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4
第419章 五月決戰

    慶長二十年五月初七,晨。
    天還未亮,松平忠直連夜行軍,穿過水野忠勝和本多忠政等人的營地,一直來到堀直寄前方。此處位於天王寺和一心寺之間,可瞧見敵軍陣營。
    將軍德川秀忠自不會在軍營中坐等天亮。他率領大軍於醜時從千冢出發,天剛蒙蒙亮使抵若江和八尾,並在四處進行詳細勘察,向各部傳達命令,仔細部署。
    此時,德川家康還在熟睡。接到秀忠的通報之後,他方率軍從枚岡出發,穿過片山、道明寺一帶的戰場,抵達平野,已近巳時。
    在平野的陣地上,為了防止自相殘殺,每支部隊負責一個地盤,暗號是:「采邑還是青山?」
    若回答「采邑」便是自己人。
    岡山先鋒前田利常約有一萬五千人馬,其軍以家老山崎閉齋、奧村河內、本多正重等人為先導,從久寶寺出發,來到岡山前,即刻安營紮寨,等待後續部隊。前田軍右邊分佈著本多康俊、本多康紀、遠藤康隆等部,左邊則是片桐且元、片桐貞隆與宮本豐盛部。
    片桐且元此次來到前線,心頭依然無限悲哀。萬一豐臣秀賴親自出征,且元定不會把他交到別人手裡。
    與右翼先鋒並列、來到左翼最前方的,竟是真田信吉。不消說,這亦是出於情面和意氣。真田信吉乃幸村之侄,其父為幸村兄長,其母則為本多忠勝之女。冬役時他年十五,和尾張義直同年。他帶著與賴宣同歲的弟弟內記來到了前線,作好了親手斬殺叔父的準備。
    忠勝次子本多忠朝及淺野長重、秋田實季;依次排列於真田信吉之左,再往後和松平忠直並排的,從左往右依次為諏訪忠澄、神原康勝、保科正光、小笠原秀政等。再往後則是本多忠政,約有兩千兵馬。水野忠勝負責大和口,他手下的六百士兵在之前的戰鬥中遭受重創,此次與本多忠政匯合,形式上成為本多軍的前衛。
    在左邊的紀州道,布下了伊達陣營。伊達以片倉小十郎為先鋒,後面緊跟著主力。而伊達後方則是溝口宣勝、村上義明的越后軍,最後為松平忠輝的九千大軍。為何偏偏將松平忠輝的隊伍安排於最後?自然也出於伊達政宗的苦心考慮。就這樣,關東軍布陣完畢,已至巳時。家康和秀忠均已到了平野,一場激烈的戰事馬上就要開打。
    此戰中,家康最警惕的莫過於流言蜚語。兵力上,關東占絕對優勢,但因為敵軍全體都抱有必死之心,因而士氣反是遠勝關東。大坂方若一邊打仗,一邊散布「某某叛變」之類的謠言,必定導致關東軍心動搖。因為世人都以為,直到現在,還有大名心向豐臣氏。
    家康再次叫來義直和賴宣,教給他們領兵作戰的心得。賴宣此時封遠江中將,性子比兄長義直烈得多,說不好便會竄到隊伍最前頭,直接和敵軍交手。
    「中將不應太靠前。太往前,則可能被敵人的游擊軍從側面進攻,以致亂了陣腳,應時刻走在隊伍最中央。行軍時亦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然後,家康對義直說了一番完全不同的話:「作為參議,在今日的戰事中,應仔細觀察部下,看清他們的稟性。」
    家康教導完兩個兒子,用過午飯,便率兵朝天王寺口的茶磨山進兵。是時,家康著一身黃褐色單衣,乘轎,讓入牽著戰馬,未騎。
    轎旁乃是傳令官小栗又一忠政、戰旗奉行保坂金右衛門、長槍奉行大久保彥左衛門忠教。永井直勝、板倉重昌、本多正信、植村家政等謀士騎馬隨行。
    中午時分,前面響起了槍聲。沖在最前邊的忠直所部開始對茶磨山的真田幸村發動進攻。不用說,忠直乃是屬於違背軍令的搶功之行。
    年輕的忠直一聽家康責其在戰場上睡覺,怒不可遏。「要是敗了,我就去高野山落髮為僧!」他乾脆地表明了態度,然後令全軍用完飯,道:「好了!現在已經吃飽,即便戰死,也不會成餓鬼。好,就讓我們放心前往閻王殿!」
    這時,越前部和敵軍大約相距十町,右前方的本多忠朝聽到槍響,心頭一驚,急催進兵:「要是被越前搶了頭陣,可是我們先鋒的恥辱。快!」
    家康對忠直的訓斥當然含著激勵,但這一劑葯過猛了。此時越前部進攻乃是何等激烈,從後世流傳的民謠便可以想見。
    〖勇戰越前軍,虜敵蹈長驅。
    喪身鋒刃下,不肯棄黑旗。〗
    聽到這民謠,年輕勇猛的忠直躍馬橫槍、立於陣前吶喊之態,彷彿就在眼前。
    越前軍和真田軍之間,星星點點散步著一些水塘和窪地,此間則正埋伏著毛利勝永的四千火槍手。毛利勝永的伏兵最先遭遇的乃是本多忠朝的槍隊。忠朝害怕落後于越前軍而緊急出動,而越前軍亦被捲入激烈的亂戰之中。
    「時辰還早!我們的目標不是越前軍,而是後面德川家康率領的主力。」對於這意想不到的變化,真田幸村臉色大變,試圖阻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忠直的年輕無謀,卻從根本上改變了老謀深算的真田幸村的作戰計劃。衝突既起,冒失的忠直讓幸村束手無策。
    「沖啊!沖啊!」在忠直的怒號之下,本多忠朝應聲往前。
    未幾,本多部已經和越前部融為一體,這支隊伍冒著毛利勝永的槍林彈雨,跨過一具接著一具倒下的同伴屍身,拚命往前衝殺。
    毛利的伏兵只有四千,越前和本多部加起來卻超過兩萬。況且,真田信吉兄弟也在忠朝的指揮下開始行動,淺野長重、秋田實季、松平重綱和植村泰勝等人率領的軍隊,更是爭先恐後加入攻擊。
    毛利勝永的火槍營之勇猛,冠絕一時,但關東在人數上佔了絕對優勢。
    「沖啊!殺啊!」黑旗的隊伍沒有絲毫後退的跡象。不把他們全部殲滅,就無法擋住他們衝鋒的步伐。如此一來,不管忠直如何不討人喜歡,毛利勝永也不得不硬著頭皮應戰了。真田幸村亦終於下達迎擊越前軍的命令。對於真田幸村來說,這必是一件天大的憾事。他放開扶幾站起身來,八個幸村同時沖向了四面八方。
    毛利勝永的隊伍衝進本多的隊伍中,真田兄弟稍稍撤退。
    就在此時,戰場上突然流傳起一個奇怪的謠言:「淺野長晟倒戈了!」毋庸置言,流言正是幸村的那些替身散布出來的。
    激戰當中,人數懸殊實在太大,要想惑亂關東軍心,最有效的莫過於製造此類流言。德川譜代大名自不會反叛。但淺野和前田卻與豐臣氏有著特殊的關係,家康及秀忠的旗本始終對兩家懷有戒心。此時,放出淺野長晟倒戈的流言,自是恰當不過。
    淺野長晟沿著關東最左翼的紀州道向前挺進,比伊達政宗與松平忠輝還要落後許多。然而,前方已隱隱響起了槍聲。淺野長晟當然會擔心:萬一趕不上決戰……於是,他們橫穿伊達和松平的隊伍,試圖直接從今官前往生玉、松屋方向。
    真田幸村看準了這一瞬間的變化,適時放出了流言。「看啊,淺野倒戈了!他們朝大坂城去了。」
    「是真的嗎?確定無疑嗎?」
    「怎會有錯?看啊,你們看那支叛軍……」
    流言帶來的影響非同小可。大家都在全神貫注朝敵人進攻,萬一淺野長晟從背後掩殺過來,必定導致陣腳大亂,滿盤皆輸。
    首先,越前的隊伍開始動搖。接著,小笠原、諏訪、神原、秋田、淺野長重和水野等人的隊伍也稍稍變得混亂。幾乎與此同時,在船場布陣、欲從側面殺向關東諸軍的明石守重燃起了狼煙,帶領隊伍大肆進攻。這種戰法,乃是真田幸村經過深思熟慮才想出的。這樣一來,已略顯潰相的關東諸軍自無法辨明那是明石率領的游擊軍,還是叛亂的淺野軍。
    「淺野已經叛了!」
    「趕快尋找退路!」
    只有忠直仍然在聲嘶力竭吶喊:「沖啊!不許後退!你們這些貪生怕死之輩!殺啊!」
    久經沙場的大坂將領毛利勝永,哪會放過這趁亂進攻的機會!「勝機在此!一舉衝進秀忠的大營!」他一馬當先,率先衝過已陷入苦戰的本多忠朝部,直接衝到將軍秀忠的先鋒前田利常部前。本多康紀和片桐且元位於前田軍前衛位置,頓時遭到出其不意的衝擊。
    此時,岡山前方的大野治長和治房率領著七手組,對關東掃射,猛烈進攻。先前還頗平靜的戰場,頓時硝煙瀰漫,喊殺陣陣。「不可後退!不可後退!馬上就殺到將軍和大御所跟前了!」雙方都被這種傳聞迷惑,紅色裝束的真田軍和白色裝束的毛利軍在戰場上飛馳,即如兇悍的羅剎,甚是引人注目。
    正午,家康還未抵達天王寺。家康率領的軍隊若行進速度過快,他的大營則很可能已成了混戰中心。為了不讓家康大營遭到襲擊,本多忠朝與小笠原秀政都已作好了死守的準備。
    在大野治長、治房兄弟開始行動的時候,本多忠朝身上已負傷二十餘處。但他絲毫沒有退卻,依然挺立在毛利軍的長槍陣前,英勇奮戰。但他在路旁一個小水溝處打了個踉蹌,毛利軍中的一個士兵瞅准機會,一槍將他放倒在地,結果了他性命。
    小笠原秀政父子也落得了同樣結局。他們與保科正貞一起,攻破毛利手下竹田永翁率領的小隊人馬,卻在天王寺右方朝前行進的時候,遭遇了大野的先鋒隊。在其奮力抵抗時,另一支毛利人馬乘勝殺到此處。小笠原秀政身負重傷,兒子忠侑被殺。忠侑本來奉命代父負責守衛松本城,但他違令奔赴戰場,結果喪命。秀政亦於當夜咽了氣。
    一言以蔽之,第一回合,以大坂方的大勝告終。
    旗本各部不斷往前沖,身邊的守衛自是變得薄弱。家康雖然擔心,但未停止前進的步伐,漸漸的,家康拉開了和義直、賴宣之間的距離,左右只有小栗又一和永井直勝。和他緊緊相連的隊伍,乃是在孫子忠直的督戰下、不斷前進的越前軍尾部。
    家康未停止行軍的步伐,許是因為還末接到秀忠的「命令」。
    「今日的戰事悉由秀忠指揮。」他既然下達了這等命令,就必須嚴格遵守。但這個老將心中,此時此刻卻充滿了無限感慨。
    子彈穿過轎子,一直跟在身邊的戰馬此時已不見了蹤影。在瀰漫的狼煙中,真田軍紅色裝束的戰馬時而在眼前一閃而過,有幾次差點就與家康撞上,讓他感到驕傲的金扇馬印若還在身邊,他會說些什麼呢?「把馬印藏起!」他必會如此吩咐。然而,那個令他引以為豪的大金扇,今日卻讓給了秀忠,戰場上的他,說到底乃是個退隱之人。
    戰歿者的數量在不斷增加。家康看見不遠處有棵羅漢松,自己的食盒滾落在樹下,似要被人踩到。家康一臉苦笑,吩咐小粟又一:「像個什麼樣子,快撿起來系在馬鞍上!」
    而這時,帶著金扇馬印趕往岡山的秀忠,又面臨著怎樣的苦戰呢?
    秀忠聽到天王寺的槍聲,發出開戰命令時,時已至正午。在此之前,秀忠謹遵父親「不可冒進」的囑咐,欲繼續觀察情勢。
    若未見到一路殺來的毛利勝永出現在陣前,將軍秀忠許還會延遲開戰命令。他覺得,現在正值午飯時辰,兩位還不熟悉戰陣的幼弟,此時必定在父親身後打開乾糧袋……然而,毛利在戰場上橫衝直撞,成了大戰的引線。
    前田先鋒本多正重一隊急忙沿著東線進發,重臣猛將青山忠俊、阿部正次、高木正次先後迎戰毛利,但因大野治房、道犬兄弟徑直朝秀忠主力沖了過來,雙方一時間陷入了混戰,不分敵我。
    阿部正次驅馬縱橫,發號施令:「莫要打了自己人!咱們長途跋涉而來,肌膚變得黝黑。黑的都是自己人!」此時,他往秀忠方向看了一眼。沒想到原本駐紮於主陣左前方的藤堂高虎和井伊直孝,眼見天王寺那邊呈現敗相,遂匆忙去支援,他們一去,將軍主陣豈非沒了任何掩護?
    「不許撤退!往前沖!這麼幾個敵人,怕甚!」阿部揮舞著長槍,撥開敵軍。在刀槍叢中,他見敵軍已經殺至秀忠旗下,頓時怒火中燒——土井和酒井忠世在幹什麼!
    其實,此時酒井和土井都因進軍過猛,反被敵軍困住。土井的隊伍尤其狼狽,已潰不成軍。
    此時西軍與秀忠主陣相隔咫尺。由於大野治房、道犬兄弟的殺入,東軍陷入一片混亂。此時,兩員身披黑絲鎧甲的大將騎馬擋在了正在潰散的酒井、土井兩軍之前,他們正是黑田長政和加藤嘉明。
    「此乃征夷大將軍大人陣前!休要丟臉!殺!」
    兩員大將分明知道秀忠就在身後,卻揮舞著長槍狂亂刺殺潰散的士卒。這非是因為他們無謀,乃是想阻住潰逃之勢,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若進也遇槍,退也遇槍,士卒與其被自己人刺殺,還不如轉向敵軍。
    見到這番情景,秀忠再也無法靜觀不前,「殺,上啊!」
    看見秀忠突然揚鞭策馬,安藤彥四郎慌忙飛奔過來,勸阻道:「不可!萬萬不可!」同時,秀忠身邊的侍衛拔出武刀,衝進敵陣之中。
    誰也未想到秀忠的前衛會出現如此大的破綻。最有實力的井伊直孝和藤堂高虎,眼見本多忠朝和小笠原的隊伍業已潰散,急道:「大事不好,大御所危險。」遂馬上轉向左線。這樣一來,能救秀忠於危難之中的,便只有秀忠跟前的武士了。故,若無經驗老到的黑田長政和加藤嘉明,將軍眼前的武士怕瞬間便席捲於混戰之中。
    安藤彥四郎飛奔到秀忠馬前,於千鈞一髮之際抓住馬韁。
    「誰敢過來!」負責保護秀忠的侍衛身穿鎧甲,未著裡衣,可以看到鎧甲里包裹著的結實軀體。他們勇猛地阻殺一步步朝秀忠逼近的敵軍。
    瞬息之間,秀忠馬前只剩下一人。連安藤彥四郎也在秀忠駐馬的一瞬間衝進了敵群。
    「還有何人?」秀忠勒了一下韁繩,喊道。
    「將軍勿慮!柳生又右衛門在此!」話音未落,便有一個敵軍武士揮舞著長槍衝過來。又右衛門掄刀砍去,對方倒在馬下。又有一人奮力衝來。又右衛門大喝一聲,額上青筋畢露:「將軍,馬!」秀忠應了一聲。
    第三個、第四個敵人從不同方向一起發動了進攻。但是,他們的長槍依然未能刺到秀忠的馬腹。長槍舉起之時,其中一人被砍中肩膀,而另一人則被砍斷大腿。此乃柳生宗矩平生第一次揮舞殺人之刀,刀冷如冰,精準無比。
    四人連連被殺,敵軍頓時停止了進攻的步伐。
    宗矩並不吶喊示威,單是岔開雙腿,高舉武刀。
    秀忠終於鬆了一口氣,似才想起尋找屬下,「來人!前田的主力怎還無動靜?前去命令他們趕快出戰!」
    「是!」
    答話的乃是安藤彥四郎。他砍翻了幾個敵人,此時正大口喘氣。彥四郎乃是直次長子,此時二十九歲,結實的脊背上大汗淋漓,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羅漢一般威風凜瘭。
    「你快去!」又右衛門道,「這裡交給我便是!」
    話音未落,彥四郎便大喝一聲,打馬衝進了敵陣。
    將軍面前仍無他人。炎炎的烈日下,只有柳生宗矩挺立當地。在混戰當中,似突然有了一瞬的寧靜。
    「又右衛門,不可急躁行事啊。」秀忠說話時,敵軍已經閃開一塊空地。
    「將軍說的是。敵人已經開始撤退了。」
    「哦?要撤退啊……萬萬不可錯過機會。」
    柳生宗矩在秀忠馬前砍倒七人,但這不過是秀忠看到的人數。宗矩以殺人、傷人為恥,絕不會將「戰果」道出。戰場上,被敵軍殺至將軍旗下,本乃奇恥大辱,焉有戰果可言?
    安藤彥四郎重能飛馬前往前田的陣前,這一去就再也未回來。他趕至前田的大營時,已經派出前鋒的前田還不知戰勢緊急,正在用午飯。面對焦急萬分的彥四郎,他竟以嘲弄的口吻道:「好不容易安心吃個飯,再等片刻。」完全不把彥四郎的催促當回事。
    彥四郎一時衝動,便帶著手下的幾個侍衛,徑自殺入了大野軍中,結果戰死沙場,屍身好不容易才被搶回來。「公子的屍身該如何處置?」下人問。安藤直次面無表情道:「扔了喂狗!」他看也沒看屍體一眼,繼續指揮賴宣的軍隊。
    在秀忠這邊,柳生又右衛門見敵軍開始撤退,手持馬印的戰旗奉行三村昌吉不知為何,竟策馬朝前無去路的水塘邊奔去。秀忠吃了一驚:「昌吉這東西,他要怎樣?那邊無人。」他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宗矩,但宗矩不言。
    三村昌吉將馬印插到水池旁邊,大聲喊道:「呔!將軍大人在此,趕快聚過來!」這是戰場上的隨機應變。因為前面有水塘阻擋,敵軍無法靠近,因此,讓大家在此地聚攏,潰散的士眾便能稍稍放下心來。
    「將軍大人,咱們也過去吧。」柳生宗矩牽著秀忠的馬,往水塘而去。
    此時,土井利勝已經回來。他瞪著一雙大眼,滿臉鐵青,「昌吉主意不錯!」
    未幾,秀忠周圍已經站滿了渾身血汗的士眾,圍了個水泄不通。但,已經不見了很多人的身影,不只是安藤彥四郎,成瀨正武、筱田為七等侍衛,均已半裸著身軀戰死沙場,成了這意外之戰的祭品。
    五月初七一戰,作為家康此生的最後一戰,確算不得光彩。將軍秀忠可謂九死一生,家康的旗下也再三陷入混亂,險象環生。
    此次混亂的原因,仍可歸因於東西兩軍士氣不同。西軍諸將都抱定了必死之心,以迎接今日之戰,而東軍諸將則均為太平盛世的大名,各自在心裡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再加上西軍毛利勝永驍勇善戰,真田幸村奇謀不斷,家康此敗,自是難免。可即便如此,人也萬未料到家康旗下會變得幾無一人。
    關於激戰的場面,後世《細川家記》曾這般記述:「我軍向前猛攻,接下來的一戰,許久不分勝負。但因我軍在數量上占絕對優勢,才最終取得勝利……」的確,此乃一次人數上的勝利,而非戰略的勝利。
    是日,船場的明石部試圖從側面進攻家康主陣,如果他能成功,家康與秀忠怕已丟了性命。但明石雖然擊破了越前軍一部,卻遭水野勝成的奮力阻擋,最終未達目的。
    大坂軍三番五次將家康逼入絕境,最終卻未能取了家康性命,主要是因為年輕氣盛的忠直。他率領的人馬大聲吶喊往前衝鋒,人人都抱著戰死沙場的決心。
    第一次見到身邊的人變得稀落,家康叫過內藤主馬,吩咐道:「讓義直前往敵軍的茶磨山,另,命遠江中將緊隨其後!」
    見家康如此命令,一旁的本多正信驚訝地問道:「二位公子還未曾經歷戰陣,就將他們推入混戰之中……」
    話還沒說完,家康便瞪大了雙眼,斥道:「這是什麼話!要是不早些讓他們出發,戰事就要結束了。天下罷兵,還怎生教他們領兵作戰!」從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看不出他乃是一位七十四歲高齡的老翁,而是一員充滿自信的驍勇猛將。
    未久,家康又叫過北見長五郎,令他前去催促尾張軍進發。「怎的了?成瀨隼人正成這個窩囊廢,磨磨蹭蹭幹什麼!你去斥問他,難道閃了腰不成!」他怒吼著,臉都變了形。
    見這樣的陣勢,北見長五郎只得驅馬前往尾張軍大營,原原本本傳達了家康的話。
    成瀨正成正侍候義直用午飯,一聽此言,也大聲吼道:「說我是窩囊廢?大人說隼人正是窩囊廢?想當年,他遭遇甲斐武田信玄的時候,那才叫窩囊!」
    義直驚訝地放下筷子,即刻下令發動進攻,成瀨正成負責督軍。午飯還未吃完便加入混戰的義直,在自己的軍隊險些潰散時,還有心思說「左右田與平看去竟像有四隻眼」,足以見出其性情的沉著冷靜。
    但弟弟賴宣卻正好相反。他由安藤直次負責督陣。安藤直次見他不斷衝進敵軍之中,慌忙阻止道:「不可急躁!大人年紀還小,日後有的是展示本領和建功立業的機會。」說完便拽住韁繩。
    「混賬!你以為我還會有兩個十四歲嗎?」賴宣大喝一聲,便又轉向了敵軍。他的性子顯然要比兄長烈得多。
    就連本是來學習領兵作戰的義直和賴宣二人,都被沖入了混戰當中,可見當日的戰事是何等激烈。
    家康正在等待兩個兒子到來,欲發動更大攻勢。在方圓二十町的高台上,家康命人到處布陣,準備一舉攻入大坂城。可是他這種想法多少有些勉強。人的秉性不同,鬥志與功名心亦各不一樣。他本來是想激勵忠直,未想到他的怒罵竟致此大變。是日橫衝直撞、一味進攻,反而導致陣腳大亂之人,包括越前忠直、小笠原父子、本多忠朝等人,他們在前一日的戰事中均寸功未立。
    家康主陣之亂,日後《薩藩舊記》曾有一封書函記載道:「五月初七一戰,真田左衛門佐攻入大御所軍陣之中,大軍陷入混亂,潰逃二十餘里,方得以保全性命。追擊中,真田戰死。真田實堪稱天下第一,曠古爍今。茲記。」
    書中還記著:值此潰亂之際,被卷進混戰之中的大久保彥左衛門回身一看,卻見家康身邊只剩下小栗又一,遂慌忙舉起家康大旗,以致七十四歲的家康再次被推到了死亡邊緣。
    那些家康帶來的替身,多已消失在混戰之中。他們的遺族在戰後都得到了相當的撫恤。至於他們戰死在何處、死在何人的手下,均不可考。因真田軍在此次戰事中幾是全軍覆沒。某些真田幸村手下,到死還以為自己砍下了德川家康的首級。
    從秀忠的左前方慌忙趕來的井伊和藤堂的兩支人馬,最終化解了這次危機。未時四刻,此戰終迎來最後對決。
    對於大坂一方的真田幸村來說,是日的開戰並非出於他的本意。他原本是想待家康更靠近茶磨山時,再殺將下去。這樣,以烽火為號、在船場等待的明石軍,可從背後對家康的主陣進行夾擊。如此,他便有七分勝算。他的計劃若得成功,當日戰況許會有重大轉變。雖說東軍指揮權悉交秀忠,但若拿下家康,對關東諸軍的打擊便如釜底抽薪。在幸村的計劃當中,這才是此戰的關鍵所在,乃是勝敗與命運的岔路口。他始終認為戰爭和爭執永遠不會從這世間消失,從未改變過此心志。在他看來,家康戰死的一瞬,關東諸軍必會四分五裂,天下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首先離開關東之陣的便是伊達政宗,然後乃是前田利常與淺野長晟諸人,他們怎甘居於德川家康為了太平而創立的幕府政權之下,必會重新尋找自由,即如真田幸村。不管是曾經拯救了秀忠的黑田長政,還是加藤嘉明、片桐且元,都會變成脫韁的野馬。分裂關東諸軍,乃是幸村此戰最大的目的。
    然而,開戰伊始,計劃便出現了破綻。見越前軍莽撞進攻,本多忠朝也不甘示弱,發動攻擊。接著,小笠原軍也揮兵殺出,一時令毛利勝永不得已應戰。
    幸村馬上派人前去阻止毛利勝永:「為時尚早!馬上停止射擊!」他以為,這樣一停,對方會暫緩進攻。在這期間,德川家康自會行進至他已布好的大網中。屆時,可與明石以烽火為號,一舉殲滅家康的主力。
    為了鼓舞士氣,他亦曾慷慨而言:「今日我們要拼上性命,背水一戰!」話雖如此,他並未忘記戰事乃是為何。每一場戰事中都會有無限轉機,並未有絕對的勝負。
    然而,毛利勝永卻未這般深刻地體會到幸村的心思。這就是二人之間的不同。毛利勝永抱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必死之心,認為終究都是一死,與他們拼了!二人之間想法的差異,使幸村最終未能阻止毛利的進攻,原計大打折扣。
    初戰勝利,並非真正的勝利!貿然應戰易陷入敵陣……此於幸村來說,乃是莫大打擊,他眼前發黑,已無力阻止紅了眼的毛利軍,他們如脫韁野馬一般在戰場上馳騁。
    既然這樣,幸村只能根據事態變化,另想辦法。
    這時,松平忠直的隊伍朝茶磨山襲來,忠直甚至比毛利更無頭腦。
    此時,越前軍和茶磨山真田軍之間只有二里距離。在這二里之間,從兩軍對壘到開戰,幸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目標。他萬分惋惜,只好隨機應變,執槍應敵。
    幸村立即命人散布「淺野長晟倒戈」的流言。此時開戰雖然違背了原來的計劃,卻也不能錯過取勝的機會。
    幸村下令全軍用午飯,然後令七位替身奔赴各方。
    大助的舅父大谷吉久、當年曾數次至九度山邀幸村出山的渡邊內藏助,以及去歲冬役作為監軍的伊木遠雄,都是幸村謀士。在九度山就跟隨他的人自不必說,現在在他指揮之下的每一個將士,都似是為了戰事而生的豪傑之士。
    放眼望去,狂嚎的越前忠直軍後面,便是家康衛隊。
    「昌榮,昌榮!」幸村話音剛落,就有一個戴頭盔、身著紅色鎧甲的武士驅馬前來。他曾扮作僧人前去打探駿府消息,現在已成為一員大將。幸村長槍一指,道:「看,那就是德川家康!」
    「在下已經看到。」
    「前面負責防衛的乃是本多正純。」
    「右翼似是松平定綱。」
    「正是。去將這兩個絆腳石除掉!」
    「遵命!」昌榮精神抖擻跨上戰馬,舉起長槍,大喊了一聲「走!」聲音渾厚有力。然後十六七個人齊刷刷舉起長槍,聚集於他周圍。他們箭一般朝著本多正純和松平定綱衝去。茶磨山第一次響起了掩護的槍聲,真田軍就此開始了進攻。
    看見敵人攻來,本多部高聲吶喊,松平部也作好了迎擊準備。
    真田尖兵似旁若無人地往前沖,他們採取的為正面突擊。若除掉了本多正純軍和松平定綱兩部,便相當於剝落了德川家康的兩塊護身鱗片,攻克家康本陣自是容易許多。因而,真田及手下都認為,本多、松平兩部必皆為死士……然而,讓人大為意外的是,他們毫不費力穿過了「鱗片」卻又掉轉馬首,奔向了越前軍惻腹。
    那麼,幸村所言除掉兩塊絆腳石,又是何意?若是為了牽制越前軍,當有更好的進攻之法……正當一些觀戰之人這般想時,尖兵下一步的行動更是出入意料。越前軍正欲轉身迎戰,雙方剛一接觸,真田的人馬使拍馬沿著迴路撤退,莫非是看到越前軍不好對付,轉而再去進攻本多正純?
    此時本多正純和松平定綱兩軍已聚攏一處,堵住了他們的去路,想再次驅入其中,哪能如前次那般輕鬆?雙方似要進行一場血戰,戰馬嘶嗚,長槍亂舞,雙方的士眾就要同時被卷進混戰的旋渦。然而,真田的尖兵卻在這時再次撥轉馬首,沿著越前軍守衛較為薄弱的一側,風一樣馳往紀州方向……
    這怪異的變化倏忽之間便被殺伐淹沒。本多正純和松平定綱本當聚攏一處,準備迎擊二十來騎尖兵,然而,他們卻於敵人馳去未久,大肆自相殘殺。他們有各自的守備區域,戰場上形勢雖錯綜複雜,可也並未混亂到敵我不分的程度。他們此刻卻不分敵我,狂亂廝殺。到底是何原因引起這場慘劇?
