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2
第429章 大坂遺孤

    要消除戰爭,就得付出百般努力。德川家康消除戰亂的願望深處,有著佛法的大慈大悲。但一些人為了根絕戰爭的隱患,卻把這種願望和尋常愛憎聯繫到了一起。如今在京坂,就有些嘴裡喊著渴望太平的人,正大肆搜歲大坂的殘兵敗將。人皆以為,若不將敵人斬草除根,便難免被其遺族懷恨在心,將復仇之意代代相傳。豐臣秀賴遺孤國松丸便成了眾矢之的。
    阿蜜生下的女兒,已被處置完畢:照例,女子多不被問罪,遂將她給千姬做養女,千姬不日亦落髮為尼。但若是男孩,便不可草草了事。秀忠的親信當中,既有人提起此事,事情便無法再遮掩。
    「國松丸之事無需擔憂。」本多正通道,「他到底是否秀賴親生兒子,尚且存疑:有人說,那不過是秀賴年少時笑鬧之果。國松親父怕另有其人,故,國松丸出生未久,便通過常高院送出了城,給了某商家,是死是活尚且不明。總之,那孩子來歷不明,大家無必要為此掛心。」
    「事情並非如此。」井伊直孝道,「聽說後來秀賴還特意將孩子接到城中撫養。」
    這個傳聞不假。但,並非秀賴特意接其進城。事情的真相是:常高院將孩子送給了某商家,但在去歲戰時,那商家害怕日後受到牽連,遂將孩子送回了大坂城。照世間的先例,關東和關西反目,關東終勝,有人膽敢藏匿太閣之後,必將招致殺身之禍。國松丸的出生已是可悲,若無人說他為秀賴骨肉,怕也不會有此禍。
    其實,當初常高院乃是怕千姬在不久后將會產下嫡子,遂與淀夫人商量之後,將國松送給了若狹商家、在伏見農人町經營幹菜的砥石屋彌左衛門。常高院托京極家臣田中六左衛門將國松送與別人為養子時吩咐:「此子的出身非同一般,當好生撫養。」常高院雖然只說了這些,但六左衛門卻泄漏了國松的來歷。
    收國松為養子的砥石屋彌左衛門,讓年輕守寡的弟媳做了乳母:在國松七歲之前,他皆甚為快意地懷有此秘密,對國松亦細心撫養。國松乃是已故太閣之孫、大坂城城主之子,說不定哪日便會被召回大坂城,成為大名。這一夜富貴之途,令彌左衛門激切不已。秀賴礙於從德川嫁過來的夫人的臉面,送走了孩子,但父子之情終難斬斷。彌左衛門揣著這美夢,為了讓國松日後有出息,還暗中請來田中六左衛門,教他武家風範和技藝。
    然而,事情卻突然生了變化。德川和豐臣之間,戰事陰雲越來越濃。去歲秋日,彌右衛門再次通過田中六左衛門,道出不敢收養之苦:「這孩子出身高貴,在陋處難免會有閃失,請將孩子接回撫養。」當時常高院已奉家康密令去了大坂城,試圖和解,京極家老遂領回了國松,將其送到了秀賴身邊。此時常高院一心希望能通過自己讓雙方和解,若非如此,她定已再度將國松送走。國松就此回到了大坂城,成了一片風中的樹葉。
    秀賴見到七歲的國松,頗為興奮,請回國松的生母,下令眾人稱國松為「少主」。千姬還未生育。關西關東不睦之時,國松有如秀賴開心解悶的玩物。國松生母當然更是大喜,她被召回秀賴身邊,又一次得到寵愛。若千姬不能生育,說不定國松丸日後還能成為大坂城主呢。但今歲大坂夏役爆發,她的美夢隨即煙消雲散。彌左衛門的弟媳一直在大圾城侍奉國松,秀賴遂將國松託付與她,國松亦再次藏入了彌左衛門家中。
    這令彌左衛門甚是驚恐。送國松來他家的一行人,便是田中六左衛門夫婦和國松乳母,以及京極氏大津倉廩奉行宗語之子,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亦是國松的玩伴。雖不足一年,國松卻已在大坂城習慣了「少主」的生活。乳母和玩伴都是他的僕人。彌左衛門怕出事,遂將國松託付給與他相交甚厚的加賀旅舍材木屋。
    大坂城已成一片廢墟,國松父母都已不在人世,關東諸軍在京城和大坂也已開始對殘兵敗將晝夜不停地搜捕……材木屋經常留宿加賀武士,本並不引入注目,但謠言卻流傳開來。
    「加賀材木屋家中有個奇怪的小孩。」
    大坂城被關東攻破四五日之後,各地出現了這個傳聞。
    「奇怪的小孩?如何奇怪?」
    「七八歲。聽說,附近的小孩子問他叫何名,他稱自己為少主。」
    「少主?」
    「是啊,身邊總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下人,那孩子稱他為少主,卻不知道是誰家的少主。」
    此時已發下文告,令人揭發大坂殘黨,故每日都會有人告發。在這種時候,怎能對這種傳聞置之不理?
    此時負責伏見警戒的乃是井伊直孝。是何人向井伊告發此事,已經不詳。前去盤查之人初時也認為孩子有些身份,但誰也未想到竟然是秀賴之子。
    「聽說這裡住著一個自稱少主的小孩,帶過來讓我們看看。」
    材木屋主人聽到此話,很是驚恐,速將此事告訴了乳母,乳母則從後門跑去田中六左衛門處。六左衛門臉色蒼自,他本應早些將孩子轉至若狹,因京極老臣不太願意,故遲遲未動,延誤了時機。
    六左衛門換好衣服,來到材木屋,事已晚矣。他試圖辯解,稱孩子乃是京極忠高的私生子。「孩子稱少主,因他乃我家主公血脈,本應將他帶回領內,只因戰後事務繁忙,遂一直拖延至今……」
    六左衛門說得鄭重其事,但兵卒卻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說的這些太離譜。你所說和這個女子的話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
    六左衛門過於慌張,竟未注意到被官兵按倒在地的乳母。
    「你剛才稱這孩子乃是京極血脈?」
    「正是。」
    「哼!那女人,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是。我們侍奉的這位公子,乃是這個世上絕頂高貴人家的孩子……」
    「你這麼說,必非尋常人家,說,是哪一家?」
    「恕難從命。」
    見乳母如此,田中叫苦不已。兵卒既起了疑心,怎會輕易罷休?他遂道:「這其中還有更深的原委。在下想直接稟告所司代板倉大人,煩請各位通稟。」
    這時,已有另一支隊伍將宗語之子和國松帶了出來。
    那乳母乃是個倔犟女人,雖只出身於伏見商家,但因在大坂本城住了一段時日,心中自已刻了「忠義」二字。她錯以為,只要說孩子是秀賴之子,這些下級小官便不敢拿他怎的。而且,她覺得身後有常高院撐腰,只要常高院出面,不管井伊還是板倉,都不敢怎樣。於是,她打算打出最後一張牌,護住了被眾士卒拉拉扯扯的國松,道:「休得無禮!以少主之尊,豈可讓你們這等粗手粗腳之人相碰?」
    「這個小孩到底是何人?」
    田中六左衛門心中忐忑,試圖阻止乳母,但已聽她盛氣凌人道:「說出來怕嚇著你們,乃豐臣太閣大人的孫子——國松丸公子!」
    材木屋前面早已人山人海。六左衛門暗嘆一聲。
    「啊,他就是右大臣大人的公子……」
    頓時,人群中一片唏噓。這位最能勾起京坂市井之人興緻的悲苦小兒,由此登場。
    「國松公子被捉了!」
    傳言又直接關係到了京極氏的生死存亡。
    「聽說是京極家臣把他藏到此處的。」
    這樣一來,京極氏的行為便會被視為叛逆。
    「這和京極氏無甚關係。這孩子出身高貴,小人才將他收為養子……」
    田中六左衛門雖極力辯解,仍被帶到了井伊直孝處,又被押到了所司代府邸。乳母和宗語的兒子被押在一起。
    井伊直孝正在帳中用午飯,見士卒押著國松過來,便給他扶幾,又給他飯,然後問:「人稱你少主?」
    「是,少主……」
    「呵,少主要喝酒?」
    「嗯,好。」
    「來人,斟酒。」
    國松津津有味將朱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旋將杯子放下。直孝笑著拿起酒杯,自斟了一杯。
    「氣數已盡的少主之杯,我們不能再用。」他說著,便將酒杯扔了出去。
    此時那乳母厲聲道:「大膽!」
    「你說什麼?」
    「此乃右大臣遺孤,爾等粗鄙之人,根本不配坐到少主面前,爾竟敢扔掉少主灑杯,真是無禮狂妄之極!」
    聽到女人的惡罵,直孝一聲冷笑,「你可真是個忠義之人,想讓京極一族與你一同赴死?」
    未幾,國松被轉交到了板倉勝重手上。
    板倉勝重讓國松洗了澡,然後問乳母,他喜歡吃什麼,乳母見板倉勝重上了年紀,又十分殷勤,遂如實道:「少主喜歡若狹的鰈魚。」
    「哦,蒸鰈魚,我馬上令人去做。」言罷,勝重在心底嘆了一聲,又道,「這個少主,確是秀賴的遺孤?」
    「是,正是右府遺孤。乃是常高院將他託付與田中六左衛門,田中又將孩子送至彌左衛門家撫養。怎能有錯?」
    「你何時做了他的乳母?」
    「從他生下來起。」
    「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是砥石屋彌左衛門的弟媳,彌三郎遺孀,阿樂。」
    「哦,他一生下你就在身邊,你必甚是疼他了?」
    「當然,寧願賠上性命,也得保護少主。」
    「唉!」勝重長嘆了一口氣,「若常高院說,通過田中之手,將孩子交給了砥石屋屬實,但孩子並非秀賴所出,那將如何?知道真相的只有常高院。你怕只是聽信了謠傳,或是你隨意編排。」
    「不!怎會有這等事?奴婢被召進大坂城侍奉少主一事,便是明證。」
    「我聽常高院說,去歲冬役后,城內一直事務繁忙,哪有閑暇管這些事?」
    「夫人會說這話?」乳母頗為驚訝,往前探了探身子,繼續道,「請讓奴婢見一見夫人。要是現在還說少主身份可疑,少主怎能有立足之地?在本城,少主經常在右府大人膝下玩耍……」
    「等一下!」勝重無奈地打斷了她,「這都是你一人胡思亂想,據我查證:事實並非如此。那田中,似就是個歹人。」
    「六左衛門?」
    「對,據說常高院託付給田中的孩子,早已經死於天花。」
    「啊!怎有這等事?」
    「待我說完。為了遵守約定,六左衛門便將自己的孩子送去做了養子。這樣做,雖是不義,但之後仍可稱孩子乃是秀賴所出,許還能成為大坂城主。他起了壞心,才將孩子送進大坂城。這個傳聞,你可聽過?」
    板倉勝重知道家康心中悲苦,便想救國松一命。他把罪過全都推到了田中頭上,如此不僅可救國松,還能令京極一族免去藏匿之罪。
    板倉勝重故意將乳母單獨叫到自己面前,極盡暗示。若她說這孩子乃是先前效力於京極的浪人之子,這浪人出於私利,故意說孩子乃是秀賴私生云云。這對父子便不能繼續留在京城,將被逐放,事情就可不了了之。好事的市井之人也因此不會再多言,田中乃歷事之人,自能明白勝重的心思,必頗樂意回到鄉下,隱姓埋名。但首先得把這個乳母的嘴堵住。然而,這女人心中的盤算卻與勝重所計完全相反。她以為,只要能言明孩子乃秀賴所生,便能救得他;孩子若被人判為假冒,定會斬首不饒。
    「奴婢有事稟報所司代大人。」乳母聳起雙眉,道,「說什麼少主乃是六左衛門的孩子,定是井伊諸人造謠。井伊對少主太無禮,我實在看不下去,就大罵了他一頓。他定是懷恨在心,才……」
    「不!」勝重實拿這女人沒了辦法。既然她無論怎樣都不明白己的暗示,就只有清楚告訴她自己的心意了,「我是聽田中六左衛門這般說的。」
    「田中大人?」
    「是,現在就可把他傳來對質。你靜下心來好生聽我說。要是果真如六左衛門所言,也只有將他父子流放。你對此事完全不知情,亦不會對你深究,你回去便是,你可明白?」勝重言畢,拍了拍手,叫來下人,「把田中六左衛門夫婦帶來。」
    乳母一時呆住。據她所知,田中夫婦並無孩子,若有,怎會大老遠從大津把宗語的兒子帶來給國松做玩伴?乳母滿腹疑問,她已把板倉勝重當成了一個老奸巨猾之徒。
    田中夫婦被帶進來。田中之妻比乳母更是惶恐,但田中卻未失去武士的穩重。
    「你就是田中六左衛門?」
    「正是。」
    「真是個歹毒之人!你為何將自家孩子藏匿於加賀旅舍的材木屋,還把他說成是罪人之後?你是不是以為,只要說他是國松,就能得到豐臣領地?你若這般想,真是白日做夢。秀賴乃是叛賊,其子國松理應受釘刑。你還敢說這個孩子是秀賴所出?」
    「小人不敢。」六左衛門馬上回道,「小人從未說過國松是右府遺孤。」
    勝重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乳母,道:「哼!看來不過是些好事的市井之人,說他是右府遺孤,造謠生事。你說不知此事,嗯?」
    「正是。」六左衛門回道。他已明白勝重的意思,眼神中明顯帶著對勝重的萬般感激。
    「那我再問你,加賀旅舍材木屋的小孩是你的兒子,可對?」
    「是,正是小人所出。」
    「好,你退下吧,靜候判決。」勝重又叮囑了一遍,「將軍的親信怕還會傳你詢問。到時,你要沉著冷靜,將實情如此稟報,可明白?」
    「明白。」
    「好了,把這二人帶走。」
    勝重認為,當再請來井伊直孝。只要封住直孝的口,事情就好辦了。但因意外地有他人告發,本多正純已單獨對此事開始調查。告發人便是國松丸的玩伴之母宗語之妻。宗語怕是害怕此事會連累到主家,才讓妻子出來告發。「國松丸正是右府大人血脈。因害怕受到連累,彌左衛門才將他送回大坂城。此事常高院並不知情,都是田中六左衛門和砥石屋二人相謀,將國松丸和犬子放進衣箱,扮作京極家的傢具偷偷送進了大坂城。在城中負責接應的乃是國松丸的生母伊勢夫人。大坂城破前夕,孩子又被送同了砥石屋。此事還請大人明察,將兒子返還奴婢,請大人慈悲為懷……」
    宗澤之妻表面上請求饒恕兒子,實則在為京極開脫,言明京極與此事毫無干泵。
    正純馬上尋到井伊,確認了兩個孩子被捉時的情形,然後速將此事稟告了秀忠,自己則來到所司代府邸。
    正純好像主意已定。若議論太多,常高院勢必被人懷疑,亦會連累京極氏,事情便無法隱瞞。按戰時舊例,國松當作為叛賊之子處以極刑,以向天下顯示法令威嚴。在這種情況下,秀忠一般也不會強更舊例。
    「在下有事要與所司代秘密商議,速速通報。」本多正純騎著馬趕到板倉勝重府邸時,國松丸正坐在六左衛門和乳母中間,對著若狹的蒸鰈魚咂巴著嘴。
    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在四門緊閉的書院里密談了一個半時辰。其間,三人的貼身侍童和下人均不得靠近,但仍時而聽見他們激烈爭吵。
    勝重主張放過國松,正純卻堅持處以極刑。到了最後,又請來了井伊直孝,后又叫來安藤重信。這樣一來,主張處刑的人越來越多,板倉勝重則變得勢單力薄。
    但是勝重毫不讓步,未久,重信便去了伏見城詢問將軍秀忠的決定。
    未幾,重信回來,大聲道:「將軍大人已經決斷,要依法行事。國松丸應於六條河灘斬首。」
    一瞬間,全場鴉雀無聲,只有勝重的淚水嘩嘩往下淌。
    「田中六左衛門呢?」
    「當然也是斬首。他話語隨便,險些連累了主家。身為武士,太不應該。」
    「那麼……乳母呢?」
    「乳母乃是女人,無需問罪。」
    「侍童……宗語的兒子呢?」
    「那個孩子……」重信話說到一半,側首想了一想,道,「將軍說,一起斬首。若無人陪著,國松丸在黃泉路孤苦伶仃,太寂寞。」
    這同情真是奇怪。照例,謀反當罪誅九族,因此,這般嚴厲亦是常有之事。將軍之所以堅持處死國松,最大的目的是想震懾那些在逃的殘兵敗將——要是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還不知他們會惹出什麼亂子。但只是以暴制暴,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暴力的輪迴。
    板倉勝重小心翼翼站起身來,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國松丸住處時,已經過了亥時。他儘力了,卻無力回天。頗具挖苦意味的是,須執行這個決定的,正是他本人。
    勝重眼前浮現出夏日的大條河灘,其熱不堪,頭頂上驕陽似火,天地如焚,唯一條閃閃發亮的清流靜靜流淌。國松丸可憐的小小身影,踏著灼熱的碎石,一步步走向死地……這小兒究竟有何罪過?
    勝重穿過走廊,看看屋子裡的國松丸,他已和宗語的孩子一起睡著了,旁邊的乳母看上去形容憔悴,正用團扇幫著趕蚊子。
    「給他們送些蚊香過去。」板倉勝重小聲吩咐過下人,悵然回房……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3
第430章 朝陽落日

    慶長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豐臣秀賴遺孤國松丸被捕,並將在六條河灘被處死。此時他居於京城三條衣棚的松田莊右衛門家中,已卧床不起,每日都會吐血。庄右衛門之妻怕他的病體受不了這打擊,告訴他時戰戰兢兢。
    眾人都以為,且元離開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領地大和額安寺養病。且元卻以大和乏良醫為由,拖著病體,跌跌撞撞來到京城,秘密住進了三條衣棚的松田莊右衛門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處府邸,但已借給德川家康之子遠江中將賴宣。且元的名聲在京城並不甚好,人稱:「世道愈讓人糊塗啊。那個一向被人稱為大坂忠臣和脊樑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還得到了幕府褒獎,一向名聲不佳的大野治長卻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僅僅得以保全性命,俸祿還又增了一萬八千石,領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內、和泉諸地,他一時間成為眾矢之的。
    世人皆以為,主家已敗亡,且元即便出於無奈投了關東,也不應將自己的府邸媚獻於賴宣,還領受幕府嘉獎,實在太無節操絕非武士所為。就連松田莊右衛門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將國松丸的消息告訴且元。
    「這是何時的事?」且元繼續煎藥,面不改色問道。
    因為他過於平靜,庄右衛門的妻予約略鬆了口氣,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傳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條河灘,正是二十年前關白豐臣秀次一家被處死的地方,至今還被稱為畜生冢。人人都說是因果輪迴呢。大人您要去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真是殘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無妨。但,人必甚多,我這身子恐怕經不起折騰。況且,我還得去取葯。」
    庄右衛門的妻子臉上明顯露出不滿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獨自前去為國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敵是友,孩子總歸無辜。」
    且元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將葯緩緩注入碗中,聞了聞,又吹了吹,緩緩喝下。
    松田莊右衛門家正面三間半,縱深約十二間,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個小屋,足不出戶,鄰里並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衛門內心雖瞧不起且元,卻從未與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盤算:若讓人知且元住於家中,大坂的殘餘勢力定然前來。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賴,藉此飛黃騰達,如今看來,一切都已化為泡影。後世有說且元在大和額安寺自殺,也有說乃是病故,由此可見,且元前往京城一事當時並不多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長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見城,侍奉將軍秀忠。只有他知道父親在何處,還派人暗中保護。
    辰時前後,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門,迅速雇了一乘轎子,到了新京極三條後方的誓願寺門前。誓願寺乃天正年間為京極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當年松丸夫人無論才智還是美貌,都不遜於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寵愛。
    且元到了寺院山門前,下了轎,直奔塔頭所在的護正院。「煩請小師父通報一聲。」他聲音平靜。他在努力控制情緒,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會吐血,堵塞口鼻。他對門口的年輕和尚說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認得且元,應了一聲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彎下身,坐到門前的台階上,等著。他小聲自語道:「還是太著急了。忘了澆庄右衛門家的牽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來,拉著且元的手,把他帶至客室。且元約略調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大師聽說了?」且元提起了國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國松公子就要被處決。」
    「這……」住持倒吸一口氣,擊掌叫來一個小和尚,「所司代大人會放過國松公子一事,你是聽誰說的?」
    「弟子是聽本阿彌光悅先生所言。」
    住持轉向且元,道:「大人可確定?」
    且元緩緩道:「且元有一事要拜託大師,希望大師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聽。等等,叫個人到六條河灘去看看,便知真偽。」他有些慌亂,又轉向且元,道:「老衲雖有所準備,但還是未料到國松公子這麼快就要被處決。」
    且元不動聲色,單是問道:「當初大師為他取的戒名叫什麼?」他聲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見到夫人了。我要去拜託她供奉國松公子之靈。還得麻煩大師幫且元確認公子戒名。」
    「老衲馬上前去確認。」
    「牌位呢?」
    「已備。」
    「棺木?」
    「亦已備好,外面看只是幾塊木頭,裡面卻刷了厚厚的土漆,還畫了家紋。」
    「多謝。墓址選在何處?」
    「暫時葬於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風聲過後,再將他移葬到彌陀峰太閣大人墓所。若斯時老衲已不在人世,也會留下遺言,託付後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於西洞院的京極府。且元見欲將國松丸暫時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請大師將他戒名相告。」他催促著,一刻都不肯浪費。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過一張美濃紙,上有一張小小紙片。
    且元接逍來,畢恭畢敬捧住紙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雲山智西童子。」
    「大人認為可合適?」住持問。
    且元並不回話,轉道:「為即將安眠於東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輕輕拭淚,「世上並無佛國和凈土,夢想著能夠東山再起的,不僅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託於牽牛花的希望,終是破滅了。」
    「牽牛花?」
    「且元現住在庄右衛門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種了一株牽牛花。且元曾經想,待牽牛花開,豐臣氏的運氣自會……唉!」說到這裡,他搖了搖頭,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後事已交待給了孝利和為元,死者的供養,就拜託給大師了。」
    「大人自家也須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謝意。
    「豐臣血脈並未完全斷絕,還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賜給且元的……」且元話說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許是想說,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門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湯,以振作精神?
    高台寺中蟬嗚凄切,這令且元感到陣陣悲涼,他想起秀吉公歸天時所詠辭世詩,也想起了他將要拜訪之人命途多舛的一生。
    〖露落露消我太閣,浪花之夢夢還多。〗
    當且元聽到這辭世詩時,也似明白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明白便可了結?那無盡的夢,分明就是充斥於整個天地的巨大詛咒。且元的人生乃如一場噩夢,石田三成和大野治長的一生也落滿塵灰。不僅僅男兒如此,淀夫人、高台院、松丸夫人,以及三條夫人,當年在伏見享受的榮華富貴亦轉眼成空。她們的記憶深處,怕還淡淡殘留有當年的愛憎情仇,但那都變成了一場幻夢。
    且元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心緒,站在與豐公廟緊緊相連的高台寺山門前,並未立時叫門。這座被稱作高台寺的小廟,叮謂美輪美奐。約四間的小廳堂四壁皆是描金蒔繪,欄間則掛著土佐光信所作的。十六歌仙圖。在秀忠的授意下,小堀遠州對庭院亦進行了修整,引來菊澗之水。一棵樹、一塊石,都安排得甚是合理,頗為精美。但這一切均非太閣留給愛妻的遺物,而是誇示著豐臣宿敵的力量。
    「煩請通報。」且元報了一聲,忍不住欲淚。
    太閣的豐功偉業已如一場夢,化為烏有,德川家康卻完全不同。阿江與夫人與淀夫人雖為同胞姐妹,卻僅僅因嫁入德川,她的命運便與姐姐有了天壤之別。到底是何物導致了這等差別?
    聽到叫門,慶順尼從寺內茶室唐傘亭出來,道:「是哪位施主?啊,片桐大人!出什麼事了,看您臉色蒼自。」
    且元極力忍住咳嗽,道:「我有事見高台院,甚急。」
    「過來吧。」唐傘亭下傳來一個安詳的聲音,是高台院。且元雙目不由得模糊了,黯然道:「夫人,不好……是個不好的消息。」
    高台院在茶窒擺弄插花,平整爐灰。
    「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匆忙。」
    高台院語氣親切,就像在對自己的弟弟或孩子說話。說完,她用眼神示意且元坐下。她於頭巾下露出一張笑臉,顯得比且元年輕許多。
    「說來聽聽,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國松公子被捕了。」
    「國松?是……」
    「是右府大人和伊勢的侍女所生的孩子。」
    「是秀賴的孩子啊……」
    「是。他是在伏見的加賀商人住所被捕,將於今日未時在六條河灘被處決。」
    「他幾歲?」
    「八歲,是在商人家中長大。」
    「可能因為我沒見過他,想象不出他的模樣。你是來讓我去救他么?」
    且元使勁搖了搖頭,道:「要是還有辦法救,我就不會這麼慌慌張張來通知您。此事已經無法挽回,真是可怕。」且元就像在對自己的親人說話。大概是因為他自小追隨秀吉,是在高台院的教導下長大的緣故。一直以來,高台院就像一位姐姐或母親,傾心照顧著他。
    「市正,你都這麼一大把年絕了,怎麼還如此慌張。我知道了,國松丸被捕,並於今只未時在六條河灘被斬首。那麼老尼應做點什麼呢?」說到這裡,高台院轉向慶順尼,吩咐道:「上茶,先緩緩。」
    「老尼早已見怪不怪了。秀賴和淀夫人死了,不就多了一個國松嗎?以後不能如此大驚小怪。」高台院又對且元道。
    「您這麼說……這麼說……太無情了。」
    且元有些不知所措。高台院果然還在憎恨淀夫人。因為國松是淀夫人的孫子,所以她才不悲傷。想到這裡,他越發生氣,道:「夫人!國松丸公子或許與您沒有血緣,但他畢竟是太閣大人唯一的孫子。他就要被斬首了,而您卻認為事不關己,打算一笑了之么?」
    高台院使勁點點頭道:「好,接著說。不要著急,靜下心慢慢說。」
    高台院依然如此要強。且元氣得咬了咬牙,愈發不能自控,「多謝夫人關心。雖說那孩子非您的親孫子,但他畢竟是太閣大人血脈,所以請您跟我一起前往六條河灘,為他念佛送行。」
    「原來你是想說這個。」
    「太閣肯定在九泉之下哭泣呢。您應該不會拒絕吧。看今日的天氣,應不會下雪,早晨太陽這麼大……」
    「市正。」
    「何事?」
    「我與你一起去那裡。」
    「您要跟我一起去?」
    「可是,去有何用?仍無法讓死者安息。後事應該如何料理呢?」
    且元道:「此事我已安排好了。」
    「哦,那麼安葬在何處呢?」
    「安葬在誓願寺內的護正院。」
    「誓願寺內?那是松丸的寺院吧?」
    「是。松丸夫人以後也會葬在那裡,偷偷造了一個墓穴。」
    高台院並不回且元話,而是對慶順尼道:「慶順尼,馬上到中午了。命人去備兩頂轎子,不能去晚了。」然後她方轉向且元:「市正,你說得很好。可是,我去並不是為了國松。」
    「啊?」
    「你說太閣可能在九泉之下哭泣,聽了你的這句話,我才決定去。我是為了太閣而去。」
    「慚愧。」
    「我最不喜愚蠢之人,太閣去后,那些愚蠢之輩爭來爭去,盪盡了太閣家業。你看看,到如今剩下了什麼呢?」
    「都是在下無能。」
    「我不是在責備你。剩下的,只有這間茶室和居所,都是我請求大御所,讓他幫我建起來的。這些你要好好記著。」
    「是。」
    「對死者真正的供奉,是寂寞凄涼的。」
    這時慶順尼來稟,說轎子已經備好。
    「慶順尼,你扶扶市正,一個大男人,身子這麼弱。」
    高台院責備了一句,便走了出去。外面陽光刺眼,她不由得眯上了眼睛,這時浮現在她眼前的,並不是素未謀面的國松丸,而是當年在大坂城見過的可愛的秀賴。
    「不僅僅是為了太閣,也是為了秀賴。」她小聲嘀咕了一句,便穿過院子,來到山門前。
    乘轎趕往六條河灘的高台院,此時的心情比且元還要複雜。她與太閣同築大坂城時的辛勞,現今想來即如一場夢幻,一切都那般虛幻。人生莫非便是如此?她這樣想著,心中陡然生起一個疑惑:秀賴到底是不是太閣的親生兒子?
    太閣當年在內闈,總會對她嘮叨:「寧寧啊,定要懷上孩子。我想要個兒子!」
    當時的寧寧也想滿足夫君的願望,每日都會向神佛祈禱。然而不知為何,寧寧始終沒能為秀吉生下一丁半子。因為此事,她責備過秀吉,有時甚至會一直吵至天亮。「都因您老在外邊拈花惹草。您就不能忍耐忍耐,養精蓄銳?」
    最清楚這爭吵的,當數加藤清正。不僅清正,在寧寧身邊長大的侍童,個個也都一清二楚,亦煞費苦心。出征朝鮮時,他們便常在打仗間隙去豬,為秀吉搜尋壯陽秘方。
    那時,寧寧自己已放棄懷胎生子的努力,將希望寄於松丸夫人和三條夫人身上,雖然內心總會有些疙瘩,卻亦無可奈何。
    秀吉定然也在她們房中重複著同樣的話。寧寧想到這個,便會對太閣出言挖苦:然而,懷不上的並不僅僅是寧寧,比她年輕許多的加賀夫人和姬路夫人也都未懷上身孕,幾個更年輕的側室也終是腹內空空。松丸夫人和三條夫人也有和寧寧一樣的疑惑。「大人怕有些問題。」她們開始小聲嘀咕:問題怕不在女人,而在太閣。
    然而正在這時,淀夫人卻有了身孕。那時背地裡多有傳聞,首先被懷疑的便是石田三成,然後乃是名優名古屋山三。謠傳絕非空穴來風,因為在所有側室當中,只有淀夫人肆無忌憚地和別的男子接觸,任性妄為。舍丸夭折未久,她又有了身孕,是為秀賴。秀賴的出身更是令人生疑,因淀夫人似在秀吉出征時懷了孕。
    今日將要被處決的國松丸,果真是太閣血脈嗎?
