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 第二十二條軍規 作者:約瑟夫·海勒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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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約瑟夫·海勒,生於美國紐約,猶太人,美國小說家、劇作家,「黑色幽默」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代表作《第二十二條軍規》已成為諷刺文學的經典之作,1998年蘭登書屋評選的二十世紀百大英文小說中此書名列第七。

【小說類型】:美國文學

【內容簡介】:根據第二十二條軍規,只有瘋子才能獲准免于飛行,但必須由本人提出申請,但你一旦提出申請,恰好證明了你是一個正常人,還是在劫難逃。第二十二條軍規還規定,飛行員飛滿25架次就能回國,但它又說,你必須絕對服從命令,要不就不能回國。因此上級可以不斷給飛行員增加飛行次數,而你不得違抗。如此反覆,永無休止。

【其他作品】:
《第二十二條軍規》(1962)
《出了毛病》(1974):中產階級家庭的日常生活和相互關係,展示60年代瀰漫於美國社會的精神崩潰和信仰危機。
《像高爾德一樣好》(1979):一位美國猶太裔教授變態的精神世界,揭示美國官僚政治的腐敗,優秀的政治諷刺小說。
《上帝知道》(1984):宗教主題的小說,用作者特有的哲理、諷刺和荒誕相間的風格虛構大衛王臨死前的自傳。
《並非玩笑》(1986):描寫自己纏綿病榻的經歷。
《立此存照》(1988):比較西方傳統文明中的偉大人物(如柏拉圖、倫勃朗)與現代美國做比較,探索天才與權力之間不斷的衝突。有人認為這是一本反小說。
《結束時分》(1994):講述《第二十二條軍規》中人物50年後在紐約再聚首的故事。
《一位藝術家的老年畫像》(2000):去世後出版的最後一部小說。





【第二十二條軍規 章節】
正文01、得克薩斯人
02、克萊文傑
03、哈弗邁耶
04、丹尼卡醫
05、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
06、亨格利·喬
07、麥克沃特
0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09、梅傑·梅傑·梅傑少校
10、溫特格林
11、布萊克上尉
12、博洛尼亞
13、德·科弗利少校
14、基德·桑普森
15、皮爾查德和雷恩
16、露西安娜
17、渾身雪白的士兵
18、看什麼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
19、卡思卡特上校
20、惠特科姆下士
21、德里德爾將軍
22、米洛市長
23、內特利的老頭
24、米洛
25、隨軍牧師
26、阿費
27、達克特護士
28、多布斯
29、佩克姆
30、鄧巴
31、丹尼卡太太
32、約-約的同帳篷夥伴
33、內特利的妓女
34、感恩節
35、勇敢的米洛
36、地下室
37、沙伊斯科普夫將軍
38、小妹妹
39、不朽之城
40、第二十二條軍規
41、斯諾登
42、約塞連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7-3-4 14:1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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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03
