣所殺,就連繼父、生母也因太閣而命喪大火。「儘管如此,我卻被不共戴天的仇敵太閣所寵,還為他生下兒子,才招致今日惡業。」定是父母和祖先的陰魂在作祟——這種妄念始終在殘酷折磨著她。
    怕是真有陰魂在作祟,治長有時甚至這樣想。
    此間,淀夫人亦經常去城內的真言堂祈禱。「母親大人,寬諒女兒!寬諒女兒!」有時,彷彿被誰抓住頭髮,她體統盡失,滿地打滾。不只如此,她甚至深更半夜把治長叫來,說是祖父的怨魂出來了,不敢入睡,要讓治長陪在身邊。「祖父的陰魂在咒罵我。說阿江與嫁入了與淺井無怨無仇的德川家,故會守護她的兒女。可我卻生下了仇敵的兒子,要詛咒我,詛咒我……」
    冰冷的黎明,在空蕩蕩的卧房裡聽到她的瘋語妄言,就連治長都覺得房中充滿魑魅魍魎,不禁毛骨悚然。之後,她必然又會來那一句:「我為何要生到這個世間……」然後便搶地痛哭。
    治長自然無法回話,他也同樣迷惘。若是明白了生的目的,就可決定如何存世了,可儘管知道這是一個黑暗的世間,卻無破除黑暗的智慧,我和夫人都是永遠處於黑暗之中的可悲生靈……正是這種共識,讓治長忍受住了淀夫人的惡意謾罵和諷刺。
    千姬嚇得動彈不得。只有坐在她身後、兩眼放光的阿小,看來像來自另外一個世間。她像一塊堅固的磐石,不疑天,不疑地,更不疑對江戶的信賴。
    「看來修理無言以對啊。」看到治長死活不開口,淀夫人便把視線轉移到彷彿凍僵了一般的千姬身上。
    正在這時,右京局上氣不接下氣趕來,「稟告夫人,大藏局一行回來了。」
    「大藏局?回來了?」
    「是。剛向右府大人問安,馬上就過來。」
    「修理,這究竟是怎回事?」淀夫人問一聲,又立刻轉向右京局道,「常高院也在一起嗎?」
    「不,常高院未回。」
    「未回……」話音未落,淀夫人就站起身來,「走,我要親自去右府大人面前!右京,跟我來。」淀夫人面無血色正欲出門,卻已用不著她移步了,大藏局一行已到了廊下。
    「大藏,正榮,你們都辛苦了,快到這邊來。」淀夫人大為興奮,旋折回,兩手按胸,抑住急促的呼吸,坐下。
    在淀夫人的催促下,老女人們快步走了進來。可是,治長的心卻猛地一沉:母親臉色太蒼白了!儘管正榮尼看起來亦十分疲憊,但尚有生氣,大藏局的臉色只讓人想到死人。
    大藏局已跪倒在淀夫人面前,嗓子沙啞,痛哭起來。她一哭,正榮尼和二位局也抬不起頭。
    「哭什麼哭!若是平安歸來,喜極而泣,過後再好生痛哭一場!常高院怎的了?大御所想把你們殺了?」
    面對淀夫人一連聲的問話,大藏局哭得更甚。
    「休要哭了,大藏!」淀夫人敲打著扶幾,吼道,「你們是我派出去的使者,還未告訴我出使結果呢。」
    「請夫人寬諒!」大藏局忽地大大喊了一聲,「已經無甚可說了。請寬諒……」
    「你說什麼,無甚可說了?」
    「是……沒有了。奴婢的不肖子……不肖子已經……放火燒了……已無任何轉圜餘地。請夫人寬諒。」
    「喂,你胡說些什麼!放火燒了什麼?休要慌,大藏!」一陣厲聲斥責之後,淀夫人指著正榮尼問道:「我問你,大藏她怎的了?是不是讓人欺侮得瘋了?」
    「是……啊不,只是因為……」
    「啟稟夫人。」二位局忍耐不住插話進來,「奴婢想,大藏局指的大概是郡山城。」
    「就算是筒井的城燒了,大藏又為何……」話還沒說完,淀夫人忽地噤口。她明白,家康曾勸說過秀賴,有樂也曾多次提起移封郡山之事,便不由充滿落寞,「唉,這火啊!」
    「是。正是那大火。常高院說定要讓大人先遷移到郡山,等待時機。因此,大御所強忍延時,可是如此重要的城池卻讓治房焚毀。因此,大藏夫人只有自盡以謝罪……」
    大野治長把頭扭到一邊,唏噓不已。他已明白內情。但只是如此說明,淀夫人恐還不會理解。
    此時,淀夫人竟出人意料,平靜地制止了二位局,「莫要再說了。我明白了……算了,大藏,抬起頭來吧。」
    「是。」
    「不許自盡。」淀夫人仔細叮囑了一句,道,「讓人燒掉郡山城的,是我。」
    治長不禁一驚,夫人就算是安慰人,也犯不著撤這麼大的謊。聽不進治長的勸阻、狂聲叫囂著燒了郡山城的,乃是治房。恐怕,秀賴也是到了事後才知。淀夫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是我。發布命令的是我!」淀夫人重複了一遍,轉道,「這麼說,常高院直接從二條城返回了京極家?」
    「正是。」
    「那好。一切都好了。」
    「一切都好了?」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的大藏局驚詫不已。
    治長忽然產生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重新打量著幾個女人。
    「我至今仍清楚記得,小谷城陷落的時候,從北庄逃命的時候……」淀夫人忽地像變了一個人,聲音平和,眼神凝重,先前的瘋癲一掃而光。
    究竟會發生何事?治長不安起來。因淀夫人一向喜怒無常,此時更是令人恐懼。
    「阿千,你也好生聽著。無論小谷城陷落還是從北庄逃命,姊妹三人中,我都是堅持要活下來那一個。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我竟被妹妹們遠遠甩在了後面,倒反要讓阿江與和常高院來照拂……」淀夫人彷彿在自語,輕輕用袖口拭了拭眼睛。
    治長默然不語,這女人竟然也會這般有人情味,就在剛才,她還勃然大怒,如河東之獅。
    「為何非要變成妹妹們的累贅呢?一想起這些,我就覺得無比愧疚。不只是常高院和阿江與,大藏局、正榮尼、饗庭局、二位局和右京局也一樣,請你們多寬諒。」
    「夫人說到哪裡去了。您快別這樣說,都是因為犬子不爭氣……」
    「不是這樣。」淀夫人輕輕阻住大藏局,如夢囈般道,「我為何會被妹妹們甩在了後面,現在忽地明白了:我倔犟任性,又固執己見,總是想得到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置他人於不顧。」
    千姬都吃了一驚,定定瞪著淀夫人。
    治長亦一眨不眨盯住淀夫人,頗為緊張。真是讓人震驚,他從未見淀夫人如此溫和地安慰眾人。正因如此,他更是驚訝和不安,不禁尋思:她不會瘋了吧?
    淀夫人又說了起來:「請你們寬諒。我從來只知勉強你們做勉強之事,我總幻想著讓神佛、道理和情義都服從於我,事情稍不順心,就大發雷霆、怨天尤人……當我反覆無常的時候,常高院和阿江與則踏踏實實、一步一步走著……」
    「夫人,」治長忍不住道,「該用膳了。」
    「是,用膳了,好久未和大藏局、正榮尼、二位局和治長同席用膳了。」淀夫人溫順地微微一笑,「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妹妹們已走到前面,與在小谷和北庄的時候完全反了過來……可是現在,常高院終撇開了我離去了。請各位寬諒,這一切都是我的罪過。」
    治長把臉扭到一邊,向一旁的右京局施了個眼色,讓她去命人準備膳食。
    淀夫人的孤獨和惆悵,首次讓治長感慨。她也意識到了,戰爭已無可避免。不只如此,女人的敏銳,讓她預見到了後果已非人力可控。
    想到這裡,治長慌忙站了起來,「治長還有一事忘記告訴護衛奧原信十郎。」說著,他急匆匆走到廊下,又停住腳步,不安地回頭——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治長正使勁搖著頭,從鈴口旁步向大門時,大坂城正門一帶竟傳來了號角,聲聲震蕩著黃昏時分的悶熱。治房終要親自率兵從堺港攻向岸和田了,他專等夜間行軍,定是要去尚未完全燒盡的堺港放火。
    「人有病,天知否?」治長長嘆一聲。此言不僅充滿無法控制治房的遺憾,更有因無法裁定戰爭與太平而流露出的絕望。
    治長走進院子,發現假山對面,古田織部正敬獻的燈籠旁,奧原信十郎亦正在仔細傾聽那號角聲。
    治長過去,卻是無語。
    四周逐漸黯淡下來,關空中的星一顆又一顆亮起來,給世間帶來微微的清涼。號角帶著沉悶的余的,再次響起……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54
德川家康.13.長河落日


第414章 夏役開戰

    夏役開戰慶長二十年四月二十六,大野主馬亮治房率兵兩千餘,穿過背陰的山嶺,放火燒了郡山,大坂夏役由此開始。
    未幾,郡山東北民房悉數焚燒殆盡,倘若置之不理,奈良二帶很可能隨即化為一片焦土,一時間危機重重。於是,五條城城主、幕府代官松倉豐后守重正為了迎戰,與奧田忠次一起撤退至國分一帶——大和頓時成為戰場。
    大野治房變得如此強硬,說是因為兄長大野治長態度暖昧,但直接的引線,乃是他發現視為心腹的甲州浪人小幡景憲,竟與所司代板倉勝重暗通消息,后竟一去不返。治房對景憲備極信任,在各項軍務大事上,他亦常與景憲互通聲氣,與真田幸村對抗。他曾對景憲的為人和才具大為敬服,甚至特意在自己府邸內為其修建了一處宅院。而那小幡景憲,聲稱要去探聽堺港動靜,出城之後便再也未回,使得治房的處境變得非常尷尬。為防人非議,他不得不痛施重手,以明主戰之心。
    由於景憲之變,治房疑心大起,認為人皆不可信!別說尋常人,就連親兄治長和母親大藏局,他都不再相信;對秀賴,他亦疑慮重重。
    治房並不是煽動並挾持秀賴發動戰爭,而是不得不戰。當他隱隱知兄長和母親想勸秀賴移到郡山,便先入一步,付之一炬,以絕了他們的念頭。他派出軍隊在郡山和奈良一帶燒殺搶掠大生混亂,然後打算揮兵直指和歌山。
    和歌山之主乃淺野長晟,為年紀輕輕便故去的淺野幸長之弟。這個與豐臣氏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淺野家主,對治長和秀賴的力邀完全不予理會,反把侄女嫁給了名古屋的義直,對家康搖尾獻媚。這在大野治房看來,實在無法原諒。「等著瞧,我要讓你知我的厲害!」他放棄說服之念,而是煽動其領內眾鄉紳以及吉野、熊野等地的土豪發起暴動,他們竟也真在各地頻頻生亂。治房與其弟道犬一起,又放火燒了堺港,然後朝岸和田進發,想一舉滅了已投靠德川家康的小出家主吉英,鞏固局勢。
    見亂事大起,四月二十八,板倉勝重遂向淺野下令,催促其迅速出兵。
    此時,堺港已淹沒在一片火海中。
    四月二十八這日,大火肆虐的堺港,關東水軍向井忠勝和九鬼守隆等人與大野治長、模島玄蕃等人激戰。此時,在京都也發生了一件大事,以致京都百姓無不人心惶惶。「大坂派出了眾多姦細,妄圖燒毀京都。」這樣的謠言散布在大街小巷。
    「天下當勿慮,包括主謀在內的縱火賊人,已悉數為所司代掌握。」板倉勝重發放布告,安撫民心。
    德川家康原定二十八日出征,亦延至五月初三。
    未久,縱火之人在京都百姓的罵聲中被押赴刑場。主謀是和大野治房相呼應、潛入京都吉田家的木村宗喜,連同宗喜的屬下,一共逮捕了三十餘人。
    郡山城守將筒井正次已棄城而逃,大坂軍殺到奈良,卻是無力再進,否則,被燒掉的使不僅僅是堺港,奈良和京城這兩座古城無疑將化為一片焦土。
    世人對此憂心忡忡,板倉勝重正是因為察覺了天下之人的憂心,才催促淺野迅速出兵。
    以水野勝成為主將的大和口軍先鋒,正急速朝奈良方向進發,但在他們到達之前,奈良仍然有被毀之險。勝重認為,此且不夠,只有把淺野軍調出和歌山,給大野治房足夠的壓力,方能阻擋他們。
    「必保京都和奈良!」這是家康下達的嚴令。若無嚴令相阻大坂軍定會被人看作不知豐臣氏和兩大古都孰輕孰重的亂兵,留下千古罵名。
    淺野長晟就是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在留心領民暴亂的同時,率五千兵馬出征。這卻令大野治房暗喜:長晟中計!因治房的戰術乃是誘出淺野軍,尋機煽動暴民襲擊和歌山城,進行兩面夾擊。
    淺野的先頭部隊到達佐野,已是午時四刻。此時,長晟率領的主力也隨後到達了樫井川對岸的信達。信達曾是大野治長的領地,故治長老臣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彌五右衛門正等著大坂軍到來,以起事呼應。但他們正要起事時,淺野得知消息,立即活捉了喜太夫,殺掉彌五右衛門,由此揭開了兩軍對壘的序幕。
    淺野長晟面對的大坂軍,有人說是四萬,有人說是兩萬,即便號稱四萬有些誇張,但對於只有五千兵力的淺野來說,大坂軍仍然數倍於他們。
    這支大坂軍的總大將自是大野治房,麾下聚集著道犬治胤、郡主馬、岡部大學、塙團右衛門、淡輪六郎兵衛、御宿勘兵衛、米田監物等人,個個都是猛將。其中的御宿勘兵衛正友,關原合戰時戰敗受斥,一怒之下棄甲而去,投了越前的忠直,因與主君不和,又憤然離開。現在他仍然揚言,戰爭勝利之後,要領封越前。大野道犬和郡主馬原本就是豐臣家臣。余者不管岡部大學則綱還是米田監物,都是不好對付的角色。他們率領的兩萬大軍,個個都是嗜血的浪人,到處燒殺搶掠,甚是不得民心。堺港的百姓對他們更是恨之入骨。指揮放火燒了堺港的乃治房之弟道犬,他後來被堺港百姓亂棍打死,此為後話。
    這樣一支極端殘暴的隊伍,在二十八從堺港行進至岸和田貝冢附近。若對其正面迎擊,淺野軍根本不堪一擊。
    總大將大野治房原想命塙團右衛門和岡部大學為先鋒,一舉擊潰岸和田的小出吉英,把隊伍推進至紀州。但小出吉英和前來增援的金森可重並肩為戰,嚴守軍令,緊閉城門,按兵不動。治房只好將道犬留下盯住岸和田城,自己率軍從貝冢朝佐野進發。
    淺野軍的先鋒到達佐野似后,確認後續人馬已陸續到達樫井、信達,則稍事休整,以與後續部隊不差太遠。
    先頭部隊的大將為淺野左衛門佐、淺野右近和龜田大隅三人。正當三人聚在一處準備用午飯時,尾崎一個叫九右衛門的百姓奔來,稟報大野治房已朝此殺來之信:「報告大人,大野主馬亮治房率兩萬大軍殺來,先頭許已至貝冢。」
    在此之前,淺野軍始終未摸清敵軍動向。
    「大事不好!速派人前去探聽虛實。」
    探事的不久便回報:「敵軍確已至貝冢。」
    「多少人馬?」
    「大野治房、塙直之、岡部則綱、御宿正友、米田監物等人合軍一處,號稱兩萬。」
    「兩萬?」淺野左衛門佐立道,「兩萬也好,三萬也罷,不過是些烏合之眾,我們打他個落花流水。」
    戰爭往往靠一鼓作氣,己方先鋒不足兩千,但既已來到這裡,撤退反而會傷了士氣。淺野左衛門佐正是出於這種想法,才說要一鼓作氣將敵軍擊潰,但龜田大隅卻嚴肅地提出反對。
    「敵軍雖是烏合之眾,但人數大佔優勢,士氣又旺,只怕難以抵擋。大人也聽到了,對方人數超過兩萬,從堺港到岸和田一路高歌猛進,燒殺而來。在這種情況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軍好不容易鼓舞起士氣,要下令撤退嗎?」
    「非怯陣,而是退至可一舉擊潰大軍的地段,誘敵深入。」
    「哼!此舉仍是害怕敵軍。」
    「此言差矣。如可正面迎敵,我們也可正面出擊。但佐野地形如此,不宜阻擊。因此,必須迅速撤離到安松、長瀧一帶,待敵軍氣焰漸漸消退之後,再一舉將其擊潰,以進軍大坂。這才是正確的用兵之道。」