    對秀賴來歷的懷疑,使高台院如墮地獄。轉眼二十年過去,一切都無關緊要了。但話雖如此,作為一個女人,她仍無法釋懷。然而她又尋思,不論秀賴是誰人所出,反正是在豐臣家出生,權當是收了一個養子。她每念及此,便會陷入自責:這都是神佛的安排,不能不知足。太閣相信秀賴是自己的孩子,從中得到了滿足,此已足夠,何苦再將疑心挑破?這亦算高台院對先夫的體恤。然而,當高台院眼見豐臣氏岌岌可危,心中竟突生殘酷而怪異的期待。
    既然神佛將秀賴賜與了太閣,總有一日也會將他帶走……她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冷酷的旁觀之人。
    在她內心深處,許還有一種更加殘忍、近似於報復的快感。若秀賴果真為太閣之子,神佛便絕不會看著他走向敗亡。此為信,信即真,這真信便在她心中扎了根,讓她頗為安心。
    前往六條河灘途中,高台院一遍一遍自語:「我是為了太閣才去,絕非為了國松丸。」然而,當她到達六祭河灘時,她的心再也無法平靜。看到埋葬秀次一家三十八口的畜生冢,以及熙熙攘攘的圍觀人群,她心中大動。
    一堵青竹柵欄擋住了圍觀之人:往前挪動的人群,像是事前約好了一般,紛紛數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有如在體味自家不幸。
    可憐,我怎如此自私?高台院暗責。
    「啊,看,那個是田中六左衛門,其後便是國松公子。」
    「後面那個孩子呢?」
    「那是和國松公子一起被捕的京極氏倉廩奉行之子。」
    「真可憐!我們再走近些,為他們祈禱來世之福吧。」
    高台院默誦佛經,她還在反省,亦欲控制內心的動搖。
    此時,旁邊幾個生意人模樣的百姓的談話傳進了高台院耳內:「真是報應啊。二十年前,太閣在這裡將關白幼子一個個殺死。唉!這世間的事,都是因果輪迴,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果真應了此話……」
    片桐且元也隱隱聽到了這些,心頭一驚,呆立當場。
    〖萬事有因果,
    善惡各有報。〗
    且元又聽到一人說起了當年的慘劇,他遂扶住高台院,撥開前面的人群,「這邊……這邊能看清楚。往前再走一步吧。」
    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火辣辣的太陽照在人們的頭頂上。
    「幾個賤民走近了柵欄,莫非要由他們行刑?」
    「怎麼可能?竟然讓賤民斬殺太閣大人的孫子?」
    只要是有人之處,便免不了有這等議論。高台院和且元卻不能堵住耳朵。
    「你們看,那孩子很是有些氣節。」
    「是啊,大些的那個孩子大哭不止,小的那個卻靜如木石。唉!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后據傳教士巴塞的《日本基督教史》記載,當時國松怒斥德川家康背信棄義,從容就戮。但按常理,一個八歲小兒哪會說出這等話!許是知行刑之人乃是賤民,而非武士,國松可能會道:「我乃大坂少主,無禮之徒!」此為旁話,不多言。
    不管後人如何思之,行刑之人確是賤民。
    且元對此大為驚訝:「這是怎回事?」言罷,他又慌忙閉嘴,他已明白了此中緣故:此並非對太閣不敬,必出自所司代板倉勝重的苦心。他是想告訴世人,今日處決的小兒並非太閣之後,而是冒充的刁民。如此一來,即便家康責備,所司代也可推脫責任。
    且元護著高台院繼續往前擠,終擠到距離柵欄一問左右處。他小聲道:「夫人身體可還吃得消?大汗淋漓的。在下想看看他們會怎生處置公子遺體,故才來此。」
    高台院不言,繼續往前擠了一兩步,只想看國松丸幾眼。
    此處已能看清國松丸。他雙手反剪,一張小臉清清楚楚映入二人眼帘。隔著鋪在地上的草席,滾燙的石子灼燒著國松丸的小腿。他一臉苦相,不時皺起眉頭,看看旁邊的田中六左衛門。田中六左衛門緊閉雙眼,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渾身不動,死人一般。
    監斬官乃是個三十多歲的武士,且元和高台院都未見過。他坐在國松丸對面,一手支案,一手不斷擦拭汗水。
    高台院緊緊握住胸前的念珠,屏住呼吸,仔細端詳。國松和他的祖父太閣有何相似之處?
    但即便年幼的國松丸長相甚似太閣,又有何用?如今,孩子的頭頂屠刀高懸,散發著刺眼的光芒……不,他不像太閣,怎會相像?秀賴根本就非太閣之子。
    高台院之心似化為了兩人。一人驅除心中雜念,為國松丸念佛祈禱:另一人卻變成了不懷好意的鬼怪。
    「不像……」高台院輕輕擦了擦流進眼角的汗水,小聲道,「和太閣一點不像,倒是和淀夫人像。」秀賴乃是淀夫人親生,毋庸置疑。此子乃秀賴親生,與淀夫人相像是理所當然。
    正在此時,另一個孩子突然彎下身,大哭起來。他怕是在圍觀的人群中見到了熟絡之人。
    監斬的武士說了句什麼。一個賤民拔出刀,朝著大哭的小兒走去,隨後大聲責罵。但因圍觀之人太多,聲音嘈雜,根本無法聽清他罵了什麼。
    「似要行刑了。」且元道,「先是國松丸,然後便是那個孩子。」
    「……」
    「剛才他們對田中六左衛門道,恕他妻子和國松丸乳母無罪。」
    高台院依然不語。
    賤民把刀放進桶中,蘸了些水。另外兩個賤民相繼把手中的大刀放進水桶中,再拿出來抖水珠。三人互相笑了笑,笑容甚是猙獰。然後,他們走到受斬之人背後,舉起了大刀。
    且元這才發現,犯人面前都有一個小坑,怕是為防血濺四處。
    監斬的武士一邊說著什麼,一邊站起身來。就在這一瞬問,國松丸往後看了一眼,隨即緊緊閉上了眼。
    「啊——」一聲慘叫。刀第一個砍向了國松丸稚嫩的脖頸:高台院聽到咔嚓一聲,與此同時,人頭落地,在石子問滾動。無頭的屍身往前傾倒,鮮血汩汩噴濺了出來。
    「啊——」又一聲慘叫。高台院突感一陣眩暈,踉蹌幾步,跌坐在滾燙的石子地上,口齒不清地呻吟。
    「夫人怎的了?」且元蹲下身,伸手,欲把高台院扶起。
    高台院慌忙撥開他的手。她欲言又止,喘息不定,喉中聲音既非呻吟,亦非祈禱。這到底是為何?
    高台院的肉身已經乾枯,但就在她看到國松丸的身體里噴出鮮血時,似突然活了,重新生起女人的感覺。她仍舊喘息不定,想站起身。眼下,她從發梢到腳趾,都充斥著一種快感,這種快感遺忘已久。她遍體酥麻無法站立起來,心中茫然不堪:為何會這樣?
    「大人,我扶您起來。」且元再次伸出手,搭存她身上。
    高台院身子猛地一震,如被火灼一般。
    「田中六左衛門……去得很是從容。」且元無話找話道。周圍眾人已紛紛誦佛,有如初夏夜晚的蛙聲。
    良久,高台院醒過神來。國松丸的屍體已被搬走了。且元叨念,但願是誓願寺的僧人照吩咐領走了屍體。
    「夫人好些了么?」
    「好了,我自己能走,放開我吧。」
    高台院一邊回答,一邊撐著灼熱的石子地,站起身來。此時,她才發現自己全身已然汗濕,難道這就是女人的宿命,是人的劫數?她踉踉蹌蹌站起身,閉眼誦佛。
    行刑結束,人們紛紛散去。唯有那被砍下頭顱的、汩汩冒著鮮血的屍體,還清清楚楚浮現在高台院眼前。
    且元再次拉起高台院的手,道:「夫人能為國松公子念佛祈禱,真是他的福分。對此,在下也要表示感謝。」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我們走吧,小心腳下。轎在河堤上……」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清理刑場的人沖洗地上的血痕,六條河灘漸漸寧靜下來……
    片桐且元一回到松田莊右衛門家中,便躺下了。
    庄右衛門之妻聽見開門聲,躡手躡腳過來往屋裡一看,只見且元伏在枕邊,邊還點著燃了一半的香。「您……您怎的了?」她進去扶起且元。她尚不知且元已去過刑場,只道:「來,喝些葯,振作些。」
    「多謝。」且元老老實實地喝一口,然後道,「讓我獨自待上片刻。只是走路太多,歇息片刻就好。」
    「還是得給茨木報個信吧。」
    「不,還早。」
    「您家人都稱,若有異樣,定要去送信。」
    「哦,還早。」且元搖了搖頭,笑道,「在你看來,我活不長了?」
    「不,不,您多心了。」
    「你還是擔心,嗯?」
    「嗯……是。」
    「承蒙照顧,且元感激不盡。其實你猜得沒錯,我怕時日無多,因此,這房中的匣子、香爐和茶具之類,都送給你們了。我會寫下遺書,你且幫我記著。」
    「大人莫要說這氣餒話。」
    「到不能說話的時候,便晚了。你答應我。趁我還能說話,我有一事要拜託你。」
    女人扶且元躺下,坐在一邊,道:「只要奴婢能辦到,請大人儘管吩咐。」
    「你能辦到,這也是為了你們家好。」
    「請大人直言。」
    「你去稟報所司代大人,稱十幾日前,有一個自稱片桐市正的古怪之人潛入了你們家中,問他是否該問罪此人。」
    「稟報所司代?」
    「是。」片桐且元苦笑一下,「你就說我要見板倉大人。你裝作不識得我,告訴他:此人雖自稱片桐市正,卻不知真假。你這樣一說,板倉大人會親自來見我。」
    「……」
    「你明白嗎,我若能和板倉大入見最後一面,你們必不會有麻煩。現在風聲甚緊,到處都在尋找大坂殘黨,外面已紛紛貼出了告示,禁止留宿陌生武士。」
    「是。」
    「好了,你若聽明白了,就退下吧。我想歇息片刻,今日走了太多路,累了。」
    是夜,關於是否應著且元所言,向所司代稟報,庄右衛門和妻子商量了小半個時辰。最後,庄右衛門還是決定走一趟,因為關東對大坂殘部的追殺實讓他們心生恐懼,國松丸被斬之後,京坂對大坂殘餘的追查變本加厲。長曾我部盛親已然被捉,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卻行蹤不明。市井間依然流傳著秀賴尚在人世的謠言,不知道謠言出自何方。據說,在大坂城破那日,自殺之人並非秀賴,而是頂替秀賴的一個近臣,秀賴本人則在前茨木城主茨木彈正之子平田半藏,及直森與一兵衛、米田喜八等七人的保護下,逃離了大坂城。他們到了人坂城附近的織田有樂齋軍中,脫光衣服,裹上粗草席,如垃圾一般順淀川漂走了:謠言被人說得有板有眼,就像真有這回事。還有人說,當時秀賴隨身帶了一把七寸五分長的刀,準備隨時自盡。他一路漂流,到了海口,上了加藤肥后守的船。這時,七個近侍只剩下平田半藏、直森與一兵衛和米田喜八三人。加藤肥后守準備了一艘雙層船板的船,主從幾人便藏在船板下,下了海,后在海上換了福島的船,朝著肥后、薩摩方向去了……
    此謠言在京坂流傳了許久,還說到達肥后的秀賴,改名為菊丸自齋,打扮成富商模樣,隱居山裡,后又將直森與一兵衛之妹暗中從京城接到肥后,為他生了一男一女,姊喚阿辰,弟名菊丸……這些傳言多為附會,不多言。且元身在京城之時,謠言還未傳開。但秀賴還在人間之說,使得追查愈緊。甚至還有人說,尚在人世的不僅有秀賴,在大坂城破頭一日,秀賴、淀夫人與大藏局等人就已不在城中,早已遁去他鄉……
    然而,關東的追查愈急,也是因家康稱要在京城待到秋後。世人認為,家康公之所以久待,便是為了蕩平豐臣殘餘,掃盡天下亂事之源。庄右衛門去了板倉府邸,稟報家中有自稱片桐且元之人。板倉勝重一聽,大為吃驚,急急趕到了三條衣棚。
    片桐市正在板倉勝重心頭,仍是一個謎,且元稱不上姦猾之人,也難稱忠貞之士,更非忘恩負義、僅僅為出人頭地而汲汲營營的小人。勝重有時覺得且元工於算計,有時又覺得他甚為誠實。對於大坂,且元自是個令人咬牙切齒、心思不定之人。但這樣一個片桐且元,卻深得家康同情,投關東之後還得到加封:「在你自己領內,你喜歡怎樣便怎樣,好生養息身子吧。」
    但且元為何不領受家康好意,反而暗中潛入京城?
    懷著疑問,勝重只帶了一個隨從,便裝行至庄右衛門家中。穿過院子,進到一處院落,他猛地怔住:一個幽靈一般的影子蹲在狹小的院中,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掘泥,在牆根處埋東西。他是市正?為何會如此衰老?上次見市正的時候,他還是一身披掛的大將。
    「是市正?」
    「噢……」且元驚訝地抬起頭,道,「大人果真來了。」他聲音有些嘶啞,忙遮住身旁的碗。
    「您在幹什麼呢?大熱天,在這太陽底下。」
    「被大人看到了……」
    「碗里是什麼?」
    「是這家女主人煮的韭菜粥。」
    「哦,看來不合您的口味啊。可是……」勝重苦笑,「您是覺得人家一番好意,剩下不好,才倒掉么?」勝重以為,照且元的性子,他會這般做。
    「大人看看這個。」且元指著牆根處已長出了藤蔓的牽牛花,「這花啊……且元希望它能開花。這花是太閣大人的……」
    「太閣大人?」
    「是。剛至長濱城之時,一向習慣早起的太閣大人對且元道:助作啊,養牽牛花之事就交給你了。」說著,且元掩蓋了倒在牆角的韭菜粥,站起身,「此處是且元病卧之處,不免骯髒,還請大人莫要見怪。裡面請,所司代大人。」他踉蹌了一下,扶著牆根,挪到廊下。
    勝重眼圈一熱,幾欲淚下。
    「太閣大人栽種牽午花的時候,正如日中天。」且元踉踉蹌蹌走到門前,把碗輕輕放下,進屋。屋內檀香味輕輕散溢,他定是知勝重要來,早燃上了。「大人一定覺得奇怪,且元既已領受了大御所加封,為何還要暗中來京?」
    「正是。此是為何?莫非加封諸領,大人無一處滿意?」
    「不敢……且元昨日和高台院同去了刑場,為國松公子送行。」
    「那非國松公子,應是冒國松之名的刁民。」
    「是也罷,不是也罷,都不甚重要了。雖說高台院還健在,但豐臣氏已被除根了。」
    勝重不敢插話,他心中尚有疑問:且元把自己請到這裡,到底是為何?
    「且元並不會因此事而怨恨德川幕府。」
    「哦。」
    「一切不幸,都歸咎於且元的無能。且元也知大御所和板倉大人都為了豐臣氏的存續,費盡苦心。但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苦楚,如火烤油煎。」且元指了指院中的牽牛花,乾枯的手指即如冬日枯枝,「大人看看那個。且元一見那牆,就如同見了大坂城牆,一見那牽牛花,就如見到了太閣大人的英靈……」
    「哦。」
    「事到如今,何可逆料!且元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但總想保住右府一城之主的香火。」
    「……」
    「到如今,豐臣氏已家破人亡,片桐且元卻得到了三處城池。大御所令我任選其一,安享晚年。所司代大人,事到如今,且元能安享晚年嗎?」
    勝重吃驚地盯著眼前之人,他這才明白且元為何暗暗進京。「市正大人是想為太閣殉身?」
    「大人想,若……若且元死在某處居城,不僅無顏去見九泉之下的太閣,還會被後人斥為賣主求榮的奸賊……」說到這裡,片桐且元抓住褶皺的衣裳,大哭不已。
    板倉勝重扭開頭,拭去眼角的淚水。「且元有一事相求,大人。」且元大哭了一場,有氣無力道,「希望大人能明白且元的心思:片桐且元不想死在大御所所賜城中。」
    板倉勝重不點頭,不搖頭,單是緊緊盯住院中的牽牛花。花藤已經沿著牆邊的竹子往上爬,莖上已有了小小的花骨朵。
    「且元不能死在大御所所賜城中,絕非心懷怨恨。請大人多多體諒,且元將感激不盡。」且元雙手伏地,向勝重深施一禮。
    勝重所見,已非一個武士的堅韌,而是一個尋常人的良心。
    「且元對德川感激不盡,但卻不敢死在所賜居城,請大人體諒且元的苦楚。且元死時,對大御所和德川無一絲怨恨。」
    勝重扭過頭來,看住且元,道,「市正已決定死在此處了?」且元苦笑點頭,「原本是想切腹,但這樣一來,外人會以為且元是對關東心有怨恨。命貴命賤,都是一命,捨棄性命時必須慎重。故,且元欲不食而去。」
    「哦?」
    「因此,且元才把粥埋下,剛才卻被大人看見了。且元希望將粥食供奉太閣的英靈,不食而去,望大人能明白……」
    「我明白!」勝重感慨如咽。尋常武士往往會一邊喊著豪言壯語,一邊走向死亡。在他們看來,且元這種死法真不體面。但勝重卻知,且元之苦,常人不明,且元之境,常人不及。「勝重明白,大御所於您有恩,但您亦不敢忘了太閣的恩情與囑託。」
    「是。」
    「勝重愚笨,卻能理解您的苦楚。」
    「多謝。」且元將手置於膝上,哈哈大笑道,「日後,且元仍會用這家女人給我的粥食為花施肥,看看是那花先開,還是且元先到太閣大人面前受他的訓斥。多謝了,多謝了!」
    勝重無語,起身離去。
    此後四日,大坂城陷落二十日後,亦即慶長二十年五月二十八,板倉勝重接到片桐且元的死訊。孝利的家臣從茨木城趕了來,帶走且元的遺體。片桐家對外宣稱,且元公逝於大和額安寺內,享年六十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3
第431章 草民憂國

    大坂城陷落已過一月。
    在本阿彌光悅看來,世間已完全陷入無可救藥的墮落和混亂之中,沒了「王法」也沒了雅緻。
    京城商家以為,豐臣氏的敗亡帶來了世間太平,自甚是快意,但城破月余,善後之事比戰事還麻煩,眾人的日子一團糟,不知何之將往。
    關東追查豐臣殘餘愈緊。太平剛剛到來,世間便漸多告密,先時還是稟報何處藏有武士,慢慢的,告密變為誰曾受到豐臣庇護,誰謾罵過關東……被捕人數日眾。初時,告密實只是為了得些獎賞,後來竟變為發家之途和剷除異己的手段。
    一些人家經常受到騷擾,門上被莫名其妙貼上諸如「豐臣右大臣御用」之類的字條,房屋被人塗上骯髒的泥巴,有的大門甚至寫有「豐臣氏殘餘某某人住處」字樣。就連本阿彌店鋪,也曾被人歪歪扭扭刻上「豐臣氏御用刀劍師」字樣。
    光悅認為,大御所定是看到了此種混亂,才遲些回去。板倉勝重曾令光悅去與大御所道別,但他至今無回復。
    世人為何如此愚蠢?戰事結束,本應思量怎樣過活,他們非但不安居樂業,反而冤冤相報。佛家所言極樂世界,最終不過是一張紙上畫餅么?
    這日,光悅離開宅邸,欲去拜訪住於西陣的畫師俵屋。僚屋宗達原本為織造師,由於生來喜歡繪畫,在為布帛畫底樣時,大量模仿了古時的大和給,采眾家所長,形成了一種筆勢舒緩的獨特畫風。此畫風既不同於以往的大和繪,也不同於狩野畫派。他將原來的家業交與家人打理,專事繪畫。如今由他設計的扇面,已成京都屈指可數的名物。
    光悅欲讓宗達在自己的鑒定紙上繪上秋草、春天的節節草以及紫萁之類的花草做底紋。光悅以此為借口前去拜訪,實是因無法排遣心中困惑:宗達對現今這混亂局面怎樣看?
    宗達宅中並未傳來織布之聲。這無甚奇怪。宗達曾笑稱,如今他已成畫師,甚至有很多人想拜他為師,向他學習繪畫。
    「有人在家否?」光悅拍門道,但無人應聲。他便徑自往裡走去,一邊走一邊朝里喊道:「我乃德有齋,光悅進來了。」光悅知宗達的畫室在最里一間,他家人不在,往往無人應門。宗達自小耳朵不靈,在繪畫的時候,更是一心無二。
    光悅走近畫室,卻見宗達正背對門口,在鋪於地上的紙上作畫,畫的似是屏風。
    「哦,這是送給哪位貴人的禮?」光悅見宗達不理,遂脫了草鞋,走到宗達身後,看他作畫。
    真是一幅奇怪的畫。這並非宗達擅長的幼犬或花草,紙上乃是撥浪鼓,不止一個,兩三個撥浪鼓圍成一罔,是為畫的底紋。
    宗達還未識得人來,他吟哦有聲,陷入沉思。
    宗達想畫什麼?正在光悅百思不得其解時,宗達從膝旁的廢紙堆中拿出一紙,在畫紙上展了開來。
    「啊,雷神!」光悅瞪大了眼,宗達要畫的似是在空中擊打撥浪鼓的雷神。那雷神生著一張看似糊塗的娃娃臉,既無絲毫威嚴,也無一絲猙獰,和藹可親,分明是醉心於祭祀之樂的宗達自己。
    不,此非宗達,這張面目在何處見過。光悅突然想起來,他哦了一聲,心下默然:這是現正居於二條城的家康公面目,不怒而威,威而不戾。
    光悅忍木住拍了拍宗達肩膀。但宗達卻令光悅大出意料。他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立時僵住。他屏住呼吸,盯著光悅。不僅如此,他的眼圈亦開始發紅,慢慢竟濕潤了。
    這究竟是為何?光悅吃一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宗達站起身,靜靜將畫紙捲起。看他臉上的表情,似要馬上大哭不止。
    光悅屏神靜氣,不語。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自需耐性。光悅與宗達交往雖深,亦總是頗為謹慎。他問:「怎的了,為何不畫了?」
    宗達不語,將那新畫紙捲起,盤腿而坐,如做了錯事被人發現的孩子,眼裡依然噙滿淚水。
    光悅拍了拍榻榻米,「為何不言語?你我之間還有何不能說?」
    「呵呵!」宗達笑了笑,笑聲平淡。
    「我不明,你為何不讓我看那畫?」
    「呵呵……」
    這時,光悅才發現淚水已從宗達眼裡流出。
    宗達站起身,從架上取下另一幅畫,在光悅面前展開。這是一月前光悅讓宗達幫忙設計的香囊圖案,上鋪了一層金箔,金箔上則用銀絲勾勒了四五枝蕨菜芽,頗為雅緻。
    「銀會變黑,亦會與畫紙結合愈緊……」宗達似不想再提雷神,試圖儘快將話題岔開。但這樣一來,光悅越發想知其中原因,遂再次拍了拍榻榻米。「先別說香囊。是,貴重的香,加上你的畫和我的字,以及金銀鑲嵌,作為送給鄉下大名的禮物,已足夠貴重。但我要問的,是你剛才畫的那個撥浪鼓!」
    「對不住。」宗達似有些坐立不安,兩隻手在膝上揉搓。
    「你有何對不住我?我和那雷神有何關係?」
    「對不住。」宗達再次道,「我怕先生罵我……」
    「這麼說,那雷神……是光悅了?」
    「始是如此想,但畫著畫著,便改變了主意,我想到一個讓人煩惱的雷神……」
    「哈哈,我明白了,這麼說,那畫的是光悅,也是居於二條城的……」
    「對不住。」宗達僵硬地答道。他有些不知所措,聳了聳肩膀,又道:「就是先生甚是敬重的大御所大人。」
    光悅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有趣,所以你才會如此狼狽,真像你啊,俵屋。」
    「對不佳,這並非出於怨恨,還請寬諒。」
    「即便不是出於怨恨,你心裡肯定也有怨氣。在你眼裡,本阿彌光悅乃是個雷神啊。」
    「不,先時並非如此,但後來竟變成了二條城……」
    看見宗達還要一本正經往下說,光悅制止了他:「且等,俵屋,你最好莫要將大人名諱道出,否則,會引起世人誤解,給你帶來麻煩。」
    「正是。」
    「我倒是有一事要問你:你是否不喜那位大人?」
    「見諒。」
    「我要是問你到底是為何,你又嫌我急躁。在你畫中已然說了,覺得我惹人煩。可是,你覺得我何處讓人煩?」
    「我且舉個例子。」宗達見光悅並不生氣,遂放心道,「我只是想每日悠閑自得地作些畫,也曾經以太閣大人賜與我的『天下第一』封號為榮。然而這位大人做事卻甚是啰嗦,找出種種理由,推說怕自己的評價不公,還說要做優秀的畫師,就要進寺院畫所,而且須先做大法師。」
    「哦。因此,你才決定畫一幅雷神之畫,準備進獻?」
    「不單如此。在先生面前,我才敢這般說,不知先生對處決國松丸一事怎樣想?此豈非欺凌弱小?那些敗逃的武士亦是一樣,他們既已走投無路,何苦還要斬盡殺絕?這樣說雖為不敬,但說心裡話,我不喜他。」宗達很少如此直言快語,頓一下,又歉然道,「我這樣評說你敬重之人,還請見諒!」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實,我亦心中憂悶。我雖並不以為是他殺了淀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卻殺掉了國松,企圖斬草除根。如此一來,他和早前的亂世武將有何區別?」
    宗達一臉驚訝看著光悅,道:「先生……先生說的是真的?先生該不會在取笑我吧?」
    「我怎會取笑你?若他還與早前武將一般,必會冤冤相報,不久之後必會再起戰亂。我心中憂苦,才來拜望你。」
    宗達惻首回目,大為不解。在他看來,光悅有一處不是,便是心口不一,總喜拋磚引玉,以試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會不由分說將人訓斥一頓,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話當真?」宗達再次道,「德有齋先生無論做何事都謹慎有加,現在卻亦說不喜,真讓人難以相信。」
    光悅一本正經盯著宗達,「俵屋。」
    「果然有謊,先生分明還是……」
    「唉!好了,先不說這個。我倒想問你,在世上你最恨什麼?」
    「這……」宗達猶猶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當中,我最喜德有齋先生。」
    「哦?」光悅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我一向覺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尋常,對你頗為敬重。原來,你竟這般想……」
    「我所恨並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間見到的長蟲,對,我最不喜蛇。」
    光悅笑不出。他亦經常對宗達設計的刀劍鑒書的紋樣及扇面大加評判,甚至連香囊和紙簽上的圖畫都會加以評說,有時甚至說出「畫已害字」云云,這等話難免讓人厭煩。看來我是太挑剔了……想到這裡,光悅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時會自作聰明,說些自己的意思,有時還會如孩子一般任性,總要人說話時直言不諱,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關鍵時刻,這些全都派不上用場。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條城。」
    「二條城?」
    「是。我欲說出心中之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殺了,也就罷了。他要不殺我,從此我便不再做什麼雷神,而要遠離塵世,隱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達一本正經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個野鬼。請先生三思!」
    本阿彌光悅這等乖僻之人,見到俵屋宗達之後,也成了一介小兒。倒不如說他是被宗達的天真打動,取下了臉上的面具。他見宗達也認真起來,便搖了搖頭,怒道:「不,做鬼更好!誰也休想阻攔我,我已下定決心了。」
    「又來了。你這脾氣,真非尋常的雷神。」
    「罷了,我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改變,否則豈不愧對你送我的這個稱號?」
    「那好,多請保重。」
    「我現在就去二條城,將憋在心中的話全都說出,然後便隱居深山。」
    「這……這可是性命攸關啊。」
    「命是何物?」光悅說著,竟流下淚來。「命是什麼?我們不能違背日蓮上人的聖言,不能無視這世上的污濁和歪曲,否則便是偷生之人。」他大聲喊著,一種無法抑制的感懷湧上心頭,「對,就是偷生之人!不僅是我,你也一樣。在這個世上,最大的偷生之人便是那老糊塗鬼,他年過七旬,還要殘殺婦孺。他自己枉活了不算,還要害他人性命!宗達,你休要再阻攔我,就算死,我也定要到那個老糊塗鬼面前,把心裡怨憤悉數道出……」光悅於亢奮裡帶著几絲瘋癲。他似是因一生的努力不得到結果,心中積鬱已久。
    「不可!」宗達臉色驟變,撲向光悅,他看出光悅就要離去,「來人,本阿彌老爺子要……」
    「放開我,宗達!」
    「不,我不放。我不當說您是雷神。您既非雷神,也非鬼。我從內心裡仰慕您……」
    「哼!宗達,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
    「求您了!來人,來人!」光悅這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心中暗道,弄假成真,罷了,索性趁機最後一諫,然後便隱居山林,遠離這塵世。就如日蓮聖人一般,向北條氏強諫之後,便隱居身延山。匹夫之怒,血濺五步,匹夫到了真正發怒之時了!