    據傳聞,混亂起因於真田尖兵在本多與松平隊伍中扔下的一個箱子,兩廂為爭奪箱子大開殺戒。然而,真田尖兵個個都騎馬持搶,誰也不可能提個箱子。有人說,似是為了爭奪真田兵投下的信匣,既是信匣,裡面必是有些來頭的書函,若非內應,便為暗遞消息……
    反正,關東的兩支人馬均以對方侵入了自己的守備區域為由,刀槍相向。
    這時,茶磨山的幸村下達了新的命令。左翼已與越前軍廝殺,幸村自己則率領人馬,如疾風般從正在自相殘殺的本多、松平兩陣旁邊奔過,徑直朝家康大營衝去。
    這一衝既為突襲,實出人意料,家康的隊伍頓時亂作一團。有人見情勢不妙,即刻逃竄,家康隊伍頓呈潰散之狀。
    《薩藩舊記》敘說此陣,有此文字:「潰軍逃出二十餘里,方得以保全性命。」但實非眾人全都逃散。倘若如此大亂潰散,真剛幸村豈非輕易得了家康首級?此不多表。
    卻說家康雖一度生死攸關,連乾糧都扔之不顧,身邊只剩下小栗又一忠政,但幸村卻未找到撲向家康的機會?因家康身邊隊伍雖亂,但大部仍是拚死抵抗。
    危急關頭,秀忠左翼井伊部與藤堂所部及時趕到。他們見秀忠前方有前田所部,還有本多康紀和片桐且元等人,大野治房也似無發動猛攻的跡象,一聽「大御所有難」,哪還顧得了許多,便亡命朝真田撲來:他們若是來遲一刻,且不論此戰結果如何,家康恐怕真會血染疆場。
    「大坂一方戰術非凡,此役最終獲勝,全仰大御所福德高深……」此為《薩藩舊記》中的一段,此中「福德高深」一言可謂大是妥帖。與家康「福德高深」的好運相反,幸村卻正是時運不濟。
    幸村的突襲正要大功告成之時,卻被井伊和藤堂生生阻住。他拼殺一陣,只好悻悻然率兵撤回茶磨山。此時真田幸村聽到越前軍的吶喊,多少有些不安,卻又大不甘心,恨不能再朝家康本營來一次狂攻。
    幸村施擒賊擒王之計,卻未算到井伊和藤堂兩支人馬會死命來援。如此一來,他本要發動一場黑虎掏心的奇襲,卻反遭井伊和藤堂背後掩殺……要論奇襲,他先前對本多與松平兩部的橫衝直撞才大不尋常,正是因為他的奇謀,此戰才變得波瀾萬丈。
    「個個都有必死之心,真田一襲揚名天下。」就連以勇猛著稱的薩摩人都認為真田「前無古人」,可見其果敢和勇猛。
    井伊和藤堂援軍趕到,真田幸村再也無隙接近家康。家康周圍潰散的士眾陸陸續續回到陣中,旗本將士也開始瘋狂突擊。讓幸村大感佩服的是,家康重整隊伍之後,陣形竟如一條長河一般莊重,以勢不可擋之勢緩緩推進。
    天地之間但凡有一種力量可以阻擋此河,幸村必能想出起死回生之策。然,此時的天上地下,已無任何力量能阻擋這條大河。而且,在大河旁邊,越前軍也以席捲之勢奔涌而來。
    大河依然不疾不徐緩緩推進,莊重穩健。隆隆大陣之前,不論螻蟻之穴,還是三川尊之窟,一旦被其見出破綻,此陣必立時變成兇猛的洪流。幸村被迫再次率兵後撤。
    此時,秀忠曾經潰亂的隊伍亦逐漸重整,東軍的洪流覆蓋了方圓二十町的高地,步步為營,穩穩向前。
    茶磨山和家康大陣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幾無可讓幸村左右騰挪的餘地。他雖強撐發動了三次進攻,殺入敵陣三五次,可嘆人馬俱疲,多是有去無回。他本人也曾兩次更換戰馬,渾身是血。此時,他正欲再次率人撤退,卻發現越前軍的旗幟已飄至自己陣前。
    松平忠直率先殺上了茶磨山。
    幸村仰天長嘆一聲,忠勇如是,謀略如是,戰已如是,此天意乎?
    幸村已了無再戰之意,他和馳騁疆場六十載的德川家康的最後一戰,就這樣結束了。他不由再嘆,普天之下,誰識我心?
    他打馬來到安居天神神社,在小院里下了馬。此時他已渾身是傷,四肢無力,幾站立不穩。
    幸村走到一盞長明燈下,搖晃著正欲彎腰坐下,只聽身後有人高喊:「我乃越前武士西尾仁左衛門,爾乃何人?」
    幸村試圖站起來,報上名姓,身體卻不聽使喚。他掙扎著還未站起,便被一把鐵刃刺入了腹部。他感到一陣劇痛,更說不出話。
    這便是死亡么?哦,這死,與生相比,確是簡單而無趣。
    西尾仁左衛門刺了一槍,又踢一腳,見倒地之人已無任何反應,便一刀砍下了幸村頭顱。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5
第420章 敗軍無略

    慶長二十年五月初七未時四刻,秀賴得知,大坂已一敗塗地。
    在此之前,雖有人從城池東北方向陸陸續續接近,但秀賴並不知那些人是敵是友。石川忠總、京極忠高與高知,從枚方而來,經守口,駐於備前島。秀賴甚至尋思,說不定他們乃是要保衛大坂呢。沿水路而來的池田利隆則於天滿守衛中之島,已坐觀了七日,秀賴亦不將他視為敵人。他尋思,大御所難道真的要消滅豐臣氏?若大御所決心已下,為何派石川與京極這些同豐臣氏淵源深厚的人,來攻打防守甚弱的大坂城?
    假如在岡山和天王寺一帶決戰之時,防守薄弱的大坂城遭了攻擊,秀賴自會二話不說,帶兵出擊。然而,負責同城的卻是姨母常高院的兒子,常高院始終在大坂與關東之間遊說……秀賴覺得,家康並無殺他之意。
    正午之後,毛利勝永派人前來請求秀賴親征,秀賴推拒了。這難道真是決定命運的最後一戰?他始終存在這樣的疑惑,不斷自問。木村重成死了,在每次議事中都甚是活躍的后藤又兵衛也死了,但是,這一切對於秀賴,皆如一夢。
    關於秀賴拒絕親征一事,《山本豐久記》中這般記述:「真田左衛門佐赤備軍,駐於茶磨山上,從天王寺前到岡山以東,呈半月形布陣。秀賴公此時若在黎明之時,下令出征,鼓舞士氣,諸軍定能英勇作成。雖說勝負乃靠天時,但即便兵敗,秀賴公在天王寺山門前,結束自己性命,那麼即便贏弱殘兵,也不會四處逃竄。如此,此戰便可成為前所未聞之戰。然秀賴公遲遲不出,單將馬印交與當值之人,派往八町目,自己斷斷不出二道城,時刻推移,敗亡不遠矣……」
    但是,這種嘆息不過只是推斷,與秀賴的真實心思相去甚遠。此時,對於秀賴,性命已不再那般重要。若說出征的勇氣,他還是有的,但,關東諸軍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他心生敵意,他逐漸失去了鬥志。
    茶磨山插上了越前軍的旗幟,真田幸村戰死之後,岡山的大坂軍爭先恐後撤退。申時,戰況已定。
    秀賴尚在本城的櫻御門之內,有人來報:「池田利隆已過了河,逼近城門。」剛剛說完,身受重傷的大野治長被人抬進城內。
    即便如此,秀賴仍然無戰敗之感,去歲冬役時亦是如此。他從未歷戰陣,不知勝,亦不知敗。但他突然道:「我也上陣,拚死一戰!」
    他這般說,乃是看到身邊的真田大助得知了父親死訊,淚流滿面。然而,秀賴最終未能出得城去。因為他正要上馬之時,從天王寺撤回的速水甲斐守阻止了他。
    「萬萬不可!」甲斐守搖晃著沾滿血污的亂髮,把戰馬驅到了一邊,急道,「戰場上已是一片混亂,屍橫遍野,大人萬萬不可前往亂軍之中。大人不如退居本城,於萬不得已之時,自行了斷。」
    這時,乘勝追擊的關東諸軍已逼近三道城,甚至有人闖入。秀賴心中這才開始動搖。本城廚下的大火又令他勃然大怒。與大火一起瀰漫的,還有一個傳聞,便是廚監大隅與右衛門見關東步步緊逼,故意縱火通敵。
    此人真的通了敵?未等秀賴得到確切答案,又傳來了一個更大惡訊:闖進了三道城的越前軍放火燒了大野治長府邸,火勢愈來愈大。
    「二道城危在旦夕,請大人速回本城!」剛剛衝出去的速水甲斐守又奔了回宋,命人將秀賴的旗幟和馬印放進太閣曾引以為豪的千疊殿。此時,兩處大火燒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四處逃竄。
    戰局已定!秀賴只想認命。但,他仍不知戰敗將會帶來何樣的後果。他滿腹狐疑,來到千疊殿。一瞬間,他便呆住了。他見過人受傷,卻還未見過死屍。大廳里的人,郡主馬、津川左近、渡邊內藏助、中堀圖書、野野村伊予……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將刀刺向自己的小腹。
    這些人似已忘記了秀賴,他們坐在墊高了的榻榻米上,急著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戰敗的結果嗎?每一人都目光獃滯,面目僵硬。當刀刺進小腹的時候,他們的臉更是痛苦地扭曲,就像被鬼魂附了身。
    中島式部奔了進來,對一臉平靜的渡邊內藏助說了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喊道:「內藏助,好!」隨即,一個人影飛奔至內藏助身旁,秀賴還沒回過神,人影便掏出匕首刺向胸腹。
    秀賴眼睛瞪得老大,如要爆裂一般,此時他方知,那人影乃是內藏助的母親正榮尼,她的生命已漸漸逝去了。
    這個老尼哪來的這麼大勇氣?秀賴甚至未來得及發問,便聽到另一個聲音:「這個世間太讓人痛苦了!好了,現在讓我們母子一起,六根清凈,前往佛祖身邊吧。」這已非人的聲音,而是幽靈的聲音。秀賴感到,那聲音穿透了他的胸膛,讓他毛骨悚然。
    「大人!」此時,一人撲到了秀賴面前,道,「火勢已經擴散了!此處很是危險。」
    「奧原信十郎……」
    「快前往山裡苑避一避!修理大人和甲斐守大人都在那裡等您。」
    濃煙已經進入房間,死去之人和垂死之人眼看著被煙霧吞噬。秀賴家臣郡良列所豎起的旗幟,在煙霧中微微可見一絲金黃。秀賴心中卻不甚傷感。奧原信十郎再次推了推他後背,他才搖搖晃晃向前走去。一人緊緊牽著他的手,是大助幸綱。秀賴眼淚奪眶而出,大助那張剛剛哭泣過的臉龐,喚醒了他心中的悲愁。
    「夫人和少夫人都去了山裡苑避難。請大人冷靜。」
    「嗯。」
    「大家都為了您殉難。您與他們道聲別,馬上走吧。」
    「嗯……」秀賴這樣應著,卻無人教過他在這種場合應說些什麼。他囁嚅道:「各位將士……對不住。」
    「對,這就是了,走吧。」
    之後去了哪裡、是怎麼走的,秀賴皆如夢裡。當他回過神來,眼前已經換成了另一幅情景。這裡有母親,有妻子,有大野治長,還有速水甲斐守……母親的身影最引人注目,她一見秀賴,即大聲喊道:「我兒!我們最後的時刻到了。」
    秀賴仍被大助拉著,茫然若失坐在扶幾前。此時,大野治長哆嗦著蒼自的嘴唇道:「萬萬不可!要是大人和夫人終要自行了斷,我們受這些苦又是為何?萬萬不可!」
    秀賴並不知他在說什麼。
    「住嘴!」淀夫人聲音十分尖利,「到了現在這等地步,還有何值得留戀的!」
    「留戀?請夫人冷靜地看看敵軍的陣容。岡山口是片桐且元,北邊是京極兄弟……這些正是大人的武運還未結束的證據。只要還有一絲辦法,都要等到最後……此乃我等的職責。」
    「真是有趣!大家都聽到了?修理還沒敗呢。城池已經著了火,三道城和二道城也都已失守,還有什麼地方可讓我們再丟一次臉?」
    「夫人!」
    「你想說什麼,我聽著。你說吧,還有什麼辦法,我聽著!」
    「大御所絕不會為難夫人和大人……」
    「他不會殺我們,是嗎?哼,你是說他雖要滅了豐臣氏,但對我們母子卻並無敵意?」
    「請大人平靜些。我所說的辦法,是指少夫人……」
    「哼!阿千乃是我兒媳,我怎可棄之不顧?我要帶著她同赴黃泉。」
    「不!首先要把少夫人送往岡……的將軍帳下,讓少夫人為大人和夫人乞命。」
    秀賴驚訝地看了一眼千姬。千姬此時坐在淀夫人和刑部卿局之間,顯得格外瘦小,臉上亦無任何錶情,兩眼無神。在其身後盤腿而坐的奧原信十郎,其表情和這緊張的氣氛大是不同,讓人覺出一絲悠然。
    秀賴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悲哀:已經敗了。而且,現在的豐臣氏、母親、妻子和自己,都站在了生死關頭,不得不作最後的打算……淚模糊了雙眼,他開始顫抖。
    「你還嘴硬!」淀夫人的聲音像刀一樣刺進秀賴的胸膛,「你要是這般堅持……好!那就讓大人來決斷吧。秀賴,你聽到了吧,修理說要讓阿千去為我們乞命。你是不顧臉面,去向大御所和秀忠請求憐憫,還是與這座天下公修建的大坂城共存亡?」
    秀賴緩緩閉上了眼。是啊,必須作出決斷了,這已不再是別人的事,是我豐臣秀賴……他正想到這裡,猛聽得治長又激烈駁道:「大人!大人您明白郡良列和渡邊內藏助等人的心思嗎?他們之所以未戰死沙場,而選擇回到城中,便是因為深信大人還活著。正因為主君還活著,便不能讓旗幟和馬印落入敵軍之手,或被踐踏於敵軍馬蹄之下。他們乃是抱著這種心思才回得城中,在千疊殿自行了斷,以表明戰敗之歉意。」
    「他們是為了我?」
    「是,您還要無視他們一片忠心嗎?」秀賴還未來得及琢磨這個問題。
    「報!」一個渾身血污的年輕之人撲倒在秀賴面前,大聲道,「敵軍已經闖入二道城,堀田正高、真野賴包、成田兵藏因火勢兇猛,無法退入本城,已在三道城與二道城之間的石壁前,切腹自殺了。」
    「這麼說,這麼說……已經無法登上天守閣了?」速水甲斐守迫不及待道。
    「是。唉,但願大人武運長久……」
    「什麼武運長久!」淀夫人猛地站起身來,她似還欲冒著瀰漫的濃煙,前往天守閣自行了斷。
    「急報!」此時又有一個渾身灰土的年輕人撲倒在淀夫人腳下,「仙石宗也見敗局已定,逃之夭夭了。」
    「逃之夭夭?」
    「不!」與秀賴的反詰同時,治長一字一頓道,「仙石乃是知大人必能活下來,先保住性命,以便日後繼續效勞。」
    「急報!」眾人已經沒了思索的餘暇。在熊熊烈火中,一個個令人絕望的急報接踵而至。「大野治房大人與道犬大人潛逃了!」
    「非是潛逃!」治長喊道,「要是大家都戰死了,准來侍奉右府?退下!」
    「急報!」
    此時速水甲斐守已抓起秀賴的手,拉著他就要離去,「要是大火燒到此處,便無法繼續商議了。請去蘆田苑的穀倉避一避吧。」接著,治長的母親大藏局也拉起淀夫人的手朝外走去,淀夫人急急揪住千姬的袖子。
    奧原信十郎冷冷看著這一切,站起身來。「勝敗乃兵家常事。」
    速水甲斐守一邊催促著秀賴,一邊重複道。他許不是說給秀賴,而是說給自己聽,「死去易,活著難!此時還當記著修理之言啊。」
    奧原信十郎走近治長,扶他起來,靠在自己身上。被刺之後,傷勢未愈,治長在戰中卻是英勇剛烈,手上、臉上、腳上都沾滿了血污,人早已氣息奄奄了。良久,他方道:「信十郎啊,多謝!」
    「不必客氣……是蘆田苑的穀倉?」
    「是,拜託了!無人會發現那地方,火也不會燒到那裡。唉,雖說如此,不能將少夫人帶往那裡。」
    奧原信十郎不答,轉道:「本城已是一片火海。」
    「信十郎,拜託了!」
    「……」
    「請將右府母子……不,請將少夫人送出城外,讓她前去懇求大御所,饒了右府母子的性命……」治長說得很快,似乎怕別人聽去,但他的腿已動不了。
    奧原信十郎甚是輕鬆地將他扛在身上,跟在眾人後面,心中暗嘆:此人輕佻一生,終也與這城池一道迎來了臨終時刻……
    今日的晚霞本應甚是美麗。天空中瀰漫著煙霧,天還未黑,但是已經看不見天守閣。下風口恐已被燒成了焦土。槍聲和吶喊聲,混雜著火苗燃燒發出的噼里啪啦聲,不絕於耳。
    未久,一股無名的怒火湧上奧原信十郎心頭,他有一種衝動,想把背上的治長扔將出去——就是此人的優柔寡斷,最終帶來了這巨大的慘劇。但信十郎並不那麼怨恨治長,因治長已忘記了自己的生死,只擔憂秀賴及淀夫人,他最後的希望,竟然和奧原信十郎豐政拼盡一切要達到的目的,毫無二致。
    眼前出現了一方平地,通往前面的蘆田苑。此處乃是上風口,又有石牆擋著,在滾滾的濃煙之間可以著見點點青空。有人劇烈咳嗽,許是因為此地突然變得清新,反而想將吸入腹中的煙灰吐出來。
    「安靜些!」是速水甲斐的聲音,「我們要藏在這裡面。進去之後誰也不許出聲,馬上就會有船來接我們。」
    信十郎十分清楚速水甲斐守的意思,他定是想讓秀賴從此處乘船逃往薩摩……速水和明石等人都是虔誠的洋教徒,與治長的想法大大不同,他想等待菲利普皇上的援軍。
    蘆田苑的避身之處,乃是一個四面塗抹了灰泥的稻穀倉,寬五間,縱深不足三間。夜幕逐漸降臨,周圍變得昏暗。速水甲斐守拉著秀賴的手走了進去,也不管他願不願,便將他的頭盔摘下來放到了稻穀上。秀賴已經沒有了馬印,也沒有了旗幟,只有這一頂頭盔,成了戰敗之人唯一的裝飾。
    突然,淀夫人放聲大哭。
    奧原信十郎豐政扛著治長,看一眼穀倉,倉里的情形讓他很是驚訝。在這麼一個狹小的倉里,擠滿了男男女女,身子都動彈不得。沒想到小穀倉竟能容得下這麼多人,有六十人,或許更多。若有大炮打到了這裡……奧原信十郎突然一陣戰慄,心如寒冰。
    「啊!」信十郎忽驚訝地喊出聲來。千姬不見了!他深信,淀夫人絕不會放開千姬,憤怒已把她變成了一個瘋狂的夜叉,已不會平心靜氣坐下來思量,到底是何阻斷了她和家康公之間的交通。因而,在自行了斷的時候,她定會拉上千姬以為陪葬。
    信十郎把治長交給其子治德,囑道:「趕快療傷要緊。」然後撥開人群,到了淀夫人身邊。此時他才發現,還有一人也不見了,那便是刑部卿局,她始終緊緊拉著自己主人的衣衫,跟在她們後面,似在與淀夫人爭奪千姬。
    她們逃走了!
    這對於信十郎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定要保住秀賴、千姬和淀夫人的性命!這是他在心裡發下的誓言,他也想通過此事證明給柳生又右衛門看,自己所慮不差。
    「夫人,少夫人逃走了?」事情已然明白,可信十郎還是要確認。
    淀夫人伏在地上抽泣起來,「信十郎,不,不要追!」
    「這……這是為何?」
    「是我讓她們去的!我有事拜託阿千。」
    信十郎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夫人……夫人說什麼?」
    「是我拜託了阿千。現在能救右府性命的,只有阿千。請各位見諒……」她的哭聲近於悲鳴,信十郎默默無語。秀賴卻探出身子,他面色通紅,道:「母親讓阿千去為孩兒乞命?」
    淀夫人無語。
    「事到如今,您還瞎操心!」秀賴顫抖著責備母親,「您不覺得羞愧?您以為阿千能平安走出城門?」
    「你就原諒母親吧,我不能看著你去死……」話說到一半,淀夫人已泣不成聲。
    奧原信十郎目不轉睛盯著伏在地上的淀夫人。他有些感動,也看到了已無法改變的宿命。這才是一個真正的母親,母親愛孩子,這種愛,乃是天地間任何力量都無法抗拒和阻擋的。
    「信十郎!」秀賴厲聲叫道,「你在幹什麼?趕快去找,把少夫人帶回來!要足阿千落到了叛亂的浪人之手,該如何是好?」
    奧原信十郎一聽,並不驚訝,秀賴顯然還關愛著千姬。
    「大人不必擔心。」他本想這樣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的內心漸漸恢復了平靜。千姬不會有事,他有這個自信。曾有兩人和他有過秘密約定,若有萬一,他們自會出手相助,其中一人便是大野治長的家臣米村權右衛門,另一人則是堀內氏久。況且,還有從小與千姬一起長大的刑部卿局跟在身邊,她應不會出現意外。權右衛門與氏久會把她們帶到家康面前,刑部卿局會說出千姬的身份。到時,不管何等兇狠殘忍之人,也不會傷害她。但是,如何才能救出離開了千姬的秀賴和淀夫人?
    信十郎不由想起了表弟柳生又右衛門。又右衛門對他說過,可先讓千姬前去乞命,然後救出母子二人。這樣,雙方都保住了面子,千姬也可守住婦道,此事甚至可傳為千古美談。但事情哪會那般容易?信十郎在心中嘲笑迂腐的柳生這個主意。他原本是想,哪位東軍大將出現在這三個人面前時,讓千姬出面說話:「將我們三個帶到大御所面前,我有話要對他老人家說。」然後,他只要負責守衛這三人的安全,事情便會得到解決。可淀夫人的母愛卻在這個時候迸發了。
    千姬不在,東軍大將到底還會不會聽從自己的請求呢?德川譜代對秀賴和淀夫人的怨恨超乎想象,別說幫助,他們只怕會一怒之下宰了二人。
    「信十郎!」秀賴再次大聲道,「我叫你去找阿千,你可聽見了?」
    「遵命!」信十郎只好出去。
    天已黑了,火焰映照著天空,讓人毛骨悚然。外邊已經聽不見槍聲,也聽不到刀劍相撞之聲。關東似乎只留下一些人負責二道城和三道城的守備,便都撤了。
    此時不管是在茶磨山家康的大營,還是在岡山秀忠的大營,怕都在舉行慶功宴,載歌載舞。分明是勝負已定!信十郎回頭看一眼穀倉,嘆了口氣。
    大門緊閉的院落里,露出一道微弱的光亮,周圍一片寂靜。火焰照在院子里,不見一個人影,甚至連一隻貓都沒有。眾人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焰的餘光旁若無人,照著殘垣斷壁……
    信十郎開步走了,他的事情才剛剛開始。家康和柳生又右衛門大概還深信他是潛入大坂城內的自己人,但,他並非那種聽從他人指手畫腳之人,為何要活在別人的命令下?信十郎一邊走一邊握緊了拳頭:我要為了自己的心志而活!可是,他的計劃被淀夫人打亂了。
    今晚誰也不會來這裡。知道此藏身之處的人,都藏進了那個穀倉內。可到了明天,將會怎樣?
    天亮之後,家康與秀忠的旗本將士自會拚命搜尋秀賴母子。即便今晚千姬見到了父親與祖父,即使他們答應了千姬的請求……想到這裡,信十郎嘿嘿一聲冷笑。他知,人們想盡辦法讓兩家和議,豐臣氏卻不屑一顧,自己若是德川旗本,到了這個時候,也絕不會饒過他們。「不殺此二人,實難解心頭之恨!」若他們被殺,自己便是失職,還不如像明石和速水守所想一樣,偷偷從水門乘船,逃往薩摩……若柳生又右衛門知道了此事,卻定會大發雷霆。
    此時,信十郎見自己的身影投在地上,便忙走到柳樹下,坐在一塊拴船的石頭上,低聲嘆息。被大火映得通紅的不僅是天空,漲潮的江面也似在燃燒。關東諸軍的篝火在對岸燃燒。把什麼都燒掉,世間反而乾淨。他擦了一把脖頸的汗水,突然發現水門口的土牆根處冒出來一個黑影。
    「是奧願大人?」是一個年輕之人,聲音壓得很低。
    奧原信十郎豐政並沒朝那人走去,單是迅速掃一眼周圍,「誰?出來!」
    「是。在下宗三郎。少夫人已經平安出城,現正趕往茶磨山大營。」這個宗三郎乃是他從奧原帶來的本家。宗三郎似乎以為,放走千姬乃是信十郎的意思。
    「是嗎?平安出了城啊。」
    「是。途中也幾次遇險,但還算順利。」
    「哦。」
    「畢竟因為火勢燒得太快,刑部卿局將她從天守閣的石垣推進空壕時,大家手心裡都捏了一把汗。」
    「空壕?」
    「是,此乃堀內大人和米村大人的主意。少夫人說她不能一個人出城,要和右府死在一處,還說自己不是大御所的孫女,也非將軍的女兒,而是在大坂城中長大的右府之妻……她哭鬧著不肯出城……」
    「我明白。」信十郎打斷了他,「推進空壕之後呢?」
    「少夫人一下子失去了知覺,然後,我們三個人把她抬了起來,當然,都是小心行事。一直走到空壕對岸,可前方也已是一片火海,尋不到出口,正不知道怎麼辦,遭遇了敵軍……」
    年輕人雙手比域,眼前似是熊熊火焰,「眼見已經陷入絕境,堀內大人只得大聲喊道:此乃千姬小姐!此乃右大臣的夫人!因而公開了少夫人的身份。」說到這裡,年輕人歇了口氣。
    奧原信十郎的視線已經不在年輕人身上,他正目不轉睛盯著秀賴的藏身之處,「知道是少夫人之後,對方竟十分吃驚……對,好像是一個姓坂崎的大人,是坂崎出羽守大人……這樣,護送的人數又增加了,我們衝過大火,到了貓間川岸邊,方感一陣清涼……然後找到了一乘轎子,便把她送往了茶磨山。」
    「……」
    「不久,便會到達大營了。我們又乘小舟順水來到了此處。可是,大人……」信十郎依然無語。
    「正所謂人心難測。待我等回來,那些從奧原一起跟來的人,已經剩下不到一半。他們不是戰死,您就當他們是為了躲避大火而走散了。從老家一起跟來的人,無一人背叛大人……是,一人也未背叛,應該如此。」
    「你辛苦丁!」信十郎站了起來,「要好生看管那小舟,莫要讓人看見,悄悄藏在蘆葦叢里。」
    「是。」
    「現在情勢危急,莫被人發現了。」
    年輕人消失在蘆葦叢里。周圍再次回歸寂靜,火焰發亮,讓人感到似不在人間。在火光中,奧原信十郎再次邁開腳步,他的步伐此時變得甚是堅定。
    千姬的出走,乃是拯救右府性命的關鍵一環。
    米村權右衛門乃大野治長老臣,又與家康公相識,途中遇到的又是與柳生又右衛門交情甚篤的坂崎出羽守,現在已無必要擔心千姬。世間都以為坂崎出羽守和宇喜多秀家有些親緣關係,唯又右衛門知,他乃朝鮮人。文祿之役時,出羽曾經救過宇喜多秀家性命。因此,宇喜多秀家便聲稱出羽乃是自己的血親,並讓他姓了宇喜多,改名字喜多右京亮直勝,把他帶回了日本。關原合戰之時,直勝投了家康。生於異國的他看清了家康將主天下,便決定一心跟隨,為太平盛世的締造效犬馬之勞。
    「雖是異邦人,但無論氣節膽識,都是個氣派武士。」連又右衛門都這般誇讚他。家康公亦頗為賞識,封給他石州濱田三萬石。
    宇喜多直勝在宇喜多家敗亡之後,復改姓坂崎,名字也改成了成正。因此,現在皆稱其為坂崎出羽守成正。既然有坂崎出羽守護送,自不必擔心千姬。但,千姬的平安出走,現在卻與奧原信十郎的心志產生了激烈衝突。
    若只有千姬得救,而秀賴和淀夫人卻自殺了斷,事情將會怎樣?世人定會評說,家康公乃是個冷酷無情之人,只管救得自己的孫女,眼睜睜看著太閣遺孤走向敗亡。這樣一來,信十郎也會變成一個未能明白柳生又右衛門心意的鄉下武夫。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哪還顧得上世間的議論?
    奧原信十郎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背並離鄉走進大坂城?要是有人誤以為他乃是欲趁著天下大亂,為了出人頭地,才帶著自己的一幫手下賣身與大坂城,身為品行高沽的柳生高徒,他顏面何存?這樣,他既對不起始終信任他、跟隨他的屬下,也無臉再見表弟又右衛門。
    「問題是……」信十郎在火焰的亮光下走來走去,再次自言自語道,「定要救出右府和淀夫人……就是這樣!」但這隻不過是一個信念,他並未尋到解決之方。
    如何才能將他們救出?信十郎再次坐到柳樹下,目不轉睛盯著秀賴母子藏身之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6
第421章 忠勇片桐

    片桐且元前往茶磨山和岡山的軍營致畢勝利賀辭,便回到了黑門附近自己的軍帳。他令人把折杌搬到帳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目不轉睛盯著燒焦了的大坂本城。他臉形瘦削,頭髮蓬亂,狂亂若鬼。這絕非因為連日作戰的疲勞,而是因他終日苦苦思索如何保住豐臣氏,心中焦慮。
    片桐被大坂城視為叛徒,斥其與敵人勾結,人人慾殺之而後快。落到這個地步,他心中憂憤,真正羨慕有樂的豁達。
    織出有樂齋從駿府回到京城,醉心於茶道,變成了旁觀世事之人。然而,片桐且元卻無法如此冷靜。
    行動越多,就越會被人誤解。他對此甚是明白,卻仍不離家康左右,手持刀槍進行一次次違心之戰,無法撒手,這便是他的宿命!