    雙方各執己見,無法抉擇。於是,淺野右近介入調停,派人把雙方的意見原原本本稟報了淺野長晟。長晟卻擔心領內亂事,對此頗為慎重。「不錯,在佐野迎敵的確不佔地利,讓右近和大隅撤退到安松、長瀧一帶,左衛門佐撤退到樫井川,面向大河,在河沿布陣,等待敵軍到來。」
    長晟既作出了這樣的決定,大家便只有服從。淺野先鋒放棄佐野,於傍晚撤退。他們剛到佐野時萬里無雲,撤遇時,天空卻烏雲漫卷,半夜則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這算什麼?早知如此,當初就沒必要那麼汗流浹背趕路了。」
    「就是!半夜裡冒雨撤軍,真是敗陣之跡。」
    「這說不定能讓大御所他老人家高興。他不是說,只知進而不知退,乃災禍之源嗎?」
    「你省省吧,是說只知勝而不知敗。在戰爭中,若知道自己要失敗,還打個屁仗!」
    雨夜撤軍和重新布陣,一直持續到早晨。幸好黎明時雨歇了,但又立刻大霧瀰漫。淺野右近退至長瀧,龜田大隅退至安松,而一開始便對撤退極不滿的淺野左衛門佐,退到了更后的樫井川岸邊,各軍卻也迅速布好了陣。
    卻說大坂軍趕至貝冢已是傍晚時分。這支東拼西湊的隊伍暴露出本性,亂亂鬨哄喊道:「餓著肚子可沒法打仗。開始征糧,征糧了!」
    當地百姓最懼者莫過於大坂軍「征糧」。浪人們似仍生活在夢中的亂世,他們在世間本已無立足之地,夢想著藉此次戰爭謀求新的功名。戰場上的「征糧」遂成為他們唯一的樂趣。家康下令,在不得不徵收必要的糧餉時,必須付給百姓一定的報酬。大坂軍當然也有這種軍令,但未落到實處。
    前日晚上,眾人從大坂城出發,一路馬不停蹄,已奔波了整整兩日。這時候,人馬都沒了力氣,其勞累和飢餓可想而知。
    「喂!全體出動,去尋些吃的。」
    「米不夠,務必弄些摻了小麥的飯糰子!」
    聽到此令,自有大量喜好熱鬧的無賴之徒自告奮勇,「挺身而出」。
    「糧食的事就交給我等。」
    此中也有一人主動出去,協助兵士征糧,他乃貝冢願泉寺一個半路出家的和尚,號卜半齋。
    卜半齋大搖大擺闖到老百姓家裡,不問人家有無餘糧,強行收取米和麥。也不知他有何種神通,不久之後,他竟弄得甚多酒水。
    「真是個有心的和尚,連酒都給我們弄來了。」
    「這禿驢真不厚道,必是私藏了許多,都去搬來!」
    在這種情況下,酒會起到什麼作用,已無需贅言。這些地痞流氓爭先恐後地喝酒,有的在天亮之前始終杯不離手,有的甚至已酩酊大醉。
    「真拿這些人沒辦法!天都亮了,還在喝!」
    先鋒為塙團右衛門,次為岡部大學。岡部大學早晨起來之後,大部分士眾都還醉卧不醒。大學只得率領業已醒來的屬下,迅速出發。
    岡部大學和塙團右衛門甚是不和。二人之所以如此,其實並無甚大不了的原因,只是因為在去歲冬役中爭強好勝,爭做先鋒。
    雨停了,塙團右衛門在晨霧中睜開睡眼惺忪的雙眼時,岡部大學率領的小隊人馬已經離去。他憤怒地拍鞍道:「又要不聲不響去搶頭功?追!」
    塙團右衛門讓淡輪六郎兵衛重政在前領路,追趕岡部。在佐野往前的蟻通稍北,重政追上了岡部。就在前一晚,淺野軍剛從此處撤走,岡部和他的屬下亦正在此歇息。
    「喂!岡部,搶功也得分時候!今日之戰,先鋒大將乃是我團右衛門。你竟跑到先鋒前邊,此法是從何處學來?要是誤了戰事,你溜圓的腦袋有幾個也保不住。你這惡犬!」
    稍後趕來的團右衛門對著大學破口大罵。
    亂世之人互相謾罵也是常景,人們可藉此揚威。
    被塙團右衛門一番惡口謾罵,岡部大學也不示弱:「哼!你這渾蛋,在行軍途中醉得一塌糊塗,甚至忘了出發時間,這便是先鋒大將的用兵之術?要是因此導致敗事,切腹自殺時,從肚子里流出的怕都是臭氣熏天的濁酒!」
    「住嘴,不知好歹的東西!我要讓你看看我的厲害!」
    「呵,我倒要瞧瞧,誰強誰弱,還得比了才見分曉!」
    「說得好!千萬別忘了你今日這些話。」塙團右衛門吐完一肚子怒氣,方才對紀州的領路人大聲喊道:「喂!山口兵內、兵吉兄弟聽令!」
    「在!」
    「今日之內,我們要進至和歌山,敵軍必在那一帶,你們馬上前去探聽消息。」
    「遵命!」
    如此,團右衛門行在最前,岡部大學則緊隨其後。就在他們快要到達蟻通時,前去探聽消息的山口兄弟回來了。
    「發現敵情了?」塙團右衛門兩腳蹬著馬鐙,大聲問道。
    「未發現敵軍,但聽到前方有槍聲。」
    「笨蛋!就是敵軍!好,讓我們打他個落花流水!」說完,他就要往前飛奔。
    此時,淡輪六郎兵衛重政忙轉過馬頭阻道:「這一帶還是由在下引路,莽撞行軍太危險。」
    「哼!難道要在這裡停止不前嗎?」
    「非是止軍不前。從此地至樫井約四里路程,處處險坡,多有堤坎,最適合埋伏。因此只有百騎的小股部隊往前行進,甚是危險。在下認為,應在此處等待後邊的軍隊。」
    「住口!」團右衛門再次敲打著馬鞍,怒吼,「要是害怕伏兵,要先鋒還有何用?把他們打垮,前進!」
    「萬萬不可!非要前進,也得先向貝冢派出使者,催促後續部隊趕上。」
    「你小心太過了,後邊岡部那廝可要爭著搶頭功呢。」口上雖這麼說,但塙團右衛門還是覺得淡輪重政的話不無道理,便派了一個貼身侍衛前往大野治房陣中報信。
    「現在好了吧?今日要讓他們見識我團右衛門的厲害!出發!」令畢,他快馬加鞭,往前飛奔去了。旗幟高高飄揚,上面大書「塙團右衛門藤原直之」幾字。
    淡輪六郎兵衛感到事情重大,立刻縱馬追去。
    雲漸漸散了,露出點點青空。
    塙團右衛門的探馬山口兵內和兵吉兄弟先前聽到的槍聲,乃是淺野部的先鋒龜田大隅守所放。龜田大隅守奉長晟之命,在前日夜裡撤退到了安松,連夜往蟻通方向前進,迎來了第二日黎明。此間,他帶著軍隊沿原路折返,親自帶領小隊人馬探察,往返三次,對此處地勢已了如指掌,因為所率人馬數量與敵方差得太多,故,行動必須謹慎。
    天亮未久,龜田大隅守看到了塙團右衛門派出的山口兄弟的身影。
    「好,放幾槍讓他們聽聽,注意,莫傷了他們性命。」
    不出龜田所料,山口兄弟聽到槍聲,立刻折身回去稟報。
    「好,敵軍已經逼近,成敗在此一舉。準備埋伏,大家聽好,待走近了再打。」
    大隅自己先匍匐在地,命頭陣和二陣埋伏於大路兩邊的堤壩和岩石后。槍隊共計五十人,靜候敵軍入套。
    未久,前面便隱隱約約出現了塙團右衛門的旗幟。人數並不甚多,只一百二三十人左右,徑自朝這邊而來。當敵軍漸漸靠近時,龜田令蟻通入口處岩石上的槍隊,作好準備。
    「打!」
    砰砰砰——槍一齊開火。
    受到突然襲擊,近三十人從馬上跌落。團右衛門停下馬,組織反擊。
    「好!槍隊三陣各就各位!」大隅又令道。
    伏擊者與被伏擊者,心中所念有明顯差異。團右衛門認為,停下來等於挨打受死,於是催馬往前急去,手下自是緊迫其後。
    第二陣的槍聲大作,敵方又有十幾人被打得人仰馬翻。塙團右衛門的隊列本齊整,但又傷了十幾人,變得稀疏起來。
    而在此期間,龜田的頭陣已退至第二陣後方,此時正伏於距第二陣約兩町的地方,重新填好彈藥。
    連遭兩次火槍陣襲擊,團右衛門的軍隊卻越發勇猛,團右衛門亦大喊:「再無伏兵,快往前沖!」此時,他看見岡部的人馬正在沿著河沿往前行進。「決不能落在岡部後面!快!從河沿這邊趕過他們!」
    若從河沿一直往下去,岡部則將遭遇在長瀧布陣的淺野右近。
    右近卻未開火。他見岡部人數太少,決定先把他們包圍起來,莫要打草驚蛇。待敵人漸漸走近,一陣吶喊之後,岡部大學的人馬已被包圍在淺野右近的長矛林中。
    砰砰砰!
    龜田大隅的第三陣,已對準團右衛門的隊伍,開始大肆射擊。
    淺野軍巧妙地將敵軍從安松引誘至樫井,但塙團右衛門還以為,自己是憑著勇猛突破了重阻。
    「沖!」射擊之後撤退,之後再射擊,龜田大隅守採取這種依次後退、輪番攻擊的戰法,如退至樫井,他即可改為攻勢。
    長晟則從主力中派出上田主水正的一隊人馬,幾隊人馬合兵一處,一舉反攻回去。受到上田和龜田兩廂夾擊,塙團右衛門陷入絕境。
    「呔!我乃塙團右衛門家臣坂田正二郎。有種的就來跟我一決高下!」到了混戰的時候,武士仍然擺脫不了以前的毛病。上田主水正手持長矛刺向團右衛門,一個同樣手持長矛的武士亦高聲自報家門,喊將著朝上田主水正奔過去。
    「竟是個小卒。哼,雖不配做我的對手,但我上田主水正很是佩服你的勇氣,且給你臉,看槍!」
    「上田主水正……爺爺可從來不曾聽過這名號。爺爺來也!」
    在這種時候仍惡語相向,便是亂世武士的舊習。二人手持長矛拼在一處,主水正的長矛折成了兩段。二人亦都覺得用刀太麻煩,遂跳下馬來,赤手空拳地搏鬥,在地上扭成一團。
    二者心境看來頗為豁達,實則不然。二人在地上翻來滾去的時候,雙方的侍從都靠了過來,唯恐自家主人遭遇不測。
    樫井陷入混戰之時,沿著河沿前進的岡部所部也已潰不成軍,主將岡部大學身負重傷。他恐是過於關注與自己搶功的團右衛門,所以一開始並未注意淺野右近的埋伏。這出其不意的伏擊一開打,敵我雙方士氣差距立現。岡部大學一心只想著不可輸給團右衛門,卻未注意到敵軍伏兵,此已非「失誤」可形容。這種時候,他既無暇自報家門,也無隙裝腔作勢。
    主將岡部大學已身負兩處槍傷。見主將身負重傷,又被敵軍伏軍所苦,士兵遂大肆逃竄……
    岡部沿來路亡命撤退之時,樫井的混戰仍在繼續,接連傳來兩次勝利的呼喊:「龜田大隅守拿下淡輪六郎兵衛重政的首級!」「坂田正二郎首級被橫關新三郎割得!」橫關新三郎乃是上田主水正手下。
    雲已經完全散去,太陽毒辣辣地照射著大地。雨後的路面已干,海邊吹來的風捲起地上的塵埃,時而罩住正在格鬥的人們。前面的大海與雨後的碧空相接,天海一色,但是誰也無心欣賞美景。
    塙團右衛門在馬上不時回頭往樫井方向張望。此時此刻,已被龜田大隅守斬殺的淡輪重政的忠告掠過他的腦海。已經派人去報信了,治房大人應該快到了吧——他求救般地四處張望,看到的只是陷入重圍的己方士眾身影,增援的部隊不見蹤影。難道援軍也中了埋伏?罷罷,要是如此,只有先行撤退了。
    手下士眾大部都已倒下,剩下的不到二十人。塙團右衛門咬咬牙,就要調轉馬頭往回撤。此時,只聽「嗖」的一聲,一支箭破空而來。
    「啊……」團右衛門大喊一聲,拉緊韁繩,立起馬身。根據多年的經驗,此箭乃是瞄準自己側腹的強弓所放。戰馬咆哮著豎起前蹄,只聽「哧」的一聲,羽箭呼嘯有聲,穿透鎧甲,深深扎進他的左大腿。團右衛門翻舟落馬。
    出手之人,乃是被稱為神箭手的淺野武士多胡助左衛門。
    「塙團右衛門,接招!」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團右衛門落馬的一瞬間,一個武士手持長矛朝他刺了過來。團右衛門一個轉身,抓住矛頭。對方慌忙將長矛往回拉,團右衛門趁勢站了起來。起身的同時,他執起武刀,一陣亂砍。他感到武刀似已砍中了對方,便於慌亂中急拾起韁繩。
    大腿被強弓射傷,落馬之後卻又再次躍馬,團右衛門可謂勇猛異常。他見海岸方向守衛薄弱,遂驅馬朝海邊奔去。
    「塙團右衛門,吃你爺爺龜田大隅一刀!」
    不好!塙團右衛門心中雖這樣想,嘴上仍不示弱:「爺爺要先行撤退,改日再跟你較量!」若非久經沙場,是不會想到這種話的。龜田身邊有三十餘騎,自己手下只剩七八騎,這種情況下和對方硬拼,只能是自尋死路。
    然而,往樫井撤退的時候,塙團右衛門碰上了另一個更難應付的對手,看來無路可走了。
    「呔!這不是先鋒大將塙團右衛門嗎?爺爺上田主水正等你多時了。你我單槍匹馬決一死戰!」
    此人是性情甚是粗魯的上田主水正,方才赤膊殺掉了團右衛門手下。他在關原合戰時乃是石田三成家臣,現效命於淺野長晟。他與塙團右衛門一樣,乃是亂世中常見的「擇主」之人。
    要是別人,塙團右衛門也許會退避而去,但現在他面前乃是上田主水正,他實無法逃遁。就此逃去,對方必然會施以惡罵,百般嘲笑。塙團右衛門不得已,只好停下馬。
    「嘿,原來是在關原合戰中被打了個半死的上田主水正。」
    「正是。那之後一度落髮為僧,改名宗吉人道,聽說敵方有個團右衛門,我便還俗為先前的主水正了!休要逃!」
    「住嘴,該死的惡賊!本不想取爾性命,且跟爾比試比試。武刀太麻煩,我們赤手空拳較量!」
    「好!怕你不成!」
    如今別說火槍,就是大炮在戰場上也司空見慣,二人卻喜赤手空拳相搏。
    「誰也不準出手相助!」二人吩咐手下。他們催騎逼近,扭在一起,同時落下馬來,落下之時,兩轉三轉,塙團右衛門以左手抓住了主水正的脖頸。
    主水正方才與團右衛門的家臣坂田正二郎一番狠斗,似已耗去了不少力氣。
    「啊,主水正危險,快救主水正!」淺野部的四五個武士飛奔過來,持著長矛朝團右衛門刺去。
    塙團右衛門用左手擰住主水正頸脖,站了起來,右手已拔出武刀。「小卒子也要一起來?」他死勁抓著主水正,一邊揮舞著大刀,防止對方手下靠近,一邊朝樫井而去。
    「哪裡走!」主水正的年輕隨從橫關新三郎朝他急奔而來。
    但團右衛門並未停下腳步,他挪著受了重傷的左腿,左手揪著主水正的頭髮,一跛一拐地往前走,邊朝新三郎大罵:「別過來!敢走近一步,老子一把掐死這個孬種!要想主水正活命,就休要近前!」他大概是想,這樣往樫井一步一步靠近,治房的援軍許會趕到。
    但剛剛走出七八步遠,團右衛門的算盤就落空了,年輕的橫關新三郎看到他受傷的左腿站立不穩,一個箭步衝上去,把他扳倒在地。
    「可惡!」一陣慘叫響起,雙方像瘋狗一樣撕扯作一處。未幾,新三郎的拳頭已像雨點一樣砸向團右衛門的鼻樑。團右衛門的雙目和嘴唇眼見腫了起來,往外大肆噴血。
    此時,主水正站了起來,快刀一閃。只聽「啊」的一聲,團右衛門的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曝晒於烈日之下。然後,主水正啞著嗓子喊道:「塙團右衛門藤原直之被上田主水正斬殺!」
    塙團右衛門獨自奮戰的時候,大野治房根本就未出發,他仍留於貝冢的願泉寺。卜半齋再次搬出酒來犒勞軍士,治房亦甚是快意地沉溺其中。不過,他並沒有完全沉醉於美酒,而是心中另有打算。
    「在下以為,先鋒已到達樫井,我們也該出發了。」接到塙團右衛門的急報,近侍這樣催促。但是治房依然舉著酒杯,笑道:「休要擔心!該怎麼辦,我心中有數。今日一戰我們必勝無疑。且再等等。」
    治房這樣說,是因為他已派了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彌五右衛門兩位老臣率人潛到了和歌山城下。他讓二人前去守候,待淺野長晟出得城來,看準時機,一舉拿下空城。他正在此處等著二人的好消息。根據他的判斷,先鋒大將塙團右衛門在前線遭遇了敵軍,也就意味著和歌山城已經成了空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拿下。
    「馬上就會傳來好消息。然後再作前進的打算不遲。你們就當這是提前慶祝勝利,盡情喝!」
    此時,大部分人已經從昨夜的醉意中醒來,慢慢睜開了睡意嗓嚨的雙眼。聽得總大將勸酒,聚集於寺院周圍的浪人哪裡還有不喝的道理?