    宗達是一個難得的諍友,光悅一邊想著,一邊推開宗達,出門穿鞋:他並不理會宗達的驚愕,徑自去了,宗達無意間的幾句話,已讓光悅下定了決心。
    陽光火辣辣照著大地,光悅若稍有些猶豫,方才的亢奮便會馬上煙消雲散,決定亦會取消。
    但坐上轎子,光悅卻有些心虛了:不能這般逞強,不管怎說,對方乃天下之尊,總當換件見客的衣裳,在禮數上不當有閃失,亦當心平氣和提出見解,不能先亂了陣腳。想到這裡,光悅平靜了許多。「我先回一趟家,你稍等我片刻,我換衣裳后就出來,然後前往所司代府邸。」
    光悅回到家,首先拿了一個剛剛燒制的「柿茶碗」,作為送給家康的禮物。燒柿茶碗,乃是光悅向長次郎學來的手藝。他對這茶碗的色澤和形狀都頗有自信:和長次郎的茶碗不同,他的茶碗渾圓,而非中間凹進。掌中托乾坤,光悅懷著這般心思,燒制了這土黃色的茶碗。
    光悅拿了茶碗出得家門,乘上轎子,往所司代府邸而去。他欲先拜訪板倉勝重,若勝重不在,才前往二條城,讓勝重之子重呂為他通報。然而勝重正在邸中。
    「所司代大人,恕光悅冒昧,光悅今日欲前往二條城向大御所告別。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分上,還請大人恕在下莽撞。請為在下引見。」光悅拿出了茶碗。
    「道別?你是要離開京城?」
    「是。在下已厭倦了京中生活。」
    「你要去何處?」
    「不知!」光悅使勁搖頭,道,「在下決定隱居,已對這污濁的世間了無留戀,再也看不下去了!這樣一去,只怕要和大御所及大人您永別了。」
    「哦。哦。」勝重看了看眼前的茶碗,道,「好。大御所最近頗為繁忙,卻不知他會怎樣,我且去為你引見。」
    答應一聲,板倉勝重便出了門,直往二條城。
    光悅在所司代府中總等不到勝重回來。他亦知,家康近日必忙,因大御所已來日無多,每日必有多位公卿大名、僧侶、學者和神官候著見他。
    下人端上午飯,原本激憤不已的光悅,此時已有些心灰意懶:今天怕見不著家康了。
    就在下人撤飯時,勝重擦著汗回來。「大御所說,本阿彌不同於別人,今日必要見上一見。」這般說完,他又小聲道:「說話時定要注意分寸,言辭不可過於激烈。」
    光悅默然,一上午枯坐,他已完全失了鬥志,哪還談什麼言辭激烈。這怕是和家康公最後一見了,他一邊想著,一邊跟著勝重到了二條城。
    在二條城,他又等了將近一個時辰,直到夕陽西下,才被人帶進家康房中。此時,外面已是暮蟬聲聲。
    「久等了。」家康一見他,便道,「過來坐,我也正想見見先生呢。」
    這時,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來,雨點灑在金色的夕陽中。
    「這是白雨。」家康似有些吃驚,望著外面金色的雨,咬牙道,「近日一切都似亂了。此時稍有不慎,人便垮了。先生怎樣,最近身子還好?」
    光悅不知所措地搖頭。他本想痛陳一番,但人家說話如此柔和,他如何張口?但亦不能因此挫了鋒芒。他遂道:「多謝關心。大人也看到了,小人體並無異樣。小人今日是來向大人道別的。」
    「哦,我已聽勝重說了,聽說你已厭倦了塵世。」
    「是。塵世愚蠢骯髒,光悅厭倦了京中生活。」
    「你打算前往何處?」
    「想到一個看不到愚蠢之人的地方隱居。」
    「真令人羨慕!」
    「哦?」
    「你一怒之下自可隱居,真真令人景仰。可我呢,即便碰上氣惱之事,也無法隱退。現在這種情況,更不允許我遁世了。」家康說罷,回頭對侍奉在旁的板倉重昌道:「給先生取些茶點。」然後,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住扶幾,道:「我想問先生,最讓你動怒的是何事?自不止一件,你不妨一件一件說來。」
    這對於光悅來說,無疑乃是求之不得,他囁嚅道:「可是……可是,在下說出……」
    「但說無妨。」家康表情非常平靜,他哪知光悅正在惱他,「我七月將回駿府,此次回去之後,可能再也不會進京了。我們今生怕會就此別過,你有話只管說。」
    「那就恕小人無理了。」光悅生怕被對方氣勢壓倒,挺起腰板,「小人原本以為,有大人在,豐臣氏離開大坂城,便能平安無事。」
    「多謝你如此信任我。」
    「然而,事情卻變成這個樣子。右大臣和淀夫人自殺身亡,豐臣氏血脈斷絕,這對天下有何好處?在此次動亂中,右大臣母子只不過被人挾持的傀儡,既非大人真正的敵人,也非動亂的主謀,大人卻將他們一一除去,還裝作全不知情。大人這般做,只能給您一生帶來瑕疵,為亂事埋下禍根。因此,小人才下定決心,在下一次動亂來臨之前,找個無人的地方隱居。」他盡量不正視家康,單是一口氣把積鬱說了出來——凈說本色之言,這才是我自己,我本阿彌光悅一向秉承日蓮聖人的信念。
    「說得好!」家康並未如光悅想象中那般大發雷霆。幸而本多正純不在,板倉勝重父子和永井直勝聽了,不由面面相覷。
    這時,阿茶局帶著侍女送一卜茶點,二人的談話暫時中斷。
    「阿茶,你也來聽聽我和本阿彌先生的談話。」阿茶局將點心放到光悅面前,正要離開時,家康對她道,「先生也說,因為右大臣母子被殺,他已對這塵世感到厭倦了。」
    「哦,那妾身也來聽聽。」阿茶局讓侍女們退下,自己小心在一旁跪下。
    「光悅,我知道了,還有什麼原因?」
    「第二件,便是國松丸公子之事。殺掉一個無辜小兒,對大人的太平盛世又有何好處?這真是……」
    「第三呢?」家康似已聽不下去,急不可耐打斷了光悅。
    「第三,便是對右大臣夫人的處置。」
    此時光悅已是滿臉通紅。不知何時,雨停了,夕陽把整個院子照得通紅。紅色的夕陽下,氤氳著雲氣。
    「右府夫人怎的了?」家康的臉色漸漸變得蒼自,但他還是想聽聽直率的光悅會怎樣說。
    「小人聽說,將軍大人聽說右府夫人出了城,大發霄霆,要逼其自殺。殺掉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又能給太平帶來何好處?」
    「光悅,還有嗎?除了這些事,還有什麼讓你如此動怒?」
    「有!」光悅聲調激昂,「大人您竟允許這等事發生,高台院竟也不加阻止。據高台院身邊的尼子說,國松公子被殺之後,高台院便躲在屋裡,一味念佛,任誰也不見。要是一味念佛便能掃清這世間污濁,帶來太平,我們何必這般辛苦?她為何不來為右大臣求情?難道她還對淀夫人懷有嫉妒?唉,說不定她正在幸災樂禍呢。這個世界實不堪入目……」
    「德有齋!」勝重忍不住打斷了光悅。
    但光悅並不理會,繼續道:「要想拯救這個世間,就須有聖人的學問,這話是大人您說的。但事實怎樣?在此次亂事中,自始互終,並無一絲聖人之道,全是些無道之舉……」
    「好了。」
    「不,小人還有一言要說。大人聽了,要是著惱,把小人殺掉便是、在小人看來,將軍大人對您的孝心,原本便是大錯特錯。將軍大人不應對您這等行事視若無睹。小人若是將軍,定要拼了老命,也保全右府母子性命……」
    「光悅!」勝重憤怒地止住光悅,「你的話過了!」
    聽到勝重這一聲斷喝,原本欲言的家康一臉茫然,閉上了嘴。但光悅無絲毫退卻之意。
    「大人有些累了。你該說的也都說完了,想必未有遺憾了。就此與大人道別吧。」勝重舒緩語氣。
    光悅這才回過神來。「是啊,要說的都已說了,大人要怒……」他猶猶豫豫地看看眾人,垂首施禮,心中的怨氣已完全消散。對於光悅來說,這種情形極其少見。
    為何我如此數落,大御所卻毫不震怒?疑惑堵在光悅心頭,讓他比來時更加窘迫。但他既然已把心裡話說了,也當就此收場了。
    「請大人見諒。」他這麼說了一句,便站起身。重昌起身,將光悅帶了出去。
    家康看著窗外,一臉茫然地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著惱,只因光悅所言正是他欲言,他還有何可惱?
    天暗了下來。夕陽藏到雲后,烏雲布滿天空,似又要下雨了,遠方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大人。」勝重揉搓著雙手,道,「光悅一向追求美善至極,他實無法在這塵世生存,只能做一條清流中自由自在的游魚。」
    家康看看勝重,不置可否,再次把視線投向窗外,似乎在傾聽什麼。
    「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原諒光悅。光悅在大人面前直言,正因他對大人敬重。」
    「我明白。」家康微微點頭,看向末座的阿茶局:「阿茶。」
    「在。大人需要什麼?」
    「什麼都不需。我想讓你去一趟伏見城。」
    「去見將軍大人?」
    「是。你告訴他,讓他火速將右府夫人送往江戶,這是我的命令,不得有絲毫違背。」
    「將千姬小姐送往江戶?這……」
    「這樣可好?」
    「好!」
    「光悅也說了,太平若需殺掉女人和孩子才能保全,要它何用?讓安藤信正護衛,你跟著同行。另外選些隨從,不可給右府夫人丟臉。好了,一切都交給你了。」
    「遵命!」
    「另,右府還應有一個女兒,她亦是右府夫人的養女,讓她們結伴同行吧。將二人送往江戶,也是為了豐臣冥福。你告訴他們,不許任何人對此提出異議!」說完,家康壓低聲音,續道,「送出右府夫人,將軍再派人向高台寺請安。聽說目下高台院閉門不出,一味誦經念佛。」
    此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雷聲卻愈米愈急。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天空響起,雨嘩嘩下了起來,啪噠啪噠打在房檐上。雨若傾盆,道道閃電劃破長空。
    家康又叫住阿茶局:「雨停了再去,稍候就好。」
    「是。」
    「勝重啊。」
    板倉勝重側耳道:「大人說什麼?」
    「我想說說光悅。」
    「請原諒光悅的無禮。」
    「我並未動怒。我是羨慕他啊。」
    「羨慕他?」
    「他說他已厭倦塵世。」
    「是,他一向有話就說。」
    「雖說他已厭倦了塵世,但既然活著,就還得過下去。」
    「他真是任性之人,大人莫把他的話當真。」
    「不,我喜歡這老東西,不管他怎生罵我,都喜歡。」
    「在下惶恐。」
    「對了,洛北有一塊空地,便是鷹峰,當年我們築建伏見城,曾帶兵駐在那裡。」
    「那一帶最近有山賊出沒,無人敢過……」
    「哦。盜賊出沒的地方,自不會有人去。但對已經厭倦塵世的光悅來說,卻是個難得的好地方。讓光悅在鷹峰選一塊地方吧。」
    「那裡……」
    「是,你告訴他,他想要多少地都可,他可帶著喜歡的人一起去。」
    「啊?」
    「你不明白?這是我對那老東西的獎賞。他既然厭倦了塵世,就去那種荒地里吧。在那裡,他可燒制喜歡的茶碗,作喜歡的和歌塗塗抹抹,隨心所欲。」家康說完,再次將視線轉向了窗外,看著從天而降的大雨。雷還在轟隆隆作響,雨還在嘩嘩地下,如同瓢潑一般。
    「哦,是。」勝重終於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不由得笑了。
    光悅這老東西,把想說的都說了,還白得了這等好處。洛北鷹峰一帶,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可稱得上隱居勝地。帶上自己喜歡的人,弄些心愛的東西,隨心所欲……大御所對他可真是體貼人微啊。勝負分明了,還是大御所勝了。想到這裡,勝重一陣欣喜,有如自家事。
    勝重比誰都明白最近家康為何沉鬱。自從五月上甸開戰以來,一切都非家康所料。「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因我誤以為太平世道已經到來,疏忽大意。」家康這樣說過。就連勝重也去尋了一個靈驗的算命先生,為他卜了一卦。「流年不利,請務必注意身子。」勝重聽了這話,脊背亦有些發涼。若是尋常人,定會大發雷霆,氣致卧床不起,但家康卻始終端端忍耐著:他未立即回駿府,而是留在京城,把一切歸於自己的疏忽,獨自承擔世人的褒貶。正因如此,就連本阿彌光悅,也認為豐臣滅絕都是家康之過錯。勝重以為家康會對光悅解釋些什麼,如此,他心中也許會輕鬆些。但家康卻毫不辯解,非但不辯解,還賞人封地。
    光悅自然也非尋常之人,日子一久,定能明白家康之苦心和好意。家康讓光悅在洛北鷹峰選一塊地,在那裡隨心所欲建一個村落,真是個好主意。光悅現在不僅自己製造爐灶,燒制陶器,還製造筆墨紙張。目下,他亦召集各類匠人,製作各種可流傳後世的器物。這一切家康都知,他是想告訴光悅,去開闢一塊和凡俗塵世完全不同的新天地。不管在何處,都要生存下去。兩廂相比,自是家康更勝一籌。
    家康原諒了光悅,也明白光悅。
    「雨停了。」家康道,「待雷聲過了比睿山後,便下令備轎,可以去了。」他瞧了瞧阿茶局,又看看永井直勝,道:「將軍已經作好獻金的準備了?」向宮中獻金一萬兩后,將軍秀忠便要著手制定武家諸法度及約束宮中與公卿的法令了。勝重再次對家康肅然起敬。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9
第432章 天命人命

    德川家康決定暫留京城,親自處理戰後諸事務,此時的家康,在勝重看來,即如尊神。
    每當家康見到勝重,都會說:「我的努力還不夠。」每當要作決斷時,他都會叫來五山長老或高野山僧侶,聽取他們的見解。一日作出決斷,他便會毫不猶豫去執行,不再徵求秀忠意見。
    大坂城內的金銀已於六月初二轉移到了伏見城,計有黃金兩萬八千六十錠、白銀兩萬四千錠。家康聽到此數,意味深長對勝重道:「要是這些黃金早些消失,豐臣氏也不至於家破人亡。」
    身邊人聽了這些,說了出去,竟以訛傳訛,甚至有人以為,淀夫人和秀賴之所以那般浪費,都是家康所迫。其實,家康完全不是此意。
    「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人人頭頂都有命運、宿命和天命三柄利劍。太閣為兒子留下了巨額金銀,正是這些金銀導致秀賴走向窮途末路。」
    勝重聽了,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命運、宿命和天命之間,有何區別?」
    「你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明白?」
    「在下愚昧,願聞其詳。」
    「你聽好。好比有一個圓盆,內有一碗。」
    「圓盆?小碗?」
    「是。碗便是人。只要他在盆里,不管往左還是往右,他自可抉擇,在盆內抉擇,便是命運。因此,命運可因人意願改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而那盆沿……人走到盆的邊上,再也無法前往,便是人的宿命。」
    「那大坂城的黃金……」
    「那些黃金便是阻擋了秀賴的『宿命』。但在宿命之外,還有天命。」
    「哦?」
    「所謂天命,便是造出了這盆以及碗的命令。人只有知道了自己有所能、有所不能,知道這世上還有事情乃是自己奈何不得,方能隨機應變。我的天命是什麼?上天應該賦予每個人使命。若未弄清這些,無論你怎麼做都是徒勞。在宿命的『盆沿』,無論你如何掙扎,都無用處。」
    勝重才終明白家康的心思。家康已知了天命。天命不可違,卻可以知天命,盡人事,為自己的使命作最後的努力。
    慶長二十年六月十五,家康再次進宮面聖。他向天子稟報,已派人收拾好焚燒后的大坂城,以原來的大坂城為基進行築建,以為幕府直轄城池,並全面整修附近道路,以圖京畿繁榮。最後,他獻上白銀千兩、錦緞二百匹及其他禮品。
    此時,家康已在考慮朝廷的法令,並請崇傳和天海等人商議。之所以這般做,是因家康看到后水尾天皇和太上皇不睦,眾公卿也因此搖擺不定,長此以往,朝廷肯定會出亂子。當然,他要制定的不僅是朝廷法令,同時也已下令儘早準備頒布《武家諸法度》在全國實行一領一城制,拆除諸大名除居城以外的所有軍用城池壁壘。此為預防武力叛亂之法。
    閏六月十三,德川家康下令頒布了一領一城法令。七日後,他令秀忠進京面聖,將此法令奏明聖上。秀忠亦獻黃金一萬兩,奏明聖上,希望值此太平盛世到來之陳,改換年號。家康進宮只獻白銀千兩,將軍秀忠卻是黃金一萬兩,在勝重見來,家康自是有所用心。
    對大坂城的修繕以及對落敗武士的追殺,都是在將軍秀忠的指揮下進行。七月初七,將軍秀忠將諸大名召至伏見城,向他們宣布了《武家諸法度》七月十三,改年號為元和。七月十七,朝廷法令頒布。
    將軍秀忠於十九日離開伏見城,返回江戶。
    家康原本應返回駿府,但秀忠剛剛離開伏見,他便令勝重請來中院通村,聽其講授《源氏物語》這讓勝重頓感掃興。家康原本喜好詩文,但《源氏物語》不過一個宮廷綺麗故事。在這種時候,為何……勝重雖心中不樂,卻也不敢違背,只得領命去請通村。
    中院通村也有些納悶。這個已逾七十且公務纏身的大御所,緣何要聽《源氏物語》這等獵色故事?
    家康在二條城聽講的時候,又制定佛教諸本山、本寺的法度。他的目的,似並不在於聽解《源氏物語》而是向通村打聽宮內諸情。
    二十八日,鷹司信尚罷關白之職,前關白二條昭實再次出任。
    二十八日夜,家康告訴勝重,他有事與勝重父子商議,令勝重傳來重昌。
    是夜,家康氣色甚佳。他沐浴畢,著一件純自的綾浴衣,周身散發著暖意。
    夜風乍起,院子里的胡枝子花已經開始零落。房裡依舊只有一盞燈。
    「稍稍有些暗,不如破例加一盞燈。」等勝重來了之後,家康吩咐侍女加了兩支蠟燭,回頭道,「勝重,我們在京城要做的事,都快做完了。」
    「大人辛苦!」
    「不,似已無甚可做了。你想想,可還有疏漏?」
    「哪裡會有疏漏?大人思慮周全,任何一事都是在下未想到的。」
    「也並非如此。」家康微微一笑,道,「今日二條大人再次出任關白一職,如此,宮內也可恢復平靜。未久我便要離開京城,返回駿府。這次離開京城,怕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才把你們父子叫來。」
    「大人有何吩咐?」
    「勝重,仔細想想,我活了七十多年了。」
    「勝重以為,這是神佛保佑,是為了天下太平繁榮昌盛……」
    「那事後來怎樣了?我是說本阿彌光悅。」
    「在下將大人的話轉告,他先是有些茫然,過了片刻便號啕大哭起來。他說他生了一雙狗眼,在完全不知大人心思情形下,說了那麼多渾話……」
    「哦,這麼說,他願意到鷹峰去了?」
    「是。他如今躊躇滿志,立志要承日蓮大聖人之志,建一個最為太平的村子。大人要是願意,不如在出發前再見一見他。」
    「不了,不用了,他建村子,定是能明白我的心思。但他會建一個什麼樣的村子呢?」
    勝重見家康心情頗佳,於是往前探了探身子,細說光悅的想法:「光悅認為,這世上所有的爭端,都是源於對財富的爭奪。」
    「是啊,鳥為食亡,人為財死。」
    「他還說,那些原本正直卻性急的人,因此淪為盜賊草寇,稍有智謀之人則招兵買馬,成為大將。但大將歸根結底不過是大盜。因此,他欲在新建的村子里,不準人擁有私財。」
    「這麼說來,在那村子里,只要勞作,便能過活么?」
    「是。眾人各盡所能,剪紙,作畫,油漆,制筆……用這些技藝換來的金銀,全部用於大家生活所需。不管是金錢物件,還是山川河流,均非某人私有,而為眾人公有。這樣的生活,才符合天地之法……」
    家康見勝重滔滔不絕,揚手打斷了他:「這麼說,全村只有一個錢袋?」
    「是。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錢袋,便會貧富有異。一旦有了貧富,便會出現盜賊與武士,互相爭奪。聚集在村中的匠人,無高低貴賤之分,眾人平等。他還揚言,要讓每個生活彼處之人都不必為錢財發愁。」
    「我知道了,這個光悅。」家康不知想起了什麼,又道,「僅如此還不行。這世上有勞作之人,也有不勞之人。那些辛勤勞作之人怎會聽從四體不勤之人的支使?」
    勝重被家康打斷,有些心急,續道:「光悅說,人之才能有異,情況各別。比如有人雖有一身力氣可搬運石頭,但書寫卻比孩童還差。有人並無後嗣,而有人卻有兒女八九。在下便問他,即便如此,村中諸人能視他人兒女如己出,無任何怨言?」
    「你連這也問了?」
    「是,因為在下也想不明白。在下對他說:人能力有異,但所得一般,卻不公平。」
    「他怎麼說?」
    「他出言反駁,說在下目光短淺。」
    「目光短淺?」
    「他說我們所見之人,與人數多少、能力大小均無干係。人人都為生命存續,上連遠古祖先,下續子孫後代。要是能明白這個道理,便不會覺得不公。也就是說,不能因為鄰居的孩子多,便在心中打小算盤。暫時可能會有損失,但日後也可能兒孫滿堂,自是需要別家勞作。這世間並非一代兩代的世間,只有把目光放長遠些,想到百年千年之後,才非目光短淺。在下被他如此責罵了一通。」
    家康突然大笑出聲,「勝重啊,看來是你輸了。我所說的並非這個。我是說,必須要有一個里正,來消除人之不平,並讓眾人明白這些。」
    「里正?」
    「不錯。我是說,此里正要放眼今後百年千年,讓不管出生在何時的人都行正道,幸福地過活。首任里正自當本阿彌光悅來做。他以日蓮大聖人為榜樣,是個有識之士。但,他若不能教導下一任里正,村中繁榮自將如曇花一現。世世代代的繁榮才是長久繁榮,里正的責任,正是要使這種繁榮源遠流長。設若無人繼承上一代的志向,一切都會變成一場夢……」說到這裡,家康聲音突然有些顫抖,竟扭頭哭了起來。
    勝重吃了一驚。家康所言似並非光悅那村子,所謂上一代下一代云云,定是指將軍秀忠。勝重不由渾身僵住:家康對將軍戰後事宜的處置並不滿意。
    「那老東西真是不錯。」半晌,家康方變回笑臉,繼續道,「一村,一藩,抑或邦國,初時如日出,總是振奮人心。」
    「是。光悅比上次大人見他時,要精神許多。」
    「但一旦真開始做,只怕會覺諸事不堪。」
    「……」
    「我肯定還有頗多未想到的地方,但我已然老了,將不久於人世。」家康看了看旁邊的蠟燭,道,「勝重,剪剪燭芯吧。今日我想與你在一個亮亮堂堂的地方好生談談。」
    「遵命。都是在下疏忽。」
    「啊,亮多了。我們剛才說到哪裡了?」
    「說到村子建成之後,應該教導下一任里正。」
    「是啊,萬物皆有源,如花果皆有種子。因此你把我的話告訴他,告訴他最重要的是教導後來之人,而且,要好生掌握教導之法。稍有不慎,便易疏漏。此乃我活了七十四年的心得。」
    「遵命!大人,在下卻還有一事。」
    「今晚有什麼話就儘管問,莫有顧慮。我也想在回去之前,好生與你談談心。」
    「在下想知,大人在京城的這些時日,最不滿意的是何事?在下也好在日後引以自戒。」
    「最不滿意……」
    「是。」
    「有四件事我甚不滿意。第一,便是在短時內,我打仗不太行了。關原合戰已去十五載,此次戰事讓我受驚不小。」
    「這都是承平日久,天下息兵的緣故……」
    「打仗不力,人便會變得弱小,由此失去自信;一旦沒了自信,就只會使人殘酷。兵器雖精,人卻會因膽小而心冷。此事啊,我要令柳生又右衛門反省……第二,便是世人顛倒了道德和法度。」
    「道德和法度?」
    「是。不管是將軍還是眾家老,都顛倒了道德和法度。法度之世的關鍵,在於是以道德為先還是以法度為先。勝重,你想想,若將二者顛倒,便總會強調威信。」說到這裡,家康陰陰地盯著勝重。
    勝重有些惶恐。他這才漸漸明白家康今日為何把他叫來。當家康問到道德與法度何為先時,他自責不已,胸膛如被一把利劍穿透。實際上,除了秀忠,勝重也時常將「威信」二字掛在口頭。他們自然知道德很是重要,但親信和譜代大名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先應樹立幕府威信。
    「你應該明白,勝重。」家康依然冷冷看著勝重,繼續道,「所謂法度,不過是一些人為了需要,才制定出來捆綁他人的繩索。」
    「這……」
    「你認為可恣意使用這繩索去捆綁他人嗎?」
    「當然不能。」
    「嗯。家主在制定禁止奢糜的家規之前,若能以身作則,用度節儉,即便不必每日講威信,家裡人也會自覺遵守。」
    「是。」
    「但若把達二者顛倒了,會怎樣?世人對太平的渴求,其實就是想讓操權柄者停止殺戮,讓百姓安樂過活。」
    「是。」
    「但本來渴望太平之人,卻殺掉了原本可以不殺之人,這正是膽小,是缺乏自信。」
    勝重不由得垂下了頭。聽到「膽小」二字,他感到無地自容。這原本可不殺卻殺了之人,不用說,便是秀賴、淀夫人和國松丸。口口聲聲說不能放過他們的,不過是些膽小怯懦之人。正是重臣們讓將軍秀忠變得怯懦。在此事上,勝重也脫不了干係。
    「你聽好,為政者若不知法度為先還是道德為先,便變成只會用威信來掩飾其懦弱的殘忍之人。所謂道德,乃是捨棄自家情感,始終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知別人疼痛。道德當始終為先,而法度其實乃是一種眾人皆可明白、皆願遵從的世間規矩。」
    「……」
    「這種原本眾人皆當明白、皆願遵從的法度,若變成了威嚇手段,為政便成了惡政,惡政正是亂世之源。你可知,所謂善政,應首先得到百姓擁戴。對大名來說,最重要的則是使領民信服。要想令人信服,諸大名就要在日常積蓄道德。我此次公布武家法度,正是對神佛立誓,要以己身來證明德之力。」
    勝重聽家康意外談起武家法度,愈發感到惶恐,因為他也是參與制定法度諸人之一。勝重先前以為,此法度乃是用來禁止武士輕舉妄動,以維持秩序,從未想到裡面還隱含如此深意。
    家康還說,法令若不能讓百姓明白,法即不法。此說頗為意味深長。「善政自有善民,惡政自有惡民。為政如舟,其民如水,舟水和諧,方可水漲船高。」
    說得太好了!若非如此,上下怎能齊心協力?家康之言令辛勤奉公、力求善政的勝重茅塞頓開。
    「第三處不滿,乃是對自己不滿。」此時,家康嘴邊露出自嘲的微笑,板起臉道,「是我過於自負。原本以為,經我德川家康深思熟慮而決定的諸事,定是板上釘釘。正是這自負,導致了不可挽回的疏忽……」
    勝重忍不住道:「大人,此事您不說,在下也……」
    「你也明白么?唉,我是如何痛苦地自責啊!」
    「是……大人的第四處不滿是什麼?」
    「第四……哦,我正是為了此事才叫你來,我正要與你商議。」
    「願聞大人詳述。」
    「非別的,便是關於上總介忠輝。」家康嘆了一口氣。
    「上總介大人一事,不是全權交與將軍大人處置了嗎?」家康落寞地搖了搖頭,道:「將軍無法對此事進行裁決。我將此事交與將軍去處置,原本就錯了,我的兒子,還是應由我自己去責罰。」
    勝重全身僵硬,大氣也不敢出,他未想到還會提及這事。但這畢竟是父子之事,將軍怕也想待家康心緒好些時,說幾句好話。大御所現在再提,只怕凶多吉少。
    「在下斗膽問一句,大人慾何處置上總介大人?」勝重努力控制著自己,但愈是這樣,身子愈是僵硬,呼吸愈是急促。
    實際上,在家康和秀忠的親信當中,勝重最為清楚此事背後的隱情,只嘆忠輝自己並不知情。
    大久保長安死後,他府邸里尋出一個小匣子,裡邊裝有聯名狀。勝重也曾看過。世間傳言,那聯名狀乃是莫大陰謀,聯名狀上諸人希望信奉洋教的大名一同廢掉將軍秀忠,擁戴忠輝,再與班國聯手,稱霸海上。大久保長安為了積攢海外交易本錢和軍餉,秘藏了大量黃金,因此受到責罰。不僅長安一家,聯名狀上署了名的許多人,包括大久保忠鄰、里見忠義和石川康長,都被削去了封地爵名。
    因當時對洋教徒的追殺過於緊迫,板倉勝重曾暗中雇了兒艘小船,把京中的傳教士稍稍送了些去長崎。
    世上傳聞風起,很長時日都不平息。有人說,駐長崎的摩洛船長寫給葡國皇上的密函落到了家康手中,勝重也看過那密函副本。書函的內容甚是露骨,如次:「我們決定齊心合力,除去與英吉利、尼德蘭關係密切的德川家康,推翻其長子秀忠,擁立忠輝。為遵守前約,請速派兵艦及水軍前來……」
    對這莫多傳聞,勝重心存疑問:背後定是有人指使,欲將單純的武將誘入陷阱。而幕後的指使人,到底是索德羅、大久保長安,還是伊達政宗?但不管誰是幕後之人,忠輝都在不知不覺間深陷其中。想到這裡,勝重愈覺忠輝和家康都很是可憐。
    「上總介還是不可饒恕。」家康見勝重變了臉色,扭開頭續道,「此次出征,忠輝從自己的領地來到前線的道路不對。」
    「路……」
    「他從高田進攻大坂,若不想遲到,自有捷徑可循,便是從高田前往越中,然後經加賀、越前、近江、大津。但忠輝卻從越前至近江,又從美濃轉伊勢,再從伊勢、伊賀前往大和,越過金剛山,方來到大坂!若非別有用心,怎會如此行軍?」
    「此是因伊達在他身邊……」
    「不管是何理由,這樣迂迴趕路以致貽誤戰機之人,怎配稱作武士?」家康說完,再次落下淚來。
    勝重嘆一口氣,不等家康吩咐,便趕緊剪了剪燈芯。他原本擔心家康會提及洋教或者長安之事件,卻是說行軍道路,這多少讓他放心了些:若大御所單單是指責忠輝在戰中遲到,事情應還有周旋餘地。
    「勝重,」家康有氣無力道,「除了此次貽誤戰機,他還有兩條罪狀:第一,在該進京面聖時擅自下河捕魚;第二,斬殺將軍家臣。有這三條還不夠嗎?」
    「這……」勝重試探道,「可從輕發落么?」
    「哼,不可!」家康搖頭道,「若他只是個兩三萬石的小藩之主,尚可從輕發落。他乃是年俸六十萬石的大名,雖是我兒子,卻無能耐見識。對這等人不施懲戒,其定會成為我身後瑕疵。」
    「可是,這……」
    「因為還有義直、賴將和鶴千代,正好趁此機會,給他們一個警示。我已經決定了。」
    「大人……」
    「我已不再是征夷大將軍。因此,對忠輝如何處置,當由將軍裁決。但你也知,此次戰事將軍在很多地方都拂了我的意思,故對我多有顧慮。在阿千的事情上如此,上總介的事情上也是如此。我若放任不管,怎能安心而去?我決定一到駿府,便要宣明:永遠不見忠輝。」
    「永遠不見?」
    「我決定這輩子再也不與他見面。若不讓將軍知我已作好了這等準備,他自不敢責罰骨肉兄弟。」
    勝重無言以對,這位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父親,竟然決定永遠不再見兒子,這種隱忍,究竟能為他帶來什麼?
    「因此,我才和你商議。」家康看到勝重納悶不解、手足無措之態,定定道,「我要與你商議的就是此事。我一回到駿府,便昭告天下。忠輝母親也在駿府,我一回去,他定會向我問安。我想先派人去告訴一聲,使者應將我的良苦用心傳達與他,讓他明白我為何如此。正純、直勝和重昌都不行。勝重,你莫取笑我。我雖震怒,卻不想讓他蒙羞。我應該派何人去?你不妨說說。」說到這裡,家康忍不住長淚直落。
    勝重渾身發顫,體味著家康話里的意思。從家康的淚中便可看出,對於父親,這是何等苦楚的決定。家康若下定決心付諸實施,秀忠自會收回忠輝的六十萬石封地,甚至不得不令兄弟切腹。家康見秀忠很難作決斷,便首先表明白己的意思。這樣看來,難道這父親恨自己的兒子?不,怎會這樣!勝重感覺似被一塊烙鐵燙傷了胸膛,鼻腔內火辣辣的。
    「請恕在下斗膽……」勝重額頭已經滲出豆大的汗珠,強道,「此事,大人不能再考慮考慮?」
    「不必了。」
    「可是,此有違大人平常告訴我們的道理。第一,不合人情,第二,不合自然。大人不必如此,在下也會將大人的心思稟告將軍。」
    「勝重,我作出這個決定,已經過深思熟慮。你只回我,應派誰去合適?」
    「大人……」
    「我這個做父親的行事自應謹慎,要以此為將軍及義直等孩子們——不,還有天下蒼生、神佛及天地作出示範。我未能保全秀賴性命,這便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勝重吃了一驚,不由得看了一眼周圍。最近有侍女說,淀夫人的亡魂經常出現在家康房裡。君子敬鬼神而遠之,他絕非因傳聞而害怕,但是,良心上的自責實比遇到亡魂還要可懼。
    忠輝為何會如此不幸?他並非自己想讓大久保長安做家老,也並非自己要娶伊達政宗之女。所有這些都是家康出於政略的考慮強加與他,然而,這些竟終導致他的不幸。
    「請恕在下直言,」勝重道,「如此一來,大人能夠向神佛證明您的清自,但大人又如何看侍上總介大人的不幸?在下認為,大人這樣做有失偏頗,難怪有人說大人對自己的兒女過於殘酷……」
    「休要再說,勝重!若說報應云云,我已經受到了懲罰。回我,誰去合適?」
    但勝重並不明家康真正的用心。
    雖然口口聲聲說關愛兒女,但人最終還是難以跨越自私的心牆。難道對兒女的關愛也會有偏頗?勝重有些迷茫。家康對待義直、賴將、鶴千代和對待忠輝的態度完全不同。前三人因為年幼,老實規矩,忠輝性情中則帶著霸氣,經常會出言頂撞。但無論怎樣,這幾人均為親生兒子,家康緣何單單對忠輝如此嚴苛?