    在一些人看來,片桐乃是個獻媚於家康的俗人,為了保全性命,苟且偷生。在這個意義上,有樂要比他聰明得多,自在得多。但,就連對有樂,家康亦百般保護。這讓且元心中生起希望——家康許不會取秀賴性命。
    再愛一回在當今天下,將軍作為武士棟樑掌管政務,因此,只要是武家,不管是何人血脈,理當服從幕府命令。當年太閣執政之時,家康雖然擁有二百五十五萬七千石的領地和龐大的軍隊,但仍然作為大老為太閣效力。而現在作為一介大名的秀賴,卻不能生活於岳父的統治之外……這雖是一個裉容易明白的道理,但在感情上,卻不容易接受。
    從冬役到此戰,秀賴業已兩度舉起叛旗。別說他是豐臣氏,即便是德川本親,亦已無饒恕的道理。
    頭頂上的夜空依然通紅。
    「助作啊,阿拾就拜託給你了!」秀吉公的聲音似在這天地之間隱隱迴響。
    這都是因為且元無能!若有足夠的能耐說服豐臣諸人,讓他們明白時局的變化,怎會發生如今這些慘劇?就連在關原合戰時,大坂城都能幸免於難,現在卻化成了一片焦土。此城乃是太閣築建,亦寄託了且元當年的夢想,他們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了此城的每一塊基石。如今,城沒了,秀賴卻還活著!
    且元收起對往事的回憶,抬頭望著天空,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而下……
    太閣的豐功偉業全都化成了灰燼。既是如此,片桐且元為何苟且偷生?且元覺得,自己已無任何活著的理由:我應殉死,在太閣故去之時,就應隨之而去。我這一生啊,在羽柴筑前守的時代或許就已結束了。那時,且元每一日過得都那般乾脆充實。但,在秀吉公歸天之後,一切都變了。且元似出人頭地了,可實際上,他雙肩每日都因落下的重擔而酸痛,最終,他不得不扔開擔子……但,為了秀賴,他今日仍慌忙前往茶磨山拜訪,在岡山奉承秀忠……
    「父親,您在看什麼?」兒子出雲守孝利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邊。
    此時已近亥時四刻。且元慌忙擦了把淚水,「你何時從岡山過來的?」
    「父親!」孝利尖叫了一聲,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壓低了聲音,「大人的事情好像有些不妙。」
    「大人?你是說將軍?」且元故意裝糊塗——當然指秀賴,他心裡很是清楚,但出於警惕,他仍然這麼一問。
    「不,乃是右府大人。」
    「我倒罷了,你已無必要再稱他為大人。」
    孝利有些生氣,「將軍大人似不願理會千姬小姐的請求。小姐的請求乃是通過本多佐渡守轉呈將軍的,但是被將軍大罵了一頓。孩兒正好在旁邊,親眼見了這番情景。」
    「哦,將軍大人怎生說?」
    「將軍大人說,妻子應與丈夫一同赴死,問阿千為何不與秀賴一同赴死,竟然獨自逃出城來,真是想不到!還對千姬小姐說,讓她自行了斷。」
    「這不過是口頭上說說而已,未必出於本心。」
    「不,孩兒認為不見得。」
    「負責傳話的是本多正信?」
    「不用擔心。本多深知大御所心思。大御所定會有感於千姬小姐的忠貞,饒恕秀賴和淀夫人性命。且等一等,看看事情的變化。」
    「可是不能再等了!」孝利斷然道,「將軍大人已然下令,明日一大早前去搜尋每一處未燒掉的院落,不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對那些還不降伏之人,格殺勿論!」
    「殺?」且元變了臉色,「將軍大人確是這般說的?」
    「確實如此。」孝利斬釘截鐵道,突然歪了歪腦袋,「對了對了,說到這裡,孩兒想起來,在此之前,將軍大人還問了我一個問題。」
    「問題……什麼問題?」
    「將軍大人問:大火還在燃燒,也不知最後會剩下些什麼。你經常出入城內,應知那裡有何樣的建築。千疊殿的屍身中無秀賴。你覺得秀賴會藏到哪裡去?」
    且元臉上有些抽搐,但聲音卻意外平靜:「那麼,你怎麼回答?」
    孝利搖了搖頭,道:「孩兒說,若見到即將戰敗,他會從天守閣前往千疊殿切腹。除此之外,在下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藏身之處。」
    「哦。那將軍大人又怎生說?」
    「他說,河邊也有人嚴密監視,故現在秀賴必定還潛伏在城內。他這麼說完,便叫來了井伊直孝,命其前去仔細搜尋。」
    「當時在座的都有何人?」
    「有大番頭阿部正次和安藤正信。」
    「阿部和安藤?」
    「父親為何問這個?父親莫非……」孝利壓低了聲音,「知道藏身之處?」
    且元使勁搖了搖頭,責道:「我怎會知道!你胡說些什麼!」
    「請父親寬諒。父親和孩兒一樣,始終在城外作戰。但,他們若找不到,不定會令父親前去搜索。」
    且元閉上眼睛,並不馬上回答。每一個城池都會有些密室與秘道,以備緊急之用。知道大坂城密室與秘道的,只有片桐父子。就連最近大坂城內儲藏的黃金數量,且元都一清二楚。
    「本多正信也找來千姬小姐身邊的侍女,問了許多,試圖打探秀賴的藏身之處。但據說千姬小姐和刑部卿局從天守閣出來,離開本城之前,亦是與秀賴一起,後來卻不知他們去了哪裡。」
    「若是父親,您會把他帶到何處?兒子只是想問上一問。」
    「孝利,我要去見一見將軍。將軍應該還未歇息吧?」說完,且元站起身,他臉色焦黃,隨後劇烈地咳嗽。
    孝利見這咳嗽非同一般,急轉到父親背後為他捶背。咳了一陣,目元感覺似有什麼東西,從胸腔一直堵到了鼻子里。
    「父親您振作些!」孝利急急為父親捶著背。且元哇的一聲吐出什麼來,溫熱的液體從捂著嘴的手間,淌到孝利手上。
    「是飲食有毒?快回營帳躺下!」孝利抬起沾滿臟污的手,摸了摸父親的額頭,燙得嚇人,是風寒,還是瘧疾?
    孝利扶著父親走進營帳,在燈下一看,頓時呆住:父親方才吐出的,乃是一灘黑血!因為孝利撫摸過父親的額頭、領口和肩膀,且元身上沾滿血污,慘不忍睹。
    「來人!快拿水來!」
    且元積勞成疾,生命將要走到盡頭。大量的血差點堵住了他的嗓子,使他無法呼吸。狹窄的營帳中,孝利抱著父親的身體,為他擦拭著血污,且元閉上了眼睛,他已知自己咯血無數。
    「兒啊……」過了片刻,且元睜開眼睛,長嘆一聲。
    「父親,您好生歇片刻吧。」
    「我今日恐是去不了岡山軍營了。」
    「要不然,讓兒子代父親去?」
    且元緩緩搖了搖頭,「明日一早吧,明日一早,我就去!」
    「那父親就好生歇息一下。」
    「不,我還有些話要交待。」
    「交待?」
    「是啊。我將不久於人世了。我有自知,這無妨。」
    「父親您這是什麼話!」
    「大人啊……」
    「大人?父親是說右府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藏在何處。」
    「父親……」
    「血塊堵住喉嚨的時候,我總覺得已故太閣捏住我的嘴巴和鼻子,對我吼道: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去死!」
    「父親別說這樣的傻話……」
    「不,無妨……那時,我也會反抗。我會告訴他:您就看看吧,片桐且元不會眼睜睜看著少君赴死……就在剛才,我勝利了,我掰開了他的手……明日一早,我就去岡山,只望說服將軍大人,務必饒過右府性命,」然後,且元停頓了一下,又小聲咳嗽起來,「但,我若有萬一,你當替我走一趟了。」
    「不會有什麼萬一,您要有信心!」雖然這樣說,但且元既已大吐黑血,孝利也知,父親病已不輕。於是,他示意近侍退下,再次用涼水小心擦拭父親的臉頰和額頭。
    「大人定是藏在蘆田苑的穀倉之內。」且元任由兒子拭著自己的身體,道,「我以前也說過,萬一敵軍攻入城中,有兩處地方可供藏身……」
    「兩處地方?」
    「其中一處在填埋城濠時,從外面堵住了出口,現已無法使用。因此,剩下的只有蘆田苑的那個穀倉了。」
    「……」
    「在那個穀倉內,我命人放進了兩對金屏風,以便到時可以圍住大人。武士做事自當謹慎,那對金屏風今夜必定派上了用場。」
    「蘆田苑……從那裡如何脫身?」
    「過河,坐船走。裝上稻穀也好,雜糧野菜也罷,只要裝上些什麼,再隨便蓋土草席,誰也不會想到有人藏於船中。如此順河而下,便有島津的船接應……這是我設計的萬不得已時的辦法。」
    「父親是說,您可以斷言,目下右府大人潛伏於穀倉內?」
    「別無他法。況且,城內的那些洋教徒還夢想著班國軍船前來救援。因此,他們首先會把大人送往薩摩,指望在那裡等待援軍。」
    「難道、難道這真有可能?」
    「唉!事已至此,一切都只不過一場夢!所以,我要交待你,萬一我有什麼好歹,你就去大御所那裡告發。聽好了,是去大御所處!」
    孝利有些不解,「父親,您剛才不是說要去拜訪岡山的將軍大人嗎?」
    「正是。若是為父,自是去將軍處,你則必須去大御所處。你明白嗎?將軍大人不肯饒恕右府。因此,父親欲前去求情。要是你去,絕不能說動將軍。故,你就前往大御所處,告訴他右府的藏身之處,請他務必救救右府性命。你告訴他,這是父親在咽氣前的囑咐,他不會責怪你,而且,可能真會饒右府一命。明白了嗎,到時,你要去的乃是大御所的大營。」
    孝利點了點頭,且元這才昏昏沉沉睡下。他氣息微弱,很難想象前兩日他還披盔戴甲在戰場馳騁。
    八日晨。
    片桐出雲守孝利幾乎一夜未睡,衣不解帶守候在父親身邊。直到天亮,他才打了個盹。當他睜開眼睛,父親竟已起來了。且元臉色雖依然蒼自,但已看不出是個昨晚竟已交待遺言之人。他好像從誰口中聽說了什麼,手執香爐,點上香,甚是穩重地說:「看來大御所還是有饒恕右府的意思,我這就去一趟將軍那裡。大御所派出旗本將領加賀爪忠澄和豐島刑部,帶書函前往大坂城內,命他記下倖存者的姓名。」
    「他?他是何人?眾人應均與右府藏在一起吧?」
    「是,收信人乃是治長。必定有人知他們藏在何處,他定是看準了這些才派出使者。」言罷,且元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大御所的智慧與常人不同。聽說,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二位局帶著倖存者名簿出了城。」
    「二位局?」
    「是啊。治長也是想讓二位局為右府母子求情。可是,他怎比得了大御所的智慧?二位局不過一介女流之輩,若拘於大御所軍營,被人稍稍拷問,很快會供出右府的藏身之處。這樣一來,我的苦心也將化為泡影了。」
    對於父親之言,孝利似懂非懂。且元說完,雙手合十,似乎在祈禱什麼。然後,他站起身,道:「今日應不會發生戰事,但要注意周圍情況,休養兵馬。」
    城池雖還繼續散發濃煙,但火焰多已熄滅。天守閣附近的煙霧有氣無力地冒著,燒焦了的箭樓之木散於各處,即如孩子的玩物一般,顯得格外渺小。
    且元乘轎前往岡山之後,孝利才突然領會了父親的意思。在二位局泄出秀賴母子的藏身之處前,他要親口向秀忠告發,讓人感覺他始終忠於德川,然後再請求秀忠饒了秀賴母子。
    既然二位局遲早會說出藏身之地,不如且元前去告發。可僅此一點,若傳揚出去,且元便會永遠背上出賣主君的叛賊污名。但孝利並不欲前去阻止他,知父莫若子,他明白父親的凄苦處境。
    且元到達岡山軍營,來到秀忠面前。秀忠和土井、井伊、安藤等人正圍於一張地圖前,用硃筆將燒掉的院落一個個勾去,聽說已準備派出刺刀隊,前往那些已化為焦土的廢墟中搜尋。
    「哦,市正啊,來來。」秀忠停下話頭,一臉喜色地轉向且元。他許已知且元此來的目的。「我正準備前往茶磨山,向大御所致以勝利的賀辭呢。」言罷,他又輕聲問身邊的侍童,「現在什麼時辰?」
    「卯時左右。」
    「時辰還早,辰時之前去就可以了。聽說大野修理派了二位局前去大御所營中。哦,對了,你辛苦了。」秀忠今日好似格外喜歡說話,「昨夜大御所還誇獎了秀忠,真是前所未有……此戰中肯定也有不足之處,但大御所對我道,士氣高揚,指揮得當,今後要好生治理天下,未來三年,不可令大名修復大坂城,定要體恤各位將士在此戰中的辛勞云云。」
    「大御所大人一向仁慈寬厚。」
    「當時還提到你呢。說你受苦甚多,但今後不會再出騷亂了。在山城、大和、河內與和泉諸地,擇一領與你,領四萬石,讓你放心。」
    「這……多謝將軍恩典。」聽著聽著,且元的淚水便嘩嘩流了下來。他非是為了自己而采,秀忠肯定也知此,才嘮嘮叨叨欲堵住他的嘴。
    「在這四地之中,有三處城池,你不妨選擇一處安居,靜享晚年吧。」
    「請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一事相告。」
    「哦?何事?」
    「二位局說過右府的藏身之處否?」
    「沒有,還沒聽說。」
    「那麼,在下有些線索。」
    「哦,太好了!」秀忠暗暗給井伊直孝遞了個眼色,「是啊……市正久居城內,理應熟悉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是。若在下猜想不差,他們應該藏身於蘆田苑的穀倉內……」且元的額頭到脖子上都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太閣大人,原諒且元,無能的且元現在要演一齣戲……
    秀忠的反應卻異常平淡,冷冷道:「哦,穀倉……」
    「是,不會有錯。故,請讓在下前去擒拿,請將軍答應在下請求。」
    秀忠再次暗暗將視線轉向井伊直孝,緩緩搖了搖頭,「多謝了,此事已經有人去辦了。」
    「有人了?將軍的意思……」且元迫不及待問道。
    井伊直孝冷冷道:「那一帶已經全權委託給鄙人。鄙人的人想必已經出發。」
    「已經出發了?」且元無比喪氣,轉向秀忠,急道,「將軍大人,求求您了!請讓在下負責此事……要不且元就……就成了不……不忠不義之人!」
    「此事你不必擔心。」土井利勝從旁插嘴道,語氣裡帶著憐憫,「對於市正的忠誠,將軍和大御所都甚是清楚。今日一大早你就特意跑來告訴我們秀賴母子藏身之處,就足以證明你的忠義非同一般。原本,大御所也是看到了你的忠義,才決定給你加封,以讓你安享晚年……」
    「大炊大人!」
    「怎麼?」
    「你的嘲弄未免太無情了,你根本不知武士之誼……要是這樣,片桐且元……」
    利勝厲聲道:「市正,你注意分寸!現在可是在將軍面前。」
    「是。」
    「我不妨直說:你怕要失望了。」
    「失望?」
    「即便你不來告發,我們也已大致猜出藏身之處。你不可仗著大御所對你的偏寵,就忘了片桐一門的將來。」
    「可是……」
    「你還要辯駁?真是個毫無決斷之人。你可知,市正,若在該決斷的時候,你能斷然決定,便不會有這兩場戰事。你卻猶猶豫豫,最終導致大坂城到了今日這個地步。」
    「所以且元才要提出這樣的請求……」
    「不!」利勝再一聲喝道:「該出發了。」然後對秀忠施了一禮,催他動身前往茶磨山,回頭又小聲安慰且元說:「錯事做一次就夠了,市正。將軍和大御所都在替片桐一門的將來著想,你不可再無決斷,故意辜負這一切。你已經身心俱乏,該好生歇息了,明白嗎?」
    此言像一把尖刀,無情地扎進了且元的胸膛。
    大家都站了起來。
    「啊……」且元站起身來,突地向前一個踉蹌。他急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若在此處吐了血,他的一生怕就完了。
    「等……等……等一下……」且元捂著嘴,心中重複著這樣一句,然後俯在地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7
第422章 孤城落月

    夜,蘆田苑裡的穀倉格外悶熱。梅雨季節的天空布滿雲朵,卻不下雨。這極狹窄的地方又擠滿了人,憋悶可想而知。
    天亮以後,眾人便不能都擠在一處,於是豎起金屏風,將穀倉分成三個部分。淀夫人及其他女人一處,中間為從戰場上生還的大野治長、毛利勝永、速水守久以及其他武士,最里乃是豐臣秀賴和幾個侍童。
    女人髮油的味道自不必說,男人身上的氣味更是難聞。他們幾乎都受了傷,一身血污,加上梅雨季節的潮濕和悶熱,穀倉里充滿了一股刺鼻的惡臭。每個人都面如死灰。
    奧原信十郎不斷在穀倉巡視,偶爾走到外邊透透氣,然後再次回到倉中。
    夜裡下了幾次小雨。此間,信十郎作好了某種準備,以備在萬一之際,仍然能達到目的。其實並無必要說得這般含蓄,他乃是想到藏在這裡的人隨時都可能小解。在半夜之前,大難臨頭,人似都忘了此事,直到一個女人臉色蒼自央求信十郎,他才猛地拍拍膝蓋,想到了一個法子。穀倉里肯定無法方便,他遂於河邊柳樹下的葦叢中挖了一個小坑,用草席圍住,以備方便之需。「要去方便,就到這邊來。」他對大家說過後,暗中令人在茅廁旁預備了一隻小船。在情況緊急之時,可以讓秀賴和淀夫人裝作如廁,把他們帶走,不管他們同不同意,救命要緊。
    如此,倍十郎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千姬的乞求到底管不管用?若家康公和秀忠屬下堂堂正正前來迎接,便將母子二人交與他們。若非如此,他斷不會讓任何人碰二人一根汗毛。信十郎最憂心的,乃是有人受不了穀倉里的悶熱,在絕望之中發狂。傷了自己也就罷了,萬一有人將兇器指向淀夫人母子,那就糟了。出於這種擔心,他絲毫不敢鬆懈。但淀夫人的表現卻讓他吃驚不小。
    信十郎原本以為,最有可能咆哮大叫的便是淀夫人。可是午夜過後,她仍端然而坐,安靜地數著念珠,小聲念佛。
    直到天亮后,治長派出二位局前往家康大營的時候,信十郎才明白了淀夫人:她其實也是一個普通母親,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前去為兒子乞命的千姬身上。
    派二位局前往家康大營,乃是因為加賀爪忠澄和豐島刑部二人奉家康之命進城,命人寫下倖存者的名錄。那二人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穀倉里有人。親信得知二人來意,報告與信十郎,信十郎與毛利勝永之弟勘解由見了他們。
    堪解由從戰場上生還之後,依然想與敵人再大幹一場,自不會讓二使者接近蘆田苑半步。對方大概以為他手下還有不少兵力,在二位局出來交名簿之前,便老老實實在門口等待。
    二位局正要離去時,治長匍匐著爬到她跟前,在她耳邊小聲嘀咕道:「你告訴他,這上面寫下的人,每個人都會自殺謝罪,但請務必饒過右府和夫人。右府身邊只需留下三兩個侍童照顧起居,其餘均會自行了斷。夫人也一樣,有一個侍女留在身邊便已足夠。務必饒過二人。其餘眾人早已下了必死決心,每個人都會安安靜靜去死,請務必轉告大御所……」
    此時,淀夫人停下捻念珠,喝道:「你這樣說話太丟臉了,修理!我不願二位局前去為我乞命。」
    「唉,這……」
    「我若能夠活命,也是因為阿千的一片孝心。你問問,阿千是不是平安到達了?」
    聽到這話,奧原信十郎似聽到了姑母的聲音。柳生石舟齋之妻春桃夫人常道,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女,母親活著就是為了讓兒女盡孝道。目下,淀夫人的心境同樣單純,她放走千姬去為秀賴乞命。若亦能活命,她希望乃是因千姬盡了孝道,是千姬救了自己……
    二位局去后,淀夫人馬上閉了眼睛,默默念佛,她許是在默默懺悔先前因任性妄為,犯下的各種過錯。
    但秀賴卻無母親那般安然和平靜。他一夜未睡,不停拍蚊子。他已厭倦了各種牢騷。直到二位局欲去時,他方靠著稻草包睡去了。
    真田大助始終在秀賴面前正襟危坐,他仍在體味父親之死帶給他的苦痛和最後之言的深意。與大助並排而坐的,乃是十五歲的高橋半三郎及其十三歲的弟弟十三郎,他們在一旁打盹兒。二子依然留著額發,貌如女子。
    二位局出去后未久,井伊的人馬便包圍了院子。
    院子被圍,井伊卻未馬上破門。奧原信十郎鬆了一口氣,二位局定然將此藏匿之地透露給了家康公,家康公派井伊前來,乃是保護秀賴母子,不久自會有人前來迎接。到時不管怎樣,將母子二人交與那人,自己也算盡了職……
    井伊後面,出現了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的旗幟。
    「軍中有本多上野介正純的身影。」
    「他來了,上野……」
    奧原信十郎愈發放寬了心。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等人都是將軍的親信,本多正純卻是家康的心腹之人,許是這些人前來迎候……想到這裡,信十郎回到了穀倉,彎下身,靠近匍匐在地的大野治長,耳語了一番。
    治長已經半死不活,但聽了信十郎之言,猛從地上坐起身來,對侍童們喊道:「快伺候右府更衣!」
    十七歲的土肥庄五郎應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了一面小鏡子,為秀賴梳發。庄五郎亦留著額發,貌若女郎。
    梳完頭,庄五郎將手中的鏡子遞與秀賴,道:「願大人身體安康,萬事如意!」這是早上一貫的問安,但此時此地聽到這些,卻不免令人脊背發涼。
    「半三郎、十三郎,快來捶背!」
    「是。」
    若說土肥庄五郎如個正值妙齡的女子,高橋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則似還末長全的小女孩。高橋兄弟跪在秀賴左右,為他捶背。此時,秀賴才看了看鏡子。在此之前,他還未完全從睡夢中醒來,眼皮和舌頭都像醉酒一樣不聽使喚。他自無法定下心來,一臉茫然,看到鏡中的自己,才慢慢恢復了生氣。
    「好了,」他撥開肩上二人的手,道,「辛苦了。」說完這句慰勞之詞,秀賴抬首,眼睛剛好對著從高窗射進來的陽光,遂慌忙低下頭。
    大野治長已經無法動彈。他若能起身,定也想親自去見見敵方大將。
    奧原信十郎豐政走了出去。此景已經令他不忍再看,他心中生悲,只欲號啕大哭……
    信十郎拭了拭眼角的淚水,抬頭望著天空。天空暗雲浮動,從密密的雲層間灑下了少許陽光。看看太陽,約已到了巳時。外面不再那麼悶熱,順著河道吹過來的風輕輕拂動著低垂的柳枝。
    治長終於熬成名副其實的大坂城輔政,可是,此前多年,他究竟有何作為?自從片桐且元離去,又經歷了去歲冬役,他立時成了讓人刮目相看的大才,只可嘆大坂城和他的命運都已到了盡頭。「就是爬著,也要去見一見井伊……」在他這種赤膽忠心面前,石頭也會動心,井伊直孝怎會無動於衷?他若能表現出如此氣概,大御所怕真會饒他一命。
    但信十郎走出門外之後,治長依然未能動身,只道:「雖有親自前去交涉之心,但你看我這樣子……速水,就拜託你去走一趟了。」
    「遵命!」
    「就說這一切都是大野治長的過錯……右府完全不知情……」
    速水嘴唇顫抖道:「好了,我去了。」他顯出一副爭強好勝的樣子,來到信十郎面前。
    「請讓在下跟去,負責護衛。」信十郎道。
    「不!」速水斬釘截鐵拒絕,理了理後背上的小旗,朝著井伊的馬印大步走去,顯得越發有氣魄了。
    信十郎想象著速水甲斐守手持武刀的樣子,不由苦笑。此人太好強了。
    劍可以柔軟自如,刀卻不能。現在他乃是使者,是前往對方軍營乞命,如此好強,如何能完成便命?
    奧原信十郎慌忙追出幾步,轉念一想,又停了下來。他的出入已經讓敵軍知道了秀賴母子的藏身之處,既然已知,就應該在此處豎上馬印,可馬印卻已在郡良列和渡邊內藏助等人自殺的時候毀去了。罷,罷,敗軍之將乞命,其實不必過於拘泥。信十郎這樣一想,又回到了倉房。
    速水甲斐正如信十郎憂心的那樣,昂首挺胸,進了豎著井伊直孝馬印的大帳。
    「軍使,辛苦了!」不見本多上野介的身影,迎接甲斐守的是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
    當一人將生死置之度外時,自會勇氣備生。但其勇若事起倉促,只會令人驚而不懼。若平時少了磨鍊,勇則勇矣,乃是莽撞;能加上平日修鍊,才可謂智勇雙全。速水甲斐守便屬莽撞。死且不懼,我還怕甚!他為秀賴母子乞命而來,卻絕未想過自己活命,正因如此,才顯得驕橫無禮。但照實言之,他的強硬不過出於內心膽怯,雖決心一死,他卻是因懼而故作強勢。亂世之人多歷生死,故喜虛張聲勢,速水甲斐守亦然,他作為敗軍之將,甚至忘了自己首先應聽對方吩咐。
    在井伊、安藤和阿部三人的引領下,速水甲斐守走進軍帳,馬上道:「守久奉右大臣豐臣秀賴之命前來出使。快備座。」
    備座?