01、德克薩斯人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一見鍾情。
    初次相見,約塞連便狂熱地戀上了隨軍牧師。
    約塞連因肝痛住在醫院,不過,他這肝痛還不是黃疸病的徵兆,正因為如此,醫生們才是傷透了腦筋。如果它轉成黃疸病,他們就有辦法對症下藥;如果它沒有轉成黃疸病而且癥狀又消失了,那麼他們就可以讓他出院。可是他這肝痛老是拖著,怎麼也變不了黃疸病,實在讓他們不知所措。
    每人早晨,總有三個男醫生來查病房,他們個個精力充沛,滿臉一本正經,儘管眼力不好,一開口卻總是滔滔不絕。隨同他們一起來的是同樣精力充沛、不苟言笑的達克特護士。討厭約塞連的病房護士當中就有她一個。他們看了看掛在約塞連病床床腳的病況記錄卡,不耐煩地問了問肝痛的情況。聽他說一切還是老樣子,他們似乎很是惱怒。
    「還沒有通大便?」那位上校軍醫問道。
    見他搖了搖頭,三個醫生互換了一下眼色。
    「再給他服一粒葯。」
    達克特護士用筆記下醫囑,然後他們四人便朝下一張病床走去。沒有一個病房護士喜歡約塞連。其實,約塞連的肝早就不疼了,不過他什麼也沒說,而那些醫生也從來不曾起過疑心。他們只是猜疑他早就通了大便,卻不願告訴任何人。
    約塞連住在醫院裡什麼都不缺。伙食還算不錯,每次用餐都有人送到他的病床上,而且還能吃到額外配給的鮮肉。下午天氣酷熱的時候,他和其他病號還能喝到冰果汁或是冰巧克力牛奶。除了醫生和護士,從來就沒有人來打擾過他。每天上午,他得花點時間檢查信件,之後他便無所事事,整日閑躺在病床上消磨時光,倒亦心安理得。在醫院裡他過得相當舒但,而且要這麼住下去也挺容易,因為他的體溫一直在華氏一百零一度。跟鄧巴相比,他可是快活極了。鄧巴為了拿那份人家端到他病床前的餐點,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將自己摔成個狗吃屎。
    約塞連打定主意要留在醫院,不再上前線打仗,自此以後,他便去信告知所有熟人,說自己住進了醫院,不過從未提及個中緣由。有一天,他心生妙計,寫信給每一個熟人,告知他要執行一項相當危險的飛行任務。「他們在徵募志願人員。任務很危險,但總得有人去干、等我一完成任務回來,就給你去信。」但是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給誰寫過一封信。
    依照規定,病房裡的每個軍官病員都得檢查所有士兵病員的信件,士兵病員只能呆在自己的病房裡。檢查信件實在枯燥得很。
    得知士兵的生活只不過比軍官略多些許趣味而已,約塞連很覺失望。第一天下來,他便興味索然了。於是,他就別出心裁地發明了種種把戲,給這乏味單調的差事添些色彩。有一天,他宣布要「處決」信里所有的修飾語,這一來,凡經他審查過的每一封信里的副詞和形容詞便統統消失了。第二天,他又向冠詞開戰。第三天,他的創意達到了更高點,把信里的一切全給刪了,只留下冠詞。他覺得玩這種遊戲引起了更多力學上的線性內張力,差不多能使每一封信的要旨更為普遍化。沒隔多久,他又塗掉了落款部分,正文則一字不動。有一次,他刪去了整整一封信的內容,只保留了上款「親愛的瑪麗」,並在信箋下方寫上:「我苦苦地思念著你。美國隨軍牧師A-T-塔普曼。」A-T-塔普曼是飛行大隊隨軍牧師的姓名。
    當他再也想不出什麼點子在這些信上面搞鬼時,他便開始攻擊信封上的姓名和地址,隨手漫不經心地一揮,就抹去了所有的住宅和街道名稱,好比讓一座座大都市消失,彷彿他是上帝一般。第二十二條軍規規定,審查官必須在自己檢查過的每一封信上署上自己的姓名。大多數信約塞連看都沒看過。凡是沒看過的信,他就簽上自己的姓名;要是看過了的,他則寫上:「華盛頓-歐文」。後來這名字寫煩了,他便改用「歐文-華盛頓」。審查信件一事引起了嚴重反響,在某些養尊處優的高層將領中間激起了一陣焦慮情緒。