    家康幽幽道:「他但與伊達一途,將軍就永無寧日。若政宗和忠輝聯手,將軍所有的親信合力恐也無法與他們抗衡。這便是忠輝的天命,你這般想即可。」
    「這……」
    「勝重,雖是我讓他與伊達聯姻,但我未讓他成為伊達傀儡。忠輝若是能夠尊重、擁戴兄長,便不會到今日這地步。我已想好了,雖說忠輝可憐,但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不可再生動亂了。」
    「大人的意思,對上總介大人不管不顧,他便會與伊達聯手生事?」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萬一一旦發生,天下便會遭殃:故要消除隱患。伊達領地已達百萬石,加上高田的六十萬石,你想想,長安那廝的陰謀將會成真。從此次戰事來看,天下還有眾多大名對將軍並未心服口服。」
    勝重聽到這裡,恍然大悟:忠輝啊忠輝,你竟是亂事之源!
    「設若,我是說設若,菲利普皇上派兵艦攻打,伊達跟著起兵,那些尚未完全捨棄洋教信仰的大名遙相呼應,天下將會如何?必立時大亂!不管發生何事,作為征夷大將軍,都當自己去鎮服。若非如此,征夷大將軍便名不副實。我已經想好了,勝重。」
    勝重茫然地看著家康。
    「我未能救得秀賴母子,我自己的兒子卻會成為下一次動亂之源,倘若我明知此病,卻諱疾忌醫,到了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太閣?」
    「在下明白。」
    勝重不由得掩面而泣,家康亦老淚縱橫,徐徐道:「你若明白,就幫我尋個合適的人去。正純不合適,照忠輝的性子,很可能對他刀劍相向。」哭了一陣,家康又小聲道,「若是讓利勝去,忠輝定會認為秀忠乃出於私怨行事;直勝又不善辭令。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也想過成瀨或安藤,都是忠輝兄弟家老,他們前去,忠輝必又以為這乃是兄弟們的陰謀。京城一日少不了你,你又無法脫身。我應派誰去說服他,而不致把事情搞砸?」勝重想來想去。這可非個好差使,使者不能全靠講道理讓對方明白,也不能意氣用事。除了家康,還有何人會想出這等懲罰?家人犯錯時,大楠公曾經以數日不見為罰。家人怕了寂寞,從此再未犯過錯。但家康這般嚴厲處置,該怎樣向忠輝言說?
    「如何?你有合適的人選么?此人必須能與我同回駿府。」
    「不知松平重勝五男勝隆是否可擔此重任?」
    「哦,你說出雲?」
    「勝隆亦非外人,況且他一向不參與政事,年齡與上總介大人相近,為人寬厚,故,在下以為,此人甚為合適。」
    「哦,那就讓他去吧。」松平重勝五男勝隆乃是鳥居忠吉的外孫,他和家康親緣不遠,且年齡與忠輝頗為相近。
    「在下以為,首先應見見勝隆,把前因後果告訴他。」
    「你能與他說?」
    「是。若非如此,恐怕無人敢領這差使。」
    「是啊。」家康垂下肩膀,嘆一口氣,「我還有一個難題,就是如何說服他的母親茶阿。」
    「是。」
    「忠輝是個男兒,可他母親……勝隆的事就交給你了。」
    「但願他不會辜負大人期待。」
    「此事定要保密,萬一泄露出去,於幕府不利。之後,我便一切皆不再插手,全權交與將軍裁奪。」
    板倉勝重漸漸恢復了平靜,但他心裡愈是平靜,便愈不敢抬頭看家康:如此為父,何其艱難!
    走出家康房間,板倉勝重心情沉重地來到城門外,去拜訪松平勝隆。雖已是深夜,但若不立即相訪,勝重只怕難以入眠。
    「今晚想請你去舍下住一夜,飲幾杯薄酒。」
    年輕的勝隆立刻應承下來,他怕是以為,這位前輩會給他講些武家故事。「此所謂忙裡偷閒吧。」
    「是啊。」二人同至所司代府前,彎身進去,勝重再次回頭看看二條城,道:「剛才我去了大御所處。有件讓人為難之事。」
    「大御所已告訴您他何時回駿府?」
    「初定於八月三四。來,我們邊飲邊談。」
    到了房裡,勝重便馬上命人備了酒菜。酒菜上來,他便令諸人都迴避了。
    「多蒙款待,最近可真有些煩悶啊。」
    「這裡不必拘禮。馬上就要起秋風了。」
    「一旦颳起秋風,便會想起故鄉。仗一打完,甚覺無趣。」
    「你最近出任出雲守了吧?」
    「是。在下微薄之功,便受此厚遇,實在慚愧。」
    「謙虛了,聽說你和上總介大人頗為親密?」
    「正是。我們同為松平一族,家康公先前與茶阿夫人同住淺草,在下與上總介大人幼時便是很好的玩伴。」
    「最近你可見過他?」
    「最近……約五六日前,他去河中捕魚,然後送了我些。為表謝意,我去拜訪了他。」
    「他還是那般喜歡捕魚?」
    「聽說上總介大人還因為此事誤了進宮面聖,受到大御所責罵。」
    勝重哈哈笑道:「如此豁達的一人,竟也令大御所為難。」他一邊為勝隆斟酒,一邊思量如何提出家康吩咐之事,「來,再來一杯。對了,你還記得慶長十八年大久保長安謀逆之事嗎?」
    「大久保長安……聽家父提起過。」
    「你是否知,那事至今還未完全解決。」
    「啊?那事……」
    「我今日叫你來,正是為了此事,有一大事要拜託你。」
    勝重若無其事說完,又將勝隆杯中斟滿。
    勝隆臉上頓時僵住。他母親和忠輝頗為親近,與其說二人是甥女與舅父的關係,莫如說她更像忠輝的姐姐。
    「這……您說,大久保長安事件尚未結案?」
    板倉勝重清楚勝隆因何不安,道:「我直說了吧。為了解決此事,還需出雲守相助。這並非我個人的意思,實際上,乃是大御所的意思。希望你能擔此重任,並為此保密。」
    松平勝隆不語,正了正姿勢。
    大御所的密令,僅這一句話,便讓勝隆緊張不已。勝重心道,看來他已有準備。
    「但是……」勝重再次執起酒壺,道,「但此事絕非簡單的密任。我們要商議好,思量切實了。」
    勝隆低低喘了口氣,拿起酒杯,又使勁搖了搖頭,努力揮去盤旋於心中的不祥之念,「大人請直說。在下還年輕,決斷思慮有諸多不足,請大人賜教。」
    此人果然慎重!板倉勝重看著勝隆的樣子,突然想起了年輕時的家康,遂道:「我不知你對大久保和上總介大人之事知道多少。但,此事太過複雜,一時難以道盡。我先告訴你大御所的決斷。你若有不明,儘管問。」
    「是。」
    「大御所很快便會離京東返。他欲一回駿府,便對這事作個了結。大御所要派人去告訴上總介大人,今生不再與他相見。」
    「永遠不再相見?」
    「此生永遠不再見面。這可解釋為,上總介犯下了大錯。」
    「哦……」
    「只有你才能勝任此行。故,大御所的意思,是讓你去向上總介大人傳達此意,並向他說明……」
    「不!」
    「嗯?你說什麼?」
    「在下無能,無法擔此重任。上總介大人不會因在下的幾句話便明白一切。這樣的話,在下必須說服他。但在下既無這等手段,也無此能耐,故,只好拒絕這差使。」
    「哈哈,你先別急。」板倉勝重笑著拿起酒壺,一邊給勝隆斟酒,一邊後悔自己剛才過於鬆弛了,在言語上自當計較,尤不能讓勝隆覺得前方乃是陷阱。
    「大御所他……」勝重的表情變得嚴肅,一本正經道,「他覺得,若不此了結,他會死不瞑目。便是說,他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說了遺言。」
    「不,不管大人怎說,此事……」
    「勝隆!」勝重加重語氣,以威勢壓人,「我也不願插手此事,可你要是不去,明年只怕要發生戰事。」
    「戰事?」
    「此戰將會席捲江戶以東……不,說不定還會席捲整個日本。你也應隱隱約約有些預感。」
    勝隆低聲咕噥一句,拿起酒杯。
    勝重抬頭看他一眼,道:「大御所費盡苦心想避免戰亂,好不容易才想到此法,便是永遠不再與上總介大人見面。他想和兒子共同分擔痛苦,來保證天下平安無事。此乃大慈大悲的菩薩心腸。你說呢?」
    「……」
    「你既明白,就不能推辭。實際上,讓你擔當使者,乃是我的建議。」
    「……」
    「你若還有不明之處,我會一一向你解釋。你先別這般急著拒絕,回去好生想想,希望天亮前能作出決定。」勝重臉上一陣痙攣,轉道,「不急,來,再飲一杯。」
    「那麼,伊達……」
    「你覺得,伊達有起兵之心?」
    「有也好,沒也罷,他終是野心勃勃。」
    「哦……」
    「此次大坂戰事甚是奇怪。伊達未趕上道明寺一戰。在茶磨山一仗中,我方一支人馬又被自己人攻擊,全軍覆沒。不僅如此,一個曾和他有過秘密約定的、叫保羅的神父跑到他陣中求助,他卻企圖殺入滅口。」
    「根據那神父所言,大久保長安行為不軌,背後的主謀便是伊達。總之,長安事件還沒完全平息。你明白了嗎,勝隆?」
    松平勝隆這才放下杯子,面色略緩。「在下有一事要請問板倉大人。」他到底是年輕人,直道,「大人剛才的那些話,即說伊達政宗有反叛之心,乃是大御所的判斷,還是板倉大人的看法?在下想先問清楚。」
    勝重表情嚴肅答道:「我們二人都這般認為。」
    「那麼,在下還有一問。為何只有懲罰了上總介大人,才能防止戰亂髮生?原本一個巴掌拍不響,戰事乃是雙方之事。是伊達先起兵造反,還是幕府率先舉兵討伐?戰事引線會是什麼?」
    勝重不由得想笑,終是忍住了。他知道勝隆為何會這般問,但對方一本正經的樣子,讓他感到好笑。
    「你提出了三個問題。但我先要提醒你,休要忘記最重要的,乃是大御所已決定永遠不見六男上總介大人。」
    「是。」
    「上總介大人的脾氣你也知,世人皆知,他比將軍爭強好勝,甚至還殺掉了將軍家臣。他這種脾氣,怕也是天命。」
    「天命?」
    「以他這等脾氣,再加上伊達煽動,會是何等結果?大御所歸天之後,必是兄弟內訌,這內訌的實質乃是伊達之亂。那個保羅神父,就是認為伊達乃是大坂的盟友,才跑去求救。」
    「……」
    「大御所現在後悔把上總介大人給了伊達為婿。若仍把上總介大人留在伊達身邊,便是留下了一場天下大亂的禍根……」板倉勝重不能自禁,竟流下淚來,「勝隆,大御所覺得,為了不讓伊達有機可乘,只有讓自己的兒子來負此過。大御所說將永生不再和上總介大人見面,也就意味著,上總介大人將被收回領地,本人將被幽禁,如此一來,上總介大人的夫人便會離他而去,被送回奧州。這對上總介大人自大為殘酷,但為天下蒼生,也只有如此了。」
    松平勝隆一臉嚴肅地瞪著勝重,他漸漸明白了大御所所謂「永生不再見面」的意義所在。但他心中還有幾處不明。他也經常聽到關於伊達有叛心的傳聞。以前伊達便嘲笑秀吉公不會打仗,說家康公不過是運氣好。這樣一個人,自會煽動女婿和將軍相鬥。但大御所為何容得下這樣一人居於卧榻之側?他為何偏偏要犧牲自己的兒子,以化解此事?
    「你既明白,就不得草率地拒絕。」勝重接著道,「大御所之所以如此只是為了防止戰亂。你此去,擔子不輕啊!」
    「大人,再來一杯。」松平勝隆端起已涼的酒,一飲而盡,「大御所為何如此懼怕伊達呢?為何不一舉討伐他?」
    勝重見勝隆一臉焦慮,笑道:「你竟不明白?」
    「不明白!為何大御所要忍痛懲罰自己的兒子,以保全伊達?」
    「因為上總介大人乃是伊達女婿。」
    「這麼說……這麼說,是要令上總介大人和夫人離散之後,再舉兵征伐伊達?」
    「不,不,若是征伐,又要發生戰事了。你好生想想,一旦把上總介和伊達分開,伊達自會放棄二心。伊達有了上總介大人,便如蛟龍騰雲,但若蛟龍沒有了雲,他便只能盤踞在池底,不敢興風作浪。」
    「在下還有一問,上總介大人受到懲罰之後會怎樣?領地被沒收,本人被幽禁,夫人會離去,那之後,他會不會重見天日?」
    「這就不得而知了。」勝重忙擺手道,「在此之前,悉聽大御所處分。但在此之後,如何處置,則全由將軍做主。不知將軍會命其切腹,還……」說到這裡,勝重嘆一口氣,道,「既然大御所決定永遠不和上總介大人見面,之後上總介大人重見天日之機,只怕微乎其微。將軍乃是至孝之人,對於父親的決斷,他怎會輕易更變!」
    聽到這裡,勝隆的臉有些扭曲,抱膝嗚咽道:「這樣的話,上總介大人只怕難逃一死。」
    「正因如此,大御所亦是傷心欲絕。」
    「唉!既然是大御所的吩咐,在下怎能拒絕。」
    「你願接受了?」
    「即便在下說不接受,大御所也不會同意。抱著一死的決心……」
    松平勝隆似已有了幾分醉意,突然挺直胸膛,咬牙道,「在下會說服他!但他畢竟為大名鼎鼎的上總介,即便能明白父親之意,卻也不會乖乖接受懲罰。斯時,勝隆會一言不發在上總介大人面前先行切腹。想必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勝重激切道:「你既有這等決心,定能說服他。他亦為人子,怎會眼睜睜看著父親的使者死在面前?他定會哭著接受父親的決定。我和大御所都信你能說服他,才決定派你去。可是勝隆,你仔細想想便能明白,你這一行,重如萬里江山。」
    說罷,勝重不由全身抽搐,大哭不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0
第433章 晴天霹靂

    戰爭結束之後,德川家康下令要在百日內處理好戰後事宜,但諸事完結,比他預想的提前了十日。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八月初四,晨,家康從京城出發。
    同日,於七月十九離開伏見的將軍秀忠抵達江戶。
    松平上總介忠輝緊隨父親離開京城。松平勝隆之父松平大隅守重勝負責指揮越后軍撤退。
    大久保長安死後,皆川山城守也被撤職,之後大隅守重勝便作為忠輝家老,居于越后的三條城。
    三條在高田以北,與高田城相距甚遠,位於伊達與忠輝的領地之間,將二者隔離開來。大隅守重勝之所以選擇此地,似正是想暗中監視,但忠輝對此並不介意。
    忠輝在大津和大隅守重勝別過,帶著不足百人手下,朝駿府而去。從前番事件后,忠輝便再也未見過家康。因為家康從沒召見他,他也未想過去看看父親。在忠輝眼中,父親原本一代雄主,如今也由於年齡之故變得多牢騷。一旦自己言語稍有不慎,他便會大發雷霆,或是嘮嘮叨叨,或是淚流滿面。忠輝因此認為,只要父親不派人召見,便不去見父親,這樣也算孝行。現在他之所以將人馬託付與大隅守重勝,輕裝沿著北海道前往駿府,實是為了見見母親。
    茶阿局一直在照顧家康日常起居。忠輝亦常切切叮囑:「父親已經老了。定要好生照顧,莫有閃失。」忠輝想,此行若能與父親一見,請個安,也是好事。但他覺得,作為孝子,最重要的還是要將年邁的父親好生託付給母親。畢竟,父親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在京城時,伊達政宗多次提起此事:「大御所在世之日無多,萬不要拂他心意。不僅是他,在大御所有生之年,你都不可出言頂撞將軍。即便有不滿,也要憋在心中,不可流露於外。要記得大御所之言:生氣乃是人生大敵。」他的意思,是說忠輝現在不可與老人拌嘴,以防給將軍留下口實,反正大御所也將不久於人世,且忍耐一些時日。
    有些人聽了此話,可能感到不快,以為伊達是在等待大御所歸西,但忠輝卻並無反感,他認為岳父還未放棄讓他成為大坂城主之念。
    忠輝並未往深處想,在到達名古屋之前,他始終跟在家康後邊,與之相隔十里左右。待家康入名古屋城之後,他便走到前邊。
    八月初十,家康帶著義直和賴宣進了名古屋。
    要在此歇息兩三日吧,這樣也好,忠輝心道。但當他看到名古屋城頭金光閃閃的黃金虎鯨時,心中為之一震:兄弟們竟然擁有如此氣派的城池,我的城池卻比這裡差了老遠。他有些艷羨,亦有些恨意。
    事情未能如忠輝所願,大坂城最終由松平忠明暫管。忠明乃是奧平美作守信昌四男,其母乃家康和築山夫人所生長女龜姬。雖說大坂城終究會為幕府直轄,但家康卻拒絕了兒子之求,將它交與外孫管理。裡外一思,總讓人有些想不通。
    父親許是覺得,松平忠明年三十三,正值壯年,我卻還年輕,不堪大任?忠輝心下也承認,忠明也是出類拔萃之人。忠明把原來八十町的百姓移到城內的三道城,把三道城改成一條街市,還疏通了道頓堀、京町堀、江戶堀和木津川等主要水路。而且,他還把散佈於城外的大小寺院,都集中到天滿及上町一帶,並丈量土地,整頓街區。他的大張旗鼓和北國高田的開墾荒地有著天壤之別。設若是我,定會招來海外大商船,在此處修建一處大港,堂堂正正和海外交易,可若這般撤回高田城,一生都恐與大坂城無緣了。名古屋城頭的黃金虎鯨多少傷了忠輝的心。他思慮道:在父親心緒好的時候,不知母親能否替我圓了心愿?
    忠輝掉轉馬頭,馬不停蹄從熱田往鳴海趕去。
    從此處到岡崎的每一寸土地,都能勾起家康的無限回憶,但對於忠輝,不過一個陌生之處,閱歷的差異隔斷了父子情感的溝通。
    忠輝比家康早三日抵駿府。到了駿府,他接到一個意外的喜訊:居於高田城的側室產下一個男嬰。他自趕不及回去為孩子舉辦七日祝福宴會,但來報信的人希望他能給孩子起個名字。
    喜訊頓時吹散了忠輝心中的煩悶。他興緻勃勃在信紙上寫下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名字「德松」,然後舉辦了熱鬧的酒席。
    第二日,母親茶阿局來到了忠輝住處。忠輝原本也可到城內去拜訪母親,但依例,仍有諸多不便。松平上總介忠輝乃是大御所之子,作為側室的茶阿局雖生下了忠輝,但其地位卻仍是忠輝的僕役。故,茶阿局雖是來看望自己的兒子,卻要說成是向主子問安。
    「茶阿局前來向大人問安。」侍童田村吉十郎通報之後,忠輝還未從昨夜的酒意中清醒過來,一邊再次命人準備酒宴,一邊把母親請進來。
    「母親,我有兒子了。」不管禮節如何,見面之後,二人仍是親密的母子。房門大敞,二人毫無顧忌地哈哈大笑。
    「聽說是個大胖小子,可喜可賀。」茶阿局道。
    「母親,我讓使者帶回信函,給孩子取名德松丸。」
    「那使者是從江戶派到高田城的?」
    「是,那邊要近一些。」
    此時,茶阿局突然皺起眉頭,她許是想到了江戶的五郎八姬還未有身孕。但滿心歡喜的忠輝並未想到這些,單是道:「母親,我們好久不見了。先喝一杯,您身子一向可好?」
    茶阿局似有些憂慮,道:「你為何不從大津前往大坂,卻故意繞遠道,從伊勢穿越伊賀的大和路?」
    忠輝並不在意,道:「此事乃是父親的命令。不管孩兒長到多大,父親還是讓人畏懼。」
    但家康並沒有下達這等命令,松平忠輝的人卻都以為乃是家康的命令,聽命行事。此中有一個奇怪的誤會:伊達家的片倉小十郎,讓忠輝信了那乃是依父命行軍。
    茶阿局之所以這麼一問,定是忠輝貽誤戰機的消息也已傳到了駿府。若是往常,她定會再次詢問一番,但因今日乃是母子二人好久不見,她只是道:「既是父親的命令,便無妨。」她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不再往下細問,將話題轉到了千姬身上。
    七月初,千姬沿北海道返回江戶,茶阿局至今還不能忘懷楚楚可憐的千姬。
    「你於高田城內產下男丁,可喜可賀。但你不知阿千當日傷心的模樣,這也難怪,我也是個女人,能夠明白她的酸楚。」茶阿局眼中噙淚。
    「是啊,定會不快。對於千姬,大坂城乃是她的家。她怕已記不清出嫁前在江戶的那些日子了。」
    「並非這個原因,而是女人根深蒂固的悲哀。」
    「母親是說她拒絕進食一事?」
    「唉,她已心灰意冷了,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說,她寧願一死,也要保住……」
    「肚子里的孩子?」
    「是。阿千已經有孕在身,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我從何得知。」
    「許是旅途勞頓,到達駿府的時候,她便突感腹痛。」
    「哦。」
    「我叫去了醫士,日夜看護,但最終還是未能保住她腹中骨肉。」
    說到這裡,千姬當時痛苦不堪的模樣又浮現在茶阿局眼前,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雙手合十。
    「原來如此,怪不得您會因我的孩子想到阿千呢。」
    「是。高田平安產下男丁,阿千卻……」
    「之後怎樣了?」
    「她都不想活了,說這世上已無甚值得她留戀。」
    「哦。」
    「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她當時的心情。在你出生之前,我也曾懷過一個孩子,當時掉了,我便想到過死。」
    「哦,原來我當有一個哥哥……」
    「哎呀,看我說了些什麼。當時我從阿千手裡奪過懷劍,勸她想開些。可她卻說,她每日都會看到秀賴的亡靈憤憤道:絕不能讓德川家的女人生下他的孩子。」
    忠輝晃了晃身子,驚訝不已:「母親,這是真的?」
    「是,她怕是太累。但她說,就算是和秀賴賭氣,也要把孩子生下來撫養成人,但卻掉了。她如今一心求死,要我莫再阻攔她,還希望在她死後,將她的頭髮送往伊勢的尼寺慶光院,與秀賴的牌位放在一起。」
    「真是可憐。這都是因為她念著秀賴。母親,您幫她實現願望了?」忠輝此時已有些醉了,突然淚下。
    為了讓千姬打消尋死念頭,茶阿局勸解將近十日,一時自不能從這個話題轉移開來,只是叨叨說著。
    茶阿局在忠輝府邸待到傍晚才去。兩日後,家康便會返回駿府,因此明日一早,她就得忙著準備迎接諸事。
    「我們在城內再見吧。」茶阿局剛要起身離去,卻又想起了什麼,坐下,說起了她聽家康所言幼時諸事,「聽說這一帶原叫少將宮,你父親幼時在這裡過活。當時,你父親還是個無依無靠的人質,被人稱為三河野種。但現在,他已為天下公。每當他在城中巡視,便會說些往事。人生真是難以預料啊。」
    這也是茶阿局自己的感慨。先前,茶阿局乃遠州鐵匠之妻,因丈夫死於非命,她抱著三歲的幼女遠赴濱松城,尋到家康,請他為自己伸冤。這就是緣分,家康將她收為側室,她後生下忠輝,現在忠輝已成了擁有六十萬石俸祿的親藩大名。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命運,才發出如此感慨。
    「我想我不必再說,你也應明白,定要孝敬父親,報答他的恩情。」
    忠輝笑著打斷了她:「母親不必掛懷。您就是讓我不孝順,我還偏要做給您看呢。」
    「那,我們城內再見吧。」
    「孩兒倒是要拜託母親好生照顧父親。」
    「好,好,我知道。」茶阿局起身離去。但她穿草鞋時,鞋帶突然掙斷了。這許是有何預兆,但她卻未多想,重系了一遍。
    忠輝帶著幾分酒意,目送著母親,「母親小心慢行。孩兒這樣說或有些可笑,此處和駿府城近在咫尺,況且您是坐轎回去,哈哈!」他放聲大笑。茶阿局未讓忠輝看到自己斷開的鞋帶,慌忙進了轎子。
    之後,忠輝繼續喝酒。他幾乎不來駿府府邸居住,因此,此處亦無女人。待母親去后,他便從花街柳巷叫來了一些妓女。「父親明日便會回來。待見過父親我就要啟程了。今夜不妨一醉方休吧。」
    他知還會在城中見到母親,只備到時婉轉向母親表達心思:「忠輝想再歷練一兩年,入主大坂,為幕府效力。」他想讓母親先給父親透露此意,看看父親作何反應。
    就這樣,忠輝在駿府心滿意足度過了兩夜。
    「吉十郎,父親平安抵達駿府了?」到了第三日,忠輝依舊帶著幾分酒意,問身邊的侍童。此一整日,他睡得不多。
    「是,已經平安到達,真是可喜可賀。」
    「哦,好。明日我就進城向父親問安。今夜我要好生睡一覺。你們自己可以盡情飲,莫要因些屁事吵了我就是。」他吩咐過後,便昏昏沉沉睡去了。
    妓女還留在府中,但因忠輝已沉沉睡去,她們也就懶散下來。院子里一片寂靜,聽不到小鼓和笛子之音。不知過了幾個時辰,周圍依舊一片寂靜。
    忠輝忽覺一股冷冷的夜風吹過,遂朦朦朧朧睜開眼睛。
    「小的有事稟報,請大人醒醒。」說話的是吉十郎,他提著一盞昏暗的燈,壓低了聲音道。
    「何事?不是叫你休要吵醒我嗎。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才天黑未久,城內有使者求見。」
    「城內?是母親派來的?」
    「不,乃是三條城城主之子松平出雲守勝隆,奉大御所之命前來求見大人。」
    「家老們呢,讓他們代我去見見便是。」
    「他說必須要面見大人您。他說他乃是大御所派來的使者,讓小的定要叫醒您。」
    「大御所派來的?」忠輝這才慌忙起身。由於喝了太多,他依然感到頭昏腦漲。「好,把他請到廳里,我馬上就過去。」忠輝起身之後,伸了個懶腰,速速換上見客的衣杉。
    忠輝一邊換衣一邊尋思:松平勝隆在父親身邊,若讓他見到自己一身酒氣,回報父親,怕大事不好。說不定母親將自己生下男嬰的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特意派人祝賀來了。「我兒子也做父親了啊。」他莫不是要賜我什麼東西?
    忠輝昏昏沉沉想著還未謀面的兒子,來到了廳里。松平勝隆乃是忠輝家老之子,二人之間毋需客套。
    「啊,勝隆,天色已晚,你來這一趟,真是辛苦了。父親有何事?」他的口氣顯得很是隨意,但仍舊坐在了下座,「你說吧,我聽著。」
    此時,嬰兒和父親的笑臉仍舊浮現在忠輝眼前,正因如此,松平勝隆在燭光下坐正了姿勢,要傳達家康的旨意之時,忠輝還是昏昏沉沉。
    「大御所有令!」松平勝隆一臉嚴肅道,「第一,爾於大坂出征之際,在江州守山一帶,不及報告將軍,便擅自斬殺將軍家臣——長坂血槍之弟六兵衛,可謂僭越之罪。第二,進宮面聖之際,提出各種異議,拒不同行,敢去捕魚,實乃罪不容赦。第三,身為六十萬石之大名,仍不知足,還敢要求加封,實在傲慢無禮。因此,我永不再與你見面。元和元年八月初十。」勝隆朗聲讀完,正要收起紙卷。忠輝卻側首,一臉迷茫道:「勝隆,這是何意?」
    勝隆並不答話,單是默默捲起紙,放在忠輝面前。
    「你說什麼?第一,隨意處置血槍的弟弟,有僭越之罪……」
    「正是。」
    「第二,只顧捕魚……」
    「正是。」
    「第三是什麼,領受著六十萬石……」
    「如此還嫌不夠,真是不知好歹。大御所對此大為震怒。」
    「哦,我還以為你是前來祝賀的使者,你竟是父親派來責罵我的?」
    「正是。」
    「你等等,我不明白。剛才你所言三條,在二條城的時候,我已經向父親致歉無數,事情已經了結。」忠輝邊說邊打開書函,「永不再與你見面……這『永不見面』是何意?」
    「也就是說,此生永不再相見。」
    「此生……誰和誰?」
    「上總介大人和令尊大御所大人。」
    「渾蛋!」
    「……」
    「父親永遠不再見自己的兒子……父親永遠……不,是近在眼前的兒子永遠見不到父親……」忠輝大聲吼著,臉色漸漸變得蒼自,「勝隆!」
    「大人先把這書函收起來。我是作為大御所使者而來。」
    「哦,是么,你是父親的使者?好,我把這個收起來,放好了。好了,你說吧,這『永不見面』到底是何意?」
    「在下已回答過了。就是說,大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父親了。大御所的意思,是讓您馬上回到淺草,等候將軍發落。」
    「哦?這可真有趣!這世上哪有這種懲罰?這必是父親年邁糊塗,一時興起。」勝隆一本正經拿起扇子,抵在小腹上。
    「你是說,我若不從,你便要切腹?」忠輝道。
    勝隆依舊十分沉著,冷靜道:「正是。」
    「這可愈發有趣了。我從沒聽說過『永不見面』這種懲罰,這怎生可能?你竟巴巴跑來告訴我這事。事情原本已然了結,到底是誰再次煽風點火?將軍早已回了江戶,說不定是義直或者賴宣。兩個幼弟與我毫無積怨,這樣的話……」忠輝似突然想起了什麼,拍膝道,「定是忠明在搞鬼:忠明定然是聽說我想得到大坂城……」
    勝隆拿起扇子拍了拍膝蓋,打斷了忠輝:「這都是大御所的意思。請大人莫要妄自揣測。」
    「什麼?」
    「大人竟說出大御所業已糊塗云云,大人可能不知,大御所今日長淚不止啊。」
    「渾蛋!」忠輝拿起茶碗,用力砸向彩繪隔扇,「以上這三條,我都已經向父親解釋清楚。貽誤戰機一事,我決定親去江戶向兄長賠罪。仙台的岳父大人也說,我自己去還不夠,他會一起前去。第二條,那是因為父親的使者來傳話時,我已不在營中。那第三條,怕是因為我想得到大坂城。不錯,我的確想入主大坂,但這絕非因嫌六十萬石太少,而是想借大坂進行海外交易,是為了天下繁昌,因大坂正好佔盡天時地利。但,若父親不準,忠輝不會勉強。可父親現在說什麼『永不見面』……好!現在我就去父親那裡,在他的面前把這書函撕個粉碎,向他講明一切。」
    「……」
    「這樣行嗎,勝隆。你可別急著切腹,否則會弄髒我家的席子。休要太性急!」
    「且等。」
    「休要攔我,渾蛋!我聽說若兒子犯錯,會被逐出家門,但從未聽說過『永不見面』這等懲罰。我可是越后之守,此事要是讓外人知曉,我還有何面目見人?」
    「請您冷靜,上總介大人!」
    「嗯?」
    「您以為大御所就是因為這三條罪狀,才給您這等懲罰?您竟還未看出這都是些借口?」
    「勝隆,你這狗東西說話真是古怪。」
    「大御所既然老淚縱橫,作此生不再與大人相見之決定,其中定有深意。」
    「你快說,渾蛋!為何之前你不說?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在下不知。」
    「不知?既是不知,你還假作聰明,狐假虎威?」忠輝說著,忍不住一巴掌扇在勝隆臉上。
    勝隆似早有準備,捂著臉一個踉蹌,依舊平靜如水。
    「快說!裡邊有何隱情?」
    「在下不能說。」
    「剛才你說不知,現在又道不能說,竟敢耍我?」
    「不知。」
    「此事可與你父親也有干係?」勝隆驚訝地抬起頭,使勁搖頭,「大人怎會如此說?此事父親一無所知。」
    「哼!你父親身在三條城,整日兩眼放光監視我,生怕我有謀反之舉。哼,定是你老子對大御所說了什麼。」
    「上總介大人!」
    「你休要那般瞧我!就連你也像野狗一般盯著我!」
    「大人難道絲毫都不覺慚愧?」
    「慚愧?」
    「大人懷疑別人之前,請先好生想想您身邊諸事。」
    「這,這……」忠輝突然閉上了嘴。他雖然任性,卻並不愚笨,冷靜地想想自己身邊諸事,立時心中駭然:父親作出這種奇怪的處分,莫非因為以前自己身邊之事?