    要是家康聽到,自會開懷大笑,拍膝褒揚:「毫不懼死,真乃勇士!」
    但現在他對面諸人同樣血氣方剛。井伊直孝立時便面帶慍色,語帶嘲諷:「你的見識還真高明。城池燒了,右大臣還是右大臣嗎?」
    這幾句交涉便註定了此日之悲,只是雙方事後才知。
    「右府的一切都是大野修理一手把持,想必大御所和將軍均知。」
    「是,不把城池燒掉尚不甘心,真是遺憾啊。」安藤重信語氣裡帶著嘲諷,「休要說那麼些廢話。趕快進入正題!秀賴公打算何時投降?我想問問具體時辰,也好去請求將軍大人吩咐。」他似更熟悉談判。
    「正午從櫻御門出來。」
    「正午……這麼說還有一個時辰?」
    「正是。我早就說過,右府母子若能活命,不管如何問罪我等,我等皆無異議。請務必對有府以禮相待……」
    井伊直孝不由得笑出聲來,「以禮相待?你是說讓他騰雲駕霧不成?秀賴乃是兩度謀叛之大罪人,現在的身份乃是俘虜!」
    「俘虜?」速水守久繃緊了臉,正色道,「你的意思,是不能以右大臣身份,以禮相待?」
    「就是這個意思!你待怎的?」安藤重通道。他比兄長直次性急,口舌毒辣。
    見他挖苦,甲斐守再次高聲道:「這般待人,大御所和將軍定不會滿意!諸位忘了右府乃是豐臣太閣之後?」
    「哼。」重信的語氣變得越發冷漠,「那應怎樣對待豐臣太閣之後,才合乎禮儀呢?」
    「備轎。」
    「轎子?井伊大人,在這戰場之上,可有供貴人乘坐的轎子?」
    「哼。」直孝語氣裡帶著嘲笑,「就連七十四歲高齡的大御所也僅乘著竹轎出征,戰場上豈有什麼貴人乘的轎子?到京城裡去尋一尋,興許還能尋到,在這廢墟里嘛……」
    「嘿?」安藤重信再次轉向速水甲斐守,「轎子不是沒有,只是因為此處乃是戰場,無處去尋。豐臣太閣愛子再次發動叛亂,如今淪為俘虜,哼,到時候不五花大綁他,就是寬和了!」
    「五花大綁?真是……豈有此理!」
    「那又怎樣?」
    「你們難道不知大御所的心思?」
    「嘿嘿,這個嘛……我等未在大御所跟前侍奉,故大御所的心思,我等無從知曉。轎子?休想!」
    「嗯?難道你們就這樣當差?請問,你們欲如何將右府帶至貴軍軍營?」
    「走路你定不願,我們預備了馬匹。」
    「難道讓夫人也騎馬?」
    「實屬無奈,我們何處給她尋輛香車?」
    「不!」速水甲斐瞪大眼,一聲斷喝,「鄙人決不允許你們將豐臣太閣之子、敕封右大臣,帶到各大名軍營示眾!」
    「哦……」井伊直孝一副無奈之態,嘆了口氣,「你的意思,若無轎子,右大臣就會切腹自殺?」
    這句話里包含的意思,已不僅僅是諷刺。速水甲斐守頓時語噎:罷了罷了,無論騎馬坐轎,事情必須儘快了結。但無論怎樣,也不可讓他們帶秀賴母子去諸大名軍營,甚至到下人和腳夫中示眾。本以為對方對此已充分思量過了,可是……速水甲斐守咬著牙,苦思善後之策。
    因為甲斐守言語失當,氣氛更是緊張。他這才察知,因出來之前未與秀賴母子及大野治長商議出降方式,此時又過於激切,已給了對方口實,處於劣勢。
    「如何了?」阿部正次似要打圓場,道,「你也見到了,這城內皆是斷壁殘垣,何處去尋轎子?頂多也就能尋些擔架和竹轎。你自思量,是要體面,還是要性命?」
    阿部正次的話合情合理。速水甲斐渾身顫抖,心痛如割,卻又無可辯駁,思量良久,喃喃道:「你是說絕沒有轎子?」
    「你也看到了,此處已成一片廢墟。」
    「哦……請各位稍等片刻。」
    「要等到午後么?」
    「不,只是在此之前,鄙人要去請示一下右府。」
    「到現在才……」井伊直孝還沒說完,阿部正次平靜道:「速水守一人自無法作主。既然這樣,我們且再等等,請儘快定下來。」
    「明白。」速水甲斐馬上站起身來,他已迫不及待要離開大帳。
    待速水昂首挺胸轉身離去,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氣得咬牙切齒。
    「全無悔改之意!」正次開口道,「真想把他碾個粉碎!」
    井伊直孝似也動了怒,平時一向沉默寡言的他竟道:「怎的?就這樣等著?」
    安藤重信笑了笑,話裡有話:「大御所乃是百年甚至千年不遇的罕見之才。在他看來,秀賴謀反根本不足掛齒。但,大御所百年之後,要是仍然屢屢出現這等叛亂,何人可治得安穩?」
    「你的意思……」
    「我無甚意思,但,此事必須好生思量。」
    三人再次互相看了看,都在揣摩彼此心思,然後,誰也不多言了。
    速水甲斐回到穀倉時,女人都已與淀夫人一起念佛。眾人的名字已被悉數寫在名簿上,交與關東的來使。各人都將自行了斷,即使秀賴和淀夫人能夠得救,其餘諸人也必須一死。絕望之下,她們唯有將希望寄託給佛祖。
    「好了好了休要再哭喪著臉念佛了!」洋教徒速水甲斐一進門,便帶著一腔憎惡之情道。
    奧原信十郎不在倉里。半死不活的治長聽到甲斐的聲音,睜開了眼睛,「速水啊,結果如何?」
    「這……」速水一屁股坐到治長前面,道,「井伊直孝那個渾蛋,實太無禮!」
    「你是說……事情談崩了?」
    「那些混賬東西,他們定是想讓右府母子騎馬到各地大名軍營示眾。」
    「什麼,讓大人……」
    「示眾!他們定是這般想的,連一乘轎子都未預備,如何是好?」
    但治長也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停止了誦佛,倉里一片寂靜,眾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著二人談話。
    「修理,」甲斐守咬牙道,「我們想得太天真了。今日的談判便可看出,必是如此。」
    「你是指……」
    「大御所那老狐狸,從來就無放過右府之意。」
    「從來就無?」
    「正是。修理,你把人想得太善了。他要是想放過右府,不管是井伊還是安藤、阿部,都不會那等蠻橫無禮。安藤竟說,要把右府五花大綁,或用擔架抬走。」
    甲斐守一氣說完,只聽見屏風裡傳來淀夫人尖利的聲音:「守久,到這邊來。」
    「見諒,在下在夫人面前說出無禮之言。」
    「修理也過來。對於剛才那幾句,我不能不問一下。右府也要聽一聽。過來,再跟我說說詳情。」
    速水甲斐守若非怒火中燒,必會甚是狼狽地掩飾方才之言,但,他此時卻反而火上澆油:「是,那夫人就聽在下說。在下作為使者前往,他們卻一味愚弄……」
    「你說了些什麼?」
    「在下說,右府會在正午時分從櫻御門出城,可井伊卻嘲笑說,右府要騰雲駕霧云云。在下便說,需乘轎,請預備轎子。」
    「他們怎說?」淀夫人看起來頗為冷靜,抬起頭小聲道。
    「他們斷然道,沒有轎子,還嘲笑,此乃戰場……」甲斐守未注意到,自己的言辭已因過於憤怒,有些添油加醋了,「他們還說,若非要乘轎不可,就去尋些搬運死人的擔架或者路邊的竹轎,要將右府反綁到上面……」
    「右府也在聽著呢,你不要說了。」淀夫人身體發顫,阻止了他,「唉……井伊並非奉大御所之命,前來迎接我們母子。」
    「恕在下斗膽,他們還說,決不會放過右府和夫人……」
    「修理!阿千難道未……」
    「不會,即便少夫人忘記,身邊的刑部卿局也不會忘記提醒少夫人,為右府和夫人乞命。」
    「那……井伊為何如此無禮?」
    「恕在下斗膽,井伊直孝乃是奉將軍之命前來。」
    「你是說秀忠不欲放過我們母子?」
    「啊……是,啊,不,將軍心裡怎生想,在下並不知,但必與大御所不同。」
    「哦,原來如此……」淀夫人用念珠抵額,茫然若失,低嘆一聲。
    「不!」速水甲斐道,「都是那心狠手辣的大御所的陰謀,每一步都是他親自謀划……」
    「甲斐守,你控制一下!」
    「在下不能!在下還要去一趟,去轉達右府的意思,是騎馬還是坐轎?」速水甲斐轉向屏風裡的秀賴,大聲道:「大人,在下想問您,您能忍受別人將您帶走,到敵營示眾否?」
    「且等,甲斐守!」淀夫人再次打斷了他,「事態嚴重。天下公之後,是不是應作為俘虜拉去示眾,誰也不知。大人平靜之前,你好生等著。」甲斐守這才緩緩平靜下來。
    「甲斐守。」
    「在!」
    「誰的竹筒里還有水,現在就以水代酒,準備離別吧。」淀夫人頗冷靜。
    「離別……」
    「是。只要右府能活下去就是了。我要留在這裡。不論是去是留,這都是今生最後一杯酒了……」
    女人們哭了起來。秀賴無言,他正在仔細思索即將到來的死亡。
    速水甲斐守從侍童的竹筒里收集了一些殘餘的水,倒進腰間的葫蘆,也漸漸恢復了平靜。是騎馬跟對方走,還是在此切腹自殺,這已不是面子問題,也非雙方言語相爭便可以解決的。是生是死,只能選取其一。
    秀賴將會作出何樣的回答,甲斐守已經猜到七分。秀賴若失去了母親,眼睜睜看著大家去死,一個人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甲斐守往葫蘆里裝水的時候,暗暗看了秀賴一眼。秀賴將扇子豎在膝上,雙眼緊閉,上身挺直坐在地上。他這種坐姿還真是少見。由於有些肥胖,他雖然稱不上端莊,但至少不令人生惡。
    「甲斐守,可準備好了?」淀夫人在背後道,「若準備好了,我先飲上一杯。」
    「是。」
    「把屏風拿開。右府也好生看看母親……」
    高橋半三郎站起身來,將屏風挪開。秀賴睜開眼睛,他眼圈通紅,已知死亡正在步步逼近,心中定反覆思量。
    「大人,我不能再和大人繼續待在一起了,我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
    秀賴不言,只是目不轉睛望著母親,胸腹微微起伏。
    「此乃我第三次見著城池被毀。第一次是在父親切腹自殺的小谷城,第二次乃是母親殉死的越前北庄城,此次……這次乃是我唯一的兒子居住的大坂城!我這一生,先是失去了父親,母親隨後也被燒死於大火之中,這次,卻要看著兒子赴死……我前生造了什麼孽啊,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便會發生不幸。」淀夫人使勁搖了搖頭,又道,「正因如此,大人必須離開我這個不祥的母親。給兒子帶來噩運的母親不主動離去,必然再次給大人一生帶來困厄。好了,十三郎,把水遞給大人,我們母子的緣分就此了了。斟上水。」
    速水甲斐守默默將葫蘆交與十三郎。十三郎依言,從食盒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紅色酒杯,來到淀夫人跟前。淀夫人微微一笑,接過酒杯。
    秀賴依然定定望著母親,高橋十三郎將淀夫人飲盡的酒杯遞到秀賴面前。
    速水甲斐守看著這一幕,並無說話的杌會。淀夫人的平靜和從容,讓他繃緊了心弦:淀夫人的話里,隱藏了只有母親對兒女才有的無限慈愛。秀賴到底會不會決定活下去?
    「好了,我們母子的緣分盡了。這是母親給兒子的離別酒。」說到這裡,淀夫人一臉嚴肅轉向甲斐守:「待喝完離別酒,你就陪著大人出城吧。大人乃是武將,騎馬並非恥辱。」
    「是!」
    「跟隨大人的,只半三郎和十三郎等三四個侍童即可。」
    秀賴默默從十三郎手中接過杯子,「母親,孩兒飲了此杯。」
    「好,多謝大人。」
    秀賴仰頭一飲而盡。看著這樣的場面,不僅淀夫人,就連速水甲斐和大野治長都以為秀賴會聽從母親之言,他的動作是那般自然。
    喝完,秀賴微微一笑,道:「荻野道喜,到這邊來,我有事要托你。」他若無其事地將杯子遞給了道喜,又道:「道喜,拜託你來為母親和眾夫人們介錯,辛苦了。」
    全場鴉雀無聲。
    「自盡之時很是痛苦,拜託為她們介錯,減輕她們的苦楚。」
    「遵命!」
    「毛利勝永,」秀賴朝毛利勝永招了招手,「我的頭顱就拜託你了!你甚是忠誠,我不會忘記你的勞苦!」
    勝永一臉茫然,等著侍童遞過杯子。他看看治長,又看看淀夫人。
    淀夫人突然尖叫一聲。
    一瞬間,外面的屋檐下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燃燒之聲,接著是一陣槍響。
    井伊軍的火槍隊見速水甲斐守遲遲不回,便在約定的時辰開槍示警。
    「不!」淀夫人的喊聲與槍聲幾乎同時響起。
    「啊——」甲斐守呆住了,「他們真要置我們於死地!」
    大野治長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有生且有死,生且生矣,死且死矣,何憾之有?人生處處人陷阱,落旋渦。
    女人發出聲聲悲鳴,互相抱在一處。男人則臉色大變,紛紛站起……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8
第423章 豐臣末路

    德川家康看起來格外快慰。這場戰事的傷亡絕對不小,但原以為大坂本城著火之時已被燒死的豐臣秀賴夫婦,竟還活著。千姬甚至在坂崎出羽守的護送下,到了本多正信的軍營。正如家康所料,她此次來乃是為秀賴母子乞命。
    「我自無甚異議。好!可是我已隱退,將兵權悉數交與了將軍。此事,就拜託你們好生在將軍面前周旋。」他對本多正信和治長的家老米村權右衛門道。
    正信與權右衛門領命,家康鬆了一口氣。正欲歇息時,二位局帶著大坂城倖存者名錄來了,照舊例,此舉便意味著投降。應讓誰活命,讓誰負起戰爭之罪責,只要確定了這些,一切便都結束了。家康特意將一切交給秀忠。
    「佐渡,我們不可過多插手此事。但不管怎說,關東傷亡亦是不小,修理和速水甲斐守不能饒恕。另,還有毛利勝永……」說到這裡,家康覺得有些惋惜,咬了咬牙,道,「真是一場無甚意思的仗。真田和毛利,都是難得的將才啊。」本多正信畢恭畢敬,答應將這些話傳達給將軍,便退下了。
    之後未久,秀忠帶著土井利勝來到茶磨山,向家康致以勝利的賀辭。
    此間,家康始終想見一見千姬。在接受了秀忠的祝賀之後,他又叫來了正信,命他去傳與千姬同時逃出的刑部卿局。
    刑部卿局到來,家康瞪大了眼,嘆了一口氣。「唉,你就是當年陪嫁的那個小姑娘啊?是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已上年紀了。這些年,你辛苦了!你就放心吧,我會如小姐所願,盡量周旋,保全秀賴和淀夫人性命。」他眼睛有些濕潤,親手遞給刑部卿局一柄懷劍,然後道,「阿千現在怎樣?」
    「是……不……」
    「那到底是高興還是害怕?她還未從驚嚇中緩過來?」
    「小姐說,若右府自殺……」
    「她是因為秀賴而悶悶不樂啊。」
    「是。」
    「哈哈,不必擔心,據說秀賴躲在蘆田苑的米倉中,井伊直孝正在那裡守衛。我讓上野去看了一下,那裡還有安藤正信和阿部正次等身強力壯的勇士,無甚可擔心的。嘿,阿千在擔心夫君啊。」家康再次陷入老人的感慨之中。
    「好了,我前去迎接吧。」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
    刑部卿局從未見過如此孩子氣的家康公。在她的記憶當中,家康公平常不苟言笑,總是給人威嚴之感。現在他卻如風中的蒲公英,讓人感到無比輕鬆。
    「奴婢甚是明白大人的心思。但,將軍大人卻很是嚴厲地斥責了小姐。」
    「將軍都說了些什麼?」
    「說妻子應為丈夫殉死,還質問小姐為何不留在丈夫身邊,跟他一起自殺。小姐對奴婢說,若將軍的話傳到右府耳內,右府必不會苟活。她說她恨奴婢把她帶出來……」
    「阿千這樣說啊,真是可憐!」家康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自己也覺有些尷尬,道:「阿小,我這淚啊,不是因為悲傷,是因為上了年紀,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他言罷,傳來了本多正純問道:「現在什麼時辰?」
    「巳時。」
    「按照約定,秀賴果真午時從櫻御門出來?」
    「正是。」
    「好,我們前去櫻御門接一接吧。我騎馬前去,另外預備一乘轎子。」
    「遵命。」正純不問預各轎子何用,事情明擺著,定是為淀夫人備的。
    「阿小,你回去安慰阿千,說爺爺會替她去迎接秀賴母子。不久,我們便會手拉著手,共賀太平了。」
    刑部卿局大著膽子問道:「大人,關於右府移封大和一事,就這樣……」
    「哦,這事啊。」家康臉上露出不快,「大和……不行。唉,都是秀賴過於任意妄為了。恐怕只能在江戶附近的下總一帶……但,你告訴阿千,讓她莫要擔憂。」
    「是。」
    「好了,我們走吧。」家康帶著包括本多正純在內的五十名旗本將士,朝著櫻御門出發。
    櫻御門乃大坂城正門,可直接通往千疊殿。裡面雖然已成了一片廢墟,但正門依然莊嚴地挺立著。家康以為,秀賴必定會選擇從此門出來。
    家康在門前下了馬,坐在折杌上,「現在什麼時辰?」正在這個時候,蘆田苑方向出人意料地響起了一片槍聲。
    「怎回事?」家康微微歪了一下頭,心中生起不祥之感。他拍著膝蓋,豎起了眉毛,「是怎回事,正純?」
    「應是槍聲。」
    「我知是槍聲!倉中的人手裡會有槍支?」
    「這……」正純佯裝糊塗,「這,怎會……」
    「這麼說,開槍的乃是井伊手下?」
    「恐是因為右府不安分……」
    「你過去看看!」家康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咆哮道,「直孝這個急性子!我……我都到這裡來迎接了……」
    「在下速去……」
    「且等!」
    「是。」
    「正純!他們是否已接受了將軍的密令,特意瞞著我……」
    「在下完全無從知曉。這樣的事,外人更是不知。」
    「你就快去!狠狠地……」家康說到這裡,那邊又響起了一片槍聲。
    本多正純揚起頭,施了一禮,起身奔了出去。
    家康站起身,緊盯著前方。此時,槍聲第三次響起了。槍聲為何會接連不斷?是穀倉之內有性急之人殺了出來,還是井伊的手下對秀賴有什麼過激之舉?家康心內大憂。
    到了約定的正午時分,天空布滿了雲,但頭頂上的太陽依然火辣辣地照在眾人身上,如蒸籠中一樣悶熱。家康幾次撩衣擦拭臉頰,他陷入了沉思:秀忠若絲毫不顧忌他的意思,不願搭救秀賴,並已安排下去,該如何是好?若秀賴從倉里出來時,直孝對其射擊,眾人開始騷亂,直孝便再次對人開槍……唉,在這大坂城內,並無他人能見到真相。「秀賴在最後時刻竟殺將出來。」若己方以此為借口,言稱不得已才放槍,秀賴之命休矣。
    家康咬著指甲。古稀之年的他,卻有此最後一戰!他眼冒怒火,心頭有說不出的焦慮。「這些渾蛋!」家康像一頭被關在籠中的野獸,在杌子前踱來踱去。
    本多正純趕到井伊直孝的大帳,卻聽見井伊軍中到處都是笑聲,不見一個敵人的影子。前面七八十步遠的地方便是穀倉,穀倉前一片長草的平地。在夏口悶熱之中,四周一片寂靜。
    要是秀賴母子真能得救,本多正純必多怨憤——家康既親自來到大門迎接這母子二人,日後不管秀忠的意思如何,誰還敢輕易插手此事?
    正純咬牙跑進軍帳,大聲道:「槍聲是怎回事?」
    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都一臉輕鬆,他們一邊笑,一邊用涼水洗臉。
    「大御所等不及,巳來到了正門。請務必……」話說到這裡,正純咬了咬嘴唇。他真想說:在此之前,你們就應把事情料理了!
    「大御所……」安藤重信甚是驚訝,隨後笑問,「大御所來了?」
    「他見過阿小之後,聽說千姬小姐擔心秀賴自殺,便坐不住了。剛才的槍聲是什麼意思?」
    「因到了約定的時辰,開槍催一下。」井伊直孝粗聲回道。
    安藤正信笑道:「右大臣說,若無轎子,便不出來,還說無法想象自己的尊顏暴露於眾人目光之下,必須備好兩乘轎子,一乘給淀夫人……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天下人呢!」
    「轎子……他們不會說還要用牛車吧?」
    「我等只預備了馬匹。實在沒有辦法就給淀夫人尋一乘竹轎。我們問了前來談判的速水甲斐是否可以。」
    井伊直孝稟明了事情經過,阿部正次這才慎重道:「速水甲斐一去無回。現在已到了約定的午時,我等遂開槍催促。」
    「哦。」正純臉上帶著暖昧的微笑,點了點頭,「要是他們無視約定的時辰,豈能坐視不理?阿部的做法合乎戰場上的規矩。好!他們現在還沒有出來的意思,那正純便提一個辦法:井伊,再開槍催促!」
    正純的語氣甚是乾脆,臉上露出陰冷的笑意。四人已有共識:一旦過了約定的時辰,就可動手。
    「不必再等」正純道,「連大御所都親自來到正門迎接,我等豈能在此乾等。井伊大人,開槍催促!」
    「明白!」井伊直孝應一聲,走出軍帳,故意大聲道,「真是些無禮之徒!竟把約定當兒戲!」
    行事一向謹慎的阿部正次亦道:「事已至此,罷了!」言罷便嘆一口氣,旁邊的安藤重信則不斷點頭,「真是沒有辦法……不管對方是何等人,行此無禮之事,豈有諒解之理?此乃戰場,戰場就當有戰場的……」剛剛說到這裡,外面又響起了槍聲。三人吃了一驚,不約而同走出軍帳。
    穀倉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正在這時,倉房右前方的柳蔭下奔過一個人影,消失在倉房裡。
    「那是何人?他竟進了倉房。」
    「咦,要是說從裡面逃出也罷,他進去……」阿部正次歪頭不解,忽小聲道,「壞了!」
    幾與此同時,本多正純揚手對井伊直孝喊道:「井伊大人,從倉房到水門,說不定有秘密通道!大家休要再有顧慮,趕快動手!」
    「明白!」
    剛才的那人影乃是奧原信十郎豐政:關東諸將自是不知信十郎為何來到大坂城。
    井伊再次揚起手。槍聲響起,趴在地上的士眾開始匍匐前進。他們人人都披盔戴甲,手持漆黑的火槍,看來雖無槍聲那般可懼,但一旦行動起來,亦是殺氣騰騰。
    倉內依然不見絲毫反應。火槍隊後面緊跟著長槍隊,他們均已作好準備,單等一聲令下。他們個個腰桿筆直,渾身紅衣,但誰也不會如昨天那般冒矢。秀賴母子就在倉房之內,眾人並非有所顧慮,而是不敢胡掄亂砍。
    在離倉房約三十步遠的地方,長槍隊替換了先頭的火槍隊,先是一陣吶喊,然後戴上頭盔,衝進了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的穀倉。
    四將目不轉睛盯著眾人衝進倉內。井伊直孝自不必說,連本多正純、阿部正次和安藤重信等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此戰最後一擊,便集中在了這小小的穀倉上。現在,裡面到底發生了何事?他們自比衝鋒的士眾更加期待。不消說,四人誰也不望秀賴活命。多少年來,他們儘力隱忍,已對秀賴充滿怨恨。
    他們變得如此激切,乃是因為對將軍秀忠的心思一清二楚,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獲共識:自己並非生活在家康的時代,而是生活在秀忠的時代。若寬諒了秀賴,日後將如何治理天下?隨便都可尋得一個借口,將其滅掉。
    但穀倉裡面,依然不見任何動靜。
    天空布滿烏雲,小雨落下,天幕顯得比剛才更低了,但依然悶熱無比。井伊直孝忍不住,急急朝穀倉奔去。
    「哦,下雨了。」本多正純也邁開了腳步。正純似以為,劫後餘生的大野治長與速水甲斐守、毛利勝永兄弟等人,必又要進行談判了。他怨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磨蹭……」
    井伊直孝在距穀倉還有十幾步的時候,意外地聽見一陣喊聲。此非從穀倉內發出,而是響自京橋口一帶。正純駐下腳步,轉身細聽。喊聲似是發自關東士兵,但在那聲音中混雜著各種各樣的悲嗚,有男人,有女人,還有孩子的聲音,皆為聲嘶力竭的悲號。
    京橋口聚集著一群從城內逃脫,卻無去處的逃兵與老弱婦孺口本說在戰爭結束以後,就把他們放了,難道看到秀賴至今末出城,這些人便忍耐不住,要起騷亂?他們若起亂事,定然又招致慘不忍睹的大屠殺。
    正純再次看向穀倉,不由驚呼一聲,屏住了呼吸。
    一直寂靜無聲的穀倉,入口卻冒出了滾滾自煙。正純心叫不妙,猛地衝進濃煙當中。
    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連本多正純這等精明之人,在衝進濃煙之前,都未想過穀倉內可能發生何事,真是糊塗!
    在井伊直孝發動第一次槍擊時,倉內諸人已迎來了他們的最後時刻。在第二次響槍時,倉內之人怕已死了大半。四人對此事竟完全不知,還在一旁胡思亂想。
    最先衝進濃煙中的本多正純,嗆得直咳嗽,無奈又飛快退了出來。這時,只聽見井伊直孝慌慌張張的聲音:「趕快滅火!還不趕快把火滅掉!」但是,當他見火勢越來越猛,穀倉已經變成一片火海之時,只好下令:「無法撲滅!把屍體搬出來,休要燒毀了屍體!」這位赤備軍將領,此時最得格外狼狽。
    穀倉內外一片狼藉,裡面已經燃盡,幾十具屍體被胡亂擺在只剩下一個空殼的倉房前,任由雨水沖刷。
    「這到底是怎回事?剛才還無人放火。」正純一臉茫然地盯著地上的屍體,井伊直孝則大聲咆哮。
    「是!無人放火!可是……」
    「是何人放的火?」直孝大吼。
    「應該是自殺之人最後放的火。」屬下戰戰兢兢道。
    「死了多少人?」
    「記得好像是三十五具屍體。現在數卻變成了三十四具,怕是剛才數錯……」
    「笨蛋!大御所要來察看,趕快清理屍體!混賬東西!」
    聽著井伊直孝大罵,正純並不認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他拿起荻野道喜手中的紙片,和二位局報上來的人數對照了一下,屍體和名單上的人名並無不同。
    道喜的紙片上寫著:「毛利勝永砍下右府首級,右府享年二十三。荻野道喜刺死夫人,夫人享年四十九……」
    秀賴的屍身旁邊有他的頭顱,被包了起來。淀夫人乃被刀刺進胸膛而死,她依然微睜著眼,細雨落在她的屍身上。看著眼前身首分離的秀賴,及依然微睜雙眼的淀夫人,根本想不到他們生前惹下了那麼多事端,這些人也不知自己身後會發生何事。
    「這便是淀夫人?」正純小聲道。
    屍身不會開口說話。但這個躺在地上、微睜雙眼、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是令關東的智囊們激憤了十數年,將家康和秀忠折騰得不淺的妖婦?正純始終把淀夫人看作一個妖婦,這妖婦把秀吉、三成、治長,甚至家康公都迷得神魂顛倒。可是,現在這具屍體卻這般醜陋。不管這妖婦罪孽何等深重,一旦死了,也就和一條死魚無甚兩樣。溫涼的細雨落在她的身上,讓人生起難以名狀的對人生無常的感慨。她的胸腹之上,石榴一般裂開的傷口已經閉合,嘴唇微微張開,可以看見染黑了的牙齒髮著幽光。怕是死前吐過血的緣故,雨水落在她嘴裡,血水順著她的舌尖流到脖子上……
    「那邊有件罩衫,給她蓋上。」正純對士眾道,然後踱到秀賴跟前。這人真是豐臣太閣的兒子?他作為一個男兒,絕不令人尊敬。六尺多的肥大身軀上長滿贅肉,砍下的頭顱亦如長滿了膿瘡,肥肥大大。正純似從未見過如此醜陋的頭顱。
    「這個不孝之子,令母親都無法放心。」正純嘆道。秀賴臉上看不出一點秀古公的樣子,卻如一個愁眉苦臉的鄉下草莽。
    旁邊圍著四具屍體,乃真田大助、加藤彌平太、高橋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這幾個少年的臉俊美得讓人不忍正視。除卻他們幾個,大野治長及其子治德、毛利勝永兄弟,速水甲斐守守久及其子出來麿等人,個個都是響噹噹的武士,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縷讓人感慨不已的悲壯。
    「哦,這是木村重成的母親。」正純一邊數著,一邊確認他們的身份。當他來到最後八具屍體跟前時,不南得雙手合十。治長的母親大藏局排在最前,后依次為重成母右京太夫、大上鵬宮內局、饗庭局、阿玉,除此之外,還有三具屍體,正純並不認識。她們都是在別人的幫助下死去的,有雙手合十於胸前、被刀一刺便死的,也有挨了兩三刀才死去的……但每個人臉色都很平靜,她們已決心要逃離這個痛苦的人間。
    「報!」一個侍衛道,「大御所突然身體不適,不欲再回軍營,要直接回二條城。」
    正純大驚,大聲道:「誰將此事稟報了大御所?」
    「在下。」和正純一樣靜靜察看屍體的阿部正次擦擦臉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責任將事情經過稟報將軍。若不先將此事告訴特意前來迎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難道無視我本多正純?」
    「且聽在下說完。在下命人對大御所稟道,對方已經停止抵擾,均已自殺,關於詳細情況,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稟報。」
    「多事!」正純大怒,絲毫不似平時,「我在此處檢查未了,此間若有疏忽,導致將軍和大御所之間產生隔閡,當如何是好?」
    「這……」阿部正次聲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將戰事悉委託與將軍,即便將軍要殺了他們,大御所也不會有異議。」
    聽到這剛正之言,正純不得不緘口。
    「大人!」侍衛又道,「大御所還讓小人轉告您,說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條城,仔細做完善後諸事再回不遲。關於後事,由小栗忠政負責,由一心寺的大師主持。」
    「且等!」正純叫住正要離去的侍衛,道,「我當然會跟去……大御所已離開櫻御門了?」
    「是。突然身感不適……」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樣,你說清楚!」
    侍衛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發雷霆,說大家騙了他。」
    「聽見了嗎,阿部,他說眾人都騙了他。」
    「此非欺騙。」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色,「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賴自己拖延,自行了斷的。」
    「好了好了!現在誰在大御所身邊?」
    「板倉勝重父子負責護送,小的以為,在前往二條城途中應不會有危險。」
    「哦,好!我會去追你們的,你轉告板倉大人,讓他務必小心。」
    「遵命!」
    侍衛離開之後,本多正純在屍體前走來走去,良久方停下腳步。他茫然若失,望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對他來說,這一切皆如夢中。
    家康乘上來時預備的轎子,讓人牽著馬,朝著守口出發了,他一臉失落。突然說要回二條城,屬下根本不及準備船隻,遂只有走陸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軍帳尚未撤去。他本來準備在接到秀賴和淀夫人之後,與他們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眾作好了迎接的準備……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許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燒毀的禪房之內,等候他們。
    當時,家康看到穀倉突然起火,頓時失色,大聲吼道:「叫板倉勝重!」勝重來到之後,家康劈頭蓋臉罵道:「你也和他們一樣!我本是要救得秀賴母子性命,他們竟對著穀倉放槍……竟還辯解,說是對方放火自焚!他們以為德川家康什麼都不知?」
    勝重不知該如何回答,其實,他也認為秀賴之死乃理所當然。真想留秀賴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裡怕也這麼想。畢竟秀賴為女婿,秀忠不欲真要置他於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將軍,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樣痛苦,但他的親信卻並非如此。自小牧之戰以來,他們受了豐臣氏太多刁難和折磨,多年來在隱忍中生活。兩家幾十年的恩怨持續到今,是該了結了。
    「你默不吱聲,就知你與他們乃是一丘之貉!你們把德川家康騙得好苦!你們……」家康突然舉起鞭子,卻未抽到勝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搖搖晃晃,垂下雙手,渾身顫抖,「水……拿水……」
    侍童戰戰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悵然端坐,一臉憮然。
    「勝重,還在燒嗎?」過了片刻,家康黯然問道。此時,他已壓制住了心頭怒火。
    「回大人,煙已逐漸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條城。」
    「可是,這樣一走,將軍……」
    「笨蛋!我要是現在看見將軍,說不好會當眾揪住他的頭髮,把他痛打一頓,罷了罷了!」言罷,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這鐵血一生中,還從未體味過如此凄慘和徹骨的孤獨。他到了這把年紀,方體味這等孤獨。他一生馳騁,都有人陪伴身邊:少年時代有諸多老臣;中年時性格漸穩、鬥志日熾,自是有心中萬千希望支撐,亦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到了晚年,他傾心於教導子孫,亦多見成效。然此時,家康不免仰天長嘆: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這不過只是一種自負。家康亦常道:「就當我已死了!」可實際上,他仍熱切地活著,事事都想操心,為身後作準備。可惜,他諸多操勞並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輕親信信服。在秀賴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於天地之間,就不可完全不顧世故人情。平定戰亂,開創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這些不必多說。而新秩序賴以存續的「法度」,亦須嚴格遵守。但法度畢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後有人。然,人也罷,法也罷,在此之上,還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則。
    「我要救得秀賴母子性命,正是基於這天地自然的法則。秀賴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況且,太閣不僅是令人敬重的前輩,還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師尊,故,如果此時我為了維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踐踏私誼,就有悖常理。這種有悖常理的行為只會讓人畏懼萎靡,又豈能長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脫離人情。」一有機會,家康便如此教導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領悟之後,他道:「就當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權力交給了兒子。
    然而,這是家康高看世人。於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觀火,但不管是秀忠還是其親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們會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業已年老昏聵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覆發些奇怪的牢騷時,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獨。而現在,同樣的命運難道已降臨到了家康身上?