    然而治房寄予厚望的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彌五右衛門,別說殺進和歌山城,他們甚至還未靠近城門,就在信達被淺野軍俘獲了。但治房對此事全不知曉,甚至在岡部和塙直之全軍被圍,請求儘早發兵援手之時,他仍勁頭十足道:「好戲就要開演了。且再等得片刻。」
    「報!」
    「噢,辛苦了。是北村和大野的消息嗎?和歌山城已經拿下了?」
    「不,先鋒大將在樫井孤身奮戰,大將及諸將士全部死於敵軍刀下。」
    「全部?那團右衛門和大學……」
    治房扔了酒杯,猛地站起身來,「將士們,沖!」
    待他心急火燎趕到樫井,戰事早已結束。
    路邊躺著一具具屍體,都是自己軍中士卒……四野望去,根本不見淺野軍身影。他們必是悉數撤離,回了和歌山城,以防生變。
    更讓治房感到手足無措的,乃是在他身後,醉醺醺的士兵皆道:「看來追不上敵人了。」
    治房愕然無語。他進退無路,因身後的一路已經被他們燒光搶光,若在此地按兵不動,就當忍飢挨餓。
    尋思良久,治房一咬牙,率兵退回了大坂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56
第415章 出兵道明寺

    先鋒在樫井全軍覆沒,這讓大野主馬亮治房甚是難堪。若遭遇的是德川的旗本也就罷了,他萬萬未料到竟會輸給淺野長晟。從暗地裡煽動和歌山城的暴亂,到安排北村喜太夫和大野彌五右衛門秘密行軍,他以為一切安排均無懈可擊。他充滿自信,以致不知塙團右衛門業已戰死,還沉溺於酒席。然而,團右衛門和岡部大學都已全軍覆沒,淺野軍卻幾乎毫髮無傷撤回了和歌山城。吃了如此敗仗,治房還有何勇氣獨斷專行?
    回到大坂城,治房立時請兄長大野治長召眾將議事。
    此時已傳來關東大軍主力陸續朝大和口進軍的消息。水野勝成領第一隊,本多忠政緊隨其後,松平忠明第三,伊達政宗第四,松平忠輝殿後……
    大坂城內已經確認了這個消息,但是慶長二十年四月三十正午時分,聚集於本城大殿里的諸將均冷靜沉著。
    今日的議事,按慣例秀賴應出席,但大野治長卻未讓他來。「我會將今日議事的結果稟報右府大人,請諸位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他之所以不讓秀賴出席,許是不想讓大家看到秀賴聽到敗仗之信后的憂鬱,以免挫傷士氣。秀賴因治房打了敗仗而鬱鬱寡歡。治長的臉色也並不好看,在城中遭襲負傷以來,他臉上一直黯淡無光。
    最先進入大殿的,為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衛基次,接下來為毛利勝永和福島正則之弟正守、渡邊內藏助、大谷吉繼之子吉久、薄田兼相。眾人對著治長施了一禮,卻無人理會與治長並排而坐的治房。這個於塙團右衛門和大學戰死毫不知情、只知一味飲酒的治房,讓他們既可憐又蔑視。
    坐在後藤又兵衛旁邊的明石守重為了緩和氣氛,對治房道:「塙團右衛門的死真是可惜。他應該為右府多效勞些日子。」
    旁邊的后藤又兵衛基次冷笑了一聲,眾人不明就裡,亦不多言語。
    治房質問道:「后藤大人,有何可笑之處?」
    「並無可笑之處。在下只是在想,塙團右衛門那顆長滿大鬍子的頭顱,現在許已被帶到了德川家康面前,無奈地冷笑呢。」
    「后藤大人!」
    「何事?」
    「你莫非是說,塙團死了之後才見家康,我在活著時就當被帶去見家康……你便是因為這個發笑?」
    治長驚訝地打斷了治房:「你在說些什麼?莫忘了此乃是議論軍政大事之所!」
    但是,治房已豎起雙眉,轉向基次。
    「正是因為此乃議論大事之所,我才不得不說。后藤大人,你恐也知最近城中傳聞。有人說,有個和本多正信關係頗為密切之人,作為密使到了閣下帳中,我想問問,此事是真是假?」
    無論在誰看來,治房都已惱羞成怒,有些失態,但他所言卻不容忽視。
    大家的視線頓時齊齊轉向後藤又兵衛基次。
    「原來是此事啊。」又兵衛基次又冷冷一笑,「是,確實有一個和本多正信關係頗為密切的、叫楊西堂的僧人,來過我處。」
    大殿里的榻榻米已被收起堆在門口,隔扇大部也被取掉,在這樣的情勢下,全副武裝的眾將心裡已填滿了勇猛的殺氣,如在戰場。
    「聽說他是來勸降,要說服你在戰場上倒戈,投靠關東,不知是否屬實?」
    「正是。」基次馬上道,「他來傳達正信的話,說基次這等人若不識時務,實在可惜,戰事怕會因基次的去留而更變勝負。我若能倒戈易幟投了他們,正信定將我薦與大御所。」
    在場之人頓時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基次依然鎮定自若道:「當時,我告訴使者,請他轉告正信和大御所,我感謝他們好意。若說我的去留可以決定戰事勝負,實在抬舉基次了。但在現在這個時候,舍大坂而投關東,非基次的性子。」言畢,基次向眾人施了一禮,然後轉向真田幸村道:請教大人,關於此次用兵……
    幸村微閉著雙眼,沉默不語。基次見無人理會,繼續道:「我想,若是繼續據城死守,怕實在不是辦法。此城已無護城河,敵軍來去無阻。雖說如此,若在平原上迎敵,則正中德川家康下懷。故鄙人以為,在敵軍主力朝大和路進發時,我軍趕往山勢險要之處,靜等敵軍到來,伏擊其先鋒,是為上策,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說得極是。」毛利勝永立即介面道,「要想以少勝多,必須善用地形。伏擊其先鋒,封住敵軍進路,則敵軍必從奈良撤至郡山。他們要再次進發,恐需數日整頓。故在這幾日里,我等可再議隨機應變之策。」
    「真田大人意下如何?」問話的是薄田兼相,他和一幫老臣仍只信任幸村。
    治房見基次巧妙地避開了自己的追問,緊緊攥起的拳頭在膝蓋上顫抖。
    此時,幸村睜開眼,默默看著在面前展開的地圖。渡邊內藏助催促道:「您意下如何?」
    幸村拿起扇子,指向地圖上的奈良,卻並未說話。后藤又兵衛基次的意思,是欲從奈良進入河內,以迎擊進入大和路的敵軍。這樣的話,戰場便是河內志紀郡的道明寺附近。
    道明寺位於大坂城東南約四十里處,東有國分,乃豐臣領地的東南邊界。此地東接大和,無論從奈良前往堺港,還是從紀伊前往京都,都是必經之地。生駒山、葛城山和金剛山連綿起伏,將大和與河內隔開。因此,要從大和前往河內,必須翻過眾山脈。翻越山嶺的道路細數起來有十七條之多,但可讓大軍通過的只有三條——北部的暗嶺道和南部的龜瀨、關屋二道。龜瀨與關屋二道在國分合二為一。因此,道明寺乃是三道匯合之處。此地地勢緊要,在此處迎擊敵軍自是恰當。
    幸村心中尋思,卻不說出口。近日以未,他對戰事已絕望。織田有樂齋父子、織田常真離開大坂城,大野治長、治房兄弟之間明爭暗鬥,讓原本精神抖擻的浪人多已軍心渙散。即便不如此,這支被世人嘲為烏合之眾的大軍,也已逐漸暴露出缺陷。就連治長和治房這對同胞兄弟都不能一心,豐臣秀賴的鬥志自無法高揚,一股悲觀風潮在大坂城內大肆蔓延。
    塙團右衛門在樫井戰死,有名的勇猛之士也在各自尋找葬身之處。此乃講義氣、重名譽的武人心思,但在幸村看來,這隻不過是敗相之跡:若有贏得此戰的信心,誰也不會如此悲觀。
    幸村收起扇子,默默看向治房,「當然,戰場並不僅僅限於此處,不知大人有何建議?大人的看法若與后藤不同,鄙人願聞其詳。」
    聽幸村突然發問,治房忙轉向治長,「還、還是請兄長作最終決斷吧。」
    幸村微微點了點頭,道:「修理大人,您的意思呢?」
    治長卻比治房更加不知所措。他獃獃坐在那裡,似在想別的事,慌忙道:「這……若真田大人和后藤大人同意,我無異議。」
    渡邊內藏助使勁拍了拍膝蓋,道:「真田大人還未說出自己的意思!」正在此時,木村重成進來。若非如此,內藏助和治長之間必然會發生口角,令氣氛更緊張。
    重成道:「對不住各位,我遲到了。剛才淀夫人去了右府大人處,右府命鄙人相陪。」
    薄田兼相向前探了探身子,將議事經過一一向重成說明。重成十分認真地聽罷,道:「我也同意出兵道明寺。」他亦是抱定必死之心。
    幸村再次環視一眼在座眾人,木村重成、渡邊內藏助、大谷吉久、后藤基次、薄田兼相、長岡興秋……從每一個人的臉容和眼神里,都可看出必死的決心。為義而生,為義而死,是什麼將眾人逼到了這一步?
    幸村轉向治房,輕聲道:「幸村也同意在道明寺迎敵。」
    「兄長,請您作出決斷!」目下只有治房還對此戰抱有希望。
    「好,我無異議。我會儘快將此事稟報右府,請求裁斷。在此之前,拜託各位認真備戰。」
    治長剛說完,治房便介面道:「若真田大人同意,我想請兄長擔任第一陣指揮……」
    「不可!」后藤基次立即打斷了治房,「此事由我提出,第一陣理應由我后藤又兵衛指揮。」
    從后藤基次的口氣中似可聽出,他斷不會向人讓步。但是治房不理,繼續道:「尊駕是想作為第一陣先鋒,擊潰東軍?」
    「哼!」基次內心怒火終於迸發,「戰事,七分力道,三分運氣!若遭遇強敵,就當拚死一戰。未見過你這般人,醉倒戰場,傷亡部眾,自己還恬不知恥活著回來!」
    「休要爭了!」幸村立即介面道,「后藤大人既欲指揮第一陣,幸村就擔當第二陣的指揮吧。但不知后藤大人是否有了主將人選?」
    他明顯要出來調停,治房只好壓抑怒火,瞪著雙眼,閉了嘴。
    「在下想請薄田兼相和明石守重二位擔當第一陣主將,其他人選請適當分配。」基次似乎連和自己一起赴死的人都想好了。
    幸村感到一陣寒風掠過心頭,他輕輕取出隨身攜帶的筆墨。「敵軍先鋒想必都是精挑細選的勇士,我軍也須慎重。」自言自語說著,他看看治長。
    目下的大坂城,操權柄者不用說乃是大野治長,在排兵布陣上須充分尊重他的意思。然而,治長卻回道:「我想聽一下真田大人的方案。」
    其實,治長只是不知所措才這樣說。他絕非完全信任幸村,而是已徹底放棄了戰意,以為無論怎樣打,這一仗斷難取勝。在絕望中,治長陷入了近似自我埋怨的反省:情勢到底為何發展到今日這地步?去歲冬役,已是一場不當為而為之的戰事……
    德川家康對大坂城的不滿,發端於鍾銘事件,知各地的浪人入城之後,其不滿達到頂點。那時,本應多多出面解釋,片桐且元也看清了局勢,甚至採取了行動,但治長卻無所察覺……他愈想愈覺眼前一片黑暗。
    我難道是被夫人的寵幸遮蔽了雙目?冬戰之後,治長看清了雙方實力差距。但目下的大坂城已被兩股勢力主宰,他已無能為力。這兩股勢力不是別的,其一為無處可去的浪人,另一便是面對戰事與死亡,情緒高漲的洋教徒。
    保羅和托雷斯兩位神父及其眾多的信徒,都進入了大坂城,成為將士的主心骨。偌多人亦仍然堅信菲利普皇上的大艦隊會來救援,這期盼把眾浪人都留了下來。浪人對戰爭勝負極為敏感,因此,若無這援兵良訊,他們念及子孫後代,大半會棄城而去。
    一言以蔽之,冬役之後,大坂城的主君就已不再是豐臣秀賴。
    治長為此心恨不已——本是為了不讓家康奪走城池,這城池卻被浪人和神父們奪了去。
    「大人看這樣布陣如何?」治長回過神來,幸村已經放下筆,將一張紙遞到他面前。治長忙接了過來,只見上面寫著:第一陣,后藤基次、薄田兼相、井上時利、山川賢信、北川宣勝、山本公雄、棋島重利、明石守重;第二陣,真田幸村、毛利勝永、福島正守、渡邊內藏助、小倉行春、大谷吉久、長岡興秋、宮田時定。
    「我無異議,繼續議論下一步。」見治房正從旁覬覦,治長瞪他一眼,將紙遞給后藤基次。
    治長既已同意,眾人便也不再提出異議。
    「這樣估計,第一陣的人數大概有六千五百。」
    基次話音剛落,幸村便回道:「正是。第二陣為第一陣的一倍,約為一萬兩千人……這是考慮到,無論第一陣勝負如何,都能夠充分根據形勢,作出應對。」
    基次拍胸大笑,「此足矣。若是背後有真田大人,后藤基次可安心赴死矣。」
    「后藤大人!」
    「何事,真田大人?」
    「不可言說什麼赴死云云!如后藤大人這等剛勇之士,原本不論生死,只計勝利。」
    「哈哈哈!恕我失言,我們必勝,是吧,薄田大人?」
    薄田兼相聳聳肩膀,微微一笑,把手中之紙遞給毛利勝永。毛利勝永又將它遞給福島正守,正守則傳與大谷吉久。
    「這樣一來,我竟與父親和兄長為敵了。」細川忠興之子長岡興秋笑道。
    此時,木村重成插嘴道:「關於此次布陣,在下立即前去稟報右府大人。」
    「長門,且等一下。」幸村止住木村重成,「我想還是請修理大人前去請求右府裁決為好,你說呢?」
    「是,鄙人失慮。就請大野大人前去面請右府裁決吧。」
    這樣,那張紙再次回到了大野治長手中,由他轉呈秀賴。
    幸村請治長前去徵求秀賴的意見,是想看看秀賴對此次出征有何反應。
    一旦出城應戰,偌多人必是戰死沙場,一去無回。因而,他希望秀賴能夠立即來到大家面前,向眾將賜酒,以鼓舞士氣。只有這樣,秀賴、治長、幸村和基次才能上下一心。
    然而,不久之後,治長卻是一個人回來,道:「右府未有異議,派出伊木遠雄監軍。右府著各位立即作出征準備,不可疏忽。」
    后藤又兵衛長嘆一聲,暗暗朝幸村望去。幸村避開了他的目光,不由尋思:又兵衛乃是決心赴死了。武將的義氣往往和榮譽、體面聯繫在一起。家康將基次捧為可以決定戰爭勝負的剛勇大將,而在其出征之前,秀賴甚至未賜上一杯酒為其送行。在開戰之後,基次便會以死報答家康的識人之恩。
    在基次的嘆息聲中,毛利勝永也站起身來,滿懷凄涼。
    善戰之人與不善戰之人的區別,就在於出征之時是否擅鼓舞士氣。亂世之中,這人情尤其重要。動輒便會丟掉性命,難免讓人覺得人生無望,於是,武士們便各自在心中樹起一面叫義理的旗幟,以謀求安慰。現在,支撐后藤又兵衛的,正是誓死堅持的義理。即便是真田幸村,很多時候也靠這種心念,方能堅持。
    家康正是深刻地洞察了眾人之心,明知會被拒絕,還說要贈與幸村信濃十萬石,並將后藤基次奉為以其一身之向背,便可決定此戰勝負的剛勇大將。想讓良馬馳騁,必當有伯樂之心,但要讓不通世故人情的秀賴明白此中玄機,實在難比登天。
    就此,大坂確定在大和口迎敵之戰法,幸村和基次開始準備出兵。此前,他們往各處派出大批探子,以摸清敵情,作出正確判斷。他們得知,四月二十八后,東軍大和口的諸將均駐紮於奈良及其附近,欲與伏見秀忠和二條城家康的進攻遙相呼應。於是,大坂決定於三十日之前完成備戰。
    后藤基次的第一陣,以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明石掃部助守重為兩翼,五月初一出城,當夜在平野紮營,以逸待勞。
    第二陣的真田幸村,任毛利豐前守勝永為副將,出城后駐紮於天王寺,又進至可看清敵人進攻路線的位置。
    與此相對,東軍水野日向守勝成指揮的大和口第一陣、本多美濃守忠政指揮的第二陣、松平下總守忠明指揮的第三陣,以及松平上總介忠輝的第五陣,於四月三十會師於奈良。伊達政宗率領第四陣,當天還在木津,到達奈良時已是五月初三。因為伊達軍的遲到,東軍進攻之日遂改成了五月初五。
    東軍以水野勝成為首,從奈良出發,取龜瀨和關屋二道朝國分進軍的消息,傳到天王寺的幸村處,已是五月初五正午時分。他接到消息,馬上叫來了毛利勝永,不焦不躁道:「決戰馬上就要開始,我們和后藤最好碰碰頭。」
    幸村和毛利勝永同到平野軍營,見到后藤又兵衛基次時,他正在帳中修剪鬍鬚。
    「他們馬上要來了。」基次放下剪子,轉向道明寺形勢圖,道,「我決定今夜從平野出發,取道藤並寺,前往道明寺迎敵。若有可能,直接進軍國分。若得機會,便依傍山形,打敵軍一個出其不意。」
    基次話說得刀砍斧切,幸村和勝永對視了二眼,道:「后藤大人,若有機會,還望大人與幸村取得聯絡。」
    「哈哈哈!真田大人多慮了。打仗當隨機應變。後方既有您壓陣,基次自可放手一搏。」
    「若敵軍進至國分,請務必暫止進攻,及時通知我們。幸村從一開始就誓與大人協力。若敵軍河內口的人馬接近了若江、八尾,也請緩進。」
    「哈哈!」基次大聲笑道,「不用擔心我。河內口的敵軍先鋒乃是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請真田大人對此二人多多留意。我軍由誰來對付那支先鋒?」
    「欲派木村長門守鎮守若江,長曾我部和增田盛次鎮守八尾。」
    「哦,重成鎮守若江……」基次臉上籠上烏雲。與其說他在擔心,不如說是年長的他因體恤年輕的重成,而發出悲嘆。
    其實在這個時候,后藤基次便已決定,無論何種情勢下,都不會向幸村求援。倘在若江決戰,便會遭遇家康和秀忠的旗本部隊,那些將士均是經過精挑細選。基次如向真田求援,勢必導致木村重成孤軍奮戰。久經沙場的基次,心中理應有對年輕之人的體恤。