    聽勝隆這麼一說,忠輝首先想到了大久保長安。他只知長安在八王子府邸里私藏了大量黃金,至於事件詳細經過,他並不知情。「這麼說,和大久保長安的謀逆有關?」
    「不知。」
    「又是不知!」
    勝隆駁道:「身為武士,有時即便是知,也只能作不知。上總介大人,難道您還未發現,有些時候在下只能這般說?」
    「你所說的不知,就是同意我所言?」
    「不知。」
    「好!父親是說長安的謀逆乃出於我的指使?」
    「無這般簡單。」勝隆搖了搖頭。
    「什麼?沒這般簡單。」
    「不知上總介大人是否知道,大坂陷落之時,有一個洋教神父險些被伊達家臣殺了,亡命到蜂須賀軍中,方逃得一命。」
    「我怎知這些?」
    「大人可知那神父說了什麼?他說,伊達政宗怕他泄露秘密,才要殺人滅口。」
    「泄露秘密?」
    「是。他說天主教徒和伊達政宗、松平上總介大人之間有密約,要和大坂方結盟,討伐大御所和將軍。」
    「你……你?」忠輝不由得探出身子,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這可真是古怪!竟有這等傳聞!我會和洋教徒及岳父聯手,討伐父親和將軍?」
    「您不要笑,上總介大人。」勝隆似有些動怒,「此次大坂之戰,您不是遲到了?而且,當神保相茂軍與大坂的明石軍激戰時,伊達竟從背後偷襲,致神保相茂全軍覆沒。可疑的還不僅這些,據那神父說……」
    「且等!」忠輝厲聲打斷勝隆,「父親以為我遲到,就是為了成就所謂陰謀?」
    「正是。」
    「正是?你這廝真讓人生恨。你也覺得父親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
    「不知。」
    「哦。好了,不管你是『正是』還是『不知』,都隨你便!可忠輝該問的還是要問。對於伊達軍誤滅了神保之事,岳父大人想必已向父親和將軍解釋過了,也已得到了諒解。」
    「不知。」
    「他們已然明白,現在卻將氣撒在忠輝身上!你不認為他這般做,不過是懦弱?」
    「不知。」
    「你又是不知!哼!即便長安和伊達有野心,松平忠輝怎能與他們沆瀣一氣?」
    「恕在下直言。」勝重搖頭道,「上總介大人乃是伊達女婿。」
    「女婿又怎樣?翁婿和父子,何人更親?」
    「那個逃到蜂須賀軍中的神父,說得頗為清楚。」
    「又是那個神父……那神父說了什麼?」
    「他說,伊達大人讓大久保長安私藏了巨額黃金,希望用這些黃金操縱信奉天主教的大名,以圖在不日後推翻將軍,讓女婿掌管天下,他則取大御所之位而代之。」
    「哈哈哈,這真是一派胡言!即便岳父有這等想法,忠輝也不會同意,況且他也非這種人。」
    「話雖如此,神父卻有依據。」
    「依據?」
    「是。乃是伊達寫給索德羅的書函。」
    忠輝咬牙道:「函里寫了什麼?」
    「請他到達班國之後,定要設法讓國王菲利普往日本派遣水軍。只要班國的兵艦一到,伊達就與信徒同守大坂城,立即出兵討伐江戶。大御所已有察覺,才不斷催促秀賴離開大坂城。」
    勝隆一言道破真相。忠輝沉默不語。
    「這些話請莫要外傳。」勝隆越發覺得不吐不快,「禍事根源還在於大久保長安。真如一場夢,但這夢卻是有根。」
    「哦。」
    「大久保長安私藏巨額黃金屬實,不僅如此,秀賴署名的聯名狀也確鑿無疑。當然,上邊並無伊達簽名,但有結城大人,有上總介大人,還有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大人。這樣一來,將軍的親信怎能視而不見?而且,據云相模守欲在大御所從江戶回駿府途中,將他劫持,監禁於小田原,強行要求他傳嗣位於某人。」
    「……」
    「因此,大御所才不得已處分了相模守,不僅如此,加賀的高山和內藤二人旋被流放,只有伊達一人安然無恙。但伊達手中還有大人您。他拜託索德羅前往班國,請求班國皇上派出兵艦,他日日等著兵艦到來。今夏大坂一戰,他只欲盡量拖延決戰時日。大人可知他為何拖延?」
    忠輝緊閉雙眼,聽著勝隆一一道來。他酒意全無,渾身打顫,只聽勝隆續道:「大御所心中一清二楚,上總介大人您並無異心,因此,今天大御所將這封書函交給在下時,才大哭不已。上總介大人,勝隆所能說的就這些了。函中所書三條罪狀,實際上……」
    「哦。哦。」忠輝喃喃著,閉了眼,慮道:從大久保長安、大久保忠鄰、高山右近,到內藤如安、神保相茂,甚至連伊達對友軍相襲,都關聯在一起,事情並不簡單。如此說來,我只能不見父親,直接回江戶了?
    「上總介大人,勝隆多嘴了。在下所言,您就當從未聽過。」
    「不,你有話儘管說!」
    「多謝!勝隆以為,大御所怕是想讓上總介大人和伊達斷絕關係,然後舉兵討伐之。」
    「嗯?」
    「因此,大人回到江戶,當與夫人離散。」
    「……」
    「那之後將會怎樣,在下就不得而知了。不知將軍會命大人切腹,還是讓大人擔當征伐奧州的先鋒。但不管怎樣,都是大波大折。大人定要作好準備。」
    但忠輝緊閉著雙眼,沉默不語。
    對於忠輝來說,達一切皆如天外之事,現在卻如暴風驟雨滾滾而來。是自己疏忽了?他原本以為大久保之事早已過去,世人也已忘了那廝,沒想到直至今日,還會重提。忠輝此前確有些過於依靠別人,他一直深信,父親、兄長、岳父以及身邊諸人,都待他甚好,切切愛護。事實卻非如此,兄長自有兄長的心思,父親也有父親的心思。伊達怎會捨棄一門之利而一心為女婿著想?在這世上,有何人是一心一意為了我松平忠輝?
    但此責罰對於忠輝來說,還是過於殘酷。正如勝隆所言,這個懲罰,並不僅僅是「永不見面」那般簡單。
    下一步,勝隆說忠輝要麼會被命令切腹,要麼會被任命為征伐奧州的先鋒。但在這之前,還將會出現什麼?父子將永不相見,但將軍將會對他作出何樣懲罰?伊達政宗是否真讓索德羅去菲利普皇上那裡搬救兵了?若果有此事,等菲利普皇上的兵艦登岸之時,日本國內又將掀起怎樣的大亂?父親難道已預感到將會有一場天下大亂,才決意舉兵征伐奧州?
    狗大意破頭,人大意失首!忠輝閉眼,淚流不止。
    聽說側室生下一個兒子,忠輝欣喜至極,甚至還想讓母親幫自己問問大坂城之事。想到這裡,他忽覺自己實在愚蠢至極。此時他亦想起,當日在二條城和父親爭執時,父親並未曾說過一句原諒之語,只是跟他講了一番王道霸道之別。他卻一廂情願以為,自己既然把該說的都說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但哪能這般容易了結?
    「勝隆,」忠輝忽道,「將軍將會對我作出何樣處分,你聽說了?」
    「不知……」
    「你必定聽說了。他會怎樣處置我?」
    「將軍大人定會看在手足面子上,盡量從輕發落。大御所也定然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才先行給大人懲罰。勝隆以為,大御所對大人作出此等懲罰,乃出於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你的意思,是說嚴重些,我可能被令切腹。但看情況,事情還些有轉機。」
    「是。不管怎樣,大人都是將軍大人之弟,他怎會懷恨在心。只是不知將軍身邊那些親信怎樣想。前些日子,他們便無視大御所,逼著秀賴切腹自殺。」
    二人不再說話。忠輝許已完全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拍手叫來了一個侍童。
    「大人有何吩咐?」
    忠輝卻轉向勝隆,道:「你的事已經完了吧?」
    「正是。」
    「好了,休要說什麼『正是』了,你我之間,不必拘禮。我且認為你所言有理。我們二人同飲幾杯吧,就當是離別酒,可好?」
    「好。在下榮幸之至。」
    勝隆雙手伏地。忠輝這才吩咐侍童道:「快準備些酒菜。」
    「遵命。」
    「勝隆,你的公事已畢,現在我們仍是好友。我有幾事要問你,你想說便說,休要顧慮。」
    「是。」
    「若我對父親這個決定不滿,進城求見父親,他會怎樣?」
    「他不會見您。」
    「我要是強行一見呢?」
    「大御所定會向世人宣稱,說您瘋了。」
    「發瘋……」忠輝凄然一笑道,「父親定然以為,要是不這般說,我便會累及家母。」
    「……」
    「我若推說父親所言之事,我並不知曉,即便伊達和大久保抑或其他某某有何野心,皆與忠輝了無關係……」
    「噓!」勝隆打斷了他,侍童正端了酒菜進來。
    「是啊,我說過只有我們二人。哈哈哈,你把酒菜端來就退下。我現在傾心於一個女子,此事我要與勝隆好生談談。」忠輝支開了侍童,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將酒壺遞給勝隆。「若忠輝因為氣憤而切腹自殺,又將怎樣?」
    「世人會說大人乃畏罪自殺,反而會累及大人家臣和茶阿夫人。」
    「哦。你也是這般想。來,再來一杯,我也再喝一杯。」忠輝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大聲笑了起來,「勝隆啊,我現在真想當場把你殺了,然後切腹自殺,還把腸子拽出來扔在地上。罷了罷了,我怎會如此?我知你來之前已作好了準備,已有所防範。你,還有父親……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大人的心思。」勝隆定定看著忠輝,端起杯子,緩緩遞到唇邊。
    離別酒!忠輝這話讓勝隆感到一陣心痛,卻又不敢掉以輕心:忠輝並不愚笨,只是性子剛烈,他很可能拿刀殺入。忠輝要是自殺,我就先他一步。勝隆從一開始就下定了決心。
    忠輝大笑過後,又拿起酒杯,一連喝了兩杯,方道:「勝隆。」
    「大人。」
    「目前,我似連一個知心朋友都無啊。」
    「哦?」
    「但今日我尋到了。就是你,松平出雲守勝隆。」
    「在下慚愧。」
    「因此,我有事想與你商議,你莫要拒絕。」
    「在下怎會拒絕?大人之言令在下榮幸之至。」
    「我就說了。我想暗中切腹自殺,你就說我乃是服毒身亡,因此……」忠輝微微一笑,接著道,「你能否莫跟著我自殺,活下去?」
    勝隆依然緊緊盯著忠輝,搖了搖頭。
    「我若自殺,你也要切腹?」
    「無此準備,在下不會接受這差使。」
    「哈哈……下一事。」
    「請講。」
    「你若是我,會怎樣?」
    「明日一早,便老老實實離開駿府,前往江戶。」
    「不強行進城么?」
    「正是。」
    「是啊,把一切都交與父親。到了江戶,我又當如何?」
    「回到江戶自家府邸中,閉門不出。」
    「靜候兄長發落,甘做俎上之肉?」
    「正是。」
    「但,若兄長並無發落呢?」
    「在下以為,將軍首先會令大人和夫人分開。」
    「我也要老老實實遵他命令么?」
    「正是。」
    「但夫人非我,若她要尋短見,又當如何?」
    「她不會尋短見。」
    「你怎知道她不會?」
    「夫人乃是虔誠的洋教徒,洋教的教義不許信徒自殺。」
    「哦。天主信徒不能自殺,是,她不會自殺。」忠輝似已把思緒轉到了江戶的五郎八姬身上。
    勝隆鬆了口氣,危機似已過去,忠輝亦會不聲不響回江戶吧?若忠輝真能安分離開駿府,勝隆也就卸下了肩上一大重擔。這之後諸事,將軍和他的親信自會好生考慮。唉,只可惜上總介大人了!
    忠輝再次往酒杯里斟滿了酒,陷入沉思,他已在冷靜思量下一步該怎樣了。
    「此情此景下,」勝隆再次說道,「請大人務必保持冷靜,切忌暴躁。」
    「嗯。」
    「此乃命運泥潭,大人愈是掙扎,愈是著惱,便會陷得愈深。」
    「勝隆,我會一一照你說的去做。你說得有理。因此,我想托你一事。待我離開駿府,麻煩你去告訴我母親。」
    「在下明白,大人有事儘管吩咐。」
    「你見到我母親,告訴她,阿千不幸。」
    「千姬小姐?」
    「是。她不僅失去了夫君和城池,肚裡的孩子也掉了。可是,幸福還會再次到她身邊,忠輝深信不疑,請母親莫要難過。」
    勝隆扭開頭,低聲嗚咽。忠輝乃是借千姬之事訴說自己的不幸,想到此,他亦感肝腸寸斷。
    「千姬也想過自殺,但是母親阻止了她,這是天命。跟她比起來,忠輝已經頗為幸運了、在高田城,我有了兒子。我雖不明母親的心思,但已明白父親的苦心。你就這般替我傳話便是。為了兒子,我也要好生活下去。」
    「在下謹記在心。」勝隆點點頭,顫抖著聲音道,然後雙手伏地,「剛剛出生的孩子焉有罪過。非但無罪,他乃將軍侄子、大御所之孫:是,他有何罪!」
    「勝隆,我若有萬一,孩子就託付於你了。」
    「這是自然。家父也不會忘了大人之後。」
    「哈哈,真是可笑!人生不可思議啊。我在駿府受到了父親責罰。而一向性急的松平忠輝為了一個尚未謀面的嬰兒,卻學會了保重自己,真是妙不可言。好,我已決定了。來,再喝一杯,你就回去,明日一早我使出發。」
    「多謝大人!」
    「我們還能再次相會,你定要保重身體。」
    不知何時,窗外已經下起了小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1
第434章 借耳說佛心

    在隅田川的船槳聲中,松平上總介忠輝江戶的府邸迎來了新的朝陽。
    客室在院中向陽的方向,打開門,可見陽光照在川面上,水上飄著一層霧氣。岸邊的垂柳在風中搖曳,婀娜多姿。
    門口鋪著猩紅毯,伊達夫人在毯上洗漱完畢,開始做早課,向天主禱告:「主保佑我夫君平安無事。」
    自從忠輝出征以來,五郎八姬便日日這般祈禱,從未間斷。但今晨,她心裡卻生了個疙瘩,昨夜幾是無眠,皆因昨日傍晚,她接到側室產下庶子的消息。
    五郎八姬當然希望能為夫君生下長子,卻被一個沒見過兒面的侍女搶了先。她記得那個女子是春日山附近的一個鄉下武士之女,喚作阿菊,不多言多語,總是低眉垂首,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五郎八姬從沒想過忠輝會看上她,她卻懷了孕,還生了兒子!
    聽到這個消息,五郎八姬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莫非他喜歡那等女人?夫人和阿菊完全不同,她開朗活潑,令人愉快。況且,她自己也認為,作為妻子理應如此。在開朗的伊達夫人面前,阿菊不過如一捧淡雪,若責罵她,她便會立時消融。伊達夫人心道,原諒她吧,這都是神的旨意。
    但是,夫人卻不想讓阿菊親自撫養孩子。她未責備忠輝,能責他什麼?但她於優渥境地中滋生出的利己之心,總能找到自衛的借口:既然此子是夫君之子,就當由自己撫養。她決定,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要由自己撫養,這亦是神的旨意。
    孩子出生之後,要馬上告訴我,她曾這樣吩咐過。她原本以為聽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時,不會再有什麼不安。但昨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擔心之事,開始了各式各樣的猜測,合不攏眼,直到天亮。
    問題在於,出生的乃是一個男孩。若是女孩,她把孩子接到自己身邊撫養,也不必擔心。但若是男孩,孩子接過來,便成了嫡子,將來可能會繼承家業。要是這樣,我日後生了兒子……這心思讓她既猶豫又心痛:欺騙別人是為不善,欺騙自己同樣是不善。
    伊達夫人尋思,若收了阿菊的孩子為養子,我再生下兒子,對這兩個孩子,我能傾注同等的關愛嗎?若無法做到,不僅會使自己痛苦,還會傷害對方。
    伊達夫人先前在娘家時備受寵愛,無人敢違背她的意思。她正因在娘家那般任性,才選擇相信神靈,以求自戒和反省,這也是她每日向天主祈禱的原因。
    莫非我只是想從阿菊手中奪走孩子?不,絕無此事!要是這樣,我還有何臉面站在主的面前?獨居空閨的伊達夫人,實不能驅散心中的迷茫,似看到兩個長得頗像夫君的孩子坐在面前。一向開朗的她,竟心灰意懶伏在地上,甚至想象起了自己發怒時如夜叉的形貌。
    天蒙蒙亮時,夫人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洗漱完畢,夫人讓人點上自己喜歡的麝香,道:「叫尾上過來。」她令人叫來尾上嬤嬤。尾上嬤嬤今年三十歲,並非她從娘家帶來,乃忠輝之母茶阿局所薦,如今總管內庭事務,比尋常男子還能幹。
    「夫人,您叫我?」
    「是。尾上啊,過來坐。」
    尾上並不答話,單是抽著大鼻子,道:「這香太濃了。夫人您就喜歡這香。」言罷,方笑著坐在夫人面前。
    「尾上,我有一事想問你。看在我母親和婆婆的分上,你要想好了再回話。」
    「哦?」
    「我想把阿菊的孩子接過來撫養。你覺得我這麼做,可妥當?」
    尾上心頭一驚,道:「孩子……孩子才剛剛出生啊……」
    「把孩子留在阿菊身邊,讓我惶恐,我要把孩子接過來。你覺得我這般做,妥當否?」
    尾上半張著嘴,茫然望著夫人。
    「回我話!我有無資格把孩子接過來?若我無這資格,孩子將會不幸。」
    尾上自以為了解夫人的品性。但今日的問題過於唐突,她茫然道:「夫人,請再說一遍。高田那邊產下一個男孩,夫人您是想……」
    「我想把他接過來親自撫養。」
    「要是這樣,當趕快尋個乳母了。」
    「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
    「這……」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嘛,我不知是否當把孩子接來撫養。有兩事讓我感到迷茫。」
    「哦?」
    「若把孩子接來,那孩子就成了我的孩子。」
    「是。夫人要是想把他當成親子……」
    此時世人把養子稱為「親子」。若把孩子作為正妻的「親子」來撫養,孩子便算作嫡出。
    「若日後我又生了兒子,當由何人繼承家業呢?」
    「這……」
    「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我想讓親生兒子繼承家業。」
    「夫人!」
    「有話直說,不必顧慮。」
    「夫人,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們可從來……」
    「所以我才想問你,難道我不是一個能將親生骨肉和養子同等視之的女人?」
    尾上一臉茫然,她漸漸明白夫人的意思,但對這種問題,卻不能立時作出回答。
    「你還不明?」夫人有些著急,道,「我若是不能對其同等相待,那怎能將孩子接來?」
    「這……」
    「我不知應當如何。我心底對阿菊母子怕有些怨恨,出於怨恨,才要讓他們母子分離。要是這樣,我真是惡魔。你說,我是不是這樣的女人?」
    「夫人,您莫為難自己。」
    「為何要說『為難』二字?你說,你有何想法?」
    「唉!夫人還是再等等,待大人回來再說。」
    「你是說,我應該與大人商量?」
    「是。」
    「哼!這樣的話,我就輸給他了。我定要在他回來之前作出決定,否則……」
    正在這時,一個侍女來到門口,畢恭畢敬伏在地上,道:「伊達府上有使者求見。」
    「伊達使者?」話題被人打斷,伊達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但很快恢復了笑臉,道,「許是來告訴我大人消息的。把他們帶進來。」說完,她又叫住了侍女:「來者何人?」
    「一個是遠藤彌兵衛大人,另一個人,奴婢未見過。」
    「哦,是彌兵衛,定是來告訴我大人何時回來,當讓他們喝上一杯。尾上,你吩咐下去,備酒。」
    等尾上和侍女離去,伊達夫人看了看周圍,自言。三語道:「晚了,已經來不及了。原本不想聽大人吩咐……」
    未久,侍女帶著遠藤彌兵衛過來,後面跟著一個陌生武士。遠藤彌兵衛乃是政宗屬下,負責伊達內庭外庭的聯絡。
    「小人見過夫人……」彌兵衛雙手伏地。
    話音未落,夫人便打斷了他:「父親母親身體可好?」
    「好。」
    「這人是……」
    「此乃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大人。」
    「柳生?」
    宗矩緊緊盯著夫人,道:「鄙人乃是將軍身邊的人。」
    夫人臉上笑容越發燦爛,點了點頭道:「你們必是來告訴我上總介大人何時回來。來,往這邊一些。」
    「夫人,」遠藤彌兵衛伏下身子道,「小的今日前來,並非奉伊達大人之令。」
    「哦?」
    「小的乃是奉太夫人的密令。故,小的才帶著熟知事情前因後果的柳生大人前來。這些事,伊達大人並不清楚。」
    「母親的密令?會是何等事情?真讓人心急,你快些說!」
    「恕小的斗膽,小的想請閑人迴避。」
    「好。大家都退下,告訴尾上,我不叫她,她不用過來。」然後,夫人探出身子,問道,「發生什麼大事了?」
    遠藤彌兵衛謹慎地看了看周圍,道:「夫人,您只怕很快就要和上總介大人分開了。」他一字一頓,盡量不嚇著伊達夫人,「此事過於突然,夫人可能無法接受。故太夫人才讓小的先來稟報一聲。因此,小的找來了對此事比較清楚的柳生大人。」
    伊達夫人一臉驚訝,使勁搖頭,「要我離開上總介大人?哼!主為每個女人都選了一個丈夫,離開丈夫絕不可能!」
    「夫人。」彌兵衛不慌不亂道,「若說離開夫君有違天主旨意,說成別居也可。不管怎樣,夫人怕都不能繼續留在松平府了。」
    「這是為何?」
    「容小的細稟。上總介大人在此次出征中犯了過錯,受到了重罰。」
    「大人他……」
    「大人近日便會回到江戶,但他不能和夫人見面,要蟄居一室,謹慎思過。到時,夫人您……」
    「且等。莫非母親是讓你來告訴我,到時我不能強去見大人,而應……」
    「是,夫人不能因無法與大人見面,生出怨恨。」
    「這真是奇怪!」夫人使勁搖著頭道,「太奇怪!彌兵衛,領內側室剛剛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彼此並無干係。」
    「不,這定是別人的陰謀,想讓我和大人分開。」說到這裡,夫人似意識到了什麼,眼中帶著幾分恐懼,轉向宗矩。但宗矩卻如一塊石頭般,目中無神,口中無言。
    「彌兵衛。」
    「夫人。」
    「大人到底犯了何錯?」
    「共有三條。」
    「哪三條,說給我聽聽。」
    「第一,出征途中,逞性殺掉了將軍家臣。」
    「殺了將軍家的家臣?」
    「是。第二,在大和口戰中遲到,貽誤戰機。」
    「真是奇怪!大人應是跟著父親,父親怎會……」
    「夫人且先聽小的把話說完。第三,便是領受著高額俸祿,還嫌不夠,竟討要大坂;並在大御所要他一起進宮面聖時,去河裡捕魚,不肯一同前往。身為大藩之主,實在是無禮怠慢之極。因此,在將軍大人施以處罰之前,大御所便給了大人『永不見面』的懲罰。」
    「永不見面?」
    「父子二人今生今世不再相見。如此,夫人離開大人,錯並不在夫人,都是上總介大人自己的不是……」
    「等等,彌兵衛!」夫人厲聲道,卻又陷入了沉默。此時她方明白事情非同尋常,緊繃起原本滿是笑顏的臉龐,凝神沉思。
    「至於詳情,就請柳生大人來說吧。」彌兵衛謹慎地說了一句,便緘口不言。
    柳生宗矩忽將視線轉向夫人,卻欲言又止。夫人關愛著忠輝,此情意非同一般,對於夫人,這完全是一場意外的災禍。他明白這些,愈覺得此時不應隨便插嘴。但他亦能明白家康的苦惱:為了世間太平,大御所只能犧牲兒子。方今天下,權柄操於家康手中,但他一心要國泰民安。宗矩想起父親努力獨創「無刀取」刀法的苦心,有大得,必有大失。由於家族禁止步入仕途,柳生一門目下僅是靠代代相傳的三千石寺院領地過活。而深得父親真傳的奧原豐政,已不知所終。
    家康苛求自己,揮淚黜親子,亦是為對得起良心,對得住天地。可……宗矩感到室息。這個女人太無辜,她只是一心愛著大君,何惡之有,何過之有?神佛為何不施救?
    「夫人明白了?」遠藤彌兵衛忍不住道,「上總介大人早晚要受將軍重罰,故,夫人要趕快離去,儘快回到奧州。因事情過於突然,夫人可能一時想不通,太夫人才讓小的前來勸您。」
    「……」
    「太夫人不會違背教義,令您離開上總介大人……只是暫時離別。當下要討論的,乃是您二人應怎樣分開。」
    「……」
    「夫人是回到江戶伊達府,還是回奧州?太夫人讓小的問明夫人的意思。」
    「我不知!」夫人突然轉向宗矩,道,「大御所懲罰上總介大人,身為兄長的將軍大人為何一聲不語?大人和將軍可有不和?」
    宗矩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好不語。
    「柳生大人,您乃將軍幕賓,深得將軍賞識,這些事您應知悉。不用顧慮,告訴我。」
    「這……夫人說得對,二人些有不和。」宗矩想了想,斷然道,卻移開視線。
    「果然不和?我竟都不知!多謝你們前來相告,我家大人和將軍不和,既如此,我更當盡人妻之責了。彌兵衛,不可再提離開大人之言!」夫人嚴厲斥責了彌兵衛,轉向宗矩,緊緊盯著他,只讓他渾身發涼,心中七上八下。
    「他們本是親兄弟,定有辦法化解矛盾。我若不努力,就此和大人分開,便有失為妻之道。您說呢,柳生大人?」
    「夫人所言極是。」
    「您若也同意我的話,我便想問您。我想讓家父親自去向將軍大人陳述,可否?」
    柳生宗矩感到心頭被人刺了一刀。夫人不愧是伊達之女,看似柔弱,實則如鋼。「鄙人以為不可。」
    「不可?」
    「是。要是有迴旋餘地,大御所也不會作出這等責罰。」
    「這麼說,我家大人之所以犯錯,責任在家父?」
    「夫人明鑒。」
    「要是我親去求將軍夫人……」
    「不妥。」宗矩搖首道,「將軍夫人不會見您。夫人非要見她,事態反而惡化。」
    「那麼……」伊達夫人依舊不肯罷休,眼中灼灼放光,一本正經之態讓人大覺不忍,「那我就去見天海上人,據云,他近日深得大御所信任。」
    「是啊。」宗矩還從未想到那位高人。天海上人若能巧妙用佛理將家康心中的苦悶化解,必能柳暗花明。「不失為一法。」
    伊達夫人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開始舒緩下來,露出自信而堅強的微笑,「彌兵衛,你都聽到了,我還不能急著離去。你回去告訴母親大人,現在將軍還未對上總介大人作出處罰。我要裝作什麼都不知的樣子,迎接大人歸來。」
    「可這……」彌兵衛說到這裡,緘口不言。對於此事,柳生宗矩許還未察覺,但政宗已覺出事勢危如累卵。他甚至想到,一到江戶便要改築府邸,以便隨時迎戰。
    「你明白了?回去告訴母親,讓她莫擔憂,此事女兒自有主張。」
    遠藤彌兵衛一臉為難,看了宗矩一眼。他希望宗矩能幫他說句話,又害怕宗矩看透政宗的心思,不敢貿然開口。事實上,伊達政宗乃是在經過駿府的時候,方聽說忠輝受罰。一聽此罰,又聽說忠輝不聲不響離開駿府前往江戶,政宗歪著嘴嘲道:「耍什麼小聰明!這定是和將軍商量好的。」但他並未因此事而生懼,在他眼中,家康垂垂老矣,秀忠則有如自痴。
    「大御所時日無多。」政宗經常毫無顧忌對近臣道,「他要是試圖對我不軌,我怎會束手就擒?即便他想找我麻煩,我也會拖過他有生之年。大御所非輕率之人,對於有生之年無法解決的事,他不會妄動。」他相信,即便家康要動手,自己也會巧妙躲開,家康既明白於有生之年無法制服我,也必放手。至於將軍秀忠,他算什麼東西?