    「勝重,該走了!」家康悵然說話之時,眼裡早已噙滿淚水。
    但家康並未從櫻御門直接返回二條城,他吩咐:「先入城,從京橋口前往二條城。」這一方面乃是出於自尊,不願讓人見他獨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於謹慎,他想視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條城——他不想讓世人看出他和將軍有隙。
    板倉勝重心領神會,在城內轉了一圈,過了京橋,然後從野田、坂口前往東野江。快到東關目之時,方見一些百姓陸陸續續返回家園。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態,沉默無語。
    板倉勝重令下人牽著馬,徒步跟在轎旁。「戰爭已經結束了,趕快回家好生做買賣吧。」他安撫過往的商家,回頭又對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裡趕呢。」
    家康仍是無語。
    「大人,您還在難過?」
    「……」
    「可是仔細想想,此事必非將軍本意,定是有誤會。」
    「混賬!」家康咬牙,卻無力道,「唉!秀賴終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將軍……」勝重給轎夫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放慢腳步,「將軍不會違背大人的意思。況且將軍身邊還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誤會。」
    「住嘴!」
    「……」
    「這將成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點,你們誰能知我?」
    勝重聽到此言,離開轎子幾步,捫心自問: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無抵抗之力的太閣遺孤秀賴切腹、千姬亦出走,這些只怕會被人當作無情與自私的陰謀使然。多事之人自會大加編排,家康公也許會被看成滅了豐臣遺孤的冷酷無情之人。
    「勝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將軍處走一趟。」
    「遵命!」
    「就說我已累了,想讓孩子們陪著。讓遠江中將和尾張參議速去二條城。」略頓一下,他加了一句,「讓忠輝也一起來吧。他們都突然鬆懈下來,定會覺得無趣。」
    勝重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轉向教導兒孫上了。「遵命!在下立時派人前去。」
    還未到枚方,板倉勝重便派人去了岡山秀忠的軍營,亦順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裡等待家康歸來的重昌儘快趕赴二條城。
    此時與家康同行的人馬,加上勝重的手下,計約三百餘人。因未尋到大船,眾人只能擠在一處,家康和勝重亦緊緊挨著。即便這樣擠著,家康依然不正眼看勝重,單是失神地望著雨絲紛飛的天空,緘口不語。
    勝重這才感到了徹骨的孤獨。仗打勝了,可是,大御所心裡留下了一道撫不平的傷痕。
    「勝重。」當家康再次說話時,船已經在縴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眾人的喊聲中,即將抵達京城管轄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後,我想將大坂的一切均交與將軍處理,當不會有何意外吧?」
    「是。無甚可擔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這……可是,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馬上派人前去傳達。」
    「算了,仔細想想,都是我多嘴。說什麼讓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負責看守城中的金銀財寶,讓松平忠明守衛城池……這些啊,都不過是老年人的嘮叨。」
    「不,這並非嘮叨,而是老成之慮,將軍亦會謹慎行事。」
    「你認為將軍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嗎?」
    勝重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道:「不管何事,將軍都盡心儘力,毫未玷污大人的豐功偉績。有這等孝心之人,可謂獨一無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雖生猶死……雖生猶死。難哪,便當自己是個活死人。」
    勝重使勁點頭。即使如家康這等人物,到了這般年紀,對完全捨棄權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勝重將銘刻在心,努力錘鍊。」
    「勝重,我無意再責備將軍。但,到了二條城,不妨將藤堂高虎傳來。」
    「藤堂高虎?是。」
    家康臉上這才露出了平時的沉著和冷靜。
    未幾,板倉勝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達二條城前便顯出效果。將軍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條城,馬上派人快馬加鞭送來了各種消息:秀賴母子自殺時諸情景;為了防備有人從海岸逃脫,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濱光隆二人負責海岸的警備;對於大坂城中的金銀,悉遵家康的意見,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負責;城中廢墟,已命西國、中國地區的兵眾於百日之內清理完畢……
    秀忠亦依關原之例,並未奏凱歌,單是祭拜軍神,超度雙方陣亡將士,然後,方帶著兩位幼弟及欲面見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見城。
    「這都是誰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還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內的家康似對秀忠迅速處理完後事、緊撤至伏見諸事感到頗為滿意。他在櫻御門大發雷霆,突然決定直接返回二條城:不消說,這種異常舉動使人大為生異。秀忠亦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點,馬上處理完後事,自己也跟回伏見城。這樣一來,誰也不會發現父子有隙,還以為他們乃是事先約定。
    勝重微微一笑,道:「做父親的看來,總是覺得兒女還小,還遠未長大。」
    「沒有父母,兒女焉能長成?」
    「神佛法力無邊。」
    「勝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這又怎麼說?」
    「恕在下直言。」勝重沉著答道,「在下以為,祖父疼愛孫女,無論怎樣皆可。」
    「作為父親,便無法保護從戰場生還的女兒?」
    「大人聖明!」
    「好,此事……我還要見一人,便是和你相交甚篤的本阿彌先生。」
    「光悅?」
    「是,想跟那老兒聊聊,問問他,當如何對待孫兒孫女。他性情率直,不說假話。我還想讓他將事情經過轉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傳請光悅。」
    「勝重,有時我會落淚,但落淚之事休要說與別人。我本想令秀賴和阿千同坐於我面前,好生教導他們……那、那曾經是我的一個夢,唉!」
    在板倉勝重看來,家康已經變成了一個時常落淚的老人,這並非因為老朽,他依然判斷精準,決斷如刀。勝重隱隱覺出,家康與先前相比,如今頗為性急,怕是因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
    「在下這就去叫光悅。」勝重說完,到了廊下,但頓了一下,他又改變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彌光悅乃是剛直之人,要是叫他來商量千姬之事,說不定他會作出比秀忠更加嚴厲的裁斷:「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為右大臣的夫人,也應自行了斷。」他要是這般回話,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怕又會亂了。想畢,勝重走進旁問,給光悅寫了一封書函。
    因秀賴母子自殺,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從中怕亦深感世事無常。鄙人認為,大御所應很快便會啟程返關東。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後,只怕與先生再無緣相見。故,請先去慰問高台院,在大御所回關東之前,請她前來見上一面。詳情改日再議。在此之前,請仔細思量如何應對。幸甚。
    勝重派人送出書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時家康兩手支於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問道:「他立時過來嗎?」
    「這……先生不在家,出門了。」
    「遠足?」
    「不。一兩日便回。在下已著人送去信函,請他回后即來拜見。」
    「哦。」家康目不轉睛盯著勝重,「勝重,阿千之事,不想再問那老兒了。」
    「大人……」
    「你故意說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問了。」
    「這……這……」
    「無妨,人有時說謊,亦是善意。人太剛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彌來了,我會好生褒獎他,不必憂心……」
    板倉勝重顫抖著雙肩,大哭不已。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09
第424章 壯士悲愁

    柳生宗矩始終待在將軍秀忠身邊,等候秀賴母子的消息。他一直留在岡山的軍營,故並不知速水甲斐守和井伊直孝等人之間的爭執,也未聽到槍聲。他對錶兄充滿信心。有奧原信十郎在大坂母子身邊,還有何可擔心的?信十郎有見識,有才幹,能決斷,定能不負重望。自己安安心心等到約定的時辰就是。
    然而,正午,京橋口卻開始動刀動槍,這可是雙方意料之外的事。
    先動手的一方,說是不得已。此時德川家康已經進了櫻御門,也已過了約定的時辰。但在京橋口前面的四方空地上,仍聚集著大群人。這些人主要是從大火中逃出的老弱婦孺,還有走不了的傷殘士兵,但動手的關東一方哪知他們的實力?
    關東軍隊在暗暗擔心,萬一裡面藏有偌多武士,一舉攻進櫻御門,堵住出入口,那還了得?當然,若是家康在正午之前接到了秀賴母子,自不會出現這等猜疑,告訴諸人「戰爭已經結束,放下刀槍回家」便是。但因穀倉內諸人的拖延,局勢急轉直下,關東自然生疑:莫非這些人有什麼企圖?懷疑變成了警戒,警戒又成了恐懼。於是,關東軍隊放棄了等待,用火藥炸開了關閉的大門,衝進四方空地。
    爆炸的聲音震驚了大坂。
    「發生何事?這聲音……」秀忠變了臉色,站起身來,「又右衛門,去看看!」
    「遵命!」柳生宗矩飛馬趕到了京橋口。他一到,已見偌多屍體橫七豎八倒於地上,其狀慘不忍睹……有被切開腹部而死的年輕女子,也有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幼童,有僧人,也有市井百姓。
    此時,赤裸著上身的武士依舊在瘋狂地屠殺。
    「住手!住手!你們這些畜生!」又右衛門怒吼著,猛地,他發現還有一個人也拔出了武刀,似欲阻止屠殺。
    「啊,奧原信十郎?」柳生又右衛門不由得擦了擦眼睛。他原本以為,信十郎定會留在秀賴母子身邊,亦須留在他們身邊,但如今怎會在這裡?
    宗矩一邊大聲斥責著瘋狂的武士,一邊靠近那頗似信十郎的人,道:「可是奧原?」
    「唔……」對方輕輕應了一聲。
    「發生了何事?已經將秀賴母子交與大御所了?」
    那人不答,轉身撲通跳進了石垣邊的護城河。
    又右衛門驚呼一聲。煙霧籠罩的水面上,一葉小舟急速駛了出去。信十郎是坐船來的,這是為何……柳生宗矩為了制止眼前的屠殺,無暇仔細思量。他仍對信十郎十足信任,也對蘆田苑的穀倉十分放心。
    其實,那人正是奧原信十郎。
    奧原信十郎也和宗矩一樣。他聽到一個下人稟報了京橋口的危急事態,心想不妙。但當時的穀倉內也躁動不安,他不敢有絲毫疏忽。只是,京橋口若發生騷亂,必堵住引水渠的出口,他預備的在最壞情形下逃生的辦法也就沒了用處。
    「快點划,快!」他在拚命趕往京橋口的途中,聽見了火藥爆炸的聲音。到達時,慘不忍睹的屠殺已經開始……這不是戰爭,這塊方形空地上,一群張開了大口的狼,撲向了一群毫無退路、且已失鬥志的羊,開始了暴行:人群發出一陣陣悲嗚,四濺的鮮血更助長了狼的殘暴。
    「住手!戰爭已經結束!我讓你們住手!」奧原信十郎豐政掄刀沖了過去,他已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雖只一瞬,但他真的忘記了自己因何而來。當他醒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已衝進了人群。若非柳生宗矩趕來,為了讓狼群恢復冷靜,他定會捲入無法脫身的瘋狂殺戮之中。
    聽到宗矩的驚叫,他才猛地恢復了冷靜。回過神來,他聽到的已不再是京橋口的悲嗚,而是蘆田苑的槍聲……
    壞了!奧原信十郎在小船上使勁咬著嘴唇。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連想都不曾想過。他明白,昨日一戰中吃了虧的井伊軍,必會報復,他們皆對秀賴母子恨之入骨。
    「快划!」他催促著下人,「水路無人把手,在萬一之際按原計……」他大聲說道,似是在告訴自己,「聽著,靜下心來,靜下心來!快划!」
    但,當信十郎將小船停到茅廁旁的柳蔭下時,井伊軍已包圍了穀倉,穀倉內一片寂靜,不見任何生氣。他頓時感到脊背發涼。
    「好,到了!」
    信十郎聽到下人顫抖的聲音,卻像凍住了一般,紋絲不動。都完了!似是有人乘了這個小小的空隙,使他的苦心全都化為了泡影。倉內眾人是被殘殺了,還是自殺?他悲苦欲淚,吸一口氣,一躍衝進了穀倉——他要親眼確認已無活口。
    天!映入他眼帘的,是幾十具被血染紅的屍體,說不出的慘烈靜穆:他忍痛將燈油倒到草席和谷堆上,燈芯一傾,大火騰起。此後,他以眼角的餘光窺見井伊軍殺氣騰騰衝了進來。
    信十郎已無隙逃走,他只好趴在秀賴和淀夫人中間,裝成一具死屍。茫然若失的他一系列沉著的行動,絕非先時想好,只是一時情急使然。
    在井伊直孝和本多正純進來的時候,他已經混進了井伊的雜兵之中,不停往外搬運屍體,清洗血跡。火焰和煙霧能遮住他的身形,卻遮不住他心頭的悲涼。
    「多多寬諒,多多寬諒……」信十郎暗念著,取下刺在淀夫人胸口的懷劍,牽過袖子遮住她裂開的傷口。此時他才回過神來,頓時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是我害了豐臣氏……
    無論怎樣,都要保全秀賴夫婦和淀夫人的仕命,這是他離開奧原來到大坂城時的誓語,甚至是他近日埋在心中的信念。然而,這個信念卻因他瞬問的離開而被碾了個粉碎。
    秀賴的屍身已經沒了首級,淀夫人的臉龐則顯得頗為安詳,帶著從煩惱中解脫之後的輕鬆和平靜。得救的只千姬一人?奇怪的是,此事反而刺激著信十郎的良心。直到井伊直孝洗凈秀賴的頭顱,拿走,信十郎還九法平靜。他不斷勞作,因為他知,一旦不動彈,旁邊的士卒便會生疑,會再次流血。他一邊匆匆地走來走去,一邊恨道:日後我當怎辦?
    幾十具屍體被分成幾堆,就地埋在了蘆田苑內。監督之人不是井伊直孝,而是本多正純和阿部正次二人。當土井利勝從岡山的軍營趕過來時,穀倉四周已收拾乾淨。
    眾人站在濛濛細雨之中,臉上或是沉痛或是感慨。每當從倉房用粗草席搬出死屍時,他們便會雙手合十,口中誦佛。
    一座座土墳新堆起來,在濛濛細雨中顯得格外靜謐。信十郎周圍的人影逐漸變得稀疏,井伊直孝、土井利勝、本多正純、阿部正次、安藤重信和青山忠俊等人,都已經不見了蹤影。戰爭勝利之後,他們要做的事堆積如山。
    眾人離去,並未因還留在原地的信十郎而生疑,這讓他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
    良久,一個叫作新七的下人,悄悄回到蘆田苑,他頭戴斗笠,憂心忡忡望著信十郎,道:「大人,大家都在對岸等著。上船吧。」
    不聽則罷,一聽此言,奧原信十郎號啕大哭。新七取斗笠遮在他頭上,默默站於一旁,等他哭完。但信十郎的號啕哪會片刻就止?
    雨越來越大了,啪啪擊打在斗笠上。
    奧原信十郎顫抖著身體,大哭了約莫一刻鐘,終停下來。他回頭看看新七,充血的雙眼裡,已可微微見出平時的模樣。
    新七這才鬆了一口氣,「請上船吧。」
    信十郎微微一笑,這笑裡帶著一抹令人魂斷的哀傷。他緩緩走了開去。
    「大人!」新七喊一聲。但當他意識到信十郎將要往何處去時,亦便閉了嘴。
    快倒塌的倉房旁邊,生有幾株十尺多高的海桐樹,還有幾棵菩提樹的幼苗。信十郎徑直走到海桐樹旁,突然大把大把扯下花瓣。他甚至薅掉了菩提樹的幼苗,有如屠殺生靈。
    新七屏住丁呼吸。平日信十郎認為每一個花蕾、每一片花瓣都有生命,甚是珍惜。「草木也有性命,它們不能如貓狗一樣訴說自己的痛苦和飢餓,真是可憐……」經常將這些話掛在嘴邊的信十郎,此時為何如此殘忍地對待它們?
    新七疑惑不解。信十郎已經返回,兩手間皆是殘花敗葉。他直望前方,目光古怪。
    信十郎徑朝雨中的土墳走去。他手捧著海桐花和菩提樹嫩葉,來到一座新墳前,停下,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釘在墳頭。血的腥味早已滲入了泥土,消失在無邊的茫然之中。
    「落葉歸根!」信十郎小聲叨念一句,手往前伸,「人土為安……呔!」
    花瓣和嫩葉紛紛灑落。
    聽見這一聲大喝,幾個留在倉房旁邊的士卒吃了一驚,齊齊朝這邊看來。奧原信十郎已轉身退回暗處。
    「好了,開船。」他聲音甚是細微,有如啜泣。此船本乃為淀夫人和秀賴備下的,以備他們萬一時出逃之需。但是,關東士卒卻無一人覺得此舟奇怪。
    豐臣眾人已無一個活口,這麼一想,奧原信十郎豐政和在他令下伏在各處的家臣,都自然而然變成了關東的人。他原本就未對任何一方或憎或喜,或許正因如此,他心念的轉變亦是自然之極。
    還是大人的兵法高明!新七一邊划船一邊暗贊。此幾日一過,所有人都可平安回到大和了。偌多人還有父母妻兒,即便沒有家小,他們幾百年來的祖墳還在奧原。見這些跟著信十郎的人歸來,祖先九泉有知,也定會頗為快慰。竟能活著回去,真如一場噩夢……想到這裡,新七眼睛發熱。
    划向河沿的時候,一隻插著九鬼守隆旗幟的船划來,有人喝問:「采邑還是青山?」
    「采邑!」新七大聲道。
    他們要去的地方乃是八軒家。在河岸,已有很多家人聚在一處,等待奧原信十郎。不必說,河岸上也開始了對大坂餘眾的追捕。四處均可看到有人交手,但幾無人對這無所顧忌的小舟產生懷疑。
    船上,奧原信十郎兩手抱胸,陷入沉思。
    現在還不可打擾大人……新七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看著沿途景色,不敢驚擾了奧原信十郎。在他看來,奧原信十郎一心一意要拯救秀賴和淀夫人性命,卻得這樣一個結果,心裡自然難過。
    眼前出現了天滿橋,橋上可見一些百姓的身影,正急急走過。人們均知戰事已經結束,準備回家打理明日的生計。
    「新七。」信十郎豐政突然道,「令堂可還康健?」
    「兩年前就已去世了。」
    「哦,已作古了。」
    「小人回去之後,首先要到墓前報平安。」
    「即便在九泉之下,母親還是要等著兒女平安歸來啊。」
    「大人也要去掃墓吧?」
    「嗯。」
    「看見我們回去,老家人定會很欣慰。但現在這個時候,芋頭還太小了。」
    「芋頭?」
    「是。雖然還小,卻也要把它們挖出來吃,都是為了要活下去啊。」
    信十郎卻道:「我就要和你們分開了。」
    「哎?您說什麼?」新七慌忙道。
    「我不能回去。」信十郎豐政小聲道,看了一眼新七,「新七,你覺得墓中之人是活著呢,還是死了?」
    新七瞪大眼,停止了划槳,「是啊……都說人死是往生,就是到另一個世間繼續活著。」
    「哦。」
    「您不這樣想嗎?」
    「我也這般想。到另一個世間繼續過活……是啊,正因如此,才把在這個世間的死叫往生。」
    「是。祖父跟小人說過:他不是去死,是到另一個沒有煩惱和悲傷的世間繼續過活。小的雖聽不到他的聲音,也看不見他的面容,但,只要小的行事端正,他都會暗中幫忙。」
    「哦。」
    「因此,回去之後,首先要去掃墓,向祖父道謝。大人也定會這般做吧。大人家的祖墳要比小人家的大許多啊。」
    「哦。」
    「因此,有比小人家多很多的佛,在等著大人回去呢。」說話問,船已靠了岸。
    「采邑還是青山?」
    「采邑!」
    問話的正是伊達兵卒。
    主僕二人下了船,眼見著伊達軍隊走過後,便來到一家古樟下的廢舊茶舍內,坐下。這裡的店主怕是去避難了,大間里掛著葦簾,卻不見開張的樣子。奧原信十郎的家人約有四十,他們圍成一圈,盤腿而坐,每人左肩都掛著一塊寫著「采邑」字樣的小布,已完全是關東諸軍的形貌。
    雨漸漸小了,西面的天空亦逐漸明亮起來。
    「哦,老爺到了。」
    「正好,剛生上火。」
    果然,從屋裡飄來一陣飯香。
    「你們辛苦了!」奧原信十郎人房,擦著臉上的雨水,小聲道,「戰事已經結束了。用完飯,大家分成兩隊,各自回家吧。」
    這話讓新七感到甚為不安,「那大人您呢?」
    信十郎緩緩搖了搖頭,「我不能回去。我無顏去掃墓,去見祖先……」
    「這、這是……為何?」家人慌忙問道,「老爺不回去,我們怎能回去?老家人便不會同意,大家定會生怒,罵我們不忠不貞……」
    「對!我們怎能拋開老爺獨自回家!老爺不回去,我們也不回去!」
    下人們在一旁附和。言罷,全場無聲,均想聽聽信十郎的解釋。然而信十郎並不多言,單是解下腰間的鹿皮袋,扔到眾人面前,「繞奈良道回去。裡面裝著我們的軍餉,是右府發的。」
    「但……」
    「很多店鋪都已開張了,給家裡買些禮物……另,家裡人若問起,就說我已戰死沙場,或已失去蹤跡。」
    「老爺是無論如何……」
    「對,無論如何也不回去!」信十郎強裝笑顏,抬頭望著灑落細雨的天空,「你們不明白,我……我不能回去,原因已不必再說了。我輸了……輸給自己!我忘不了這次失敗。」
    「……」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我乃豐臣家臣。我不想因此連累了鄉親。你們要記著,耍是有人前去盤問,你們就說奧原信十郎豐政一去未回。他們便不會怪罪你們。不,也許你們日後還會得到賞賚……」
    大家面面相覷,均不出聲,對信十郎的話似懂非懂。
    「你們記著,定要和村裡人和睦相處,也要拜託各位好生守護我家墳墓,我一生之願,只此一個。如此,祖先才會快慰,說信十郎有些骨氣。」說完,信十郎站了起來。
    「且等一下!」新七抓住信十郎鎧甲,「這樣……這樣,在此之前大人先躲一躲。況且,行走天下,還需要些盤纏。這些您且拿去!」
    「不用擔心!」信十郎微微一笑,「近日內不會再打仗。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鋪都要開張了。我將身上這鎧甲、這把武刀一賣,自能過活。記得每年代我去掃墓,拜託了!」
    「啊……」
    「大家莫要尋我……莫去尋找戰敗之人,此乃柳生門牆的規矩。無論是誰問,都說我已不知所終。」言罷,信十郎拿開了新七的手,消失在細雨濛濛的街上。
    奧原信十郎豐政再也未踏上故土一步。多年之後,村子里的人還守護著他家那片墓地……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0
第425章 獨目窺鼎

    「且等,我們有事要與伊達陸奧守說,請停一下。」
    慶長二十年五月初八,伊達軍從大坂城西南發起行動。正在這時,兩個武士朝伊達政宗的主陣奔來,他們肩上都戴有「采邑」字樣的布條,但頭髮凌亂,盔甲里的衣服沾滿血污,已看不出是哪支隊伍的人。
    此時正是蘆田苑將要起火、京橋口將要大開殺戒的時刻。
    政宗周圍的守衛緊張起來。「來者何人?不說清楚,殺無赦!」他們齊刷刷舉起了長槍。
    「住口!」兩名武士憤怒地大喊,「我們乃是昨天奮戰於紀州口的神保出羽守的家臣,不與你們這些人說廢話,有要事直接稟與陸奧守!閃開!」
    「你們乃是神保出羽守的家臣?」
    「正是。雖說主公俸祿只有一萬石,但對於昨日伊達的血腥之舉,我們豈能就此罷休?我等乃是前來交涉的!」
    聽到他們亂喊,政宗馬前的侍衛不由得面面相覷。前一日混戰之際,三萬伊達士眾和松平忠輝的越后軍一起,最後到達前線,從神保出羽守背後發動了進攻。此時,神保出羽守正一心一意要擊潰大坂的明石軍,毫無防備,幾乎全軍覆滅。
    神保出羽守的俸祿只一萬石,士眾總數頂多不過四百人。他們若因抵擋不住明石軍的進攻而潰退,也就罷了。但就在他們一心一意與敵作戰之時,政宗竟在其背後下令:「把兩支人馬統統滅掉!」眨眼間,神保出羽守的隊伍便消失了。無論有何怨仇,政宗的命令未免過於陰狠,就連馬前的侍衛也大為不解。但此刻,眾人本以為已全軍覆沒的神保軍,竟留有活口,還找來算賬了!
