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 德川家康 作者:山岡莊八 (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30
第399章 疑忌滿城

    直到奧原豐政退去,千姬幾乎未再開口。只是在秀賴問話時,她才回了一句,但既未表示自己的意見,也沒提出任何問題。
    千姬年方十八,正值女子最美好的年華。但正如秀賴顯示出年輕男兒的銳氣那般,千姬也完全變了,以前的天真爛漫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乃是磨鍊出來的靜謐之美。她最近又增加了一股異常氣質,這與平常的開朗並無關係,而是一種讓人人都敬而遠之的冷傲。她總是獃獃地凝神沉思。或許,正是這種讓人難以接近的冰冷和安靜,約略威嚇了秀賴,一到只剩下他們二人時,秀賴總顯出一副有意討好的樣子。
    「你怎生看待那個豐政?我倒覺得,他是個可信之人。」
    即使夫君主動搭訕,千姬也未把視線落到他身上。這絕非對秀賴的反感,自從大坂氣氛變得險惡,她心中反倒緊了起來,害怕失去秀賴。
    「為何不語?豐政說,大御所喜歡我,我也多有這種感覺。」
    「……」
    「你認為豐政如何?」第三次問到,千姬才望著秀賴,輕輕搖首,「妾身真的不知。」
    「不知?你是說他不可信?」
    千姬又搖頭。這完全是她的實話。她身邊只有女人,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麼,她愈是認真思索,就愈不明白。
    但秀賴卻不會這般想,「你似是怒了啊。唉,這也難怪,在大坂,現在一開口就是罵關東的話,你自是聽不下去。誰人願意聽到自己娘家挨罵?」
    千姬悲傷地垂下眼,嘆了口氣,眼眸中滿是淚水。
    「你怎的了?你哭了?」
    千姬又輕輕搖了搖頭,「妾身似已不大記得大御所和將軍了。」
    「你……你在說什麼?」
    「江戶已經變得像夢一樣。可是,妾身好像也非大坂城裡的人……」
    這是千姬的真實感受。但是,聽了這些,秀賴竟大是疑惑。他覺得,他們是夫妻,也是兄妹。「你又來了,這已經成了你的惡習。」
    情意,的確有多種多樣的表現,忌妒、焦慮是情意,憎惡、敵意、詛咒和殺心,也都是扭曲的情意。秀賴愛慕千姬,他才千方百計安慰她。但當心意無法打動對方時,秀賴就禁不住焦急起來。他其實也明白,這種焦慮亦是出於愛。
    「既如此,今日我就讓一步,但希望你莫誤解我。我明白你的苦楚。你或許真的連祖父和生身父親的模樣都不記得了。你來大坂已十一年了,小時候在伏見、江戶都只待了很短的時日。真可以說,你屬於大坂。」
    「大人說的是。」千姬移開目光,輕聲道。她在認真思索。
    在奧原豐政眼裡,這種眼神有著「無法言喻的高貴」,但秀賴卻不這麼看。人會因自身意志和感情而,生出偏見,秀賴對此卻既無體悟,亦無反省。
    秀賴不滿道:「就算你所說為實,那也不能說,你不是此城的人。你現在不正在這城中,是豐臣秀賴的夫人嗎?」
    「是。」
    「是什麼是!為了讓你擺脫寂寞,秀賴把心都操碎了。母親也一樣,她總是袒護你,甚至不准我在你面前提起關東的事。」
    「是。」
    「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
    「既然明白,就休要哭哭啼啼,也休要再發牢騷!另,對秀賴的問題,你要老實回答!」
    「是。」
    秀賴皺著眉搖了搖頭,「我一聽見你說『是』,就感覺彷彿在和一個偶人說話,真讓人著急。唉!我這麼說也不對。好了好了,安心回答我:你到底怎樣看那個奧原豐政,他究竟可信還是不可信?」
    「不知。」千姬再次以同樣的語氣回答,搖了搖頭,后又慌忙改口道,「以不知為知,萬一誤導了大人,可是罪過……」
    話音未落,秀賴的右手就掮向了她的臉頰,「你!你根本不懂秀賴的心思。既然如此,秀賴只好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對你的情意。」接著,秀賴又是啪的一個耳光打在千姬臉上,然後,粗暴地把千姬擁過來……
    日頭還很高。開戰迫在眉睫,城內外均殺氣騰騰,到處都是身穿盔甲、步履匆忙之人。就在這樣一個城池的內庭一角,焦慮的城主和夫人並未關上門就親熱起來,情形實在有些異常。秀賴和千姬怎就毫無顧忌呢?
    看到眼前的一切,守候在外間的刑部卿局迷惑不已。如今的刑部卿局並非內藤新十郎之母,她乃是千姬從江戶帶過來的一個侍女,原名阿小,新十郎的母親生病退出內庭之後,阿小就頂替了她。她今年雖才十七歲,但對於這對夫婦的異常還是能看出來。她悲傷地從外關上門,又悄悄退坐在外間,閉上眼睛忠誠地守護。
    到了這種時候,刑部卿局才深切地盼望為秀賴產下一女的榮局能夠出現在這裡。若是榮局在此,她自會勸阻秀賴這種有悖常理的粗魯行為。可現在的內庭,已無一人敢因這樣的事對秀賴或千姬開口。更何況,此為城主和夫人私事。
    剛發生這種事時,刑部卿局心裡還充滿驚恐和羞恥,蜷縮一角不敢動彈。她甚至還擔心秀賴會動粗。可事情似無她想象那般可怕。事後,千姬會跟平常一樣整理好衣裳,沒事人一樣把步伐粗重的秀賴送出門。
    下人們多已這般議論:儘管城主與夫人彼此愛著對方,卻又不肯坦誠相告,每每爭吵之後,又滿懷激情親熱。十七歲的刑部卿局逐漸覺得:千姬怕是故意誘惑秀賴,她定是刻意先把秀賴惹惱,然後等他發泄,真是可悲的婦人手段啊!
    秀賴實有不是。他自從把手伸向榮局之後,又染指了另外四個女人。因為忌憚千姬,那個生下男兒的伊勢侍女被支走,其他三名女子都做了侍妾。
    但千姬卻從未流露出嫉妒之意。所有的情緒都鬱結於心,竟養成怪癖。
    對千姬忠貞無二的刑部卿局,還是覺得錯在秀賴。
    今日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她閉著眼睛靜靜坐於一隅,等待風暴平息。可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若只是一個人的腳步,刑部卿局自會無動於衷,閉著眼睛發話:「現在少君誰也不見,快走快走。」可今日來了六七個人,她只好睜開了眼睛。
    「阿小,不用怕,是我們,快向阿千通稟。」淀夫人笑聲朗朗。
    「是……是。奴婢現在……就去……」但刑部卿局卻未馬上起身,並不僅僅是被突然造訪的淀夫人一行嚇懵了——她早已情懷大開,深知此際進去通報會觸什麼霉頭。
    「呵呵,阿小都等得不耐煩了,竟演起了狂言。看看,額頭上還抹了那麼多唾沫,那就等念完咒語再起來吧。阿千,阿千,是我。我就不客氣進來了。」言罷,淀夫人吩咐跟在後面的正榮尼等人道,「你們在外面候著。」她大步從刑部卿局身邊走過,猛打開門。
    「啊!」隨著一聲大叫,門又啪地關上了,淀夫人回過頭,對蜷於當地、臉色發紅、大氣也不敢出的刑部卿局吼道:「這是怎回事,阿小?既然少君來了,你為何不早說!看來,一定是少君……」她又以尖銳的聲音對著屋內喊了一聲:「阿千。」
    彷彿自己裸著身子被人看見一般,刑部卿局羞慚不已,真希望裡面的人能早些打開門。從腳步和聲音來看,淀夫人今日心情不壞。雖說如此,人心善變,刑部卿局很是清楚這些。可屋內的二人似對她的不安毫無察覺,他們並非刻意拖延,他們連整理衣服都是下人動手,何況現在慌作一團?
    「阿小,」淀夫人又道,「快向少君稟告,說我來了。另,別忘了把香熏好。」她的聲音很平靜,但在這微妙的時候,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若老是等在外面,任誰也不會有好心情。
    「是……是。奴婢就去稟報。」刑部卿局慌慌張張起身,淀夫人額頭上已經暴起青筋。
    未久,門打開,千姬跪在入口伏地施禮。淀夫人的目光立刻如箭一樣射向了上座的秀賴。
    淀夫人與千姬之間,並不像侍女們擔心的那般不合,她們有的只是十數年相濡以沫、難捨難分的情感羈絆。
    淀夫人只有秀賴一個孩子,可是,自從迎來這個天真的外甥女,十數年轉瞬即逝。現在,淀夫人連究竟哪一個是親生的都難以分清了。千姬已非剛來時的阿江與之女,已被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千姬。
    但今日的千姬和秀賴卻給淀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千姬畢竟是兒媳,為何總是怏怏不樂?男女一旦裸著身子被人看見,任何外人都似變成了敵人,難道女人特有的忌妒,還存在於淀夫人心中某處?
    「少君!」淀夫人無視伏於腳邊的千姬,徑直站到秀賴面前,「我還以為少君會惜時如命,此刻正在外面忙著指揮作戰呢!」
    秀賴卻不以為然回道:「母親大人怎麼到這裡來了?」他就差沒加上「可真是稀罕事」。
    「少君認為,此時我不當來?」
    「不敢,只是想知為何。」
    「少君才應捫心自問呢!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總到內庭?不幾日,戰事就要開打,就連走卒都在準備,身為一城之主,你卻……」淀夫人的聲音逐漸尖利起來,她分明意識到老女人們並排伏在外面,遂大聲道:「少君,一旦戰事爆發,女人也須有準備,嗯?」
    「當然……須作好準備。」
    「既如此,作為總大將,大坂城的氣息,想必你不會不知!」
    「總大將?」
    「這場戰事的敵人究竟是誰,你可知?將軍已進入伏見城,大御所也出了二條城,可你竟連戰事都忘記了,還在內庭廝混!你怎不想想,千姬是誰的女兒?」
    「母親大人,您怎能這般說?」秀賴大聲道。
    「哼!是少君理解差了。阿千雖然是敵將的孫女,也是我的外甥女!」
    「那……」
    「不,你誤解了!我擔心阿千,才特意趕來。想必少君對城內的流言有耳聞。如果城內的消息從此處泄露出去,對我們必大大不利。現在全城人的眼睛都盯著這座大殿。如此下去,阿千身上萬一發生一絲閃失,你如何交代?」
    淀夫人說的似是真心話。她一面斥責,一面坐到秀賴面前,續道:「阿千固然惹人憐愛。既然喜歡,就應好生去關愛,可你怎就不懂得保護她?大白天來到內庭,我們的武士會怎樣想?他們定會認為罪在阿千,一定會覺得乃是阿千故意把你勾引到身邊,從你口中套出秘密,傳給關東。否則,在此緊急時刻,大白天……」
    淀夫人越說越怒。是啊,她此來,並非為了訓罵。城內懷疑千姬的人越來越多。打仗總有勝負,萬一有差池,於己方大不利,那時,若有人煽動說是千姬泄露了機密,千姬恐就有性命之憂了。因此,在開戰之前,先把千姬轉移到自己身邊,好生保護,才是淀夫人的初衷。若還有人生疑,她自然會說:「我正在對她嚴加監視,並未發現可疑之處。」如此就有了庇護的理由。
    出於骨肉親情,她才前來造訪,但意外地發現秀賴正在此處,還被頂了幾句,心中自是巨浪翻湧:這混賬東西不明我的良苦用心!想到這些,淀夫人幾欲淚下,她更是激切。
    「阿千,你也仔細聽好。此次戰事乃是我們對關東無禮之舉的反擊。他們目中無人,連已故太閣的法事都要阻止。說到戰事,你什麼也不知,但我,還有你母親,卻比誰都明白。戰場上不講是非曲直,唯有意氣糾纏,猜疑的大浪可把雙方吞入血海地獄。小谷城的時候是這樣,越前北庄城池陷落時也是這樣。正因太明白戰爭的殘酷,我才特意前來接你。如不在我身邊,無人能預料你會發生何等不幸,所以,最好由我保護你。可是,你卻故意在大白天纏住少君。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難道想授人以柄?」
    「母親大人。」千姬甚是意外,不過,她語氣平靜道,「少君並非阿千叫來的。」
    「嗯?那麼,就是被你的色相迷住了。你敢說少君連戰事都忘了,只知往你這裡跑?」
    「這……阿千並不清楚。」
    「母親大人!」秀賴忍無可忍阻住淀夫人,「母親,您太過分了。當著眾人,您說話注意些。」他終明白了母親的來意,遂想堵住淀夫人的嘴,再趁機離開,「您說得這般難聽,就是好心也會變成惡意。有話好好說。」
    秀賴犯了一個錯誤。在這種場合下,兒子不應先責備母親。男子總是先責備自己最親近的人。淀夫人卻早把這種習性忘得乾乾淨淨。她原本帶著令她自己都感動得落淚的善念來接千姬,卻被頂得七竅生煙,不但無人理解她的苦心,反遭到了寶貝兒子一通呵斥。
    「你……」淀夫人眼裡頓時湧出了淚水,「少君是說,我這個做母親的有不是?」
    「不敢,孩兒未說誰對誰錯。」
    「哼,你說了!你就是說了……正因我把阿千和你看作我最心愛的人,才特意巴巴去和家老們交涉,想把阿千留在身邊。為此,我到處向人低頭,心都操碎了,可到頭來……」
    「母親!」
    「少君絲毫也不明我這個母親的苦心。既然如此,日後無論發生什麼,我一概不管!」
    「母親!」秀賴比誰都清楚,淀夫人的氣一時很難消,他一腳踢飛坐墊,站了起來,「孩兒怎會忘記戰事?正因不敢忘記,煩悶不堪,有要事相問,才來此處。可您卻還把我看作一介小兒,處處橫加干涉。我受夠了!」他只顧著發泄不滿,完全強詞奪理。看到一時無法安撫母親,他遂放棄了耐心,也大肆耍潑。
    「菊丸,走!」秀賴叫過帶來的唯一帶刀侍童,腳步沉重地去了。
    刑部卿局捏了一把汗,追出了好一段,但她一時竟不知如何叫住秀賴。待她畏畏縮縮回來,淀夫人正高聲大哭。刑部卿局心裡一驚。淀夫人的隨從早已習慣了這種哭泣,儘管她們仍規規矩矩伏在地上,卻不怎慌亂,單是不約而同注視著千姬。眾目睽睽之下,千姬仍平靜地凝神沉思,彷彿一枝高傲的潔白花朵。
    為何善意偏偏造成誤解?在刑部卿局眼裡,千姬絕無責備秀賴的意思,也不曾憎恨淀夫人,她恐正在尋找說辭。但哭得死去活來的淀夫人實在令人生懼,哭完之後,定會爆發一場比先前更猛烈的風暴。更令人恐怖的,則是坐在外間狠狠盯著千姬的正榮尼、大藏局、右京太夫局、饗庭局、荻野、阿玉等女人的眼神。她們中間,究竟有誰會對千姬懷有好意?最近一段時日,每個人都受到了城內氣息的影響,都覺得「千姬乃是江戶的內奸」,用惡患的眼神盯著千姬。在她們眼裡,千姬一定把淀夫人撕心裂肺的哭聲當成無謂的撒潑。
    哭聲忽然停了下來。頓時,眾女一齊望向淀夫人,她們心裡一定懷著惡意的期待:嘿,又要出事了!
    哭泣停止之後,靜寂良久,淀夫人抬起頭來時,聲音竟意外地溫和:「阿千,你剛才說,少君並不是你叫來的,是嗎?」
    「是,阿千是這般說的。」
    「並且,他並未忘記戰爭。他是有要事才來此,對吧?」
    「是。」
    「那麼,是何事?你告訴我。」
    「是為了在此處見一個叫奧原豐政的人。」
    「哦?為何不把奧原叫到外面去?自己的手下,為何要特意藏起來,偷偷見面?」
    「這……」
    「馬上就要開戰了,少君卻還在背地裡偷偷見人,你應多加奉勸,提醒他不應這樣行事才是!」
    「但阿千並未覺得不妥。」
    「無不妥?那麼,我再問你:秀賴與奧原豐政都說了些什麼?你把豐政說的話說給我聽。」
    「是。」千姬微微低下頭,道,「他好像說,大御所實無意攻打大坂……」
    「大御所無意?」
    「是。少君說他也這般想,他很是想念江戶的爺爺……」
    千姬剛說到這裡,淀夫人慌忙把指頭按在嘴唇上,止住她,臉色異常蒼白,「少君這麼說,一定有他自己的考慮。他必是在試探奧原豐政,你說呢?」
    「不。」
    「嗯?不是?哼!把整個大坂的命運都賭上的總大將,心裡絕不會有其他想法!」淀夫人聲音尖利,「這並非少君本意!」
    千姬並不爭辯,聲音冰冷,「阿千也是這般想的。」
    「你?你說什麼?」
    「媳婦也這般想。少君乃是為了安慰阿千才說這話,媳婦也覺得,少君不當這般說。」
    淀夫人眼睛瞪圓,氣都喘不上來。千姬似無意辯駁,但她究竟在想什麼?
    「阿千!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你認為,秀賴只是為了安慰你,才特意把奧原豐政叫來?」
    「是。」
    「少君為何非來安慰你?」
    「或許因為阿千是……大御所的孫女。」
    「又來了!你總是說那些來嚇唬人。大御所的孫女就是敵人,不當安慰!」
    千姬再次輕輕搖首道:「可是,阿千已和關東了無關係。」
    「因此,他覺得你可憐,才想安慰你……」
    「不。」
    「那究竟是為何?」
    淀夫人的聲音再次尖利起來,千姬輕輕瞥一眼並排伏在遠處的隨從,道:「有一事,媳婦想單獨和母親大人說說。你們都退到外面去吧。」
    「嗯?」淀夫人睜大了眼。她萬萬沒想到,千姬竟變成了一個可如此從容下令的成年女子。
    「遵命!」老女人們似也吃了一驚。但千姬也是大坂城的女主人,既然已下了命令,大家只好退出。
    眾人退下之後,千姬平靜地轉向淀夫人,「阿千認為,少君是在為母親大人擔心。」
    「擔心我?」
    「是。把豐政叫來,就是為了這個。」
    淀夫人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千姬不只是命令老女人們退了下去,話語背後,甚至還有一股自信,連淀夫人都幾被壓倒。淀夫人拚命控制住興奮之情,這話既讓她心裡有了底,也讓她充滿驚訝和憐愛。
    「你是說,秀賴擔心我,才把奧原叫到此處?」
    「少君……」千姬移開視線,「少君越來越明白,此戰將是一場不同尋常的苦戰。」
    「千姬……阿千……你是怎生知道的?」
    「開始時,少君只是決意血戰到底,但,戰事總有勝負。」
    「那還用說?最近秀賴畏懼了?」
    「不,他變得越來越嚴謹了,連萬一之事都想到了。而且,他最擔心的,就是一旦戰局不利,母親如何是好。阿千甚是明白少君的憂心。」
    「哦,原來如此。」淀夫人猛地鬆了口氣,她慶幸方才未由著性子去揪千姬那頭黑髮。「那……他是怎生想的?」
    「少君儘管並不恨大御所,卻須據城一戰,因此,才特意把豐政叫到此地,萬一形勢不利,就把母親託付與……」
    「且等!且等!阿千……你方才不是說,少君來此是為了安慰你?現在怎的又這麼一說,你豈非在撒謊?」
    「沒有。」千姬目光深沉地搖了搖頭,「少君安慰阿千的心只有四分,憂慮母親的孝心卻佔了六分。」
    「哦……」
    「因此,阿千就鬧起彆扭來,心中不平。當然,這並非單單是妒忌。少君特意讓阿千聽到他們的話,心底的意思分明就是:萬一到了緊急的時候,母親就託付與阿千。這種用意太明顯不過。在這種安排的背後,流露出的是對阿千這個敵人血脈的隔膜。對這個早已不記得江戶任何事情的阿千……」
    此言實在意外,淀夫人竟說不出話來。她這才明白,這對小夫妻也有這種算計。
    「母親大人,阿千身體里雖流著德川的血,卻也流著母親的血。況且,阿千隻知大坂,但少君為何對阿千懷有那等隔閡?阿千就是……想不通!」說到這裡,千姬忽地彎身伏地,痛哭起來。
    淀夫人不覺把千姬攬到懷裡,為她拭淚,自己卻也哭了。其實,她們二人流著相同的血。淀夫人忘不了父親,也無法忘記在北庄死別的母親阿市夫人。千姬和秀賴不也是那般不幸?多年過去,小夫妻一個成了大坂城主,一個成了城主夫人,眼下情勢卻如當年的小谷城……
    秀賴擔心母親的心思,淀夫人甚是明白。在得知越前北庄即將陷落之時,當年的茶茶姬那小小的心靈是何等疼痛,她多想救出母親!
    目下秀賴要參加戰事,心情正如當年的茶茶姬,他怎能不憂心?可是,如不動聲色就把母親託付給千姬和豐政,必會傷了千姬的感情。北庄城陷落之時,無論茶茶如何勸說,母親市姬絕不出城,甘願陪丈夫赴死。現在,外祖母的悲劇,又以同樣的形式降臨到外孫女千姬頭上。
    待千姬停止哭泣之後,淀夫人輕聲對她耳語道:「阿千,你的意思,是把母親委託給奧原就行了,你要和秀賴一起……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想這麼做,是嗎?」
    「是。」千姬抬起頭來,清楚回道,「離開從小一起長大的夫君,阿千怎能獨活?若與少君分開,阿千就去死!」
    「唉!我完全明白。母親我也一樣,萬事都經歷過。真到了那種時候,母親也不會獨活。秀賴和你都是我疼愛的兒女,我們三個一定要緊緊拉著手,同赴黃泉。」說完,淀夫人總算恢復了平靜,道,「這算怎回事!仗還沒有打起來,就掉不祥的眼淚?好了好了,大家就齊心合力,幫助少君獲得勝利吧。勝了,不都好了?」
    「是。」
    「快,快擦乾眼淚。這麼個美人兒,流淚就不好看了。」
    「是……」千姬的話里絕無一句謊言。即便她不是秀賴的妻子,只是秀賴的妹妹,在戰事中,也不會拋下兄長而獨活,定會毫不猶豫地與秀賴同行。
    因此,奧原信十郎豐政答應定要救他們性命,此承諾之難以實現,自是可想而知。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32
第400章 戰亂當頭


    大坂之戰的引線,於慶長十九年冬月初七凌晨被點燃。次日,千姬移至淀夫人居處。
    大坂戰備諸事已畢,無需贅言。
    總大將秀賴率領旗奉行郡主馬亮、馬印奉行津川左近、侍衛頭領細川贊岐守賴范和森河內守元隆,共三千人馬據守本城。顯然,無人認為他們會直接參与戰事。
    馬上就要進入寒冬,游水已是不能,在奧原豐政的勸說下,秀賴努力練習騎馬。
    本城的山裡苑由近侍鈴木源右衛門和平井吉右衛門、平井次右衛門兄弟負責守備,土橋則由三十「與力」官和五十「同心」武士警戒。二道城圍住本城,其間為護城河。護城河外則是三道城,圍繞在三道城外面的乃是一條又寬又深的護城河。二道城東側,玉造口到青屋口一帶,由淺井周防守長房和三浦飛騨守義世等率三千人把守,青屋口則由稻木右衛門尉教量等率兩千人守衛。在這一帶,士卒陡然緊張起來,因為敵人很有可能從此兩處入侵。
    因此,此處的機動部隊,亦即秀賴的親衛隊木村長門守率領的五千精銳。
    二道城兩側,後門的瓮城由青木民部少輔一重率一千人把守,後門之北則有模島玄番允重利的一千五百人守衛;再往西,則有名島民部少輔忠純的一千人、毛利豐前守勝永的五千人、速水甲斐守守久的四千人結營把守。
    南側,仙石豐前人道宗也、長曾我部宮內少輔盛親、明石掃部助守重、湯淺右近正壽、石川肥后守康勝等合共一萬三千人居中,靠近玉造口一帶,則部署織田長賴的一千三百人,事實上的總大將大野修理亮治長的五千人和后藤右兵衛基次的三千人則被部署為機動部隊。
    北側,西北角上乃是大野主馬亮治房的五千人,京橋口為藤野半彌的三千人。瓮城則由堀田圖書助勝嘉等所率三千人守,水手口為伊東丹后守長實所率三千人……大坂城真可謂團團布防。
    這些部署構成了秀賴「固若金湯」的主陣核心,另,三道城也作了詳盡部署。三道城西南乃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有若干個出入口,分別與街市相連。
    若從東側經森村口、大和橋口、黑門口、平野口、八町目口、谷町口、鰻谷橋、安堂寺橋、久寶寺橋、農人橋、本町橋、思案橋、平野橋、高麗橋、天神橋、天滿橋、京橋,一直到東北角的箭樓都嚴密防守,才真正是「固若金湯」。但,區區三五萬人實無法填充這片廣闊的區域。
    有一句諺語叫「蟹掘等身之穴」,若說諺語里蘊含著至理,那麼,對於秀賴這一無所長的普通螃蟹來說,大坂城這個洞實在太大了。若是如秀吉公那等蓋世英雄,或許還騰挪有方,但對一個器量平庸之人,僅封堵那些出入口,就已吃不消。況且,他們還需把「固若金湯」的門面裝點起來,以煽動那些野心勃勃之人。
    城內的人此時雖已達到了十萬左右,但統領他們的大將卻遠遠不夠。部署於三道城的將領,半數以上不得不身兼二道城的防務。
    大野兄弟不消說,青木一重、毛利勝永、明石掃部、湯淺右近、仙石宗也、長曾我部盛親、郡主馬、木村重成等人,也都不得不在三道城身兼數隊的統領任務。
    而且,要想守住三道城,須在城外要塞構築一道防護籬。最讓真田幸村苦惱的也就在此處。他在城南一緊要處構築了「真田護城」,令兒子大助幸綱與伊木七郎右衛門遠雄率領五千人在此鎮守。
    城東北的蒲生柵欄,由飯田左馬助率三百人把守。金福柵欄由矢野和泉守正倫率三百人駐守。鳴野柵欄由井上郎左衛門賴次和大野治長的部下共兩千人把守。只是,治長實不可能到這鳴野柵欄指揮,只是監督而已。
    西南的城寨,則由明石丹后守金延的八百人守護。博勞淵的城寨由薄田隼人正兼相、米村六兵衛、平子主膳貞詮的七百人駐守。船場的要點為大野治長屬下四百人把守。
    西北的船庫要塞為大野道犬的八百人駐守。福島要塞則由小倉作左衛門行春和宮島備中守兼興的二千五百人守護。天滿城寨有織田有樂齋的一萬人……一一部署下來,十萬之眾眨眼間就分配完畢。
    而且,由於城外寨壘的指揮者必須同時負責二道城的安全,也就意味著,外面那些臨時雇傭的人,只能照自己的意思隨機作戰了。
    這一系列「固若金湯」的部署,在曾經馳騁於千軍萬馬、連對已故太閣都不曾服輸的德川家康眼裡,究竟怎樣呢?
    家康將獻計令山口重政入城暗殺秀賴的土井利勝訓斥了一頓。他加以阻止,其用意已很明白:秀賴已是「困獸猶鬥」,豈可干那暗刺的勾當?
    冬月初五,家康把片桐且元傳到二條城,命他進攻大坂,然後,立時將城和泉守信茂傳來,令他向已進至大坂城西南的加藤、池田兩部,傳達一條完全相反的密令:不可急於進攻!