    「不管怎麼說,基次都是個幸運之人。」基次解下腰間的葫蘆,給幸村斟了一杯酒,「身負豐國大明神之子的重託,同時又得江戶大御所和將軍的憐惜,基次能夠如此戰死沙場,也算是武士最大的榮耀。哈哈哈哈……」
    毛利勝永正欲張口,卻被幸村用眼神止住。幸村拿起酒杯,心中尋思:又兵衛一心赴死。他此來正是為確認此點,因又兵衛若有求生之念,幸村之後的戰法也將隨之改變。但又兵衛若已抱走必死之心,幸村於戰陣之外,也當細細作一番準備了。
    幸村將酒一飲而盡,「明日就請儘力而為。」
    「噢,儘力而為!」基次爽快地應著,把酒杯遞給了勝永,「毛利大人,有幸在世間走一遭,我很知足了。閣下也要儘力啊。」
    勝永欲言又止,笑了一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幸村和勝永井未與后藤基次商議更多用兵之策,便打道回府。他們本來想說:「在夜深之時,你我三人會合於道明寺,於黎明之前翻越國分諸山,二陣合兵一處,在道路最窄之處迎擊東軍。」但基次已決定獨自沖入道明寺,甚至已抱必死之心。幸村和勝永若仍堅持讓他於後陣等待,就有搶功之嫌。
    「他若陷入苦戰,我們就立時發兵救援,目前且按兵不動。」勝永與幸村約定后,從平野回到天王寺,已是亥時。
    基次為二人敬了臨別酒,將二人送走之後,和衣睡了一個時辰,在子時之前醒來了。他已很久未醒得如此乾脆了,此時神清氣爽,已無任何留戀。
    「大家都起來!起來!朝道明寺進發!」基次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命人進兵,「要是大楠公用兵,必不令人知曉蹤跡,但后藤又兵衛不會如此。」他令士眾點上早已備好的火把,率領兩千八百人,沿著大和道,堂堂正正、威風凜凜出發了。
    要是敵軍的探子看到這等模樣,定會嚇得落荒而逃。這正合基次心意,他已不想再活下去,反而輕鬆了許多。他不僅深得秀賴信任,也得家康公青睞,這雙重的體面給了一介武將莫名的感動。基次突然透悟:人生不過是為自己尋得葬身之地。他不再關心自己死後會前往極樂,還是墮落地獄,現在只是一心赴死。
    基次率軍來到藤並寺,稍事休息,同時往道明寺派出了探馬。不久,探馬回報,前方並無敵軍。他遂下令繼續趕路,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穿過譽田,到達了道明寺。
    然而,基次正欲率軍朝國分進發時,接到探馬來報。
    「稟報大人!敵軍先鋒已經到達國分,兵力約兩三千。據小人觀察,乃是水野勝成部。」
    「好!」基次騎在馬上,望著昏昧的晨靄,道,「看來敵軍也是看到我們的火把才出來的。來得好!」他下令立即渡過石川,佔領小松山,然後一馬當先,向前飛奔而去。
    時下正是酷暑季節,但在晨霧中靜靜流淌的石川之水卻很是清涼。
    「渡過了三途川,就可與敵軍故手一搏!」基次吩咐。他無一絲畏懼,毫不猶豫往前沖,渡河之後,迅速佔領了小松山。從此地沿山坡朝東直奔而下,可直殺進敵軍佈於東面的陣營。
    天色漸明。從山頂可見,東軍的旗幟正在前往國分的大道上移動——敵軍已經開始行動。根據用兵常識,基次應該在此地等待后軍,真田幸村和毛利勝永也曾專為此事到軍營一訪。但基次已無意在此停留,久經沙場的他十分清楚,情勢已非幸村與勝永可掌控。
    根據基次的判斷,家康處決在二條城與京都縱火未遂的木村宗喜之後,斷不會滯留京都。如此一來,戰場就不只在大和口,誰都可能和沿著大和口而來的關東大軍發生遭遇戰。
    但即便真田或毛利同基次並肩作戰,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論願意與否,今日這場戰爭,己方各軍只有在哪裡遭遇敵人,便在哪裡奮力廝殺,聽天由命。
    后藤又兵衛基次對目下的處境甚是明白。見敵軍陸陸續續爬往山頂,他令眾人放聲吶喊。這乃是不顧後果的大膽之舉。
    聽見小松山上的吶喊時,水野勝成屬下的奧田三右衛門忠次正帶著六七十人爬山,試圖佔領小松山,以獲地勢之利。
    「啊,有人吶喊!」
    「已有人佔領了山頭!」
    「不是敵軍,許是堀或丹羽的軍隊。前進!」隊伍最前面的奧田三右衛門忠次高舉長槍,對手下士眾大喊。此時,山頂的人吶喊著沖了下來,有如猛虎下山。
    「啊!敵人!是敵人!」三右衛門在驚訝中摔倒在地,從山頂衝下來的大軍,以基次為首,排山倒海般從他身上碾過。
    此乃夏役首次遭遇戰。后藤的一千多人馬從山頂奮力衝下,奧田軍眨眼間潰去,只剩下七八具屍體,如石頭般撲稜稜滾落下去。
    到了山下的平地,奧田士眾慌忙尋找主將的身影,但是奧田忠次已不在世上了。他躺在地上,身旁扎著沾滿血污的長槍,早已斷了氣,小腹還留著被刺傷的痕迹,全身為人踩踏,慘不忍睹。
    一舉擊潰了奧田軍,基次率軍回到了山頂。
    天已大亮。基次在山頂悠悠吃著手裡的飯糰子,看著山下的戰勢。山腳的大道、農田與河岸上,到處都是殺氣騰騰的人馬。
    水野勝成乃是家康親點的指揮將領,也是勇猛之士。是日丑時,他見通往藤並寺的路上右火把移動,立即判斷:「必是后藤又兵衛!」然後,便令堀直寄和丹羽氏信派人前去打探。
    「他們果然選擇此地作為戰場!將軍大人和大御所正是如此預料,才出兵河內口。今夜,將軍便會到達千冢,大御所抵星田。接下來的五六日,便能與敵軍一決勝負。」
    關東認為,敵人只有選擇此處攔截他們。大和各部從郡山前來、佔據奈良之前,大御所和將軍都留在京城,考慮如何誘敵出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從道明寺到八尾、若江的戰場,其實亦是東軍所選擇。
    若是在平原上與敵人相搏,只有此處為宜。水野勝成下令,佔領小松山,以監視敵人的行動,后令奧田三右衛門和松倉豐后守先行出兵。
    確定戰場之後,小松山的高地自然成了雙方爭奪的緊要處。
    奧田三右衛門迅速朝小松山進發。但是,他卻死在先他一步佔了小松山的后藤又兵衛基次槍下。
    初戰不利,此時又聽得山頂吶喊四起。
    「糟!敵人已佔領山頂!那是何人的旗幟?」
    大和五條的領主松倉豐后守重正,得知山頂上乃是后藤又兵衛,立時在北面布好了槍支,準備發起進攻。
    此時,東軍準備發動進攻的並不只是松倉一人。「我可不能落了后,讓人笑話!」藤堂高久在前,天野可古在後,各率領小隊人馬轉到山的西北側,往上強攻。
    未幾,每次槍聲響起,后藤部都會有人倒下。而且,槍聲愈緊,倒下的人愈多。
    「先把敵軍的火槍隊打散!我們的火槍數目不足。」后藤又兵衛基次手持長槍,馳騁往來,得心應手,已有近八十人倒於坡下。又兵衛不禁嘆道,我竟有如此長進!在敵軍面前,他從未如今日這般冷靜沉著。可是他也知,今日這戰場便是他的葬身之地,這已成為無法改變的宿命。
    小松山上,基次遭受著水野、伊達及年輕氣盛的松平忠明三方夾擊,他已無法硬撐下去。
    毛利勝永、明石守重和真田幸村等人從天王寺出發,正朝這邊趕來,途中一定遭遇了沿河內口而來的其他敵軍。基次認為,自己最好放棄這小松山,撤至道明寺,這樣或多或少能為友軍分散些東軍的壓力。
    「好,弟兄們!我們要準備下山。下山之前,有話要跟大家說。」又兵衛一臉鬍鬚並未掩住他的感慨,他騎在馬上,笑道,「弟兄們幹得很好!基次從心底感謝大家。但,人人都會有自己的打算。到目下為止,各位血戰不止,已盡到你們在戰場上應盡之責。現在,基次要下山奔西邊而去。此間想活命的請離開隊伍,勉強留下也不會給我增添冥福。」言罷,他調轉馬首,朝西下山而去,一直奔到石川河岸的平地。回頭望去,近一千五百人的軍隊依然緊緊相隨。正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跟著勇猛的將領,士眾便也不同尋常。
    「弟兄們要和基次一起赴死嗎?」
    士兵們應聲回答,同時高高舉起武刀。
    又兵衛的臉因感動而扭曲,他大聲道:「好,后藤基次也就不跟兄弟們客氣了。兵分兩路,直擊敵人!」
    「是!」
    「好!殺啊!」后藤又兵衛一聲吶喊,心中又是快慰,又是感慨:死亡的意味究竟為何?
    基次生出萬般感喟,奮力衝進了尾隨追來的水野軍中。敵軍頓時閃開一條道,兩三個小隊眼見著亂了陣腳。
    「弟兄們,殺啊!」
    此時后藤又兵衛的英勇之舉,後人芥田的書中記述如下:「……其武勇,自源平以來應無人可比,誠為前所未聞之舉。」
    既作出時人未見過的勇猛之舉,基次定是心無雜念。
    見基次令水野軍陣腳大亂,丹羽部立時從側面猛烈射擊。東軍各部之間的配合真可謂天衣無縫。
    時已正午。
    太陽火辣辣曬著每一個人,對陣雙方無不渾身塵土,汗流滿面,個個疲憊不堪。遭到丹羽部襲擊,后藤軍立時亂了陣腳,皆匍匐於路旁麥田裡。當他們從麥田裡站起身來,人已少了大半,也有趁亂逃竄的,但大部為火槍打死,地上屍首累累。
    見敵人不再射擊,基次跳回馬上。但此時,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已負傷,無法再上馬,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單騎」。他旁邊,山田外記和古澤滿興二將領已橫屍於地。
    「去川邊!」基次道。他這是基於求生之念。與其在這裡硬撐著遭受敵軍的反覆射擊,還不如跳進水裡,蹬到對岸。涉水過了道明寺川,自與友軍接近幾分。此時薄田兼相、山川賢信、北川宣勝、井上時利、明石守重、模島重利、長岡興秋、小倉行春和山本公雄等人,各率人馬,已陸陸續續趕到了道明寺川邊。但只嘆后藤又兵衛氣數將盡。他單槍匹馬行在最前,正欲趕往河邊,東軍再次射擊,把他逼進了麥田。
    「啊,啊!」基次呻吟幾聲,龐大的身軀翻落馬下,掉進田裡。
    「大人!請振作些!」侍衛金方平左衛門慌忙過來扶持,卻見落馬的基次瞪著一雙無神的大眼,茫然望著天空。
    「大人無事就好,請讓小人背您走!」平左衛門拉起基次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試圖站起身來。但基次身體沉重,他竟未能站起來。「快,請振作些,咱們往前走一點,好歹也能尋一個隱蔽些的地方。」
    「哈哈哈……」基次口中已翻出自沫,一臉歉意地笑道,「莫要勉強了,平左,我的腰已斷了。」說著,便掙開手,張開來,掌上赫然沾滿了鮮血。「我已站不起來了,哈哈,替我介錯!你要是不砍下我的首級,我就只能拖著這樣的殘身繼續與敵人一戰。」他舉起長槍,勉強揮舞。
    「小的明白!」金方平左衛門眼中含淚,拔出了大刀。
    他砍下基次的首級,埋在附近的田中,然後悄悄渡河,逃了開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2
第416章 激戰若江

    后藤基次在小松山奮戰的同時,小松山北十六里處的八尾和若江,也正進行一場激烈的遭遇戰。
    關東諸軍在前一夜(初五),於暫駐星田的德川家康大營,召開了最後一次行軍會議,對此後的作戰進行了細緻商討。
    河內口的先鋒軍由藤堂的五千人馬和井伊的三千二百人組成。明日就要決戰,他們都心知肚明,家康的吩咐更是明白直接。因而,在會議之後,藤堂高虎便回到千冢的營帳,迅速準備,只待天明。
    他們面對的大坂軍將領,乃是長曾我部盛親和木村重成二人。木村重成於五月初二得到秀賴許可,四處探聽家康父子的進攻路線。但當時家康身在二條城中,並未出動,終是無從知曉他將從何處下手。當木村重成確認家康乃是從星田出發,途經砂、千冢,取路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時,已是五日以後。
    秀賴把重成叫去,道:「他們好像是要從今福進攻,你馬上率兵前往今福。」
    照重成的性子,自不會違背秀賴的命令,他急去了一趟今福,重新探查那裡的地形。但那裡並不適合大軍通過,擅長野戰的家康怎會選擇那樣一個行軍不便之地?他們肯定還要沿高野官道,進往道明寺。重成能斷定敵軍的進攻方向,卻無力改變敵軍路線。
    右府為何令我往今福?就在重成疑惑不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大野治房派來了密便。密使傳言:「右府現在懼怕非常,不敢親上前線激勵將士,此必有傷士氣。望大人於百忙之中,務將右府請出城外。」
    僅僅如此,重成許還不會獨斷專行。然而,使者之後說出的一番話,頓時讓重成驚訝萬分。「大野大人說,右府乃是害怕出城之後,會被自己軍中的浪人刺殺,他甚至懷疑主馬都已懷有二心。因此,若我等勸右府出城,反而會使局面更糟。故,還請長門守大人多多費心。」
    一句話令重成感到無比恐慌,「倘若此言屬實,說不定右府也在暗中懷疑我木村重成呢。」重成悟到了已死的塙團右衛門直之、活著的真田幸村與后藤基次等人的真心。他們萬念俱灰,一心赴死,雖然令人感懷,卻也讓人心焦——為何他們不使出渾身解數,奮力殺出生路呢?不管心中如何慷慨激昂,放棄努力,便意味著失敗。
    聽到治房使者之言,重成如萬箭穿心:難道真田和后藤都已看清右府的心思了?他們便是想通過殉身之法,來表現自己的節操?
    重成告訴使者,自己已明白治房心意,此後卻未去見秀賴,若好心前去相勸,卻遭拒絕,他必心痛如絞。
    之後,重成悵然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院,看望新婚的妻子。
    他讓妻子剪下一段頭盔上的帶子,將其放在枕上,點上了香。「在出征之前,應該這麼做。」
    重成之妻乃是真野豐后守之女,香枕是她侍奉淀夫人時所得的賞賜。她臉色蒼自,怯生生道:「我可能已懷有身孕。」
    「好極!」重成擊掌道。他早就作好了赴死的準備。因被秀吉公猜疑,父親含恨自殺,正因如此,重成願以死表明白己乃是忠心耿耿之臣。但他現已生出和父親當年一樣的動搖。他讓妻子剪短頭盔上的帶子,焚香之後準備出征,並不僅僅是為了向妻子表明心志,亦想堅定自己已動搖的決心:我要壯烈赴死,決不能苟且偷生,那非武士之節!幸村、基次及已死的塙團右衛門,人人皆知氣節。
    「今日乃是端午,插上菖蒲。」說完,重成便離開家門,決意帶兵順著高野官道前往道明寺。但,他打探後方知,幸村和基次均已進發到了道明寺。跟在赴死之人後面,必顯得膽小怕事,此實令重成不快。
    「看來大御所和將軍要沿高野官道朝道明寺而來,我們就在半道中殺個出其不意。木村重成於黃泉路上,一定要拉一人同行,要麼是大御所,要麼是將軍。我定會砍下其中一人的首級,讓各位見識見識!」重成對帳下的山口弘定和內藤長秋表明了決心,令他們於六日子時集於大和橋旁。
    但至子時,士眾並未聚齊,待他們出發時,已是丑時。他們的行軍與后藤基次不同,不點一個火把,單是令最前的人提著一個昏暗的燈籠。
    木村長門守重成一旦參透生死,便顯示出異於常人的忍耐力。只是他天生性急,今夜也無二致。主君與家臣之間的信賴,原來終是有限,這一念頭隱隱令他不快。不管是真田幸村先他一步決定出兵道明寺,還是后藤基次已然出兵,都令年輕的他焦躁不安:我怎能落後於人?
    從大河橋出發后,大約過了一個時辰。
    「且等一下!」重成突然發喊,停下馬來,「有未聽到前方的槍聲?」
    黑暗中有人回道:「確是槍聲……什麼地方已打起來了。」答話的乃是老臣平冢治兵衛。
    「不論什麼地方,這時響起槍聲,后藤定然是遭遇了敵人。」
    「這麼說,敵軍已經埋伏在那裡了?」
    「對。南方可以隱約見到火光,或許是火把。不論怎樣,你先前去打探打探。」
    「遵命!」治兵衛應一聲,又回過頭來叮囑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前在泥濘路上行軍多有不易。在下去若江探明情況之前,大人請務必在此靜候,不可貿然前進。」
    「不必擔心,我自有計較。你快去!」重成有些不耐煩。
    可是治兵衛的身影剛消失,他便令隊伍道:「槍聲讓我揪心。迅速前進!」言畢,他便率軍朝南匆匆去了。
    重成若在原地等待治兵衛的報告,是日在戰場上的運氣怕會好一些。但性情急躁的他,天剛蒙蒙亮便進至八尾附近。
    平冢治兵衛飛馬徑直去了若江。若江的百姓感到此處難免戰火,早就藏匿得蹤跡全無。難道家康和秀忠的先鋒已來過這裡?平冢治兵衛見此情形,立刻調轉馬頭,回去稟報。百姓都已藏匿起來,關東諸軍必已到達,怎能指望於中途突襲他們?一不小心,必會和數量多己數倍的敵軍正面遭遇,敵強我弱,焉有勝望?因此,平冢治兵衛只想回來稟報重成,勸主人暫時撤回城中,從長計議,但當他回到原處,哪還見得重成的身影!