    「好,武士之間要論武士之道,你們既是神保家臣,就幫你們通報一聲。你們叫什麼名字?」
    一人道:「上村河內和高田六左衛門。」
    「稍候!」伊達隊伍停了下來,兩個武士才長出了一口氣。
    「上村,他好像要見我們呢。」
    「這是當然。當時戰場上再怎麼混亂,可那樣自相殘殺,休想矇混過去。哼,他們是不是睡過了頭,當時還未清醒呢!」
    「先莫說這個了,且看他怎麼說。」說話間,負責通報的武士回來,卻未說政宗要見他們。一個自稱伊達阿波守的武士面帶微笑走了過來,道:「我乃伊達副將阿波守,代主公前來見你們二位。」他帶著一臉平和的微笑,招手示意他們來到一戶廢棄的民家,坐下。
    「繼續行進。」阿波守示意負責通報的武士,又回頭道,「聽說你們乃是神保出羽守家臣。」
    「正是。我等來是想問,昨日一戰中,伊達軍與越后軍為何一起對我們出手,先以火槍,后以長槍襲擊我軍?即便是在混戰中一時分辨不清,此等手段也未免太陰損了。」上村河內瞪大眼詰問道。
    「哦,有這等事?」伊達阿波臉上一副無辜之態,彷彿初聞此事,「伊達越前兩支人馬合起來多達三萬,戰場上可能會出現些許疏忽。那麼,神保可還好?」
    「戰死了!」高田跺著腳,大聲道。
    「哦,戰歿……他的兒子或兄弟呢?」
    「都被屠殺殆盡!」
    「哦?」
    「哪還有什麼家人!你們去戰場上看看,那二百八十八具屍體都是後背中彈,即便未中火槍,也被長槍刺中!」
    「哦……」伊達阿波側首道,「萬一是你們不敵,逃逸時被敵軍掩殺呢?也不能都推到我軍頭上……」
    「住口!我們人馬雖少,豈會臨陣退卻!我等人人都手持長槍朝著明石進攻,你們卻在背後……」
    伊達阿波舉起手打斷了他:「你剛才說是二百八十八人,有幾人生還?」說話間,十二三個隨從將這三人圍了起來,軍隊則繼續行進。
    「只有我們二人!我二人出使水野部,恰好不在陣中,方幸免於難,要不然,二百九十人悉數戰死……這樣回去,還不被天下人恥笑?」說到這裡,叫高田六左衛門的武士放聲大哭。
    「哦,全部戰死……」伊達阿波一副頗為同情的樣子,皺起眉頭,「真是慘烈!你們二人聽著,你們能夠生還,乃是因為當時不在場。故,爾等不能成為證人。不過,我亦會進行調查。但,若無實證,絕不可說我們殺了自家人。」
    「明擺著……」
    「因為同樣可說,我方是見你方不敵,轉身欲逃,為了不傷士氣,才斃殺了你方軍士。你們二人不如閉口不言此事,投了我們伊達,怎樣?」
    兩個武士一聽伊達阿波守這意想不到之言,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屍體的總數是二百八十八人,他們如實相告,這是對是錯?若冷靜思之,也可認為:伊達軍誤殺了神保軍的幾十人,為了避免日後發生衝突,索性將神保軍全給滅了。但二人卻無如此冷靜,全軍覆沒,已令他們心志大亂。
    「你們以為,水野大人或將軍會信了你們的鬼話,徹查此事?」
    「這……」
    「你們稍有不慎,必會給業已亡故的主君蒙羞。伊達先鋒乃是大名鼎鼎的片倉小十郎,若他說眼見神保軍不敵強敵,臨陣脫逃,喝令他們繼續戰鬥未果,才不得已殺入以正軍心……我未親眼瞧見,自會信了小十郎。反正死無對證,你們豈有辯駁的餘地?」
    「……」
    「罷了,得我阿波守舉薦,乃是你們的福分。你們能活下來,便是與我有緣,不如就投了我們伊達。」
    二人再次對視一眼。他們似已控制住激憤,漸漸恢復了平靜。
    「不!」高田搖頭,阻止上村的動搖,「我們兩人怎可苟且偷生!我等只欲將要說的說出,之後切腹便是。」
    「這麼說……」阿波守緩緩站起身來。這時,大部隊已經離去,此地只剩下他們三人,及圍在他們周圍的伊達兵。阿波守又道:「你們不想效力於伊達?」
    「不!」
    「你們回去,好生想一想,想通了,就過來尋我阿波守。」說完,阿波守轉身欲去。
    「啊——」就在這一瞬,他背後發出兩聲悲鳴。二武士滿臉茫然看著阿波守離去時,阿波守的隨從猛地出手,欣掉了他們的頭顱。
    「愚蠢的東西!伊達氏軍令如山,豈能見容擾亂軍心之人!」一個隨從吐了一口唾沫,收刀入鞘。
    此時,又一人急匆匆到了隊伍最前,以一件女人衣服包了頭,看樣子乃是從京橋口的屠殺中得以逃脫之人。「求求……求求各位,有事……」他聲音甚是生硬。
    「來者何人?」伊達部已插下馬印,停了下來。
    此時京橋口已然打開,男女老幼都從那裡涌了出來。那人雖包著女人衣服,但聲音絕非女人。幾十個武士以長槍直指此人,大聲喝問。那人撲通跪在泥濘的地上,「是伊達大人的軍隊嗎?救救小人,小人被人追殺。」
    「不必擔心,此乃伊達大軍,誰敢靠近半步?」
    此時,那人才鬆了一口氣,輕輕取下頭上的衣服。看清他的面容,武士們後退一步,大聲喝道:「你是何方怪物?」
    「鄙人非怪物。」那人急將女人衣服置於膝上,指著胸前的十字架,大搖其頭。有人終於認出,他乃大坂城內的神父保羅。他此時依然渾身顫抖,「鄙人乃是班國神父,乃天主的使徒,非是怪物。」他那一臉認真的表情,反而令他那剃光的腦袋看起來更是滑稽。
    「你是洋教神父?」
    「正是。鄙人乃伊達大人的朋友。煩請通稟一聲,就說保羅來了。另,托雷斯神父亦在城中,請務必前擊搭救。」
    「你認識我家主公?」
    「是,我們都是主的孩子。」
    「好,且等一下,馬上就去通報。」
    保羅乃是一介小老兒,深陷的眼窩裡一雙清澈的藍眼,他跪在地上,渾身顫抖。看見這副模樣,眾人不知不覺聚到他周圍。
    「這是怎回事?」
    「噓,聽說是和主公相交甚好的洋教神父。」
    「哦,那他之前都住在大坂城?」
    「是啊,聽說還有朋友留在城中,才奔來求主公前去搭救。」
    「喂,神父。」一個年輕武士毫無顧忌道,「地上全都是泥,你這樣跪著會髒了你的法衣。來,坐到這裡來。」
    但保羅並未立時站起身。
    「來,這裡有杌子。哦,你閃了腰不成?哈哈……你這神父,看來身體不甚好啊。來,我幫你一把,起來吧。」
    在武士的攙扶下,保羅站了起來,不住地在胸前畫十字。「您真是善人……鄙人會對大人說,讓他獎賞您。」
    「哈哈,不用不用,我要建功立業,可不靠這個。可是啊,神父,你跟我家主公關係很是親密么?」
    「當然。我們都在焦急地等待菲利普國王的軍艦到來。定會來,軍艦到達之前,還要忍耐一二。」說到這裡,保羅那雙清澈的大眼竟然落下淚來。
    「閃開閃開!這位神父乃是主公的密友,不得無禮,閃開!」見保羅開始落淚,年輕武士揮手驅開圍觀人群,然後取過一把大傘為保羅遮雨。他態度和藹,一邊為神父拭擦身上的泥水,一邊問道:「神父,剛才你說還有誰留在大坂城中?」
    保羅此時也恢復了平靜,環視一眼四周,語氣已經變得頗為鎮靜:「是托雷斯,和我一樣,也是神父,現在還留在城中。他通過後藤基次大人舉薦進城,始終不辭辛勞在城中傳教,真是勇敢之人。」
    「你是說,他也參戰了?」
    「不,神父不能手執武器!我們只是盼望菲利普國王儘早……」說到這裡,保羅再次環視一眼四周,神色大為不安。
    「是什麼,那菲利普皇上的……」
    「好了好了,不說了。鄙人只祈禱正義勝利就是。」
    「有正義便能勝利……這麼說,我們確實勝了。而且,神父你也來到了我家主公身邊,可以放心了。」
    年輕武士以為,這個叫保羅的洋人乃是被誘拐到大坂,監禁了起來。但保羅的意思卻正好相反,他相信政宗雖加入了關東,卻心向大坂。他對此深信不疑,不用說,原因便是在慶長十八年,政宗曾派出支倉常長和索德羅等人從陸奧月浦出發,前往班國。他們一行帶著寫給菲利普的信,請求菲利普國王馬上派兵艦前來。伊達政宗是否真相信援軍會到來,無從可知,但從大坂城逃出來的保羅神父卻對此深信不疑。
    「這麼慢。」年輕武士取出竹簡,倒些喝剩的水遞給了神父,感到有些奇怪,「主公的營帳就在前面,藤太,你去看一下。」他吩咐一個和他生得頗為相像的武士,回頭又對保羅道,「莫非主公忘記了你?」
    「不!」保羅斬釘截鐵搖頭道,「要是忘了,您就說是經常和索德羅一起前往造船處的保羅。他在江戶淺草也曾見過我。」
    「啊,好。主公的記性甚好。你們老早便已認識?快兩年了?」
    不知不覺,圍觀眾人已然散去。
    「冒昧問一句……」保羅神父見年輕人頗為和藹,遂放下心來,低聲問道,「卡魯薩是不是也上戰場了?」
    「卡魯薩……卡魯薩是何人?」
    「將軍之弟、大御所的兒子、伊達大人的女婿。」
    「噢,你是說松平上總介大人啊。」
    「是,就是那個卡魯薩……我們在江戶見過一次。」
    「上總介大人現正和我家主公在一起呢。此戰中兩軍合一,我家主公作為上總介大人的岳父,總督兵馬。」
    「哎呀呀,可真是位明事理之人,卡魯薩竟和大人在一起。」
    「是啊,現在二位大人應該居於同一營帳,說不定會同時見你呢。連上總介大人你都認識,你還真不賴。」
    「旁邊的那軍隊,就是卡魯薩屬下?」
    「不,那是蜂須賀的隊伍。怎的,你不會連蜂須賀也認識吧?」
    「認識認識,就是哈奇斯卡。」
    「咦,真認識?」
    「是。開戰之前,鄙人前去傳教,曾見過他一次,就是哈奇斯卡啊……」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有人喊道:「那位是……」
    騎馬過來的,正是伊達阿渡守。
    「他乃是主公密友,居於大坂城內的保羅神父,現正候著主公召見,已經派人去通報了。」
    「保羅神父?」
    「是。鄙人保羅,奉伊達大人之命,前往大坂城傳達主的聲音。」
    「奉大人之命?」
    「是。請問閣下是……」
    但阿波守不答。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甚是銳利。他看了看四周,靠近保羅,「神父,你跟我們有何怨仇,竟說出這等莫須有的話來?竟說奉伊達大人密令前往大坂……」
    「不,非什麼莫須有。我們確是經過商量,才……」
    「住嘴!」阿波守一聲大喝,眼內殺氣大熾。剛才殺掉神保出羽守家臣的近衛又圍了上來,偷偷轉到保羅背後。「神父,我看你是被嚇瘋了吧?你是從何處逃出的?」阿波守聲音頗為平靜,但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保羅神父感覺到了伊達阿波守的異常。此人先是一聲斷喝,接下來卻溫和異常,前後變化太大了。
    「啊!」神父回頭一看,不由一個踉蹌,因武刀冷不防從後面砍來,劃過他的肩頭,未中。那侍衛往前跨一大步,揮刀橫劈,卻又劈空。他跨步太大,地且泥濘,腳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保羅一聲悲號,從阿波守身旁沖了開去。
    「休讓他逃了!」有人大喊。隨從馬上追了上去。神父急於求生,一路狂奔。
    「見鬼!」隨從猛地在雨中站住了。
    先前與保羅搭話的年輕武士一臉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不敢說話。
    「算了,別管他了。」伊達阿波守忿忿嘀咕一句,讓隨從們收起武刀,「旁邊便是蜂須賀至鎮,我們不殺他,他們也會動手。」
    「但是……」一人話說到一半,不敢往下說。
    「但是什麼?」
    「他說了些奇怪的話……不,讓人擔心的話。」
    「哦。」阿波守撇著嘴笑道,「伊達大人是何等人物,怎會藉助南蠻勢力幫助大坂?哈哈,從月浦派船出航,乃是想將那些招厭的南蠻人集中一處,轟出日本,是為了保證德川幕府天下太平。此事將軍與大御所共知。大家亦是仔細商量之後才行事,誰會相信那洋瘋子的鬼話?」
    此時,片倉小十郎急匆匆趕來,他已和政宗等人商量過了,「那個和主公頗熟的洋教神父怎的了?」他右臉放著油光,貼一塊膏藥,顯得年輕而剽悍。
    「已經轟走了。」
    「轟走了?」
    「對……此人不夠格見主公。」
    「哦。」小十郎微笑著抬高了聲音,「主公本來說要好生保護他呢。如此,或許那菲利浦的大兵船真會萬里迢迢趕來。他們一到,出其不意一擊,天下還不輕輕鬆鬆握於手中……嘿,你放過了一個好誘餌啊。」
    伊達阿波守和片倉小十郎相視一笑,消失於剛剛築起的柵欄內。
    實際上,在大坂城破之前的幾日,城內一直流傳著一個奇怪的傳言。托雷斯神父推說乃是保羅神父傳出,保羅神父卻說是托雷斯神父口授此秘密。
    傳聞如是:一旦大坂城破,自可逃往伊達政宗處,伊達非與德川同心,他不管何時都與天主教徒在一起。不用說大坂城銅牆鐵壁,固若金湯,若真陷入危難,伊達政宗大軍自會倒戈,戰爭局面必為之一變。傳聞的來龍去脈還未弄明白,一切便結束了。但據說,城內所有信徒都曾對此深信不疑。
    另雲,伊達對神保出羽守的人馬突施陰招后,關東諸軍已多有議論,說伊達叛心口熾云云。否則,他何苦去殺人家區區三兩百人馬?
    但政宗聽到這些,一笑置之:「伊達政宗的軍法無敵我之分。即便是自己人,他們若潰不成軍,我亦會毫不留情痛下殺手。若非如此,我軍只能與其一起倒下,無法盡忠盡責。若將軍怪罪,我自前去陳述……」
    家康和秀忠亦未因此事對政宗多加責備。但在當日的戰場上,政宗卻阻住正要進軍的女婿松平忠輝,對他說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話:「作為領軍大將,絕非衝鋒在前便是勇猛。若被自己人從背後攻擊,該如何是好呢?有些話本不當說,但將軍的旗本將士個個都妒你才幹,稍有機會,便欲除你而後快。」
    這些話不久即傳進了家康耳內,忠輝的命運亦因此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反正不管怎麼說,伊達政宗的真心如何,世人之論皆是一鍋糨糊。
    卻說保羅神父好不容易得以脫身,逃到了旁邊的蜂須賀至鎮軍中,但其他隨保羅來到伊達軍營乞求保護的洋教徒,卻從世間消失了。這是為何?仔細想一想便可明白,只因伊達政宗乃是一隻仍未放棄奪取天下之念的猛虎。
    這猛虎緊跟著女婿,不日到了京都。
    伊達政宗到二條城見到家康的時候,家康身體己甚是虛弱,看去有如一個尤為疲倦的老翁,須在下人攙扶下才能坐起。
    家康叫來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啷嘟囔囔不停責道:「為何秀賴未能搭救?我沒臉去見太閣。你那個時候到底何處去了?」他看來只是一個嘮嘮叨叨的平凡老人,絕非威懾天下的大御所。
    歲月無情,此人看來真變了!是年四十九的政宗未有過多感慨,只是暗嘲家康的老態。德川家康也是平凡人啊!想及此,政宗不免大生厭倦。此時,家康叫來了藤堂高虎,「將軍和他親信全都不明我苦心。我這七十多年,都是為了什麼,他們難道一點都不明?」
    藤堂高虎只好多加勸慰,好不容易躲過了責罵。
    第三個進來的乃是所司代板倉勝重。家康亦不停責罵他:「為何還未把本阿彌光悅帶來?」
    政宗不免想道:年齡不饒人啊,當年那個萬事謹慎、叱吒風雲的德川家康,竟淪落成這樣一介只會發些牢騷的平凡老朽。只怕,這兩次大坂戰役,不僅消耗了他的生命,他的智慧也由此乾涸了,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德川家康……
    正想到這裡,政宗只聽見家康又道:「對,還得教訓教訓孩子們,把上總介叫來。」
    政宗不由得心頭一震。大御所要將忠輝叫到面前責罵,就相當於責備政宗本人。但忠輝已非小兒,越是責罵他,他越會逆情而動……這勾起了政宗的興緻——且讓我看看你這老糊塗能怎麼辦?
    未久,忠輝進來。
    「上總介,到這邊來。」
    「是。」忠輝暗暗看一眼岳父,坐到家康面前。
    「你今日都幹什麼了?」
    「孩兒想讓人去看看河川,遂赴郊外,查勘各處地理。」
    家康突然大聲罵道:「混賬東西!」
    「啊?」
    「你為何不去伏見向將軍問好!將軍何時下令解散隊伍了?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被這一罵,上總介忠輝瞬時呆若木雞,不明所以。
    政宗亦正發愣,家康又罵:「此戰之中,我最不滿意的就是你!你可記得為父多大年紀了?」
    「父親已七十有四。」忠輝一臉無奈,看一眼政宗。「哼!虧你還記得!那你知老朽至此的為父,為何還要親上戰場?」
    「知……孩兒以為……」
    「我問你,聽說你在前往大坂途中,突發脾氣,滅了你前面的隊伍?」
    忠輝皺了皺眉頭,爽快地承認:「是。孩兒是怕延誤戰機,一時衝動……此中曲直,孩兒會去向兄長致歉。」
    「上總介,你稱還記得老子的年齡,那你聽好了,連你七十四歲的老爹都要親自上陣,你卻殺掉了將軍家臣!萬一由此生出嫌隙,如何是好?你的心思都長到狗肚子里了?」
    「皆是孩兒疏忽,請父親恕罪!」
    「不只如此!」
    「啊?」
    「在道明寺一戰中,你到底為何姍姍來遲?你不知老爹和兄長在戰場上受了多大的苦?」
    「……」
    「你和義直、賴將不同,已長大成人。你看看越前的忠直,頭日挨了責罵,第二日便衝到茶磨山前線。我並非要他那般蠻幹。但同一處高地上,父親和兄長陷入苦戰,命懸一線!你可知那些亂兵怎生說?」
    「這……孩兒實在不知。」
    「畜生!他們說你乃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還說,上總介從無協助將軍的意思,只怕欲等著將軍戰死,取而代之!」
    「怎會有這等事!」
    「哼!可是,你出征途中屠殺友軍,見父兄危急卻按兵不動,這樣的兒子,我還要你做甚?」
    政宗心頭大駭:家康公遠未糊塗!
    「哼!必會產生新的謠言,說上總介原本就和秀賴有秘密約定,欲除掉兄長,取而代之。將軍也已發現此點,遂不管我的心意如何,堅決殺掉了秀賴……」
    「請恕在下多嘴……」
    政宗終於忍不住:忠輝畢竟是一路跟著岳父伊達政宗出戰的。連忠輝家老,在排兵布陣上都要一一請示政宗。當著政宗的面,忠輝遭到這般嚴厲的責罵,政宗如何還能泰然處之?
    「請恕在下斗膽,大御所應該責備在下!」
    「住口!」
    聽到家康這聲大吼,政宗不由大吃一驚,在場諸人亦都大氣不敢出。
    「我是在教訓兒子!休得多嘴!」
    「哦……」
    「哦什麼!你是跟我客氣了,嬌縱了他!且等著瞧吧,若任由謠言傳開,還不知會帶來何樣禍害呢。」
    「大人說得對。」
    「這場戰爭,便是上總介和秀賴聯合起來對將軍發動的叛亂,而且,還不僅僅是一家之內的騷亂,加上南蠻人和紅毛人……再有這等謠言傳開,天下必大亂。儒家的聖人君子之道,難道不過是騙人的把戲?可笑至極。每個人都是為了野心而活,人本性如此……世人若都這般想,我這一生的努力還有何意義?我像畜生一樣白白活了七十幾年,只是不斷滅敵,只不過是一個張牙舞爪的老禽獸!我怎會有這樣一個不肖之子!我責罵他,你休要多嘴!」
    伊達政宗瞪大了眼,後悔莫及:這個狡猾的老東西,剛才那些牢騷全是演戲啊。他剛想到這裡,只聽板倉勝重喊了一聲「不可」,人已衝到忠輝跟前。
    政宗這才見忠輝豎起雙眉,拔出懷劍,就要往胸膛上扎。政宗頓時變了臉色,大聲喝道:「休要莽撞!」
    勝重一把奪去了懷劍,忠輝垂頭喪氣跪於當地。
    「要死,也應由伊達政宗去死,而非上總介大人。你剛才未聽懂大御所是怎說?」政宗終於找到了這個場合下自己的位置。
    見此情形,柳生又右衛門刷地站起身來,一臉嚴肅朝門口而去,板倉勝重則膝行到家康一側,負責守衛。只有藤堂高虎微微閉著雙目,認真思量,試圖探尋事情真相。
    「哼!你是要切腹?」家康嘲道,「你要是切腹,倒了結了,但之後怎麼辦?世人會想,傳言果然不假。你想死,就死吧!」
    政宗插嘴道:「你再冷靜想想大御所之言,這些話里含有對天下蒼生的關切,也有對兒女的關懷啊。」他卻有些忍俊不禁:家康並不直接責他,卻指著忠輝指桑罵槐。難道就這樣讓他耍弄下去?我伊達政宗何時困窘膽怯了?
    「剛才大人所說的每一事,都是政宗的疏忽。可政宗並非要阻止上總介衝鋒陷陣。」
    這些話不是對著忠輝說,而是對家康陳述,「政宗並不知途中和將軍家臣發生的那些紛亂。對方到底為何無禮,他們的做法是否越分,政宗均是不明,但,之所以按兵不動,乃是因剛聽到謠言,為了維護將軍體面,才決定謹慎行事。」
    家康默默將臉扭向一邊,故意把耳朵對著政宗,像是耳背。「本來,那日的戰場上,我們若打了頭陣,定能馬上結束戰鬥。先頭水野勝成麾下合三千兩百人,加上本多忠政所率第二隊人馬,總數不過八千。然而,伊達和松平軍加起來卻逾兩萬之眾。但,我們若搶先出擊,當日的功績就全被我們佔了。彼時,在下便這般勸慰上總介:打勝仗容易,但若與將軍的旗本將士爭功,恐會導致日後生隙,不如先讓他們殺敵,在決定勝負之際再出兵,方為戰場禮節。大御所亦知,戰場自從轉移到河岸之後,片倉作為先鋒,一馬當先,並不比任何人遜色。松平伊達齊心合力,同屬將軍麾下。亦因身份殊異,政宗才說更要顧全大局。」
    家康似聽未聽,臉上只愈發疲憊,始終默不作聲。
    「另,攻破大坂的前一日,亦即五月初七,有三事令政宗擔憂。其一為我們背後的淺野軍。其二為真田在船場附近安排了伏兵,稍不謹慎,便會被他們從側襲擊。第三,便是城內洋教徒以為上總介會對他們生憐,可能擁至上總介軍中,乞求保護。因此,那一日我軍領頭,上總介跟后,都是政宗的主意。故,受責罵的應是政宗。」
    說到這裡,政宗突然放聲大美,又道:「哈哈,上總介大人竟這般衝動,還要自殺。你若真的自殺了,謠言必會越傳越凶。說不定會有人說,忠輝與秀賴一同謀反,背後其實皆由伊達政宗操縱。你要自殺了,只會令那些喜歡無事生非之人大悅,政宗卻沒了立足之地。請仔細體味大御所話中真意。」政宗一字一頓說完,然後轉向家康,道:「剛才大人所責之事,都是在政宗的示意下所為,在此請求大人寬諒,改日在下亦會親赴將軍處細細解釋。」
    家康看起來已經很是疲勞,他並不理會,單把視線投向忠輝。忠輝依舊一削垂頭喪氣的模樣,雙拳放在膝上,一會兒伸開,一忽兒攥上,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家康似乎換了一個人,聲音變得甚是柔和,「今只,我就把上總介託付給你了。希望你能好生教導。現在世間最有趣的謠言,便是殺掉了太閣遺孤的德川幕府,又起蕭牆之亂。」
    「遵命。這方面諸事,上總介並非不明白。」
    「我是恨鐵不成鋼啊。」
    政宗立時轉身,對忠輝道:「上總介,我們退下吧。」
    忠輝似乎還有些彆扭,一言不發向家康施了一禮,方站起身。
    家康甚至未抬頭看他們一眼,他心中似還在擔心別的事。
    「大人這般責罵他……」藤堂高虎有些坐不住了,道,「上總介大人真是不易。此次戰中進退,即如陸奧守所言,上總介大人其實並不能做主。」
    政宗與忠輝的腳步聲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家康不語。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摸索著拉過了扶幾。
    政宗與忠輝走到大門外,誰也未開口說話。直到城門外,二人都像在慍怒,看都不看人一眼。
    上馬之後,政宗方道:「豈有此理!你先去我帳中一趟。」政宗的營帳設於中立賣,與忠輝千本府的營帳相距甚遠。
    「你怎的不說話?要繞道而行?」政宗騎馬靠近忠輝,隨後嘿嘿一樂,「怎的了,因為這點屁事就要落淚?哈哈,真是沒出息,還說要馳騁海上呢。」
    忠輝這才猛然將馬首轉向政宗,亦猛地抬起頭道:「好,我去!我也有話跟您說。」他心中真有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伊達主力在政宗長子秀宗和前鋒片倉小十郎的率領下,尚駐留大坂。根據將軍秀忠的命令,諸軍以百日為限,處理善後事宜。因此,京都的營帳僅僅是為少數人準備的歇息之所。政宗建了一座大帳,周圍築起瓦頂的泥培,門前設有衣著華麗的衛士。
    剛剛進了帳中,政宗的語氣和態度馬上大變,雖然無家康那般嚴厲,但作為岳父,這指責已大是過分:「你到底幹了些什麼?真無骨氣!我都看不下去了!」他把忠輝帶進裡間,咬牙道:「你這樣不知分辯,分明是直落別人網中。你為何不辯解?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當一言不發。」
    忠輝不答。
    「既然有幸被叫去,上總介就應首先稟問大御所,我亦在旁等著你呢。你應說:此次合戰之中,有些不明之處……先前正欲發動進攻,神保出羽守的部隊不知為何,卻在前面放下長矛,轉身潰逃,不得已將其滅了。出羽守到底是和誰串通好了,才做出這等事來?主動與被動可不僅限於戰場。你只需此一問,便掌握了主動。但你竟然當場就要自殺……人這一生啊,就是要不停地奮爭。若喪失了奮爭的勇氣,即便是活著,也只是行屍走肉!定要時刻充滿鬥志,若非如此,你只會成為別人的食餌。」
    忠輝聽到「食餌」二字,一臉驚訝,目不轉睛看著岳父,「忠輝有一事要問岳父大人。」
    「問吧,身邊無外人。」
    「神保出羽守難道真對我們抱有敵意,在某人授意下把矛頭指向我們?」
    政宗嘿嘿一笑,道:「若非如此呢?」
    忠輝道,「那樣的話,兄長便越發疑我們了……嗯,可能真是我們錯了。」
    「哼!」政宗再次動怒,「這就是你的弱點。我告訴你,假使神保出羽守接受將軍密令,要在混戰之中滅了你,你卻對此毫無防範,恐怕早就不在這個世間了。你要離了世間,一切也都交代了。故,他對我們有無敵意,非問題的關鍵,關鍵乃是局勢千變萬化,時時刻刻都要小心謹慎,隨機應變。」
    「那麼岳父大人對將軍……」
    「我還會對他說起此事。陰謀和敵意,彼時可能沒有,但只要你讓人見出一絲可乘之機,他們就會如蒼蠅見血一般向你撲來。」
    忠輝依舊一臉吃驚,目不轉睛看著岳父。他並非不明白伊達政宗的意思——任何情況下,疏忽大意都有可能帶來滅頂之災,但以神保出羽守為例,卻似有些不當。政宗似乎堅信,秀忠有意在混戰之中除掉忠輝。將軍秀忠到底有無此意?政宗認為定有,還想讓忠輝先發制人,前去探問家康。
    「哈哈,你好像還未想明白。」政宗用他那獨眼仔細端詳著女婿,「這世間之事,並非都如你想象的那般簡單。你看看真田安房的用心就知。他讓長子做了本多忠勝的女婿,跟隨德川,次子幸村則娶了大谷刑部之女,靠了豐臣氏。還不僅僅是真田,細川忠興也將兒子長岡興秋送進了大坂城。福島正則將子侄正守和正鎮送了過去,將自家分成兩支。這並非要分強為弱,任何事情都千變萬化,這樣做只是為了防止萬一。我伊達政宗何嘗不是?」此時,他的眼角才露出一絲微笑。在此之前,他雖然亦時時發笑,臉上泛起了皺紋,但那一隻獨眼似不為他所有,甚是陰森可怖。
    「連岳父也一樣?」
    「哈哈,你自是不覺。我根本不欲令長子秀宗繼承我在奧州的領地。秀宗已在戰場上立下了戰功。」
    「岳父的意思,他能立下戰功,才故意不將家業……」
    「正是!秀宗能自尋功名,能自創天地之人實不需父輩家業。我欲讓他另立家門,而將現今的家業傳與次子忠宗。」
    「……」
    「這啊,這亦是謹慎。不管將來生起何等風浪,伊達子孫都不會滅絕。只有想得如此周全,才能永遠立於世間。」
    忠輝的臉漸漸紅了起來,他終明白了政宗的意思。
    「日下,不管大御所和將軍怎樣想,將來都會變化。在秀賴一事上就可見出,大御所本想救得秀賴性命,卻也未能如願,因為他並未認真做好可挽救秀賴的安排。你明白嗎?若把人生想得太簡單而疏忽大意,便會出現無法補救的破綻,便須引頸就戮。不管是真是假,秀忠都會認為你只是個礙事之人,隨時都欲除掉你。你當時刻用心啊。」說到這裡,政宗臉上再次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笑容,目光如醉,「哈哈,看來我的女婿實在讓我中意啊。」
    忠輝低下頭,滿臉通紅。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0
第426章 再起風波

    德川家康早早結束了召見諸將,然後用了大約一刻鐘,對義直和賴宣講評戰事,之後便睡去了。
    京都的夏日非常悶熱,進了蚊帳,家康越發擔心起白天發生諸事:我責備得有些過分了。為何在眾人面前,唯獨對忠輝如此嚴厲?是對兒女過分疼愛了?義直身邊有成瀨正成,賴宣身邊則有安藤直次,忠輝身邊卻無一個能夠讓人放心的、有能力的家老。先前看中的大久保長安背離了正道,現在留在忠輝身邊的皆川廣照雖然剛直不阿,卻管束不了忠輝。忠輝異父同母姊婿花井吉成雖然位居家老,但能耐有限。目下能夠教導忠輝並管住他的,只有其岳父伊達政宗。
    我把對政宗的怨氣全都撒在了忠輝身上……想到這裡,家康愈發覺得忠輝可憐。忠輝不管性情還是長相,都與信康頗像。如果培言得當,說不定真能成為如信長公般的一代名將。然而,他也似信康,身邊無良輔。長此以往,他的資質反而會使他走向邪路。最近最讓人擔心的,正是其岳父政宗。
    我看錯了政宗?家康非常清楚政宗的野心和鬥志,據他觀察,對全盛時候的太閣亦從不生懼的,天下只有自己和伊達政宗。政宗此人天生才具出眾,能夠敏察時局轉變,不會逆潮流而動。在歲月的洗刷下,如今他那超出尋常的野心和鬥志更是成熟。因此,家康當年選擇與他結為姻親,自有深意。然而,如今局面卻變得更是複雜,因隨著歲月流逝,政宗的野心似也變得越來越大。
    政宗現在總夢想著藉助家康締造的盛世之力,去世間海洋叱吒風雲。因他生性謹慎,做事絕不草率。這樣一來,他其實和秀吉公無甚兩樣,不知心有多高。政宗若始終懷揣夢想,對將軍提出種種建議還好,但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已對女婿忠輝大加利用。家康認為,此大坂之戰,政宗對忠輝過分庇護,不讓他身赴險境,並非只是出於岳父對女婿的愛護,更是為了自身。
    人各有志,但多數人仍念天下太平。為了實現此願,就必須扼殺些許野心。秀吉公不知自控,他發動文祿之役,最終黯然離世。
    秀吉公若在統一天下之後,能夠下令:「現在已是世人希望得到的太平時世,當天下息兵。」從此一心整頓內政,便早已建成一個天下太平的日本國。然,秀吉公卻懈怠內政,這或許是因為他乃是於戰亂頻仍、烽火連天中成長起來,亦是因為他逢戰必勝,自滿遂生。總之,他晚年之為,將前半世之功一筆勾銷了。
    在秀吉決定出兵朝鮮之時,家康認為,那是出於不畏神佛的傲慢,亦經常這般告誡自己:「只知勝而不知敗,必害其身。」同樣,他亦經常用此言告誡親信。所謂戰事,就無必勝之理,若強求之,不過出於粗人錯覺。不僅戰事,任何爭鬥,勝敗皆各半。只是現世的戰事,除了勝敗,還有「和談」之路。若不知疲倦地打下去,不論如何強大,腹內終空,勝者終將成為敗者。
    秀吉公用兵之才世間罕見。小牧合戰之時,家康雖曾有幾分勝算,當時若非秀吉相讓幾分,最後鹿死誰手,實未可知。
    只有秀吉公才是不知有敗的古今第一英雄。然而,就是因為「不知有敗」,才導致他晚年不堪。發動了對朝戰爭,還欲遠征大明國,甚至要把天竺納入自己掌中。他被野心和夢想沖昏了頭腦,若非如此,他或許真能作為一個不敗名將,成為開闢太平的雄傑之士,天下蒼生部對其感激不盡,永世為之歌功頌德。但他並未因為平定天下而稍駐腳步,后在病痛和苦悶中悵然而去。