    家康一面命令片桐且元進攻大坂,另一面卻對匆匆進至神崎川一線的加藤式部少輔明成和池田武藏守利隆、池田左衛門督忠繼兄弟傳下密令:「此地距大坂城甚近,地勢不佳,絕不可輕易渡河。繼續打探敵人動靜,原地待命。」
    這種矛盾的命令,無意間還是流露出家康對這場戰事的態度。看來,家康終是不想打……在秀忠趕到之前,他想讓大坂主動提出「議和」。
    兩軍已經完成部署,進入對峙。儘管事關士氣,不便出口,但議和仍是家康的願望。因此,他才讓雖已離開大坂城,但不久前還是大坂柱石的片桐且元,進至城北最近位置,給其勸降大坂的機會。
    可是,片桐兄弟竟未採取任何勸和行動,難道他們真的對秀賴怨恨至極?其實,片桐兄弟一度與常高院聯絡過,但就是不見回復。於是,家康方發出了最後通牒,命令他們準備進攻,還特意令其他部隊不準出擊。
    可當家康把城和泉守派去下令時,加藤的陣營已在商議中之島進攻戰的渡河問題。
    中之島乃是大坂城北圍於河中的一處小島。加藤的兵馬從四國強渡海路至尼崎,進而又將陣營從神崎川進至中之島對岸。紮營之後,中之島上的大坂軍隊情形已清晰可見。人計約一萬,他們泛起三十多艘船,對河面嚴密警戒。此時加藤部的人數卻還不到七百。看到這種情形,大坂一方把船靠過來故意挑釁:「有種的就過來,管保殺你們個乾乾淨淨!」
    由於加藤嘉明乃是秀吉公一手提拔的武將,故對方故意高聲叫罵挑釁。雙方的戰意皆漸次高漲。
    日暮時分,含有霜氣的夜霧將河面濃濃包裹起來,警戒的船隻才終消失在河的下游,河面靜寂下來。
    此時,前去打探的加賀山小左衛門返了回來,勸式部少輔明成渡河:「敵人輕視我們人少,把戰船都調到下游的池田那邊去了,岸上的軍隊也朝那邊趕去。若想渡河,現在乃是絕好機會!我們不如一舉渡河,在對岸安營紮寨!」
    結冰時節,最宜發動奇襲。小左衛門如此遊說,年輕的明成也眼前一亮。父親名義上留守江戶,實際上是待在那裡為質,這一點明成甚是清楚。
    並且,與他年齡相仿的池田兄弟也出來搶功,他遂作出了大膽的決定:「好。既然敵人放鬆警惕,真是天助我也!立刻渡河!」
    正在這時,一人匆匆趕來,竟是負責接待家康使者城和泉守信茂的家老佃治郎兵衛。郎兵衛急道:「且等,方才大御所派來快馬,嚴禁搶功。讓我們打探敵人動靜,原地待命。」
    「大御所派了使者?不用擔心,大御所乃是體恤我們,他知敵人兵力遠勝於我,不讓我們勉強開戰,以免失敗。只要打勝不就行了?我非打一場勝仗不可!大御所定會誇我們,在如此寒冷的季節取得以少勝多的大捷。敵人已經移走,機會千載難逢。你看,霧氣越來越濃。趁著霧氣渡過河去,天亮時分可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滿鬢白髮、身經百戰的佃治郎兵衛卻輕輕搖了搖頭,怎麼也不同意:「大人勇氣可嘉,可這嚴寒天氣,渡河也非那般簡單。以老夫的經驗,就算船隻渡到對岸,沒有停泊之處,那就如同落水老鼠一般,一旦被敵人衝殺便是大大不利,到時怕兵士手腳都已凍僵,連刀槍都不聽使喚。」
    「到時候把全部火槍集中起來護衛,不就得了?」
    「差矣!故意放槍放炮,暴露位置,有這樣奇襲的嗎?況且,我們區區七百人,敵人卻有一萬多,就是有火槍也無用。依老夫看,還是照大御所所說,一面與池田部聯手切斷敵人,一而進攻才是上策。還請大人三思。」
    「你是是怕了?」
    「若有不測,危險至極。」
    聽郎兵衛這麼一說,明成也覺有理。天一亮,對岸插滿了己方的旗幟,只是想象一下,這種情形自然令人頗為暢快,可一旦變成落水老鼠,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那就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了。
    「難道眼睜睜讓戰機溜走嗎?小左衛門,你說呢?」明成一臉遺憾。
    力主奇襲的加賀山小左衛門轉向佃治郎兵衛,「恕在下失禮,能否請您聽一聽晚輩的意見?」
    「你還未死心?」
    「正是。」小左衛門探出身子,毫不遲疑道,「我想先請教一下,對於這場爭鬥,前輩究竟是把它看作加藤的戰事,還是天下的戰事?」這問法實在極其無禮。
    佃治郎兵衛苦笑一聲,道:「不用說,當然是天下的戰事,是德川幕府的戰事。怎麼……」
    「既然如此,今晚就必須渡河!」
    「小左衛門,你怎的如此固執?你先說說,為何必須渡河?」
    「那好。」小左衛門並不反感,揚頭徑直道,「正如前輩所言,此乃一場事關天下的戰事。因此,以利隆、忠繼為首,中國、四國各路軍隊都竟相擺開陣勢,這一點前輩也知。」
    「那又怎樣?」
    「萬一其中一支隊伍搶先渡河,將出現何等結果?中之島之戰就要開打了吧?」
    「既然眾人都為打仗而來,此甚是正常。」
    「關鍵就在於此!正因我們人少,一旦搶先渡河,率先開戰,其他各部自會爭相渡河,與我部聯手共同對敵。但我們一旦落後,將會怎樣?」
    「怎樣?」
    「僅池田兄弟的人馬就有八千八百之多,一旦讓他們搶先過河,我們還去打誰?到時候,我們就只能站在這岸上瞧熱鬧了。本是為了建功立業而來,結果竟躲在別人後邊看熱鬧,這合適嗎?」
    聽到這種論調,佃治郎兵衛不禁暗中叫苦。
    「前輩,我還有一事要說。」
    「哦?」
    「加藤家曾受豐臣氏思典,若我們只看熱鬧,戰事就結束了,加藤一門必憂。」
    「唔。」
    「這場天下之戰,就算中途出現波折,最終必是江戶獲勝。與其對一場必勝的仗畏首畏尾,冷眼旁觀,莫如搶先一步渡河,再獲取中國、四國各部的幫助。想讓他們相助,最好的辦法就是搶先過河。前輩以為如何?」
    加賀山小左衛門說到此處,旁邊一人接過話茬:「真讓人佩服!年輕人有些見地。讓別人來幫我們作戰,好主意!」最先拍膝感嘆的,乃是被譽為加藤雙柱「一佃一河村」之一的家老河村權七郎。
    一旦打起仗來,人的思慮總是會跳到常識之外。人們原本毫無理由相互殺戮,故出現「異常」本也無可厚非。但在殘暴的殺戮為世人接受前,人必須尋一個理由,即出戰是為家門爭取功名。加賀山小左衛門就明顯在這般算計。一旦加藤一門受到幕府猜疑,大家就危險了。正因看清了這些,他們才在家主被留在江戶之後,一齊出征。一旦他們被評為「隔岸觀火」,招致無端的懷疑,還來出征做甚?
    這的確是一場毫無失敗之虞的戰爭,佃治郎兵衛也絕非算不懂這筆賬。
    故,在河村權七郎稱讚了小左衛門之後,他也佯帶著更深的感慨贊道:「哦,真是英雄出少年!不簡單,佩服!都怪老夫不懂你,真是汗顏。公子,那就請立刻下令渡河吧。」
    至此,所有人都把家康的命令想成關懷和體恤,竟無一人提出懷疑。
    「好!要在霧氣最濃時渡河。多加註意,休要凍了手腳!」
    就這樣,加藤明成部違背了家康意志,堅決渡河。
    加藤一方情形如此,池田又如何呢?
    家康的傳令者城和泉守信茂,先是到了岡山的池田忠繼陣中。池田忠繼和姬路池田利隆均為三左衛門輝政之子。利隆為兄,忠繼是弟,這對兄弟早在抱陣營移至此地之前,就因爭打頭陣吵過了。
    「進攻大坂時,誰也不能搶先下手,我們兄弟要互相聯絡,合力作戰。」儘管二人早已約好,可自從趕到尼崎,利隆竟搶到了忠繼前面,提前渡過左衛門殿川,把陣營推至神崎川一帶。忠繼自是勃然大怒,也急渡過左衛門殿川,與兄長並排紮營。
    「是兄長先爽約,也就別怪兄弟自行行動了。」
    紮營完畢,忠繼立刻向兄長的陣營派去了使者,正巧家康的使者也到了。
    城和泉守以嚴厲的口吻命令道:「大御所有令:不可輕率出擊,士眾駐留河岸,仔細打探敵情,原地待命。」
    岡山的池田陣中,忠繼和老臣荒尾但馬守正同席談事,商量如何在霧中搶功,家康的命令忽然傳來。聽到命令,忠繼一臉苦相沉默下來,荒尾但馬守則若無其事滿口應承:「遵命。大御所明鑒,從此處進攻,地形不利,敵人眾多,絕不可魯莽進兵。就算想渡河,水也甚深,況尊使也看到了,對面的敵人早就擺下了槍林嚴陣以待,怎能渡得過去?」
    對岸把守中之島的,為織田有樂齋的一萬軍兵,荒尾但馬守的說法也煞有介事,於是,使者城和泉守也就信以為真,滿意離去。他還要趕往忠繼的兄長利隆陣中。
    待和泉守離去,忠繼斥責荒尾但馬守道:「你為何連我的意思都不問一問,就擅自答應下來?真是無禮!」
    「話雖如此,在下也無法向大人您開口啊。大人定是不想答應。」
    「那還用說?戰事的關鍵在於戰機。一旦喪失戰機,頭陣的功勞就讓兄長搶去了。」
    「哈哈!」
    「有何好笑?閉嘴!」
    「哈哈哈,大人可真是實誠。」
    「嗯?」
    「好不容易到這戰場上,若對和泉守的話都信以為真,怎能搶得頭功?對那命令,只做唯唯諾諾模樣就是了。」
    「哦?」
    「不然,使者怎會滿意而歸?估計現在令兄陣中,早已吵了起來。機會便在於此,我們完全可趁機迅速作好渡河準備。」
    忠繼笑道:「啊哈,好。」
    「若想欺騙敵人,必先蒙蔽同伴,打仗的事大人就交給在下,盡請放心。」
    無論是加藤還是池田的老臣,早已習慣了戰場上的這種做法——把戰功放在第一位。
    就這樣,荒尾但馬守命令手下到附近民家收來門板,做成木筏,自己則率領著火槍隊,率先向霧中的河面衝去。
    已過了夜半丑時,他們亦未隱蔽行動。術筏前進到河中之時,一聲令下,火槍齊齊向對岸射擊。濃霧之中,雙方頓時人喊馬嘶。當進至距對岸兩丈左右時,荒尾但馬守一馬當先跳進河中,「水不及胸,快跳!讓木筏返回,再渡三四次即可!」他高舉雙手示意眾人,揚刀沖入敵群。
    中之島上,織田有樂齋的軍隊大吃一驚,他們完全沒料到敵人敢在如此寒冷之夜發動偷襲,他們還抱著期望:此處兩軍對壘時,大坂城與二條城的家康之間定在交涉。可笑的是,對方卻似為了得到家康褒獎而搶功。突如其來的霧中射擊,頓時讓有樂的人慌作一團,敵人的木筏接連搶渡,令他們措手不及。
    「敵人眾多,不可輕視。」
    「頂住,打退他們!」
    有樂軍且戰且退。忽然,背後又傳來吶喊之聲。原來,趁有樂部的注意力被池田的人馬吸引,加藤部亦猛地從背後撲向中之島。
    黎明前的中之島,眼看著變成了慘不忍睹的修羅場。
    中國部與四國部在河對岸一字排開,卻又欲進不能,陣營頓時沸騰起來。
    「究竟怎回事?」
    「有人搶功。」
    「我們也不可落後,即刻準備渡河。」
    池田武藏守利隆更是捶胸頓足,叫苦連連:「必是舍弟。看不見馬印嗎?究竟是誰的馬印!」
    由於看不見馬印到底是何部,利隆急派人去查看,回報:忠繼的陣營早就空了,四千二百士眾已經全數渡到了對岸。
    「唉,讓城和泉耍了!」
    正如忠繼的家老荒尾但馬所料,池田利隆確親自接待了家康的傳令使城和泉守。
    「事到如今才下禁令,完全不像是身歷百戰的大御所所為。若是如此,乾脆下令屯兵不出。都已經進至此處了,敵人就在眼前,怎能控制住磨刀霍霍的屬下?我自會見機行事,把一切交給在下好了。」
    聽他如此一說,城和泉守被激怒:「你把大御所的命令當成什麼了?這是命令!鄙人乃是大御所大人親自派來的傳令使。哼,鄙人的話就是大御所大人的意思。怎的,你欲違抗上意?」
    被和泉守氣勢洶洶一頓教訓,利隆無言以對,他氣呼呼喝了一杯酒,倒頭便睡,不料,他頭剛一落枕,外面便槍聲大作。他跳起來一聲詢問,方知先前早就盯上的民家門板,竟都被忠繼徵用了。他自是後悔不迭,大喊:「起!快起!準備渡河!快!」
    此時,河面上的霧氣已經微微地泛出清晨的亮白。
    打仗講策略、戰術,但比起這些來,更有影響的乃是士氣,乃是對勝負的自信,乃是蓄勢待發的韌勁。有時,看似偶然的「衝勁」,往往能主宰一切。此次爭功便是如此。
    設若霧氣不濃,天氣不寒,加藤明成部自不會考慮渡河。在此條件下,若城和泉守不來,他怕還不會立刻採信老臣佃治郎兵衛的建議,還要往後拖呢。然,由於他們把家康派人看成前來慰問,方立時採取渡河行動。
    壓抑已久的馬群,只要有一匹率先衝出,其餘的自會拚命跟上。況且,池田兄弟早就撒腿欲奔。城和泉守適時趕來,馬遂脫韁而去。
    忠繼部與加藤部登上中之島,在黎明之前讓戰火燃遍了全島,此為初七清晨。
    放眼望去,池田忠繼的馬印在下游迎風招展,加藤明成的馬印則在河上颯颯飄揚,二部惡狠狠向織田有樂部猛撲過去。
    如此一來,眾人都按捺不住了。最先跳上船隻的,乃是與池出利隆并行紮營的備中庭瀨三萬九千石的戶川肥后守達安,接著,離加藤甚近的作州津山十八萬六千石的森美濃守忠政開始渡河。
    姬路的池田利隆部亦在天亮未久就發起了渡河戰,丹波福知山八萬石的有馬玄蕃頭豐氏的部隊,發現中之島已經被自己人搶先佔領,更是進了一大步,徑直渡河向天滿山方向撲去。
    加賀出小左衛門的預想完全變成了現實。若只是小股部隊渡河,有樂軍於人數上還佔有巨大優勢,可一旦諸路軍隊持續行動起來,必勢不可擋。在從上游殺過來的加藤部和以荒尾但馬為首的池田部的夾攻下,有樂部敗相頻露。除了加藤、池田二部,河面上黑壓壓殺來的,全是敵人。
    當微弱的陽光再次被雲霧遮住,冰霜的大地被霧氣濡濕時,有樂部已往天滿方向潰逃。
    織田有樂齋恨得咬牙切齒,居然如此輕易就被家康騙了!雖然他並未接到確信,但家康看來似真不願一戰。把片桐兄弟派到北側前線,家康一定也想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其實,有樂的這種判斷絕非胡思亂想。可是,在遭受意想不到的夜襲之後,他自然窩了一肚子說不出來的火氣,「那老狐狸,都七十多了,還玩愣頭小子的手段,真是個好戰之人。」
    憤憤不平的有樂也已是六十八歲高齡了,當他收拾殘兵退至天滿時,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然而就在此時,有馬玄蕃的八百軍兵駕船一窩蜂湧了上來,有樂趕緊讓慌作一團的士眾鑽進護壘,以穩住陣腳。但就算這樣,仍是不敢大意,回首望去,中之島已被池田忠繼和加藤明成的馬印填滿。
    「來人,我部遭夜襲,趕緊進城把戰況稟報上去。」
    牽馬的人在潰逃中不見蹤影,有樂抓住身邊一個面生的年輕侍衛,問明他名喚芳野三四郎后,令其進城,「原以為將軍不出伏見城,仗便打不起來,現在看來,有樂大錯。老狐狸還是和關原合戰時一樣,唆使中國、四國的大名投入了戰事。告訴大野修理,我本以為那老東西會先圍城,不急下手,卻是走了眼,真是萬分抱歉。告訴他,城外的戰鬥已無指望了。看到此處起火之後,立刻為我打開城門,然後,就只有據城固守了。」
    人總會犯糊塗,有樂先前的想法自是不差,但在遭遇奇襲之後,他完全亂了章法。若他能保持足夠的冷靜,向對方派去密使,一定不會失去與家康最後的交涉機會。其實,他早就已看清,仗硬打下去,只會招致豐臣氏敗亡,況且他也為如何消除浪人的野心而大傷腦筋。
    能力尚值得懷疑的芳野三四郎去了未久,有樂齋腦門上冒著熱氣,向剛剛上岸的有馬部迎了上去。他一開始就未抱勝望,自然無法戰勝士氣正高的進攻一方。
    那個不知大野治長是何模樣的芳野,在城內各陣中迷亂徘徊,有樂齋看到宮島備中的士兵被如雪崩般的福島和池田部襲擊,只好急令士眾放火燒了護壘,隨後匆匆逃進城內。
    戰必勝之!對於從小就在戰亂中長大,如今終平定了天下的德川家康,此乃不可更改的鐵則。「勝之過猶不及。」這又是家康近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但當他聽說中國、四國的部隊在眨眼間便進攻至天滿川岸,在距離大坂城僅有一河之隔的地方紮營,不禁沉下臉來,怒道:「亂我大事!」
    將士們仍意氣昂揚,陸續前來報功、求戰:「何時發動總攻?」
    本多正純只是微笑。家康的計劃已被徹底打亂。如還在對峙,試圖說服對方,尚可在雙方怨仇未熾時,尋到化解之方,可事情既然已到了這一步,未來如何,恐非人力所能預料與控制了。正是為了避免此惡發生,家康才派城和泉守去四處傳令,現在想來,怕是選錯人了。可事已如此,就是把他砍了又有何用?
    事實上,自古以來,軍中就有一個不成文的舊例——允許爭功。因此,加藤、池田各部率先出擊,並不能算作違背軍令。立頭等戰功的,就是一舉佔領中之島的主力池田忠繼。
    「大人,是不是該褒獎他們?」對於正純的建議,家康許久不答。
    「正純,你似不明我的心思啊。」家康口中,「上野大人」和「正純」意味大不一樣。正純心下二驚,「是不是在下犯了什麼過失?」
    「唉,非是過失……非是過失。」家康搖了搖頭,「但,正如『飯吃八分飽』於養生一般,勝亦只八分足矣。」
    「八分。」
    「你聽著,勝之太過,便與多食無二,只能有害。你要好生記著。」儘管口上這樣說,家康還是同意了正純的建議,「褒獎忠繼。」
    但此時正純並未意識到家康之深意。據說,直到家康公逝后,正純被政敵驅至奧州一隅時,才真正明白此中意思。此為後話,不言。
    冬月初八於二條城會見急急進京的天海上人之前,家康始終失魂落魄。但見過天海之後,他再次恢復了活力,埋首政務。
    冬月初十,秀忠率大軍抵達伏見城。
    至此,江戶與大坂兩軍正式對壘。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33
第401章 緩戰定軍心


    冬月初八,喜多院天海上人與家康究竟談了些什麼,無人可知。令人驚奇的是,家康從第二日起便有了精神,他必是又有了新的章法,且此章法足以驅走前幾日亂戰於中之島留給他的憂慮。
    十一日,家康與秀忠相見二條城,父子甚歡。家康道:「既然將軍已經抵達,戰事就不能再拖了。從十三日起,進攻大坂。」
    對家康的苦衷半知半解的秀忠,以一貫的嚴謹態度答道:「拖延太久有損關東威信,孩兒也認為應儘早發起進攻。」
    但家康對自己想方設法要和解一事,隻字不提,卻道:「先前,我之所以再三要將軍莫太急,是想避免軍兵過於疲勞。此戰勝券在握,自當穩紮穩打,將軍甫一抵達,即可開戰。怎樣,將士都還好?」
    「是。由於父親屢次提醒,一路上孩兒讓軍兵把頭盔都摘下來,把鎧甲都脫了。」
    「哦。是不可穿著厚重的盔甲長途跋涉。」說著,家康似忽然想起什麼,放聲笑了起來。
    「父親笑什麼?」
    「哦。我想起關原合戰時的事。我還未與將軍說過此事呢。當時,軍中有一個叫金六的江戶商家,他被沒收了驛馬和人伕。此人甚是穩重,士卒都聽命輕裝行軍,唯金六卻依然一身甲胄,堅決不肯脫。有人向我稟告,我才命他脫掉……現在想來,仍欲發笑……」
    「這……」
    「可是,待過了吉田,就要進入岡崎時,卻有人把一副甚是氣派的盔甲棄在路旁。哈哈哈,那人便是金六。就連性子倔強的江戶人都吃不消了,每走一步,腿甲就碰在膝蓋上,漸漸地,膝蓋生疼,身體疲勞,肩膀酸痛,穿著那身盔甲,一步也走不動了。儘管不願,還是丟棄了。戰後,他哭喪著臉大為感嘆。」
    家康愈是好笑,老實的秀忠就愈糊塗。他不明家康究竟為何提起這毫無由頭的話。心中轉過幾個念頭,他仍是大為不解。
    「十三日令全軍出戰,我十五日出二條城。我不想如金六那樣,我只穿陣羽織。士卒也莫著盔甲,輕裝上陣。我從木津經奈良,轉到法隆寺,進入攝津,參拜完住吉的神社之後,再投入戰場。將軍也盡量輕裝上陣吧。」
    秀忠本欲速戰速決,看來,家康已想好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主意。
    「遵命!」儘管如此回答,但秀忠仍不明父親的心思,不禁焦慮不已。
    家康於冬月十五辰時從二條城出發。他身穿陣羽織,不騎馬,乘坐轎輿。家康身子肥胖,轎輿盡量用輕竹席製成。正因如此,他給人的感覺不似出征,倒像是優哉游哉遊山玩水。
    「乘這樣的轎子,一旦遭火槍襲擊,可不得了。」在一旁服侍的大久保平助擔心不已。
    家康卻不以為然,「休要擔心,敵人主力在城內,離我們走的路天遠地遠。」
    家康此次行動的確令人費解,中國和四國的盟軍已經逼近城門,他卻刻意要轉到奈良,還要到住吉……
    當日未時,家康抵達木津,在里正家中用了頓便飯,故到達奈良已是申時四刻。在奈良,家康入住奉行中坊左近秀政府邸,當夜以慰勞將士為名,令秀政請來能樂藝人。據云演出的劇目乃觀世宗說的《肋謠》,舞者為延俞四郎人道。
    與家康同時出發的將軍秀忠,當已抵達平野,可家康竟悠悠然繞到奈良欣賞能劇,怎不令天下疑惑?
    能劇結束之後,家康叫來中坊秀政,「匠頭中井大和守正清似住在這附近?能否把他找來?」
    中坊秀忠有些納悶,道:「莫非大人有新工程?」
    「有,我想問問中井的意思。」
    未幾,中井大和到,家康快意地賜酒一杯,道:「你能造多高的塔?」
    「塔有五重、七重不等……」
    「是啊,大佛殿你都能造起來,塔之高矮對你來說,當然不在話下。」家康輕輕笑道。然後,他命左右退下。
    事實上,家康特地從木津繞到遠離戰場的奈良,就是為了在此見中井大和守正清。中井正清為自聖德太子以來天下四大工匠之一的後人,儘管不過一介木匠,卻被朝廷賜予從四品大和守之位。由於受到豐臣氏重用,他對大坂的事情當然甚是清楚,但家康此次找他,卻是為了另外的事。
    「大和守,為了豐臣氏,你會不會犯下殺生惡行?」身無旁人時,家康突然問道。
    「殺生?」中井大和不解。
    「是。我要你建一座有違義理的塔。」
    中井大和守緊盯住家康,沉默良久。他明白家康的意思,因之前二條城早已向他派了使者。
    「為謹慎起見,小人想再問一遍。如小人建塔,就真能避免流血?大人可真想妥了?」
    「你的意思是,我若不能肯定,你就不應?」家康語氣平靜,表情卻極嚴厲,「此事啊,我對將軍三緘其口。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氣,我卻不想一戰……這樣一來,一切計劃都亂了。因此,即使你問我,我也不能……哈哈。」
    中井大和義沉默片刻。其實,家康希望他在關東軍隊完成對大坂城包圍之時,在能夠炮轟天守閣的位置築起一個高大的炮座。大炮的重量,家康還未具體向中井清正透露,但似是從紅毛人手中買來,相當有分量。如在炮座上置一座可射出幾貫重炮彈的大炮,炮座極可能坍塌,況且,也非只放一炮,故中井大和甚是為難。
    「若是供養塔,小的當然不會拒絕。可若是築一座攻打於小人有恩的豐臣氏的炮座……」
    「我明白。」家康小聲打斷了他,「說是殺生,其實只是造起來即可,也許一炮不發呢。」
    「大人能有個準話嗎?」
    家康搖了搖頭,「若說絕對一炮不放,造出炮座有甚用?不發炮,自不會死人;也許會發炮,便會死人。但,我還是認為非建不可。」
    「唔。」中井大和嘆了口氣。
    「大和守啊。」
    「在。」
    「事到如今,解救豐臣氏的辦法只有一個。」
    「……」
    「那些大將都不足談,就連右大臣也無可奈何。現在,能提出議和以安撫眾人的,只有淀夫人。」
    「這……小人也知。」
    「一旦淀夫人被炮擊中,他們還有何主心骨?只要讓他們生起這種疑慮,議和就水到渠成。這樣一個炮座,未必是為殺生……怎樣,你答應嗎?」說著,家康又平靜地添了一句,「此事將軍也不知。」
    思慮良久,中井大和守默默伏在地上。中井大和守真想一口拒絕,但家康平靜的語氣背後,卻流露出讓入難以違抗的威嚴。家康已明白告訴他,即使建起高大的炮座,也未必會發射,因為其目的只是想利用大炮,讓淀夫人棄戰求和。
    僅僅架上大炮,就會令淀夫人放棄?若恰恰相反,大炮令城內群情激憤怎麼辦?幾炮不就把秀吉公引以為傲的天守閣轟塌了?到時,遭到毀壞的將不僅是天守閣,儲存於下面的火藥恐也會爆炸,萬千人恐會同時喪命。倘若秀賴和淀夫人同赴黃泉,又該如何是好?
    中井大和守從心底里覺得家康可懼。曾聽人把那種大炮稱為「國崩」,但他並未親眼目睹過它的威力。
    「聽說只要一發炮,無論多麼堅固的要塞,也會在瞬間崩塌……」中井清正喃喃言罷,又不無擔憂地加上一句,「真希望這場戰事用不著大炮,就能結束。」
    家康也鬆了口氣,點頭,「不必擔小,並非非用這大炮不可。因為家康除了大炮,還有幾手棋,亦會讓淀夫人更易說服眾人。」
    「希望大人能夠如願以償。」
    「大和守,大坂城決非易守難攻、固若金湯,人建造的城池,亦會因人坍塌,他們這麼想,就鋪好了通往太平的坦途。家康比誰都希望戰事能早一日結束。你信我一言,好生去準備吧。」
    「遵命。」
    中井大和守退下之後,家康再次把奈良奉行中坊秀政叫來,並與此次隨軍而來的金地院崇傳、林道春、興庵等人閑談片刻,方就寢。
    十六日,天下雨。
    時已冬,雨水冰冷刺骨,身弱之人實在忍受不住。
    「不用太急,等放晴了再走。」家康把意氣風發的旗本大將們斥責了一通,決定待雨停了之後再出發。當夜,就住在法隆寺的阿彌陀院。
    家康總想千方百計拖延決戰,總想給大坂機會,這真是一次令人焦慮、迷惑的旅程啊!崇傳、道春等人都在擔心,家康是不是病了?
    秀忠則把此次出征,看成向天下展示幕府威儀的絕好機會。從伏見城出發之後,他當日就抵達平野,等候家康。父子倆的想法迥然不同。
    十七日,雨完全停了,路也幹了。
    由於家康早就下令寅時四刻從法隆寺出發,眾人都覺大戰在即,故一起來就穿上了盔鎧。
    看到崇傳、道春、興庵等都身著武裝,家康不禁放聲大笑,「哈哈,我的旗本當中竟有三名法師啊。」
    他仍不穿盔甲,著一身綉滿鷹羽的陣羽織,輕裝從大和進入河內。
    從黃昏時分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布滿陰霾,到達攝津的時候,天下起了大雨。家康立刻命人把轎輿抬到了住吉神社的社司家中,住下,然後派人至平野通報將軍。
    未久,土井利勝飛馬趕來問安。利勝看起來甚是焦急。不只他,敵人近在眼前,有誰還能如家康這般不慌不忙?
    「將軍甚是憂心,怕大人在途中有恙。」
    利勝來到家康面前時,家康正一邊喝酒一邊和神官閑聊,回頭道:「嘿,讓將軍擔心了。你看,我這不是很好嗎。回去告訴將軍,讓他放心。」言畢,他又道:「大炊,可不能著急啊。有的仗要速戰速決,把敵人殺個片甲不留,有的則不可。話雖如此,太散漫了,也會傷了士氣。你告訴將軍,讓他明日一早趕到天王寺的茶磨山,先仔細察看軍情。我亦會於明日卯時趕到那裡。」
    「大人終要出陣了?」
    「是。明日集眾將議事。一切安排都在那之後。」
    「明白。在下馬上趕回去,把大人的意思稟報將軍。」土井利勝去了之後,家康於亥時歇下。
    家康未食言,於十八日拂曉從住吉出發,趕往茶磨山。
    但這一日,家康依然不讓身邊的一百精兵穿盔戴甲。每個人都衣裝華麗,連他自己也仍只披陣羽織。
    大坂城必放出了不少探馬,家康究竟會給他們留下一種何樣的印象呢?
    但一抵達茶磨山,看到將軍及其親信出迎,家康立刻換上一副嚴峻的表情,集眾議事。
    在殺氣騰騰的營中,與秀忠共同出席的家康不禁感慨萬分:沒想到我一生金戈鐵馬,竟經歷如此令人迷惑的戰事。
    家康從小就習以為常的戰事,時時都是生死攸關,是「我不殺人,人必殺我」的殊死搏鬥,是在險象環生的情形下,不得不奮起反抗,血戰沙場。可這一次完全不同。此次已勝券在握,但家康卻只想竭力避免一戰。這是一場磨礪所有人的戰事,以小兒為對手,這個對手連最淺顯的道理都一問三不知,然而他和他的旗本大將,心中竟已戰火熊熊!
    「父親,您也看到了,此處距離大坂城只二十七八町遠。因此,只要把城圍個水泄不通,必破無疑。」
    秀忠一邊說一邊請家康坐下,家康簡直哭笑不得。看來,這如此謹慎的策謀,必是出自藤堂高虎之口,因侍立於秀忠身側的高虎,眼神甚是得意。
    「誰在最前邊?」家康就座。
    「讓三十騎火槍手守候,以防萬一。」高虎代秀忠答道。
    「火槍手?真是細緻周到。」家康讓秀忠也坐下,舉首望著高高聳立於眼前的大坂城天守閣。它直衝雲霄,已故太閣洪亮的聲音似隱隱從中傳出。
    「從此處望去,大坂城也變成了一座無甚特別的小城。」秀忠昂然道,「區區一座小城,若不能輕易拿下,必會損害幕府威信。全軍士氣高漲,幾欲吞下敵人。因此,孩兒以為,應從一處突破,然後立即轉入總攻,一舉蕩平大坂!」
    家康並不理秀忠,單是對其旁的利勝道:「看來,我們的位置比預想的突前。」
    「是。已經好久未打仗了,大家自然精神百倍,興奮不已。」
    「這無甚不好。可是,敵人的守備似比我們預想的要牢靠。嘿,我和將軍的意見截然相反。」
    「父親的意思……」秀忠驚道。
    「將軍的意見雖也大有道理,可大坂畢竟乃已故太閣傾其所有築建。即使突破外城,其內溝寬水深,城高牆厚,本城更是牢不可破。看來,這次是要打持久之戰了。」
    「持久之戰?」秀忠深感意外,立刻道,「這可不像父親的話啊。如此嚴冬季節,一旦僵持下去,不僅會長敵人志氣,還會打擊我方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士氣。孩兒以為,應趁熱打鐵。」
    「我所說的持久之戰和將軍想的持久之戰,可有些不一樣。」
    「有何不同?」
    「天寒地凍,人的身子自然僵硬。可若我們沉下氣來,一點一點構築工事,然後躲進護壘,這樣一來,嚴寒就不成問題了。」
    「這麼說……就無所作為?」
    「也不是。乃是作好打持久之戰的準備,在城外構築反擊的工事。這樣一來,我們就得忙起來了……」
    秀忠使勁眨著眼,欲言又止。良久他方明白,父親定早有考慮。「將軍啊,天下一旦太平,世人就很難知些戰場滋味了。」
    「父親說的是。」
    「因此,要趁著各地軍隊好不容易集中起來的機會,好生教教他們,讓他們知,仗的打法多種多樣。」
    「是……」
    「既有搶功的仗,也有力戒驕躁盲目、把傷亡減到最少的仗。」
    「是。」
    「如僅僅花費一點代價就可以結束戰鬥,卻硬要盲目強攻,讓多人白白喪命,那就有悖天意。不戰而屈人之兵,善戰者也。所以,我說這場戰事中井無強攻的必要。」
    「……」
    「最好是在各要塞構築工事,切斷城內外交通,先把城池團團困住。你暫且退到伏見歇息,我也到河內或大和一帶去打打獵。何樂而不為?」言罷,家康再一次把目光移向被無數壕溝和河流包圍的大坂城,道:「就算他們堅持得住,也拖不過夏天。我們要把他們圍起來,在這裡過年。好,好主意!」他自言自語,滿眼祥和。
    秀忠瞪大眼,不語。雖然尚未弄清父親究竟在想什麼,但他心裡極其不滿。他並不認為敵人已頑強到了非構築封鎖工事就無法拿下的地步。相反,他認為,若現在一鼓作氣發起總攻,不幾日就可解決戰鬥。父親究竟在想什麼?難道父親在等待著城內主動前來請降?