    目下,政宗要對江戶伊達府進行築繕,就是為了應付幕府可能派出的捕吏。同時,他也為築繕尋了一個借口,就是為了慶祝大坂一戰的勝利,要在家中招待將軍大人。
    「將軍會接受大人的邀請嗎?」遠藤彌具衛不無擔心道。
    獨眼龍笑道:「他來也罷,不來也罷,這叫未雨綢繆。在對手努力尋找挑起爭端的借口時,我們便改築府邸。提出邀請,僅僅是打草驚蛇。我就是要打草驚蛇!」他還道:「我要招待將軍,大坂之戰業已結束,我是真心為天下太平而欣慰。將軍若無應對我伊達政宗的膽識和勇氣,自會懼我三分。他要是壯著膽子前來,我也並非無應對之法。」
    但近臣並不像政宗那般毫不在意。他們一到江戶,便從土井利勝等人口中聽說忠輝受罰,要伊達家領回五郎八姬等傳聞。但政宗對這些並不在意,單是致力於築繕府邸,邀請將軍到府上一敘。
    「遠藤,不如就著夫人的意思,尋天海上人說說事情原委,如何?」宗矩道。遠藤彌兵衛則抱臂陷入了沉思。
    夫人見柳生宗矩點頭同意,又變得大為興奮,「不用思量了,彌兵衛。上人現在駿府還是江戶,你趕快去打聽。只要知道了他在何處,我就……」
    彌兵衛覺得自己不得不阻止她,此事實不能有外人插手,便道:「太夫人吩咐,此事定要保密。」
    「跟天海上人也不能說?」
    「不,小人須得到太夫人允准。」
    「我寫封書函給母親,就說我去央求上人,並非你讓我這般做,是我自己——上總介忠輝正室夫人,為了夫君前去周旋,與你了無干係。」
    「這,可是……」
    「可是什麼?」
    彌兵衛語塞,臉一下子變得通紅——要是天海聽說了此事,定會關注伊達政宗和德川父子之隙,或許,他還會進一步發現政宗的野心,反而會點醒將軍。此事關乎伊達氏生死存亡,況且眼前還有柳生宗矩這個將軍親信。
    「可是,太夫人已然說過,請夫人見諒,小的不敢答應。」
    「哦?」伊達夫人有些意外,咬牙道,「有我的信函還不夠?」
    「是。小的既已經答應了太夫人,況夫人也知太夫人篤誡信教,而天海上人乃是佛教信徒。」
    「呵呵!」夫人捂著嘴笑道,「原來你是擔心這個。若是如此,就無必要了。在我出閣時,母親曾告訴我,大人若要我改信佛教,也無妨。母親並非如你想象的那種頑固之人。」
    彌兵衛愈發不知所措。
    此時,宗矩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插嘴道:「時候不早了,遠藤,在下想在此用飯,不知夫人能否應允?」
    彌兵衛吃了一驚,笑著點頭道:「這樣最好。既然到了飯時,就靖夫人為我們準備一下,我們二人在此……如此甚好。」他說著,便伏在地上,躲開了夫人令人窒息的逼問。
    既然客人說肚子餓了,伊達夫人也只能暫時中斷談話。既是午飯,自然該在另室,二人亦當有些密事要談。
    伊達夫人吩咐下人把二人的飯菜送到一間房裡。據說忠輝亦常在此處一邊喝酒,一邊把魚鉤從窗戶投將出去釣魚。窗檯還放著一根赤青兩色的魚竿。
    「聽說上總介大人經常一邊吃飯一邊釣魚,真是性急。」柳生宗矩環視了一眼房內,若無其事道。
    「啊,大人可幫了在下大忙。」遠藤彌兵衛一屁股坐下,剛說了一言,又忙閉嘴,直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若是被柳生覺察出什麼……種種不安和窗外鷗鳴,齊齊掠過彌兵衛心頭。
    「遠藤,我並非特意要幫你。」
    「這……可是大人那句話卻確確幫了在下。夫人還有一名喚勝姬,從小就爭強好勝,一旦想做什麼,便非要做成不可。」
    「讓下人先退下吧。」
    「你先下去,這裡有我。」遠藤彌兵衛對侍女道。聽到侍女的腳步聲漸去漸遠,他表情嚴肅地轉向了宗矩,「柳生大人,您還要勸夫人去天海上人處,讓上人替上總介大人求情?」
    「正是。」
    「大人覺得,上人可改變大御所和將軍大人決定?」
    宗矩拿起飯碗,道:「遠藤,你認為應見死不救了?」
    「見死不救?」
    「是呀,這樣下去,怕又會戰事大起。你尚未聞到血腥之味?」
    聽到這話,彌兵衛面如白蠟,「在下……」
    宗矩一邊慢慢往碗中盛飯,一邊道:「將軍大人只是讓我來看看伊達夫人。將軍乃是因為剛剛從大坂回到江戶的千姬小姐,才……」
    「千姬小姐?」
    「千姬小姐現今住進了江戶城中新建的清水谷,但仍讓人放心不下,她隨時都可能自殺。」
    「……」
    「將軍大人擔心伊達夫人也會尋短見,才派我前來看看。妻子對夫君的情意不可小覷。特軍大人讓我來聽聽夫人怎麼說,說不定夫人的話會給我們些啟示。」宗矩淡淡說著,把飯碗遞到彌兵衛跟前。彌兵衛卻毫無胃口。
    莫非柳生宗矩已看穿了我家主公的心思?想到這裡,彌兵衛腿有些發顫。「柳生大人。」
    「何事?」宗矩一邊吃飯,一邊輕鬆地揚起眉。
    「剛才您說聞到了血腥之味?」
    「正是。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決,戰亂將會再起。若是如此,大御所苦思冥想出來的解決之方和將軍大人的心思,都將付諸東流。」
    「這和夫人去見天海上人有何干係?」
    「遠藤,你也看到了,夫人乃是一位嚴守婦道之人,她與此事怎無干係?」
    「但,要是讓她見到上人……」
    「讓夫人去見上人,才能讓她明白,耍小伎倆只會帶來血光之災。」
    遠藤彌兵衛臉色蒼自,陷入了沉思,他既怕被宗矩套去話,又不得不發話相問:「柳生大人,恕在下冒昧,大人也知我家主公正在改築江戶府邸,欲邀將軍至府中一敘,大人認為將軍能接受邀請否?」
    「這……要是此事一出,誰知會怎樣?」
    「這……」
    「你也知,此次上總介大人受到處分,原因在於伊達。」
    「哦。」彌兵衛低聲支吾著。柳生宗矩似從一開始便知悉一切,最好坦誠相待於他,但越往下說,彌兵衛越覺只能偽裝下去。「大人乃是深知此中曲直,才覺得夫人應該見天海上人?」
    「正是。想讓伊達大人改變初衷,只有求助於天海上人。」
    「改變我家主公心思?」
    「目下,天下之柄盡操於德川,已如鐵石,固若金湯,豈能由一兩個豪傑改變?百年亂世業已結束,太平已然到來。只有上人能讓伊達政宗頓悟此中道理。夫人正是憑著執著和真心,尋到了最好的解決之方。」
    「那……這麼說,這次離開上總介……」
    「這當然是因為伊達大人。不僅這個,還有上總介大人的處分、江戶府邸築逵、邀請將軍大人,都是政宗公所為。要是夫人知道了這些,她會怎樣?還是應該著夫人的意思,方能保全伊達榮耀。」
    彌兵衛聽著聽著,飯碗竟從手中滑落,哐當掉到地上:宗矩所言血腥之味,其實是諷刺……
    彌兵衛拾起飯碗,黯然將撒在地上的飯粒弄到角落裡。他狼狽不堪,恨不能尋個地縫鑽進去。宗矩已知天曉地,自己還有何必要再三掩飾?「大人是說,應讓夫人知道事情真相?」
    「上總介大人受罰,都出於大御所對天下太平的渴望。夫人若能將這些話傳與政宗公,方能改變政宗公的心思。」
    「柳生大人!」彌兵衛使勁往前探身,道,「大人的意思,是說此次要上總介大人和夫人分開,並非要征伐伊達家,而是……」
    柳生宗矩緩緩點了點頭,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今日又是太平一日。」
    「哦,這麼說……」彌兵衛把菜碟推到一邊,道,「將軍已知我家主公築繕府邸的真正意圖?」
    「不僅江戶府邸,就連你們在領內所作一切準備,將軍早已洞然於心。」
    「這麼說,我家主公已離不開江戶了?」
    宗矩緩緩搖了搖頭,道:「你不必擔心。大御所為了防止戰亂髮生,已然決心永生不見上總介。」
    「大人。我彌兵衛也是好漢一條,請您給在下說明白:大御所寧願處罰兒子,也不願和伊達大人大動干戈?」
    「正是。」
    「在下還是不明。他分明知道我家主公一向不知何為大慈大悲,目無神佛,隨時都欲……為何還寧願懲罰兒子,放過我家主公?這裡面可還有內情?請大人明示。」
    「無他,只因你不知大御所。大御所終在自責,總覺自己德行不足,才使得政宗公這等英豪目下還未收起叛心。」
    「哦?」
    「他以德川為姓,一生都在以德律己,正因如此,才一手締造了當今太平。當年他和伊達聯姻,亦是出於讓兩家永世太平相處的苦心。然而,此翁婿關係反而助長了伊達大人二心。大御所且憂且責,重責兒子,斷絕姻親,只望政宗公能改變心思。因此,即便將軍大人要舉兵討伐,大御所必會斷然喝止。普天之下,何人識得大御所苦心?」
    康公竟然覺得伊達政宗未放棄叛心,只在於自己德行不夠,還大為自責。彌兵衛定定盯著柳生宗矩,簡直無法相信,這個世上竟有這樣如神佛之人。
    宗矩似看穿了彌兵衛的心思,道:「遠藤,我給你講講兵法吧。設若有二人,並非勢均力敵,一為高手,一為初學之人,各拿一把刀,砍向對方。」
    「這樣怎能比試?」
    「此種情形比比皆是。高手一眼就能看出對方乃是初出茅廬,但新手卻很難看出高手修為。」
    「是。」
    「因此,新手多以為,只要自己奮勇亡命,便能獲勝。高手卻是本無動手之心,只因人拚命挑釁,躲閃不過,只得殺將起來。你說,大坂兩戰不就是這等比試?」
    「是。」
    「唐人有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我等凡俗之人,多是如此。大御所目下自責,正是因為滅了一個原本不當滅者。因此,大御所的心思,亦非我等凡夫俗子可見其萬一。」
    「大人的意思,是說大御所便是那高手,我家主公還似一介小兒?」
    宗矩微微苦笑道:「我只是打這麼一個比方。仙台公乃雄傑之士。但從大御所的心境來說,他們一個站于山端,一個居于山谷。」
    彌兵衛不由默然:是啊,目下伊達欲與幕府抗衡,無異蚍蜉撼樹。必須說服主公,只求平安無事,何苦自尋災禍?
    正在這時,尾上嬤嬤過來招呼,說伊達夫人急等著見二人。
    「告訴夫人,我們立時便去。」遠藤彌兵衛還沒下定決心。嬤嬤去后,他嘆了口氣,咬咬牙,打開朝河的拉窗。外邊下著雨,雨點落在水面上,波紋蕩漾。
    柳生宗矩眯起了眼,看著順流而下的小舟,舟上自帆如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2
第435章 鷹野之虎

    遠藤彌兵衛回到伊達府,伊達政宗正與親近的觀世左近興緻勃勃談論著猿樂。政宗近日要邀將軍秀忠到自己府邸共賞猿樂,此請觀世左近來,便是與他商議,到時應上演什麼節目。
    「《實盛》如何?」政宗道。
    「大人高見。」
    「《實盛》的開頭是什麼?華髮蒼顏,卻也曾金戈鐵馬當年,豪氣依舊,英姿勃發……」伊達用扇子敲膝,揚聲唱了起來。
    左近側首道:「大人,實盛太老,大人應演一個更年輕些、富有朝氣的人。」
    「哈哈,你說我們年齡不稱?大坂一戰啊,我真覺老了,知天命了啊。」
    「不如換個曲目,《羅生門》如何?」
    「我能演《羅生門》」
    「將軍難得來府上一次。」
    「哈哈,所以才覺演《實盛》好。既知天命,已不再想與年輕人爭功奪名了,但,萬一非要打仗不可,我還會染黑了白髮,上得戰場殺上一番。」說到這裡,他似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道,「很好,蒙大御所和將軍不棄,封犬子秀宗伊予宇和島十萬石,還向朝廷舉我為正四品參議。你拜見將軍時,轉告他,政宗對將軍感恩涕零。我演《實盛》,正是為了表達對將軍的謝意。」
    「哦。」
    「我雖已上了歲數。但一旦發生當年鎌倉之事,也會效仿齋藤實盛,將白髮染黑,於將軍鞍前馬後效命。」
    「是,小人拜見將軍時,定會轉達大入苦心。」觀世左近道。此時遠藤彌兵衛進來,一言不發坐於一旁。
    「彌兵衛,何事?」
    「在下受夫人之命前往淺草,剛回來,有事向大人稟告。」
    「哦。與觀世剛剛談完,且聽你說。左近,改日我再派人請你,還請多多指教。」政宗把觀世左近送走,若無其事問彌兵衛道:「柳生有無透露什麼?」
    彌兵衛愣一下,道:「這……在下前往上總介大人府邸……」
    「是我吩咐夫人的。你不必擔心,上總介不會來江戶。我已作好了安排,讓他沿信濃道去往越后。孩子剛剛出生,他正想去一趟高田。」政宗眯著那隻獨眼,微微笑道。
    彌兵衛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原以為自己是受夫人之命前往淺草,但內中卻是政宗一手安排。政宗關於柳生一問,更令他驚詫不已。五郎八姬日思夜盼的上總介忠輝竟然不來江戶,而是潛到了高田城,這消息更令他驚心。主公方才還一本正經讓觀世左近拜見將軍秀忠時,將自己的忠心轉達,但此刻……不知他意欲何為?
    「哈哈!」政宗見彌兵衛驚惶失措,放聲大笑道,「我說了,你不必這般驚訝。平靜一下,回話,小姐怎麼說?」
    「小姐自是日夜盼望上總介大人返回江戶。」
    「我已經讓上總介去越后了。他要是就此回江戶,於我不利。」
    「不利?」
    「我會被束縛了手腳。上總介會去見將軍,斯時定為自己申辯。他會說乃是我指使,由此便會給我帶來無窮的麻煩。」
    「大人!」
    「你這是怎的了?你想說我無情?」
    「不!這些事已經……」彌兵衛往前膝行兩三步,道,「大人的這些想法,只怕將軍和大御所早已心知肚明。」
    「哈哈哈!我知,我知,是柳生這般說的。」彌兵衛閉口不言。
    「不必擔心,彌兵衛!」
    「是。」
    「我不蠢。正因如此,大御所才賞賜我庶齣兒子十萬石,還舉我為正四品參議。」
    「可是,這……」
    「你是想說,這不過是惑人之計?」政宗突然瞪大獨眼,但笑依舊掛在臉上,「彌兵衛,你知大御所為何把秀宗封到伊予宇和島,封賞十萬石?你定是不知,此正是大御所和將軍懼我的憑據。」
    「……」
    「哼,若秀宗和我率領數萬大軍同回了仙台,將軍和大御所敢不驚心?故,他才將秀宗派到四國,把我們分成兩支。」
    「哦。」
    「我感恩戴德地為兒子領了封。既然領了封,就當把家臣分成兩部,我亦要有所準備。」政宗瞪著他那隻銳利的獨眼,卻長嘆了一口氣,「大御所父子乃是從亂世一路走來的獵人。但伊達政宗並非尋常虎豹。他們先把小虎放到四國,再引箭對準老虎。我必須作好準備,怎能坐以待斃?這些都是未雨綢繆。只有如此,他才不敢小覷了我。我現在還是一隻猛虎,還能讓他們懼怕。」
    遠藤彌兵衛卻渾身顫抖:政宗的想法和柳生宗矩之意有著莫大的差別。政宗觀天下,以長氣懼人;柳生論人心,以德行服人。柳生與大御所之自負的背後,乃是自信,因為德川幕府擁有絕對實力。大坂兩戰如戲,正是實力懸殊所致。
    「怎的了,彌兵衛?」政宗帶著戲謔的語氣道,「在人費盡心思要除掉我這隻從亂世走來的老虎時,老虎身旁若有一隻涉世未深的小虎正步履蹣跚,老虎自會受人束縛。現在你知我為何讓上總介去越后了?」
    「……」
    「哈哈,無他。我對上總介道:諸事我會親自替他向將軍賠罪。孩子剛剛出生,就去一趟高田城,靜候佳音吧。」
    「可是,這……」
    「你是說這不可能?哈哈,不錯。但這也是策略。要是小虎蹣跚來到江戶,只會變成將軍手上的人質。但若讓他回到越后,即便是只小虎,對於將軍,便是一頭可懼的野獸。」
    「……」
    「戰事伊始,當務之急乃要迷惑對方,以亂其陣腳。政宗一人就足以令將軍畏懼,他親弟弟在越后與我呼應,此所謂相得益彰。這樣一來,對方便會擔心,正好攪亂戰局。」
    「可是大人既有這樣的想法,還邀請將軍……」
    「對。我要畢恭畢敬提出邀請,作為封賞字和島十萬石和舉我為參議的答謝。」
    「但,柳生大人說,照這樣下去,將軍怕不會接受邀請。」
    「他不來無妨。」政宗擺了擺手,道,「我原本就未想過他會來。」
    「哦?」
    「這就夠了。我已經加固了屋頂和牆壁,他見我已有準備,自不敢來,他若不來,怎能倉促行事,行無名之師征討我?」
    遠藤彌兵衛再次感到脊背發涼。政宗行事雖小心謹慎,心中卻毫無畏,懼。他那自負的神情令彌兵衛大感恐懼。
    「柳生還說了別的什麼?」過了片刻,政宗道。
    遠藤彌兵衛知,自己不可只這般沉默,亦不能胡言,稍有不慎,將會導致大亂。就如自己先前不明大御所和秀忠的想法一樣,政宗對他們所想更是模糊。若雙方因誤會和自負生起紛爭,亂事自是難免……想到這裡,彌兵衛不免沉吟片刻。
    「恕在下斗膽。」未久,彌兵衛有些顧慮,試探道,「在下以為,柳生所言中,有一事頗為重要。」
    「哦?好,你說吧。」
    「實際上,大御所和將軍大人無意與主公相爭,正好相反……」
    「相反?」
    「是。他們希望以德行化解兩家嫌隙,希望兩家能永遠太平相處。」
    「嗯?」政宗把手放到耳後,復放聲大笑,「彌兵衛,真是可笑。哈哈哈。是啊,只要對手言聽計從,誰也不願發動戰爭。哈哈哈,好了好了,這些話,你就不必再說了。不過有一事你要記著,只要有機會,自家的狗也會咬主人。世道艱難,我們不得不作這方面的準備。」
    「請恕在下斗膽。」
    「嗯?」
    「在下還未跟主公說上總介大人夫人,即我們家小姐的事呢。」
    「你快說。」
    「是。對上總介大人所受猜疑,小姐很是擔心,想通過增上寺的上人,去見見深得大御所信任的天海大師。」
    「哦!她見天海做什麼?」
    「向大御所致歉,希望天海上人能替上總介大人解釋。小姐說若不如此做,便是有違婦道。她已請柳生去聯絡天海上人。」
    「嗯?」
    「柳生也覺頗妥當,便答應下來。」
    「你何不早說!」
    「在下原本想說,可主公……」
    「五郎八姬這丫頭啊,忠輝日後不能踏進江戶半步,她還不知,竟要去見天海!唉!」政宗咬牙切齒,大為不快,陷入了沉默。五郎八姬乃是他的掌上明珠,他甚是溺愛,實未想到女兒會因戀著夫君,擋在自己面前。他喃喃道:「柳生同意了?」
    「還有一事……」
    「有屁快放!」
    「柳生說,大御所責罰上總介大人,乃是因為不想和您打仗。他還說,大御所為了天下太平,寧願兒子受苦……」
    伊達政宗目光陰冷地盯著彌兵衛。他早就看出柳生宗矩身上有著一股非同尋常的力量。人生於此凡塵之世,不管嘴上何等冠冕堂皇,在領地和重賞面前怎能不心動?無論是太閣還是大御所,對此都一清二楚,才能統領天下大名。但,唯有柳生宗矩例外。在大坂戰中,宗矩守於將軍馬前,救了將軍性命,卻拒絕加祿增封。
    政宗也曾委婉建議給宗矩加封,秀忠卻道:「他不願為任何人的家臣,並以此為榮。他說若因俸祿而被封住進諫之口,便無法真正為天下效力,對已有的一切心滿意足。」
    政宗遂一笑置之,但自那之後,便對宗矩大感興趣:此人拒絕加祿增封,那想要什麼?宗矩如今讓五郎八姬去見天海,為忠輝乞命,還處處順著大御所的心思,時時以天下蒼生為念,為了避免德川伊達之戰而大費苦心,到底是何居心?
    政宗緊緊盯著彌兵衛,使勁嘆了口氣,「彌兵衛,你覺得柳生的話有理?」
    「是。小姐的擔心乃是遵從婦道,要是不讓她見天海,只怕她不會罷休。」
    「天海若介入此事,我的心思便會暴露,你未想過?」
    「想過。」
    「那你為何不阻止小姐?你被柳生騙了。」
    「在下惶恐。主公也知小姐的脾氣,在下說什麼,她也……」
    「好了!」政宗焦躁地打斷了彌兵衛,「柳生清楚地跟你說過,大御所和將軍並無動手的意思?」
    「是。」遠藤彌兵衛低下頭,伏在地上。
    「這麼說,是我要發動戰爭了?哼,他在唬你。他說我若繼續挑釁,便會發生戰爭,是這樣嗎?」
    「大人英明。」彌兵衛抬起頭,臉龐不由痙攣,「在下若不明言,便是不忠。柳生說大御所和主公,同為善用兵法之人,但眼界相去甚遠。主公身在山谷,故所見不遠……」
    「哼!」政宗大喝一聲,旋又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柳生那廝,自以為得道,我現在山谷,所見不遠。哈哈哈!」
    政宗的大笑令遠藤彌兵衛不快:我豁出命進諫,您卻放聲大笑,這算什麼!他遂道:「恕在下斗膽,還有一事。」
    「好了,你不說我也知了。」
    「不,在下必須說。柳生還說,大御所寧願懲罰兒子,也要避免和主公發生爭端。為了能說服主公打消舉兵之念,首先應令天海和小姐一見。」
    「哦?」
    「柳生說,若小姐知道大御所心思,自會轉告主公,天海也會幫她策謀。他說,為了伊達氏的將來,當令二人見面。」
    「住口!」
    「大人!在下還有一言,乃是小姐原話。」
    「小姐的……」
    「小姐說,她欲先通過天海上人向大御所道歉,大御所若依舊不回心轉意,她也算盡了力。但,她不能和上總介分開,否則便自殺。」
    「愚蠢!教義禁止自殺!」
    「在下也說過,但小姐不聽,還說這亦有先例,嫁到細川家的克蕾西娜便是一例。她說,伊達之女不應該輸給明智之女。在下以為,怕無人能改變小姐的心思。」
    「住口!」
    「在下不再說了。只是,小姐作了這等決斷之後,日思夜盼的夫君卻在主公的授意下去了高田,她若知之,會怎樣?她會選擇自殺,還是獨自前往越后?僅此一念,在下便覺肝裂腸斷。」彌兵衛一口氣說完,端正了姿勢,又道,「在下無禮,要打要罰任憑……」他以額搶地,顫抖著肩膀哭泣不止。
    政宗這才恢復平靜,道:「蠢貨,別哭了。」
    「……」
    「我並未責備你,只是讓你莫擔心。」
    彌兵衛聽了這話,愈發傷心——不管自己說什麼,主公都只告訴他莫要擔心。他怎能不擔心?
    「你休要再哭!我乃五郎八姬的父親,心中自有數。」
    「是。但……上總介大人的父親乃是大御所。」
    「哦。」政宗閉上眼,抱起了胳膊,「你和夫人都說讓我幫幫五郎八姬,順她的意。我明白,我明白。」
    遠藤彌兵衛不再說話,暗想:政宗嘴上說明白,卻帶著滿臉疑惑陷入了沉思,這才似動了心。五郎八姬若在柳生宗矩的安排下見到天海,便會明白其中內情——大御所責罰忠輝,乃是對政宗的警告。但五郎八姬若知了這些,她會怎樣?她若認為無法說服父親,只怕會親去找大御所或將軍,必給伊達氏帶來大亂。
    政宗一臉茫然,低聲嘆了口氣,「阿勝還是固執如昔啊。」
    「是。小姐一向如此。」
    「看來,我還是不應讓忠輝去高田,是吧?」
    「小姐以為上總介大人會在兩三日內回來,想在他回來之前,把事情弄清楚。」
    「我非說此事!」
    「啊,主公是說……」
    「我是說,我應在上總介去高田之前,和他同去狩獵。」
    「狩獵?」
    「是。人長時不動,便會肥笨。要想不讓身子肥笨,只有狩獵。」
    遠藤彌兵衛呆住,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本以為,政宗還在想怎樣說服五郎八姬,沒想到卻突然說起狩獵。既是如此,政宗心中仍是不願服輸。
    突然,政宗瞪大獨眼,道:「彌兵衛!要是連根性也變得蠢笨,可就麻煩了。所以啊,我要帶著鷹去狩獵。」
    「主公何時動身?去何處?」
    「明日一早,就在今春特意分給我們的葛西獵場。你集一百多人,天亮之前趕到那裡,作好準備,單等我到。」
    彌兵衛不語,茫然看著政宗,他滿腹狐疑,卻不敢多問。
    「聽明白了?」
    「明白!」
    「獵物少了,便是無趣。若在葛西打不到獵物,就還得往前尋。你吩咐下去,行動時腳步要輕,休要驚走了獵物。」
    「遵命!」
    「另,你告訴眾人,休要惹我生氣。我心緒不佳。」
    「遵命!」
    「你莫要這般緊張,我非在責你。我在責備自己,以防自己變成一塊鈍物。」
    彌兵衛一臉茫然,慌忙低下頭,離去。
    平口,政宗總是狂妄自大,但怒時,卻像驚雷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這種性子成為他吸引家臣的力量所在,也是他控制家臣的手段。無論何時何境,他都不會說出「為難」二字。其人不怒則胸若萬川,發怒則力重千鈞,彌兵衛從未見過擁有如此耐性之人。自從跟隨政宗以來,彌兵衛也見過政宗生病,但從未見過他白日躺著。即便病重,他也只是憑著扶幾靠上片刻,不到就寢時辰決不上鋪。他對房事更是節制有度,他的姬妾,不僅有本國的,還有南蠻和朝鮮的,但他從未因貪戀女色而遲起。
    今日見政宗帶著怒氣,又事出突然,遠藤彌兵衛不得不立時照主公的吩咐去準備。他尋思,主公怕想借散心,思量上總介大人的事。
    「主公今日心情欠佳,各位定要注意言行。」彌兵衛吩咐下去。雖已入秋,但大雁和鶴還要過些時日才能多些。他又道:「就算野鴨子也不多。各位定要努力追趕,休要讓大人因獵不到東西而發怒。」
    「大人為何突然要狩獵?」
    彌兵衛不語。政宗平素就讓人懼怕,眾人不敢再問,緊張地開始準備。
    第二日一早,一百多人乘船從芝口出發,提前到了獵場,等候政宗到來。遠藤彌兵衛自然不在其中,他行伊達管家之職,主公不在,他要負責守衛府邸。
    彌兵衛送走眾人,又送出政宗帶領的十二騎士,方才約略鬆一口氣,回到房裡開始吃飯。
    此日乃是個晴天,山雞皆出來覓食。即便無大雁野鴨,自可獵得些山雞……彌兵衛正想著,夫人的一個侍女進來,道:「啟稟遠藤大人。」
    「這麼早,有何事?」
    「夫人請大人速速進城,向將軍稟報大人返回領內的消息。」
    「大人返回領內?」遠藤彌兵衛一路小跑到了三春夫人處,只見夫人倚著扶幾,握著一封書函,陷入了沉思。
    夫人乃是三春城主田村清顯之女,名愛姬,才色俱佳,雖已四十多歲,依然端莊秀麗,臉上無一絲皺紋。她生下了五郎八姬和忠宗,和兒女坐於一處時,經常被人誤以為乃是二人長姊。政宗亦甚是尊重夫人,無論遇到何事,他都會尋夫人商議,離家時所寫的書函,多是給夫人。
    「夫人,您說大人要回領內,是真的?」彌兵衛氣喘吁吁跑進房內,劈頭就問。
    夫人皺了皺眉,道:「大事不好。」
    「啊?」
    夫人無奈道:「他怕是想發起戰事。」
    「戰事?」
    「他在這上邊寫著要先發制人,回到領內,便立即與片倉景綱商議,作出決斷。若有萬一,上總介夫人和我可以自行決定去留。」
    彌兵衛心中大憂,臉色蒼自。大御所和將軍皆無戰意,此乃為何?伊達政宗從去歲到今年兩度出征,只要向將軍招呼一聲,便可返回領內。他假裝狩獵,是欲回領?莫非他真以為能打敗幕府?
    「彌兵衛。」
    「夫人。」
    「雖然大人並未明言……」
    「夫人是說大人未明言要返回領內?」
    「是啊,大人現去狩獵了。」
    「正是。」
    「但,由於無甚獵物,大人心緒低落,要回領內狩獵。」
    「哦……」
    「你就稱:大人原本就要回領內,之前一直留在江戶,是怕有公務,但如今看來並無大事,故在狩獵之時吩咐你去稟報將軍,說他要回領內了。」夫人似經過了深思熟慮,頓了一下,又道,「今日傍晚你再去,要是太早,便會被看穿。」
    言罷,夫人一臉平靜,一動不動。遠藤彌兵衛心中落寞,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在下會著夫人的吩咐去做。」彌兵衛說著,探出身子,壓低聲音道,「可是夫人,大人真欲發起戰事?」
    「這……誰知呢?」
    「夫人,您覺得我們舉兵,有幾分勝算?」
    夫人緩緩搖了搖頭,「毫無勝算。對此,大人也應清楚。」
    「那……主公為何還故意如此?」
    夫人不答,轉道:「你去見將軍時,再加上一句。」
    「是。」
    「你就說大人回領內,想好生料理領內諸事。幕府若有公幹,請莫要客氣,派人去通傳一聲,大人自會即刻返回江戶。要是加上這麼一言,便無虞了。」
    「是。」
    「留我們在此,大人真是心寬啊。」
    彌兵衛咬牙道:「在下以為,先向幕府稟報為宜,但只怕此事不會就此罷休。在下還有一事……」
    「你是說小姐?」
    「正是,這樣下去,小姐怕是不依,不知夫人如何尋思。」
    夫人微微閉上了眼,她也頗為擔心。
    「小姐這兩日便會見到天海。天海已從川越來到增上寺。」
    「彌兵衛。你去向幕府稟報時,順便見見小姐。」
    「勸她莫要見天海?」
    「不。」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道,「她和她父親一樣,一旦決定,別人之言,定是油鹽不進。到時你可以對她這般說……」
    「怎樣?」
    「就說大人對上總介大人受責罰一事甚是震怒,決定和幕府一戰,自狩獵處直接回了領地。大人性烈如虎,一氣便能行走千里。當然,大人當與上總介大人議過此事。」
    「議過?」
    「是,你心中也當這般想,就說上總介大人也和我們大人一般心思,在回江戶途中改道回了高田。戰事已不可避免,請小姐作好準備。」
    遠藤彌兵衛無語,緊盯著夫人那張端莊秀麗的臉龐,其面如水,其言如刀,若說主公乃是鷹野之虎,夫人又是什麼?