    結果,刑事調查部派了一名工作人員裝作病人,住進病房。軍官們都知道他是刑事調查部的人,因為他老是打聽一個名叫歐文或是華盛頓的軍官,而且第一天下來,他就不願審查信件了。他覺得那些信實在是太枯燥無味。
    約塞連這次住的病房挺不錯,是他和鄧巴住過的最好的病房之一。這次跟他們同病房的有一名戰鬥機上尉飛行員,二十四歲,蓄著稀稀拉拉的金黃色八字須。
    這傢伙曾在隆冬時節執行飛行任務時被擊中,飛機墜入亞得里亞海,但他竟安然無事,連感冒也沒染上。時下已是夏天,他沒讓人從飛機上給擊落,反倒說是得了流行性感冒。約塞連右側病床的主人是一名身患瘧疾而嚇得半死的上尉,這傢伙屁股上被蚊子叮了一口,此刻正脈脈含情地趴在床上。約塞連對面是鄧巴,中間隔著通道。緊挨鄧巴的是一名炮兵上尉,現在約塞連再也不跟他下棋了。這傢伙棋下得極好,每回跟他對弈總是趣味無窮,然而,正因為趣味無窮,反讓人有被愚弄的感覺,所以約塞連後來就不再跟他下棋了。再過去便是那個來自得克薩斯州頗有教養的得克薩斯人,看上去很像電影里的明星,他頗有愛國心地認為,較之於無產者——
    流浪漢、娼妓、罪犯、墮落分子、無神論者和粗鄙下流的人,有產者,亦即上等人,理應獲得更多的選票。
    那天他們送得克薩斯人進病房時,約塞連正在刪改信件。那一天天氣酷熱,不過寧靜無事。暑熱沉沉地罩住屋頂,悶得屋裡透不出一絲聲響。鄧巴又是紋絲不動地仰躺在床上,兩眼似洋娃娃的眼睛一般,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他正竭盡全力想延長自己的壽命,而辦法就是培養自己的耐煩功夫。見鄧巴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竟如此賣力,約塞連還以為他已經咽氣了呢。得克薩斯人被安置在病房中央的一張床上。沒隔多久,他便開始直抒高見。
    鄧巴霍地坐起身,「讓你說中了,」他激奮得叫了起來。「確實是少了樣什麼東西,我一直很清楚少了樣什麼東西,這下我知道少了什麼。」他使勁一拳擊在手心裡。「就是缺少了愛國精神,」他斷言道。
    「你說得沒錯,」約塞連也沖他高喊道,「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錯。熱狗、布魯克林玉米餅、媽媽的蘋果餡餅。為了掙得這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在不停地拼死拼活,可有誰甘願替上等人效力?又有誰甘願替上等人多拉幾張選票而賣命?沒有愛國精神,就這麼回事兒。也毫無愛國心。」
    約塞連左側床上的准尉卻是無動於衷。「哪個在胡說八道?」他不耐煩地問了一句,隨即翻過身去,繼續睡他的覺。
    得克薩斯人倒是顯得性情溫和、豪爽,著實招人喜愛。然而三天過後,就再也沒人能容忍他了。
    他總惹得人心煩意亂,渾身不自在,心生厭惡,所以大家全都躲著他,除了那個全身素裹的士兵以外,因為他根本沒辦法動彈,全身上下都裹著石膏和紗布,雙腿雙臂已全無用處。他是趁黑夜沒人注意時被偷偷抬進病房的。直到第二天早晨醒來,大伙兒才發現病房裡多了他這麼個人,他的外觀實在古怪得很:雙腿雙臂全都被垂直地吊了起來,並且用鉛陀懸空固定,只見黑沉沉的鉛舵穩穩地掛在他的上方。他的左右胳膊肘內側繃帶上各縫入了一條裝有拉鏈的口子,純凈的液體從一隻明凈的瓶里由此流進他的體內。在他腹股溝處的石膏上安了一節固定的鋅管,再接上一根細長的橡皮軟管,將腎排泄物點滴不漏地排入地板上一隻乾淨的封口瓶內。等到地板上的瓶子滿了,從胳膊肘內側往體內輸液體的瓶子空了,這兩隻瓶子就會立刻被調換,液體便重新流入他的體內。這個讓白石膏白紗布纏滿身的士兵,渾身上下唯有一處是他們看得到的,那就是嘴巴上那個皮開肉綻的黑洞。