    秀忠一臉不滿,沉默。家康遂對本多正通道:「佐渡,將軍似乎認為,只有一口氣攻下大坂,才可展示幕府威儀,你說呢?」
    「這……」
    「我卻不這般認為。不信就在此時激戰一場看看。唉,必會生靈塗炭,無數難民擠滿大街小巷。此城破壞容易,重建可就難了,不知要使多少銀子啊。仗是勝了,但若讓百姓嘗盡苦頭,卻非身為上位者最好的德行。勢均力敵的戰事另當別論,現在乃是一場只要假以時日,就必然等來勝利的戰爭。你替我勸勸將軍,讓他明白此中真意。」
    本多正信心裡一驚。秀忠幾乎從不忤逆家康,可這話若讓不明就裡的人聽了,總覺得已是嚴厲的斥責。
    果然,秀忠神情嚴肅地抬起頭,「既然父親是這個意思,秀忠還能有何異議?秀忠只想趁著將士熱情高漲,將敵人一舉蕩平……」
    「且等,將軍。」
    「是。」
    「這是議事,事情定下來就好。佐渡。」
    「在。」
    「你都聽見了,將軍也同意我的意見了。」
    「正是。」
    「既然已經決定打持久之戰,就趕緊展開地圖,在那席上就行。最近,老夫的眼睛愈加不濟事了。」
    家康爬上了鋪在鐵盾旁的六疊大小的席子。如此一來,其他人也就無法再提異議。秀忠也緩了緩臉色,近前來。
    「哦,這地圖還挺大,看得很是清楚嘛。唔,這裡是我方一線。」家康戴著老花鏡,仔細察看一遍城周軍隊的部署,之後,從林道春手裡接過他用慣了的硃筆。「真是一座不錯的城啊!」一邊自言自語,家康一邊用硃筆在地圖上圈罔點點。當然,他所圈出的就是要構築要塞的地方。看到朱圈增加,秀忠再也忍耐不住,起身欲去。
    為何要做這種無用之事?一個疑念湧上秀忠心頭,難道父親是對我心懷不滿,故意為難?忠厚正直的秀忠從未想過此事,此念一生,一股令人膽寒的憂慮襲遍全身……
    眾人看來,在進攻大坂的問題上,家康的態度從一開始就有些異樣。他雖並未像早年那樣面斥秀忠,說話甚是客氣,在眾人面前,他一口一個「將軍」,對秀忠頗給面子,但對於打仗,卻幾乎不容秀忠插嘴。
    秀忠原想趁此機會,向天下大名展示將軍威嚴,可家康的想法卻相反。在行軍途中,家康的使者一到,口信必是「莫著急」。秀忠一旦興奮起來,家康必會大潑冷水。正如家康所言,此確是一場不會失敗的仗。但話雖如此,一旦打起持久之戰,誰也無法保證不會出現紕漏,萬一敵人找到破綻,就麻煩了。而且,大名當中也有不少人想在年內就結束戰事,好回領內過年,一旦拖下去,必有人覺得將軍膽小懦弱。
    若父親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想把將軍一職另給某個兄弟……不,不會有那等事!這麼想是對父親的褻瀆——秀忠不由得產生了這種疑惑,儘管他拚命壓抑,心裡仍懷有巨大的不安。
    家康甚是嚴厲,他絕不任人唯親,此次的大坂之戰不容秀忠有一絲失誤。大御所雖時常插手政事,但他不再是征夷大將軍,德川之主已是秀忠。真有失誤,只能說明將軍秀忠缺乏頭腦和威儀,其責毫無旁貸。若因此另立了忠輝或義利,也非毫無道理。
    「將軍,你在看什麼?」
    秀忠心思如亂麻,猛聽到家康之言,不禁一怔,回過神。家康搞下花鏡,地圖上已圈點完畢。
    「將軍既是贊成,我就把該建工事的地方都用硃筆圈了出來。請將軍過目,看看有何可議之處。」說著,他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只怕,現在就要你提出意見,似有些勉為其難。這落朱的地方乃是封鎖的護壘,點線表示堆積土山,短線是要挖鑿壕溝。如此對陣,這個年就可以安安穩穩過了。我還要趕回住吉歇息,將軍若還有什麼想法,一併決定之後再讓我看吧。佐渡,你也要與將軍仔細商議。」說完,家康徑直去了。
    秀忠拿眼一瞥,光封鎖工事的朱印就超過十處,他心口針扎般疼了起來。
    送走父親,秀忠再次把目光落到地圖上,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也湊過來看家康圈點的朱印。
    天王寺和茶磨山當然為主陣,今宮下、傳法口、大和路、守口、天滿等地也都仔細圈了出來。
    「此乃步步為營啊。」高虎說道,「若是這樣,就可以安心過年了。」
    「是。」正信附和道,「只要切斷城內外聯絡,他們自會出來請降,這就是大御所的想法。」秀忠不語,默默聽著二人對話。
    「嚴密封鎖,敵人果真會請降嗎?」高虎用扇指點著朱印道。
    「只是封鎖……他們恐還不會請降。」
    「這麼說,佐渡大人認為……大御所還有別的主意?」
    「是。聽說,大御所在奈良召見了中井大和守清正。」
    「中井清正?」
    「是。我想,大御所怕是想令中井大和築一座高大的箭樓。」
    「箭樓?」
    「是。在上面安置大炮,轟掉大坂城的天守閣,城內將會如何反應?」
    「高見!」
    「淀夫人乃一介女流,秀賴從不曾歷戰陣。他們必會嚇得屁滾尿流,主動前來請和……」
    聽到這裡,藤堂高虎拍膝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不只是中井大和,大御所還下了密令,讓人從甲州調集掘金人伕來呢。」
    「哦?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這麼說,大御所要在空中架炮,地下挖洞?」
    「且不管實效如何,如在挖掘的地洞中塞滿火藥,從地下把城炸上幾炸,城內定會陣腳大亂。對,必是如此。」
    秀忠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心中駭然。
    把這些話告訴城內的途徑很多,可以讓探哨去,也可透露給常高院。秀忠不禁為自己對父親無端猜疑感到羞愧,他再次瞧了瞧各朱印圈點的地方和天守閣的距離,然後在天滿和寄口又添上兩處朱印。
    十九日,秀忠帶上這份地圖和土井利勝一起赴住吉去見家康。
    家康身著便服,把秀忠迎進神官家的一個房間,笑道:「怎樣,明白我的布陣了?」他笑著瞅了瞅利勝展開的地圖,又呵呵笑了起來,「哦,又加了兩處護壘。」
    「將軍……」土井代秀忠開口道,「將軍告訴在下,說已完全領會了大人布陣的意思。可在最近的這一帶安置大炮,直指天守閣,然後再召集掘金人伕,從壕溝下向城下挖掘地道。這樣一來,我方不損一兵一卒,即可一舉顛覆城池。當然,表面上自要裝出一副悠悠然等待時機的樣子。如此,到了明春,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家康飛快看了秀忠一眼,又笑了,「哦,好主意,真是好主意啊,上有大炮對準天守閣,下有地道通往城下。」
    「是。若大人允准,在下立時按此計部署。」
    「你覺得怎樣,將軍?這怕是將軍的想法吧。」家康認真地瞧著秀忠。
    秀忠臉紅了,老父寬容而無私地支持兒子,不禁讓他感封羞愧。「是。若父親允許,孩兒立令中井清正等去準備。」
    「好。只是,最好不用大炮就把事情解決。怎麼說,大坂城也是太閣苦心經營的城池啊。」
    「這一點孩兒也想到了。待我們準備好了,城內人在驚恐之下,自會改變主意。」
    「是啊,說不定只放一炮……就行了。你定要記著,顯示威儀即可,用不著多放炮。對此,想必大炊也無異議。」
    「在下怎能有異議?如此,方為天下人的為政之道。」
    「好,就這麼定了。與佐渡商議一下,趕緊去準備吧。」言畢,家康若無其事讓秀忠用煙。
    秀忠心口一熱,忙把煙絲盤推到父親面前。如此慈愛的父親,自己竟無端猜疑起來!
    家康之力,已超然於虛榮和功勞之外,恐怕,他已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當成了最後的言傳身教。
    「孩兒現在就回去安排人築建工事。」
    「連煙都不抽一口了?」
    「既然父親已經答應了,準備愈早愈好。」
    「好。我也會馬上行動起來,希望儘快有結果。」
    「結果?」
    「是啊。最好是讓金匠后藤庄三郎跑一趟,他在城內頗得信任。你與佐渡聯絡,讓庄三郎暗中來見我一回。」
    「是。」秀忠幾乎語噎,不僅是戰備,家康連議和使者的人選都已胸有成竹……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36
第402章 巨炮動心魄

    看到織田有樂齋撤回城內,真田幸村後悔不迭,氣得渾身顫抖。
    此前,眾人已決心死守城池。戰事才剛剛開始,浪人的士氣也用不著擔心。可是,自從有樂撤回城內,令人憂心之事就一件接一件發生。被派往城外去刺探敵情的探馬,屢屢消失於片桐和藤堂陣中。若說他們乃是為了去打探敵人動靜倒罷了,但反過來,也未嘗不可解釋為:與敵人暗中勾連之人竟可自由出入大坂城。幸村讓從小就跟在身邊的親信前去打探,結果發現,有樂齋已在頻頻與金匠后藤庄三郎聯絡。后藤庄三郎與片桐且元關係無為親密,因此,至今仍可自由出人於且元陣中。如他跟城內保持聯絡,不用說,定有問題。
    織田有樂從一開始就無甚戰意。他有頭腦,比片桐且元還要洞悉時勢。
    他分明從一開始就知道雙方實力懸殊,不足一搏,但看到城內的氣氛難以抑制,便假裝同意開戰,實際上卻仍在尋找議和的時機。「不妨一試。如果事情不妙,就痛痛快快投降,從頭再來。」他怕是正懷著這樣的心思,領兵在距離且元最近的地方紮營。
    再一想,幸村驀然發現,大坂城內的氣息已和他當初入城時大不一樣了。德川大軍步步緊逼,越聚越多,眼看就要達二十萬了。與此相反,蒙豐臣舊恩的大名卻應者寥寥。儘管分別以秀賴、淀夫人、大野治長和織田有樂的名義,向天下大名發去了求援信函,但作出回應的卻只有福島正則、毛利輝元和加藤清正之子忠廣。福島正則在接到借糧的請求后,只答應與大坂以自由買賣的形式交易,他還對江戶方面獻策:「可把淀夫人扣為人質,然後講和。」毛利輝元亦只令其家臣佐野道可扮作浪人入城,悄悄送上一萬石米和五百錠黃金,但他又暗中把誓書獻與了江戶。加藤忠廣回應說,將令老臣加藤美作守帶領兩艘大船前來援助,可船的影子至今未見。伊達、上杉等都是前來進攻之敵……
    那些開始時精神振奮、口口聲聲要發動決戰的人,也都沉默下來,現在,秀賴整日大發脾氣,大坂城內氣氛實在異常。
    幸村看得很清楚。開始時秀賴幾無戰意,想戰的只是淀夫人,煽動淀夫人的,則是大野治長和一幫蠢笨的老女人。
    一旦秀賴少了戰意,一切都無從談起。於是,幸村已於冬月底特意把大助送到秀賴身邊,通過大助讓木村重成、細川賴范、森元隆等勸說秀賴。在眾人輪番勸說下,秀賴逐漸改變心意,時已到臘月中旬。幸村剛鬆了一口氣,淀夫人和老女人卻又動搖了。她們之所以如此,自是受到大野治長的莫大影響。織田有樂已經有了與敵方通謀的嫌疑,若主將大野治長的態度再變,仗還怎麼打?
    幸村將勝敗置之度外,為實踐信念入城,現在看來,實是貽笑大方。他在城南的護城真田苑上,望著眼前敵人不斷構築護壘,頓時怒不可遏。家康和秀忠連影子都見不著,只是一味令人構築工事,為打持久之戰作準備。就算己方想忽然殺出去,令對方心驚,也是隔靴搔癢。
    幸村忍無可忍,傍晚時分,把護城託付與伊木七郎右衛門守衛,自己則悄悄造訪了城內玉造口附近的大野治長大營。
    治長此時正在待客,讓幸村候了好些工夫,才出來相見。讓幸村大吃一驚的,是治長竟身著便服,臉色也甚是蒼白,嘴唇在微微發抖。
    幸村直感有些不對,來訪的似是一位女客,在這最為緊張的時刻,來者自非為行男女之事而來,那麼,她是淀夫人,還是常高院?
    「啊呀,真田大人,讓您久候了。剛才……」治長先讓幸村坐在杌子上,小心望了一下四周,方道,「是位不速之客。」
    「誰?」幸村不能不問。能讓治長臉色大變,定非尋常之人。
    「是……少君派來的。」
    「右府大人?」
    「大人已對守城生出厭煩之心,令今晚夜半向敵人發動總攻。」
    「今夜?」
    「是。大人說,他再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眼前敵人不斷構築工事。」
    「那麼,您答應了?」幸村大驚。儘管他可以理解秀賴的心情,但還是為此匹夫之勇驚住。
    「當然拒……不,是勸他三思。只是,不知少君能否聽……」
    不等治長說完,幸村就截斷他道:「右府派來的使者是何人?」
    「木村重成。」
    「哦,是長門守……這麼說,他也同意出擊了?」
    治長面帶難色,一邊嘆氣一邊添油加醋道:「真田大人,此次戰事,事實上,早已內定於年內議和。」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幸村並不如何驚訝。他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只是一時竟也無話可說。
    「今日已是臘月二十了,有人說,照這樣下去,我們連年都過不了。」
    幸村仍然不語。他已猜到是哪些人在說此言。
    「但是,右府並不知這些。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憑著年輕的闖勁,欲立刻衝出城去,與敵人決一死戰……」
    「修理亮大人,請恕幸村多言:大人方才說過欲在年內議和,可對?」
    「正是。」
    「這就怪了!右府都已決意要決一死戰,究竟誰要議和?」
    治長一怔,立刻把視線轉向篝火,「是淀夫人先提出來,有樂等眾老臣及內庭女人也都贊成。」
    幸村平靜地反問道:「這麼說,此次戰事的總大將乃是淀夫人了?」
    「真田大人,您就莫再說笑了。淀夫人也把少君放在第一位,絕不會不為他著想。而且,一旦議和,也須摸清敵方真意,不可能和眾人一一商議啊。」
    「哦?」
    「不是人人都像大人這等忠義之士,毋需說,彙集到此的浪人,多是為了生計與功名而來,一旦聽到議和消息,還不知會如何猜疑我們呢。到時,必會生起大亂,因此,才迫木得已秘密行事。」
    「……」
    「想必大人也知,敵人在我們眼前建起高高的箭樓示威,還要在上面安置大炮。不只這些,據可靠消息,從甲斐、石見、佐渡到伊豆,所有掘金工匠都被徵召了來。聽說,他們或是用大炮轟塌城池,或是從地底下鑿一條坑道,塞上火藥來炸城。大人,看來這仗難打啊!」
    幸村並不吃驚,他不笑,也無責備之意。此非戰之罪,罪在天矣。想到這裡,他全身無力,連話也不想說了。
    「唉,我也極力反對議和。但后藤光次去煽動了常高院,常高院又去鼓動淀夫人,她們已堅定決心,以我一人之力終難改變啊。」看到幸村默默不語,大野治長拚命傾訴起自己的苦處來,「原本,我亦想為了豐臣氏而戰,可是,一旦少君母子連同城池被一併炸飛……唉,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夫人還說,我們只顧自己的榮譽和體面,眼睜睜把他們母子往火坑裡送。只要少君能夠平安,她寧願親赴江戶為質。」
    幸村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情感,道:「織田大人的意思呢?」
    「當然贊成議和。早知是這樣,應一開始就議和才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片桐與大御所有無聯絡?」
    「有。一旦議和,我也盡量會向大御所說幾句好話。大御所還不至於如此無情。」
    「為謹慎起見,幸村再問大人一句:一旦議和成功,那些浪人就無用了,大人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這才是問題的核心。六十餘萬石的俸祿,絕養不起十萬餘人。幸村話中自有揶揄之意。治長的臉擰住。如今的豐臣氏早已成了空殼,太閣的遺產早已花光,家臣也只剩那些關原合戰以來的舊人。
    「我想……」幸村訥訥道,「還是照原計去打,敗便敗了,不戰請和,幾萬浪人在此,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這也是最令我傷神的事啊。」
    「哦?」
    「並且,交涉時最先提出的必是此事。怎麼說,他們都是甘為豐臣肝腦塗地之人,估計,關東萬面也不想與他們為難,怕會說,退隱、留下皆便,一概不多干涉。」
    「這麼說,豐臣氏會比以前更強大了。」
    「哪裡!能夠保住原有的領地就不錯了。因此,只能把領地分給眾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說著,治長彷彿忽然想起什麼,又道,「我有一事想求大人,不知大人能否答應?」
    幸村有些愕然,但還是恭敬地施了一禮,「若能辦到,鄙人自會效勞。」他已明白,治長根本不足與謀。浪人都是為生計功名而來,治長竟天真地以為,不戰而和,幾個錢就可以打發掉他們!即使議和成功,也是和而無果,苟且偷生。
    大御所或許會甚是寬大地讓秀賴擁有舊領,或是在其他地方,給他一塊同等大小的領地。可是,豐臣氏的病痛就解決了嗎?若不找到切實可行之法解決浪人問題,一切皆無意義。可是,對於這個最大難題,似根本就無人深思。淀夫人及其周圍的蠢人,出於對大炮和對地下挖洞之謠言的畏懼,只欲一味求和偷生。
    「其實,我求大人的,也非別的:大人能否說服少君,讓他也接受議和……」
    「剛才您也說,反對議和的只右府大人一人。」
    「雖是議和,這一切也都是為了右府大人。可是,在他身邊,心高氣盛的年輕之人太多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明這種苦心。若說治長害怕敵人,倒也罷了,可若是說我因為膽怯而令夫人動搖,治長真不敢輕易開口了。」
    「哦。」
    「不只如此,關東方面若提出要主謀者切腹,治長也只能一死謝罪。」
    幸村一怔,重新打量一下治長。治長的聲音竟出奇地高亢起來,連眼角都通紅了。看來,他盡了最大的努力,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
    「修理大人。」
    「哦。真是讓真田大人見笑……」
    「大人一心為右府著想的苦心,鄙人甚是明白。」
    「這麼說,你答應了?如是大人開口,少君和長門守必放棄成見。」
    「唉,唯獨此事,我不能……」
    「哎?您不願?」
    「請大人寬諒,鄙人生性不會撒謊,若右府問起戰事結果,鄙人無論如何說不出議和二字。」
    「大人反對議和?」
    「修理大人,議和的時機已經錯過了。戰是亡,和也是亡,鄙人若這般察告右府,他必定越發鐵了心要出城一戰。故,鄙人實不能勝任。」說著,幸村的眼角也熱了。
    幸村失算了,他萬萬沒想到,城內的戰意竟是出於稀里糊塗的一時衝動。關原合戰之時,眾人還能挺直脊樑,堅持到底。無論是石田三成,還是為他赴死的大谷吉繼,都是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后才起事。「並非唯德川家康才手握至理。」儘管這亦是一己的執著,但其中因爍著的,卻是歷經磨礪的不惜性命的血性。可現在的大坂城裡,卻根本看不到這等血性,有的只是模糊的反抗和煞有介事的小算盤,以及為此彙集的呶呶不休的浪人。若真是如此,真田父子的命運至此亦到頭了。如真田幸村這等人物,把兄長信之的忠言棄於一旁,驅走叔父,將好友松倉豐后守大耍一番才來到這裡……
    「大人認為,議和實際也是大御所的安排?」
    「修理大人,」幸村依然臉對著篝火,「大坂的命運已經到頭了,但這並非大御所之過。」
    「您是什麼意思?在責難我?」
    幸村輕輕搖了搖頭,「當然非大人的過錯。非要說是誰的錯不可,只能說是這大坂城的劫難……幸村雖不會勸右府議和,但也不會苟且逃生。」
    「這……」
    「幸村將繼承家父遺志,與右府大人共命運。此意亦請大人記住。」
    一瞬間,修理呆住,垂頭不語。顯然,他並不明白幸村的意思。幸村昂起頭來——你即使不明,也是無妨了。
    「那麼……那麼,大人覺得,究竟誰適合勸說少君?」
    「這一點用不著鄙人說,自是修理大人,或是淀夫人。除此之外,別無旁人。」
    正在這時,聽到一陣腿甲響動,一個人闖進幕帳,竟是治長之弟治房。「兄長,出大事了!」
    「大事?」
    「道犬從船庫里開出船隻,趕奔堺港,到民家放起火來。」
    「到民家放火?」
    「聽說他帶著一幫人豪氣衝天地走了,說是對兄長的決斷甚是不滿,為了支持少君,他要親自為決戰點燃火種。」
    「什麼,他……」治長的臉色再度變得蒼白,狼狽不堪,渾身戰粟,幾欲委地。
    幸村冷冷瞧著兄弟二人,真是人生如夢。人生為何如此可笑?亂起時煽風點火的治長,此時竟已全然沒了戰意。與此相反,一開始毫無戰意、頻頻提出質疑的道犬,此時竟如搶功似的燃燒起熊熊戰意。老臣的野心火焰,已在不知不覺間蔓延到了秀賴、重成、道犬等年輕人中間,燒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混賬東西!」治長一聲怒號,大喝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竟去堺港放火!他到底要幹什麼?一旦引起堺港人的反感,莫說死守城池了,就連糧道……都會被他們截斷!到時,我們只能餓死!」
    「可是,那邊的火已經著起來了,在海風的吹拂下,正在蔓延……」
    「真是混賬!已經蔓延開了?那……治房,你趕緊去,我也……失陪了!」治長丟下一句話,徑直飛奔出帳外。
    幸村仍坐在杌上不動。年輕之人心火已燃,勢所必然。兒子大助也是一團火,只不知他正在怎樣燃燒。
    此時,忽聽嘩啦一片,外面人聲嘈雜。看來眾人都知此意外之事了。幸村緩緩站起身,把未燒盡的柴薪向火中攏了攏,走出幕帳。外邊人慌作一團,不時有槍聲在低空響起,一些性急之人怕已在朝敵陣射擊了。
    南面的天空驟然亮了許多。幸村靜靜伸出手測了一下風向,風是從東北來,還好,大火不會燒盡整個大坂城。他猶豫起來,不知該回到護城去,還是去看看秀賴的本陣。正猶豫,南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紅光。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本城的天守閣一帶傳來轟隆轟隆的倒塌聲,腳下的大地也劇烈晃動起來。
    幸村僵在原地。莫非,決戰終要打了?
    接著,右方的黑暗中又噴出一道衝天的火焰,緊接著,又是一聲讓天地都為之顫抖的巨響!定是德川把堺港大火看成了議和決裂之信號,不由分說,開始了炮擊。
    巨響一陣陣撞擊著耳鼓,大炮轟隆轟隆命中了本城中央及倉庫一帶。不久,亢奮的進攻者定會從護城河對面發起進攻,城內的軍兵也會毫不畏縮迎上前去。
    幸村向外疾走五六步,又停下。震耳欲聾的巨響之後,本該洶湧而起的吶喊聲並未響起,僅有一片讓人發僵的靜寂。莫非是巨大的轟鳴讓人一瞬間呆住了,忘記了行動?
    幸村也有些發懵,若浪人被這從未聽到過的巨響嚇破了膽,仗還怎打?
    幸村急急入本城,城內一片寂靜。只城腳有篝火在噼噼啪啪響,四下了無人跡,天地都像被凍結了。
    「叨擾一下!真田左衛門佐前來看望右府大人。」若是平常,士卒必然會舉槍將其擋住,幾次盤問后才放進,今夜他們竟連名字都沒問。
    腳下的霜碴不時破碎,礫石沙沙作響,四周瀰漫著令人恐怖的靜寂。
    幸村預料中的第三炮終未發射。
    「真田左衛門佐前來探望大人。」出了瓮城,四面陡然明亮起來。篝火的數量增多,並排在本城空地上的旗幟迎著夜風颯颯飄揚。前面的幕帳中更加明亮,幸村看往那裡,口中一聲呻吟,呆住不動。
    這是一幕令任何人都不禁為之駐足的奇怪景象。秀賴站在正中,身邊為鑲嵌有絢爛奪目的螺鈿貝殼的床幾。身形高大的秀賴,挺立在鮮麗的緋色毛氈上,身穿一副由緋色皮條穿連起來的鎧甲,全身瑟瑟發抖。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恐懼,他臉色蒼白,蓬亂的頭髮被汗水緊貼在鬢角,左頰上則有一片浮動的光影。比他更奇怪的,則是擋在他前面、兩隻袖子被大藏局和正榮尼拽住的淀夫人。與其說她是人,不如說是華麗凄愴、傲慢無比的夜叉。
    綉在衣上的鯉魚金光燦燦,在篝火的映襯下,淀夫人雙手如銀蛇一般。淀夫人腳下,則是被按坐於地的千姬。千姬看去不知死活,如是從某處寺院窗楣上卸下來的一尊五彩雕像。
    這些人前邊,織田有樂齋正一臉痛苦望著幸村,只有有樂一人看去還有幾分氣息。
    「真田左衛門佐參見大人。」
    「哦,真田大人。」
    搭話的並非秀賴,而是有樂。有樂道:「你也看到了,本陣有木村長門守指揮近侍把守,右府大人安然無恙,你放心就是。另,大炮只是虛張聲勢,損失不大。一些魯莽之徒混到了城外,放起火來。因此敵人慌亂之極,遂用大炮來探問我們究竟有無議和的誠意,如此而已。你也要多多小心,以防浪人騷亂。」
    幸村欲言,又止住。關於議和,他還未從秀賴口中聽到過一句命令。唉,此時就算責問他們又有何用?自己不需插嘴,他們母子必已爭吵過了。
    「真是一派胡言!」有樂佯怒道,「女人們說,私通敵人,讓他們發炮的是有樂。並且,聽說還有些蠢貨竟然相信,要殺掉我。那就殺好了。有樂早已活膩了,自己都覺活著難受。若是有人幫我結束了性命,我感激不盡。」
    正在這時,一個人連滾帶爬闖進篝火的光亮中,「報!」
    秀賴依然瑟瑟發抖,僵立不動。
    「藤野半彌,大人不許應戰的命令,你都傳給浪人了?」
    有樂再度插嘴時,秀賴忽然大吼起來:「是誰!誰說不許應戰!我……我……絕不置道犬於不顧!我的命令是讓人跟著道犬往前沖!說不許應戰的,是……母親大人。」
    年紀尚輕的藤野半彌歪著嘴嘲笑起來,「大人,若是這道命令,就不必了。即使向那些浪人傳達了命令,他們也動不了了。在聽到大炮聲后,他們全都嚇癱了。」
    「哦?」
    「唉!正如織田大人所料,浪人都是以生計為目的,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多獲戰功,可現在哪裡還有戰意?一聽說遭到炮轟的天守閣柱斷檐傾,七八人受傷,他們已嚇得直不起腰,哪裡還有一人敢殺出去!大家都靜待原地,假裝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
    看樣子,藤野半彌也著實被浪人氣壞了,不好出口的事都咬牙切齒說了出來。
    「怎樣了!」淀夫人開了口,卻是怒吼,「常高院的話不會有假!聽說大御所總想議和了事,獨將軍堅決反對。他連阿千都不顧了,用大炮轟城,還叫囂著要從地底下炸城。好了,現在給他口實了!」
    「住口!」秀賴晃動著六尺高的巨大身軀,直跺腳,「母親是此城的總大將嗎?戰事要聽豐臣秀賴的指揮——半彌!」
    「在!」
    「傳令下去,傳與七手組和眾旗奉。看,天空逐漸變紅了。讓他們在火光未消之前,大開城門一齊殺出!這是總大將豐臣秀賴的命令。」
    「不!」淀夫人再次顫抖著,絕望地號叫起來,「敵人有三十萬。他們在各個出口處靜候多時了。兩三万旗本殺出去,頂個甚用?眨眼間就會全軍覆滅!」
    「貪生怕死怎麼打仗?」秀賴大步走向母親,舉起拳頭,「我懂事以來,就把這座父親築建的城池當成自己的墳墓了。女人休要插嘴!從現在起,若是再插嘴……就是母親大人,我也毫不留情!」
    「哦,有趣!右府竟然把拳頭都掄起來了。大家好生看看,大人怒了,要打生身母親了!打啊,你打,打你的生身母親!」
    淀夫人那激憤的樣子,已令人無法正視。她忽地以身子向秀賴撞去,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秀賴仍是舉著拳頭,茫然僵立。兩個老女人從左右拉住倒地大哭的淀夫人,她們自己也嗚咽不止。
    此時,一人悄悄扯了扯幸村的腿甲,正是奧原信十郎豐政。豐政道:「真田大人,這裡有我呢,您就趕緊回營吧。」
    幸村這才回過神來,點頭。千姬還在面無表情凝視著天空,有樂則皺著眉拔鬍鬚。
    「失禮了。」幸村向仍僵立的秀賴施了一禮,急急離去。
    出了本城,幸村急向位於八町目口和黑門口之間的真田苑趕去。和去本城的秀賴本陣時不同,他的腳步異常敏捷。恐是一怒之下口不擇言,但秀賴剛才那幾句話依然在他的耳邊迴響:「我懂事以來,就把這座父親築建的城池當成自己的墳墓了!」不知為何,這話聽起來讓人淚下。大坂落到這種地步,幸村亦是難脫罪責。
    這一月里,發生過各種各樣的小股衝突。把這些衝突看作全天下的大名為向家康父子展示其旺盛的士氣,分別展開的鏖戰,實不為過。無論從哪裡望出去,眼前都是從那亂世倖存下來的赫赫有名的大名們的馬印。城內的浪人也表現英勇。由於早就定好據城一戰,他們並未抱著必死之心,只是為了展示實力,才進行了一些巧妙的騷擾戰。敵人雖號稱三十萬,但根據幸村的冷靜估算,當不過二十萬。待他們一步步向城牆圍逼過來,大家便按原計退回城內,再作算計。
    幸村看到從東方森村到中濱紮營的侄子真田河內守信吉、內記信政的馬印,以及上杉中納言景勝的陣營時,心口刺痛起來。再望望松屋口,伊達政宗及其子秀宗的馬印迎風招展,西南方則是毛利長門守秀就和福島正勝的軍隊齊頭並進。雖然島津的三萬大軍還未抵達,但關原合戰時作為幸村同盟的天下雄藩,現在幾成了敵人,唯將軍秀忠之令是從。縱然是膽大無比的猛將,若是每日都看著這番情形,自然也喪氣了。
    守方死守城池,無法增加兵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囤積米糧一日日減少;進攻一方卻還可繼續從全天下徵集更多的軍兵。
    「看來我們計算有差。」就連幸村陣中都時時傳來這樣的嘀咕聲,「原以為在這寒冬臘月,敵人會耐不住,結果卻恰恰相反。如此一來,在明年之前,城內的柴薪就要燒盡了。」
    兩千五百名舊臣再加上新近入城而來的浪人,大坂的總軍兵號稱十二萬,實際上卻只有九萬六千,可即便是這樣,近十萬人馬,糧草也是無法計量。
    秀賴彷彿是自己唯一可信的盟友,想到這裡,幸村疾步走出本城,跨上戰馬飛馳而去。
    回到真田苑,情形與本城大不一樣。眼前的小橋村駐著前田利常的一萬二千人,篝火通明,左側的水野村便是近在咫尺的德川秀忠大營。實際上,前田部一旁的古田重治部與真田多有聯絡。兩者之間已達成默契,萬一真田殺出,他們會不動聲色讓開一條通路,讓他們直衝家康本陣。但其右側的井伊直孝、松平忠直、藤堂高虎、伊達政宗、伊達秀宗卻一字排開,成了茶磨山家康本陣的前衛,要想隨隨便便衝過去,自是不大可能。
    從真田苑的箭樓上,隨時都能俯瞰對面的家康本陣,不難看出,今夜敵營里又增添了些篝火。他們定是看到堺港的大火之後,急急向四面派出了使者,又從八方收到了各種密報。只是那火光並未讓人感受到多大的殺氣。堺港火災的烈焰已燒紅天空,可怖得多。照這種燒法,堺港街市恐已成為灰燼。
    為何要在那裡放火呢?這火一燒,堺港百姓便會一下子變成敵人。家破財亡的商家,私怨之深,非魯莽的武士所能想象。假如豐臣氏能夠取勝,大坂與堺港的商家就會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同舟共濟,共同禦敵,可是年輕和莽撞卻斷送了這種可能。他們這一幫蠢貨,一旦喪失人心,仗還怎麼打?