    「糟了!」平冢治兵衛臉色大變,慌忙向南追去。他猜測重成必是往八尾方向去了,於是策馬狂奔。此時天已大亮,前方的槍聲也越來越緊。不僅如此,百姓房舍也冒起自煙,和晨霧混雜一起,必是有人故意放火,時而還可聽見吶喊,氣氛令人壓抑。前方農田中,蜿蜒延伸的小路很是狹窄,田中剛插過秧,水比平常漲了不少,要是失足陷進去,可就是進退不由人。想及此,治兵衛愈發焦急起來。
    重成帶領的人馬不少,直屬四千七百,再加上山口弘定、內藤長秋以及木村宗明各人部下,合近六千人。六千人馬若沿著這條小道下去,遇上伏兵,必無路可退,說不定會重蹈山崎合戰後明智光秀之覆轍。
    治兵衛正循著前方大隊的馬蹄聲直追時,猛見前方走來一個背著蒿草的老農。他便勒住韁繩,喊道:「喂!老丈。」
    老農連忙放下背上的蒿草,撲通跪在地上,大叫:「大爺饒命!」
    「我不要你的性命,只想向你問路。」
    但那老農嚇得渾身發抖,竟已不敢張口說話。
    「你放心便是。我哪有收拾你的心思。好了好了,你鎮靜些……這條路若直走下去,會到何處?」
    「八、八……八尾。」
    「確定無疑?」
    「但,騎馬無法到達。此路中途斷開了……對,對,要是一直走下去,會走進一片沼澤。」
    「沼澤?」
    老農顫抖著身子,點了點頭。
    「剛才你遇見打著大旗行軍的大隊人馬了?」
    「小老兒遇見了。」
    「那麼,大軍正朝著沼澤地行進?」
    老農膽怯地點了點頭。
    治兵衛氣得咬牙道:「你為何不告訴他們走錯了路?」
    「可是……當時小老兒藏在草叢裡,哪敢多言?」
    聽他這麼一說,也有道理。治兵衛又道:「老丈!」
    「是。」
    「可抄近路趕上他們嗎?」
    「這……可是小老兒……」
    「我非讓你帶路。你要知道,就告訴我。」
    老農這才放了心,如此這般告之一條羊腸小道,穿過那小道到小川河,然後沿小川河堤一直往下,便到了八尾前方的沼澤地。
    不待聽完,治兵衛快馬加鞭,飛奔而去。
    尋常日子運氣的好壞,關係人生幸與不幸;戰場上運氣的好壞,則直接關係人的生死。重成為何這般心急,要去一片難進難退的沼澤地?
    平日的木村重成,有著尋常年輕之人沒有的慎重與沉著。前幾日,他都在親自視察這一帶的地形。
    若江和八尾約有八里之遙。與若江相連者為西郡,西郡之南有一萱振村。若江北為岩田村,八尾北為穴太村。八尾西方,有一個久保寺村隔河相望。久保寺村有一條路穿過斜坡,直通大坂。
    重成是想走一條與此相反的路線迎擊敵軍。他知后藤、真田以及毛利的人馬都沿著那斜坡來到此處,若是跟在他們後面,必遭人恥笑,便特意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線。
    由此可看出,重成還欠火候,亦可看出大坂諸將並無統一指揮,乃是各行其是。戰場征伐,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上至總大將,下至小卒兵士,都當統一調度。
    得知重成正朝著沼澤地進發,平冢治兵衛如瘋了一般,在薄薄的晨霧中抄近道追趕。直趕到已近八尾,他終於趕上了重成,遠遠喊道:「且等!」
    隊伍最前面的重成聽到喊聲,還以為遇上了敵人,急忙執起長槍,喝道:「來者何人?」
    「在下平冢治兵衛。」
    「哦,治兵衛。」
    「大人不能繼續往前。前面乃是長瀨川沿岸的沼澤地。敵軍並不會攻到這裡,我軍反會深陷其中。萬萬不可再往前走。」
    「沼澤地?」重成也愕然,「大壞矣!道明寺到國分一帶已成戰場,本欲前去增援,快馬加鞭方趕到此地,不意……」
    「大人不可再猶豫,趕快撤至若江,在那裡截住敵人去路,還能助道明寺那邊的弟兄一臂之力。請大人快快離開此處。」
    「唉!我竟奔往進退無門的沼澤地!」重成恨恨調轉了馬首,渾身都在顫抖,下令回到若江。
    道路狹窄,一度散去的大霧再次瀰漫開來,周圍昏暗不已。沿著小路,重成催馬向前,試圖走到隊伍前頭。他撥開隊伍走出兩町左右,只聽見右前方傳來一陣吶喊。
    重成勒住馬凝神細聽。莫非自己進軍之時,敵軍已經追了上來?此時,重成才感到毛骨悚然。
    若真如此,追兵定是德川方布防於河內口的先鋒藤堂高虎與井伊直孝的赤備軍,此二人是善於統兵野戰的高手。難道己方要在此地被敵軍追趕,陷入沼澤?
    「治兵衛!敵人的軍旗?看一下敵人的軍旗!」重成慌忙在人群中尋找治兵衛的身影,大聲道。此時,右邊久保寺村附近的長瀨川河岸上,也響起了吶喊。
    「治兵衛,治兵衛在何處?」
    「小的在!」
    「聽這吶喊聲,難道我們被敵軍包圍了?」
    「大人放心!先前吶喊的乃是藤堂軍,次后左邊呼應的乃是我軍長曾我部。」
    「長曾我部?」
    「我們不如把藤堂交與長曾我部,撤到若江……」
    「住嘴!你是要我在敵軍面前逃逸?」
    「非逃逸。敵軍不只藤堂,有井伊赤備軍在側,酒井、神原的強勢兵力在後。我們絕非向敵軍示弱,只是為了儘快避開沼澤地!」言罷,平冢治兵衛調轉馬頭,來到隊伍後頭,掩護著兵士,就要往前走。
    其實,木村若在此處迎敵,無異於以卵擊石。故,長曾我部的出現,對木村正可謂雪中送炭。只是,長曾我部的人馬並非為了援助木村而來,他們亦是憑藉著一身蠻勁衝到了八尾,直到玉串川堤壩附近,與藤堂部起了激烈衝突。
    藤堂高虎是日一大早便欲進軍。正待出發時,他聽見道明寺方向傳來槍聲。「是何人?看來已經有敵軍期國分進發。」
    若有人試圖從國分堵住大和口的去路,自然也會有人從北面的大坂道朝立石道進發,或從十三道來到高野道,試圖堵截關東主力。高虎恨不能立時將這緊急消息稟報駐於星田和砂的家康父子,卻來不及了。
    透過薄薄的晨霧,可以看見敵軍的旗幟,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木村、長曾我部、增田、內藤各部,均已在八尾、穴太、萱振和西郡各地開始行動。
    藤堂右先鋒大將藤堂良勝尚未想及木村軍已轉移,道:「木村部對我軍視而不見,徑自朝若江方向去了。他們定是想襲擊我軍在星田和砂的大營。讓在下前去兩面包抄,一舉將其攻破。」
    高虎吃了一驚,卻點頭應允。要是家康與秀忠的大營遭到敵軍襲擊,自己身為先鋒,顏面何存?他正欲從側面襲擊木村部,卻碰上了長曾我部,於是兩軍對壘,開始廝殺。
    木村長門守重成將藤堂的四千七百餘人留給了長曾我部,率軍撤退到若江村,已近卯時。天已大亮,迷濛不清的晨霧也已散去。
    長曾我部盛親和藤堂高虎定在八尾村一帶,各逞武將威風,進行生死搏鬥。吶喊聲、槍聲不時湧進木村重成耳內。看到敵軍正在從高野道沿著十三道趕來,他感到無比悔恨。他原本是想從側面襲擊家康與秀忠率領的主力,拿下二人首級,誇示天下,以此揚名後世,因此帶著軍隊連夜奔波,但沒想到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若江。戰陣之間稍有不慎,便是死傷,進退得法固然重要,可是進退不得法……重成恨道,定要挽回體面!
    重成駐馬,將士眾分為三路,其中一路自是迎擊藤堂右翼;另一路二百餘人由木村宗明率領,前往北面的岩田;主力則留在若江之南,以逸待勞:不久重成才知,前來之敵乃是被稱為「德川赤備軍」的英勇之師井伊直孝的三千二百人,但在他下達命令的時候,哪裡知道這些?不管遭遇何樣敵人,都必須有將其一舉擊潰的信心——重成慢慢找回了自信,令山口弘定和內藤畏秋率軍先頂住井伊的進攻。他親自指揮人馬,迎擊已緊緊逼來的藤堂之軍。
    木村重成的判斷無誤。
    藤堂良勝與良重見木村撤退,料定他是要從側面襲擊關東主力軍。「要是主力遭側襲,我藤堂豈不名聲掃地!」於是,他們放棄長曾我部,緊迫木村不舍。
    首先殺向木村右翼的乃是藤堂良重。他甩開後面的部隊,大聲叫喊,單槍匹馬衝進木村的隊伍,揮舞著大刀一陣亂砍。
    「來得正好!給我殺!」年輕氣盛的重成遭遇了橫衝直撞的良重,一場激戰就此爆發。
    兩軍相戰勇者勝,重成怒從心起,更是英勇無比。他大吼一聲,持槍朝良重奔去,長槍在空中劃過,馬背上頓時已不見良重的身影。士眾慌忙趕過來將落馬的良重圍住,扶他站起。
    「滅了敵將。好兆頭,弟兄們沖啊!」木村重成稍稍退後幾步。一旦廝殺戰鬥,重成便心無雜念。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緊緊蹬住腳下的馬鐙,顯示出冷靜和沉著。
    由於良重受傷,藤堂軍頓時亂了陣腳。一旦失去主心骨,敗相立現。重成屬下則個個成了猛獸,對有些發懵的敵軍窮追猛打,一時之間殺聲四起,藤堂部眾喊爹叫娘。
    正在此時,西面槍聲大作,藤堂良勝亦立時往西邊遁去。木村重成見此情形,大喊道:「殺啊!」他舉起手中的長槍指向兩面,策馬追趕。士眾吶喊一片,齊齊轉向西面,衝進火槍掩護下的藤堂亂軍中。
    兩軍重新展開激烈的生死之搏。
    「休要退縮!讓他們瞧瞧藤堂大軍的威風!」良勝大吼一聲,阻止潰眾。
    勝了!重成默念一句,高興地敲打著馬鞍。此時,一個小將高舉著長槍朝良勝刺去。良勝扔了長槍,拔出武刀相搏。不幾回合,良勝手下已急急圍了上去。重村一抬頭,猛見士眾背後,良勝的戰馬一跛一拐逃竄而去,馬上已不見良勝的身影。他輕笑一聲:這廝是死了,還是受了傷?
    兩個大將都落了馬,藤堂軍登時大潰。重成手下的士兵齊聲吶喊,試圖乘勝追擊。
    「窮寇莫追!」聽到重成的命令,號手立刻吹響收兵號角。
    「我們勝了。休要再追。帶著受傷的弟兄,進至若江與主力會合。」重成從容地命令,掉轉馬首,到隊伍最前帶領大家撤退。他知道,接下來的敵人將不是藤堂部,而是井伊直孝率領的精銳之師,有一場更慘烈的廝殺。
    井伊直孝此時還是一個和重成年齡相差無幾的年輕武士。由於兄長直勝體弱多病,他受命繼承家業。為了不損父親英名,他帶著一身騰騰的霸氣出征了。
    要論剛勇,井伊與木村也算旗鼓相當。
    重成擊潰了藤堂右翼,暫時撤至若江南部、玉串川堤壩一帶,稍稍歇軍,填飽肚子。
    木村重成似命中注定要和井伊直孝展開一場激烈的決戰。此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井伊直孝風骨凜然,卻沉默寡言,眼神如刀,一臉鬍鬚讓人想起加藤清正。他一向不苟言笑,不善言辭,即便有人搭話,多不理不睬。重成則長相俊美,足以讓每個見到他的女人傾心。但二者的鬥志和謹慎卻有著共通之處。
    井伊直孝子時四刻便起身,下令:「立刻吃飯,填飽肚子!」他令將士將午飯帶在身上,等待黎明到來。
    此時,老臣庵原朝昌過來勸道:「在下以為,今日的主戰場乃是道明寺,請思量朝道明寺……」
    直孝瞪大眼,搖頭道:「不!今日之戰役當在八尾和若江。要是避開,日後必然後悔。」他並不細說,口氣穩重,毫不猶豫道,「你作為右先鋒,帶領火槍隊前往若江的前堤,等待天明。」
    庵原朝昌依言沿十三道朝西進發,抵達玉串川的堤壩,埋伏於此。
    然後,直孝任命川手良利為左先鋒,令其守於堤壩左側,自己則率領主力進至從若江通往高野道的十三道,靜候敵軍到來。
    井伊直孝早已看出,大坂武將試圖偷襲關東主力側面。十三道乃是敵人必經之地,他遂作出這等安排。天亮之後,兩廂隔著玉串川對峙,直孝的判斷絲毫無誤。豈能讓你們得逞?他冷笑一聲,頭盔下雙目閃閃發光。
    「敵方乃是木村重成的精銳,請立即發動進攻。」川口良利催促。直孝卻道:「休要著急,太早進攻會傷了元氣。」他此後不再多言,一直等到卯時四刻。
    隔江相對的木村重成則一邊確認敵情,一邊整歇。
    「讓火槍營的三百六十人埋伏於堤壩後面。」重成命今山口弘定。
    繼續對峙下去,對連夜行軍的自己一方顯然不利。於是,重成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先從西岸的堤壩朝敵軍射擊,誘使敵軍渡河,然後將其引入那條通往沼澤地的小路。
    火槍營領命出動。
    剛布置完畢,弓箭營頭領飯島喜右衛門單膝跪於重成面前,稟道:「敵軍左翼已開始行動,領將乃是川口良利。時機已然成熟。」
    重成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搭眼望去。井伊軍的左先鋒——川口良利率領的人馬已開始渡江。
    他們已經心急了,重成暗道,小隊人馬一上岸,便向其射擊。幾排槍一過,敵軍要麼會被火槍嚇得畏縮不前,要麼會逞強向前沖。反正不管怎樣,井伊直孝見此,必會率主力渡河。我則佯裝敗逃,沿著田中小路撤退。當井伊軍到了通往沼澤地的小路上,我便回頭猛擊,再與先前伏下的人馬兩面夾攻,年輕的直孝必是插翅難逃。取下大將井伊直孝的首級,此戰便結。
    真正的大戰應在此之後,重成繼續尋思:可乘勝追擊潰不成軍的井伊部,沿著十三道直至高野道。那時在高野道上行軍的,到底是家康的鐵軍,還是將軍秀忠的主力?不管是誰都無妨,反正把那裡當成自己的葬身之地便是,要能拿下其中一人的首級,便是更好……此時,井伊左先鋒川手良利在隊伍最前,到了玉串川左岸。
    槍聲大作。
    「哦!」重成不由低吟一聲。少許槍聲確是他手下發出,但對岸右方也響起了槍聲。那裡怎會有人放槍?重成大吃一驚,搭眼張望,原來是井伊右先鋒庵原朝昌。看來,朝昌預料到渡河時會有麻煩,預先伏兵於此。
    槍聲過後,木村部火槍營已有十數人橫屍岸邊。
    木村部據命令沿著田間小道撤退,川手良利安然無恙上了岸,齊聲吶喊。
    一直到此時,事情的進展都如重成所料。他正暗自得意,又聽到一片吶喊。重成瞪大眼,緊緊盯著新一批渡河的敵軍。此非井伊直孝的主力,而是掩護川手渡河的庵原,他們也順利過來了。
    重成雙唇不由劇烈顫抖——即便把庵原誘至沼澤地,也無任何意義,因自己的目標乃是井伊直孝的主力。
    「休再撤退!回首踏平川手都。」重成厲聲喊道,他的聲音在麥田裡迴響。
    部下聽到重成的大喊,調轉過頭來,舉起長槍,迎住了緊追不捨的川手所部。
    現在的情勢對於追擊的川手部,還有誘敵的木村部,都是一個意外。而這意外所致的細小變化,在戰場上往往有著決定勝負的意義,此時的意外正導致了一場混亂。
    「不可後退!此乃勝敗的關鍵!」川手良利已身負重傷。他是在木村部折回時,被人刺中了大腿。
    在屬下轉身反攻的那一瞬間,木村重成道:「敵人已開始急躁。」他的判斷完全正確。這也無甚奇怪,從八尾到道明寺一帶的戰場,到處都可以聽到槍聲和吶喊。被任命為右先鋒的井伊老將庵原朝昌幾次援助良利,未果。若要進攻,左先鋒和右先鋒應同時出動。然而年輕的良利卻並不這麼想,他認為,一方發動進攻,敵軍便會將注意力完全集中於此,另一方也就更從容了。於是,他積極開始進攻。他受到庵原掩護於先,得到他們背後的支援於後。若在此潰敗,武將的體面何在?