    那個士兵被安頓在緊挨著得克薩斯人的一張病床上。從早到晚,得克薩斯人都會側身坐在自己的床上,興緻勃勃又滿腔憐憫地跟那士兵說個沒完沒了。儘管那個士兵從不搭腔,他也毫不在意。
    病房裡每天測量兩次體溫。每天一早及傍晚,護士克拉默就會端了滿滿一瓶體溫計來到病房,沿著病房兩側走一圈,挨個兒給病員分發體溫計。輪到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時,她也有自己的絕招——把體溫計塞進他嘴巴上的洞里,讓它穩穩地擱在洞口的下沿。發完體溫計,她便回到第一張病床,取出病人口中的體溫計,記下體溫,然後再走向下一張床,依次再繞病房一周。一天下午,她分發完體溫計后,再次來到那個渾身裹著石膏和紗布的士兵病榻前,取出他的體溫計查看時,發現他竟死了。
    「殺人犯,」鄧巴輕聲說道。
    得克薩斯人抬頭看著他,疑惑地咧嘴笑了笑。
    「兇手,」約塞連說。
    「你們倆在說什麼?」得克薩斯人問道,顯得緊張不安。
    「是你謀殺了他,」鄧巴說。
    「是你把他殺死的,」約塞連說。
    得克薩斯人的身子往後一縮。「你們倆準是瘋了,我連碰也沒碰過他。」
    「是你謀殺了他,」鄧巴說。
    「我聽說是你殺死他的,」約塞連說。
    「你殺了他,就因為他是黑人,」鄧巴說。
    「你們倆準是瘋了,」得克薩斯人大聲叫道,「這兒是不準黑人住的,他們有專門安置黑人的地方。」
    「是那個中士偷偷送他進來的,」鄧巴說。
    「是那個共產黨中士,」約塞連說。
    「看來,這事你們倆早就知道了。」
    約塞連左側的那個准尉對那個士兵意外死亡的事卻無動於衷。他對什麼事部很冷漠,只要不惹到他頭上,他絕不會開口說一句話。
    約塞連遇見隨軍牧師的前一天,餐廳的一隻爐子爆炸,燒著了廚房的一側,一股強烈的熱浪迅速瀰漫這個地方,甚至在約塞連的病房——離火災現場差不多有三百英尺遠,病員也能聽到大火呼呼的咆哮聲,以及燃燒著的木材發出的刺耳的爆裂聲。滾滾濃煙快速涌過病房映著橘紅光亮的窗戶。大約過了一刻鐘,空難消防車趕到現場救火。經過半個小時緊張急速的行動,消防隊員開始控制住火勢。突然,空中傳來了一陣熟悉的單調的嗡嗡聲,原來是一群執行完任務后返航的轟炸機。消防隊員只得收起水龍帶,火速返回機場,以防有飛機墜毀起火。轟炸機全都安全降落,最後一架飛機一著地,消防隊員便立刻掉轉車頭,火速駛過山坡,趕回醫院繼續滅火。當他們趕回醫院,大火己熄。火是自己滅的,而且滅得很徹底,甚至沒留下一處要用水澆潑的餘燼。消防隊員自是很失望,無所事事,只好喝口溫咖啡,四處轉悠,想法子勾引護士。
    失火的第二天,隨軍牧師來到醫院,當時,約塞連正忙著刪改信件,只保留了其中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語。牧師在兩張病床間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問約塞連感覺如何。他的身體微微傾向一側,襯衫上別著的一枚上尉領章是約塞連所能見到的唯一能證明他官銜的標誌,至於他是什麼人,約塞連一無所知,於是便想當然地認為,他不是醫生就是瘋子。
    「哦,感覺挺好,」約塞連答道,「只是肝有些疼,所以我猜想自己應該也不是很正常吧,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必須承認,我感覺確實很不錯。」
    「這就好,」牧師說。
    「是啊,」約塞連說,「沒錯,感覺好就行了。」
    「我本來想早點來的,」牧師說,「可是最近我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
    「那實在是太不幸了,」約塞連說。
    「我只是得了傷風,」牧師馬上補充道。