    大炮只轟了兩次就無聲無息了,這究竟是何原因?難道真的如同織田有樂所言,德川只是想讓大坂痛下決心議和,現在,他們覺得已達到這種目的了?
    正當幸村忽然想起如同夜叉般的淀夫人時,背後忽然傳來伊木七郎右衛門的聲音。
    「哦,何事?」幸村緩緩回過頭,視線落到一個正單膝跪下的商家身上——此人似是跟著伊木七郎右衛門一起來的,不消說,定是喬裝成商家模樣的密使。
    「此人為堺港人,名幸兵衛,可信。」
    「且信你。何事?」幸村小心地後退了一步,問道。因為那人身上透出一種氣息,讓人不由聯想到伊賀、甲賀忍者的那令人驚怖的鬥志。
    「快,快把你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向大人稟報。」伊木七郎右衛門低聲催道。
    那男子似有些口吃,說話粗聲大氣:「議和已經決定了!但……但是,在他們疏忽之際,卻放了一把火。」
    七郎右衛門接過話茬:「聽說堺港的商人都怕戰火殃及,老早就仔細探究過戰事趨勢了,有此事嗎?」
    「有……絲毫不假。」
    「大坂城內,是織田有樂齋率先發起的議和,是嗎?」
    「是。但右府大人並不相信,說這是大御所的想法,堅……堅決反對。於是,織田大人又說服了淀夫人……小的連這些都仔細打探過……」
    他時不時口吃,伊木七郎右衛門不耐煩地打斷他:「織田大人認為,此次戰爭再持續下去,莫說是豐臣氏,恐怕連這一帶都要變成廢墟。大御所只是礙於面子,才在眾人面前顯得那麼精神。實際上,他早已疲憊不堪了,年紀也七十有四,一旦撤回駿府,就不可能再來。大御所一去,大名的心思自會隨之一變。所以,捺著性子等到那時才是明智之舉。是這樣說的?」
    「是……是。這個建議,右府沒有聽信,可淀夫人……」
    「夫人悄悄讓后藤庄三郎趕到大御所處,表明了心意,說若能保全母子性命,就可議和,是嗎?」
    「正是。」
    「聽到這些,大御所也心動了。於是,當即命本多正純與二條城裡的阿茶局一起趕赴京極忠高陣營,讓忠高把母親常高院從大坂城請了出去……」說到這裡,七郎右衛門緩一口氣,「就這樣,常高院與阿茶局先進行了談判,緊跟著大野治長也加入。談判是在我們全然不知的情況下進行的,恐怕在一兩日之內就有結果。但堺港百姓剛鬆了一口氣,竟發生了此次縱火之事。因此,煽動右府和近侍們反對議和的主謀,就是真田大人,出於這樣的想法,你才來到這裡的?」
    「正是。」那人瞪大眼睛。
    幸村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勸秀賴一戰的並非幸村,但是,若幸村真的被請去參加商議,他定會反對議和。
    伊木七郎右衛門再次平靜道:「小人未得到大人的允許,便跟此人達成了一筆交易。希望大人能饒他一命。」
    幸村沉默,抬頭凝望著天空。許是有霧,火光的余焰在頭頂形成一個光暈,越來越大,讓人不禁聯想起那美得炫目的黎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37
第403章 女人主事

    真田左衛門佐幸村完全被當成了大坂城內的異端。
    幸村不知經過了多少深思熟慮才入得城來,他的苦惱無人能知。可是,唯獨有一事,大家都感覺得到,幸村絕不同意議和。如果與他商量,他定會明確反對,說什麼家康已進入耄耋之年,早晚會歸天云云。在眾人眼中,他實在可笑。即使是年輕的秀賴,也不知會在何時或中箭矢,或中流彈——戰事前景與人之命運,實無法預料。
    可是,在現在的情況下,幸村究竟還能做些什麼?是從真田苑穿過前田部,直撲秀忠的大本營,還是默默服從議和?若選擇前者,量在抵達秀忠大營之前,他就已全軍覆沒了;若是選擇後者,他入城還有何意義?
    幸村笑著放了幸兵衛,迷惘地坐到天亮。
    黎明時分,堺港的火勢已經減弱,天亮之後,就變成了幾縷淡淡的煙柱。遠遠望去,從茶磨山到天王寺的敵陣旗幟,依然盛如昨日。
    昨夜的大炮似是從前田的陣地上發射出來,越前的松平忠直的陣營和前田利常的陣營,也似最具活力。
    天一亮,幸村就問,城內是否有發動總攻的跡象?
    若大坂方發動總攻,就說明議和已經破裂;反之,就意味著在昨夜的爭吵后,秀賴最終還是屈服在母親腳下。但幸村已感到,議和會成功。正因如此,兒子大助一回來,他就返圓帳中睡覺去了。
    天亮之後再睡,已然成了幸村的習慣,對四周的雜訊也用不著在意。等他足足睡了一個半時辰,睜開眼的時候,伊木七郎右衛門早就已候在一旁。
    「估計不久之後,右府就會派使者來傳喚,議和似已定了。」
    伊木七郎右衛門故意不看幸村,打開士卒送過來的飯菜。幸村默默坐在床几上,喝了一口麥茶,然後舉筷。
    「聽說,今日議完事之後,就要把織田大人和大野大人的兒子送到茶磨山為質。」
    「連這個都定了?」
    「是。聽說,昨夜常高院和阿茶局正在京極忠高的陣營交涉時,發生了那騷亂,因此,淀夫人非常震怒。」
    「議和竟由常高院和阿茶局……」
    「這世道真是變了。最近,女人都強硬起來。」
    幸村放下筷子,望著遠處,又立刻收回視線,看著飯菜,「是啊,女人都出來了。」他把此戰看成為「男人的榮譽」而戰,此心愿已成笑談。
    家康真是可懼,他一面激勵著大軍士氣,一面在背後動搖男人,同時還不忘利用女人。
    女人與戰事無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世人產生了這樣一種看法。現在看來,此說真是可笑。渡邊內藏助有正榮尼,大野治長也有大藏局。這兩個老女人動搖了淀夫人,然後,常高院、阿茶局等齊心合力,形成了一股非同尋常的力量。家康深諳女人之力,幸村卻偏偏忽視了。
    幸村的母親乃是大納言今出川晴季之女,她若還在世,定會幫助兒孫,不會袖手旁觀。利用女人,讓阿茶局出來應酬,家康此超人的眼光,究竟應稱為姦猾,還是應稱為明智?
    阿茶局並非忠輝生母茶阿局,她乃是甲州武士飯田久左衛門之女,幼名為「須和」原為在田樂窪戰死的今川義元家臣神尾孫兵衛久宗之妻,后丈夫亡去。家康在進攻甲州的時候看中了這位才女,納為側室。後來,秀忠的女兒和子入宮時,她代和子的母親進宮,獲從一品夫人之位。家康的眼光真是不差。
    「聽說阿茶局陪伴著常高院悄悄進入城內,拜見了淀夫人。」伊木七郎右衛門一面若無其事用著飯,一面繼續道,「當時,夫人打算到關東為質,已將這種想法當作右府的意見。可右府不答應。為了顧全大御所親自出陣的面子,大坂主動提出拆除二道城和三道城。」
    「拆毀城池?」
    「是。作為補償,關東方面不再要求夫人為質,而是以大野修理和織田有樂二人之子為質。」
    「唔。」
    「城中將士,一律免於處罰,希望大御所能答應這唯一的要求。嘿,大御所果答應了。估計一兩日之內就要向天下公布,之後再交換誓書。如此決定之後,右府似也動心了。」說完,七郎右衛門忽然又添上一句:「拆毀二道城和三道城,嚇,這護城和外護城河全都沒了。」
    幸村一愣,抬起頭,直愣愣望著七郎右衛門,「你的意思,是如要再戰,只有趁現在了?」
    「不。小人的意思,是說議和之後,就不能再戰了。」
    「哦。右府答應了要拆毀二道城和三道城?」
    幸村的心口吹過一陣冷風。他非常清楚秀賴和淀夫人命令拆毀城池的用意:只要能保障秀賴的性命,保持舊領不變,一概不予處罰家臣,從今往後,豐臣氏絕不再生事。己方一定是為顯示誠意,才主動提出這樣的條件。這是在極其不利的條件下,為解救秀賴,維繫豐臣氏的存續而作出的決定,也無可厚非。可是,事情怕不會如此簡單,這裡面隱藏著巨大的危機。拆除城池,永遠放棄抵抗,即使六十萬石舊領保持不變,大坂也無法養活這十萬之巨的軍兵。這終究是婦人之見啊!
    即使只剩下本城,此城的開銷也不下四十萬石。這樣一來,把剩下的錢財分掉,也是不夠過活。
    「真是與虎謀皮。」幸村再次舉筷。
    「可是,議和已然決定了。」
    「關東方面估計接受了條件。」
    「小人以為,關東內部也有兩派意見。」
    「兩派?」
    「是。一派大喜過望。因為這樣一來,大坂就等於自掘墳墓。」
    「另一派呢?」
    「先看看彙集起來的浪人,究竟有多少會自動散去,然後再次提出移封,起碼要讓豐臣氏存續下去。」
    「唔。持這種想法的,恐怕只有大御所一人。」
    七郎右衛門並不回答,而是道:「希望右府也在想清之後,蒞臨今日的會議,痛痛快快讓大家散去,或者……」
    「還有別的法子?」
    「不不,是小的多嘴了。請大人見諒。」
    幸村不再說什麼,吃完飯,他徑直走到營外。外面一片霜,燦爛的朝陽照亮了四周。
    戰未開,和已議!悵惘之情驀然湧上心頭,幸村把手放在額上,向貓間川對面的真田兄弟陣營望去。在那裡,兄長的次子與佐竹義宣並排紮營。
    「太耀眼了,看不清啊。」幸村忽然嘟囔了一句,苦笑。兄弟倆刀兵相向,卻是無論哪一方勝利,真田的子孫都會存留下去。幸村忽然想起了帶著這種想法故去的父親。
    正在此時,大助紅著臉跑了過來。看來,城內有人來了。
    「父親,城內來人了。」大助不知在想些什麼,有些興高采烈,他明顯比平常激切,「右府說,讓孩兒也列末席。看來,關東方面已提出了議和的要求。」
    「哦,那就一起去吧。」
    「孩兒陪父親同去。」大助響亮地回答,翻身跨上士卒牽過來的馬,與父親並轡而行。「大助終於明白父親的意思了。在初四作戰時,父親誇獎越前大人之子、與我同年的直政出色,也無意殺他,孩兒終於明白緣由了。」
    幸村只是呵呵一笑,繼續催馬前行。大助所言,是在一次反覆進攻的戰事中,十五歲的松平直政儘管陷入苦戰,卻仍一步不退,大聲怒吼指揮,始終挺立在最前。看到他的樣子,幸村贊道:「真不愧是大御所的孫子啊。勇武超群,讓人敬佩。幸村就把這個贈與你了。」說著,他阻止了正欲持槍向前的手下,把繪著紅日的軍扇扔給了直政,隨後撤兵。
    「即使在陷入混戰時,仍有敬重對手的從容,這才是真正的武士。」
    幸村不回話。當時,他未對直政動殺心,是因腦中浮現出了大助和侄子們的身影,戰爭的殘酷讓他動了惻隱之心。
    「父親大人,這一次講和,如條件合適,您會贊成嗎?」
    「大助,這些全由右府決定。右府決定之後,眾人就不要多嘴。這也是武士之道。」
    「是。右府比孩兒想象的要勇敢得多。他若決定了,孩兒必會服從。」
    當幸村到達本城,諸將幾都集於已揭去榻榻來的大廳內。幸村領著大助,穿過走廊,泥腳踏著粗糙的葦席,心裡暗自禱告。他只求在今日的席上,以淀夫人為首的女人不要露面。
    男人一諾干金,女人容易感情用事。更何況,女人們只在意生死。一旦聚集大坂的浪人要生事,還不知會出何樣的亂子呢。
    但幸村邁入大廳的一瞬間,心內不禁嘆息連連——不見秀賴的影子,可是,上席左首坐著的,不正是領著千姬和老女人們、臉色蒼白、像凍僵了一樣的淀夫人?
    被召集來的,除了本城、二道城、三道城的守將,還有在城外構築柵欄的十一位大將。旗奉行、馬印奉行、侍衛頭領、近侍等依次在右側落座,左側則是后藤又兵衛基次手下的評定組十人,分別列座。
    上席正面,坐著大野治長和織田有樂齋,旁邊的位子則空著。
    「真田大人,請往這邊來。」治長道。有樂仍與往常一樣不睬人,單是好奇地仰望著繪在方格屋頂的百花圖。
    幸村在遠離大助的地方坐下,環視了一圈眾人。仙石豐前人道宗也、明石掃部助守重、湯淺右近正壽、長曾我部盛親、毛利豐前守勝永、速水甲斐守守久……每人的臉色都那麼難看,定是昨夜睡得不好。不過,他們也並未現出格外憤怒之態,真是令人生哀。或許在入席之前,大家都已討論過,打算放棄了。若是這樣,也罷。
    淀夫人已經煽動秀賴作出了決定。既然如此,大敵當前,爭得面紅耳赤,也不會對結果有任何改變。可先和解,讓江戶退兵之後再說。
    幸村一面想著,一面把視線移到上席的淀夫人和千姬身上。此時聽到有人落座。
    淀夫人不禁一怔,正了正坐姿,千姬則無奈地搓著手。
    秀賴帶著木村長門守和近侍鈴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四人進來,五人均身著甲胄,盤腿坐下。
    「諸位辛苦了。」落座之後,秀賴道。說完這話,他就閉了嘴,亦用力閉上眼睛,淚珠即從雙眸涌了出來,在臉頰上劃出幾道因光的淚痕。
    一時間,滿座鴉雀無聲。大家都想聽聽秀賴要說些什麼,聽到的卻是悲痛的嗚咽。
    「我代大人來說。」木村重成從秀賴身後向前膝行一步,「各位都甚勇猛,豐臣氏絕不會忘。可是,出於長久計,現在決定暫時議和。希望各位能夠明白。」他似是想避開評議,以命令的形式強迫眾人接受。
    「唉!」秀賴忽然插話,「但……大御所已年邁。讓他暫且退兵,再圖后策。希望諸位莫見怪……」
    幸村不禁感慨:此非猛將之言,但,它卻以毫不掩飾的真實,感動了眾人……真相總具有強大的力量,諸將也多無異議。幸村正這般料想,事情卻大出他意外。
    「啊!」秀賴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發出一聲尖利的嗚咽。他猛地轉向僵直地坐於此處的淀夫人。淀夫人不由一驚。
    「母親大人,您該滿意了吧?這就是母親希望的太平……母親希望的講和……這悔恨!這屈辱……」
    「少君!」幸村發慌了。大野治長更是吃了一驚,禁不住舉起兩手相阻,可反倒刺激了秀賴。
    「修理,沒你的事!」秀賴推開治長,大聲呵斥,「我……想和大家一起赴死!可是,我卻做不了主!我懦弱,無法……無法說服母親。請各位見諒!」他完全亂了心志,放聲痛哭。
    秀賴能動之以情,可能否曉之以理?幸村剛想到這裡,忽然響起另外一個聲音:「大人所言,只有這些嗎?」
    淀夫人開口了,這正是幸村最為擔心的。
    「大家都聽清了?」淀夫人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威嚴,「正如右府所言,此次議和乃是我主事的。」她這當然是為失了心志的兒子辯護,但身為女人,這話卻是有些越分。
    「大人易感情用事,才會說要與大家赴死。但這番對大家的真情,反倒會害了各位。各位之所以入城一戰,就是為了讓大人作為太閣之子,堂堂正正活下去,嗯?」說著,淀夫人眼睛紅了,聲音也越來越高亢,「若……若忘記了這砦,急於求死,完全是匹夫之舉!因此,我這個做母親的才想議和。聽著,各位都好生記著,大人說,關東毫無憐憫之心,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若看走了眼,到時候,我這個做母親的定第一個去死。所以,請支持此次議和。」
    這比秀賴的動之以情,自要有力得多。
    「聽著,關東方面說,不改變領地,不把我扣為人質,家臣也一概既往不咎。大家也都看到了,千姬還在這座城裡,大家難道還有異議?若是因為我,使議和給大坂帶來了損失,你們就先把我殺了!我也是有尊嚴有體面的女人……」
    幸村幾不忍再聽。淀夫人所言不差,為了拯救秀賴的性命,她失去了常態。但說到底,這只是她自己的算計,並非所有人的意願。人們想的是,「秀賴一人」果真能「平安無事」嗎?事情真有這麼簡單嗎?秀賴分明已經直感,事情不會這樣簡單,才說願意去死。究竟誰對誰錯?
    「大御所的心思,我甚是清楚。可以說,只要我活著,幕府就必定不會虧待大坂。請各位相信我。各位都知,將軍夫人乃是舍妹,千姬又有弟弟……」淀夫人更加激切。
    幸村悄悄拽了拽有樂的衣袖。在這種時候,能夠結束這混亂場面的,除,了有樂,再無別人。大野治長也無能為力,現在淀夫人眼中。他根本不值一提。
    有樂始終閉眼傾聽,被幸村一拽,他心領神會,「夫人,好了。」
    「哦?」
    「命令向大家傳達了,右府也答應了。大藏局,請夫人下去歇息。」有樂提高了聲音,「我想,議和已定的事,大家都清楚了。因此,接下來雙方簽約之後,究竟該如何撤兵,如何不給關東留下可乘之機,這才是大家須多加小心的事。因此,下面就商量一下,究竟該如何善後?請右府也退下歇息。」
    有樂使了個眼色,木村重成等近侍起身扶起秀賴。此時的秀賴,已不再哭泣,風暴一過,剩下的只有頹喪和茫然。
    大藏局也催促著淀夫人和千姬:「請夫人下去歇息吧。」淀夫人以她那異常亢奮的眼神掃了眾人一圈,才放心離去。
    「哼!」忽然,有樂在幸村耳邊哼了一聲,「無聊的兒戲啊。」
    但幸村卻直搖頭,這怎是兒戲?這才是人生的真實呢。一生之中,人究竟要去抓住什麼,以何為目標,為甚不斷奮進?
    滿座人忽然吵吵嚷嚷起來。剩下的都是大將,並不為何目的爭吵,但壓抑已久的情感卻決堤而出。眾人之所以不爭,是因為眼下還無暇打自己的小算盤。兩日之後,估計就會大吵大嚷。到時,究竟誰才能把大家安撫下去?
    「我有話要對各位講。」大野治長這才回過神來,轉過身子面朝眾人。
    治長簡單介紹了一下議和的過程,以及各種條件。其實,議和前夕,秀賴認為可以改變領地,若有可能,想要由海道二地。結果,家康答覆道:由海道太遠,欲給安房、上總兩地。但治長和秀賴都不答應。安房和上總與江戶近在咫尺,萬一有事,德川一伸手就是一巴掌。他不願在江戶附近,無意中似泄露了心思。但治長意識到這些了嗎?總之,豐臣氏最後還是決定留在大坂城,雖然未寫在誓書上,但為了保住年邁的家康親自出征的面子,又在提出了填埋大坂城的護城河、縮小城防規模的條件之後,雙方終達成了如下協議:
    一,不為難此次守城的浪人。
    二,秀賴的領地一如從前,不予變更。
    三,淀夫人可不去江戶。
    四,若大坂開城,無論哪一國都可如願奉給秀賴。
    五,秀賴的家業,不會有名無實。
    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就會簽下議和書。聽到這裡,之前沉默無語的后藤又兵衛忍不住道:「聽修理大人的一席話,這次交涉的難度似非同一般啊。那麼,乃是何人前去談的?」
    「這……」治長頓了一下,得意道,「京極遺孀常高院,可謂勞苦功高。」
    「哦,這麼說,這麼多大男人,竟都置身事外?」
    「是。幸好常高院在城內,就求她把阿茶局請來,當場達成了協議。」
    「那女人身邊就無一個男人跟著?」
    「不。除了淀夫人和常高院,右府、治長,以及有樂齋都在。」
    「那麼,關東方面只有阿茶局一人?」
    「不。也跟著一個人,乃本多上野介。」
    聽到這裡,又兵衛一面苦笑,一面緩緩看一遍在座諸人,「這麼說,乃是修理大人和有樂齋大人,勸右府把本多上野介特意請進城來談判的,當時眾女人也在場。唉,既是如此,在下也沒什麼說的了,已是俎上之魚,只能聽天由命了。」
    又兵衛這諷剌之中,明顯流露出浪人們的不平。幸村大吃一驚,忽覺脊背一陣寒冷。
    大野治長根本無力說服浪人。從一開始,這種期待就不合實際。他連秀賴都勸服不了,讓其在眾目睽睽之下那般頂撞母親。想到這裡,幸村的不安逐漸加劇:議和條件果真能談妥嗎?若暫時達成和議,讓該去之人都散去,倒也罷了。可是,待浪人發現根本難以糊口,由此生亂,所有的心思也就白費了。
    幸村對從一開始就對與交涉有關的本多上野介懷有恨意。恐怕,議和未果,本多便已想到了浪人生亂。真是這樣,對於豐臣氏的任何條件,他們只需點頭即可。不久之後,浪人發現舊領無法糊口,必再生騷亂。江戶可趁機一舉踏平大坂……就算家康無此心思,怎能斷定本多上野介無這般算計?
    「明日,阿茶局和板倉重昌將會作為大御所的使者進城,阿部正次也會以將軍使者的身份前來。到時,我們就要將誓書交給他們。由於右府另有深慮,先在此處把誓書向大家明示。」
    隨即,治長高聲朗讀。
    一,日後,秀賴對大御所絕無謀叛之心。
    二,戰爭善後之事,請示大御所意見,方可處置。
    三,諸事皆依以上各條而行。
    「只有這些?」幸村不禁著急起來。
    「是……大御所原本就把右府看作自己兒子一般,故諸事只要商量,自可解決。大御所還說,要幫一把呢。依我看,這份誓書也只是為了保住眾位的面子。」
    幸村不想揭穿治長——如果家康那般親和,你為何還要慫恿秀賴舉兵?
    眾人茫然若失,正欲退出時,幸村又叫住:「諸位,我有一言要提醒大家。」
    「哦?」
    「雖然已經議和,但怎麼說,敵人終是敵人。一旦有破綻,敵人未必不會趁虛而人。故今明兩日,希望諸位能比平時更加仔細些。」
    「明白。」送眾人到大門赴,幸村站住了。他心裡不安起來,總覺得忘了什麼:如我真田幸村這等男兒,難道就這般無所作為?
    至少,幸村並非為了俗人眼中的出人頭地,方下九度山。若是為了榮華富貴,他只要聽從兄長和松倉豐后守的勸誡,服侍家康即可。他拂逆兄長善聲,不顧叔父的體面及諸親友的好意,毅然入危地,究竟是為了什麼?
    當日回營之後,幸村下令要比先前更嚴加防範,然後,他便獨自沉思起來。
    大助對父親在大廳的表現甚是不滿,聽到父親嚴加防範的命令后,他一面故意大聲訓斥部下,說「戰爭還遠未結束」,一面憤憤出了大帳。
    幸村又從頭至尾把此次戰事和議和諸事,靜靜思量了一遍。議和絕非秀賴的意願,他卻被逼著締結根本無法解決問題的和約。秀賴既然對家康舉起了反旗,集合大軍作戰,家康無論如何寬大、如何喜愛秀賴,也不會再給他加封,讓擁有如此多浪人的豐臣氏平安無事存續下去。即使家康有意庇護,德川眾譜代大名也容不得。若是在烽煙四起的亂世,豐臣氏或許還能通過對近鄰的掠奪苟延殘喘。可是在秩序嚴明的現在,依靠武力侵佔別人一寸領地都已不能,莫非豐臣氏要就此結束了?剩下的問題只有兩個:究竟是拋棄一切榮譽和體面,繼續謀求太閣血脈的存續;還是待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交換誓書的消息傳來時,已是黃昏時分了。
    坊間都在盛傳,這一日,木村重成趕赴德川大營交取誓書,讓家康在上邊按上手印。實際上,木村重成出使的乃是秀忠本陣,到家康本陣去的,為有樂和治長的使者。
    「請看,今日敵人陣地多麼寂靜。」前來告知誓書已交換完畢的伊木七郎右衛門,把幸村邀至嘹望塔上,感慨道,「儘管大家嘴上喊殺陣陣,實際都已厭倦了戰爭。今日的每一個陣營,都冒著安心的炊煙。」
    幸村默默點著頭,看著灑滿夕陽的河川和街市,道:「河面上原本有偌多軍船,也一下子減少了。」
    「是。昨日議和一達成,不等交換誓書,大御所就下令,令剛剛到達、還未來得及下船的薩摩、豐前、筑前、肥后等地軍兵不用登陸,早早撤回。」
    聽到這裡,幸村雙目忽然熠熠因光,「真是可笑,我還如臨大敵,不敢解除警戒,大御所卻早已把遠道而來的薩摩強兵都打發了回去。哈,一定有人不滿。一旦登陸,軍餉和褒獎就必不可少。家康公真是吝嗇,連這些都要省。」
    伊木七郎右衛門仍未察覺到幸村表情的變化。大約從此時起,幸村的目光變得越來越可怕。
    「我們也解除警戒吧。軍士從昨夜起就幾乎未合眼。」七郎右衛門道。
    幸村不語,沉默良久,猛然道:「大助!大助可在?」他一面高聲呼喊,一面奔到嘹望塔一端,「大助,你趕緊去本城一趟,請木村長門守來,說我有緊要事與他密談。不去右府身邊,到他營里去,你要鄭重地告訴他。我立時趕赴長門陣中。」說完,他才回過頭看了一眼七郎右衛門:「不許解除警戒。一旦解除警戒,疲勞就會襲來。讓士眾輪班,繼續作好今夜的防範。今晚尤為重要。」
    七郎右衛門一愣,「這麼說,讓軍船撤去乃是有詐?」
    幸村不言,傲然地點了點頭,徑直下了嘹望塔。他急匆匆趕回營帳,把引以為豪的雲龍陣羽織罩在盔甲外,奔出大帳,翻身上馬。
    伊木七郎右衛門一陣緊張,也跟著跑下嘹望塔,可終未能和幸村說上話。
    「留守就交給你了!」幸村大聲說完,催馬直奔本城。
    本城木村長門守重成營中,由於大助事先通稟,篝火旁邊已經安好折杌,重成連赴秀忠陣營時穿的衣服都未換下,只等著幸村前來。
    四面已經暗了下來,火焰的顏色也逐漸變紅。
    「聽說大人有急事,我暗中離開右府,趕了過來。」
    幸村則顯出一副少有的激昂之態,連一貫的寒喧都省了,「長門守大人,有一事,幸村只能和你商議。」
    「究竟何事,如此鄭重?」
    「幸村若讓你赴死,你會答應否?」
    一瞬間,木村長門守重成端正而略顯寬闊的臉僵住,「既然是真田大人的意思……為了豐臣氏,為了右府,若有需要,重成義不容辭!」
    「既然你這麼說,幸村就放心了。長門守大人,就是今夜!今夜,乃是決定豐臣氏命運的關鍵!」
    許是幸村太激切的緣故,在拋出謎一般的一語之後,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是喘著粗氣。年輕的重成僵在了那裡,他從沒見過幸村這副模樣,他等待著下文。
    「此前,」幸村聲音沙啞,「我們輸給了女人們的人情,忘記了男兒本來的活法。」
    「哦?」
    「男子的世道即如修羅場,長門守大人。」
    「是,又殘酷又苛刻。」
    「女人乃是為生兒言女而活,男兒則是為了殺戮而死。此性從古至今從未改變。我們必須血戰!可惜,許多人竟把此忘了。」
    重成雙眼圓瞪,「這麼說,真田大人覺得今日出使所換的誓書,都是女人的意願,不能承認,是嗎?」
    「正是!我們要想取勝,只在今夜!」幸村終於稍平靜些,道,「想必長門守大人也注意到了。大御所早就看出今日的議和必圓滿完成,故從昨夜起,就令薩摩、豐前、筑前、肥后等的軍船都撤了。」
    「是。聽到這些,右府終於鬆了一口氣,看來大御所真的毫無戰意。」
    「先不管右府。」幸村直直盯住重成,「敵人也在為議和而快慰,無論哪一座營,都起了平靜的炊煙。」
    「……」
    「今夜他們定會痛飲,每一營都……」
    「那麼……那麼,真田大人的意思……」
    「先聽幸村說。人的心思有限。這一兩日,敵人也幾乎未合眼。好久未飽食了,再加上飲酒,所以,一旦睡去,就形同死人。」
    木村重成疑慮地移開視線,他已經猜出幸村的心思了——幸村定是想發動夜襲,但即使能拉攏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打勝今晚的仗,結果又能如何?