    「休要後退!後退者斬!往前沖!往前沖……」
    然而,川手良利的怒號並未持續太久。在庵原部齊聲吶喊著趕上來時,川手部前頭已經沒有了川手良利的身影。混戰當中,他烈死於敵軍的亂刀之下。
    趕上來的庵原替代了川手。而此時木村卻也後悔莫及,在和川手及庵原的激戰中,木村部已經精疲力竭。就在這個時候,他眼睜睜見井伊直孝率領著主力,緩慢渡河。
    要與直孝進行決戰,就必須首先擊潰庵原,但哪有那麼容易?重成不再阻止逃竄的士兵,而是驅馬衝進了敵叢。
    重成如急流中的磐石,一路砍殺,穿過敵軍的洪流,往上游馳去。他飛速跨過岸邊矮堤,來到青草叢生的河邊,渾身顫抖著從馬上翻身下來。因他渴得要命,嗓子眼裡直冒火,便欲和戰馬一起喝最後一次水,然後從正面殺進井伊直孝的主力中。
    此處可以聽見敵我雙方的吶喊,喊殺聲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重成趴在地上,捧起水,貪婪地灌進口中。在放開雙手的那一瞬間,他看見倒映在水面上的身髟,大吃一驚。水裡的影子和平時的自己完全不同,那不再是一張端莊神氣的臉,而是一張汗流滿面、扭曲過度的面孔,充滿血絲的雙目中滿是焦灼。
    這是木村長門守重成嗎?在這一剎那,重成彷彿看見臉上充滿了恐懼的新婚妻子,她悲號著跑開了……不必懷疑,這是重成,鍬形頭盔、絲線連綴的盔甲、紅錦禮服,全身的裝束都可以證明。他身上沾滿鮮血,已是多處負傷。然而,喝了幾大口清水,他又猛地感到渾身有了力氣。
    「嚯!」重成大呼一聲,猛地從水邊站起身來。此時,一隻蜻蜒落到了他的頭盔上,倒映水中,如畫一般。他未立刻拂拭頭盔,臉上卻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你也在碌碌而行……好,且讓你在此歇息片刻。」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哎呀呀,這不是敵軍大將嗎?我乃赫赫有名的井伊先鋒大將庵原助右衛門朝昌是也!」
    匆忙趕上重成的老僕太兵衛此時正要將馬從河中牽上來,見此情形,不由大喊:「大人危險!」
    幾乎在太兵衛呼喊的同時,重成猛跳起來,拔出武刀,「你就是庵原朝昌?」
    「來吧!」朝昌雖已年過七甸,但長槍刷地便直指重成咽喉。
    重成渾身開始發熱。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朝昌的出槍無懈可擊,幾無法躲開他的槍頭。
    此前重成一直執一支北國流的丈八長槍殺伐。若未丟掉那長槍,自可抵擋一陣……嚇!重成只得搶起武刀,猛地撲了上去。
    「呔!」朝昌閃開身子,刀刃掠過他的臉頰。他再次直起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了重成。
    「啊!」長槍刺在了重成的大腿和左腹之間。
    「南無阿彌陀佛。」朝昌迅速收回長槍,並未再次出手,單是低頭看著倒在地上的重成,「還年輕啊。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重成以刀拄地,搖搖晃晃試圖站起身來。如木村重成這等大將,怎可受不住老人的一擊!但他卻吃一驚,老人將念珠掛在脖子上,口中念念有詞。
    他在可憐我!這令年輕的重成實難忍受。
    「呔……再來!」重正明白自己已無法再站起,但他依然用刀尖指住對方。
    朝昌停止念佛。「戰場乃是個殘酷的所在,你就休要再逞強了!」他頓一下又道,「你叫什麼名字?有無遺言需要老夫轉達?」
    「住嘴!爾為何不取下我的首級?」
    「唉!」朝昌苦笑道,「我乃井伊大將,年過七十了。即便拿下你這等年輕後生的首級,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也不稀罕這點戰功。既然已站不起來了,不如跟我一起誦佛吧。」
    「休要貧嘴!快快砍下我的首級!」
    「罷了罷了,真是一個不通事理的年輕後生!你似還不知草叢中流淌著自己的鮮血。即便無人砍下你的首級,過不了多久,你也會前往西方凈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
    見老人就要離去,重成感到一陣眩暈,頓覺從未像現在這般恥辱。他罵道:「老東西,站、站……站住!」
    正在這時,又聽得另一個聲音:「老伯!」一人從青草叢后鑽出,對庵原朝昌施了一禮。
    「咦,安藤長三郎?」
    「老伯……在今日之戰中,晚輩還未取得一人首級。」
    「大將還在意取下多少首級?」
    「話雖如此,可若一顆首級也未拿到,定會被人恥笑,沒了面子。從這盔甲來看,這人也是有些身份之人,老伯能否將這首級賜與晚輩。他現在還能拿起刀,也不算是撿的。」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重成,道:「說不定他會領你的情,請便吧。」說完,他便匆忙去了。安藤長三郎道了聲謝,走到重成跟前。
    此時的重成,手裡雖然還拿著武刀,但視線已經模糊。正如朝昌所青,草叢下面濕漉漉的全是鮮血,浸透了他的褲腿。
    「啊,也不知你是何人,你的頭顱就歸我了。對不住!」長三郎揮起了刀。
    像木村重成這等人,在其短暫的一生中,許做夢也未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好好,這下我可長臉了。」安藤長三郎砍下重成的首級,扯下系在屍身腰間的自熊旗,將其包了起來,若無其事掛在腰上,離去了。
    剛才還在附近的僕人和戰馬都已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具無頭的屍體橫於地上,引來了成群的蒼蠅。
    此戰以木村部大敗告終。不僅木村,一旁與敵軍激戰的長曾我部也已敗勢大現。
    慶長二十年五月初六下午,太陽毒辣地照在戰場上,這一帶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3
第417章 父子入陣

    真田幸村率三千人馬從天王寺趕往道明寺,在他前面,乃是后藤又兵衛基次。作為後援的毛利勝永也率三千兵馬,在天亮之前已從天王寺出發。幸村阻止了急於行軍的部下,他在擔心趕往若江的木村重成,亦在為後藤基次憂心。后藤基次已下定了必死決心,這在情理之中,士為知己者死,他生就一副犟脾氣,已將這話刻於心底。基次曾是黑田家臣,但在那裡過得並不如意,於是又無反顧地離開黑田,投了秀賴。現在他雖感覺大御所和將軍更欣賞他的實力,但想同時報答大坂和關東的知遇之恩,他別無選擇,唯有一死。
    幸村明白基次的心思,才特意不著急行軍——要是急著前去和后藤會合,勢必會被捲入其中,與后藤一起赴死。我現在還不能死!但真田左衛門佐幸村絕非貪生怕死,此亦他毫不認輸的倔犟使然。戰爭不可能從世間消失,幸村對此深信不疑,正因如此,他才下定決心走進大坂城。既然家康公堅信可以打造一個太平盛世,要是毫無意義死在對方刀下,便是對對手的不敬!
    「打造一個太平盛世」。幸村認為,這樣的想法不過是狂妄之人的自負。即便可以打造出那麼一個世間,武人之間的人情和義理,也會將其攪得無法安寧。我現在還不能死,還有一件東西要送給家康公和秀忠——幸村這種奇異的倔犟,在今日的戰場上,怕無一人能夠明白。就連他自己,在天明后從天王寺出發時,也將其忘得無影無蹤,現在心中所想,唯有將戰事進行到底。
    幸村騎在馬上,冷靜地仰望著星田的天空,據云家康公即駐陣於彼。連綿起伏的生駒山脈,霧氣飄蕩,濃雲徘徊。要是下雨,家康公念及自己年高,應不會出征。在沒有家康公的戰場上一死,實無意義。因此,只有在後藤基次與毛利勝永請求增援時,才可急行,但他們現在皆不吃緊。幸村遂率領人馬,慢慢悠悠行進。當他到達藤並寺時,已是巳時四刻左右。
    此時毛利勝永率領三千兵馬,先幸村一步到了此處。幸村馬上來到勝永陣中,詢問道明寺后藤和薄田兩部戰況。
    「勝敗已成定局。」在一個農夫家中,毛利勝永請幸村坐下之後,感慨道。他似已微微察覺到了幸村的心思,又道:「兩隊潰退的殘兵正陸陸續續朝這邊趕來,慘不忍睹。」
    「哦。」幸村若無其事道,「我若能早到片刻,也可與你協力前去增援,可是……真是太對不住他們。」
    此時的幸村,成了一個異常冷靜的撒謊之人。他非常清楚,只要自己未到,毛利勝永就無法繼續前進。他故意放慢行軍的腳步,只是不想讓后藤基次這場必敗之戰將毛利勝永也捲入其中。
    這時,福島正守、渡邊內藏助、大谷吉久和伊木遠雄等人,陸陸續續趕到。他們一個個都急速行軍,氣喘吁吁。
    於是,藤並寺會師的大坂總兵力,已超過了一萬兩千。
    「切切不可急躁!」在諸將面前,幸村用一副沉穩的口氣道,「擊潰后藤、乘勝而來的敵軍不只是水野勝成,還有伊達的一萬大軍和松平忠輝的九千兵馬。下午一戰如何應敵,將直接關係到大坂的命運。在敵軍以勢不可擋之勢衝過來時,我們要擺成槍林陣,匍匐於地……他們必會大肆射擊。伏於地上,則大大減少傷亡,可於放槍之後,再起身猛刺……」這是幸村在九度山時便經常嘗試的用兵之策。
    「在遭受槍隊的襲擊時,不能與其硬拼,應暫時伏於地上,等待敵軍射擊后再站起來。因都使火槍,無法連續射擊,敵軍就束手無策了。當然,我軍的火槍營應在敵軍攻擊之隙,進行射擊,但不可太過乘勢追擊……」幸村講完戰術,雙手合十道,「由於意外的遲到,導致后藤和薄田兩位大將以及眾多勇士喪身,這都是幸村的罪過。今日已錯過了良機。因而,我方在若江和八尾的軍隊敗退時,務必儘快收兵。決戰定於明日,在天王寺和茶磨山展開。在此之前,務必愛惜每一兵勇,珍惜性命。」
    這是幸村真假難辨的作戰方略。他對自己眼睜睜看著基次和兼相喪命而表達的歉意,也許並非謊言。若非如此,大坂士眾說不定都已萌發了臨陣脫逃之念。
    在人皆變得瘋狂的戰場上,要保持像清水一樣的冷靜,實在甚是難得。真田幸村便是想利用這種至難的冷靜,給予關東大軍痛快一擊,然後離開戰場。
    此時,沒有任何消息說明家康的主力已經出動。
    到了正午,陽光透過雲間的空隙,直直照射到大地上。星田定是下過了雨,家康也定是害怕泥濘,才不願出征。在小心謹慎的家康面前,幸村只要佯裝退卻,家康便一定不想放過這得勝的機會,必在今夜率軍前來。若從此地撤退,戰場便只能選擇天王寺到岡山一帶。去歲冬役中,那裡也曾發生過激戰,家康也定然會在熟悉的茶磨山布陣。
    幸村欲在茶磨山張開大網靜候家康。在他眼中,已無戰爭的勝負,只有對「戰事永遠無法消滅」之事實的堅信。基次輸給了家康的識人之恩,甘願前去送命,但幸村卻無那般單純,他以為,真正的報答,是奪取家康性命,讓世人明白,這個世間永不存在什麼安逸的太平!
    眾人在藤並寺的民宅中商議完畢,時已正午。
    幸村離開毛利,和渡邊內藏助的人馬會合,組成了軍隊右翼,朝著道明寺河沿右邊的譽田進發。他們出發之後,才發現到處都藏匿著后藤部負傷的士眾,才知基次已完全潰敗,但誰也不知基次戰死時的情形。
    幸村進發時盡量避開道明寺正面。因伊達必然來此處,伊達軍中應該有女婿片倉小十郎。翁婿戰場相見,幸村心中有些為難,有些不忍。他感覺出伊達政宗和大坂城內的洋教神父有些聯繫。伊達在戰場上到底會如何?若能及早知此,對明日的戰事有重大意義。幸村尋思,要對付伊達,最好的辦法就是莫把他當成敵人。
    幸村來到河岸邊時,一群亂兵慌慌張張朝這邊跑來。「何人?你們是何人手下?」幸村在馬上喝道。
    亂兵回話,說是北川宣勝部下。既是自己人,就不能坐視不管,幸村咬牙掉轉馬首。
    這裡可不值得我真田幸村拼上性命!雖然心中如此算計,他卻不能袖手旁觀,因為今日之戰將直接影響全軍士氣。
    幸村打馬急進,看出北川宣勝已經陷入苦戰,遂立刻命令同行的兒子大助幸綱前去助戰,自己則驅馬來到北川宣勝跟前。此時,他還不知將北川宣勝逼至如此困境的敵人是何人。
    「北川大人,你帶兵後退二三町,這裡就交給我了。」
    為了讓已經潰敗的軍隊再次振作,重新面對敵人,這是唯一的辦法。幸村令北川部撤退到大助幸綱後方,大助則擺開槍林陣,迎擊敵軍的騎馬火槍隊。這樣一來,撤至真田後方的北川便能稍作休整,重新迎敵。那時的北川部,將不再是夾著尾巴四處逃竄的敗軍,而會變成一支勇猛的軍隊,成為真田的後援。
    幸村領兵打仗,總是能巧妙地將力量和人情組合分配。今日,他便是如此巧施騰挪之法。已潰散的北川部在幸村的指揮下往後撤退,幸村直接指揮大助幸綱和渡邊內藏助拉開戰陣。與此同時,已經作好準備的真田火槍營,對著敵軍的先頭人馬一陣掃射。
    瘋狂的掃射震動四方,戰場局勢頓時發生逆轉。北川士眾已停止逃散,他們的潰逃和撤退變成了誘敵深入。真田的兵馬揮舞著長槍猛攻,雙方一番激戰之後,敵軍撤退,兩軍之間拉開了五六町距離。
    「敵方撤兵實是故意,要小心行事。這是何人的兵馬?」幸村停下馬,打量著已經喘過氣來的北川部,問道。
    「敵將乃是伊達手下大名鼎鼎的片倉小十郎。」北川宣勝回道。
    「片倉……」幸村立時僵住,「哦,竟是片倉……」
    在亂世的戰場上,經常會碰到意想不到的無情伏兵。幸村一直想避開女婿的人馬,沒想到女婿卻一下子擋在他面前。況且,這一戰乃是為鼓舞士氣而主動出擊,焉有退卻之理?
    此時,片倉小十郎也生出了同樣的驚訝。伊達怕也想避開與真田的決戰。道明寺正北面乃是水野勝成和大和諸將,挨著本多忠政的伊勢軍以及松平忠明的美濃軍,伊達來到最南的譽田。然而,該死的真田幸村卻偏偏也避開了道明寺正面,來到了譽田!二虎將相爭,自是一場龍爭虎鬥。
    片倉小十郎和手下將領商量,避免獨斷專行:「敵軍就在眼前,我們先與哪一支人馬捉對廝殺?」
    本川宣勝已經和真田合兵一處,但與這支軍隊相隔三町處,還有幾支隊伍高揚軍旗,右邊乃山川賢信部,左是福島正守、大谷吉久、伊木遠雄等部。
    片倉本來可以稍稍改變進攻的方向,選擇旁邊這幾支軍隊中的一支作為突破口,但考慮到明天就要決戰,不得不顧慮士氣。若是不慎挫傷了士氣,士眾一個個變得如喪家犬,怎能繼續為戰?