    「我一直在發燒,燒到華氏一百零一度。」約塞連也連忙補上一句。
    「那真糟糕,」牧師說。
    「是啊!」約塞連表示同意。「沒錯,是太糟了。」
    牧師有些坐立不安。片刻后,他問道:「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
    「沒有,沒有,」約塞連嘆息道,「我想醫生們盡了全力。」
    「不,不。」牧師有些臉紅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指香煙啦……書啦……或者……玩具什麼的。」
    「不,不,」約塞連說,「謝謝你。我想我要的東西都有了,缺的只是健康。」
    「真是太糟糕了。」
    「是啊,」約塞連說,「沒錯,是太糟了。」
    牧師又動了一下身子,左顧右盼了好幾回,然後抬頭凝視天花板,接著又垂目盯著地上出神。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
    「內特利上尉托我向你問好,」他說。
    約塞連聽說內特利上尉也是他的朋友,心裡很是過意不去。看來,他倆的談話終究有了一個基礎。「你認識內特利上尉?」他遺憾地問道。
    「認識,我跟他很熟,」「他有些瘋瘋癲癲的,對不對?」
    牧師笑了笑,笑得很尷尬。「這我倒是不怎麼清楚,我想我跟他還沒那麼熟。」
    「你盡可相信我的話,」約塞連說,「他的確有些瘋瘋癲癲的。」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牧師仔細考慮了一番,之後,突然打破沉默,問了個突兀的問題:「你就是約塞連上尉?」
    「內特利一開始就很不如意,因為他的家庭背景很好。」
    「請原諒,」牧師膽法地追問道,「我或許犯了個大錯。你就是約塞連上尉?」
    「沒錯,」約塞連坦誠他說,「我就是約塞連上尉。」
    「二五六中隊的?」
    「是二五六中隊的,」約塞連答道,「我不知道這兒還有別的什麼人也叫約塞連上尉。據我所知,我是唯一的約塞連上尉,不過這只是就我自己所知道而言的。」
    「我明白了,」牧師說,顯得有些不怎麼高興。
    「如果你想替我們中隊寫一首象徵主義詩的話,」約塞連指出,「那就是二的八次方。」~一-「不,」牧師低聲道,「我沒打算給你們中隊寫什麼象徵主義詩。」
    約塞連猛地挺直身子。他發現了牧師襯衫領子的另一邊有一枚小小的銀十字架。他驚愕不已,因為以前他從未跟一位隨軍牧師這麼面對面談過話。
    「原來你是一位隨軍牧師,」他興奮得大聲叫了起來,「我不知道你是隨軍牧師。」
    「呃,沒錯,我是牧師,」牧師答道,「難道你真的不知道?」
    「是啊,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隨軍牧師。」約塞連目不轉睛地看著牧師,咧大了嘴,一副入迷的樣子。「我以前還真沒見過隨軍牧師呢。」
    牧師又紅了臉,垂目注視著自己的雙手。他約摸有三十二歲,個子瘦小,黃褐色頭髮,一雙棕色的眼睛看來缺乏自信。他那狹長的臉很蒼白,面頰兩側的瘦削處滿是昔日長青春痘所留下的瘢痕。
    約塞連很想幫他忙。
    「要我幫什麼忙嗎?」倒是牧師先開口問了起來。
    約塞連搖了搖頭,還是咧著嘴笑。「不用,很抱歉,我想要的東西都有了,我在這兒過得很舒服。說實在的,我也沒什麼病。」
    「那很好嘛。」牧師話一出口就覺得懊悔,連忙把指節塞進嘴裡,惶惶然地傻笑起來,可是約塞連依舊緘口不語,甚是令他失望。
    「我還得去探望飛行大隊的其他人,」末了,他語帶歉意地說,「我會再來看你的,也許明天吧。」
    「請你一定要來,」約塞連說。
    「只要你真想見我,我就來,」牧師低下頭,很是羞怯地說,「我曉得好多人見了我都很不自在。」