    「我要一萬人!」幸村語氣之強硬,不容人反駁,「我要木村長門守重成、渡邊內藏助、明石掃部助守重各部!」
    「但,若只是一方人,連前田利常的一萬兩千人也……」
    「奇襲!」幸村打斷了重成,「兵分兩路,穿越熟睡的關東諸軍。襲擊的地方也只有兩處,一是茶磨山,一是岡山,將大御所和將軍俘虜之後再撤。除此之外,焉有生路?除去他們都卸了武裝、睡得如死豬一般的今晚,一百年亦無這等戰機!」
    真是驚人之想!重成有些發懵。不過,此並非痴人說夢。敬服和驚駭匯成一股洪流,猛烈撞擊著重成年輕的心。
    「重成,你明白幸村的心思了?今日的議和究竟有何意義?那頂多是把豐臣氏的敗亡向後推遲了兩三個月而已。若是這樣,不如從一開始就老老實實。」幸村仍在盡心說服重成,「可遺憾的是,我們的希望必全部落空。什麼大御所年邁體衰,早晚一死,全是胡說八道!不信大御所歸天之後,你再看看,將軍身邊那些旗本,定當即撕毀誓書,放馬過來。此毋庸置疑。不只如此,在那之前,大坂恐就會發生內訌。大家同分祿米,共享太平,豐臣氏已經沒有這等實力了,太平已成為豐臣氏無法實現的夢。幸村未發瘋!為虛無的夢,大人不也在今日特地趕赴岡山,見了大御所的血手印嗎?大人以為這樣就萬事大吉了?長門守大人!」
    重成的身體開始哆嗦,「真田大人真的決意今晚偷襲,視死如歸?」
    「幸村只恨兩三月後屈辱一死。」
    「唔。」
    「長門守,幸村起碼有八分勝算。悄然穿過卸下武裝、昏昏睡去的前田部和由部部之間,先襲岡山。如能生擒將軍,就足以保證我們不會落敗。再從後方的舍利寺繞過林寺村,從後面突襲茶磨山,生擒大御所!待各處熟睡的人快要睜開眼,再令人撲向八町目口的井伊部。」
    「……」
    「引開井伊部的注意之後,趁機穿過前田部左翼的古田重治陣地,撤回城內。古田重治必然會放我們。最後,用箭書通知對方,大御所父子已被生擒,哼!戰事就此終結!」
    重成顫抖得越來越厲害。這絕非匹夫之勇……如此一來,白天交換誓書之舉都變成了可怕的謀略:己方連按血印都要特意去監督,讓敵人產生大坂決心議和的錯覺,從而解下武裝呼呼大睡,自己卻趁機一舉偷襲。兵者,詭道也。一旦取勝,何事不能決?但除了這年輕的激情,重成還有一股清高之風。今天他曾告訴將軍,作為大坂對議和的謝禮,明日家康與秀忠在茶磨山本陣匯合時,他想把織田有樂齋、大野治長、淀夫人等人表達謝意的朝廷欽賜的應時禮服,以及七手組首領奉上的名刀之譜錄獻上。秀忠當然欣然應允。可如此一來,這一切都將變成策謀了?
    將軍對木村重成的風範甚是欣賞。儘管他一向寡言少語,但還是心情極佳地對重成大為褒獎,稱他身為敗軍使者,卻不卑不亢,不辱主命,乃是堂堂武士。但,若這一切皆變成了夜襲的謀略,將會如何呢?
    「長門守大人,莫非幸村計劃有差?」幸村逼近,「打仗乃是生死相賭。當見到有七分勝算,就會斷為賭勝,此乃兵家常道。請速下決斷,悄然行事。但須得右府首肯。」
    「右府?」
    「當然。沒有右府裁許,就成了擅自行事。斯時,即使生擒了大御所和將軍二人,也無法進行正常交涉。望切切先向右府稟報。至於詳細的行軍布陣,幸村自會安排妥當。」
    重成大大舒了口氣。此前他一直以為,幸村想不經秀賴許可,就發起夜襲……至此,重成放下心來,他已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給了秀賴。
    「明白。」重成高聲答道,「若有了右府的裁決,重成必欣然從命。」
    「多謝!一旦讓敵人得知,戰機全失,故須親口對右府言說。」
    「明白!」
    二人同出大帳,察看護城河對面的敵情。
    四周一片黑暗,天空不時有流星劃過。天滿川對面的加藤、中川、池田等部似已吃完了晚飯。篝火旁只留了為數不多的守護,一派與昨夜截然不同的靜謐氣氛。
    「是啊,幾乎都解下了武裝。」重成現在才為幸村的周密思慮而驚訝,「不過,真田大人真是可懼啊。」
    「哪裡哪裡。人有時愚蠢,有時正直,有時又會變成可怕的鬼怪。」
    「是啊,一切都是為了豐臣氏。我們不妨先約略察看谷町口、八町目口的敵情,再悄悄向大人稟報。右府必拍膝大喜。」
    二人在黑暗中策馬前行,圍繞外護城河轉了一圈,才奔本城而去。本城的書院和大殿里已經鋪上了榻榻來,這是為了展示給前來接受誓書的阿茶局、板倉重昌、阿部正次等人看的。
    二人杷馬拴在院中的柵門上,重成先走向秀賴的房間。他要先得秀賴同意后,再把幸村領進。
    幸村獨自留在院中,向值守的士卒燃起的火堆走去。正在這時,一陣久違的小鼓聲從裡間傳來。
    幸村解開草鞋帶,等著重成,此時,他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許久未聽過的小鼓,那清純的音色滋潤著他乾渴的心田。突然,他大驚失色,慌忙離開了火堆:莫非這次又敗給了女人?
    不安如疾風一般吹打著幸村的心。他嚴禁眾將士解除武裝,但對淀夫人及其身邊的女人,他卻無可奈何。
    「唉!」幸村不禁脫口而出,悔恨地拍打著腿甲。小鼓的聲音分明從秀賴房中傳出。莫非他也解除了武裝,又開始了一度有所節制的花天酒地?
    幸村連自己是如何闖進走廊都記不清了。走到一半的時候,他還穿著草鞋。當穿過夜燈微弱的燈影時,他兩次受到值夜人的盤問。「真田左衛門佐。」每次他都一面通報姓名一面往裡闖,值夜人自然會吃驚地再問幾句,可他早巳聽而不聞。他是一個沉著的用兵之人,一個大家信賴的人。見此情景,值夜人還驚慌地以為發生了大事。
    幸村一口氣奔過長廊,來到燈火通明的大書院,幾欲癱坐在地。
    赫然映入眼帘的光景,比他想象的還華麗,還令他絕望。七兩重的大蜡燭排成一排,其間散坐著男人女人,還有朱紅的酒杯……司小鼓的為二位局,上席則為淀夫人、大藏局、正榮尼、饗庭局、常高院等並排而坐。讓幸村徹底絕望的,則是在淀夫人身旁,秀賴已然喝得爛醉。他擁著兩個側室,身子搖晃,雙目黯然失神,能坐著不倒已是不易。秀賴左側,坐著臉上依然毫無表情的千姬。
    在秀賴和千姬前面,兩個女人正抱著兩個尚未元服的少年痛哭不已。幸村一眼就認出,那兩個女人,一個乃大野治長正室,另一為織田有樂的小妾。她們乃是在和明日就要被送往關東為質的有樂之子尚長和治長之子治德告別。木村重成則無奈地坐在這兩對母子身後。
    「休要再哭了!」忽然,秀賴甩開側室們的手,敲打著扶幾。他已經除了戎裝,肥胖的身子差點要從那白綾的棉襖里擠出,醜態畢露。「又不是去了關東就一定會死。大家都不願去死……都害怕戰爭,才締結了和約,救了你們。哭什麼哭!」
    「是,請少君見諒。」
    「讓少君見笑了。」
    「小鼓停下!」秀賴再次嚷道,「聽著,跟你們這些女人說在前頭。今後,秀賴對大御所絕不會有任何野心。你們,若不聽秀賴,我就立刻稟報大御所。不管什麼事,秀賴都會和江戶爺爺商議。當然要商議。我說了,要商議……我都對著神明發誓,按血手印了!」
    「大人!」淀夫人忍不住,插嘴進來,「正因為大家都希望大人平安無事,才希望議和。」
    「多虧了你們,戰事才結束了。哈哈哈,喝!可喜可賀。大家都喝,都喝……不醉不休!」
    「是。快,你們二人笑笑,別哭了。有什麼好擔心的。尚長和治德,你們好生求求少君,讓少君給你們帶些進獻的禮物,省得到那邊吃虧。」
    「多謝夫人。」
    「母親的心情我明白。快擦擦眼睛,讓少君各賜你們一杯酒。與孩子分別的心情,只有做母親的才能體會到。少君莫斥責她們。」淀夫人道。
    「哦,我怎會斥責她們呢?快,喝!」說著,秀賴便把酒杯推到已放下小鼓的二位局面前,二位局連忙把酒遞到那兩個女人手裡。滿座又不約而同一片啜泣聲。
    淀夫人、大藏局、正榮尼、右京太夫局諸人的孩子,都參加了這場戰爭,正因如此,其感慨也非比尋常。
    「唉!說不哭,我自己竟先哭了起來……」還沒說完,淀夫人聲音就顫抖起來,她連忙遮住眼角,「再對峙下去,恐怕今晚那個叫什麼『國崩』的大炮,就會把我們所有人都炸成碎片了。幸而沒事,大家都看到了,少君不是好好在這裡嗎?」
    「真是慶幸啊,對吧,正榮尼?」
    「是啊,真是恍如夢境啊。」木村重成一面偷看著母親,一面悄悄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秀賴探出身子來,「長門守,你往哪兒逃!你也喝!你母親也甚是高興。對了,給我舞一個。我要看你跳舞。好,小鼓打起來。打!打!長門啊,你是今日的大功臣。聽說連將軍都羨慕不已,說右府有一個好家臣。」
    此時,誰也未發現門外的幸村。幸村不忍再看下去,膝行著一步一步向隔扇的陰影里退去。
    重成困惑之極,甚是苦惱。
    「快,女人們,把這杯酒給長門。你們早就想與長門眉目傳情了吧。哈哈哈,長門,為了慶祝議和,你舞一段給大家看看。奏樂!」
    幸村悄悄起身。是如何走過走廊的,他渾然無覺。再次回到星空下的庭院,他茫然站在那裡。
    「休要把篝火熄滅了!」幸村向坐著打盹的值夜士卒吆喝一聲,心冷如冰。「怎樣,每座敵營都很安靜吧?」
    士卒並未認出他來,一面漫不經心添著柴火,一面道,「幾乎看不見一點火光。當然,除了茶磨山和岡山的本陣。」
    「哦,茶磨山和岡山還未歇啊。」在小杌子上坐下之後,幸村這才感到疲倦襲遍全身,接連打起呵欠來。
    木村重成帶著一臉憤慨出來,已是兩刻鐘之後了,「真田大人,我現在才明白服侍殺生關白的父親,最後在妙心寺切腹自盡時的悲哀。」
    「你的意思,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武士奉公了?」重成異常憤慨,加霞語氣,「無右府的允許,今晚的計劃就放棄了?」
    「你的意思呢?」
    「哪怕只有你我二人,也要嚇敵人一跳……」
    幸村慌忙擺了擺手,阻止了重成,「長門守大人!」
    「怎樣?」
    「已經遲了。我們輸了……」
    「不,怎會輸?死且不懼,何輸之有?」
    幸村忙再一次搖頭,擺擺手,「幸村說的非是作戰。我們不是輸給了敵人,而是輸給了女人。」
    「女人?」
    幸村緩緩點了點頭。以前他自以為對戰爭萬般精通,現在看來,實在差得太遠。
    「真田大人膽怯了?」
    「非是膽怯,是不明白對手。或許,這世上的戰爭永遠只是男人與女人的爭鬥。種植、生育、收成……女人只會為這些奔命,男人們則只知紅著眼睛殺戮、搶奪、漁獵……唉!幸村竟連這些都一概不知。連這些都不知,何以為戰……」說著說著,幸村大哭。
    看到幸村的樣子,重成亦嘆息不已,圍繞著火堆踱起步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38
第404章 險出獨眼

    真田幸村的計劃最終不了了之。慶長十九年臘月二十二、二十三,誓書交換,雙方承認,議和圓滿成功。
    二十四日,為答謝,織田有樂齋和大野治長分別為德川家康獻上了時服。同時,有樂齋之子尚長和治長之子治德也與使者同行,交為人質。
    對太平的到來,淀夫人比任何人都快慰,另又贈送給家康一套蓬鬆軟和的棉被褥。或許是考慮到家康年邁體衰,陣中又甚是寒冷,這禮充滿女人溫馨的關懷,不過,卻也令老女人們起了不小的非議。
    女子向男人贈送被褥之類,只有在大婚時才有,這亦暗含著想與男人同床共枕的意味。此時向家康贈送這樣的禮物,究竟是什麼意思,女人自然會有口舌。不過淀夫人並不知這些,她只是覺得,要向家康表達由衷的好意,贈送被褥最合適不過。
    為和議而歡呼的當然不只是女人們。儘管向豐臣舊臣一一發去書函,但已用不著他們回函了。因此,七手組的老將比女人還要高興。七位首領遂以進獻名刀及其譜錄的名義,紛紛赴家康本陣,表示祝賀。
    「可喜可賀。」家康在接受了眾人的祝賀之後,眯起眼道,「既然已化干戈為玉帛,以前的事就休要再提,也望各位永遠為右府大人盡忠。」
    聽家康這麼一說,速水甲斐守和真翳豐后守紅了眼圈,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同日下午,關東盟友亦陸續前來祝賀,片桐且元之弟貞隆也夾雜其中。
    且元道:「自今日起,希望能把我們兄弟也列入德川家臣之列。」儘管且元這是第二次提出,但家康還是未允,「市正,這也太冷酷無情了。你對豐臣氏的忠心神佛皆知。一個豐臣老臣,卻成了德川新臣,如此一來,右府大人會感到落寞。你就再忍一忍吧。」
    當日,家康解除了井伊直孝伏見城守備之職,命其返回佐和山,又表彰了蜂須賀至鎮諸人戰功,最終解除了對大坂城的包圍。諸將再次體會到了家康的實力,各自欣喜地準備拔營起寨。
    只有伊達政宗瞪著他那隻獨眼,始終在盤算什麼。事實上,一旦江戶與大坂以這樣的方式收場,他的處境就變得甚是危險了。
    可以說,真田幸村的入城,是為了向世人展示他與其父所持的不同於家康的觀點——為了義理而戰。而伊達政宗卻不如此單純。他不僅逼著武士信洋教,還裝出一副虔誠的模樣,把支倉常長派為使者,前去謁見班國皇上和羅馬教皇,他在進行著一場大賭博……他心中始終秘藏著一件兇器,一旦家康和秀忠亂了陣腳,他隨時都可以搖身一變,挑起戰亂。他早已算計好了。
    奉秀賴之命反抗德川的大名應還有不少,可是,由於家康的手腕和秀忠精心的布陣,政宗始終未尋到機會。不只如此,家康甚至還利用政宗始料未及的女人情感,輕而易舉實現了議和。
    「真是巧妙!」在這個總是用謀略的眼光看待世事的獨眼伊達眼裡,這又是家康的詭計。況且,家康定也深藏不露地注視著奧州,一想及此,政宗立刻就覺處境不妙。
    政宗始終暗中期待此次戰爭能夠拖長,期待著德川產生內亂和紛爭。這樣,他就有了讓洋教徒起事的機會,不久之後,支倉常長和索德羅那邊也會送來西洋是否派援軍的消息。若將軍秀忠失策,就把女婿松平忠輝……他早已將這顆棋子慎重地布好了,甚至連計劃落空,一切都不遂願的最壞境況,他都作好了算計。
    二十五日下午,當政宗看到諸大名接連不斷造訪家康本陣,又紛紛像狗一樣馴服地離去時,他不由感到陣陣噁心。
    「陸奧守大人,你的臉色不佳啊。趕緊下去歇著吧。」
    家康忽然喊了一聲,政宗全身頓時被大汗浸濕——莫非被他看透了?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他還是未退下去,而且他明白,現在還不是該退下去的時候。
    「啊呀,聽著眾人的種種問候,真是感慨萬千啊!」政宗客氣幾句,離開家康時,已是掌燈時分。
    家康的營帳儘管乃臨時搭建,搭得卻不尋常,甚至可以用作居所。出了家康的大帳,政宗並沒回去,而是走進了本多上野介的值事處,「上野大人,有一事我想只與你談一談。非常重要!能否暫時令左右退下?」政宗綳著臉,不由分說,坐到正純面前。對於這次議和,本多正純有何等不滿,將軍秀忠懷有何種心思,政宗都了如指掌。
    正純把下人都支走後,政宗用他那隻獨眼緊緊盯住正純,「上野介大人如何看待此次議和?」這分明是斥責的語氣。
    正純有些慌亂地答道:「陸奧守對議和條件不滿嗎?」
    「不錯。此次議和,只是把更大的騷亂推遲而已。大人可稟告大御所和將軍,就說政宗如此斷言。」
    「大人如此斷言?」
    政宗繼續兀自道:「大御所聲稱用不著記下來,把淀夫人提出的從外城到二道城、三道城全都拆除的條件,當成了耳旁風。對於這些決定,想必上野大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想先聽聽你的看法,然後再談談陋見。大坂的第一道防線,便是圍繞在城池周圍的護城河,對此,上野大人如何看?」
    見政宗正言厲色,正純謹慎措辭道:「當然是悉數填埋……」
    不待正純說完,獨眼龍便探出身子,用扇子指住牆上的地圖,「既如此,為何不阻止諸大名拔營撤兵?你以為只是幾個人伕和旗本,就能把如此大的護城河填平嗎?我可不這麼認為。」政宗聳了聳肩膀,「大御所身邊有大人,有安藤直次,有成瀨正成。我堅信你們三人乃是三大智囊,才末對大御所多言。此次的議和,等那些彙集起來的浪人從慶賀的醉酒中醒過來,就會立刻變成破碎的薄冰。若是把一切都寄託於薄冰,誤了百年大計,只怕一切就都完了。讓大名們拔營撤兵,真是失策,大人最好早早設法阻止他們。」
    正純冷笑了一聲,不用政宗說,他也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卻輕笑道:「那麼,陸奧守的意思呢?」
    「那還用說?趁大坂方面還未從慶功酒宴中清醒過來,趕緊讓井伊、蜂須賀、前田、池田和兩位松平大人調集人伕,即刻拆城。」
    本多正純哈哈笑了起來,「不愧是陸奧守啊,眼光犀利。只是這事,我早已……」
    政宗的獨眼中頓時浮出恐懼之色。事實上,他此前的話都只是「試探」,正純果真是個滴水不漏之人。「既如此,何時發動下次總攻,大人想必已得到大御所准信了吧。此次的戰事實在是勞民傷財,只怕浪人會狗急跳牆。」他委婉地進行脅迫。
    政宗的想法,是消除家康、秀忠及其他們身邊那些精明過人的親信們對奧州的疑慮。但要消除此疑慮,伊達須強硬,須給眾人留下「伊達毫不畏死」的印象。此時,他「何時發動下次總攻」的質問,還是令上野介大吃一驚。
    「陸奧守認為此次和約,不出十日就會破裂?」
    「這怎稱得上是太平?總之,最重要的乃是抓住由護城河開始破壞城防的機會。嘿嘿,一旦拆除城池,浪人自先亂起來,屆時,大名們都返去了,就不得不再回來。而且,填埋起來的河道會再次被疏浚,拆毀的箭樓也會重建。上野介大人,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不知眾大名究竟是否贊成我的意見,因此最好儘快召眾人議事,將結果呈報給大御所。大家若都贊成,大御所想必也不好反對。」政宗又道。
    上野介沉思起來。政宗說得不錯,先讓大名們停留於大坂附近,一旦在拆城的時候浪人騷亂起來,便可直接討而滅之。
    「究竟把哪些人召集來商議合適?」
    「藤堂高虎、井伊直孝、松平忠直、前田利常,還有松平忠明、池田忠雄、本多忠政、石川忠昭、水野勝成、永並直清等。這些人都對議和深感不快。」
    「好。陸奧守大人當然也要參加,到時也好助我們向大御所進言。」
    「那還用說?我日夜都在為如何讓幕府久長而操心不已,怎會吝惜兒句話呢?」
    就這樣,眾大名集結到了茶磨山的大營,經過商議,一起去見家康。餘人一個比一個激憤,認為議和絲毫未解決浪人之亂這一最根本的問題,太平不會持續下去。家康默默傾聽著眾人的意見。
    「大御所再寬宏大量,他們終究還是謀叛者,斷然不可再為他們加封。若不處置,無非把今日的騷動推遲到明日而已。」年輕的松平忠明一開口,伊達政宗立刻莊重地附和。
    家康之前一直和顏悅色,此時卻忽然翻了臉。「諸位糊塗!」他一聲怒喝,「行不義者,必遭天譴!」
    眾人一驚,面面相覷。近來,家康已很少有如此激烈的言辭了。
    一聽家康這怒喝,政宗心中叫苦不迭,卻又不得不反覆表示歉意。但他並不後悔。為思慮不周而認錯,起碼還可向家康展示自己的忠誠,他遂道:「大御所如此申斥,在下實感意外,我等思慮若有不周之處,還望大御所明示。」
    家康並不看政宗。他瞪了一眼正純、忠直,又把銳利的目光投向忠雄、忠明、利常等年輕人,呼呼喘著粗氣。
    「諸將糊塗。行不義者必遭天譴,這是無法撼動的事實。希望各位,尤其是年輕人,務必將此言銘刻於心,休要誤了日後大事。」
    儘管他語氣已無剛才那般嚴厲,但仍十分激動,呼吸都亂了,「聽著。驅逐了足利義昭的信長公不久即為光秀所殺。以暴戾為名、將父親趕到今川氏幽禁起來的武田信玄,也慘遭橫死。已故太閣的所作所為,大家也要想上一想。太閣與家康的唯一一戰小牧之役,原因究竟在於何處?不就是因太閣要將信長公的子孫斬草除根?石田三成也是一樣,為泄私憤,欺詐幼主,發起關原之亂,結果落得那等下場。這一切,都因為他們不義。佛法講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理永遠不可違背。」說著,家康的眼圈逐漸紅了。
    年輕人全都僵在那裡,聽得入了神,伊達政宗雖也一副敬服的樣子,想法卻與別人不一樣。他的確也感慨萬千,卻更是冷靜:老東西實在高明!實是老奸巨猾!
    「我……念及與已故太閣的舊情,才締結了此次和約。這是向神佛展示我知情知義。滅掉豐臣氏易如反掌,但如此一來,我就陷入了不義。神佛不答應的私心,絕非德川家康該有。望各位能解得我的苦衷。只憑藉武力取得勝利,絕非真正的勝利。大家若能理解我的心思,就休再提諸如此類的事了!」
    言罷,家康又添上一句,「聽著,此次的議和是再一次、再一次……給秀賴反省的機會。秀賴若仍不識大體,忘了上天的體恤,行不義之事,必會自取滅亡……天道便是如此殘酷!」
    有人大呼「明白」,眾人一看,乃是前田利常。
    伊達政宗既焦躁不安,又感慨萬千。他當然不明年逾七十、行將就木的老人,在人生最後時光那返璞歸真的心思,只嘆眼前人為一曠世奸雄。政宗的野心和生命還在同現實的爭鬥中熊熊燃燒,不許他麻痹大意。他介面道:「大人句句在理。天下大事只靠武力終不能解決根本,只有施行德治,才能永世太平。大人宅心仁厚,但眼下有燃眉之急。據在下查訪,二道城的護城河深達三四間,其寬大人也知,有五十到七十間。要想把這麼大的護城河填為平地,光憑堤上的土絕對不夠,而且尚需大量人伕。因此,要麼命各藩都出人伕,要麼……雖然我伊達父子從陸奧遠道而來,但若用得著,只管吩咐……」
    政宗剛說到這裡,家康就舉起手打斷了他:「此事我早已決定,無論是誰,一律據俸祿高低出人。」說著,又把視線移到本多正純身上,淡然道,「上野大人,此事只需暗中傳達各大名即可。」政宗心裡又是一沉。他和兒子遠江守秀宗共率一萬人在松屋町口固守。
    因而,他自然想留下來看看大坂日後的情形。他伊達政宗在諸大名返回本領之後,完全可以率領一萬兵馬入城,一旦有勝算,他極有可能再賭一把,鼓動洋教徒起事。可是,家康對此似已有細心的算計和周密的安排。
    在家康的命令下,本多正純把早已備好的寫有各大名所出人伕數的紙取出,道:「大御所大人明日一早就將拔營返回二條城。此令原定二十七日在二條城發布,既然已經論及,那就在此處先行內示。」說著宣讀起來。
    「三萬石以上,五萬石以下,三十人;五萬石以上,七萬石以下,五十人;七萬石以上,十萬石以下,一百人;十萬石以上,十五萬石以下,二百人;十五萬石以上,二十萬石以下,四百人;二十萬石以上,二十五萬石以下,八百人;二十五萬石以上,三十萬石以下,一千五百人;三十萬石以上,五十萬石以下,兩千人;五十萬石以上,一百萬石以下,三千人……」
    聽著聽著,政宗的鬥志逐漸消失。至此,他只能給眾人留下一個他是何等忠誠地為幕府效力的印象,然後退下。家康的思慮天衣無縫,找不到絲毫紕漏。
    臘月二十六,家康已撤回二條城,此時,負責填埋護城河的人也已決定,由松平忠明、本多忠政、本多康紀三人負責。由於小藩也為此次出征花費了不少錢,手頭拮据。體諒到這些難處,三奉行決定把他們的徭役免了。
    可這三人卻陸續接到了三萬石以下的不出人伕的大名的請願書。加之眾大名大呼不公,只好又追加命令,令一萬石以上三萬石以下諸藩各出二十人。
    儘管如此,世人還是對填埋護城河持有不同看法。
    大名們剛剛還與大坂對峙,他們內心只有強烈的敵意,偌多人都想參與填埋工事。接下來就是德川譜代的算計了,他們認為,家康這次處置過分溫和,甚是不公。大坂若能體諒家康的情義,便不會忘掉關原合戰後的大恩,發動亂事。
    關原合戰時,德川與西軍兩廂一刀兩斷,以武力對決,註定弱者倒下,強者奪取天下。可是,家康卻對豐臣遺孤百般憐憫,現出讓其永遠存續的慈悲。這讓世人產生了一種錯覺,德川似在向豐臣氏低頭。德川究竟從豐臣氏得到過多少恩義?譜代們只記得受過豐臣氏諸多欺侮,並未記得得到過什麼愛憐或庇護。
    家康和秀吉長期積蓄的實力差別,造成了今日力量的懸殊。因而,現在仍對秀賴施以憐憫的家康,的確讓人感嘆,但,德川絕非懼怕大坂。「要徹底消滅他們,免得再讓他們做謀叛的美夢。」德川譜代眾口一辭。
    但伊達政宗的考慮則更加複雜。他衷心希望大坂城能保存下去。他目下尚不知,遠赴歐羅巴的使者會帶回何等驚天動地的消息。但無論如何,也要等著看最後的好戲……他還有一個可怕的想法,即要當著不久於人世的家康的面,讓將軍秀忠在自己和班國的聯軍面前摘下頭盔,認輸投降。到時,新的將軍便是女婿忠輝。至於「大御所」之位,不用說,已不姓德川了……
    家康撤回二條城的同時,填埋護城河的工程也正熱火朝天展開。由於年關將至,加之參加填埋的下級武士和人伕歸鄉心切,工程進展迅速。眼見著瓮城被掘開,土堤和箭樓從地面消失。淀川的取水口處,下身只裹布片的人伕們一面在寒風中喊出震天的號子,一面堆起堰堤。
    許久未脫下戎裝的伊達政宗換上陣羽織和伊賀袴,從斗笠下眺望著他負責的松屋町口的填埋工程。
    原本彙集一處的大群水鳥,幾不見了蹤跡。它們當然無從知道人世間反覆無常的較量,看到自己的家園被毀,只好倉皇逃去。填埋的結果,必然會將城內的浪人和武將逼入困境,可是他們此時尚未察覺出這些,仍在興高采烈地不斷舉行宴會。水鳥的家雖然被毀了,可它們仍然可以獲得陽光和餌食,可浪人和武將還能如此輕易地獲得糧米嗎?
    政宗一想起當年把他叫到小田原的「一夜城」、向他大肆吹噓的豐臣秀吉,就不禁想大罵一頓。可是現在的情形下,「渾蛋」似不只秀吉一人了,自己亦是渾蛋……設若此城被一舉搗毀,浪人們究竟會作鳥獸散,還是慷慨赴死?