    「你聽明白了嗎?」夫人的聲音依舊平靜,「既然上總介大人已直接回了領內,而且戰事已不可避免,小姐若聽你這般說,肯定大為驚訝。但之後的事,你休多言,我自有主意。」
    「這……可是,這些話若傳到了幕府……」
    「無妨。」夫人臉上露出微笑,道,「仔細想想便可知,大人實把我們都騙了。」
    「此話怎講?」
    「他不僅騙了我,信上還寫著,如有危難,讓我自己化解。一旦將打仗的謠言傳出,伊達氏必為千夫所指,但也是大人大展身手之時!」
    彌兵衛大氣不出,緊緊盯住夫人。她唇邊露出微笑,似在冷笑:不管有何謠言,都與我無關!此令彌兵衛甚感憂心:夫人是否真正關愛夫君?
    「彌兵衛,男人應有男人的智慧。」
    「這……」
    「大人要與幕府背水一成。伊達氏的將來便甚清楚了——或是一戰而得天下,或是一戰而家破人亡。」
    「夫人……」
    「呵呵,是啊,一個年屆五十的老將竟然和二十來歲的年輕武士一般,一怒之下便直接回了領內。他若未想到這樣能引發戰事,就不只是瞎了一隻眼,乃是全瞎了!」
    「……」
    「他回到領內,定會與隱退的片倉景綱商議。景綱比他還年長十歲,兩個這等年紀的人商議之後,還決意發起戰事,自是無可救藥了。」
    彌兵衛驚訝地望著夫人,一聲不響。
    「彌兵衛啊,這次我且看大人的笑話吧。」
    「這……」
    「大人似要舉事。若非如此,他必不會讓上總介大人回領內。你去向幕府稟報之後,我們就散布傳言,說大人要發動戰事,為難為難他。」
    「哦?」
    「之後大人將會怎樣想,我們且作壁上觀。伊達氏原本就是幕府的眼中釘,一兩次波折在所難免。人常言,真正疼愛孩子,就讓他遠行。我們就捉弄捉弄這遠行的老虎,看看他的笑話。」言罷,夫人撇起嘴笑了。
    彌兵衛對她這番話大為不解。望著她那張美麗的臉龐,他只想到充滿鬥志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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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 漏船火屋

    元和元年九月初八,兩個江戶使者先後到了駿府。
    其中一人為柳生宗矩,他並非將軍派來,而是家康請來的。家康想通過他遍布天下的門生打探各地消息,就太平時代的武道問題徵求意見。
    另一人的到來,卻是家康不曾想到的。此人乃是將軍的侍童頭目水野忠元,表面上,他此來是向家康稟報大坂一戰中旗本將士立下的戰功,以斟酌封賞諸事。忠元首先見到本多正純,在正純的帶領下來到家康房中,然後請家康屏退了在場諸人。若非負將軍秀忠機密要任,他不會要求他人迴避,就連駿府重臣都要迴避,事情的重要自然可想而知。家康清楚這些,皺起了眉頭,道:「又有什麼麻煩了?」
    忠元顯得比往常緊張,「此乃八月二十八的事。」
    「八月二十八,不就是十日以前嗎?」
    「大人明鑒,就在十日前,本在江戶的伊達政宗突然不見了。」
    「忠元,說話休要這麼離奇。伊達政宗不見了?不是說他被人殺了吧?」
    「他原本說要改建府邸,還邀請將軍大人到他府中欣賞猿樂,卻突然返回了領內。」
    「那你怎不說他返回了領內,說什麼不見了?」
    「在下說不見了,是因頭一夜他還跟手下說要去狩獵,卻在去獵場途中改變了主意,直接返回了領內。」
    「狩獵途中?」
    「他說獵場無甚獵物,不如領內好,罵罵咧咧回去了。」
    「這話是留在江戶的人說的?」
    「正是。」
    「他走後第二日,將軍方知此事?」
    「不,當日傍晚。」
    「嗯?既是如此,怕真是因未獵著東西而生了氣。不必擔心。」
    「可是,上忠介大人回領內一事,據說便是伊達一手謀划。因此有了傳聞,說上總介大人夫婦分開一事讓伊達很是惱怒,他便與上總介大人商議,準備舉兵謀反。」
    家康苦笑一聲,一臉認真地陷入了沉思。
    「關於此事,將軍大人屬下有兩種意見。」水野忠元說話頗為小心,生怕家康責他大驚小怪,「其中一種較為強硬,認為這是對幕府的蔑視,必須責罰。另一種則認為不必擔心,只要照原計劃,先對上總介大人進行責罰,事情自會化解。」
    但家康依然皺著眉頭,緊緊盯著扶几上的花鏡。
    「將軍大人說,伊達乃是大人您長久交好的友人,不敢僭越而自作主張,才派在下來相稟,請大人吩咐。」
    不知家康想起了什麼,再次發出一聲苦笑,「真讓人為難啊,將軍被政宗的氣勢壓倒了,這樣不行,這樣可不行。」
    「大人的意思,是說此時應該顯出幕府的威嚴?」
    「非也。我是說,指責對方,人且不顧,責有何用?伊達說要領回上總介的妻子了嗎?」
    「他並未對此多言,便急著回了領內。」
    「定是將軍語氣不重,尚需鍛煉啊。」
    「是。」
    「人間諸惡,世上紛爭,多起於誤會啊。」
    「大人的意思……」
    「我向朝廷舉薦了他,還賜與他的庶子秀宗字和島十萬石。此為我對他的補償。這些補償亦可以充分顯示出我毫無敵意才讓他領回上總介之妻。」家康道,「不如這樣,就說希望伊達領回上總介之妻,同時要把德川家的一個女兒嫁給伊達嫡子忠宗,以續兩家姻親之好。要是這樣說,對方就不會惱了。」
    「大人是說將軍的千金?」
    「養女也無妨,重要的是能保證天下太平。」家康臉色陰沉道,「好了好了,我會想想辦法,你先回去歇著吧。」他把忠元打發走,馬上叫進另一個等著要見的人,便是柳生宗矩。「又右衛門,你聽說伊達的事了?」
    「在江戶,傳聞已家喻戶曉,甚至還有人說會發生戰事。」
    「你說呢?」
    「在下以為,伊達雖一向為人輕狂,但這次卻真有些過分了。」
    「他輕狂?有話叫弄假成真。你覺得我們應如何應對?是就勢對他劈頭一劍呢,還是對眼相刺?」
    「當然是對眼相刺。」
    「哦。因為未將劍對準他的眼,他才如此輕狂,目中無人?」
    「大人,輕狂和酒後發瘋,是一事還是有別?」
    「你這個問題好生古怪。你是說,伊達政宗只是輕狂,非借酒發瘋?」
    「是。他絕不會借酒發瘋,他有條不紊,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家康咬著牙,發出一陣苦笑,「又右衛門,自從大坂一戰以來,你長進甚多。你還無意接受將軍的加封?」
    「是。若非如此,我會被大坂城陷之日便消失的奧原豐政恥笑。」
    「你非害怕奧原恥笑,你害怕的應是令尊的眼睛。」
    「也是原因之一。」
    「真令人羨慕,石舟齋有一個好兒子啊。」
    「不敢。先父地下有知,聽到大人是言,必感欣慰。」
    「我叫你來,非為別的。我在世的日子不多,想明春再去一趟京都。」
    「去京都?」
    「是啊,可能是最後一次了。我抱著這想法進京,已是第三次了。」
    「大人此去有何事?」
    「此次進京,是想帶著未來的將軍竹千代進宮面聖。」家康臉上帶著少有的自嘲,接著道,「真是讓你見笑,原本以為,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不會事擔心了。」
    柳生宗矩吃了一驚,認真聽家康往下說。
    「然而,事情並非如我想象。」
    「哦。」
    「人年紀越大,便會越發憂心,分明已看到生命將盡,卻還整日為世事迷茫苦惱,放心不下。又右衛門,我還沒能『悟』啊,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愚鈍之人。」
    「在下慚愧,就連大人的這些話,在下也聽不明白。」
    「我想過,不能迷亂下去。我想明確地將竹千代立為德川第三代家督。我這想法,你說說看怎樣?我現在的心思,就如同身在火屋,行於漏船。」
    「火屋?漏船?」柳生宗矩還是第一次聽到家康這般感慨。人人都希望安心,但世道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人怎能時時「安心」?人生於天地之間,原本就不能安心。已開始思索這些問題的宗矩,愈發為家康之言震撼不已。
    家康又道:「我原本以為,已為兒孫們想得夠周到了。將軍,上總介,義直,賴宣……我以為此次把最小的兒子封到水戶,兒女的事就不用我再操心了。可實際上,事情還沒完,我又擔心起竹千代來。」
    「這亦是人之常情,兵法上也是一樣。」
    「所以我才有事要拜託你。你還年輕,能不能教給竹千代兵法,並於明春與我們一起進京。」
    宗矩不言,默默望著家康。
    「師父不能一代而終,你就答應了罷。人世多欲,迷茫不安已成了一個無底洞,我愈陷愈深。你就答應了吧。」
    「這……」
    「若將軍有將軍的師父,竹千代有竹千代的師父,父子二人必會產生隔閡,從而生成對立,更深的不和也將因此而生。我和將軍很少爭執,便是因為將軍幼時有阿愛,阿愛把我的心志傳達給了秀忠。而且成人之後,秀忠身邊有本多正信,也正確無誤向他傳達了我的心志。但即便如此,將軍有時還會拂我心思。」
    「……」
    「我將不久於人世。待我離去,便無人能交通將軍和竹千代了。因此,我整日忐忑不安,就如居火屋、坐漏船。怎樣,你可願意?」
    柳生宗矩不由心頭一熱,淚水模糊了雙眼。他明白過來,這哪裡是老年人杞人憂天,這才是真正的關愛、真正的謹慎。宗矩一時大為感動,激切道:「大人言重了,在下不才……」
    「你答應了?」家康鬆了一口氣,語氣緩和下來,「那我還有一事問你,你認為將軍會對上總介動刀嗎?」他馬上把話題轉向了忠輝身上。
    「我日日擔驚受怕,夜夜憂心忡忡。將軍治理天下,倘若家中起了內亂,還談什麼天下太平?」家康又輕聲道,「是爭鬥還是和睦能帶來天下的繁榮昌盛,就連三歲小兒都知。但即便如此,稍不留意,便會產生爭執,這世間就是如此。我便要消除將軍和上總介之間發生爭執的可能。人老了,總會不自量力,但我想聽聽你的意思。你覺得我把處罰上總介的事交給將軍,可合適?」
    「這……」柳生宗矩支吾著,開始思索:家康公還有另一層意思,似是索性不管忠輝,一舉制服政宗。這又回到了方才的問題上——是應劈頭一刀,以武力制之,還是先將刀對準對方之眼,以機巧取勝?
    宗矩沉吟片刻,心中略定,道:「在下冒昧一問,大人以為將軍和伊達二人短兵相接時,伊達是一個怎樣的對手?」
    「短兵相接時?」
    「恕在下冒昧。」
    「應是個可怕的對手。」家康道,「你也說過,政宗並非那般輕狂,他看似要和我單槍匹馬對決,實際上周圍早已伏下援兵。他就是這樣一人。」
    「是。」
    「因此,不得掉以輕心。」
    「在下也這般認為,但在下想冒昧讓大人想象一下,將軍單槍匹馬和伊達對決之情形。」
    「哦?」
    「伊達說不定真在四面八方皆埋下了伏兵,這樣的話,將軍當採取一些對策。」
    「是啊,我當幫將軍一把。」
    宗矩見家康應得爽快,笑道:「大人,您一直都是這般做的。只是,大人現在所幫的不僅僅是將軍一人,而是每一個渴望太平的大名和庶民。這便是大人的豐功偉業。」
    「唉!我明白,我明白了啊,又右衛門。」家康眼中含淚,道,「你覺得我之所以著急,乃是因為想幫太多的人,是嗎?」
    「大人不如此便不會安心,您急天下之所急,正因為您一味顧念蒼生,故在外人看來,安然如山啊。」
    「動即是不動?」宗矩施了一禮,道:「對上總介大人的責罰一事,請大人幫幫將軍。」
    家康突然覺得,柳生宗矩似是奉將軍之命而來,但這也無妨,宗矩的話有理,只要按理行事就是。的確,政宗在太平時代還要以亂世之道行事,將軍卻秉承家康之志,一心想鞏固太平。二人之間自有差異。但將軍並非拿政宗毫無辦法,只是他若輕易使用權力和實力,舉兵征伐,便會戰事再起。德川父子為了天下太平,開創幕府,世間若再起戰亂,便是他們的大敗。因此,即便是要幫秀忠一把,也不能再生戰亂。
    「我明白你的意思。」家康道,「但又不明,政宗是怎生想的,他為何要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挑釁之態?」
    「這……」宗矩笑道,「在兵法上,此曰投石問路。」
    「他想試探將軍?」
    「是。他想要試探的不僅僅是將軍,也包括將軍的幫手大人您。伊達若看不清您父子二人合在一處的力量,他便很難改變心志。這同樣也是一個迷局。」
    「不錯。」家康使勁點頭,大為嘆服:又右衛門,你已成熟,並不亞於乃父石舟齋。
    「政宗是想試探一下,幕府是否有實力讓他放棄戰爭,他才故意讓上總介回領內,自己也一走了之。大人說呢?」
    「哦。」
    「恐怕他會失望。但他也是一世豪傑,若見人有所備,己方力有不逮,便心服口服,一氣撤回領內。」
    「這麼說,政宗並無戰意?」
    「他並非愚鈍之人,不會挑起一場毫無勝算的戰事。況且,他身邊還有片倉……」
    「這麼說,將軍並非要興兵,讓伊達安心足矣。」
    「不!」宗矩意外地加重語氣道,「若不令伊達知自己無法與幕府抗衡,他便會變成一隻張牙舞爪的老虎。」他瞪大了眼,說得斬釕截鐵。
    「嗯,老虎怎會不食肉?」家康見宗矩那樣看著自己,笑道,「他雖無戰意,也並無順服之心。在這太平世間,這隻老虎因尋不到獵物,才大發雷霆。」
    「大人明鑒。」宗矩的目光緩和下來,笑道,「但,他到底是要在這太平世道變成一頭馴服的老虎,還是依然要做一頭行走在野外的吃人之虎,林中百獸都在拭目以待,且看將軍如何揚起鞭子。」
    「哈哈,宗矩啊,我再問你,若讓那老虎繼續留在林中,將軍也已亡故……當然,那時我也早已不在人世,在世的便只有拜你為師的新任將軍竹千代。」
    「這……」
    「你想想看,斯時你將教竹千代怎樣的手段,以對付那老虎?」
    「大人真會出難題。」宗矩一臉興奮。他一本正經想了想,方道:「到時,把那老邁之虎和林中百獸同宣召到將軍面前,讓將軍吩咐……」
    「要說什麼?」
    「諸位,你們中多有人與我祖父和父親同歷亂世腥風血雨,一路走過。你們乃是我祖父和父親的友人啊。」
    「是啊。」
    「因此,出於友情,祖父和父親會對你們客氣三分,但我不一樣,你們莫忘了,我生來便是征夷大將軍。」
    「哦。」
    「若有人膽敢不服,挑釁太平,我決不輕饒,請諸位謹記。」
    家康不由一陣輕笑,道:「是啊,到了竹千代那一代,諸人天生便是將軍家臣……」
    「斯時,既無必要發起戰事,亦無必要互相殺戮。若有爭執,只要將軍的一個命令便可解決。只有這樣,才能令老虎意識到,爪子之利和牙齒之鋒都已失去意義。」
    「好!我問了一個無趣之問。此事不可泄露出去。」
    「在下明白。」
    「你下去歇息吧。我還得好生想想,應怎樣幫將軍一把。」
    「請莫要拔刀,不可流血。」
    「你是想說,若輕動刀兵,便是失敗?」
    「在下不敢。」
    「好了,我知道了。明春進京一事以及竹千代,就拜託你了。」言畢,家康取下身上所佩短刀,放到宗矩面前,道「拿著,此乃備前兼光所制。」
    「多謝大人!」宗矩感激不盡……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3
第437章 慈悲之本


    柳生宗矩退去,德川家康並未立時召見專門從長崎趕來,求出海朱印狀的長谷川藤廣一行。
    本多上野介進來,道:「讓他們進來否?」家康搖頭,「你去幫著辦一下,完事之後跟我打個招呼即可。」
    上野介正純知家康在為何苦惱,遂領命而去。藤廣一行有十一人,內中還有唐人和西洋人,皆來請求籤署往呂宋、交趾、暹羅、高棉和高砂等地的朱印狀。
    大坂戰事結束以後,商家們又開始活躍,紛紛欲往海外擴展。
    家康在一張紙上寫下:慈悲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實。然後把紙交給正純,要他說給前來索要朱印狀的人,讓他們以此為在海外行事的準則。
    在海外,只有人和才不會生亂;但,人和只有擁有了慈悲之本,才能開花結果。因此,要想得到人和的花果,必須努力培養慈悲之根。「慈悲無疆,人和無界,要培養慈悲之本,應始終以人和為念,並以此作為生意成功的根本。」
    家康如此吩咐了正純,等他退下之後,便開始回味自己剛才寫下的那一句話。「慈悲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實。」在伊達政宗一事上,自己是否不夠慈悲?又右衛門言,應將那老虎趕進幕府之門。這太平之門,不正是缺乏慈悲之門?
    人與人立場對等時,便無所謂慈悲,只有同情。因此,所謂慈悲乃是對蒼生的關心,但我是否似這樣一種心思看政宗呢?家康開始反省,他有些羞愧:正因他能充分識得政宗的能力,政宗才時常讓他感到恐懼,這份恐懼亦帶來一絲戒心,使得他在與政宗接觸時,總是小心謹慎。但他從未認真思量過,自己乃是畏懼政宗。
    家康獨自思量了小半個時辰,不知不覺外邊已經日影西斜。
    「大人,要掌燈嗎?」一個侍女走來,小聲問道。
    「還早。現在點燈太不節儉。」家康道,「叫出雲守勝隆進來。」他終於想出了一法。
    侍童頭領松平出雲守勝隆,此時已被擢升為駿府的大總管。由於他順利地向松平上總介忠輝傳達了「永不見面」之意,完成了使命,家康便破例提拔了他。
    勝隆來時,已至薄暮時分,但家康還未讓人掌燈。
    「勝隆,稍微有些暗,你就忍耐些。」家康道,「老夫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節儉了。現在天下還很貧乏,節儉乃是第一要緊事。」
    勝隆似早已經習慣了這些,道:「天尚未黑盡。有事大人儘管吩咐。」
    「勝隆啊,你還未成家吧?」
    「啊?是。」
    「我給你一個女子,你可願意?」
    勝隆吃了一驚,馬上坐正。
    「我把阿梅給了正純,就把阿牧給你吧。她年方十六。」
    勝隆愈發緊張起來,一言不發。阿牧乃是家康側室當中最年輕的一人,二人每日都會見面,勝隆自然知道她的年齡。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懼意遍生。
    「阿牧常說,你是個名副其實的武士,對你很是傾心。我也該給自己身邊的年輕女子尋找歸宿了。讓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女子落髮為尼,實為不道。」
    「這……但是……」
    「好了好了,想必你也不厭棄阿牧。就讓阿牧嫁給你吧。」
    此時,女人尚不因改嫁而為人閑話。此前舊例,貴者身去之後,身邊年輕男子中須有人為之殉身,女人則落髮為尼,日日為其祈求冥福。因此,家康歸天之後,諸側室亦當日日坐在長屋一隅,在誦經念佛中打發時日。但最近,家康卻把側室一個個都與了人。本多正純就娶了阿梅夫人,將其立為正室。此種奇怪的饋贈方式,所受之人已當成一種榮譽,並無非議。
    「你不會厭棄阿牧吧?」
    「不。這……」
    「嘿嘿!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阿牧定會大喜。說正題吧,你去一趟高田。」
    「高田?」
    「待你從高田回來,我就為你們完婚。我會給阿牧辦一些陪嫁。但,你要好生完成出使高田的任務。」
    勝隆心中暗暗叫苦。他咬著嘴唇,一臉為難。這時他已明白家康的心思,忙道:「在下斗膽問一句,方才這事……」
    家康卻故意裝糊塗,道:「方才這事?你是說阿牧還是出使高田?」
    「是……是這兩事。」
    「兩事?」
    「恕在下斗膽,出使高田才是正事,可對?」
    「你說呢?」
    「大人是說,出使高田並不簡單。按上總介大人的脾氣,在下的話,他怕根本就不會聽。故大人令在下莫要急躁,只要能順利完成任務回來,便為在下舉行婚禮,可是這樣?」
    「哈哈。」家康若無其事笑道,「既都明白,無需多言。明日就出發吧。」
    「不!」話一出口,勝隆才意識到自己失禮,到底年輕氣盛。
    「你不願?你要抗命不去?」
    「不,在下是說,把這兩事扯在一起,讓人覺得不妥。」
    「勝隆!」
    「大人。」
    「你以為你能和我一般看透人生?此次出使高田,須抱著必死之心,方能完成任務。我以婚禮為誘,乃讓你珍惜性命。你怕別人說你想得到獎賞才出使,自作聰明!」
    「這……」
    「你以為我不知你的心思!」家康一聲斷喝,旋又壓低聲音,「是啊,對付上總介,尋常法子不行。他違背了你們二人的約定擅自回了高田。但正因如此,才必須令你出使。」
    「……」
    「你要責問他為何背約,然後便可以明白事情原委。你把我的意思傳達與他,便會令他感到內疚。」
    「大人的意思,怎樣處罰……」
    「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你要作好準備——如此還無法完成任務,便是無用蠢材。」
    「……」
    「我令阿牧嫁給你,是覺得你定能完成任務,是信任你。你竟自作聰明,就憑這點見識,還能幹成什麼?」
    勝隆翻著白眼,嘆了口氣。
    「我此次選你出使,不像上次那樣是出於父子感情,而是策略,是為了鞏固天下太平,平息那些蠢蠢欲動之心。」家康繼續道,「天下有公有私,凡俗之人常會將二者區分,若分開,便要忍受因『公』廢『私』之苦。能否恰當協調『公』與『私』,便顯出一人的能耐。」
    「恕在下斗膽……」勝隆打斷了家康,「在下以為,若順利歸來,大人便為在下完婚,是為公私不分。」
    「一知半解!」
    「啊?」
    「我是說你尚稚嫩。若人常在心中為公私而苦,那麼這一生只能是不斷犧牲。愈是想遵守法度,維護秩序,人生便愈苦。原本美好的人生便會變成苦海。」
    「應怎樣想才是正道?」
    「有公有私,各得其宜,方為人生上上之策。」家康看著年輕的勝隆,笑了——駿馬有時也需鞭策。他又道:「勝隆,我已不為上總介而苦惱了。我若一味關注他的不幸,便可能忽略對第三代將軍竹千代的調教,或令企圖亂天下者有機可乘。因而,對我來說,我已無公私之分,只需各得其宜。也正因如此,我才想到了阿牧的歸宿,才把她交給你。」
    勝隆側首沉吟,仍是無法平息心央焦躁。
    「我跟你說這些,乃是因為,你身邊還將出現一人,夾在公私之間,痛苦不堪。」
    「在下身邊?」
    「是,就是令尊。重勝乃忠輝家老,我若派你去傳達令忠輝切腹的命令,上總介若一氣之下起兵,偕伊達政宗造反,令尊將如何是好?」
    「啊!」勝隆一下子呆住。
    「令尊的處境之艱難,你是否發現了?」
    「啊……」
    「你若發現了就好。只怕令尊聽說是我派去的使者,也會與上總介坐在一處聽我的吩咐。這樣的話,你更要注意怎樣說話了,稍有不慎,便可能使你父親痛苦不堪,切腹自殺。」
    「是。」
    「你放開些,休要惹怒上總介,亦休要致你父親自殺,你也要活著回來和阿牧完婚。這三件你都應該想到,只有把這三件都想好了,才說明你真明白了。在思量問題的時候,應把眼光再放長遠些。」
    勝隆臉上一陣紅一陣自。和阿牧的婚事,他原本以為不過是賞賜,實則卻是為了解決上總介這難題。
    勝隆緊緊盯著家康,嘆一口氣:大御所是否真已放棄了上總介?當然不會,這世上哪有父親不關愛兒女,哪有兒女不憂心父親?
    當家康說到重勝可能會自殺時,勝隆不由心中狂跳,「大人,在下還有一事要問。」
    「儘管問。」
    「大人,您已決定命令上總介大人切腹了?」
    「我還未決定。」家康語氣平靜,但愈發加深了勝隆的疑心。家康又道:「那就得看你了,我並不恨上總介,只是不想讓大坂之戰那般毫無意義的仗再打。若重複這等戰事,便說明我和將軍都無治理天下的能力。」
    「大人,您……」勝隆壯著膽子道,「您不明言,在下一介淺稚之人,如何作準備?」
    「勝隆,這就不對了。不管於公於私,你認為這個世上有願除掉兒子的父親嗎?」
    「雖如此……」
    「那你就休要想差了!問題的根本在於防止伊達起兵作亂。能否讓上總介繼續活著,這毋需問,秀賴當初也是一樣情形,我真希望當時片桐市正的心能放開些。」
    「這麼說,大人是想令在下這個冒失之人,去完成和片桐當年一樣的使命?」
    「是。你要是想好了,我現在就可爽快地答應你。但,你目下還是白紙一張。」
    大御所真是巧舌,三言兩語便把責任轉嫁到了別人身上。勝隆突感氣惱,這樣的話,他只能任人擺布了。
    「勝隆,我再說一遍,在這個世上有叫『和』的果實,它並非一朝一夕便能長成。在泥土深處,必須有叫『慈悲』的根本為它添肥。戰亂便是怨恨之根生出來的仇恨之花。」
    「這麼說,大人,您不僅讓在下去做這個使者,您還有慈悲的辦法?」勝隆急道。
    家康嚴肅地點了點頭,道:「當然。我怎可能只把這重任交與你一人?大坂合戰已讓我大感惶恐。」
    由於家康語氣嚴厲,勝隆身子不由得往前一伏。他原本以為大御所只是把他推向了難境,但一聽大坂合戰亦令大人惶恐,他似感被人打了一巴掌,有些不知所措。
    「大坂戰前,我若能不辭辛勞親自前往大坂一趟,萬事皆諧。我若親自見過秀賴母子,自能說服他們,焉有後來的結局?」
    「大人的意思,是要親自去見伊達?」
    「我倒要看看,伊達會否老老實實回江戶來。我要去江戶,若不用盡一切手段,阻止戰事,便會與大坂的情形一樣,到了這把年紀還須再穿鎧著甲。大坂之戰便是上天給我的懲罰。」
    「最近大人也要……」
    「我會如你一樣努力。我去江戶,你去越后,但我想聽你從越後傳來消息,再動身。」
    勝隆低頭,臉色通紅,家康公之言讓他感到慚愧。
    「對上總介的懲罰已然確定。但,希望你此次出使能將此事處分得宜,莫給更多人帶去傷害,儘快回來與阿牧成婚。等到那個時候,你也就長大了,更是成熟了。每當見到你,我便會想到大坂冬役時去了茶磨山的木村長門守。他現在若還活著,亦是一個如你這樣大有前途的年輕之人。戰亂不僅會摧花折木,還會助長怨恨的根莖,只會給世間帶來苦痛。你要記得我的話,撒播慈悲種子,培言慈悲根莖。你現在有主意了?」
    「大人!」
    「看來你終明白了。」
    「在下有一個請求。」
    「哦,你說吧,不必客氣。」
    「上總介大人將來怎樣,且不說,目下……」
    「你是說先把此事擱上一擱?」
    「是。上總介大人還只是新開之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大人若能給他痛改前非的機會,他當能修成正果。」
    「哦。」
    「但,大人若命他切腹,就如同花朵剛及開放,便被人掐去了。」
    「且等,勝隆,我何時說過令他切腹了?」
    「因此,在下才請求大人莫下達此令。在下只要把大人的話記在心裡,便能夠順利完成使命,回來成婚。」
    家康突然別開臉,點頭不已。勝隆這份情,亦是他順利完成使命的根本。但若一開始便由著這份情誼辦事,便可能導致其父切腹自殺,他自己為忠輝殉死。此令家康甚為憂心。但,若讓忠輝活在世間,忠輝能否真與伊達斷絕關係呢?
    「大人!」勝隆一臉嚴正地伏下身子,「請大人千萬莫下達切腹之令,請大人三思。」
    「……」
    「只要大人答應在下這個請求,即便大人令在下今晚出發,在下也又不容辭!」
    家康依舊不明言。他嘴上雖說還未作出決定,但令忠輝切腹之念早已根植心底。世間之人,有時生實比死還要痛苦。一狠心令忠輝切腹倒也罷了,若令他蟄居一隅,小心翼翼苟活,可比生還要痛苦百倍。
    「勝隆啊,你不覺得,上總介這種情形,切腹豈非讓他解脫?」
    「大人這話令在下感到意外。」勝隆使勁搖頭,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大人亦常說,人來到這個世間乃是神佛的旨意,斷送別人的性命即是違背神佛,乃是罪過。人死如燈滅,一旦切腹,焉可復生?上總介大人乃是聰慧之人,只要能活下來,日後定能明白大人苦心。」
    「只怕上總介不會有這等悟性。」
    「恕在下直言,在下覺得,這隻不過是大人心中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解不開的疙瘩?」
    「是。大人覺得是自己導致了秀賴公自殺身亡,故,您想犧牲兒子來撫平心中內疚。目下大人心裡既有這樣一個解不開的疙瘩,怎能平心靜氣處事?」
    「哦?」
    「若令上總介大人切腹,大人日後定後悔。事事後悔,必將陷入苦惱深淵。因此在下以為,大人不如饒得上總介大人性命,看他日後如何。如此才是神佛真意。」
    「可是勝隆,我已七十有四了啊。」
    「因此,之後諸事託付與將軍大人便是。且看上總介大人是否真會成為太平天下的麻煩。大人啊,上總介大人畢竟是將軍大人的親兄弟!」
    家康點頭,閉目喃喃道:「好了好了,我再想想。今夜你就陪我一起用飯吧。天已經黑了。」他拍手叫來侍女,吩咐道:「掌燈,我已看不清勝隆的面目了。」然後,他似想起了什麼,又道,「你去一趟長屋,讓阿牧來伺候晚飯,就說我有禮物給她。」
    吩咐罷,家康笑了,聲音嘶啞道:「好了,勝隆,我要與你商議一下,我會真心聽取你的意見。無論如何,都要於今夜作出決斷,明日一早你就得出發。」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24
第438章 越后悲雁

    元和元年乃是閏年,有兩個六月,故冬日原本來得早的越后,不到十月就下了霜。
    松平上總介忠輝望著漸漸變黑的潮水,品味著冬季的霜氣,思量自己目下的奇怪處境。他已不似當初回到高田時那般忐忑不安,但望著這單調的潮起潮落,忽覺世間一切皆如夢幻。
    父親真的想懲罰我?至今為止,他還未親耳聽家康說起此事。最初讓他吃驚的,乃是松平勝隆的突然到訪,其次則為岳父派來的密使。密使說,他一旦回到江戶,便可能被將軍不由分說幽禁起來,還不如先回領內,等待將軍派來的正式使者。領內有人有馬,因此,將軍必有所顧忌,不會輕易動手。蟲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莫如先離險境,靜觀時變。
    「江戶的情況,伊達大人會派人相告。您且先回去。」忠輝聽密使這麼說,也就改變主意,回了高田。但回到高田,他卻真正擔心起來:將軍若真派了使者,又當如何?因此,他日日都焦慮不已,難以忍受。
    然而,將軍的使者至今未到,忠輝倒是接到政宗也撤回領內的消息。他不由想道:已過去兩月,夫人在江戶做什麼?