    眾將的回話令片倉小十郎異常寒心。
    「當然是赤備軍!赤備軍乃是我們最好的敵人,首先要擊潰的便是那支兵馬。」
    所謂赤備軍,毋庸置言,便是紅旗紅盔的真田部。
    「好!就這麼決定了。我也將騎兵分為兩隊,火槍營埋伏於左右,目標直指對方大將。雖說赤備軍大名鼎鼎,但他們也有一個弱點:一旦沒了領頭的,他們便是烏合之眾。記著,首要目標乃是取下大將性命。」
    親情與戰術無法兩全。身為武士,在戰場上首先當學會的,便是不可囿於親情。
    赤備隊已在片倉前面擺開陣勢,真田幸村站在隊伍中間,暗中觀察對方動靜。對方亦未想過要退。撤退就罷了,但敵人若發動進攻,無論如何要將其擊潰。
    片倉不過是伊達的一支,即便被擊潰,對於率領大軍的家康來說,也不過如被蚊子叮了一下。但真田軍若在此地失敗,大坂士氣便會一蹶不振。
    「父親!敵人似要進攻了。」大助幸綱氣喘吁吁趕到幸村馬前。
    幸村微微一笑,道:「休要慌,再等片刻。與其冒冒失失發動進攻,還不如耐心等待時機。大助,敵軍大將的首級就交給你了。」
    「遵命!」大助一臉自信,大聲回答。
    片倉的軍隊首先吹響了進軍號角。未幾,一隊騎兵齊聲吶喊著沖了過來。真田軍揮舞著長槍準備迎擊。
    已經料到真田戰法的騎兵隊,如旋風般從旱田衝到岸邊,由另一隊人馬替換上未。在兩支人馬替換的間隙,子彈朝真田父子呼嘯而來,其精準令人毛骨悚然。
    「危險!真田大人危險!」渡邊內藏助的一支人馬從旁斜衝出去,兩軍頓時陷入混戰,無法分清敵我,也分不出誰是大將,誰是小卒。
    「片倉小十郎何在?」真田大助穿著一身緋色綴線鎧甲,身後插一面紅旗,騎馬衝進陣中,左衝右突。
    但無人停下來向他報上名姓。誰都知,一旦停下來,必會死於槍下。大助奮力搏鬥,未久,右腿便負了傷。當然,他的長槍也傷了三四人。他殺了一陣,這才看到,伊達幾乎所有的士眾都在流血。
    大助睜大眼,努力尋找小十郎的身影。此時,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潰退,若再戰片刻,所有人都會精疲力竭。剛念及此,只見一個敵陣大將接連砍倒兩人,大聲喊著「撤退」,自己亦飛奔去了。那人便是大助尋找的片倉小十郎,但大助卻未看清。
    「追!快!敵人怕了。」大助看到敵人朝著譽田方向撤退,才知己方已然大勝,不由大喊:「父親!父親……」
    「令尊在那邊呢。」右邊臉頰淌血的渡邊內藏助騎馬奔過來,他指著身後的堤壩。
    「內藏助,快,我們快追!」
    「好!」
    但此時幸村卻下達了撤兵之令,撤退的號角大響。
    「為何撤退?」幸村的判斷毫髮不差,片倉的撤退亦自有道理。
    見到片倉危急,伊達派出奧山出羽精銳部隊中的騎兵前來增援。幸村正是看到這一點,才下達了撤軍命令。若大助乘勝追擊,必被奧山的騎兵隊截斷退路,自尋敗陣。
    在奧山騎兵隊到達之前,真田幸村已經整頓人馬,朝譽田之西撤退了。這時,木村重成在若江被人砍下了首級……
    是日之戰中,片倉所部無不挂彩,由此可知廝殺是何等慘烈。在真田這邊,除大助幸綱,渡邊內藏助、福島正守、大谷吉久也都不同程度受傷。但若無幸村無比冷靜的部署,西軍怕已全軍覆沒了。
    幸村把軍隊駐紮於譽田之西,派人打探各處友軍戰況。
    從冬役到現在,幸村認為能堅持到最後,並對之寄予厚望的,其實只有毛利勝永和長曾我部。其他部要麼有勇無謀,要麼感情用事,要麼自以為是。真正打起仗來乃是難上加難,或許正因如此,幸村才熱衷於戰事;亦正是因為知兵知戰,他才能臨危不亂。
    近未時四刻,雙方都已精疲力竭,此乃情理中事,因為幾乎所有人馬在深夜丑時就已開始行動。因此,怎樣保持體力以應付明日的戰事,才是問題關鍵。
    「好了,戰事才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呢,讓我們先歇息。」
    幸村下令全體將士稍事歇息,派人打探各處戰報。未久,他得知長曾我部在八尾遭藤堂部重創,殘餘人馬集於久寶寺。去了若江的木村重成依然沒有任何消息。他並不知,木村主力業已覆沒。
    此時,大野治長派來使者,報說接到了木村宗明的戰報:「木村長門守戰死!若江和八尾既俱已失守,請速速退兵!此乃少君命令!」
    幸村鄭重送走了使者。命令下起來容易,但想平安撤退,必須有一出比進攻還要周密的策略。塙團右衛門、后藤又兵衛、薄田兼相、木村重成等人或戰死沙場,或生死不明。目下要確定的,乃是剩下的人應如何應付明日的戰事。
    幸村隨後召集諸將,商量撤退路線。
    「在這戰場上還有未曾露面的強敵,那便是松平忠輝率領的大軍……初戰至今,他還未嘗戰陣,若遭到他的正面攻擊,我軍必受重創。因此,我想在此待到傍晚,以觀形勢,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諸將還會有什麼異議?撤退,自是越早越好。松平忠輝統領的軍隊,人數怕在一萬以上,要是遭到新一輪的攻擊,己方殊難抵擋。
    「我們當於申時四刻撤退。在此之前,讓士眾好生歇息。」幸村的口氣依然平穩如水。
    幸村若在譽田的密林中遭到了關東新一輪猛攻,大坂軍在這一日許已全軍覆沒了。
    但關東並未發動進攻。關東不攻,並非因為無人,亦非無力。伊達政宗的女婿、越后高田城主松平上總介忠輝率領的軍隊毫髮無傷,就人數來說,忠輝直接指揮的人馬就有九千,加上村上義明的一千八百和溝口宣勝的一千,總數高達一萬二千入,自上杉謙信以來,何人可比?這支越后的雄師盤踞於道明寺伊達部的後方,無任何動靜。這是為何?
    此處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去歲冬役時,家康六男松平上總介忠輝奉命留守江戶,年輕氣盛的他感到焦躁不安。而此次奉命統領一支人數多達一萬兩千的大軍,求勝心切的他時刻準備著大戰一番。但,他畢竟經驗淺薄,於是岳父伊達政宗被任命為他的輔佐之人。忠輝來到道明寺附近的國分,卻又為何眼睜睜看著其他兵馬一次又一次在眼前展開生死搏鬥,自己按兵不動?
    關於此事,戰後有人這般記述:
    〖東軍第五路將領松平忠輝較晚從奈良出發,雖在中途已接到開戰消息,加快了行軍,但到達片山時已是下午,最終貽誤了戰機。忠輝同母異父姊婿花井主水建議,即刻對西軍發動進攻,但玉蟲對馬和林平之丞卻極力反對。忠輝派主水為使前往伊達政宗處,請求代政宗出戰,但政宗不允。
    傳令官皆川廣照拜謁忠輝,告之敵軍經半日戰鬥,已然疲憊,若馬上發動進攻,一舉即可將敵擊退,追其潰敗之師,攻入大坂,自能拿到頭功,請求忠輝任其為先鋒。但忠輝不允……〗
    忠輝按兵不動的原因至此明了。那麼,政宗為何故意阻止忠輝,致使他自自喪失了一次建功立業的機會?前文已明言,政宗有入了洋教之說;大坂城內亦已混入了大量神父和信徒;忠輝亦曾纏著家康,要求把大坂城封給自己。數疑並起,忠輝大軍自是不能動得了半分。
    但忠輝畢竟年輕英勇,用大久保長安或者大久保忠鄰的話來說,簡直就與當年的信康一模一樣,乃是一員猛將。他若追擊敵人,定不會僅僅停留於天王寺,很可能一舉即衝進他夢寐以求的大坂城。然後,他或可乘機提出要了大坂城。即便不如此,始終被秀忠親信視為眼中釘的忠輝,在不知不覺中也已為自己大樹敵人。老到的政宗豈能令女婿身人險境?
    但事實是否果真如此?
    因為停止行軍,宿營於圓明村,從而貽誤了追擊西軍的大好機會,此事後來葬送了忠輝的一生,遠無如此簡單。
    花井主水奉命去面見伊達政宗時,政宗道:「你告訴你家主君,所謂大將,並非必須首先出兵。上總介大人戰場經驗尚少,可能並不知,戰場上的敵人並非只與自己正面相對,也可能從背後襲擊。上總介大人與將軍大人親信有芥蒂。加上大久保忠鄰和大久保長安事發之後,就有人散布謠言,說上總介大人心存野心,試圖取代將軍,掌管幕府。若有人信以為真,說是在這戰場上,上總介趁亂……那將如何?」
    花井主水聽了這一番話,大覺有理,回去報告給了忠輝。他雖為家老,但先前卻只是一個能劇藝人,作戰經驗同樣不多。加上之前玉蟲對馬和林平之丞等人也曾經極力反對,忠輝便亦壓制住急躁冒進之心,駁了皆川廣照的追敵之請。
    伊達政宗讓片倉和奧山孤軍奮戰,自己按兵不動。見真田朝譽田的樹林撤退,水野勝成請求道:「現在乃是追敵的大好機會,希望大人能與在下一起發動進攻。」伊達政宗卻嚴厲拒絕:「我部經過了激烈奮戰,人馬俱疲,無法繼續為戰。」
    水野勝成怎說也是道明寺一路軍的總大將,在戰力上絕不輸於四路的伊達。但政宗卻嚴詞拒絕,還要求第五路松平忠輝也莫要輕舉妄動。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此日西軍能夠安全撤退,毋庸置疑,乃是因為伊達政宗。
    真田幸村在譽田的樹林中稍作停留,見松平忠輝依然按兵不動,遂令毛利勝永的火槍營斷後,並放火燒了附近民宅,佯為進攻之相,實則趁機撤兵。
    撤軍之時既到,真田幸村對伊達的先頭部隊大聲喊道:「哎呀呀,還說什麼百萬雄師,堂堂關東大軍竟無一個男兒!」幸村賺足了面子,開始撤退。這可說乃是為了鼓舞士氣,亦可說是他看清了政宗心思,才敢如此囂張。伊達絕無追擊的意思,若非如此,如幸村這等冷靜之人,斷不會如此虛張聲勢。政宗許是為了在日後有個說法,才先派出片倉小十郎來虛晃一槍,拖延時日,以察大坂命運……
    五月初六的戰事就這樣結束。
    此日,秀忠的軍隊進至前夜藤堂部駐紮的千冢,家康則從星田行軍至枚岡,安營於此。
    藤堂高虎的使者分別來到千冢和枚岡的帳中,請道:「今日一戰,我軍死傷慘重,懇請辭去明日的先鋒一任,還望將軍和大御所應允。」
    對於此際武將來說,先鐸乃是至高名譽,藤堂卻提出辭去先鋒,可想而知,他在此日的戰事中受到的打擊是如何之大。
    於是,家康便改任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為秀忠先頭部隊,任前田利常為岡山先鋒。此際前田利常已至大坂官道的久寶寺,駐陣於此。
    卻說平安撤至茶磨山的真田幸村,雖已精疲力竭,卻依然立刻召眾將議事。時已是深夜,然而他們仍不清楚己方各路損失有多大。
    緊跟在幸村之後撤退的大谷吉久、渡邊內藏助、伊術遠雄、福島正守,陸續來到營中,見過了幸村,個個亦都精疲力竭,形容憔悴,與其讓他們現在思量明日的用兵之策,莫如讓他們稍事歇息。
    「等眾人都到齊了,我再叫醒你們,此前你們先睡片刻。」
    眾人圍於一堆火苗微弱的篝火旁,未久便鼾聲大作。毛利勝永與其子勝榮入帳在前,吉田好是、木村宗明、筱原忠照、石川貞矩、淺井長房、竹田永翁進帳在後。未幾,營帳中鼾聲四起。
    山川賢信前去迎接大野治房。當治房在三十名根來僧兵的護送下來到大帳時,幸村這才叫醒諸將,商討明日如何用兵。
    雖說是議事,打了一天仗的將領們並未提出什麼像樣的見解。他們每人心裡都清楚,這一戰已無望。敵方還有偌多好手未曾出手,而己方大部都已上過戰場。兩廂相比,勝負立判。
    幸村厲聲叫醒還在熟睡的兒子。
    「大助,過來!」幸村的聲音異常嚴厲,不只是幸綱,在座諸將也都不由端正了姿勢。
    「孩兒睡過頭了,請父親恕罪!」尚留著額發的少年慌忙起身過來。
    「坐下!」幸村再次厲聲斥道。
    全場鴉雀無聲,帳內氣氛緊張。
    「聽好!你要把為父說的話銘記在心!不可違背!」
    「嗯。」大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十分驚訝,然後慌忙兩手伏地,不敢直視父親。
    「天明之後,你馬上前往大坂城。聽好了,明日便是父親戰死沙場的日子。因此,你必須回到大坂城,侍奉右府……」
    不等幸村說完,大助使勁搖著頭,大聲道:「不!」
    「你敢違抗父命?」
    「別的事也就罷了,父親既已決心赴死,大助決不能離開父親半步!」
    「胡說!」
    「父親!明日決戰中我們將遭遇真田信吉兄弟。斯時他們見父親血染沙場,旁無大助,他們會怎樣?他們定會嘲笑大助,罵孩兒貪生怕死,拋棄父親,獨自逃回了大坂城。別的事,孩兒定會聽從,唯此事萬難從命,還請父親另派別人。孩兒不孝,請父親務必體諒兒子的苦心!」言畢,大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幸村冷冷看著伏在地上的大助,臉上卻無任何感動,「只有如此說辭?」
    「父親!父親!自從和父親一起離開九度山,大助就已經準備和父親一起戰死沙場……」
    「混賬!」幸村罵道。這罵似乎不僅是對大助,也是為了振合在座諸將。「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這場戰事已經不在於勝敗。它乃超越生死、維護男兒心志的戰事!」
    「這,可是……」
    「大楠公赴湊川應戰之時,其子正行同行了嗎?當時小楠公比你還年幼,你怎還不如人懂事?我要你回到右府身邊,非讓你苟延殘喘。父子應是一心,我在戰場上,你在右府身邊,各自儘力完成使命。我讓你回去,乃是要你和父親一起成就大義!萬一右府身有不測,你就當坦坦蕩蕩殉死。這是為父的命令,不得違背!」
    大助仍在嗚咽,但在座將領眼裡卻大現生氣。
    幸村緩緩轉向諸將領,「好了,現在就和諸位商量一下明日的戰事。」幸村將軍扇放在膝頭說話時,眾人的視線還在大助和他之間逡巡。見著垂頭喪氣的大助,人人都覺得自己也必須尋找歸處了。明天戰事就要結束了,不僅真田父子,在座眾人都要為自己選擇歸處,這是宿命。
    「我們將在天王寺與敵軍決一雌雄,已無需贅言。冬役時我們曾經採取閉城不出的戰法,但這回不能沿用老例,因護城河悉被填平。」幸村說到這裡,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人人對死亡都已有了預感,這微笑再次提醒了眾人:現在已無回頭路,面前只有死亡。
    「大人說得是,這回要把老底都掏出來了。」毛利勝永笑著回道,「既如此,不如令城中所有將士都出城參戰。」
    幸村點了點頭,「讓城中的各位將領率兵經由茶磨山,前往天王寺,將東軍引誘至此,才能決戰。對手不到,與誰決戰?」
    「哈哈……大人說得對。」
    「然後,另留一支隊伍在船場,在兩軍正面作戰正酣之時,令其秘密繞過下寺町,繞道至茶磨山南。」
    「好,此法妙極!」毛利勝永巧妙地附和著,他十分清楚幸村心中所思。
    「繞道而去的人馬,在敵人背後發動襲擊。那一帶應是家康的主陣。」
    「是。那裡乃是一決勝負之地。今日在撤軍途中,多見這一帶的沼澤、水池和溝渠等處均插著些竹竿,上貼紙條作為記號。看來,這是有人依照家康命令,秘密探查了地勢。關東甚是謹慎,我們亦當心中有數。」
    「哦,他們連路標都做好了?」
    「不愧是家康公,果然是領兵打仗的好手。」勝永贊道。
    幸村笑道:「哈哈,這倒令我好奇,卻不知明日家康公會命喪誰手?」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大助幸綱已停止哭泣,悄然站了起來,坐到後面。
    「好了,下面討論人員配置。」幸村把人名簿放到戰陣圖旁邊。此時大助道:「父親!大助願意回大坂城。」
    「哦,你終想明白自己的責任了?」
    「是!大助絕不急於赴死。」
    「哦。」
    「只要右府活著,大助就會侍奉左右,堅決完成使命。」
    「這正是我要託付給你的啊!」幸村雙目閃亮。但他聲音如常,並未落下淚來,僅探了治長一眼,聲音平靜,「右府說不定會堅持親自出城迎戰。但是,你無論如何都要制止他。你知這是為何?」
    大助道:「混戰當中,會觸到偌多屍首,此多有不吉……」
    「正是。因此,你不可離開右府半步。他若非要出城親自迎戰不可,你就與負責警衛的奧原信十郎商議。」
    「奧原信十郎?」
    「他為人忠厚,且又年長,他的判斷應該不會有大誤。右府若聽取了奧原信十郎的建議,你就要無條件遵從。無論是生是死,你都要和右府在一起。」
    「孩兒明白。」
    「已無甚可說的了。務必時刻謹記,你是真田幸村的兒子……好了,你去吧。」
    有人啜泣,卻無人站起來和大助說一句話,隻眼睜睜看著他走出大帳。
    大助去后,幸村釋然一笑,道:「好了,終於說服那個不成器的小東西了。接下來,我們商議人員分配。」他從筆筒里拿起一支筆,在紙上寫下「茶磨山」三字,然後看一眼大家,道:「我想在茶磨山布陣迎敵,不知諸位有無異議?」
    「只有如此。」毛利勝永立即回答道,「既然真田大人鎮守茶磨山,那麼毛利勝永就當負責天王寺南門的防守。」
    對於毛利勝永的提議,大家無異議。幸村刷刷寫下了和他一起鎮守茶磨山眾將的名字:大谷吉久、渡邊內藏助、伊木遠雄、福島正守、福島正鎮。寫畢,幸村把紙筆遞給勝永。
    勝永讓兒子勝榮看了一眼,便在紙上寫下「天王寺南門毛利勝永」幾字,加上了兒子勝榮和兩位老臣淺井長房與竹田永翁之名,然後,他用眼神一一徵求了各人同意之後,又加上了吉田好是、筱原忠照、石川貞矩、木村宗明等人。他表面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中卻知,此乃最後一仗!這種感慨像巨石般壓在他心頭。
    長岡興秋、模島重利、江原高次等將領鎮守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間的石華表以南;大野治長的火槍營則埋伏在毛利軍左前方,治長率領主力和后藤、薄田、井上、木村、山本等人的殘部,駐紮於後方的毗沙門以南;大野治長之弟大野治房自是左方岡山口的總大將。
    確認了自己所在,眾人都發出了一聲嘆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4
第418章 夜半激將

    在大坂諸將最後一次議事的時候,德川家康率兵從星田進至枚岡。在大營中,他迎來了一位意外的客人,與之進行了一次密談。
    家康的心緒並不好。只要一開戰,他便十分激動,血在身歷百戰的體內沸騰,此時家康會變得很是敏銳,全身充滿鬥志。開戰六天以來的幾場仗,讓他頗為焦急。他也自知這場戰爭擁有絕對的優勢:然而,正是這種所謂「不會輸」的自信,才讓他焦急萬分。
    許是大家都認為這場戰爭無論如何不會輸,才如此放心,並無多少人盡全力。大家都想著面子上過得去就是,並不使全力一戰。但戰事絕非面子上的事,一個小小的失誤,便可能導致全局被動。
    在六天戰鬥中,值得褒獎的只有水野勝成和井伊直孝。不管是藤堂高虎還是伊達政宗,表現都讓家康不滿。今日本來就可攻入大坂城,卻非要拖到明日不可。雖說只有一日之差,卻關乎數千士眾的性命,眾人為何就不明白?若今日攻進了大坂城,明日便可昭告天下:「戰事結束!天下息兵!」
    世人都知,在那個沒了護城河的大坂城中,諸人不可能閉城不出,死守在內。然而,必勝之軍卻放棄乘勝追擊的機會,讓西軍逃了回去。這樣一來,敵軍必在天王寺至岡山一線布兵,結陣應戰。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後生。己方軍隊漫不經心,敵軍卻多是為了留名後世。他們居於死地,自會拚命反擊,因此,更會有萬千士眾喪生。
    伊達政宗拒絕了進攻,藤堂高虎也以死傷慘重為由請辭先鋒。這樣還如何打仗?