    約塞連充滿深情他說:「我真的想見你,你不會讓我感到不自在的。」
    牧師甚是感激地綻開了笑容,隨即垂目細細看了看一直捏在手裡的一張紙條。他不出聲地挨次數著病房裡的床位,接著,將信將疑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鄧巴身上。
    「請問一下,」他低聲道,「那位是鄧巴中尉嗎?」
    「沒錯,」約塞連高聲回答,「那位就是鄧巴中尉。」
    「謝謝你,」牧師輕聲說,「多謝了。我必須跟他談談,我必須跟飛行大隊所有住院的官兵聊一聊。」
    「住其他病房的也要嗎?」約塞連問。
    「是的。」
    「去其他病房你可得要留神啊,神父,」約塞連提醒他說,「那兒關的可全是精神病病人,儘是些瘋子。」
    「你不必叫我神父,」牧師解釋道,「我是個再洗禮派教徒。」
    「剛才提到其他那些病房的事,我可是說真的,」約塞連神情嚴肅地接著說下去,「憲兵是不會保護你的,因為他們才是瘋到了極點。我本應該親自陪你一塊兒去,但是我不敢。精神病可是接觸傳染的。我們住的這一間是全醫院唯一沒有精神病病人的病房,除了我們這些人之外,人人都是瘋子。這樣說來,全世界或許只有這間病房沒住精神病病人。」
    牧師立刻站了起來,悄悄離開約塞連的病床,隨即微笑著點了點頭,要他放心,並答應一定謹慎行事。「我該去看望鄧巴中尉了,」他說。可是他又有點悔恨地捨不得離去。最後,他問了一句:「鄧巴中尉人怎麼樣?」
    「沒話說,」約塞連滿有把握他說,「實實在在是個好人,令人欽佩。他可是全世界最有奉獻精神的一個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牧師說罷,又低聲問道,「他病得厲害嗎?」
    「不,不厲害。說實在的,他壓根兒就沒什麼病。」
    「那就好。」牧師鬆了口氣,如釋重負。
    「是啊,」約塞連說,「沒錯,是很好。」
    牧師見過鄧巴后,便起身離開了病房。他剛走,鄧巴就對約塞連說:「隨軍牧師你看見沒有?隨軍牧師。」
    「他真可愛是不是!」約塞連介面道,「也許他們該投他三票。」
    「他們是誰?」鄧巴有些疑惑地問道。
    病房盡頭有一個小小的空間,用綠色三合板隔了起來,裡面擱了張床鋪,主人則是位中年上校,始終板著一張臉。他老是在床上忙個不歇。有個女人每天都來探望他,這女人看來很溫柔,長得很甜,一頭銀灰色捲髮。她不是護士,不是陸軍婦女隊隊員,也不是紅十字會的女職員,但是每天下午,她必定來皮亞諾薩島上的這所醫院報到。每次來,她都穿一身色彩柔和淡雅且又時髦考究的夏裝,一雙半高跟白皮鞋,腿上穿的尼龍長襪始終筆直。這位上校在通訊司令部供職,晝夜忙碌不停地把內地傳送來的一連串電文記錄到一本本用紗布做成的正方形記錄簿上,每記滿一本,他便細心封好,放入床頭柜上一隻有蓋的白桶內。上校風度不凡,嘴巴寬大,兩頰凹陷,雙眼深迭,目光陰鬱,似發了霉一般,臉色灰濛濛的。每次咳起嗽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心裡亦不由自主地厭惡起來,遂用記錄簿慢慢輕拍自己的嘴唇。
    上校老是被一大群專家圍繞著。為了確診他的病情,這些專家正在進行特別研究。他們用光照他的眼睛,檢測他的視力,用針扎他的神經,看他是否有感覺。這些專家中有泌尿學家、淋巴學家、內分泌學家、心理學家、皮膚學家、病理學家、囊腫學家,而他們的任務就是研究上校身上各個與自己學科相關的系統。此外,還有一位哈佛大學動物學系的鯨類學家,此人是個禿頂,一臉迂腐,曾因IBM公司一台機器的陽極出了毛病,被人無情地劫持到這支衛生隊來,陪伴這位垂死的上校,試著想跟他探討《白鯨》這部小說。