    回到高田,見到德松丸之前,忠輝感到異常興奮與激動,但見過嬰兒之後,卻覺極其平凡,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不辨相貌,怎能指望與其心靈相通?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直接去江戶。
    領內農田幾已收割完畢,百姓都在興高采烈慶祝今歲豐收。但目下忠輝已被剝奪與百姓同歡的權利。讓他成為一個擁有六十萬石俸祿大名的是父親,現在要把這些統統收回的也是父親;給了他性命的是父親,現在將他大責一頓、許會取他性命的也是父親。試問天地,我松平忠輝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何而生,為何而活,又是為何習武,為何受到百般責罵?
    天氣晴朗之時,忠輝的疑問常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一到陰沉之日,他的疑問便如北國陰鬱的天空和海面,籠上心頭。此刻,忠輝亦心陷陰鬱之中。
    「大人,三條城的家老求見。」前不久生下德松丸的阿菊在門口兩手伏地,小聲稟道。
    「讓他不必拘禮,進來吧。之後你就不要來這裡了。」忠輝道。他這些話並非出於讓她待在孩子身邊的體貼,而是因為思念伊達夫人而生的冷漠。
    「是。」阿菊應一聲,小心翼翼離去。這又令忠輝感到一種難忍的鬱悶。
    「大人,一向可好?」背後傳來父親為他任命的家老——三條城城主松平重勝的聲音:忠輝默默望著大海方向,不語。
    「在下今日是來向大人報告一些駿府和江戶的事。」
    「江戶那邊已下處分命令了?」
    重勝不答,轉道:「江戶流傳著一個不太好聽的傳聞。」
    「是說松平忠輝謀反?」
    「不全是,稍微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你說說?」
    「謠傳說,明年正月會再次發生戰事。大御所亦為了此事,將於近日離開駿府,前往江戶。」
    「說誰會發起戰亂?」
    「自是伊達。伊達為了起兵,甚至未稟報一聲便回了領內。因此傳言四起,說一戰已不可避免。」
    「哦,這麼說,伊達的同謀便是我松平忠輝嘍?這話我已聽夠了!」
    但重勝並不年輕了,也非愚笨之人,他並未就此退卻。他似是騎馬來的,一邊緩緩擦著脖頸間的汗水,一邊道:「大人,您也要把心放寬些,好生思量一下了。」
    「我把心放寬?」
    「是。您只要睜大眼看一看便知,世間諸人莫不同等而生,不僅大人您經歷著大風大浪,大家都各自經歷著波折,面臨著困難。江海不捐細流而成其大,泰山不讓杯土而成其高。」
    「哼,你又來說教。不過無妨,反正我閑極無聊,你且說吧。」忠輝生氣地看重勝一眼,不由得笑出聲來。他看到松平重勝彎著上身,額頭大汗淋漓,那樣子即如剛從溫泉中爬出的癩蛤蟆,便笑道:「老頭兒,你好似來得急啊。」
    「是。在下害怕被後面的大雁趕上。」
    「大雁?」
    「犬子勝隆奉大御所之命出使高田。」
    「勝隆要從駿府過來?」
    「正是。怕是大御所見將軍大人難以決斷,便親自派出了使者。看我身上這些汗。」重勝突然哼了一聲,擦了擦汗水和淚水。
    「哦,父親親自出馬了?」忠輝聽重勝說到了自己關心的事,心裡的疙瘩逐漸解開,「老頭子,休要哭,我已從陰沉的天空看到了絲絲陽光。」
    重勝並不回答,轉道:「不過還有一個傳聞,說戰事的傳言不過是謠傳。」他開始抽鼻子。
    「傳言乃是謠傳?」
    「是,這另一個傳言說,不會再起戰事。這傳言並非來自市井,而是從將軍親信口中傳出。」
    「哦,還有不打仗的傳言。」
    「是。伊達領內的片倉景綱……今年已五十有九,據云已經病危,將不久於人世。」
    「小十郎的長輩……」
    「不管遇到何事,政宗總會去尋退隱的片倉商量。要是景綱病危,政宗自會放棄起兵之念,這便是傳言的依據。」
    「不無道理。」
    「可是,大人打算怎樣?」
    忠輝聽這麼一問,瞪大了眼道:「什麼打算?」
    「犬子一兩日內便會帶著大御所的旨意來到高田。請大人在此之前作出決斷。」
    「哈哈哈!」忠輝不由大笑起來,「你休要再裝糊塗,老頭子。」
    「是。」
    「父親派你來監視我,我不過是你的俘虜,我哪有什麼決定的權力?你是獄卒,我不過是牢獄里的犯人。我這犯人哪敢違抗獄卒和父親的意思?哈哈哈哈。」
    「這麼說,大人便是想老老實實聽從大御所的命令?」
    「我除了老老實實聽從,還有什麼辦法?你休要說些不著邊際之言,亂我心志。」
    松平重勝耷拉著肩哭起來。
    「別哭了!我不需你的同情。」
    「大人……」
    「何事?」
    「大人,您可知老夫為何這般急匆匆趕來?」
    「你不會是來勸我舉兵吧?」
    「不,當然不。可是,大人若真有此等決心,那也……」
    「什麼?」
    「在下也想了許多。奉大御所之命跟隨大人的那一日起,老夫的命運就已註定。」
    「我聽不懂!你這是在發牢騷,還是規勸我?」
    「都是。當時大御所送給在下一柄短刀,他說,若發現大人您有謀逆之心,便令我用這柄短刀殺了您。」勝重一邊說,一邊拿出短刀,放到忠輝跟前,號啕大哭不止,「大御所將您託付給了在下。成瀨正成跟隨了義直公子,安藤直次跟隨了賴宣公子。他們二人都和在下一樣,從大御所那裡得到了一柄短刀。」
    「你是讓我自殺?」忠輝臉上沒有了笑容,額上暴出根根青筋。
    「不。請大人先冷靜。」
    「渾蛋!松平忠輝到現在還有何不冷靜?我目下只是一條魚,一條別人案板上的魚!」
    「因此,老夫才決定把大御所贈的這柄短刀給大人。」
    「刀?」
    「是,老夫終於明白,大御所送這短刀,有兩層意思。其一,萬一您真有謀逆之心,就令我殺了您。但這個意思背後是信賴,亦才是最重要的。」松平重勝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淚水,接著道,「大御所的意思,其實是他相信在下不會把大人調教成一個謀逆之人,因此,才把大人的生死託付與老夫。」
    「哦。」
    「重勝就有了兩個責任,看似兩個,實為一個。只要在下盡忠盡職侍奉大人,便不會出現那惡果。」
    「……」
    「然,現在卻出現了亂子,這完全出人意料。但既然出現意外,自是老夫修為不夠。大人,老夫已想明白了,方將這刀給您。」
    忠輝依舊一臉怒氣,看看短刀,又看看重勝,「我還不明,不懂!」
    重勝道:「老夫把這刀給您,是因老夫無能,未能完成大御所的囑託:在下已然對不住大御所,若再對大人不忠,怎還有做武士的資格?」
    「你說什麼?我還不明。你不是發瘋了吧?」
    「大人這話讓在下心痛。若說大人是別人的俎上魚肉,那麼老夫也只能跟著大人去做那魚肉。老夫已經決斷,大人,也請您作出決斷,當場殺掉從駿府趕來的犬子、舉兵造反也好,趕往奧州和伊達大人會合也好,都要當機立斷。今日老夫把這柄短刀給您,從今日起,松平重勝就是大人的家臣,聽從大人的命令,照大人的指示行事。」
    忠輝表情驟變,道:「你給了我短刀,以後就不再是父親派來的家老了?」
    「正是。老夫乃是上總介大人一人的家臣,大人把我煮著吃烤著食,悉聽尊便。」
    「殺了你兒子,也無妨?」
    「無妨!」
    「為慎重起見,我再問你,你要說心裡話。即便我要殺了你兒子,率兵趕往仙台,你也無異議嗎?」
    「當然!隨大人之意。」
    忠輝突然緘口不語。松平重勝稱自己雖辜負了大御所的期待,卻要為忠輝盡忠。這些話深深刺痛了忠輝:老頭子在憐我身陷困境,但即便如此,他實令人驚心,竟說可殺其子,也可與伊達結盟,還說要率領軍隊,聽從調度,這便是對父親與將軍的背叛。義直和賴宣都在父親和兄長的關懷下一步步成長,唯獨我忠輝竟有今日。罷了罷了,這老傢伙實在讓人無法明白。
    想到這裡,忠輝卻省得,嘴上所言未必出自真心。這個老頭子這些話,怕不過是他的策略。他或是覺得,說要為我赴湯蹈火,不管背上何樣的污名也在所不惜,我一聽,說不定反而大為感動,老老實實接受處分。如此,他兒子平安無事,他也履行了職責,父親和兄長也均如願以償。
    忠輝眉宇間帶著疑惑,道:「你改變主意了?」
    「是!」
    「嘿,那我就得重新想個辦法了。」忠輝試探著道,「實際上,我本已下定了決心。原本以為有你在旁,我不過一個手腳都動彈不得的犯人。但,你既有這份心思,事情就不同了。人生只有一次,我須無怨無悔。」
    「是,和老夫想的完全一樣。性命只有一次,不能稀里糊塗。」
    「你留在這裡,我想好了。」忠輝站起身來。他感到自己無法再待在房裡,遂走到廊下,朝嬰兒房間走去。他覺得當面懷疑重勝,大為不忍。
    嬰兒在走廊一端的阿菊房中。忠輝大步走進房裡,輕輕站住,瞧著乳母懷中的嬰兒,他就像一塊紅色的肉團。
    「啊,大人!」坐在乳母對面看著孩子睡覺的阿菊慌忙低頭;兩手伏地。
    「嗯。」忠輝冷冷地扭開了頭。這嬰兒的性命也只有一次嗎?他頓一下,道,「阿菊,你愛這個孩子嗎?」
    阿菊驚訝地抬起頭。她五官勻稱,面上卻沒有血色,眼裡充滿驚慌。
    「我問你,你愛這孩子嗎?回我話。」
    「啊……是。妾身愛他。」
    「我若現在要把他殺了,你會怎樣?」忠輝的話說得殘忍陰冷。
    當他走進這房間、看見酣睡的嬰兒的那一瞬間,便忽地明白勝隆將帶來何樣的命令——定是切腹!重勝定得知了消息,才慌慌張張跑來。如此思來,那老頭子所說一切,莫非有幾分真實?
    忠輝正想著心事,只聽剄阿菊憂鬱的聲音:「大人,妾身有事想問大人。」
    「問我?我是在問你。我若親手殺了這個孩子,你會怎樣?」
    「嗯……」
    「你會一言不發把孩子交給我,還是……」他感到一陣焦急,頓了一下,接著道,「跟這個孩子一起赴死?」
    阿菊的目光突然停在正在酣睡的嬰兒臉上,那眼神並不迷離,卻帶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妾身會求您,求您放了孩子。」
    「我若不願呢?」
    「妾身就一直求您……」
    「不!現在父親生了我的氣,要命我切腹。因此,這孩子怎可留在人間受苦?太可憐了,我要帶他走。」
    阿菊突然跑到了嬰兒和忠輝之間。她緊緊盯著忠輝,眼裡無任何感情。
    「你這樣看著我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你不願服從我的命令?」
    「……」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陪他死?」
    「……」
    「好吧,你既然這般關愛孩子,你就跟他一起死吧。反正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啊!」乳母發出一聲悲嗚,猛往後退了一步。她以為忠輝真要拔出刀來。
    「不要吵!」忠輝厲聲喝道,又自言自語道,「在駿府,母親肯定也在求父親。但是父親心中有無法動搖的理由,他已作出了決斷。」
    嬰兒依舊酣睡,乳母戰戰兢兢蜷縮在一旁。阿菊抬著頭,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忠輝。她平靜而冰冷的表情下,燃燒著一團緊張的火焰。
    「但父親的理由,連重勝這老頭子也無法理解,那理由原本就與我了無關係。」忠輝繼續自言自語,「正因如此,兄長無法處罰我,父親才親自出馬。他的理由就是,只要我忠輝沒了就好。於是,重勝這老頭子……」
    忠輝又使勁搖頭。重勝忽說可以率兵前往仙台,這種變化還是讓他無所適從:若重勝跟著自己舉兵反叛,他的兒子勝隆怎辦?自己若真的率兵趕往仙台,從駿府趕來的勝隆就不能留下。即便不殺勝隆,按照勝隆的性子,也會當場自殺身亡。老頭子既然那麼說,定已作好了准各。
    「阿菊!」忠輝突然一喊。阿菊的肩膀顫抖了一下,只聽忠輝柔聲道:「我們的兒子……就交給你了。我若有萬一,你就帶著孩子回娘家。」
    「是!」
    「然後,你就說孩子死掉了,或給農家了,只要能保全他性命。」
    阿菊不語,單是使勁點著頭。這無法用語言表達感情的女人,心中怕有著比尋常人精明的打算。
    忠輝沿著迴廊,大步走到了秋風蕭瑟的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一個破舊的船模,那是在大坂之役前,他命人做的。
    「下雪的時候它會被埋掉。」忠輝小聲道,「會被掩埋在一個白色的地獄里。冬日!是,我的冬日來了……」他閉上眼,聞到寒氣中夾雜的霜味。
    池水中已經沒有了鯉魚,為防止凍死,它們均被移到魚籠中,等著被一條條拿上砧板,然後變為美味佳肴。世人亦無非如此……令我切腹的父親、兄長、重勝老頭子、勝隆,所有人無非都是苟活於世間這個魚籠中,等待死期的鯉魚罷了。
    忠輝縮了縮頭,返迴廊下,然後直接回了房。他此時方知,乘著大船到大洋中航行,不過一個虛幻的夢。
    「老頭子,我已決斷了。」
    回到房中,忠輝見松平重勝憂鬱地睜開眼,便道:「不管父親下何命令,我都要切腹自殺。我被父親懷疑、被父親指責,不管事實如何,僅憑這些,我就應該切腹。」
    重勝頓時睜大眼。他眼角布滿皺紋,眼睛通紅。
    「你明白,你幫我想想。我不想活了,這不能成為切腹的緣由。對了,你就這麼說,被父親和兄長懷疑,忠輝乃是無德,因此感到羞愧,決定切腹自殺。」
    「不管大御所下達了何樣命令?」
    「是,我已活夠了。但我若就此去了,會給你和母親帶來麻煩。你為此要好生周旋。只要我死了……」忠輝說著坐了下來,「你和勝隆也不必因此難過。你們要記著,休要急著自殺,多活一日是一日……」
    「大人!」
    「不必擔心。我並非說現在就要切腹。我要靜靜等著勝隆到來。你明白嗎,我要老老實實聽完父親的旨意。對,老老實實聽完父親的意思之後,你、我、還有勝隆,我們三人好生喝上一次,以鯉魚佐酒。和你們悠然自得用完最後一次酒宴,我便切腹自殺。若有必要,你們不妨把我的首級送往江戶,另將我的遺體和院中那隻船一起燒掉,燒得乾乾淨淨。我命令你這般行事。」
    忠輝感覺心中的憂鬱一掃而光,仔細想想,此前心中所有混亂都是那般可笑。不就是早死和晚死之別嗎?世人往往為了這麼一丁點事,讓別人為難,也讓自己為難,真是愚蠢!
    「老頭子,你莫哭。正如你所言,人的性命只有一次。我就按照自己的意願,主動離去。」
    「這……可是……」
    「我這樣做並非因為悲傷,而是樂意如此。好了好了,你下去歇息吧。無甚可擔心的,什麼都不要說了。」
    重勝啞然,默默哭著去了,忠輝獨自在室內踱著步,放聲大笑。他轉念一想,這個世間並不值得為之迷茫、痛苦。離開此世間,不就像扔掉一張骯髒的紙嗎?
    第二日,忠輝迎來了駿府的使者。
    高田並未如松平勝隆想象的那般緊張。為防萬一,他帶著六十餘步卒、十六支火槍來到高出,卻並未遇上任何騷亂。
    「勝隆,有失遠迎。上次見面之後,我原本是想回江戶,但想看看剛剛出生的嬰兒,就……」
    忠輝話音未落,勝隆便帶著一臉輕鬆,擺手打斷了他:「此事我們稍後再詳談。」
    「那你先跟我到這邊來吧。令尊也來了。」忠輝親自到大門口,把勝隆迎進了還散發著木香的新大廳里。
    重勝在廳門口雙手伏地,迎接使者到來。勝隆雖是兒子,但現在乃是大御所的使者,不能亂了禮數。勝隆看見雙眼通紅的父親,鬆了一口氣。
    來到廳里,忠輝依舊毫不拘泥道:「路途遙遠,你辛苦了。在傳達父親的旨意之前,我們能不能先談些私事?」
    「當然。」勝隆爽快答道,「在下這個使者並非那拘禮之人。我們先喝些茶,慢慢談。」
    「哦。」忠輝驚訝地瞪大了眼,笑道,「可是昨晚在城中,為了迎接貴使到來,家老們可是聚在一處商量到深夜呢。」
    勝隆臉上依舊帶著微笑,道:「大御所身子依然很好,說待在下回去之後,他便起身前往江戶。茶阿夫人也一同前往。」
    「如此最好。今夜我準備了酒宴,我們三人一起,吃著雪國的鯉魚,痛痛快快喝上一次。可好?」
    「在下怎會有異議?在下也有很多話想跟大人說呢。」
    「聽你這麼說,我心甚慰。我就把家老都叫到這裡,聽貴使傳達大御所的旨意吧。」
    「不必了,反正父親在場,就足夠了。」
    「老頭子和我就夠了?」
    「是。大御所的意思,大人也都已知道。難道大人還想讓在下再把那三條說一遍?」
    「哈哈!那三條啊。大坂出征之時殺掉將軍家臣、進京面聖之時擅自出去捕魚,還有第三條,驕奢傲慢……」忠輝一口氣說完,大笑。
    松平重勝看二人興高采烈說著,在一邊擔心不已。他已知忠輝的決斷,但還想先聽聽大御所是否讓忠輝切腹。他覺得自己須和勝隆一起,努力保全忠輝性命。
    「大人既然都已知……」勝隆整理衣襟,擺正了姿勢,繼續道,「就南在下先傳達大御所對大人的處分,再好好品嘗美味吧。」
    「忠輝恭聽上諭。」
    勝隆看了重勝一眼,道:「父親,您也聽聽。」
    「是!」
    「上總介忠輝聽令:著你儘快離開高田,前往武州深谷城蟄居。」勝隆笑著說完,轉向父親道,「城池和家臣暫託付於松平重勝,請重勝務必用心打理。」
    忠輝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看一眼重勝。重勝也疑惑地看著忠輝。
    「我不明。」良久,忠輝小聲道,「慶長七年以前,我們一直待在武州的深谷城,那裡現在已是一座廢城。要我去那裡?」
    「是。那裡雖是一座廢城,但已經過簡單的修繕,日常起居應無問題。」
    「哦……」忠輝再次看向重勝,道,「這到底是怎回事?」他這句話既非對重勝,也非對勝隆說,而是自言自語。
    「在下以為……」重勝在旁邊畢恭畢敬施了一禮,道,「大御所的意思,是讓大人回到武州深谷城蟄居,等候發落。因武州深谷乃是大人繼承松平源七郎家業之後,最初入住的城……」
    不等重勝把話說完,忠輝便打斷了他:「你說得不錯,我在那裡時,領地為一萬石,然後到了下總佐倉,領地為四萬石……是,我到佐倉時是十二歲。讓我到那深谷城中,等候發落?」
    忠輝又想到了昨日下的決斷。而現在父親之所以這樣決定,是害怕他反抗,才在收回城池之後,給他生機?父親是想先把城池和兵馬收回,再給處分?他還擔心孩兒會一怒之下發動暴亂?父親,父親,孩兒早已想開了。我怎還會活下去,活在這樣一個世上?……忠輝臉上恢復了笑容。
    「勝隆,好了好了,事情就這樣罷,我知了。來,且放鬆一下吧。」
    由於忠輝表現過於輕鬆,勝隆憂心乍起。他畢恭畢敬將家康的書函遞給父親。重勝拿給忠輝看了看,便離開去了一邊。此時,勝隆一臉嚴肅轉向忠輝,道:「上總介大人,您切不可性急。」
    忠輝佯裝糊塗,說道:「性急?勝隆,你指什麼?」
    「有兩事。」
    「哦?」
    「一是切腹自殺,另一便是和大坂的秀賴一樣。」
    「哈哈哈,勝隆,你說話真有趣。你覺得松平忠輝是那種背叛父兄之人?」
    勝隆不理會,單是道:「大御所說待在下回去,便親自前往江戶。」
    「此事你剛才已經說過。母親也一同前往,可對?」
    「大坂一戰已令大御所備感疲憊,到如今仍未緩過來。但大人知他為何要親自前往江戶?」
    「難道要去與將軍商議如何處分我?」
    「是為了讓伊達放棄起兵之心。」勝隆斬釘截鐵道,「大御所已七十有四,這麼一大把年紀,還日夜操心,擔心再次發生戰亂。難道大人晚上睡覺時,從未聽到大御所的哭聲?」
    「哈哈哈!勝隆你說話好生有趣。父親會因此每晚落淚?」
    「正是!」勝隆說完,伏在地上,「在下有一個請求。」
    「對我忠輝?」
    「是。在下想請大人聽了大御所的命令,回到深谷,不斷給大御所和將軍發函,向他們申訴。」
    「我申訴?」
    「是。表面上,大人是在就那三條向將軍親信辯解,順便向他們申訴,實際上是大人對父親的一片孝心。」
    這話讓忠輝感到意外,他不由得探出身子,道:「讓我厚著臉皮……」
    「是!唉,怎是厚著臉皮?」
    「我不懂!勝隆,我不懂!我現在之所以這般愁苦,並非因為那三條罪過。」
    「因此,您才應前往深谷,和伊達氏斷絕了關係,回頭再去處理罪狀的事。」
    「我還是不懂。這和孝道有何關係?」
    「上總介大人,您以為這世上會有憎惡自己兒女的父親?對於大御所此次的苦楚,勝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要大人安然前往深谷,便能讓大御所擺脫愁苦。」
    「是因為我和伊達的關係?」
    「是。只要大人和伊達氏斷絕關係,之後那三條……主動跳進別人撤下的羅網中,並非孝行。大人要放下臉,向幕府申訴,不可糊塗!」
    忠輝側首沉思,一臉迷茫:勝隆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是厚著臉皮為自己辯解、向幕府申訴是孝道,還是索性一死、讓父親無憂是孝道?我已不怨恨父親,勝隆是否以為我還在苦惱之中,才說出這種同情之語?
    「上總介大人!」勝隆語氣堅決道,「您想切腹自殺?」
    「你說什麼?」
    「這意思已寫在大人臉上了。大人是覺得只有一死,才能讓大御所和將軍放心,以為此乃上策?」
    勝隆這小子,眼光還真犀利!忠輝有些不知所措。
    「但在下以為,身為武將,此舉實為懦弱。」
    「懦弱?」
    「是。即便不是懦弱,也是逃避,此實非武士所為。」
    「哦。」
    「大人不願抗爭,但亦不當逃避。」
    「勝隆!」
    「大人?」
    「以你我之誼,我自不當和你計較。但,你說我懦弱,我就當與你理論了。」
    「所以在下才建議大人去往深谷,再行辯解之事。」
    「……」
    「大御歷馬上就要七十五歲,還拖著老邁的身子前往江戶,為了天下太平不辭辛勞。大人不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勤奮、真正的勇猛?」
    「自作聰明!」
    「可就連自作聰明的在下,都能看得出大御所的良苦用心。大御所但有一口氣在,便不會退卻,始終為天下蒼生著想。正因有了這等勇氣,他才成就了今日大業。」
    「……」
    「可是大人呢,大人還這般年輕,卻因一次小挫折而心灰意冷,甚至想一死了之。大人不覺愧對大御所?在下以為,比常人勇猛賢明的上總介大人能夠寬諒在下的自作聰明,才會這般勸您。大御所也在努力。上總介大人只有和父親一樣努力,才可謂真正的孝順。在下正是堅信如此,才向大人提出了請求。」
    這時,重勝畢恭畢敬端著上放一張紙的三方台進來。勝隆閉上了口。
    「此為給大御所的回復。我會儘快安排大人出發,前往深谷,請務必在大御所跟前替大人多多美言。」重勝跪在兒子面前,把回復遞給了兒子。
    勝隆瞧瞧回復,又看看忠輝,並未馬上伸手去接。忠輝的臉有點扭曲,「勝隆,你為何不接?」
    「在下以為,上總介大人應知原因。」
    重勝吃了一驚,驚惶失措的眼神在二人身上遊走。忠輝的臉再次變得蒼自,「勝隆!」
    「大人?」
    「把回函接去。我們如此鄭重,你有何理由拒不相接?」
    「大人同意在下剛才之言了?」
    「這是兩回事。」
    「不,是一回事!」
    「不!」忠輝大聲吼道,「你乃父親的使者,忠輝也接了旨。老頭子剛才不是也說了,他會儘快安排我前往深谷?你的任務已了,自應老老實實接了回復。」
    「不。」勝隆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世事實難預料,惝若在下就這樣回去,便會有意想不到之事發生。若說此事和在下無關,便會遭人恥笑,哪有臉再見大御所?在下再次請求大人,請務必答應。」他一步不讓,把三方台推了回來。
    重勝終似有些明白,頓時緊張不已,心驚膽戰。房裡頓時陷入沉默,但這並非令人窒息的殺氣,而有一絲相互體諒的溫情。忠輝與勝隆似就要哭出聲來。
    忠輝黯然道:「勝隆。」
    「在。」
    「你是否已下定決心,我若不改變主意,你便切腹自殺。」
    「不知。」
    「父親去江戶到底為何?伊達已遠在仙台,他當不致發兵仙台吧?」
    「不知!大御所一向深謀遠慮,心思非我等愚鈍之人所能猜測。但,大御所卻說,上總介大人若能去往深谷城,謹慎思過,日後還能出來,為天下太平效勞。」
    「哦?」
    「大御所對在下說,大坂當時也一樣。秀賴不能再待在大坂城,事情僅僅如此。但,就這麼一點事,片桐市正卻未向秀賴說明白。勝隆……」
    忠輝厲聲喝止:「好了!休要再說!」他聲音顫抖,眼圈發紅,「你的意思是說,你比市正明白,不惜豁出命也要說服我?」
    「恕在下無禮。」
    「老頭子。」
    「在。」
    「我輸給令郎了。不,我非是輸了,我是中了他的圈套,延期而已……」
    「延期?大人的意思……」
    「笨蛋!在此處爭執又有何用?」
    「是。」
    「這是父親此生最後一個心愿,我焉敢不讓步?」忠輝言畢,將三方台推到勝隆面前,「勝隆啊,老頭子原本說讓我自己決斷。他說我帶兵去仙台亦可,當場切腹亦可。」
    「在下也曾這樣想過。」
    「我原本想,人不過這世上的匆匆過客,從落地那一日起便是奔向死亡。雖說有前有后,但人誰無一死?」
    「是。」
    「想到這些,我便覺得,何苦再與父兄爭執,不如提前一步離開這個世間。」
    「大人這般說雖不無道理,但仔細想來,卻是大錯。」
    「你別說了:忠輝非不知,人雖終有一死,但死亡之途,亦性命之途,有人會行得成功,而有人一味逃避,終得失意。」
    「是。」
    「因此,我才決定暫時接受你的建議。到深谷之後,我會不斷為自己辯解,其烈可能超人想象。我要看父親如何完成最後的心愿,也要見著將軍和他的親信如何繼承父親大業。」
    「謝大人聽從在下建議。」
    「先莫急著謝。」
    「是。」
    「我若發現掌管天下之人做了糊塗之事,便會毫不留情一言道出。只怕他們到時會後悔養了一條蝮蛇。」
    勝隆抖著肩膀大哭起來,「這……這正是大御所所望。大御所也這般對在下說起……」
    「父親?父親還說過什麼?」
    「大御所說,不管是生是死,父子總有相見一日,到時候,還要和上總介大人比上一比,看誰可稱俯仰無愧於天地。」
    忠輝臉上一陣抽搐,伏在地上,亦大哭起來。
    忠輝原本想大笑,但剛一張口,卻墮入了悲傷的深淵,無限的悲哀源源湧上他心頭。這便是人生,福禍同倚,悲喜同途。
    他知自己亦會死亡,但在死的時候,若能自信地說自己的一生無怨無悔,此生便足亦。忠輝有如一個孩子,大哭不止。已收起眼淚的勝隆父子一言不發看著他。勝隆心道,讓他好生哭上一場吧,該接過回復了。
    「上總介大人,這回復就收下了。大御所看到這個,便會啟程前往江戶。大御所到了江戶,亂便無由。不日之後,說不定大御所會在深谷城與大人相見……」
    「勝隆,多謝你能明白我現在的心思。我尚無你想的那般安分。我雖聽父親吩咐,但,若有可能,我會自己眼觀天下。」
    「是。大人無法明白的事,在下也不會勸您去做。大人若已經考慮清楚,在下便不再多嘴,只望大人早至深谷城中,好生想上一想,莫留下遺恨。」
    「不要再說了。我心已平靜如水。」
    「是。」
    「我除了去深谷,已無路可去。我明白了,也是這般想的。到了深谷,若還想死,我便不會麻煩任何人。老頭子……」他看著擔憂不已的重勝,「你也應放心了。令郎已將我說服。」
    「在下惶恐。」
    「好了,如此一來,我便得救了。吩咐下去,把鯉魚端上來。對,趁著還未下雪,把院子里那個船模燒了。它總會令我想人非非。」
    忠輝言罷,又低聲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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