    「此處從前有一座太閣築造的巨城。」當政宗派出去的密使們帶著滿腹狐疑的索德羅、比斯卡伊諾等人,大搖大擺返回堺港海濱時,會怎樣?在他們眼中,引發關原合戰的石田三成,以及後來的大久保長安,現在的大野治長,豈非都成了跳樑小丑?
    政宗後背冒出一股涼氣:早當命令支倉六右衛門,一旦事情不成,就休再回日本!
    若六右衛門得意揚揚地回來了,卻只帶來一艘兵船,到時,政宗就不得不親自把它擊沉,怒斬六右衛門。因為那時,他必須在全日本的海濱都安排警戒。
    政宗佇立在不斷被填埋的護城河邊,懷著巨大的不安,獃獃凝視著水面。一隻離群的野鴨撲騰著翅膀掠過他肩頭,落在尚未填平的水面。
    「陸奧守大人,哦不,當稱仙台侯才是。」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政宗嚇了一跳,回過頭,乃是頭戴斗笠、面帶微笑的柳生又右衛門宗矩。政宗真被嚇住了。他早就看出,最近柳生宗矩已不只是將軍的兵法老師。實際上,他與家康走得比秀忠還近,分明是個嚴密監視大名行蹤的幕府探子。
    「哦,是柳生大人。」
    「是鄙人。仙台侯是否有什麼痛心之事?臉色有些不對啊。」
    「呵呵。」政宗笑了,「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再過幾日,我就四十九了。人近半百,體力就不支了,寒冷對身體的影響也愈加明顯。」
    柳生宗矩臉上依然湛滿微笑,「可是,我怎覺得仙台侯的心思似在更遠的地方。」
    「哦,覺得我亦在思念故鄉?」
    「不,大人的心神在更遠的地方……」柳生宗矩往前近兩步,語氣凌厲,「那隻去年九月駛出月浦的大船,現在應已抵達班國了吧?」
    政宗瞼些跌倒,「那……你說那船?」
    「是啊。那時幫您造船的向井將監,宗矩才在河口遇見了,還和他聊了幾句。向井以為,此時,到達班國的使者恐已謁見了班國國君,怕正接受國君的盛情款待。索德羅和比斯的計劃似是這樣……」
    忽然被刺中要害,政宗竟一時答不上話,「那……那……倒是有趣。」他好不容易擠出這麼一句,然後乾笑起來。如何才能抵擋這鋒利的柳生門之名劍?他狼狽之極。
    「柳生先生,人都愛做夢。」
    「大人所言不虛。」
    「我對這次戰事甚是鬱悶。現在的日本國,應是上下一心,向天下展示強大力量的時候,卻為了這些事同室操戈,真是可惜。支倉現應正在拜謁班國皇上。」
    「陸奧守大人。」
    「柳生先生。」
    「這麼說,您籠絡洋教徒,是為了一展宏圖?」宗矩若無其事說道,微微笑了。
    「當然。」政宗的胸口燃起熊熊烈火,拍著胸膛道,「我已把我的真心告訴了支倉,讓索德羅和比斯不僅要說服班國皇上,還要說服羅馬教皇。已故太閣在大坂城裡只想著征服大明國,我卻一面佔了這天下第一城,一面做著連歐歲巴都要收入囊中的美夢呢。哈哈,雖然聽來像是放蕩不羈,可是用這樣的一個夢來驅趕寒氣,豈非趣事?」
    「是啊。」柳生宗矩全然沒有反駁他的意思。怎樣不卑不亢、應付自如,他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話雖如此,仙台侯也是罪孽深重之人啊。」
    「哪裡,恐怕不久以後,世人會嘲笑我和太閣一樣,乃是個老實巴交的吹牛之人。」
    「日本國……」宗矩從腰間拿出煙袋,在寒風中美美地點上一袋煙,「有一句諺語叫作『一朝欺僧人,七世遭鬼祟』,仙台侯若連羅馬教皇都要欺騙,那可要永世被惡鬼纏身了。」
    「柳生先生。」
    「請講。」
    「我有一事想求你。」
    「若力所能及,一定效勞。」
    「能否從貴家族推舉一人,為在下做老師啊?」
    「哦?」
    「教授伊達家臣兵法為第一目的,但這並非全部。我想請一個人來監督我領內。」
    柳生宗矩的眼睛亮了,不愧是伊達,懂得反守為攻了,既如此,那就沒必要再諷刺挖苦了。想畢,他緩緩收起煙斗,道:「要監視貴領,莫非貴領有讓大人煩心的事?」
    「正是。」政宗平靜下來,「剛才談到鬼作祟的事,其實,我乃是個事事為蒼生著想、為幕府繁榮著想的偽信徒。儘管如此,家中也難免有些人會信以為真,成為真正的教徒啊。」
    「哦,大人想借兵家的眼去辨別真偽?」
    「信奉的真偽,尋常人分辨不出。但一旦成為師徒,情況就不同了。此事能否認真考慮?」說著,政宗正了正斗笠,施了一禮,「請務必成全……,喲,我險些把明日分配人數的大事給忘了。」撂下這麼一句,他徑直把宗矩丟在身後,向陣營去了。
    政宗一路仔細回味,愈覺宗矩雖若無其事,卻已微微嗅出他把支倉常長派往班國的目的,如此一來,更要多加小心了。危急之中,儘管以挑選老師云云搪塞了過去,可這卻是一個須認真考慮的問題:假如家康和秀忠早已清楚此事,卻還默不作聲,那是為何?
    家康許並不拿我政宗當回事,可秀忠卻不能有這等肚量,定在暗中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想到這些,政宗一腳踩碎腳下水汪里的薄冰,站住。
    對!柳生宗矩正按照秀忠之意在監視我……就算不是這樣,我既是忠輝的岳父,秀忠也會看我不順眼。一旦被懷疑,日後可就危險了。
    政宗悄悄用手扶住斗笠,回頭一望,柳生宗矩還站在原地目送著他。政宗冷笑一聲,徑直返回護城河邊上。柳生宗矩又靠了過來,臉上依然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是不是忘了什麼?」
    政宗並不回答,而是道:「我有一言,想請柳生大人代我轉達將軍。」
    「請講。」
    「希望儘早平息此次騷亂,是為德川幕府百年大計。」
    「儘早?」
    「是。為此,政宗願說服右府身邊的親信,要他們力勸右府早日提出移封之請。只請柳生大人把這些轉達給將軍。將軍聰敏賢德,一說這些,自會心領神會。」說完,政宗轉身離去。
    宗矩愣住:政宗想急急處理豐臣氏的心愿,會給將軍留下忠誠之印象,真可謂用心良苦。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40
第405章 鳩佔鵲巢

    大坂城護城的拆除,以及內外護城河的填埋,讓城內議論紛紛,已是慶長二十年新年過後之事。
    負責填埋的乃是松平下總守忠明、本多忠勝之子忠政、本多家另一分支康紀三人,都是地道的譜代大名,他們帶著何等的敵意和反感來做此事,可想而知。何況還有被稱作德川家康懷劍的親信本多正純、成瀨正成、安藤直次三人,總不陰不陽在背後看著。這三人對家康「以天為對手」的想法有著清醒的認識。「若都像大御所那樣成為普渡眾生的神佛,倒也罷了,可聚集到大坂的卻都是些吃人的狼。」因此,必須趁著群狼沉醉於議和成功,把該填的全部填掉,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心事。
    在德川家譜代大名的眼裡,議和成功前後,浪人內部已大為混亂。真田幸村、后藤基次等人始終積極催促秀賴一戰,可是自從那震天的大炮轟擊之後,城內大多數人眼看著失去了戰意。他們怕都預感到了最終的結局,大多叫囂一通,便偃旗息鼓了。
    議和之後,接下來當然是解散浪人。可是,在解散之前,豐臣氏定會支付相當的傭金,眾浪人就可滿載而歸。對浪人來說,是「消遣消遣守城的鬱悶」,這種想法真切地表現出這群烏合之眾的可悲:早知議和,就根本犯不著拚命作戰,使性命犯險了,可早早拿了錢到城外逍遙去。他們本來就過慣了流浪生活,一旦惰性重生,立時士氣大喪。
    浪人被賜了酒宴,又領了些銀子,便爭先恐後出到城外。歲末的大坂頓時呈現出一派熱鬧景象。
    德川人則完全看透:喝得爛醉的浪人在妓院酒樓玩夠后回來,護城河和護城已不見了蹤影。如此一來,他們也就對這城斷了念頭,這對大坂也大為有利。眾人一面如此商議,一面加緊填埋。可浪人腰包里的那點錢立刻就見了底。一旦沒了錢,他們的酒立時就醒了,又開始計算。當他們晃著腦袋冥思苦想時,大坂城已面目全非了……
    「這究竟是怎回事?和約上不是說,只填埋外護城河嗎?」最先發出質疑的,是仙石宗也的家臣井上某。
    「是啊,他們違約了!一旦所有的護城河都被填埋,到了緊急關頭,這城還怎麼守?不能打仗,我等怎能盡職盡責?」井上某先是把這些話傳到了仙石宗也耳內,宗也又於二十八日晨稟報大野治長。
    「大野大人公務繁忙,恐怕還不知此事。關東聲稱填埋外護城河,但如今連內護城河也給填上了。大人可知此事?」
    治長當然不可能不知。但他卻裝作剛剛知情,佯急派使者到松平忠明等處去詰問:「議和時的約定,是只拆除外城,怎的連內城都拆了?」
    忠明便詢問與他共事的伊勢桑名十萬石的本多忠政。忠政答道:「這是大御所的命令。大御所吩咐填埋總城濠。所謂的總城濠,不用說,自是指所有城濠,當然不分內外。」
    此前,忠政、忠明與康紀恐已與本多正純商量過此事,此刻方有這種回復。聽到回復,大野治長沉默了兩三日。
    但在此期間,填埋仍在進行。這些事實足以證明,拆除外城、填埋護城河,乃是大坂一方在議和前根據淀夫人的想法主動提出來的,只是浪人對此根本不知。明石丹后、后藤右兵衛、毛利豐前、生駒正純等人隨後陸續訴起苦來。
    未久,大野治長又派去了第二位使者,不過這次不是到三奉行赴,而是直接去拜謁本多正純。去時正值過年,本多正純讓使者吃了閉門羹。其實,關於拆除城郭一事,正純一開始便甚是強硬。
    治長把因不安而欲生亂的浪人叫到面前,「本多上野乃是如此這般說的,定是奉行們聽錯了,他會立刻讓他們停止。」然後,他才把浪人的近況桌告淀夫人,讓淀夫人出面阻止內護城河的填埋。
    但熱火朝天的填埋豈能就此中止?儘管溝河悉數填平,可江戶與大坂之間橫亘的另一道看不見的「壕溝」卻越來越深……
    城內又頻頻傳出兩個令浪人激憤的流言。其一說,反正大坂已無力養活十萬浪人,填埋城濠便算是關東的慈悲,這刺痛了浪人亂心。無法養活浪人,議和分明是在明知這種情況的前提下締結的。通過填埋護城河,儘早把事實告訴浪人——已無力再戰,亦是為了豐臣氏日後著想。大坂已不需浪人,浪人還賴在此地做甚?
    另一個流言,則是變本加厲的惡意中傷,說議和的原因不為別的,只在於浪人已喪失了戰意。天下浪人本以為豐臣氏財大氣粗,才彙集而來。可是,由於重建大佛殿、重修諸寺社等,豐臣金庫早已告罄。浪人們一得知這些,立時心灰意冷。臘月二十一,真田幸村、后藤基次打算強行發動夜襲時,幾無一人願意挺身而出。因此,秀賴母子才不得不締結和約。
    正因為這些流言亦真亦假,所以,企圖把戰爭責任轉嫁到浪人身上的傳言,立刻就在後悔不迭的豐臣家臣和袒護豐臣氏的商家中廣為傳播。若稍微冷靜地想一下,這兩個流言的來源實在可疑。其實,流言正是來自伊達氏和藤堂氏的人伕口中,可悲的是,竟無一人對此作過仔細訪查。
    當主動提出拆除城池的淀夫人請求本多正純停止填埋時,已是慶長二十年新年。
    不明真相的浪人頓時竊竊私語:「右府母子懼怕家康。」
    「是。大御所和將軍從一開始就是在騙人。我們豈能坐以待斃?」
    漸漸的,不穩的跡象加劇。
    一位據云名喚阿玉、曾與本多正純有過一面之緣的美貌侍女,被派去拜謁正純。此次派遣阿玉,究竟是真去傳達淀夫人和大野治長的意思,還是只為了安撫浪人、堵住自己人的嘴巴而採取的糊塗計,無從知曉。世上都傳言,阿玉名如其人,貌美如玉,乃是城中的第一美人。連淀夫人也承認其貌美,還說若真到江戶為質,就連她一併帶上,家康公有興緻,就讓阿玉代為服侍。
    聽說阿玉前來交涉,本多正純又驚又喜。
    當時,除了三位填埋奉行,正純、成瀨正成、安藤直次也在場。三奉行低頭不語。成瀨正成卻毫不客氣地取笑正純道:「上野介大人赴大坂城內時,似聽過那位阿玉姑娘的甜言蜜語,不知上野介還記得否?」
    成瀨正成儘管只是陪臣,但除了下總栗原的三萬四千石之外,還領有大山城,且是家康將愛子尾張義直相托的倚重之人。正因如此,他向來便毫無顧忌與正純說笑。正純苦笑連連,搖頭不迭。
    「女人的心思可真讓人煩惱啊。」
    「大人內心可未必這般想吧?」
    「你就莫再說笑了。我有要事不得不撤回二條城,剩下的事就交與幾位了。」
    看來正純動了真格。按例,公認的美女多被視為「贈禮」。因此,淀夫人把阿玉派到年紀輕輕的正純處,就別有深意。正因知道這些,正成才拿正純說笑,可此事家康甚是重視,事事關照。正純哪敢接碴?除此之外,家康也知道側室阿梅正暗念正純。
    「聽著,我死後,就把阿梅贈與你。你們要好生過日子。」這麼說過之後,阿梅漸漸被家康疏遠了。阿梅原是青木紀伊守之女,被稱為蓮華院,日後確實嫁給了本多正純。既已有了阿梅,若再接受淀夫人的「贈禮」,必出大事。
    「哈哈,看來上野介大人真是怕了女人。」正成仍說笑不止。
    估摸著阿玉快要趕到了,正純早早去了二條城。
    「看來,只能由我們接待使者了。」安藤直次困惑道。
    成瀨正成則不屑地回道:「我來負責接待,你只管放心。本來這就不是淀夫人一人的主意,定是大野修理選定的人。身負重任之人,怎能如此處事!」
    說話間,侍衛來報,說阿玉帶著四個侍女,光彩照人地來了。
    「好,由我來打發她。安藤大人,你就裝作不知,去督促人伕幹活吧。」正成一肚子火,他並非生淀夫人的氣,而是無法忍受凡事都臨時抱佛腳的大野治長。到了這種時候,還派美女前來,治長究竟想幹什麼?問題的關鍵,乃是如何說服浪人,讓他們明白大坂的苦衷,自行退去。大坂既已無和關東爭鬥的實力,也無養活浪人的能力,因此,讓豐臣氏存續下去才是關鍵,填埋城壕根本就是小事……治長這廝根本看不清時勢,竟派佳人出使,如不趕緊讓他清醒,大御所的苦心恐白費了!
    「使者到。」傳話的下人高聲喊道。
    「哦,何事?」正成一面走出門外向人伕分派任務,一面大聲詢問,「公事繁忙,這裡缺人。誰?有何事?」
    「淀夫人派來使者,欲造訪本多上野介大人。」
    「那可真是不巧,本多上野介大人有事回二條城了,不在此處。」說著,正成毫不客氣走到阿玉面前,「喲,這不是城內的第一美女阿玉小姐嗎?」說著,他從頭到腳把阿玉仔細打量了一遍。阿玉看去二十一二歲,膚如冰雪,目若秋泓,面潤頰腴,果真是絕世美人……
    「阿玉小姐,成瀨正成今日得睹芳顏,真是三生有幸啊。倘若本多大人在此,定會大悅,驚嘆不已。」
    阿玉羞得滿面通紅,那絕美的唇角也微微發顫,「是……是成瀨隼人正大人嗎?」
    「不錯。正是以魯莽遠近聞名的成瀨正成。」
    「既然上野介大人不在,告訴大人也是一樣。夫人說……」
    不等說完,正成就呵呵一笑,打斷了她:「這可使不得。要是隨手就能採得的鮮花倒罷了,小姐可是大坂城內名聞天下的牡丹,是被指名送與上野介大人的名花,正成可不敢造次。」隨即,正成又大聲喊道:「諸位諸位,今日機會難得,竟遇見了求之不得的佳人。大家趕緊一飽眼福吧。這位就是大坂城內第一美女阿玉。」
    阿玉確是美麗絕倫,就連伊達政宗怕都會折服於其美貌。但她與家康的「懷劍」相比,無論是鋒芒、智慧,還是經驗,都斷然不及。一時間,呆立原地的阿玉,已被粗野的人伕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
    「哦,這就是阿玉小姐啊。」
    「這麼嬌艷啊。」
    「若能和這樣的女子……啊哈!」
    畢竟是遠離故土的男子,讚美之辭逐漸變為不堪入耳的粗話。
    「行了行了,適可而止,幹活去!」安藤直次實在看不下去,大聲喝道,「快去幹活,幹完了回老家過年!」
    「是啊,幹活去!」正成接過話,「阿玉小姐,甚是感謝。方才已然說了,上野介大人去了京城,希望你能把這話轉達給淀夫人。另,把這語也同樣轉告大野修理大人:我等都拜睹了小姐芳容,不枉此生。眾人精神倍增,工程會更快,眾人的妻小都在故鄉等著呢。」
    阿玉僵立當場,獃獃望著人伕和武士們逐漸散去。本多正純不在,她能怎樣?況且,成瀨正成和安藤直次也迅速離去,周圍只剩下被人伕踐踏得一片狼藉的泥土和冰霜,屋內甚是嚴寒。
    「我們回去吧。」
    「這樣合適嗎?」
    「上野介大人不在啊。」阿玉兒欲淚下,她的怒火噴涌而出,但她又能怎樣?淀夫人真的會把她的遭遇解為莫大的恥辱嗎?
    阿玉返回后,大野治長頓時受到浪人更加嚴厲的詰責。對阿玉的出使,浪人無為激憤。
    「我說得沒錯吧?」
    「關東從一開始就在騙人。成瀨和安藤明明白白告訴了我們。」
    「是啊。大野修理的骨頭都化了。」
    大野治長的處境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開始時,他只想隱瞞事實,可如今,他已成為眾矢之的。原本約定填埋外護城河,可現在變成總濠,結果,所有護城河都不斷被填埋,已嚴重威脅了主家安危,可他完全無能為力。
    在眾人的詰責下,他知道成瀨等人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於是不得不向家康抗訴。
    因此,治長帶上阿玉,親自去京城。這一次,他是想把目前的情形直接稟報將軍家老本多正信,求他給出個主意。家康欲在二條城迎接新年,將軍秀忠卻聲稱在大名們徹底拔營之前,不能撤兵,仍待在原地不動。因此,只有年逾七十的本多正信提前返回伏見城。於是,大野治長就帶上阿玉轉向伏見城。治長以為,阿玉既是淀夫人的使者,又有他這位豐臣重臣,本多正信定會甚是鄭重地出來迎接。
    可在本多正信眼裡,大野治長算個什麼東西!
    正信從水野忠元那裡聽到二人趕來的消息后,淡然道:「又沒什麼大事,用不著見面。」說著,看著為人們回鄉過年而作的論功行賞文書,搖了搖頭,「大野怕是在善後時遏到了麻煩。告訴他,說犬子正純愚魯,看來是把大御所的吩咐理解錯了。因此,我會直接向大御所稟明。只是,老夫現正傷風卧床,待痊癒之後還要趕赴二條城,不能接見。」若無其事說完,正信把眼鏡從額上摘下來架到鼻樑上。
    由於正信說得過於冷淡,水野忠元似還有些不放心,「不見怎知對方來意?」
    正信又把眼鏡推回額上,微微笑了,「他也算是掌管大坂的人,不至於到現在才真心想讓我們停止填埋。傷風,一說傷風,他自會明白。」
    忠元苦笑一聲,不再多言,把正信的轉話告了治長和阿玉。
    治長臉上眼見著僵硬起來。傷風痊癒之後再向大御所稟明,這分明是不願一見的託辭。看來,實無人拿他當回事。人心變化真是微妙,他從一開始就無阻止對方填埋的念頭,但仍自負地以為,能從正信處借到些「智慧」。可遺憾的是,正信覺得他既是掌管大坂城的家老,自然胸有成竹,此次前來,恐怕還是做給那些浪人看——為了讓關東停止填埋,他始終努力不休。
    否則,他怎會特意把形同偶人的阿玉帶來?若是真想交涉,他定會和織田有樂齋同來。
    治長大失體面,頓時怒從心起:「大人果真傷風了?真是體面的閉門羹。這麼說,工事是不能停止了?」
    水野忠元平靜地笑了,他並不以為治長真怒了。治長是在這女人面前演戲,好使她回去之後,可在浪人面前說:治長乃何等強硬地與本多正信進行交涉。
    「莫動怒,我們絕無此意。正因本多大人年老體衰,身體有恙,才比將軍先一步從岡山返回。請大人放心,待我家大人痊癒之後,定會早早趕往二條。」
    水野如此一說,治長也無言以對。不知不覺,他不滿的情緒又為受騙的憤怒取代。「我一直以為,本多大人會對大坂的事情思量得比人更認真、更深刻。」
    「我家大人怎能不思量?正因已仔細思量過,他才怪上野介大人愚魯。唉,修理大人多費心了。」
    此時,午膳端了上來,治長和阿玉連筷子都沒動。他們根本無心用飯,尤其是第二次遭拒的阿玉,臉色蒼白,渾身發顫。
    在出伏見城的正門之前,二人幾乎未再開日說一句話。窩火逐漸變為憤怒,憤怒又化為敵意。
    「我們被耍了!」阿玉下了轎輿,站在碼頭上,血紅著眼睛道,「一定要把委屈好生告訴淀夫人。」
    治長雖未附和,卻也一臉怒氣,勸道:「阿玉,我們這個樣子無法回去。」
    「大人說什麼?難道我們要回去,與他們重新交涉?」
    天空陰沉,似要下雪,三兩隻水鳥在船周低低盤旋。治長死死盯著那些水鳥。「掉頭!」他大喝一聲,「既然本多佐渡守有恙,我們就去找所司代,去與板倉勝重交涉。火速趕往所司代官邸!」
    阿玉表情僵硬地點了點頭。年輕的她從一開始就和那些浪人一樣,對德川處事充滿怨恨。
    轎輿被再次安放在二人面前。到了勝重面前,就不必再客套了,直接告訴他,再這般放任不管,浪人就要生亂了。治長實在難稱得上是真正的武將。他並未意識到,眾多德川旗本正在摩拳擦掌,等待城內生亂呢。
    轎輿迅速向二條堀河的所司代官邸而去。
    所司代板倉勝重正和兒子周防守重宗談論著護城河填埋的進展。重宗此次作為侍衛,跟隨將軍秀忠出征。
    當下人報告,說大野治長攜淀夫人使者阿玉一同前來時,勝重與重宗剛談了阿玉被成瀨正成趕走一事,二人不禁面面相覷。「他們還是來了,我逃不過。」勝重不禁皺起眉頭,嘆了口氣,「淀夫人不是真心阻止填埋城濠。不過,事情好像有些棘手。」
    「父親,最好稱病,不予接見。」
    「唔。」
    「先由孩兒代您見見,看看他們究竟為何事而來。」
    勝重慎重地搖頭,「不可。若只是阿玉,倒還好說,修理畢竟掌管大坂,就見一見吧,說不定城內發生了什麼亂事。」言畢,勝重更了衣,往客室而去。
    大野治長並未靠著暖爐,單是聳著肩坐在那裡。室內竟無阿玉的身影。
    「修理大人竟意外來訪。不過,聽下人說來者是兩位。」
    「是,本來是和淀夫人的侍女阿玉同來,又覺不妥,遂借用了貴府一室,讓她先候著。」
    「哦,這麼說,是密談?」
    「不,阿玉小姐並非派往板倉夫人府上,她乃淀夫人派往本多佐渡大人處的使者,治長就讓她迴避了。」
    勝重納悶起來,道:「大人想得很是周到。既非派到寒舍,確不便與她相談。那麼,大人特意造訪是為何?」
    「板倉大人,修理在本多佐渡大人那裡著實吃了一頓閉門羹。」治長仍是無法釋懷的語氣,「本多大人稱卧病在床,無法相見,竟打發一個下人出來見我。哼!其實,在此之前治長就從下人口中聽說了。他哪裡患了病,分明還在精力充沛地處理公務呢。」
    「大人希望由我給佐渡遞個話?好,我就轉達他。大人請說。」
    可治長卻不忙著進入正題:「不錯,本多大人乃是將軍的心腹,可治長也是右府大人重臣,乃是大坂城的老臣啊。本多大人居然假稱患病,把我轟了出來,真是……」
    「唉!」板倉勝重舉手打斷治長,「真是有些過分,好了,我把這些轉達與佐渡守就是了。」
    其實,勝重早已看不起大野治長。身為大坂城主事,竟帶著不合適的使者出現在所司代府邸,還不合時宜地大發牢騷。因此,勝重才打斷了他,治長卻是仍未領會。
    「正是!」治長探出身子道,「他若能理解修理的艱難,怎麼也得和我見見面,問問是怎回事。但他全不放在心上,還稱待痊癒后,再向大御所稟明。事情哪有這麼簡單?我回去告訴浪人,定會碰一鼻子灰!說不定,他們馬上就會生亂。」
    「哦,這我倒是不能不管。」勝重忽然瞪起眼睛,板起面孔,「我立將此事稟報將軍,若不立時收拾了那些浪人,怕要出大事。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非也,非也。」
    「那究竟要怎樣?佐渡守的無禮,我已很是清楚。可是,浪人要生亂……若是亂事,便不是佐渡守一人的責任了,這應是大坂城城主的責任!」一陣嚴厲威嚇之後。勝重又放緩了語氣,「修理大人,是不是說,浪人不服你的管束,事情很是棘手。照此下去,極有可能發生亂事,你才想找本多夫人商量一下,看看有無好主意?」
    「對,是。」
    「既然如此,詰責本多大人無禮之事,就要往後放放了。」
    大野治長的臉刷地紅了,勝重是在責備他,他甚是明白,可是,激憤卻不能一下子消散。不滿和羞恥逐漸變成波濤,在他胸口翻騰。
    「在下想對板倉大人說的並非別事。儘管已經和談,可此次填埋城濠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欺人太甚了?現在城內到處皆為憤怒的浪人,能不能體諒我們的苦衷,手下留情?」
    「哦!」勝重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這麼說,大野大人這次的來意,是想讓填埋城濠的工程暫緩?」
    「正是!否則,浪人就控制不住了,希望能夠體察……」
    「修理大人!」
    「板倉大人……」
    「延期到何時,城內的浪人才會散去?大人有未算過?」
    「散去?」
    治長聳起肩膀,道,「治長不記得關東曾提出過什麼浪人散去。在誓書的第一條中不是寫得很清楚,對於守城的浪人,關東並不干涉。想必大人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
    板倉勝重一肚子氣,直想掮他幾巴掌。開始時,他還因治長受到了茌多正信的冷遇而些有同情,可聽了這一番話,同情全消。人間發生莫大的不幸時,總有一些奇怪的小丑身居高位。怎會把大坂城的命運託付於這樣一個東西?至少,在家康公及其周圍人心中,都欲堅決鞏固太平,大坂城中卻都是這樣一群烏合之眾!
    勝重本以為,治長早已有了主見,若能延期到某時,他便能說服浪人自行散去,今日才特意來訪。一問方知,此人心中一團爛泥,竟還強詞奪理!
    「修理大人,那就按誓書上所寫,我剛才所言全不算數。我剛才設身處地為你考慮了大坂的事,發現有兩處讓人擔心:其一,大坂拿俸祿養活浪人,究竟該如何分配?聽著,當初把他們集中之時,或許還有勝利……之念,因而,人人怕都想著高官厚祿。因此,若把六十餘萬石分給他們,他們恐不答應。一旦他們明白無利益分配時,憑何輕易離去?故,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剩餘的金銀悉數瓜分,然後向他們賠禮道歉。我此說乃是班門弄斧,修理大人早已成竹在胸,自不希望我再對誓書的事插嘴。勝重再次鄭重收回前言。」強壓住不快,勝重恭敬地施了一禮。
    「其二,現在就談談填埋延期的事。」勝重以他一貫的認真周到,盡量對治長客氣些,「若最後鬧到要和大御所談判的地步,那之前,我覺得修理大人最好先向大御所道謝。因為此次開戰,是大御所硬幫你拖到了冬天。你明白嗎?若照將軍和眾旗本所想,秋日就開戰,祿米一粒都收不上來,嘿,右府可憐,平民百姓也會慘遭塗炭。大御所特意待你們收穫完畢,這良苦用心……若不明白這苦心,簡直……唉!我這又是多嘴。」
    大野治長愣在當地。他咬著嘴唇,茫然盯著勝重。可是,勝重的誠意真能讓他清醒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41
第406章 最後一坎

    二條城內,德川家康脫下長久以來一直不離身的陣羽織,迎來了慶長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個心愿得以實現,終可鬆一口氣了,但心裡卻仍然陰晴不定。
    去歲秋日,家康從駿府出發時,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個新年」,若能活到下一個新年,他定要圓滿解決大坂問題,轉禍為福,把太平的珍貴和嶄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這般自負地算計,並且,為了避免把大坂逼入絕境,他始終為其開著一扇交涉之門,讓大坂通過此門觀察時勢,自我反省。
    結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愿,和議締結,陣羽織也脫下來了。但是,天下大名,還有那些聚在秀賴身邊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來之不易嗎?事情絕未完全解決。一想到這些,他就放心不下。
    對議和最為不滿的似是將軍秀忠。既然連秀忠的不滿都可以看得出來,譜代親信也定都以為,家康的處置太溫和了。秀賴又如何呢?一想到這些,家康就再也輕鬆不起來。他以為這麼做,可讓秀賴充分悟出戰事的無謂,遂不失時機締結了和約,可是,事情似乎並不如他所想。秀賴認為自己乃是戰敗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變成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點江山,卻為何要和一介小兒過不去?