    神佛的懲罰往往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候降臨。家康認為,若有人會再犯太閣舊錯,此人必是伊達政宗。但現在,忠輝也有可能被捲入政宗的噩夢。忠輝之秉性出類拔萃,頭腦更在將軍之上,因此,他才會討要大坂城。他真是一個毫無顧忌、不知勝敗、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家康躺在鋪中思來想去,竟然不能成寐,此情形真是少見。許是因為秀賴和千姬之事未能如意,傷了他的心。他由秀賴想至千姬,由千姬想至信康,亦想起信康的切腹。信康便是因行為不端招致死難。
    但忠輝畢竟是將軍兄弟,他心中自有算計:連義直都成了名古屋城主,自己成為大坂城主有何稀奇?而且,他曾經宣稱,一旦入主大坂,便會一手承攬外交事務,不分南蠻紅毛,要將所有的歐羅巴人都聚到大坂,向世間宣揚日本國威,這種霸氣真似當年的秀吉。細察之,這種霸氣其實與伊達政宗密不可分。
    「我的志向乃在天下,非在這大坂城下奔來跑去。」此戰中,忠輝未至最前方迎戰,怕是因為心裡生著這等輕蔑。
    但不妙的是,令忠輝垂涎的大坂城如今已成一座廢城。饒是如此,家康還是擔心他再次討要,才那般嚴厲斥責。
    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時,家康總算有了決斷,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家康決定再次把忠輝叫到身邊,親自教誨:現在還不到憑著霸氣去海外叱吒風雲的時候,海內剛剛肅清,天下並不穩定。此時,首先應協助將軍,讓天下大名爭先恐後施行仁政。目前,海外並無一個強敵敢輕易出兵,侵入日本,故,要鞏固國內基業,構築太平盛世,要從足下一寸一地開始。先說這些,年輕之人許會反感,不如把他叫來,去進宮面聖……家康並不想長日待在京都,他認為,若長期待在京都,許會在世人面前和將軍生起衝突。不管怎說,秀忠現在乃是德川家主,是征夷大將軍。要是在眾人面前把他臭罵一頓,於體面有損。因此,家康想儘快尋機會進宮面聖,向天子問過安之後,便起身回駿府。進宮面聖時,他會帶上忠輝,也好跟此子說說當今天下的形勢。
    家康剛昏昏睡下,院中的小鳥已經唧唧喳喳叫了起來。
    起身之後,家康便讓板倉重昌去叫忠輝,讓他裝扮齊整,於辰時四刻之前過來。
    仔細想想,此次進官讓人覺得有些悲哀。由於豐臣諸人在宮廷內外活動,皇室試圖調停戰事,被家康婉言謝絕。若皇宮的調停起了作用,將會對日後產生重大影響——每當有人發動叛亂,便會央求皇宮出面調停,如此一來,不僅朝廷不得安生,還會重演源平時代院政之悲。於是,家康以豐臣氏亦是幕府治下的大名為由,拒絕了皇宮的介入。另一方面,家康亦想讓秀賴承認過錯,以求得到世人諒解,讓豐臣氏得以存續。如今,一切皆成雲煙。若天子問起此事,就稟明詳情,以期宮中明白。雖未達成所願,但他亦不能一聲不吭就返回駿府。
    家康在永井直勝的幫助下穿上了朝服,讓人在房裡點上香,思索如何對天皇言說。忠輝的事情還壓在他心頭。昨天忠輝雖未說出口,但家康知,他終想得到大坂城。目下應如何與他解釋,才能讓他斷了這個念頭?「你也知道,秀賴母子已經自殺,若馬上把城池給了你,世人會怎麼評說?他們定會說,德川家康只知疼愛自己的兒孫,只想把城池封給兒子,才不顧一切攻破大坂城。要是被世人這般誤解,乃是何等心痛之事!這會讓為父和將軍費盡心血構建的天下,蒙上假公濟私的瑕疵。要是公私不分,天下會重新變回沒了秩序的亂世……大坂城會安置一個負責守衛皇家和京城的城代,但不會分封予一個世世代代繼承的領主,這是為父的主意。」
    腹稿打到這裡,家康看了看永井直勝,道:「忠輝還未來?已經快到辰時四刻了。」
    「是……這……」
    「怎的了?重昌不是去迎了嗎,怎的還未回來?」
    家康的聲音似傳到了隔壁,然後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重昌似已回來。
    「在下去把板倉叫過來。剛才,已經……」直勝止住話,起身去隔壁。未幾,兩個人便來到家康面前,坐下。
    「請大人再稍等片刻。」重昌道。
    「等片刻?進宮面聖已定於巳時。遲至皇宮便是大不敬。」
    「啊……可是……」
    「可是什麼!是不是上總介病了?」
    「不是……」重昌咬咬牙,道,「上總介大人一大早便去川中捕魚了,現在還未尋見他。」
    「捕魚?」
    家康剛對重昌怒吼,又後悔了——這並非重昌的錯,重昌沉默至今,定有別的原因。他遂道:「重昌,你分明知真相,為何到現在才說?」
    「啊……越后的家老和家父都說,肯定會請他過來,讓在下再待片刻……」
    「這麼說,大家都去尋忠輝了?」
    「是。」
    「哈哈哈!」家康大笑,卻只欲大哭。此場亂事之善後還未結束,秀忠在伏見城忙得不可開交,可忠輝……
    「重昌,那個混賬東西出門時是怎生說的?」
    「他說,挨了大人一頓臭罵,要出去捕魚,散散心。」
    「去了何處?」
    「說是去桂川。」
    「桂川無人?」
    「是。」
    「渾蛋!」
    「……」
    「你為何不早說?我不是常與你說,不管何事,都不可瞞著我?萬一錯過了進宮面聖的時辰,你擔得起?」
    聽到這話,重昌有些怨氣,道:「這正是越后家老們憂心的。即便不是如此,上總介大人已被人視為了眼中釘,若是尋他不到,便會被責令切腹。若是這樣,可非尋常之事,在下便去尋了父親商量。」
    「混賬!剛才你說什麼?上總介大人已被人視為了眼中釘……這話從何說起?」
    「不不,此非在下所言,乃是越后家老們口出。他們認為,大御所大人處處看他不順眼。」
    聽了這話,家康無語。
    「重昌以為,昨天大人對他責罵得有些過分了,這也難怪。」
    「哦。」
    「可是,聽說上總介大人昨日回去之後,卻格外爽朗,說他甚明老爺子心思……」
    「老爺子的心思?他叫我老爺子?」
    「在下冒昧。實際上,我等在背地裡都把父親稱為老爺子。」
    「我非要問你這個。他是怎麼明白我這老爺子的心思的?」
    「他說,老爺子怕他提出討要大坂城,才先發制人,把他大罵了一頓。老爺子可真精明……」
    家康拍膝站起,道:「真是混賬東西!既然他這般不更事,我這做老爺子的也就不再等他了。進宮!」
    事情鬧大了!板倉重昌和永井直勝送走家康之後,趕緊去了所司代府邸。重昌覺得,若父親回來,或許能知道些內情,但到了一尋,父親仍舊未歸。廳堂里兩個客人正在說話,待勝重回來。一人乃是本阿彌光悅,另一個則是先前做過尼崎郡代的建部壽德。
    重昌進來時,正與二人撞個正著,他便不能離去了。
    「建部大人,本阿彌先生,恕重昌冒昧,請問二位途中可曾見過上總介大人?」
    「沒有。」本阿彌光悅首先答道,「上總介大人出了何事?我剛才聽說大御所甚是震怒。」
    「您已聽說了?」
    「是啊。」建部壽德接話道,「我昨晚聽藤堂家臣說了,關於伊達的傳聞可真是麻煩啊。」
    「伊達陸奧守的傳聞?」重昌疑心大起,遂坐了下來。
    壽德續道:「都是伊達的責任,不能對此人疏忽大意啊。聽說逃到大坂城內的托雷斯和保羅兩位神父跑到伊達軍中尋求保護,他們以為伊達也信仰天主,必會二話不說搭救他們。但伊達卻不僅不加護衛,還欲殺之。」
    「殺神父?」
    「是啊。剛才我正和本阿彌老先生說到此事呢,伊達是不是真信天主?」
    「光悅以為,他非真信。他豈會藉助神佛力量?伊達甚至以為,他的才智已超過神佛,只是姑且利用罷了。」
    「先生所言極是。」建部壽德亦是天主教信徒,因此,他對伊達所為頗為憤怒,「本來,耶穌教派和弗蘭兩斯教派的信徒接近紅毛人,就是接近惡魔。然而,你知道嗎,伊達竟然毫無顧忌去接近他們。聽說不管是在大坂還是京城,伊達總是允許英吉利商會諸人出入自己府邸,還介紹上總介大人與他們相識,甚至還說:這才是下一位將軍……」
    板倉重昌佯裝糊塗,「那考克斯,就是在平戶新建的英吉利商會奉行吧?」
    「正是。對於正宗的天主教信徒,他就是一介惡魔。伊達和那惡魔聯手,要殺掉神父。也不知伊達跟上總介大人說了些什麼。」
    「這……大人是說目下關於伊達的傳聞,和上總介大人也有干係?」
    「嘿,你還不知?這樣的話我可不敢說。要是讓人知道流言蜚語乃是從我口中傳出,只怕招來禍患。你就當我什麼也未說過吧。」建部壽德突然變得頗為膽小,緘口不言。但照本阿彌光悅的脾氣,怎會將話憋在肚子里?他坦然開口道:「其實也非什麼大事,恐是一些人故意中傷,傳聞說,將軍家中父子兄弟不睦……」
    「竟有這等謠言!」
    「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傳言云雲,令尊甚是清楚,不必擔心過甚。」
    因風雅與勝重相知、並深得敬重的本阿彌光悅,對於重昌來說,是一位人生之師。因此,見光悅如此坦然,重昌也就不再追問。但這等謠言已在街頭巷尾散布開來,卻實令人憂心。製造這個謠言的,怕就是投奔伊達軍中,卻險些被殺,然後至蜂須賀軍中尋求保護,最後逃得無影無蹤的保羅神父。
    據說平戶的考克斯聽說了這個謠言之後,急給大坂屬下去函,令他盡量將余貨賣掉,換成金子返回平戶。由此可見,謠言已大肆散開,說得有鼻子有眼。一言以蔽之,便是說政宗要舉兵謀反。但這已是后話,不言。
    板倉重昌惴惴不安地離開了所司代府邸,回了二條城。他雖未見到父親,但須趕在家康從宮中退出之前回來。
    但重昌回到二條城,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父親勝重已經帶著忠輝來到。不僅有忠輝,還有忠輝家老皆川山城守和花井遠江守,二人亦臉色煞自,久候多時了。忠輝和勝重同坐在家康房間隔壁,忽而凄然地看看勝重,忽而仰頭沉思,不安顯而易見。
    世間之事為何偏偏如此不巧?重昌亦感到悲涼:若能早一刻尋到忠輝,把他帶來,便大可緩和父子之隙。然而,家康一臉慍怒,前腳出了二條城,忠輝就在勝重的陪伴下到來。
    在家老們等候的房中角落,放著一個裝有朝服的衣服箱子,另有一支黃金簪子。但這些都成了多餘,房中隱隱已生殺氣。
    見重昌進來,勝重語氣平和道:「你去何處了?」
    「孩兒為了上總介大人的事,去了所司代府邸。」勝重轉向忠輝道:「不管怎麼說,此事未及時通知您,是隨從之誤……故,首先要向大御所致歉。」
    「……」
    「無論您怎生責罵家臣,事情都已經不可挽回了,過後再好生教導他們……目下大御所心緒不佳。」
    忠輝突然發出一聲冷笑,「少把我當小兒!我要說我不致歉,你待怎的?」
    「唉,這……即便是兄弟之間,也長幼有序,何況是大御所?您當然要致歉。這麼大熱天,大御所身著朝服巴巴等您……」
    「哼!不管碰到何事,就要致歉致歉致歉,致歉就是孝順?讓我每一事都致歉,就能養出一個乖巧聰明的兒子?」忠輝瞪一眼重昌,接著道,「你也整日挨你家老爺子的罵,然後致歉,致完歉后再挨罵?哼!昨夜我在眾人面前被老爺子那般羞辱,若要帶我進宮,為何不在當時就說?為何偏偏故意刁難?非要待我去散心才突發奇想,這是故意刁難,故意尋我的毛病,罵人責人似成了他的樂趣……」
    「大人,您這樣說實為過分,大御所……」
    「好了好了,反正你和我們家老爺子是沆瀣一氣。但致歉與否是我做兒子的自在。我就一聲不吭,聽他怎麼說,看他會怎的責備我,要是能讓我心服口服,就致歉,不然,我就要說說自己的意思。他不是也常說:諍臣乃家中至寶嗎?那就莫把喜歡諫言的兒子說成不孝之子!」
    正在此時,家康回來了,大門處傳來的通報聲傳進寂然無聲的走廊下,眾人聽得清清楚楚。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1
第427章 黜子去禍

    德川家康從宮中歸來。板倉勝重已無暇再與忠輝分辯,他待家康擦乾身上汗水,換上單衣,便誠惶誠恐稟告忠輝到來。
    勝重深知,行動比言語更能體現一個父親的苦心。家康今日讓忠輝隨他進宮面聖,便是父親對孩子表示的歉意。因此,勝重並未如重昌那般對此事大感憂心。忠輝雖然爭強好勝,但天分不愚,況且家康也不會被一時的愛憎左右。
    「哦。令他進來。」家康讓侍童用大團扇為自己扇風,悠悠喝了一口涼葛湯。見他並不太動怒,重昌亦鬆了一口氣:若大御所避開責罵,平心靜氣勸說忠輝,或許更有效果。
    忠輝進來,緊緊盯著家康,「請父親令他人迴避。」
    家康情緒甚好,可忠輝開口一言卻太蠻橫。
    勝重心中正擔心,家康卻爽快道:「哦,看來上總介有話要說。不用扇了,都退下吧。」
    「遵命。」雖不甚放心,勝重父子還是與其他人一起退到隔壁房中。
    「父親,您聽說最近流傳的一些毫無根據的謠言了?」
    「謠言?這世上總會有謠言,要是在意,就沒完沒了。」
    「但孩兒無法置若罔聞。謠言說,忠輝有意謀反,想推翻將軍,取而代之,因此,在道明寺口一戰之後,就再也未上前線。」
    「哦。」家康發出一聲奇怪的感喟,點頭道,「若說兄弟不和,我也聽得多了。」
    「孩兒頗為意外!而且還不僅如此!」
    忠輝還要說下去,但家康輕聲打斷了他:「且等。為了消除謠言,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正是。關鍵不是謠言,是你有未做些消除謠言的事。嘴長在世人身上,默默將謠言消除,才是你應盡之責。上總介,為了闢謠,你都做了什麼?今日真是去捕魚了?」
    「孩兒是去捕魚了。」爭強好勝的忠輝探出身子,犟道,「捕魚有何不是?這與放鷹一樣,乃是去勘查地形,以防有變。忠輝今日誠是捕魚了。」
    「哦,捕魚。」家康輕輕放下了手中湯碗,接著道,「捕魚並無過錯,年輕之人嘛。但,在此之前,你難道無必須要做之事?回到剛才的話,你說有些謠言讓你頗為意外,因此,你就應該努力闢謠。你說呢?」
    「反正總有一日會真相大自。」忠輝大聲道,「如您剛才所言,嘴巴是封不住的。與其擔心那些謠言,還不如抽出時日增進武藝,忠輝才去捕魚……」
    「住口!」家康突然抬高了聲音,喝道,「到底是誰說有這謠言的?是你!我才問你做了什麼,做了,還是沒做?回話!」
    「孩兒說了,人嘴既封不住,不如去捕魚……」
    「上總介,」家康的聲音一下子變溫和了,「這麼說,你是輸給了謠言?你因謠言悶悶不樂,才去捕魚散心,是這樣?」
    「不!」
    「到底是怎樣?父親想知你心中所想!若是不知,我怎給你忠告?」
    「父親您也信那謠言?」
    「我不願相信。但你這麼一鬧,我便尋思:無風不起浪。上總介,謠言必須消除,不能由它散布。若非如此,德川家康便會被世人笑為糊塗,罵我只知大事,卻看不清自家亂起;能對天下大名大加干涉,卻對自家騷動毫無察覺。」
    「果然如此!」忠輝扭過頭去,「父親果然也在生疑,即便不是生疑,也心中不快。忠輝難道就那般不可信?」
    「不可信?」
    「父親定是想,忠輝還會提出討要大坂城,才滿懷戒心。孩兒還欲問父親的真實心思。」
    家康瞪大眼,嘆了口氣:此子對大坂城果然還未死心。他的不明事理更讓人心痛,他哪裡知道,他現在的領地越后,對於幕府,乃是個何等重要的要塞。上杉謙信佔據那地盤之時,就連武田信玄那等名將都束手無策。家康原本是想利用越后地利,阻止伊達政宗向北陸擴張,但這些苦心卻絲毫不被人解。此子難道真已被政宗奪去了?
    家康一時無語。
    目下最想得到大坂城的,實際上乃是伊達政宗,但他是想通過忠輝把大坂城弄到手。若到了秀忠的時代,伊達政宗成了大坂之主,試想斯時會是怎樣一番局面?那既無遠見又無謀略的豐臣秀賴,怎能和伊達相提並論?手中捧著忠輝這元寶,伊達又怎肯輕易放手?
    「上總介。」家康氣得直欲大哭一場,「你知為父今日為何想帶你進宮面聖?」
    「不知!」忠輝大聲道。他絕非一介天生不明事理的愚笨之人,但倔犟的性格不許他輕易低頭,「因父親不欲給孩兒大坂城,見孩兒去捕魚的時機……不,父親許根本就知孩兒去捕魚了,才特意令人前去叫我。孩兒覺得以父親的智慧,自能想到這一點。」
    「忠輝?」
    「聽說忠直挨了父親責罵,甚至想去一死。父親一旦對誰生疑,哪怕是親生骨肉,亦斷不留情。」
    「哦。」
    「對秀賴也一樣。您故意把阿千嫁給他,待他放鬆了警惕,便隨手把他消滅了。世人都說您城府如海,凡人無法參透您究竟所思何為,所慮何為……」
    家康目不轉睛盯著親生兒子,不斷嘆息:秀賴的死果真在作怪……這愈讓家康生哀。兒子鬧些彆扭也就罷了,再將秀賴的死扯進來,只能令人神傷。忠輝背後,定有政宗在唆使,但這話卻不能隨便出口。
    「上總介。」
    「何事?」
    「父親已然老了,或許無法知道年輕之人心思,我才想問你。你知這些謠言的根源嗎?」
    「孩兒不知!這些完全出於孩兒意料之外,孩兒也不想知道。」
    「聽說你以傷了你的隨身侍衛為由,把將軍家臣、血槍九郎的兄弟殺了。這算謠言之根源嗎?」
    「孩兒早就把這些事忘了。」
    「忘了?你可知長坂血槍九郎與我德川一門有著怎樣的淵源?」
    「不知。不管他是怎樣的家臣,只要敢對孩兒無禮,忠輝就不會放過他!」
    「哦。」家康再次嘆了一口氣,道,「真是好性情,為父比不上你。但,這都是誰教給你的?」
    忠輝見父親的語氣格外平靜,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父親為何不劈頭蓋臉一頓大罵?忠輝若再老成些,許會發現這種冷靜和忍耐才是山雨欲來,乃是驚濤駭浪掀起前的寧靜。然而,他還以為父親已承認了自己的能耐,已對自己寬和如昔。
    「孩兒認為,孩兒的性子不管是好是壞,都和父親很像。」忠輝以為家康會在感情上接受自己,遂趁此機會把話都說出來,「忠輝不肖,以前向父親提出討要大坂城,但那絕非出於私心。」
    「哦。」
    「那都是望父親締造的太平能萬世不衰。父親,您可知目下大街小巷藏匿有多少沒有俸祿的浪人嗎?」
    「有人說是三十萬,有人說是五十萬,應在兩數之間。」
    「據孩兒的尋查,約在四十萬上下。」
    「哦……」
    「四十萬啊,與現在幕府治下武士總數相當。若放任不管,天下必會暴亂不斷。因此,現在必須推行能令人心一振之政。孩兒正是出於這般算計,才討要大坂城。」忠輝雙目閃閃發光,接著道,「父親卻不答應,還說即便向將軍提出來,他也不會答應……」
    「且等。」家康打斷了忠輝,但聲音甚是平靜,「一事未完,便扯到其他事,只會令事情越說越亂。先把將軍的事放一邊,我問你,我若把大坂城給了你,你將如何治理那四十萬浪人?」
    忠輝以為,父親之所以有此一問,乃是因為對此並無主意,亦是承認了他的才具,遂朗聲道:「父親亦知,將軍規規矩矩、剛正不阿,但他不會眼觀海外。因此,忠輝雖然不肖,但作為將軍兄弟,卻能彌補將軍之不足,欲做一個總管海外諸事的總奉行。父親也知,來到日本的洋人,分為兩股,其一為南蠻人,其一為紅毛人。忠輝自信能夠遊刃有餘周旋於兩方。父親且看,現在孩兒一邊和索德羅等南蠻人來往,同時也接見了英吉利商會會長考克斯,深得兩方信任。故,孩兒想通過這兩種勢力,將那四十萬浪人派到海外,在世間各地築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這便是忠輝想到的貿易救國之策,欲通過這一良策來治理浪人。」
    家康始時被忠輝的話吸引了。此子所思高遠,若步步為營,說不定真能讓城池遍布世間。然而,他很快冷靜下來,道:「上總介,你是說,你要和索德羅等舊教徒,及英吉利、尼德蘭的新教徒都友好往來,多方交易?」
    「正是。父親現在不就已開始了?孩兒乃是追隨父親。忠輝欲派遣那些流落在街頭巷尾的浪人前往異國,築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況且,這些事若要一一麻煩將軍,可能會出現偌多波折。因此,忠輝才想入主大坂城,在大坂幫助將軍治理天下。這樣,在兩三年之內,便可以貿易所得解決浪人之厄,國威亦能大振……」
    家康打斷了忠輝:「剛才你說,你有與南蠻、紅毛兩方友好往來的自信?」
    「是。」
    「那麼我問你,你憑什麼和南蠻人交往?」
    「信奉。」
    「哦,那紅毛人呢?你應知,前者視後者如海盜,後者視前者為惡魔,二者勢如水火。他們只要碰面,便會兵刀相向,二者不共戴天啊。」
    「孩兒有辦法。」忠輝抬起頭,頗為自通道,「我們以信奉與南蠻人結盟,以武力與紅毛人聯合。這便是孩兒的兩把鑰匙。」
    「紅毛人為新來勢力,他們每到一個地方,便需以武力揚威。」
    「一方是以信奉結盟,必無阻礙。但重要的卻是和紅毛人聯手。在紅毛人中,父親只知有三浦按針,但孩兒卻與英吉利商會會長及偌多屬員交往,熟悉紅毛人詳情。」
    「哦。」
    「他們要在世間各地開闢新的據點,故水軍強盛,陸軍不足,應該與他們締結武力合作的條約。」
    「且等一下,上總介,你要在武力方面背叛以信奉結盟的南蠻人?」
    「哈哈。」忠輝不由得放聲大笑,「父親對世間的情況還不熟悉。紅毛人在開闢據點時,他們的敵人不僅僅是南蠻人,還有當地的土著。」
    「我非在問這個。」家康臉上依然平靜如水,「我是問,南蠻人的船若進了紅毛人的地盤,你會助哪一方?」
    忠輝嘿嘿一笑,道:「幫勝利一方便是。敗則敗矣,便由它去吧。只要將與紅毛人聯合之事秘而不宣,在南蠻人發動進攻前,便可從他們那裡獲得消息。此所謂穩佔先機。」
    忠輝甚是得意。家康亦覺得,作為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來說,這主意的確不賴。
    「父親。」忠輝揚揚得意道,「孩兒覺得您過於謹慎了。南蠻人也好,紅毛人也罷,他們表面上是傳教,是做生意,實際上個個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對於這些偽善之狼,如何陰險毒辣都不為過。況且,讓浪人去到海外,對維持國內的太平,大有好處。孩兒以為,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鳥……」
    家康抬起手打斷他:「我已知你這個主意了。你說將軍無法勝任?」
    「正是。父親您也知,將軍乃是不懂隨機應變、老實巴交的淳厚之人,乃是個名副其實的正人君子。」
    「哦。」家康的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不愧是上總介,你看得很准啊。將軍的確是個正直之人,從來未跟為父頂過嘴,也從來未向為父討要過什麼。」
    「他是從心底里畏懼父親。」
    「這麼說,你不畏懼?」
    「是。我尊重父親,但生身父親,有何可懼?」
    「哦。既然不懼,我問你話,直說便是。」
    「是。」
    「霸道和王道,你知二者的區別否?」
    「應知一些。」
    「南蠻人和紅毛人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即便欺騙他們亦無妨,你覺得這是霸道還是王道?」
    「這……這是霸道。」
    「這麼說,所謂的霸道,就是為了取勝而欺騙別人。那麼王道又如何?」
    「父親經常對孩兒講,王道便是以慈悲之腸和仁德之心治國。」
    「好,你還都記著。我再問你,父親為締造太平盛世的一生辛勞,是霸道還是王道?」
    「當然是王道。」
    「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了豐臣太閣晚年的失策。若讓太閣領兵打仗,他是個舉世無雙的蓋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後,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氣,最終生出出兵朝鮮之策。你的主意雖好,但也是霸道。父親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將軍深知為父的心思,才要做個謙謙君子。」
    說著說著,家康深覺惋惜:此子若生於亂世,所領必是虎狼之師……
    忠輝卻頓時有些不快,這不快卻是出於年輕兒子的純真之心。因父親稱,那個剛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繼承了大志,還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輝如刺在骨。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父親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為「霸道」。他對儒學的感悟還不甚深,還無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別。解決掉國內浪人之困,消除引發戰亂之源,難道不正是對蒼生的慈悲?況且,此舉大有助於維護父親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達對父親的不滿。
    此時,家康又說了一句讓忠輝更為不快的話:「上總介啊,你不覺得你的想法和太閣的頗為相似嗎?」
    「不覺得!」忠輝怒道,「太閣所為,是因為他缺乏謀略。他讓諍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殺,又毫不熟悉朝鮮和大明的情況,便妄生戰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卻誤以為朝鮮國王會唯唯諾諾聽他調遣,為他引路。戰爭還未開始,他就已失算。」
    聽忠輝這般一說,家康的臉綳了起來。忠輝的這番評論,幾與伊達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轍。達樣一來,不管再怎麼疼愛兒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為政宗所奪。
    「況且,太閣本就缺乏海事見地,要於海外發動戰事,就當……」
    「好了!」家康大聲打斷了忠輝,「太閣初時想法其實與你無二。他彼時想的便是,若無更多的土地,便無法養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會引發內亂……他和你現在的想法大致無差。」
    「怎會無差!太閣的目標不過朝鮮和大明國,孩兒的目標卻是整個世間……」
    「世間也好,朝鮮也罷,只要有戰事,就會有受苦的蒼生。為父和你兄長現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締造沒有戰事的萬世太平。」
    「哈哈,父親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們不主動去海外,敵人來了,照樣要發生戰事。戰事怎會從這個世間消失?」
    「不會消失?」
    「當然。不管是在何時何地,都會有戰事。所謂人善被人欺,只做一個奉行王道的謙謙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應該施行霸道——父親和兄長不也剛剛以霸道結束了戰事?」說到這裡,忠輝猛住了口。他見家康憤怒不已、下巴顫抖不休,以為又會挨一通臭罵。他於衝動之下,只圖口舌之快,這般評說父親,未免太過。但他非感情遲鈍之人,發現自己過頭之處,便立時致歉:「父親,孩兒說得太過了。孩兒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說出,只是覺得戰爭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轉睛盯著兒子,他那張大臉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憤怒,此,時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堅信戰爭不會消除的頑固之人,父親只知兩個。」半晌,家康方道,「一個乃真田幸村,另一個便是伊達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說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兒並不那般確信……」
    「忠輝,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認為佛祖和我有過同樣的經歷。」
    「佛祖?父親是說釋祖?」
    「悟道之前的釋祖和悟道之後的佛祖,大不一樣。不過,這些都無妨。我覺得我能明白佛祖拋妻棄子、赤裸裸去修行時的世間之苦。」
    「啊?」
    「那時,不僅戰事連年,世間亦有病痛,黎民貧苦,滿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暫時溫飽,也不過一瞬之夢。世間只有不幸……」
    忠輝不明父親的意思,側首傾聽。
    「但,佛祖沒有絕望。他認為,這定是因為人們不夠努力。他發誓要激勵世人……」
    「啊……」
    「我年輕時只知拚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戰事能從這世間消失。望著連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拚命征戰。」
    「……」
    「因此,只要人運用聰明才智,即便戰事不會一時斷絕,但總會減少。首先,自己要變得強大,要讓人知,所臨為強手,戰必討辱,如此戰亦稍少矣。出於此心,我才與信長公聯手。信長公在東,我在西,未幾,二人齊心協力,天下無人能敵。我就這般步步為營,累積實力。後來與太閣聯手,亦是出於同樣原因。但僅僅如此,戰事仍不會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諸心難齊。但現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齊心努力,戰亂一定能夠消除。戰亂若未消失,只能說明我們修為不夠。」
    忠輝以為,父親在他面前發出這麼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釋然。家康加重語氣,緊緊盯著兒子,又道:「凈土無戰事!」
    如果忠輝再老成一些,對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許能夠發現,其實從此時起,家康所思便已脫離了常軌,此時所言已並非針對忠輝。這些感慨,乃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凈土既無困苦,也無病痛;既無那麼多怨恨的種子,也無導致戰亂的慾望……是,若無了慾望,還有何不足?」