    上校接受了全面檢查。他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上了麻醉藥,動過刀,塗過藥粉,清洗乾淨,接著又讓人擺弄著照了相,同時亦被挪動過,取出后再放回原先的部位。那個衣著整潔、身材修長挺秀氣的女人則常坐在床邊撫摸著他,而她微笑時的神情都帶著一種端莊的憂傷。上校身材瘦長,有些駝背,起身走路時,彎腰曲背得更是厲害,身體屈成一個拱形。他挪步時異常小心翼翼,一步步緩慢前移,此外他的兩眼下還有很深的黑眼圈。那女人說話很輕,甚至比上校的咳嗽聲還要輕,大伙兒誰亦不曾聽見她的說話聲。
    不出十天,得克薩斯人便把所有病員清理出了病房。最先離開病房的是那位炮兵上尉,隨後,大批病員相繼遷出。鄧巴、約塞連和駕駛戰鬥機的上尉飛行員是同一天上午逃出病房的。鄧巴的暈眩癥狀消失了,上尉飛行員擤了擤鼻涕,約塞連則跟醫生們說,他的肝早就不痛了。這病好得還真快,就連那位準尉也逃之夭夭了。十天之內,得克薩斯人就把病房裡所有的病員趕回了各自的崗位,只有刑事調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員留了下來——他從上尉飛行員那兒染上了感冒,後來竟轉成了肺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03
02、克萊文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刑事調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員倒是挺走運的,因為醫院外面,依舊是硝煙瀰漫。人人都成了瘋子,卻又被授予種種勳章,作為嘉獎。在世界各地,士兵們正在各轟炸前線捐軀,有人告訴他們,這是為了他們的祖國。但,似乎沒人在意,更不用說那些正獻出自己年輕生命的士兵了。目下是見不到有什麼結局的。唯一可望的,倒是約塞連自己的結局。要不是為了那個愛國的得克薩斯人——下頜大得像漏斗,頭髮凌亂不堪,臉部永遠掛著的笨拙的笑容,極似高頂寬邊黑呢帽的帽檐——約塞連是本可以留在醫院的,直到世界未日。那個得克薩斯人希望病房裡的每一個人都快快樂樂,唯獨約塞連和鄧巴除外。他病得實在是很厲害。
    得克薩斯人不想讓約塞連好過,儘管如此,約塞連亦是不可能快樂起來的。因為醫院外面,還是不見有什麼逗人發笑的事情。唯一在進行的,便是戰爭。除約塞連和鄧巴之外,似乎沒人注意到這一點。每當約塞連想提醒人們的時候,他們便趕緊躲開他,覺得他是個瘋子。就連克萊文傑,本該很了解他的,這次卻是一改往常的善解人意。就在約塞連躲進醫院之前,他倆曾見過最後一面,當時,克萊文傑便對他說他是個瘋子。
    克萊文傑圓睜怒目地盯著他,兩手緊抓住桌子,高聲忿詈:「你是個瘋子!」
    「克萊文傑,你究竟要別人如何才是?」鄧巴在軍官俱樂部的喧鬧聲里,提高嗓門,極不耐煩地回敬了一句。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克萊文傑毫不退讓。
    「他們是想把我殺了,」約塞連鎮定地對他說。
    「沒人想殺你,」克萊文傑高聲叫道。
    「那他們幹嗎向我開槍?」約塞連問。
    「他們誰都不放過,見誰便開槍,」克萊文傑回答說,「他們想殺盡所有的人。」
    「那又有什麼不同?」
    克萊文傑早已失去了控制,激動得把半個身體從椅子上抬了起來,兩眼噙著淚水,嘴唇蒼白,直打哆嗦。為了維護自己堅信的原則,他總免不了要跟人大吵一番,可是,每回吵到最後,他總是氣急敗壞,不住地眨眼,強忍住傷心淚,以示自己對信念的堅定不移。克萊文傑對許多原則信守不渝。他才是實實在在地失去了理智。
    「他們是誰?」他想弄個清楚。「確切點說,你覺得是誰想謀害你?」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約塞連告訴他說。
    「哪些人中的每一個人?」
    「你看呢?」