    其實,這次不戰而和,是對秀賴等生於太平世道的年輕之人進行的懇切教導,為此花費之巨,實可驚天。秀賴若真從這次「戰爭遊玩」中學到了該學的東西,他就應把已故太閣遺留下來的黃金悉數獻出,向彙集起來的浪人賠禮致歉,承認自己一時糊塗,令其解散。如此一來,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戰鬥力的大坂城,就不再會讓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坂便不再為是非之城,作為公卿的豐臣氏亦可永遠存續下去。但秀賴糊塗到底,一再向正純、直次、正成等人訴苦,越發引起了眾譜代的反感。
    莫非當世竟無人能領會我的心意?此際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難以言表的寂寞、焦慮與痛苦。
    無論秀忠還是秀賴,都無法知我真心——儘管這種焦慮的重荷壓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絕望。可是,正如伊達政宗和藤堂高虎所說,若費盡苦心締結的太平,只是帶來片刻的休戰,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這恐是神佛對他今生最後的考驗。
    家康認為神佛有兩個意思。其一,人的一生並不「十全十美」。可以說,「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於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處訓誡道:過猶不及。神佛的另一個意思,則是要家康把大坂冬戰看成自己的失敗,從而進行更嚴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斷難成事,要好生磨鍊。」如此一來,神佛就得讓家康再活一二年,讓他徹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徹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條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語。此時,他已下了決斷。連神佛都責備他太貪戀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遠離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決定,在迎來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賀,然後返回駿府。
    對於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話:「京都冬天太冷,過年後早早回去吧。」
    秀忠當然不能反對。但現在,他正懷著與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數拆除大坂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親不在身旁,秀忠與其手下做起事來自會順手得多。正因為明白此點,家康就更感到痛楚與寂寞。或許,連秀賴都在感嘆:你在這裡,都無法暢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罷了罷了,莫如暫時離開這旋渦,靜觀事態變化。
    個人的智慧總會有限,所謂真正的智者,必定善於傾聽別人的意思,擇其善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遠不會停滯。家康在思索中迎來了七十有四高壽。
    一年之計在於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習俗和家風。不過,拘於虛禮的繁文縟節與奢糜浪費,卻與他的性情不符。
    儘管憎惡無謂的浪費,但一旦認定其來歷,並將其定為家規,家康就絕不再允許變更。除夕之日,他親自檢視了進獻給宮中的鶴,然後在諸寺一齊撞響的除去百八煩惱的鐘聲之中就寢。
    在這鐘聲停止之前,對將離開這是非旋渦、向駿府出發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嚴格的反省。他當然又會思及人壽。慶長十九年,他有兩次險遭大難,如今還能平安無事再活一年嗎?向來把生死寄於佛陀的他,卻不多想這個問題。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無愧於天地,真誠地活著。
    寅時四刻,家康起來,一邊洗漱,一邊詢問家中傳統年貨兔雜煮是否已準備妥當。「那是我家祖先捨棄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諸地時,獲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這樣一頓大餐,才活下去。這便是它的來歷。它教我們莫忘貧困,莫負恩義,亦是可強身健體的珍饈美味。定要讓它傳下去。」由於身邊乃是跟隨而來的十四歲的長福丸,家康遂刻意這般解說,然後準備祭拜神靈、向四方祈福諸事。
    長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親向宮內獻鶴,而自家卻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問。祭拜完畢來到佛殿,長福丸說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與現在的你我一樣。在寒風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濃的深山裡徘徊。就在差點凍僵的時候,終於摸索到了一處人家,得到了一頓熱氣騰騰的兔雜煮。沒有祖先,就沒有我們。這可是阿彌陀佛的恩惠啊。」
    長福丸不知在想些什麼,大大「晤」了一聲。當年是父子倆,現在也是父子倆,他必是對此產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懷。
    由於武家向宮中朝賀的日子,例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宮中獻了鶴,決定初三再次令大澤基宿進宮朝賀。
    大年初一,從欣享慣例的膳食時起,各大名、僧侶就絡繹不絕前來,擠滿了大廳,賀者的名字被一一報了進來。
    「右大臣豐臣秀賴大人的使者伊東丹后守長次,從大坂趕來賀歲。」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間,喜色躍然臉上,「右府大人的賀使?」
    家康原以為,在這世上,再也不會迎來新年。但離開京都之前,他最為擔心的秀賴竟然派來了使者,還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達了二條城。看來,秀賴定是從昨夜就惦念著此事,並早早打發使者前來。
    「右府的賀使到了?好,大廳里必擠了偌多人。我現在就讓人收拾膳台,你立時把使者請到這裡來。」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頭看一眼賴將(賴宣)「長福丸,你也同席吧。不過,你要給為父執刀。」
    「遵命!」
    父親的喜悅之情比什麼都令人高興,賴將連忙拍手叫進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撐得鼓圓的肚子,道:「孩兒現在就替父親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後,賴將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禮,接過儀仗刀。刀身鍍金,光彩奪目。賴將動作麻利,侍立於家康身後,煞是英武。
    這時,衣冠華麗的伊東丹后守長次被請了進來。在秀賴的近侍當中,他和木村長門守重成同被譽為美丈夫,生得儀錶堂堂。他進來時,在場的十餘男女也分成左右兩列,一齊跪拜下來,向右大臣秀賴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遠道而來,辛苦了,快往裡邊請。」家康道。
    伊東長次卻顯出頗為拘束的樣子,並未立時到家康面前,遠遠祝道:「伊東丹后守長次奉右大臣豐臣秀賴之命前來,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頭忽然湧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賀,前來訴城濠填埋糾紛?他心裡驀地一驚。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無恙迎來了七十四歲的春日。稟報右大臣,請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賀辭,家康忙探身道,「怎樣,右府可好?在這吉祥如意的新年裡,淀夫人身子還好吧?」
    家康話裡有話:今日大節下,若是前來訴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請大御所放心。」長次的姿勢和臉色仍不自然,聲音也越來越緊張。只聽他繼續道:「右府吩咐小人給大御所帶來口信。」
    「哦,還有口信?說吧,大聲些。近來,我耳朵愈來愈不靈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護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親轉喜為憂,賴將卻未察覺這些變化,似在與使者比拼威風一般,執刀瞪眼。
    這時,長次忽然兩手伏地,「請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說吧,大聲些。」
    「是。我家少君說,若大御所就這樣回了駿府,他會終生後悔……」
    「終生後悔,他所指何事?」
    「說自己此前太幼稚,未體察大御所的慈愛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頭一熱,「什麼,右府是這般親口說的?」
    「是。右府紅著眼睛道,還請大御所多多寬諒他的幼稚。聽說大御所大人過完年就要回駿府,如在此之前不把這些話說出,他會經受不住內心的譴責和愧疚。另,他叮囑小人無須在言辭上過多修飾,直接把原話說給大御所就是,只因想轉達這一言,才急急把小的派來。」
    家康呆在當地,心頭潮起潮落。秀賴的口信讓他忽地想起了信康,想起了信康從大濱趕到岡崎,為自身的糊塗謝罪時的身影。年輕人為何總是讓人如此心碎?秀賴若在半年之前就明白這一言,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嗎?
    「哦,右府是這樣說的啊……」
    「另,今年新年,少君會與少夫人過一個安樂祥和的新春,請大人放心。」
    「哦。」
    「一切都來自大御所的慈恩,只要大御所樂意,莫說是安房、上總之地,就是到天涯海角,秀賴也會快意地移去。」
    「哦,連移封的事都……」話剛說了一半,家康就慌忙住了口——身邊的耳目太多。秀賴願意坦誠地接受移封,為時還不晚。當信康意識到自己的年幼無知時,已徹底掉進罪門,無可救藥。秀賴還沒走到那一步。我絕非信長公,我是右府和阿千的爺爺……家康心口忽地大熱,眼前頓時模糊了,老淚奪眶而出。
    「哦。是這麼說的啊。好,好,家康活到七十有四,到了今年新年,才第一次體驗到人生的喜悅。真是……真是一個吉慶的新年。我會安心離開京都,返回駿府。你回去之後,轉告右府,要他好好過活,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聽到他誕下嗣子的消息。」說到這裡,家康才意識到自己淚流滿面,慌忙命人準備酒宴。
    家康接受了秀賴的新年祝福之後,出到大廳,顯得心緒大好,簡直讓眾人瞠目。他笑對年輕人道:「明年的新年,我還在這裡,還這樣接受各位的新年祝福。嘿,許已不大可能了。日子流淌不息,去者去,來者來,希望大家珍視每一日,過好每一日。」家康平靜地說完這幾句令眾人驚奇之言,照例賜酒。
    對於這些話,有些年輕之人渾然不覺,也有人眼淚汪汪,後者恐已聽出,這多是家康公的遺言了。
    初一迎來了近百人祝賀的家康,到了初二,忽又意外地迎來了敕使,不只是敕使,連院使也來了。宮內定也聽說家康將於初三離開二條城東返,竟在大澤基宿進宮朝賀之前,便來致賀了。
    家康誠惶誠恐迎接了兩位御使。這次議和,不僅讓秀賴心懷感激,朝廷也有深刻的體會。家康之感動難以言表,也極為滿足。
    敕使乃是大納言廣橋兼勝和大納言三條西實條二人,院使則是秋筱大弼。看來神佛已洞明一切。歡呼雀躍迎接太平的,不只是京都和大坂的百姓,就連宮廷都在欣享著喜悅。
    敕使回去之後,家康還有些恍然,有些不安。
    眼中無生亦無死,此乃達人的心境;而死去之後,再也不能與活人為伍,這卻是凡愚的現實。在我消失之前,在我的身影還能顯現在世人眼前的時候,還有無忘了做的重要之事?這是意外迎來敕使的家康,一心想報答恩賜的良心之間。
    傍晚,家康把松平康安、水野分長和松平勝隆叫到跟前,「把你們叫來,不為別的。明日,我就讓大澤基宿進宮朝賀,之後出發,歇宿的地方許在近江的膳所。」
    話說到這裡,松平康安還以為家康要讓他負責一路上的護衛,朗朗道:「請大人放心,路上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家康卻呵呵笑了,「誰說路上的事了?我要說的,是在我從京都出發之前,你們三人帶上人馬向大和郡山進發。」
    「去大和郡山,莫非那裡有亂?」
    家康於喉嚨深處友出低低的笑聲,「你們三人雖然年輕,但所歷甚豐,我才把你們派往那裡。為何要把你們派往那裡,明白嗎?」言罷,他眯起眼睛啜了口茶。松平康安聳起肩膀看看勝隆和分長,二人也都低頭不語。從紀州到大和一帶,百姓的騷亂也非沒有,但現在皆已平息,他們耳內也未聽到有騷亂的傳聞。
    「哈哈。」家康又愉快地繼續道,「現在大坂那邊正在填埋城濠,拆毀城郭,對吧?」
    「是。」
    「若單是毀壞,只能為害天下,須繼之以更好的建造。明白這個道理嗎?」
    「明白。」
    儘管康安嘴上說明白,但眼中依然迷惑。大御所欲在拆毀大坂城之後,再建造一座更好的大坂城,他心裡許是如此解釋。
    「我終其一生在為建造更好的東西……為糾正舊弊,煞費苦心。如今,這種心思似終與右府相通了。因此,右府才特意派來了使者。既然如此,我也不得不思量一下了。」
    「啊?」
    「令人填埋城濠,乃是為了天下,既然他已明白,我也得為右府考慮啊。」
    「這麼說,大人要把右府移到大和郡山?」
    「正是。右府既不再拒絕移封,我便欲把他移往彼處。康安,你去宣撫民風,使郡山成為一個適合身為公家的右府居住的城池。你的主要任務,乃是讓民心融和。」
    「是。」
    「分長,你去宣示武力,嚴防不逞之徒生亂。」
    「是。」
    「勝隆,你去築造舊城,看看多大規模的城才適合右府。要花費多少,仔細核算,然後報到駿府。當然,還要和奈良奉行商議,大和全境的總出產,公開的數字和實際收入之間的差別,也要好生調查。總之,須確保右府和現在大坂的俸祿相當。」
    「遵命。」
    三人面面相覷,終明白家康所念。
    「既然他已明白人間悲苦,若不為他另建一座居城,實在對不住他。你們三人就是為這些去準備。民心要協合,武功要嚴酷,算盤要細緻。」
    然後,家康又把一些重要的事宜向三人徉細講解過,於第二日,按計劃離開二條城,向駿府而去。
    歸途中,身邊的人與出征時的面孔幾乎相同。
    家康把林道春叫到轎輿旁邊,不時向其詢問《論語》中一些章句的意思。
    儘管道路兩旁依然為寒風呼嘯的冬景,但仍以莫大的力量感動著家康,讓他百看不厭。這恐是辭路之旅了——這種感慨一直縈繞在家康心頭。有時,他忽地想起茶道的「一期一會」,眼前忽然浮現出母親的音容笑貌:看來,我也要去見母親大人了。
    初三晚,家康宿於膳所,初四則乘船渡琵琶湖抵矢橋。湖上冷得更加厲害,從遮擋寒風的幕帳的縫隙向對面的比睿山望去,不禁讓人百感交集,幾欲淚下。當年他與信長公前後呼應、首次進京時的情形,如在昨日。那時,周圍一片冰冷,絕無一張笑臉。如今,船一到達矢橋,兩側就擠滿了跪地迎候的百姓。
    人們都喜歡太平。每一張臉都不再是從前那般惡相,都變得良善。人來人往,人少人老,唯山水不變。
    當日從矢橋抵水口,歇了一夜,次日宿於伊勢的龜山,初六抵桑名。七八兩日住在因黃金虎鯨而聞名天下的名古屋。在名古屋,家康接到留守伏見城的秀忠所派使者送來的關於大坂填埋進展的報告。使者說,填埋工程如期進行,浪人的騷亂也無大礙,將軍打算過了二十日之後,派人留守伏見和二條城,然後凱旋東返。
    家康很是滿意,讓義直陪他說話,於初九出發,未幾抵達岡崎。
    在岡崎,家康更是感慨萬千。這裡不只有父親的影子,更有祖母、母親、姑祖母的無限追憶,可是,家康蟄伏於此時圍繞身邊的親人和重臣,如今一個也不在了。
    時日如川,山河依舊。
    人的魯莽和謹慎、才智和陰謀,都隨風逝去。不久的將采,家康也將入到那「過去」的行列。一想到這些,家康久久不願離去。他到大樹寺去祭拜祖先墳墓,再去比較從前和現在耕地的多少,與現任城主本多康紀的家人盡情暢談往事,不知不覺,就過了十餘日。
    生我之土,卻非埋我之地。看來,我將要長眠於與父輩不同的土地了。一念及此,家康更是依依不捨。待回過神來,他發現秀忠竟已快追了上來,遂才於十九日痛下決心離開岡崎。
    此時,秀賴派的使者趕到了。
    家康從接受秀賴的使者新年朝賀的元旦始,到遠江中泉,二十多日,他都沉浸在滿足與幸福之中。
    從岡崎出發后不久,家康接見了追趕而來的秀賴使者,愉悅無甚。使者還是伊東丹后守長次。由於長次飛馬追了來,家康遂入了三河的吉良,決定歇一宿。
    此次仍與上次一樣,家康忽又擔心,是否填埋城濠之事義生了糾紛。事情並非如此,使者仍來告慰家康。而且,長次送來的小箱子里裝了三件棉襖。其中的一件乃是由秀賴親自選定的落葉梧桐圖案的布料,由千姬親手縫製。
    「好……太好了……」看到棉襖,家康眼淚簌簌就落了下來。他哽咽得語不成調,哭了良久,方道,「請回去告訴右府,就說江戶的爺爺可以安心死去,身無遺憾了。順便告訴阿千,爺爺……高興得長淚直流……」
    此時的家康,既非一員在千軍萬馬中縱橫馳騁的猛將,亦非開創太平的不世英傑,只是一個平凡善良的老人,在毫無掩飾地表達喜悅之情。
    伊東長次也是大哭。他未想到,家康公這等人物,竟然也如孩子一般笑淚交替。
    當夜,家康一再向長次敬酒,慰其奔波之苦。翌日,他忽地改變初衷,欲在三河等待秀忠。秀賴和千姬如此惹人憐愛,此事應先告訴秀忠……可是,到了二十三日,家康又從吉良出發,二十七日進入吉田城。他恐是覺得,吉良城小,不宜等待將軍。
    秀忠於二十四日從伏見城入二條城,接受了諸公家的問候之後,整頓軍列,踏上歸途。秀忠也有許多話想對父親言說,遂令土井利勝先行一步,要他把自己的意思轉達父親。
    事實上,填埋工程並未如秀忠預想的那般順利。他杷剩餘的人馬交與本多正純和安藤重信二人,諄諄囑咐了一番,方急急追趕父親。
    秀忠的看法與家康完全不同。大名多已回領內。看到守備變得薄弱,大坂城內的浪人再次蠢蠢欲動。
    議和之後,秀賴的心境發生了很大變化,可秀忠對此全然不知。他聽到的,只是秀賴及其身邊的年輕人在強硬主戰,反對議和。浪人擁戴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衛基次。因此,議和之後的不穩必亦發自這二人。秀忠既然得出這種判斷,對於家康先前的處置,自然覺得過於手軟,無法忍受。
    秀忠絕非認為父親已經老糊塗了,但總覺得,父親如此手軟,無非出自對千姬的溺愛。世人皆言,隔代相親,孫子比兒子更覺可愛,但斷不可因私情而誤了天下大事。這絕非秀忠一人的想法。家康自己開口便講這個,秀忠不過是以此來嚴格自律罷了。絕不能因阿千而給父親最後的人生留下憾事,此為忠厚誠實的孝子秀忠的真實想法。因此,他打發土井利勝追上家康,要求密談。
    家康人距濱松只十六里的中泉行苑,在此接見了土井利勝。中泉位於見付南面,古為遠江的治所。
    家康在此地建行苑,為天正六年。在濱松城的那些年月,家康時常到此處休養狩獵。此行苑後來漸漸成中泉寺,煙火不斷。
    家康心緒不錯,入苑之後,立刻把土井利勝叫進去,主動令閑雜人退了下去。「大炊啊,我亦有一事想令你立時轉告將軍。」
    聽了這話,土井利勝忙低下頭,他已猜出家康要說什麼。
    「右府特意派使者來慰問,我和使者在吉良會了面。你猜他們當時送何禮物?」
    「在下實不知。」
    「是棉襖。不過,可非尋常的棉襖,乃是右府親自讓人染的布料,阿千親手縫製,回頭讓你也看看。」
    土井利勝困窘起來,「此事暫且放一放,在下想先告訴大人一件大事。」
    「先放一放?」
    「是。將軍已勸右府夫人自盡。如此一來,這棉襖或許就變成……生死離別的禮物了。」利勝咬咬牙,慌忙垂下腦袋。
    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家康猛從扶几上探出身子,急急正了正姿勢。利勝的話太令人意外,他一時竟無話可說,「大炊……」
    「大人必然很是吃驚,可此為事實。將軍已通過阿小勸少夫人自盡了。雖未接到迴音,但事情已……」
    剛聽到這裡,家康用力地揮手道:「為何?你為何不加阻攔?」
    「勸了,但將軍不聽。」
    「蠢貨!」
    「在下慚愧。」
    「阿千……在這世上剛體會到女人的幸福。」
    「在下也這麼認為。」
    「大炊,你明白嗎,年輕氣盛時,人都會胡鬧。但隨著年紀的增長,血性都會逐漸收斂。若少了寬諒之心,必會血流成河。右府的血性正在收斂,我看得很是清楚。可是,在這種時候,將軍竟然不與我商量,就令阿千自盡。將軍瘋了嗎?」家康大聲申斥著,旋又沉默無語。他忽地發現,秀忠作出如此決斷,完全與平常不同。對秀忠來說,千姬也是一個可憐的、招人疼愛的女兒……那麼惹人愛憐的女兒,為何非逼她自盡不可?如連問都不問一聲,只是一味申斥秀忠,亦絕非處事之道。
    「大炊。」
    「大人。」
    「將軍說,定要攻打大坂?」
    「是。毒瘤不除,身無寧日;浪人不去,天無寧日。若不把裡面的膿全擠出來,太平盛世必是一場空!」
    「所以,若可憐的阿千還在城裡,將軍便無法痛下決心攻城?」
    「請恕在下直言,在下以為,將軍的考慮似……不止這些。」
    「還不止這些?」
    「將軍也疼愛阿千,若跟大人商量,大人必不答應,故唯有獨斷行事,才能盡到孝道。這是在下的一點感受。」
    「不夠!」
    「哦?」
    「只是這樣,怎能治得了天下?你若是真正的忠臣,就當在這種時候進諫。呀,這算是什麼事?小肚雞腸!鼠目寸光!」罵著罵著,家康的眼前一片昏黑。
    前一些時日,家康實在快慰,現在受到的打擊方格外沉重。對於浪人,家康不似秀忠那般敏感。他認為,移封便是解決所有問題的關鍵。正因太閣曾居此號令天下的大坂城,浪人的野心才會膨脹。但,若豐臣氏移到大和郡山,情況就截然不同了。秀賴也定會把剩餘的餞財分散殆盡。那些既有戰功又有氣節的浪人,則可在幕府的授意下,讓大名收留,偌多人自可找到新的主子。剩下的亦會棄城而去。這樣,豐臣氏的負擔就輕了許多。若再讓豐臣氏像土佐、薩摩那般屯田墾荒,自會豐衣足食。只要方法得當,武士依然可保持自己的錚錚鐵骨。
    但土井利勝對家康的這些心思並不知悉。
    「將軍命在下追來,實際上是命在下暗中把他的意思轉達與大人。若照此下去,大坂之亂斷難平息。最為關鍵的,是如今的大坂城裡,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大人議和的真意,因此,騷亂只能越來越大。從城下到京都,浪人已在頻頻招募同道。」
    家康無力地點頭,嘆息了一聲,「將軍是這般看的?」
    「是。城濠填埋,城郭拆除,面對這種不利的形勢,眾人再怎麼憤怒,也無法與關東作戰。他們若能看清這些就好了。但可悲的是,浪人中的絕大多數都已昏了頭,只知憤怒,氣氛亦愈來愈緊張。他們完全可能把淀夫人、右府和千姬小姐都作為人質關於城內,再把阿千小姐作為談判的籌碼,百般為難我們。現在,甚至有人引用武田信玄的話,說人就是城,人就是濠,日後千姬就是城濠!就算大坂的城濠可以填埋,千姬這道城濠永遠無法填埋!因此,將軍亦是含著熱淚與阿小聯絡的。」
    家康木然凝望著天空。事情大出意外,他腦中一片空白,成了一個發獃的老者。
    土井利勝也感到家康大是可憐,但這些話又不得不說。他繼續認真道:「這不只是將軍一人……的想法。無一人不把大坂城看成麻煩……成瀨、安藤、本多父子,還有板倉勝重,也都是同樣的意思。問題實在棘手。」
    過了片刻,家康令土井利勝退了下去。他從未想到形勢會變得如此緊迫,秀忠竟要千姬自盡,但若非如此,淀夫人、秀賴、千姬,都會被一起關在城裡,成為浪人手中的籌碼。
    太陽還很高。遠江的天氣與京都大不一樣,南向的紙門上酒滿亮麗的陽光,打開門,就可欣賞椅花。但現在的家康哪有這閒情逸緻?
    不能讓他們殺了千姬!
    家康帶著決絕的眼神,用假牙啃著指甲,恐連他自己亦未留心這保持了一生的習慣。「這究竟是怎的了?還有麻煩在等著我……」他獨自嘟嘟嚷嚷,「右府好不容易讀懂了我的心思,這一次將軍又來為難我!」
    但是,秀忠和利勝絕非魯莽輕率之人。利勝已明確說過,成瀨、安藤、板倉父子,均與秀忠持有同樣看法。這裡面不可能有一絲謊言和謀略,若是只有家康一人固執己見,那就太勉強了。實際上,家康真想把秀忠和利勝都斥責一頓,還有成瀨、安藤和板倉!現在大坂城內全是一群糊塗之人,治長不過淀夫人的相好,算個什麼東西?
    必須再努力。即使再難,也須說服將軍。在我老眼昏花的時候,還予我這等考驗,此非神佛令我再遇一難,又是什麼?
    傍晚,家康終於打定主意,「我要在這裡等待將軍。」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定會跟隨前來,可讓又右衛門立刻返回大坂,先阻止千姬自盡,再商量安撫浪人的辦法。
    在途中超過將軍秀忠的本多上野介正純,也趕到了中泉。他自是與秀忠會過面,商量之後才飛馬前來。
    正純把滿身是汗的馬扔下,徑直奔向家康所在的客殿。若知土井利勝已然先到,他怕會先與利勝會面。
    一到家康面前,正純就急道:「事情果如大人所料。」
    「正如我所料?」家康心中怦怦亂跳。
    「是!」正純使勁點頭,擦了一把額上汗水,「大人曾告誡我等,若是大坂忘恩負義,必然自取滅亡,上天絕不佑護不義之人。」
    「到底怎回事?」
    「大坂忘記恩情,行不義之舉。」
    家康失望地皺起了眉頭,「正純,你亦是為說這些而來?」
    「是。大人也知,我們曾許武田遺臣小幡景憲居於京都。但,就在四日之前,他接到了一份密函。」
    「密函?何人發出?」
    「大坂。」正純定定回道,「看來,浪人已鐵了心,欲招募更多的同黨,只欲再次固守城池,舉起叛旗。」
    「……」
    「不只是從街市上招募浪人,為了掘開被填埋的城濠,重築被拆毀的箭樓,他們竟到京都,把建造大佛殿的剩餘材料大搖大擺運回大坂。而且,下達命令的乃是已遭到浪人威逼的大野治長!在與板倉大人商議之後,決定先將這些稟報寫大人,在下才急急追趕而來。」這實無異于晴天霹靂!家康再次閉上了眼,沉默無語。
    「目下,潛伏各地的浪人大有人在。我們安插於住吉熊野的新宮行朝、堺港的吉村權右衛門也都接到了邀請。另,由於木材之類已嚴禁沿河商家買賣,他們就特意運走大佛殿的余材。現在,被填埋的城壕怕已被重新挖開了。」
    「正純!這些事情右府可知?」
    正純直率地搖了搖頭,「恐是不知。」
    「此非右府命令?」
    「請恕在下直言,右府已形同虛設。」
    「住口!」
    「是……」
    「此次的謀叛……究竟是為了什麼?是不忍看到豐臣氏沒落,他們才集中起事?他們的意圖究竟為何?」
    「在下惶恐,正純只是陳述事實,不……他們的本意,早已不知忘到何處去了,因此,在下才說他們乃是多行不義,自取滅亡。但,若置之不理,恐生大亂。懇請大人與隨後即到的將軍仔細商議。」
    正純雙頰通紅,甚是激切。
    家康本希望這是漫長人生的辭路之旅,可是,隨著惡訊傳來,此良善願望轟然崩塌。
    「將軍也說要到中泉?」
    「是。事已至此,一刻也不能猶豫了。話雖如此,在路上向天下大名發布軍令,似有損將軍威嚴。將軍欲先與大人商量,然後火速趕回江戶,再重新召集軍隊。」
    正純的回答鏗鏘有力,聽來很是確信浪人再次生亂一事。看來,秀忠及其身邊人已經下了決心,不平息浪人的騷亂,誓難罷休。
    「正純,你和將軍是在何處會面的?」
    「吉田。明日過午時分,將軍估計就會到達此處。依在下看來,將軍與大人會面,稟報完詳情之後,恐不會留於此處,而要匆匆趕回江戶。總之,若不抓緊時間,淀夫人、右府大人都可能被浪人幽禁於城內。」
    「我再問你,正信對此事究竟如何看?」
    「家父道,他對大人的眼力實在佩服至板。滅掉大坂的乃是大坂自身,絕非幕府,亦非天下大名。大人忍人所不能忍,耐心等待的,似就是這個時刻。這個教訓,後世亦當切記……」
    「夠了!」家康打斷了正純。正信雖為當世無雙的謀臣,有時卻無法窺探到家康的內心。「就連正信都這般說,高虎亦是一樣了。眾人都以為我早就預料到這一日了,唉!都以為我正指望這一日啊!」
    家康這話真假參半。所以這般說,只因本多正信和藤堂高虎等人以為,早就看透了家康的心思,連伊達政宗也以為已看清。他們對家康先前的懷柔之法心有不滿,總是以為家康想討伐大坂。
    「好了,你退下歇著。將軍就算追到這裡來,也要回江戶……土井利勝正在別間歇息,你最好去見見他。」剛說完這些,家康便覺全身癱軟,眼前一陣發黑。每當體衰力弱之時,他後背就一陣陣發冷,此為傷了風寒的兆頭。
    家康打著哆嗦坐起。他知,此時只要丹田沒了氣力,他立時就會變成卧床不起的病夫。
    德川家康啊,你縱橫一世,金戈鐵馬六十年,最後一個坎,豈有過不去之理?