    忠輝不語。他覺得,與其附和父親,還不如默坐一旁,讓父親平靜下來。
    「所謂的困苦,可用勞作改變。至於病痛,若有藥師如來張開慈悲之懷,亦能得到解脫。世人若能將在各種爭端和戰事中所耗,全部用於追求福澤,便定能在這凡俗世間締造凈土。而這一步……忠輝!你知締造凈土的第一步是什麼?」
    家康的語氣變得很是嚴厲,忠輝不敢不答:「是、是太平……還有財富。」
    「混賬!」
    「啊……」
    「你對我方才所言根本一無所知!」
    「不,孩兒……」
    「哼!」家康一聲怒吼,又閉了嘴——莫要動怒,我當與他好生說說,讓他明白。
    家康的自製,與其說是為了忠輝,不如說是對自身的反省。
    「若財富可讓人幸福,太閣聚斂了那麼多的金銀財寶,為何求不得一日安寧?」
    「因為他發動了一場糊塗戰爭。」忠輝說道。此時的忠輝已經變成了一介小兒,他只想讓父親高興,討父親的歡心。
    但家康哪有歡心?他臉龐因憤怒和自製而扭曲,似在拚命思量什麼。良久,他方道:「如是通過不當手段聚斂財富,這財富必定沾滿了罪過。通過殺人,通過搶掠,通過折磨別人而聚斂的財富……怎能讓人安心?此種財寓無法構築凈土。」
    家康的語氣雖然已變得緩和,但眼睛里依然隱藏著某種厲光。忠輝屏住了呼吸,不語。
    家康眯住眼,似在尋找敵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間締造一方凈土,就須付出堅韌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慾望,一絲不苟。我締造凈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戰亂。」
    「嗯……」忠輝胡亂點了點頭。消除戰爭,怎麼可能?他依然無法同意父親,卻不敢說出。反正父親已來日無多,他的附和並非向父親獻媚,只是一種體恤。
    「我原本以為,在關原合戰之後,戰爭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錯了,才有去歲今年這兩仗。但這兩仗之後,又有新的怨恨紮根了,戰爭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離開主家之人,被人殺掉父兄之人,失去了親人之人……他們的可怕之處,不在於他們的野心和慾望,而在心中的仇恨。這仇恨一旦和野心糾纏,稍有不慎,便會天下大亂。」
    忠輝現在已聽不清父親隻字片語。他躬身直坐著,腿已發麻,身心俱疲。
    「在關原合戰結束之時,我以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為所作的努力已經足夠締造一個沒有戰事的天下。對於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並未給他們太多的報賞,但給那些外樣大名的分封卻甚至超過了太閣所封,這並非因為他們立了大功。在這世間,本來就無一樣東西屬於我。所有的領地和領民、財富和生命,都是神佛託付於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對他們的分封,實際上是因為他們明白我的心思,適時幫了我一把,這是神佛對他們的回報。此中亦另有一層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後的事就交給你了。領地和領民、上交的年賦和租稅,都為上天賜予,必須珍惜,同時須努力消除領內可能生出的怨恨。帶著這希望,我將神佛賜予的土地,根據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託付與他們。在太閣故去七周年時,舉行了盛大的豐國祭,不僅讓南蠻人,甚至連大明人都瞠目結舌。考慮到秀賴,為了保住他的威嚴,讓他能夠順利當上關白,我亦苦心尋了一個兩全之策,讓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實際上,我心中仍在自責。在神佛看來,我所作努力還是不夠。你能明白嗎?若僅僅是為打贏這場仗,還用你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槍上陣?誰都知道,此戰在將軍的指揮下自可輕易取勝。但,將軍乃是天下蒼生的將軍,不可輕易生殺心,我才拖著老弱的身子重上戰場。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閑?」說到這裡,家康捂住臉,痛哭失聲。
    忠輝一驚,旋又厭煩地扭開了頭——父親真已老朽。他偶爾雖會表現出几絲朝氣,但終是如此嘮叨,一遍一遍,不斷重複。也難怪,他都已到了這把年紀,自當如是了。
    忠輝有些可憐父親,但今日父親的說教為何如此冗長?他麻痹的雙腿變得異常疼痛,腳趾幾已沒了感覺。若此時家康令他退下,他怕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剛想到這裡,他發現父親銳利的雙目在盯著自己。「忠輝,你知我剛才為何落淚?」
    「這……」
    「唉!你怎會明白?神佛仍未對我說:此足矣。神佛仍在嚴厲責我,責我的努力不夠。」
    「父親!哪有此事?浪人已經失敗,大坂城也已攻破……」
    「罷了罷了,」家康擦了擦淚水,鬆鬆肩膀,「這也難怪。我要讓你明白,是因為……」
    「……」
    「這次戰事便是對父親的指責。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賴性命,他卻切腹自殺了。」
    「此事並不怪父親……」
    「是我的錯!」家康厲聲道,「本想救他性命,卻眼睜睜看他自殺,這就說明,我的心愿被拒絕了。拒絕我的心愿的,並非秀賴,而是神佛。」
    「哦。」
    「不,若僅僅如此,秀賴怕還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責……」
    「哦?」
    「秀賴之死乃是一錯,但下一錯可就不這般簡單了。」
    「何事?」
    「你終不會明白。故,我才問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別。你說將軍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鍇,但,神佛責我:將軍也有實施霸道之危。」
    忠輝再次感到了厭倦,不由皺了皺眉,旋又繃緊了麵皮,他感到父親又要淚下。但家康卻未落淚,他緊緊盯著兒子,眼裡漸漸失去了剛毅之色,似是說話稍不小心,便會號啕大哭。
    忠輝咬著牙,默默忍著不語——我不抗顏,不再討要大坂城,也不想再跟父親辯了。父親已然累了,不,已經老了,成了一個不得不由兒女悉心關照的老朽,他還能有多少日子?忠輝忽在內心反省:在父親走向經常掛在嘴邊的「凈土」之前,自己定要壓抑住不快,對父親笑臉相迎。
    「上總介。」家康變了稱呼。當他叫「忠輝」或者「辰千代」時,定是要對忠輝厲聲責備;當他呼兒子為「上總介」時,則是承認兒子已為堂堂男兒,此中亦包含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父親心情似好些了,忠輝想。
    「為父目下正在進行這一生中最後一次苦思,苦思自己應如何應對神佛的指責。」
    「這是父親……」
    「秀賴自殺,都因父親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卻連絲毫疏漏都不放過……」家康說到這裡,勉強苦笑,以止住淚下,然後,又是連連嘆息,「上總介啊,看起來你已決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違逆我了。」
    「孩兒正是此意。」
    「唉!」
    「在父親面前,任何虛榮和謊言都是小把戲。」
    「你想學習將軍,做個孝子?」
    「正是!」
    「好了,你這般說,在我看來,你也是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聲音越發溫和,「你若還有話要對父親說,父親倒是可以聽上一聽。」
    家康的話里似乎隱含著什麼,忠輝不由得心頭一驚,道,「不,沒有了。父親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無話說了?」
    「是。孩兒就此告退。」忠輝站了起來,但因雙腿已經發麻,起身的時候打了個踉蹌。他皺著眉,訕訕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並不看忠輝,他拍了拍手,板倉重昌進來。家康瞪了重昌一眼,道:「叫你父親!你退下!」
    勝重進來時,家康已伏在扶几上,痛哭不已,「勝重啊……我……又失去一子……」
    勝重不語,只將額頭低低抵在地上。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6:12
第428章 王道苦門

    將軍德川秀忠到二條城的時候,德川家康的精神出奇地好。他隱藏了內心的憤怒,道:「已是隱退之身,卻仍把將軍叫到這裡,本是不合規矩,但望你念在我已經老朽的分上,多加體諒。」這是他與秀忠說的第一句,話里透露著無限威嚴。
    父親仍在意秀賴之死!秀忠有些不知所措,原本他也無違背父親的意思,但若真放過秀賴,日後如何治理天下?他所慮已非一二日。於是,他便讓諸將無需壓抑對秀賴的怨恨,而將其逼到自殺絕境。但,千姬仍然活著,此事卻成了他心中負擔。千姬為秀賴和淀夫人求情之時,秀忠感到的不僅僅是困惑,更是狼狽。秀忠本已深信,大坂城破,千姬必隨夫君赴死,他心中亦早有準備:兄長信康在信長公令下切腹自殺時,父親悲痛不已,與之相比,自己失女之痛又算得了什麼?他甚至寫了一封書函給留在江戶的阿江與,對她諄諄開導。然而,千姬得救,秀賴和淀夫人卻已不在人世。淀夫人與阿江與乃是同胞姊妹,對阿江與來說,淀夫人母子之死絕非她所願。
    「不敢,孩兒也正想來看看父親,今日能睹慈顏,欣慰之至。」秀忠愧道。
    「將軍啊,本來,在戰爭結束以後,我已想把善後之事都交與將軍,自己先回駿府。可後來轉念一想,還有不妥。」
    「父親的意思……」
    「這樣,對將軍便是不夠忠誠。早早撤退,不過是我太任性。我時常對大名們說,為了建成太平盛世,大家悉應努力效忠將軍。但我只想趕快返回駿府,實屬怠慢……」
    「但是,父親已這麼大年紀了……」
    「你不用安慰我。此戰之中,偌多人不惜性命為幕府奮戰,德川家康也不能例外。故,我想讓將軍將戰後諸事交與大名,儘快回到江戶料理政事。我暫留在這裡,若萬事進展順利,自會稟告將軍,然後再回駿府,還望將軍應允。」
    不僅僅是秀忠,在場的土井利勝和本多正信等人一聽,莫不面面相覷。
    「此事就這樣定了。還有一事,此戰中,必須處罰一人……」
    「處罰?」
    「是。松平上總介忠輝……」家康的聲音有些顫抖。秀忠不明父親的意思。忠輝在此戰開打時遲到一事,確是事實,但他乃是跟在伊達政宗一旁,而伊達也在關鍵的時候奮勇殺出,與敵血戰。忠輝僅是遲到片刻,為何非要處罰不可?若要處罰,忠直的急躁冒進更應責罰,父親到底在想什麼?秀忠大為不解。父親突然決定讓他先回江戶,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秀忠感到必定發生了何事,遂慎重問道:「恕孩兒斗膽,上總介做了什麼讓父親不快之事?」
    「將軍,你覺得為父是那種因一己悲喜而對人大施賞罰之人?」
    「不,孩兒絕無此意。」
    「是啊,若是讓我感到不快,我忍忍便是。但事關國家大事,就絕不能忍耐了事。我現在正為開創太平盛世而煞費苦心。」
    「是。」
    「首先,必須分清公私,絕對不可將二者混為一談。」
    「那……忠輝犯了何錯,以至於必須受到懲罰?」
    「第一,他本是年輕力壯之人,卻怠慢行軍,未趕上道明寺之戰。這難道不是過錯?」
    秀忠鬆了一口氣,對於此事,他也不滿,但若僅僅如此,他只要替忠輝說幾句情,事情便可了了。
    「這笫二個錯……」家康頓了一下,「他仗著與兄長的情誼,不顧自己不過一介領主,竟無禮屠殺將軍家臣。」
    「啊……」
    「事情昭然。就連他生母也曾抱怨,此子性子太烈。對於他這種任性妄為之舉,倘置若罔聞,法令勢難得以施行。」
    「哦……」
    「第三個錯,比前兩個更是嚴重。」
    「還有第三個么?」
    「將軍,事情既已發生,豈能視而不見?昨日,我決定進宮向皇上辭行,本欲令忠輝隨行,已提前得到了皇上恩准,誰知忠輝竟拂我之意,擅去捕魚,置我於尷尬境地。此乃無法無天、大逆不道之舉。」他厲聲說道,環視一眼眾人,「你們可知,太閣兒子犯了過錯,我忍痛責罰了他。但,我的兒子若犯了過錯,我卻視而不見,有何臉面以對天下?」
    秀忠突然臉色大變。
    「常思己過,勿怪人非。」家康仍不疾不徐往下說,「即便不如此,人也總喜造謠生事。世人若以為我是拿人失敗來自我安慰,以求掩飾過失,認為大御所和將軍都徇了私情,天下自此便沒了規矩。世人若皆有此念,法令必荒頹。故,必須不分公私,對天下子民一視同仁。」
    本多正信默默落淚。他最先預感到,家康公失去秀賴的痛苦必將爆發,要拿忠輝上供了。他所列忠輝三錯,只要將軍和老臣稍稍求情,並非不可饒恕。但家康公有負太閣的託付,致秀賴切腹自殺,此良心上的病痛,普天之下,何人可醫?
    秀忠是否已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親的心思?他的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只有土井利勝顯得頗為平靜。這時他已明白今日為何不令本多正純列席。大御所是欲令忠輝為秀賴殉死,以求對得起太閣,使心中稍得安慰……
    利勝甚至想到了下一次戰事。如今看來,到了正月,不定就要征伐伊達政宗了。不管怎說,忠輝所以變成丁一個不把兄長放在眼裡的狂傲之人,大久保長安和伊達政宗難辭其咎,長安連累了於自己有大恩大德的大久保忠鄰,他一死,也算一了百了。土井利勝覺得,斷不能讓伊達政宗獨在一旁耀武揚威。
    「請父親聽孩兒一說。」將軍秀忠顧不上擦一擦汗,便道,「忠輝的過錯,條條誠然如父親所述。但仔細想來,這些亦都是孩兒的疏忽。」
    「你有何過?」
    「請父親把責罰忠輝一事交與孩兒。」
    「將軍,你說話要謹慎些!」
    「是。」
    「你覺得誰是方今天下之主?況且,上總介並非我的家臣。你要攬去責罰一事,是何意思?」
    「忠輝乃是孩兒兄弟。」
    「是,他是將軍兄弟,亦是我這隱居之人的兒子。因此我才要說,你要含淚責罰他。從我……從你們的父親口中……」
    秀忠見家康早已老淚縱橫,吃了一驚。忠輝之過,似並不在這三條。這三條不過是由頭,並非真正的過錯。那真正的過錯是什麼?秀忠也知,秀賴之死對父親打擊甚巨。但他哪能把秀賴之死和對忠輝之責聯在一處?
    「父親說的是。」秀忠緩緩點頭,心中思量:難道忠輝又向父親索要大坂城?不,絕無可能。高田城剛剛築好,甚是壯觀,其領地亦是要害。我背地裡已多次與他說過,他亦似明白。那又是何故?難道父親還是出於對伊達政宗的疑心?想到這裡,只聽家康道:「不可對他的這三條過錯置之不理,他於戰場上畏縮不前,又蔑視兄長、違背父親,更於進宮面聖一事上大逆不道。像這等人,怎配擁有六十萬石領地?對他的處罰,由將軍定奪,但當與老臣們仔細商議,再作決斷。」
    秀忠並沒有馬上回話,單是望著父親。家康依然挺著胸,精氣十足,但從他深陷的眼窩裡,仍可明顯看出他早已心力交瘁,鬢角處也爆出了條條青筋。
    「將軍,看來你還有不明之處啊。」
    「是。但父親說的這三條,或許稍有誤會。孩兒想把忠輝傳到此處,且聽他稍作陳述……」
    「罷了。」家康乾脆地搖了搖頭,道,「他也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已聽過他陳述了。這請求就是聽過陳述才提出的。」
    「那麼……」秀忠慎重地揣摩著父親的心思,「那麼,這三條過錯,孩兒會酌情對其進行處罰,不知父親有何吩咐?」
    「這樣就對了。依將軍之見,應該如何處罰?」
    「首先,應該禁閉一些時日……孩兒覺得這樣即可。」
    「太輕!」
    「難道要移封或者削封?」
    「輕了。」家康輕聲道,把頭扭到一邊。他那瞪得大大的眼裡竟淌出兩行老淚,順著皺紋流了下來。
    「唉。」此時,本多正信往前探了探身子,長嘆了一口氣,道,「關於此事,我等本不當插嘴。但,上總介大人剛屆二十四歲,移封或削封之罰,未免過重了。」根據他的判斷,家康恐是想殺了忠輝,以作為對秀賴之死的補償。他怕家康下一言可能是「切腹」二字,便提前堵住此險。
    「佐渡。」家康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耳背了么?我是說,移封或削封都太輕了。」
    「那麼,還要比這……」
    「他所犯之錯,並不僅僅因為他的任性和無能。」
    「大人是說,他還有別的過錯?」
    「這三條就已夠了!」家康斬釘截鐵道,「在他周圍,無一人能指責或阻止他的過錯。長此以往,他必將成為將軍治世的大患。」
    從這一言中,秀忠終於明白父親的心思,他嘆了口氣——父親是在後悔與伊達結親。秀忠非常清楚伊達政宗是何樣人物。不管秀吉還是家康,伊達從未放在眼裡,其為人驕橫,視他人如無物。
    當年在伏見城學間所,秀吉公和家康、前田利家及政宗四人睡在一處。太閣向眾人提議,舉辦茶會,召集各地大名。於是,這四人作為主人,在伏見城茶室分別招待大名,顯示威儀。當時,太閣把那些互有芥蒂且不喜政宗的大名,生生分給了政宗,由他接待。那些人乃是佐竹義宣、淺野長政、加藤清正和上杉景勝等人。「你們看吧,就要有好戲上演了。」
    但秀吉公有些傻眼,因什麼事也未發生,政宗故意令人將茶湯煮得滾燙,再將滾燙的茶分與大家,眾人因此燙傷了嘴,急著緩和唇舌之痛,哪有心思發生口角?這樣一個精明的伊達政宗,又怎會把秀忠當回事?但忠輝卻成了政宗的女婿。他本爭強好勝,加上政宗的煽風點火,更會視秀忠如無物。若非如此,家康也不會說出「成為將軍治世大患」之類的話。
    秀忠領會至此,方覺得自己實不該再向父親多問。一旦父親親口說出「切腹」二字,忠輝焉能活命?想畢,秀忠遂道:「孩兒甚是明白父親的意思。責罰上總介一事,孩兒會與老臣們仔細商議,再作定奪。」
    家康爽快地點了點頭,轉移了話題。
    對家康來說,繼續在此處談論如何處罰忠輝,實有些不忍,他亦馬上把話題轉到了戰後賞罰上,但心思仍然無法從忠輝身上移去:我並非出於對太閣的意氣,要對秀賴如此處置。正相反,在家康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莫名的情感:太閣啊,寬諒家康,家康並非僅僅處罰您的兒子,我的兒子為非作歹,亦當一併處置。不管何人阻礙了太平之路,都將受到責罰。德川家康必須有這種坦蕩之氣,神佛亦要求我有這種氣概……
    但,家康決心處罰忠輝的另一個理由,絕非出於這等感情。不管怎樣,都要把忠輝和政宗分開,這乃是為了日後。讓忠輝這匹悍馬去接近伊達政宗這般人物,本身就是一個無法挽回的大錯。不僅僅是忠輝,讓索德羅跟隨政宗就已是一錯。政宗將索德羅帶回領內,決定製造船隻的時候,他的野心就已無限膨脹。政宗就是這等人,身上埋有永世不除的「大盜天下」之病根。
    秀吉盜了天下,家康也盜了天下,政宗也想盜天下,這又有何過錯?政宗不肯放棄他狂傲的野心,心中還燃燒著火焰。家康偏偏不意將忠輝這個「油瓶」送給了他,那還不立時燃起熊熊大火?
    只因家康太過自負了。他本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政宗會野心稍息;也想通過忠輝的親事讓其收斂狂傲,但此希望已然落空,此舉只是將瞧不起正直兄長的兒子送到了政宗手上。政宗的霸氣和野心,竟比家康想象的還大得多,家康終於明白:在我身後,若有人還能令天下大亂,此人必伊達政宗。政宗若讓忠輝去攻訐兄長秀忠,令德川發生內訌,他在一旁便可得天下。要是忠輝是個明白人,這一切都不足為道,可忠輝雖然口頭上說著霸道、王道,他哪能明白父親的深謀遠慮和眷眷苦心!
    既然如此,為了保證太平,就只有對忠輝大加責罰。這其實乃是以處罰為名,讓政宗和忠輝斷絕關係。若非如此,不久之後便會發起另一場更為慘烈的戰役。
    家康並非只想嚴懲忠輝。他另向秀忠建議,給予現在守備大坂城的孫子松平忠明五萬石,在整理完畢之後,將其移封至大和郡山。家康在內心仍然覺得有欠忠輝,但不知將軍到底如何理解他的意思,是會立時命忠輝切腹,還是念及手足之情,饒他性命?若僅是移封削封,自無法令伊達之女離去。伊達之女不去,一切便都無用,政宗還會繼續煽動女婿。可是,家康若剛剛收服大坂城,馬上又去征伐奧州,定會被人說成不懼神佛的殘暴之人,況且,他已七十有四矣。
    「大坂城中的金銀財寶,令安藤重信負責監管,后藤光次負責鑄幣……」家康一邊就戰後事宜一一向秀忠提出建議,另一方面又覺得不得不再次提及忠輝,「此次賞罰,將軍想必已心中有數。卻不知你的做法是否符合王道?」
    家康忽從鑄造錢幣猛地跳到賞罰一事,秀忠一時未能明白,「當然,孩兒以為,符合王道。」
    「是啊,將軍非那種依仗霸道,強行推行主張之人。」
    「是。」
    「可是,不管怎麼說,戰事才剛剛結束,過分的慈悲只會留下禍根,必不利於履行征夷大將軍職責。」
    「秀忠也這般認為。」
    「以上總介的事為例,你若覺得他是親兄弟,便從輕發落,僅僅移封削封,他夫人想必不會離去……」
    秀忠吃了一驚,看看本多正信。但正信於白色雙眉下眯著雙目,看不出有任何錶情。秀忠只好道:「父親說的,是伊達氏嫁過來的五郎八姬?」
    家康輕輕點頭,「聽說他們夫妻感情甚好。因此,即便你把忠輝轉封到偏僻之地,削減他的俸祿,她也會跟著忠輝。」
    「作為妻子,此是理所當然。」
    「不可。」
    「啊……」
    「將軍先回江戶,回到江戶之後,令伊達領回上總介的媳婦。女人無罪,有罪的只是忠輝。」
    忠輝連連點頭,但仍未理解家康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了和五郎八姬年齡相仿的千姬,千姬也必須受到責罰。
    「關於此事,孩兒已經明白。」
    家康點頭。秀忠讓他感覺到肩上的擔子突然變輕了。他相信秀忠的正直,即便此子未能明白父親的真意,但只要令五郎八姬離開忠輝,政宗的野心之火便失去了引線,慢慢也就滅了。
    然而,秀忠此時突然道:「孩兒另有一事,乃是關於阿千。」
    「阿千……她怎麼了?」
    「她目下已回到了伏見城,想請父親將處置阿千一事,也交與孩兒。」
    家康不由得瞪大眼,「阿千的處置……」
    「豐臣氏的大坂城已毀,她雖逃離了大坂城,但已算不得我的女兒。」
    「那麼,將軍要把阿千當作豐臣遺孀看待?」
    「正是。」秀忠的回答十分乾脆,這讓家康有些不知所措。家康主張日後對一切事情都要嚴峻,可未想到打了自己的嘴。他尋思片刻,總算有了個主意:「是啊……這樣辦就好了。就依高台院之例,如何?高台院乃是豐臣太閣遺孀,因此,先據她的意願,由她居於三本木。後來她一心向佛,又為她建了寺院。阿千的事情可依此例。」
    秀忠端正了一下姿勢,「孩兒認為,兩事有所不同。」
    「哦?」
    「太閣歸天之前將一切後事託付與了父親,高台院作為太閣正窒,如此相待,亦是理所當然。但阿千卻是兩次掀起叛亂、終是不降的大罪之人的妻子。」
    「哦!」
    「若將二者混淆,必會被世人說成公私不分,成為幕府的瑕疵。處置阿千一事,亦請交與秀忠。」
    家康茫然,這就是秀忠的王道?律令和法度必須遵守,但是在此之上,還有更大的天地法則。在不能違背的法度之上,還有「人情」。人情並非出於道德和法度,而是出於人之本性,出於神佛的意願。他遂道:「將軍啊,我覺得你想差了。要是顧及私情,便無法給天下立規矩。你要是這般想,你的法便非為人立的法。離開了人情,焉有王道?」
    秀忠側首一思,道:「非是人情……這處置阿千和責罰上總介,二事並非殊途。」
    「難道要一樣處置不成?」
    「正是。孩兒若對上總介加以重罰,逼著他與五郎八姬分開,斯時上總介若問我,將如何處置阿千,我何言以對?我對女兒放任自流,卻對兄弟課以重罰,眨眼之間,流言蜚語自會大起。故,循處置上總介之例,處置阿千一事,也請父親交與秀忠。禿忠定會著父親所述人情,適當處置。」
    家康險些咳出聲,原來秀忠在意這個!「將軍為人正直,作此想也難怪,可這想法卻是大錯特錯!」
    「這是為何?」
    「你想想看,流言蜚語和世人心思暫且不論,忠輝和阿千的處境完全不同,相同的只是骨肉之情,忠輝乃是你兄弟,阿千為你女兒。你要是拘泥於感情,對這二人處以相同責罰,便是小肚雞腸,絕非人情。」
    「哦?」
    「況且,那個不孝之子,坐擁六十萬石,權重一時,卻犯下三樁大罪。與此相比,阿千不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女子。」
    「是。」
    「況且,阿千並非因不願和秀賴同死才逃出,她乃是為了夫君和婆婆才涉險乞命,乃是個貞烈女子……將軍啊。」
    「在!」
    「你休要把阿千當成自己的女兒,也休要把她當成我的孫女,僅僅把她看作一個薄命的女人,你不覺她可憐嗎?」
    秀忠挺直上身,閉上眼睛,不語。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將軍啊,我要談的人情,乃是人間之情,而非一家一戶之私情。我說的人情,乃是指對那些貧弱不幸之人的體恤和憐憫。要是少了這等人情,這世間便如同浩瀚沙漠,何來溫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繼續道,「阿千並不遜於離開大坂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閣亡靈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認為她未隨同秀賴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狹隘。」
    此時,秀忠睜開眼,搖了搖頭,「孩兒還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聲音開始顫抖:「將軍,你還無法明白?」
    迄今為止,秀忠幾從未違背過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為父親,理應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卻總是無法釋懷。家康又道:「我且聽你說說必須責罰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轉睛盯著父親,吸一口氣道:「父親乃是世所罕見的雄傑。」
    「這與此何干?」
    「父親乃是百年不遇、千年無二的豪傑,秀忠及眾親信無不對父親敬畏有加。」
    「我問你,這與此何干?」
    「但,如父親者亦不可能長生不老。故,秀忠必須走一條和父親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說話休要拐彎抹角。我問你為什麼必須責罰千姬?」
    家康使勁拍了拍扶幾,可秀忠並不懼怕,反而越發沉著:「因此,即便是方才所言人情,父親的人情與秀忠的人情也有著莫大的差異。目前,秀忠的人情,還只是傷己方知人之痛……若不傷自身,便會忘記他人之痛。秀忠乃是這種淺薄愚蠢之人。」
    「等一等!」家康打斷了他,「你是說,你要扎一下自己……你要責罰阿千,免得自己忘了痛苦,是嗎?」他的語氣甚是嚴厲。
    「正是。」不料秀忠的回答頗為乾脆,「若不令阿千赴死,斷了豐臣的根,秀忠實無信心經略父親締造的太平。」
    「斷根?」
    「是,阿千可能已有身孕。」
    家康亦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將軍可還記得,武田勝賴在天目山自殺之後,我們還尋過他的血脈。若讓人斷了血脈,神佛也不會寬諒。阿千已有身孕,就越發不能讓她赴死了。待那個孩子長大,世道早已是今非昔比。彼時,亂世的怨仇早已煙消雲散。」
    「不!」秀忠冷靜駁道,「若是如此,秀忠便會成為一個只會懲罰他人、不罰己身的暴戾之徒。就在這兩日,秀賴的遺孤國松丸便將捉拿歸案。秀忠已決心將其處死……」
    家康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秀賴遺孤?」
    「是。」秀忠揚起眉毛,點頭,「叫作國松丸,乃是伊勢侍女所生。」
    「唉!他一出生就未住在城中,早就與豐臣氏斷絕了關係,送至京極氏的商家……常高院應已將他送與了一個身份低微之人,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你何苦再找他出來?尋出來反倒麻煩,莫如忘了他。」
    「事情豈能就此罷休?」
    「這麼說,是有好事之人出來告發?」
    「是。不便說出那人名姓,但,他將於兩日內把人送到我處。」
    「你說什麼?」家康臉容開始扭曲,咬開道,「這可非尋常之事!將軍要下令將其處死?」
    「他乃叛賊之後,怎能法外開恩?放過了他,怎能處罰其餘諸人?必須處置,以儆效尤!」
    「這、這些事,」家康忙道,「將軍無必要親自處置,交給板倉好了。勝重定會作出適當處置。」
    秀忠似乎就在等著這句話,介面道:「決定處死國松丸的,正是板倉勝重。」
    「勝重他……」
    「勝重似已有更深的思量。世人已知國松丸此子,有人告發了他的藏身之處,若不對其處置,如何處置其他有罪之人?」
    「其他人?」
    「常高院一家,京極一門。」
    家康閉上嘴,是啊,世人都已知,叛賊豐臣秀賴有一喚國松丸的兒子,這個兒子正是常高院藏匿,即使以國松已不知去向為由放過他,但京極一門何處逃去?京極自要承擔窩藏國松丸的罪名,遭到懲罰。
    在板倉勝重看來,是放過國松,還是保全為了太平不惜餘力的常高院一門,必須慎重。思之良久,他方建議處死國松丸。「我逼秀賴母子自殺,又下令處死國松丸。凡俗人情均已不顧,自也顧不得女兒千姬了。此事還望父親恩准。」秀忠哀哀道。
    家康已無處可退,將頭扭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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