    甚至對始終帶在身邊的義直和賴宣,家康都無好臉色。但一個意想不到的僧人來訪,卻讓他心緒大好,笑聲不斷。
    來客乃是天王寺附近一心寺住持本譽存牟。存牟說因為這一帶將會成為戰場,故決定前往高野山避難。他著一身緇衣,打扮成行腳僧模樣,並不引人注目。
    「真是過意不去,險些連貴寺也燒了。」家康靠在扶几上,道。
    存牟以念珠抵額,看看四周,小心翼翼道:「明日一戰,貧僧有一事容稟。」
    存牟大師和家康之間頗有緣分。去歲冬役,家康將大營扎於茶磨山,與坂松山的凈土宗一心寺毗鄰。因此,存牟時常來軍中與家康飲茶,講論佛法。在此之前,二人也有交往。慶長五年二月,家康曾將一夭折男兒葬於一心寺。彼兒名仙千代,死後法號為高岳院華窗林陽大童子,當時主持葬禮的便是存牟。
    「貧僧知道那一帶將會成為戰場,故已令人在各處插上竹竿以為標記。請傳令出征的各位將士,務必注意那些標記。」
    「多謝大師!」
    「在紙片上標有圓圈的乃是泥地,標有三角的則是小水塘,未做任何標記的,乃是此路不通。」
    「真是多謝。直次,把這些記下來通告大家。」家康吩咐旁邊的安藤直次,然後道,「今晚他們應在著手鞏固那一帶的防守吧?」
    「關於此,貧僧還有一事相告。」
    「何事?大師聽說了什麼要緊之事?」
    「聽說真田將出兵鎮守茶磨山。」
    「想必如此。」
    「此乃真田的黨徒所言。既在彼處布陣,勢必欲謀大人或將軍性命,以為黃泉路上相伴……凈說些不吉之吉,請恕罪!」
    「哈哈!無妨無妨,戰爭就是要取對方首級,不是殺人,便是被殺,都是一樣。」
    「另有一事,明日將會有八位真田左衛門佐出現在戰場上。」
    「八位?」
    「有人透露,他們準備了八件紅色鎧甲、八頂鹿角頭盔,另有八匹著紅馬鎧的自馬……」
    「哦。」
    「那八位真田幸村將會神出鬼沒,現於各支軍隊中督戰,以此混淆視聽,致使大人軍亂。」
    「多謝。我也想過他會使此招。這麼說,真正的幸村乃在茶磨山?」
    「是。所有人都已作好了戰死之備,對守護佛堂的僧人也格外親切。」
    「哦?對僧人以禮相待的對手最是可怕。多謝大師告訴我這些。我亦有一事要拜託大師。」
    「請大人吩咐。」
    「明日一戰,我軍和敵軍士兵的屍首將在寺院附近堆積成山。怨親平等,俱會一處,我想拜託大師清理戰場,超度亡魂。」
    「此乃老僧分內之事,不必吩咐。」
    「直次,取些金子來,作為超度亡靈之用。然後,派人護送大師到高野山口。」家康吩咐畢,心情已是大好。
    一心寺的存牟得知寺院周圍將會成為戰場,便將寺中寶物轉移到一些安全的地方,自己也前往高野山避難。避難不過是個借口,但如不這樣說,在偌多關口都不會被放行。
    「真田左衛門佐要化為八人馳騁戰場啊。」存牟去后,家康嘀咕道,「敵軍以一人之身化作八人來應戰,我軍很多將領甚至連應做之事都不想做。」言罷,家康轉向安藤直次:「直次,你認為前田如何?」
    直次不言。
    「你怎想便怎說。」
    「可是……」
    「到底如何?」
    「在下認為,大人不應將這些說出口。」
    「為何?」
    「在戰場上會出現八個真田幸村,是說敵軍想亂我軍心……」
    「那又怎樣?」
    「這樣的話,有人會散布謠言,說關東軍中有人謀反……」
    「嗯。」
    「他們這樣散布謠言,首先動搖的會是誰?在下覺得,首為伊達,次乃前田與淺野等人。因此,大人不如反對前田利常深信不疑,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也。」
    家康呵呵一笑,轉變了話題:「直次啊,去把忠輝和忠直叫來!」但他又馬上改口道:「忠輝就算了。用你的話說,忠輝現在有我們必須信任的伊達輔佐。把忠直叫來就是。」
    「遵命!」
    「要是有人以為我只讓外樣大名和旗本將士奮力殺敵,卻不捨得讓自己的骨肉上戰場,這將會成為此次戰爭一大瑕疵。我得讓孫子忠直擔負起重任。」
    直次領了家康命令,馬上派小粟又一前往忠直陣營。
    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秀康之子忠直來到家康陣中。剛一見面,家康便劈頭蓋臉斥道:「忠直,白天的戰鬥中,你睡覺了?」
    「啊?」
    「你父親可不會在戰場上睡覺。你這個混賬東西!」
    年輕的忠直被這突然的一喝愣住了,但馬上就明白了祖父的意思,頓時滿臉通紅。「那……那……明日一戰,請任命忠直為先鋒。」
    「不可!」
    「不可……」
    「要是先鋒在戰場上睡覺,本能得勝的仗也會失敗。」
    「那麼,先鋒為誰?」
    「我已經任命了前田利常。把你叫過來,就是要責你今日怠慢。退下!」
    「是。」被狠狠責罵了一頓,忠直一度通紅的臉變得蒼自,唇角哆嗦著,走了出去。
    忠直不敢頂撞祖父。然而家康責備他,是因為心中十分清楚,松平忠直乃是一點就明的孫子。
    「大人,您過嚴了。」
    「嗯?」家康佯作不解。
    「越前大人年輕氣盛,定會讓老臣前來勸慰大人,請求取代前田先鋒一職。」
    家康不答,轉道:「直次,把大炊叫來。」
    「遵命。可是,即便不去叫,想必他已來了。」
    「哦?你掐指會算?」
    「不敢。現在將軍還未明確是前往岡山還是茶磨山,必會前來和大人商議。」
    「呵,你近來倒是變得精明了。」
    「不敢。」
    「好了,吩咐下人準備一碗葛根湯。」
    「葛根?」
    「我不是只會訓斥孫子,明日我自己也欲拚死一戰,必須鼓舞十氣。」
    「哈哈!」直次笑道,「大人,您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
    「住嘴!」
    「是。」
    「我不是以前的德川家康了。我也不再是將軍,將軍另有其人,我就是戰死沙場也無妨。正因我原來沒有這樣的準備,才無法激勵將士。戰事比銅鏡更能照出大將的心思。」
    安藤直次還未能明白家康的意思。一開始,他只是以為今日無人乘勝追擊,家康因此心情不佳,但不久忠直的家老本多富正到來,在他和家康的談話中,直次方逐漸明白家康之意。
    本多富正面無血色。忠直脾氣之暴絕不亞於其父,但如今竟被祖父責罵,不免將滿腔怒氣撒到老臣身上。
    「實際上,是在下阻止了忠直公子進攻。聽說大人因此責罵他在戰場上睡覺?」
    「是,我罵了他,有何不妥?」
    「並無不妥,只是忠直公子感到頗為羞愧,希望大人能讓他擔任明日先鋒,如此方能雪恥。他說,大御所要是不答應,他便退隱到高野山。」
    「哦?好啊,那就讓他退隱吧。我已決定讓前田擔任先鋒。」
    「那樣的話,就……」
    「住嘴!」家康厲聲喝道,站起身,「你們一個個難道就不明德川家康心思?德川家康不是個只會責罵孫子的懶惰之人!你去告訴忠直,要是明天他聽到祖父戰死的消息,就讓他留在高野山念佛,為他的祖父超度亡靈!」
    此時,長槍奉行大久保彥左衛門陪著土井利勝進來,本多正富只得閉上嘴,卻亦為家康方才之言吃驚不小。
    「在下告退,在下會將大人的意思轉達與公子。」言罷,富正偷偷朝安藤直次遞了個眼色。直次會意,隨他走出帳外。
    天空漆黑一片,營帳內外都很悶熱,四周蛙聲一片。
    「安藤大人,剛才大人如此嚴厲,把您嚇壞了?」
    「您也一樣吧,大人今日的確太過了。」
    「在下已下定決心。我們決定違令發動進攻。當然,我家主公不能獨自上陣殺敵,我們都會同行,其中也有令弟,故還請大人在其中周旋。」
    不愧是忠直的老臣,這樣就對了,直次心道。他口中卻道:「可是,即便是搶功,也要看你進攻何人呢。」
    「這還用說,越前大人進攻的自是真田左衛門佐。」
    「很好。」
    「之後的事就拜託你周旋了。」
    直次站在黑暗中,直到富正的馬蹄聲漸漸消失。真正的戰爭看來要開始了,他真切地感覺到夜空中的殺伐之氣。
    當直次回到帳中時,聽到家康正厲聲訓斥土井利勝。家康氣憤地拍著扶兒,聲色俱厲:「虧你還在將軍身邊,就這點見解,還能勝任么?」
    「別的事也就依了大人。」土井利勝並不示弱,道,「讓年逾七旬的老父與真田對壘,自己卻去岡山,大人若有個閃失,將軍大人顏面何存?大人您已說過,從今往後,天下人倫第一,將軍要做個聖人……」
    「渾蛋!那是平時,現是在戰場!」
    「可是,不管怎樣,戰場也是人世!要是不知敵勢也就罷了,我們明知駐守茶磨山的乃是真田,駐守岡山的為大野治房。要是將軍把年邁的父親推給強敵,必會威信掃地。故,利勝請求大人能改變主意,轉攻岡山。」
    「不!」
    「在下懇求大人!」
    「不!」家康毫不客氣道,「唉,我還似為大炊是個明事理之人,不想也是如此糊塗。」他看向直次。
    直次已經明白了二人爭執的緣由。土井利勝似欲勸說家康前往岡山,讓將軍秀忠攻打茶磨山,這怕也是將軍的意思。岡山敵首乃是大野治房,而在天王寺和茶磨山一帶布陣的,則是真田幸村和毛利勝永。
    茶磨山和岡山均位於一個方圓二十町的高地,進攻的路線卻大有不同,最右一條道沿平野川通往岡山,另一條則從奈良道通往天王寺。往左還有一條紀州道,沿此道而來的乃是伊達政宗、松平忠輝,以及溝口、村上等率領的越后諸軍。非但如此,和歌山的淺野長晟亦會沿此路而來。因而,從茶磨山通往天王寺的奈良道,位居中間,乃是敵人正面。
    「直次,你與大炊解釋,我為何必須直麵茶磨山。」家康吩咐之後,端起葛根湯喝了一口。
    直次只好轉向利勝,沖他搖了搖頭。這是在告訴利勝,家康公一旦話出口,便絕不會聽別人勸。隨後他方道:「大炊,大人身體還好著呢,並不像將軍大人擔心的那樣。」他分明話中有話。
    「這個我明白。可我說的乃是孝道。」
    「大炊頭,難道這世間最重要的只是孝道,孝道才是至高無上的?」
    「您這是說的什麼話?百行孝為先,您敢說它不值一提?」
    「非也。」直次搖了搖頭,看了大久保彥左衛門一眼。「別笑了,彥左!」責一聲,他又道:「孝固然重要,卻非至高無上。孝為大道,為蒼生謀福亦為大道。」
    「大人說……什麼?」
    「大御所已經退隱,將軍繼承了大業,擔負著治理國家的重任。請大人把眼光放遠些,何為更重要?」
    「住嘴!」
    「嘿,您聽我說完。大御所若是個尋常人,想必會因為將軍之言喜極而泣。但大御所不但沒有快意,反甚是生氣,這說明老人家的心境高出尋常人許多。大御所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將軍對於天下萬民卻無可替代,才會有這樣的安排。」
    此時,旁邊的彥左衛門撲哧笑了起來,插嘴道:「哎,真是可笑:哈哈,錯了,錯了,大炊。大御所啊,是不想在戰場上輸給將軍,真是任性!要由著他的性子才是真正的孝呢。你要是不這麼說,將軍怎會滿意?」
    家康無柰地將頭扭到一邊。
    「哦。」聽了彥左衛門忠教這一說,土井利勝這才悶聲嘆息。奇怪的是,就在這個時候,他也突然明白了安藤直次的意思,不禁心口一熱:大御所是擔心將軍有什麼閃失。
    此時,彥左衛門繼續道:「大御所甚是想與真田左衛門佐比試比試。忠教耳聞,左衛門佐明日準備了幾個替身,欲使出三頭六臂的本領。大人並不示弱,也想派出幾個大御所與之奮戰。這種樂趣如何能讓將軍奪了去?你告訴將軍大人,請他務必讓步。」
    「哦。」
    「若非如此,安藤又會像方才一樣說出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任何事情都莫要太啰嗦,應乾脆利落。」
    「平助!」家康再也忍耐不住,道,「大炊已經明白了!休要再多嘴!」
    「是。」
    「好了,就這樣定了。大炊,在到達平野之前,將軍自是總大將,負責全軍調度。然後,將軍從平野率軍前往岡山,我則直奔茶磨山。在行軍時,要警惕的並非佔據陣地的敵人,而是四處出擊的游兵。」
    土井利勝這時已不再多言,「在下明白,就聽大人的意思。」
    「這樣就好。另,明日一切聽從將軍指揮,務必將此稟告將軍。」
    「一切聽從將軍指揮?」
    「是,就當我家康不在此。如你所言,我已一大把年紀,不定什麼時候便斷了氣。若讓我這樣的老傢伙指揮調度,一旦出現差池,便會導致難以收拾的混亂。」
    「哦。」
    「你告訴各處的傳令官,在當日……就是明日一戰中,要教習義直和賴宣領兵作戰之術,因此不可輕易開戰。將戰馬放在身後一二町處,手持長槍朝敵人進攻就是。」
    「將戰馬置於身後,徒步持槍進攻?」
    「是。這樣方能無懈可擊。慌亂中騎馬馳入敵陣,反而會損失更大。明白嗎?」
    「是。」
    「我們面對的乃是企圖拚死一搏的雄獅,在任何時候都不可掉以輕心。最後一事……」
    「請大人吩咐。」
    「必須處處小心謹慎。以將軍名義正式往大坂城派出使者,當然,乃是前去招降。」
    「到這個時候還……」
    「自古用兵,師出有名,先禮後兵,乃是舊例……好了,就這些,退下吧。」
    土井利勝去后,家康叫來本多正重,讓他再次前去探聽敵情,然後,便打發義直和賴宣睡下。義直虛歲十六,賴宣才十四。二人聽說父親明日要讓人教他們如何統兵作戰,都神情緊張地回到了營地。
    未久,本多正重便回來,對家康報告:「我軍有一支隊伍沒有休息,在連夜行軍。」此時已近亥時四刻。
    「是忠直?休要管他。」家康道,「忠直、義直、賴宣,都要讓他們在明日一戰中不遺餘力,不管是誰戰死,都無甚可惜。」
    大久保彥左衛門臉上又露出一絲冷笑,卻猛聽得家康一聲斷喝:「平助!」
    「大人。」
    「你這狗東西最近古怪得很,不管我說什麼,你都在一旁冷笑,你也滾去睡了!」
    「這可不行。在下要是比大人先睡,會玷污明日的功勞。即便立了功,也不過是因為睡了覺,理所當然。」
    「你還真是不省事!那你今晚就別睡了!」
    「大人,想必還有一事您忘了吧。是吧,安藤大人?」彥左衛門再次用揶揄的口氣道。自從同族大久保忠鄰受到責罰之後,他總愛露出一臉諷刺的笑容。
    「還有一事?」
    「是,一件頂重要的事。」
    「何事?」
    「非別的,只是既然大人已經有了戰死之心,在下就不得不問一聲。」
    「哦?」
    彥左衛門嘿嘿一笑,道:「在下想問,大人戰死後,您的遺骸當送往何處?」
    家康怒眼圓睜,使勁瞪著彥左衛門,安藤直次大氣也不敢出。
    「不僅是大御所,還有大人從駿河帶來的竹右衛門等酷似大人的替身們,或死或傷,又應送往何處,當如何處理?您連戰場的清掃都安排妥當,唯獨忘了比事。此會惹人笑話,大人。」
    家康不言,他唇角顫抖,舌頭打顫,良久方道:「是。任何一個家康戰歿,抬到已經燒為一片廢墟的堺港寺院之內便是。」說完,徑回卧房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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