    家康一面給自己鼓勁,一面猛吸了一口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44
第407章 千姬自裁

    京都大佛殿的余材被陸續運往外城盡毀的大坂城,乃是德川秀忠剛出發不久,即慶長二十年正月末,二月初。
    余材公然堆積於百姓眼前的內護城河一帶,不久之後,那裡就傳來了乒乒乓乓的聲音,民間自然也就掀起各種傳言。
    「將軍返回江戶,並非因為戰事結束。他是先把城濠填埋,再調集大軍前來徹底收拾大坂。」
    根本無人出來否定。這流言一旦傳揚起來,轉瞬間便席捲了京坂大街小巷。
    「你聽說了嗎,江戶那邊要再次派大軍來攻?」
    「嘿,這次可就不會像上次那樣便宜了。聽說,京坂都將會化為灰燼啊,是真的嗎?」
    「無風不起浪。要找依據,只需看看那邊正在重建的箭樓就明白了。」
    其中有些人特意趕到碼頭,向木匠和人伕詢問。
    不只如此,到了二月中旬,由於擔心身家性命,京都百姓甚至紛紛到洛外親友家避難。
    「再猶豫了。聽說,江戶的先鋒已聚到箱根對面了。」
    但這些傳言卻沒有傳入城內的秀賴、淀夫人等人的耳內。非是傳不到,只因大野兄弟拚命隱瞞,使他們依然沉浸於議和的喜悅中。
    在浪人的壓力下,治長和治房令人把大佛殿的余材運回,以稍稍安撫眾疑,但他們內心壓根就無再戰的想法。
    「右府已決心接受移封。但這個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那才會發生性命攸關的大事呢。真讓人頭痛呵。」儘管嘴上連連叫苦,大野兄弟卻無片桐兄弟那等決斷。無論怎樣,都要憑藉著現有的六十餘萬石,讓豐臣氏存續下去,此為片桐且元的意思,儘管只是意在守成,但終是有明確目的。大野治長卻只有與且元爭寵之心,了無抱負。就是他,使忠心耿耿的且元黯然奔走去了德川。
    目前,有一事完全清楚:淀夫人和秀賴已對家康傾心相待,願意聽從家康的處置。既明了這母子心思,治長怎會再與家康為敵?因而,大野兄弟最為頭疼的乃是如何處置浪人。
    「真讓人頭疼。若不趕緊採取措施,右府與夫人就極有可能與浪人生起衝突。」
    在這緊要關頭,一件從天而降的大事,頓時讓大坂城內炸開了鍋,大野兄弟二人更是做夢也未想到——千姬意欲自殺。
    自從議和之後,千姬就離開淀夫人,回了自己在本城的居處。未久,她的皮膚變得頗有光澤,一度全然不見的笑容也爬上眉梢。
    然而,二月十八過午時分,千姬竟躲在安置有木食上人親手製作的大日如來佛像的房裡,意欲自裁。佛堂為淀夫人先前所用,在這裡安置大日如來像的也是淀夫人。
    是日,淀夫人拜祭完已故太閣,忽地想起令大藏局替她去祭拜如來佛。於是,大藏局帶著供品來到了佛堂。她先是到了千姬的卧房,但千姬不在。她遂令侍女帶著供品往佛堂而去,便發現了險些就要自盡的千姬。
    侍女慌慌張張奔向值事房。彼處,大野兄弟又圍繞著是否當重新掘開被填埋的城濠,爭論不休。
    「大人,出事了。您快去內庭佛堂看看,大藏夫人……請您。」
    治長見她哆哆嗦嗦,還以為是母親有恙,遂邊走邊問:「病情如何?」
    侍女驚惶失措,不能言語,使兄弟二人更是心下大急。
    「母親怎樣了?」治長先一步闖進屋內,頓時僵立在那裡。
    大藏局好端端蹲著,抓著千姬的右手腕,緊張地瞧兒子,「小聲些,莫要讓淀夫人聽到。」
    千姬身裹一件純白的棉襖。佛前的明燈、濃郁的香氣,及她膝下紫色紡綢袋裡露柄的懷劍……已足以讓人明白髮生了何事。
    「治長,把這個收起來。」大藏局將九寸五分的懷劍扔到治長面前。
    千姬右腕被大藏局握在手裡,神情獃滯。在她另一旁,從小就跟在她身邊的刑部卿局則伏在地上默默哭泣。
    「這……這究竟是怎的了,母親?」治長雖已洞然於心,除此之外卻也無話可問。
    大藏局並沒回話,單是朝刑部卿局拍了拍榻榻來,「莫再哭了,你只知哭泣,我們怎知此中真相?少夫人不言語,可你總不會什麼也不知吧?為何見死不救?」
    可是,刑部卿局卻仍只顫抖著肩膀哭泣。
    「聽著,阿小,你可非尋常人,你是經過千挑萬選的貼身侍女,從少夫人出嫁的時候起,就與她生死與共了。少夫人自盡,你為何竟眼睜睜看著不管?說!」大藏局說完,又望了望治長和治房。
    「此事只母親一人盤問清楚就是,萬萬不要讓右府和淀夫人知。莫讓別人進來,母親盤問的時候,你仔細把風。」治長向治房使了個眼色。
    治房心領神會,讓侍女去走廊望風,自己則站到門口。
    「阿小,你休要瞞我們。即使不發生此事,世上也早已流言滿天。是不是江戶給你發來了密令?」
    「……」
    「你也知,右府和淀夫人現在已完全解開了心結,右府大婦和睦如蜜,母子亦甚是親密。究竟有何事,少夫人非要尋短見不可?」大藏局完全一副知心知腸的表情,語氣愈發柔和,「阿小,你不把實情說出,我們母子便只好把此事稟報右府和夫人了。如此一來,事情可就複雜了。說,趁現在還無別人知。」
    但刑部卿局仍是低聲嗚咽,怎麼也不開口。這也難怪,她終日足不出戶,年齡也比千姬小。
    無奈,大藏局只好詢問千姬:「少夫人,您也見到了,阿小守口如瓶。可是,我們母子卻不能就這樣離開。這處地方得已故太閣大人的保佑,或許還得到了大日如來的庇護。少夫人不要有顧慮,告訴我,究竟是為何?」
    千姬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也不知為何,忽然間只想一死了之。」
    治長不禁急躁起來,母親的問法太溫和,刑部卿局又太頑固。「既然你們不說,那就由我來說。江戶那邊必有過分的命令。你以為這點事情還能瞞得過我,刑部卿局?」
    治長本想把刑部卿局斥責一頓,不料這話反而讓千姬產生了巨大的震動。她的臉頰變得蒼白,眼中憂戚愈甚。
    治長自覺沒了退路,阻止住欲言的母親,道:「我在問刑部卿局呢。」
    說著,他急不可耐地探出身子,向前膝行一兩步,「阿小你想想,兩廂表面雖已議和,彼此的心結仍未解開,世人以為,極有可能再燃戰火。在這種情況下,一旦少夫人有個好歹,如何是好?關東必勃然大怒。他們必定認為,是有人加害少夫人。一旦遭此誤解,我們此前的所有苦心都將付諸東流。你雖不更事,也不至於連這些都不明白吧?是有人威脅你不可開口?」
    「不……不!」刑部卿局忽然喘息著抬起頭,「是奴婢有罪,都是奴婢不好,想與少夫人一起赴死,都是奴婢不好。」
    「嗯?你未阻止?」
    「少夫人近來一直擔憂,怕失去眼前的福氣,就想趁還擁有時悄然死去。少夫人這麼說倒罷了,奴婢竟也稀里糊塗,最終未能阻止。奴婢罪不可恕,請大人見諒。」
    「住口!你以為這騙孩子的把戲,能瞞得了我?」刑部卿局臉色大變。
    「其中定有內情。說,休要再隱瞞!」治長一個勁地盤問。他原以為,刑部卿局雖剛毅,但畢竟是個小女子,如嚴加責問,她必會開口。現今看來,這小東西勢難鬆口。
    「奴婢所言不虛。」刑部卿局顫抖著嘟囔一句,又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但是,她越是哭泣著拒絕回答,就越說明背後另有隱情。可治長卻是束手無策。無論是大藏局還是治長,都無法責問身為主子的千姬,只好詢問阿小。可實際上,她似比千姬還難開口。
    眼見如此,大野母子只好把監視千姬的事,交與負責內庭警衛的奧原信十郎豐政,暫時退下。
    治長焦躁而不快地返回了值事房。不久,淀夫人著人傳他。治長以為,定是母親把千姬的事泄露給了淀夫人。但淀夫人現在盤問,自己也無從回答,最好先把事情放一放,待把刑部卿局的嘴巴撬開再說。
    治長趕到淀夫人房裡,事情卻並非如他預料。
    「修理,近前來。」淀夫人的心情似乎不錯,正命人收拾齋飯,「右府才來了,剛剛回去。」
    「右府?」
    「是。聊了幾句。他說是現在城內糧米不夠了,麻煩得很。」
    治長不禁皺起了眉頭,「是啊,吃飯的嘴太多了。」
    「就是。我想派人去駿府求求大御所,怎樣?」
    治長抬頭打量一眼淀夫人,她看來不像是說笑的樣子。「那……那,只怕……」
    「大御所曾懇切地對我和大人都說過,如有什麼麻煩,只管和他商量。戰後糧米不足亦是常有事,我想跟他說說實情,求他幫一把,你看怎樣?」
    治長啞然。他未意識到自己隱瞞實情的罪過,反倒生起氣來。據他獲知的消息,家康和秀忠填埋了城濠之後,還欲掉過頭,再攻大坂。
    「若是我去求,即使被拒,也無妨。我剛才還和大藏局、正榮尼談過這些。春日來了,走一趟駿府應不是什麼難事。」
    「夫人。」治長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痛,「您認為大御所現在還會與您商量?」
    「即使被拒絕,也……」
    「豈止是被拒絕!一旦貿然遣使,恐怕就回不來了。」說完,治長自己也是一愣。這麼說,夫人自是受不了,但現在大坂在別人手掌心裡,別人還不是想怎的就怎的?
    果然,一聽此言,淀夫人眉毛直豎,「這就怪了。我派去的人怎的就無法平安回來了?你也相信那些謠言,覺得議和乃是欺騙我們母子的手段?」
    一旦意見相左,淀夫人的話就咄咄逼入。
    治長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這些事本不想對夫人說。」話一出口,治長又後悔了。這些事不應該隨便亂說,但是,他亦想到了淀夫人的性情。與治長的猶豫不決相反,淀夫人甚是執著果斷。既早晚要說,不如趁機把一切都說明,以卸下心頭的重擔。治長心一橫,道:「關東的想法可不像夫人說的那般。今日,少夫人還欲自盡呢。」
    「嗯,阿千要自盡?」淀夫人愕然,聲音頓時低沉下來,「這……這是真的?」
    「修理為何要撒謊呢?當然是真的,還有證人呢。」一旦開口,治長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治長的話的確起了巨大的作用,淀夫人的表情眼看著僵硬起來,連嘴唇都沒了血色。她以嚴厲的眼神掃了眾人一圈,道:「大家先退下。我有話要問修理大人。」說話時,憤怒的青筋已清晰凸現在她額頭上,「大藏和正榮尼,你們留下。其餘……還不快退下!」
    眾人慌忙起身。
    「修理。」淀夫人哆嗦著嘴唇,待眾人離后,換了一副平靜得可怕的語氣,對治長道,「你總是說些令我難以接受的事。你……對我們與關東和好,似有不服啊。那麼,你說,阿千究竟怎回事?」
    「我已說清楚了,她想自裁。」治長仗著平常的嬌寵,直言道。這種情形,許是他們的家常便飯。
    「為何?何時?何處……不說清這些,怎能算是清楚呢?」
    「既如此,我可就說了。在大日如來像前,半個時辰前……發現並阻止她的,便是家慈。」
    「還不夠!」淀夫人的聲音一下子尖利起來,「阿千為何自盡?不說明白,我必會懷疑你的用意。你是不是始終不滿我與關東和好?」
    「哼!」治長紅著臉,伸長脖子。這已非說事,而是世上常見的男女口角。這種爭吵本就無甚正經道理,無非通過膚淺的指責,確認彼此的情意。
    「夫人無端疑我!您既這般說,我更得說清了!夫人以為,若為尋常之事,少夫人會自盡嗎?」
    「住口!這……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說,阿千為何要尋短見?」
    「這必是關東……為了刺殺右府或夫人……不,為了刺殺你們二人的伎倆。」
    「刺殺我們?」
    「否則,少夫人為何如此?夫人聽著,您想必也知,右府和少夫人最近的關係甚是和睦,實在讓人羨慕。但關東方面並不知。少夫人始時乃是居心叵測之人送進大坂的密探,只要一聲令下,既可讓她投毒,也可令其行刺。關東堅信如此,於是下達了密令。」淀夫人不知此乃治長的憑空臆斷,只覺怒從心起。
    「可少夫人的心已不在江戶。右府成了她在這世上唯一深愛的夫君,夫人也成了賢良的婆婆,思來想去,只好選擇了捨棄自身。想來,少夫人真是可悲啊。」
    「等一下!」淀夫人喊叫著打斷了治長,「若有這個密令,你又怎能知之?我不明白,大御所和將軍……」
    「夫人不明之事已然發生了,因此,治長才提醒夫人,眼下該好生合計合計了。」
    「不,我不信!就算阿千接到那樣的命令,那也不可能是將軍和大御所的意思。定是像你這等……居心叵測的家臣,胡亂想出的臆斷之言。」
    「我居心叵測?」
    「哼!最近,你總輕視我和右府,不停地在背地裡施陰招。這種習性,關東方面也有。這定是土井大炊和本多佐渡的奸計。」淀夫人意外的話有如釘子,直直釘入治長的心。
    治長閉了嘴。他內心一陣顫抖,開始冰冷的反省:是啊,這既非千姬所言,也非刑部卿局透露,僅僅是我的猜測。但我這又是為了何人?
    治長再也無力爭辯,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他大為狼狽,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若如夫人所言,他豈不成了一介搬弄是非的小人?
    「夫人!」治長大聲喊道,急於表白,「不錯,這是治長的失誤。把少夫人逼到死地的,許並非將軍和大御所,而是他們的謀臣。」
    「有句話叫可憐天下父母心!阿江與也常與我講起,兩邊的家臣們都在暗中故意挑起事端呢。」
    「夫人。」
    「你明白了?可是,你竟還說阿千……」
    「治長想明白了!」
    「哼!」
    「此事請夫人莫要對少夫人說起。治長現在思量,夫人誠可派人到駿府一試。」治長黔驢技窮,改口道。他慌忙擦拭著額頭的汗,探出身子,繼續道:「只說是借。由於去年的戰事,領民窮困之極,眼下還請多施佛心。達么一說,至少可以弄清楚大御所的心思。夫人高見,夫人聖明。」治長終究是個寵臣,怎樣哄淀夫人,他駕輕就熟。其實,他也想聽聽家康的回復。
    「我看也是。」看到治長屈服,淀夫人的聲音也柔和起來,「即使被拒絕,也不會給右府丟臉。」
    「夫人英明。那麼,把常高院也派去,夫人看如何?」
    「最好讓常高院也去,不如讓她做正使更為妥當,加上大藏局和正榮尼。她們已與大御所見過一次了。聽聽大御所究竟如何回答。我認為,絕不會太讓人失望。結果究竟如何,過幾日就知道了。」
    「夫人高見。」治長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失口得以彌補,他甚至有了更多的收穫:眼下先同意此計,以此為借口控制激憤的浪人。「夫人為了再次探問大御所心思,急派了使者,不妨先等等,看使者回來怎麼說。」
    這雖是權宜之計,但對向來毫無主見的治長,卻如救命仙丹——為了活命,溺水者連一片葉子都會拚命去抓。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20 15:45
第408章 使者構禍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時,世上諸事常會使人大出意料。對淀夫人派出使者的想法,治長大感滑稽可笑,可是,隨著爭吵,他的想法完全改變。他亦覺得,此去再打探打探家康的心思,無疑有著重要的意義。不明千姬為何自裁,乃是促使他這麼想的主要原因,但由此亦可見,他是何等沒有主見。
    就這樣,大坂向駿府派去使者的事立刻定了下來,人選也確定了。
    只是,僅派淀夫人的使者,還不足以讓人放心,應派一個強硬的人作為秀賴的使者前去,若人家回復不妥,即可當場堂堂正正大加指摘,甚至撕毀去冬的和約。當然,這些只是后藤又兵衛基次、長曾我部盛親的強硬言辭,真田幸村和木村重成倒未多言,二人心知,如今的秀賴已非從前的秀賴了。
    千姬自殺未遂的事件被嚴密封鎖,就連秀賴也不知曉。
    在派遣使者的問題上,淀夫人的想法與治長有著巨大的差別。淀夫人認為,如果自己主動前去請求,家康必然不會拒絕。治長卻不以為然,他認為此去,會給淀夫人帶來禍患。
    最後,青木一重被選作秀賴的使者。
    「京坂一帶頻頻傳出關東大軍湧來的謠言。請問大御所,究竟如何才能安撫民心?」治長再三叮囑青木一重,要如此求問家康,看看家康如何回答,以知他的心思。
    淀夫人的使者並未聽到浪人的議淪,因此,她們也和淀夫人一樣,帶著天真的期待,享受陽春之旅。前一次出使,老女人們受到家康的優待,此次又有淀夫人的親妹妹、議和功臣常高院同行,故她們堅信,家康更會善待。
    青木一重攜金線織花錦緞十匹、鍍金鷹架十副為禮,於三月初五坐船從大坂出發。三月初六,淀夫人的使者也乘轎輿從陸路出發。前面為常高院,接下來分別為二位局、大藏局、正榮尼,無不滿面春風。看到這隊列,大坂人都甚是納悶:「連女人們都如此悠閑遠行,看來是不會打仗了。」
    青木一重於三月十二,常高院一行則於十四抵達駿府。與老例同,他們先是入了鞠子的德願寺,然後著人去稟告家康。家康不想分別接見他們,決定於三月十五將他們一併迎進駿府城。上一次,家康刻意把片桐且元和老女人們分開,可似未起到絲毫作用。家康只把女人當成不擔責任的訪客,慰勞厚待;把且元則當作掌管城池的家老,可這種做法反而讓大坂生起誤解,釀成糾紛。
    常高院等人到達的第二日,就得到接見,心情自是大好。但早幾日抵達,又不得不等到十五日的青木一重,卻坐立不安,甚至懷疑來訪的目的已由所司代泄露給了駿府,駿府這邊正在商議對策。
    這種猜忌並非全無憑據。此際,京都、駿府、江戶之間密使往返穿梭,頗為熱鬧。事實上,緊跟著青木一重,所司代板倉勝重也的確剛向家康送來密報。
    不為別的,在大坂召集浪人之時,勝重與伏見城代松平定勝暗中派往浪人內部的武田舊臣小幡景憲送回消息:「大坂城已經失控。」
    作為甲州流的兵家,小幡景憲似比近日戰意喪失的真田幸村還受厚待,被隆重地請進了城內。
    景憲的消息最終到了家康手中,幾與青木一重到達德願寺在同一時刻,消息中羅列了更多令家康生憂的東西,擇要如下:
    一、大坂把大量重建大佛殿的余材運回大坂城;
    二、大坂正急著用這些木材,築建外城的城牆和柵欄;
    三、大坂到近畿一帶收購、囤積糧食;
    四、大坂召集浪人的規模超過了去年,暫時離城的浪人陸續返回城內……
    根據這些得出「戰事不可避免」之結論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坂城內軍師小幡景憲。如此一來,家康再也不敢掉以輕心。就算無這些,將軍秀忠決意要捨棄千姬,已讓家康痛苦不堪。因此,十五日接見大坂使者時,家康只想著一事:迅速移封秀賴。
    家康一臉難以捉摸的表情,凝神端坐在那裡,直到青木一重讀完禮單。
    他表情深邃,又有些呆然若失,很難判斷是憂心還是不快。但,在聽完禮單后,家康竟低聲要求看幾眼送來的禮。
    瞧完鍍金鷹架,家康望著女人們,像對孩子說話一般道:「真想帶著這鷹架,再到田中一帶去狩獵。」
    一聽此言,青木一重頓覺心中一軟:大御所真已徹底老了。他發現,家康公頭髮幾已全無,眉毛稀疏得似有似無,看上去彷彿一個圓滾滾的肥胖孩童,裹著白綾子棉襖,軟綿綿坐在那裡。
    「天氣也快暖和起來了……」
    青木一重剛一開口,家康就把手搭在耳後,前言不搭后語地問道:「路上的花開得很好吧?」
    「正是。」
    「右府和少夫人也都好吧?」
    「是。心緒甚佳。」
    家康使勁點點頭,把目光轉向老女人們,「夫人也還好吧?」
    青木一重想,家康公這個樣子,恐怕無法出征了。平時總是兩眼放光的本多正純,今日卻沒出現在家康身旁,只有迎接老女人們的茶阿局,以及一些謀士和使女。家康真的給人隱居之感。其實,比起青木一重,常高院等人的這種感覺更為強烈。
    「得睹尊顏,我等甚慰。」說完這句老掉牙的話之後,常高院似覺有些虛情假義,遂慌忙與大藏局對視一眼。
    「哦,大家來得好,身子好比什麼都好。夫人有無特別的口信啊?」
    「有。夫人說,去冬格外寒冷,讓我先問候,再說口信。」
    「哦,她有何口信?」
    此時的常高院本應緊張才是,可她竟莫名地感到一陣悻然,失望掠過心頭:實權已經徹底轉落江戶,家康公還靠得上嗎?
    「實際上……大人也知,由於去歲的兵亂,掇津、河內農田荒蕪,幾乎毫無歲入。因此,城內連將士們都養不起了。所以,夫人吩咐我來求求大御所,看看能否施以援手……」
    儘管此時家康仍把手搭在耳後,做出一副傾聽的樣子,可聽完之後,臉上竟無任何變化。常高院一見,不得不抬高聲音,重複一遍。
    對家康來說,這請求實是令人不快的小聰明。在使者到來之前,板倉勝重早已送來了消息,其中就有一條,說大坂方面頻頻在近畿一帶收購軍糧。若真如此,來人求駿府施些糧食,只能說是太過淺露的權謀。
    常高院抬高聲音,一字一句重複道:「由於兵亂,攝津、河內田地荒蕪……」
    聽到她重複,家康刷地把目光轉移到青木一重身上。等常高院說完,他朝青木一重道:「這是右府的請求,還是夫人的意思?」
    一重狼狽不堪。對於此事,他實毫無準備,「這……右府並未特地……」
    「哦?哦?」家康面無表情,點了兩下頭,他掃了一眼女人們,道,「我近日想去名古屋一趟。」
    「大人說什麼?」
    「我近日要去名古屋一趟。」
    「名古屋?」
    「對。我想趁還能動彈,給義直娶媳婦。我要去參加他的大禮。」說著,家康義對侍奉在旁的茶阿局道,「那媳婦叫什麼名字來著?我竟一時想不起來了。她是……」
    「是淺野幸長之女,名喚春姬。」
    「對對,是阿春!哈哈,春天來了。春天一來天氣就變暖了,我本來是這麼記的,最後竟弄不清是阿花還是阿梅了。新娘子有多大?」
    「聽說年方十三。」
    「義直已十六了。對對,是差三歲……」說完,家康又談起曾擔任義直家老的平岩親吉臨終時的糊塗話。親吉說,義直頭腦不靈光,若是娶媳婦,要娶個老實的……
    大藏局比常高院更是著急,她始終惦記淀夫人的命令。
    「啟稟大人。」
    「哦,何事?」
    「常高院剛才向大人提出援助之請,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哦,我還未答覆嗎?」
    「是……還未聽到大人答覆呢。」
    「我糊塗,還以為已經回話了。近日我將趕赴名古屋,正是好機會啊。你們也先行一步趕到名古屋去,幫著指點婚禮。關東女人不大熟悉禮儀,諸位要是在場,我心裡就有底了。」
    老女人們不禁面面相覷。家康的話亦令青木一重全身僵硬——大御所究竟在想些什麼?
    常高院卻探出身子答道:「大人只管放心,我們高興去幫忙。」她笑著接受了。
    「名古屋順道,媳婦又是淺野家的姑娘,說不定還很熟呢,你說呢,大藏?」
    「是。」大藏局急道,「此事請大人放心,淀夫人的請求,也望大人想些辦法。」
    家康這時才露出笑臉,「事情就這麼定了。我在婚禮後去一趟京都,察看攝津、河內的情況,我怎會讓人受餓?好,好,就在名古屋見吧。」
    老女人們再次面面相覷。家康似絕無拒絕的意思。不僅毫無敵意,顯出親近的樣子,讓她們去幫辦婚禮,還答應不會讓人挨餓云云。
    「這樣該好了吧?」家康道,「好,茶阿,和客人談話就到這裡。好生招待她們,莫忘了備些時令土產。」
    「是。請多多關照。」四個老女人感激地一齊跪拜下去。
    青木一重也忙學著她們拜倒在地。就在這時,家康忽然說了一句:「右府的使者請稍待。」
    目送著老女人們離去,青木一重望向家康,一瞬,後背上頓生一股寒氣。家康已不再有方才那孩童般的眼神,他已成了目光銳利、欲騰空而起的雄鷹。
    「一重。」
    「大人。」
    「女人的事了結了。那麼,說說男子的事吧。」
    「是。」
    「不論何事,總喜驅使女人去做,這是大坂的一個壞毛病。此前大坂用過同樣的手段,我特意分別接見。本來,我是想,若是讓人說我欺負女人,就不體面了,可是總如此,卻不好。所以,今日我才教給你當如何對待女人。你是男兒,又是右府使者,在這關鍵時刻,絕非只是簡單地來問候。右府究竟有什麼密令,還是重臣又有了什麼決定?關東的風可是很猛啊,你先想好再說話。」說完,家康趴在扶几上,嘴巴緊閉。
    青木一重慌忙端正坐姿——大御所真是個難纏的老頭子,方才還是一副怏怏欲睡的樣子,眨眼間就變成了一隻猛禽。
    「多謝賜教。」一重的鬥志被鼓了起來,有些不服氣道,「在下此次來,並非右府所派。」
    「這麼說,你是重臣的使者了?」
    「正是。現在,京坂一帶頻頻風傳,關東大軍就要打過去。」
    「那又怎樣?」
    「這……因此大野修理大人吩咐在下,要親自面見大人,報告民心動搖諸況,然後詢問:如何才能消除這種不安?」
    「難道治長無安撫民心的辦法?」
    「是。無論大坂如何辛苦,關東不遵守約定,只是起勁地填埋城濠,不斷行無禮之事。長此以往,百姓自然難以安撫。大野大人便是讓在下來詢問大人,對此紛亂,大御所有何良方?」青木一重昂然地詰責起來。
    其實,治長的原話並非如此激昂,只是讓青木低調打探家康的心思,青木明顯背離了治長的初衷。
    家康忽然壓低聲音:「一重,說得好!」
    「哦?」
    「我全明白了。那麼,我就——答覆你。聽著,修理大人似乎誤以為,填埋城濠的事並非德川家康的意思,其實,那正是我的意思。你先把這好生記在心裡。」
    「哦?」
    「我始終希望,讓豐臣氏存續下去,千秋萬代。但要實現願望,大坂城本身就成了最大的障礙,因世人都以為它固若金湯。」
    「……」
    「人以財死,鳥為食亡,執著於衣裳的女人,會為衣裳背棄綱常。但豐臣氏若想永遠存續下去,絕不能執著於大坂城。」
    「……」
    「此外,你方才說民心動搖,無法安撫。民心不安,絕非源於埋填城壕。對此心懷不滿,吵吵鬧鬧的,另有其人,關東看到亂將再起,怎能坐視不理?騷亂之源,非在江戶,而在大坂。你明白嗎?」言罷,家康緊盯一重。
    青木一重無法平靜,他一度蒼白的臉頰,變得熱辣辣的。世人皆言家康公城府若海,如今看來,果然不假。青木一旦生出這樣的心緒,家康所言便乃強詞奪理。青木甚至以為,在江戶看來,豐臣氏已無再居固若金湯的大坂城的資格,他把家康的話當成了無法接受的侮辱,以為家康所云,女人為衣裳而背棄綱常之說,乃是對淀夫人的譏諷。大坂城乃是淀夫人衣裳之說,世間多有非議。自從去冬講和以來,秀賴就變得畏縮保守,淀夫人卻事事插手。
    「這麼說,大御所老早就欲填平所有城濠?人們一旦騷亂,就當刀兵以向?這便是大人的初衷?」
    家康吃了一驚,同時深感憤怒與失望。「一重,你真是無畏之人啊!」
    「是。在下從踏出大坂,就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此非生死的問題。若想安撫民心,手段並非沒有……」
    「在下看,便是徹底蕩平大坂城!」
    家康怒起:「蕩平城池並非不是手段!唉!城濠沒了,城牆沒了,如此一來,戰事也就沒了,所以啊,百姓也就不必慌亂了。」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亦只能苦笑,「但,若把豐臣氏和城池一起蕩平,卻非家康本意。我的意思,乃是寧可踏平城池,也不可令豐臣氏敗亡。你想過這些嗎?」
    「未想過!」一重斷然答道。他想,事到如今,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妥協——一我也有自尊,既然把性命都豁出去了,還有何可懼?
    兩廂之意,已是愈去愈遠。
    一重憤怒地瞪大眼睛,「大人的話,在下會原封不動轉與修理大人。豈止總城濠,大人怕從一開始就想連城剷平!」
    當一重平靜下來時,發現家康已然恢復了那悵然若失的老人面容,也不再聽他言語。片刻,家康憮然對一旁的侍女道:「傳永井直勝來,招待大坂使者,然後打發他回去。」
    此時的一重,竟生起大獲全勝的感覺,便昂首挺胸去了。
    家康把青木一重打發出去,甚至連回贈一柄短刀都覺得可惜——如此大坂!如此不識時務!戰事已難避免。沉重之感壓在心頭,他連話都懶得說了。
    青木一重剛退下去不久,板倉勝重再次送來急報,說京都的流言已鋪天蓋地。真是雪上加霜!此前還只是說關東的大軍可能捲土重來,此次卻完全顛倒過來,說大坂軍隊馬上就要攻入京都,大開殺戒。勝重極力闢謠,以定人心。可流言越傳越凶,驚恐萬狀的百姓紛紛逃遁到了鞍馬和愛宕諸山,為防萬一,把財物寄存於御所或公卿府邸的人,更是絡繹不絕。
    家康覺得,勝重的消息必有幾分誇張。但亦可看出,板倉勝重與將軍秀忠想法一致,他們總想說動家康同意出兵。
    可到了第二日,勝重之子板倉重昌竟神色慌張飛馬趕來。
    此時,大坂的老女人們已經心滿意足向名古屋而去,青木一重也已離開了德願寺。
    「大人,一旦決斷遲緩,後果將不堪設想。」板倉重昌一見到家康就急道,「進攻大坂的決斷暫且不說,守衛京都一事,卻是一刻也不能拖延,請速速安排。家父建議,尋常將領怕彈壓不住,希望請本多忠政大人率領強兵,即刻進京護衛。」家康厲聲斥責道:「慌個甚!關於戰爭形勢,我比誰都清楚。必要的話,本多、酒井、藤堂與井伊,我自會毫不猶豫派將出去。可事情總要有依據,幕府怎可興無名之師?你說,為何必須派本多去?」
    重昌臉紅了,「請大人見諒。因有知情者報,說大坂不僅要襲擊二條城和伏見城,燒毀京都市街,還欲包圍皇宮,挾天子以令諸侯……」
    「要把皇室捲入戰事?」家康驚訝得幾不能呼吸,他想起了剛才還在此處昂然聲稱把性命都豁出去的青木一重。難道真已到這種地步?
    家康嘆息連連,久久無語。
    又過了一日,土井利勝也神色大變從江戶趕來。
    兩三日後,家康決定再度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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