    「這我可說不上來。」
    「那你又怎麼曉得他們不想殺我呢?」
    「因為……」克萊文傑語無倫次,隨即又沮喪至極,緘口不語。
    克萊文傑確實自以為有理,但約塞連亦有他自己的證據,因為他每次執行空中轟炸任務,總會遭到陌生人的炮火襲擊,這實在是毫無趣味的。假如說那種事無甚趣味,那其他許多事情更是沒什麼樂趣可言了。比如說,像流浪漢似地宿營皮亞諾薩島上的帳篷,背靠崇山峻岭,面對藍色大海——縱使風平浪靜,卻能於瞬息間吞噬水中的痙攣者,三天後,再把他沖回海岸,人就此一了百了,遍體青紫浮腫,且有海水慢慢地流出冰冷的鼻孔。
    他宿營的帳篷,依偎一片稀落晦暗的森林——於他和鄧巴的中隊之間自成一道屏障。緊靠帳篷一側,是一條廢棄的鐵路壕溝,溝里鋪設一根輸送管,往機場的燃料卡車上運送航空汽油。多虧了與他同居的奧爾,他才有幸住進這間全中隊最舒適的帳篷。約塞連每次從醫院療養回來或是從羅馬休假返回營地,總會驚喜地發現,奧爾趁他不在時,又添了些新的生活設施——自來水,燒木柴的壁爐,水泥地板。帳篷是由約塞連擇定地點,然後與奧爾合作搭建的。
    奧爾個頭極矮,成天笑嘻嘻的,胸佩空軍飛行徽章,一頭濃密的褐色捲髮,由正中向兩邊分開。他負責出謀策劃。約塞連較他身高肩寬,強壯迅捷,因而,大部分粗活均由他承當。帳篷僅住他們兩人,儘管很大,足以容納六人。每當炎夏來臨,奧爾便捲起帳篷側簾,透些許清風,縱然,卻是怎麼也驅散不了帳篷內的暑氣。
    約塞連的緊鄰是哈弗邁耶。此人嗜食花生薄脆糖,獨居一頂雙人帳篷,每晚用四五口徑手槍的大子彈射殺小田鼠。槍是從約塞連帳篷里那個死人身上竊得的。哈弗邁耶另一側的鄰居是麥克沃特,早先跟克萊文傑同住,但是約塞連出院時,克萊文傑尚未回來,麥克沃特便讓內特利住進了自己的帳篷。眼下,內特利正在羅馬,追求自己深戀著的那個妓女,可那妓女卻是成日一副睡不醒的面容,早已深惡了自己的營生,對內特利亦生了厭倦。麥克沃特很瘋狂。
    他是個飛行員,竟時常放大了膽開著飛機,從極低的高度掠過約塞連的帳篷,只是想看看約塞連會被嚇成啥樣。有時,他又極愛讓飛機低飛,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掠過由空油筒浮載的木筏,再飛過潔白海灘處的沙洲,海灘那兒正有士兵赤裸著下海游泳呢。跟一個瘋子合住一頂帳篷,實在不是件易事,但內特利並不在意。他自己也是個瘋子,只要哪天有空,便會趕去幫忙建造軍官俱樂部——
    於此,約塞連可是沒曾插過手的。
    其實,許多軍官俱樂部營建時,約塞連都不曾幫什麼忙,不過,皮亞諾薩島上的這個俱樂部,倒是最令他得意。這實在是為了他的果斷堅毅而豎起的一幢堅實牢固、構造複雜的紀念碑式建築。俱樂部竣工以前,約塞連從未上工地搭把手,之後,他倒是常去。俱樂部用木瓦蓋的屋頂,外觀極漂亮,儘管大而無當,他見了,滿心歡喜。
    說實話,這幢建築的確很壯觀。每當舉目凝望時,約塞連內心總升騰起一股極強的成就感,儘管他意識到自己從未為此流過點滴汗水。
    上一回,他和克萊文傑曾相互謾罵對方是瘋子,當時,他們有四人在場,一起圍坐在軍官俱樂部里的一張桌子旁。他們坐在後面,緊挨那張雙骰子賭檯,阿普爾比一上這賭檯,總會想辦法贏錢。
    阿普爾比精於擲骰子,就如他擅長打乒乓一樣,而他擅長打乒乓,就如他善於應付其他任何事情一樣。阿普爾比每做一件事,都做得相當出色。阿普爾比是個衣阿華年輕人,長一頭金髮,信奉上帝、母愛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儘管他對這一切從來都不曾做過什麼周至的思慮。熟稔他的人,對他都頗有好感。
    「我恨那個狗娘養的,」約塞連怒吼道。
    同克萊文傑吵架,是早幾分鐘的事。當時,約塞連想找一挺機關槍,但結果沒有找到。那天晚上極是熱鬧。酒吧間熙熙攘攘,雙骰子賭檯和乒乓台上壓根沒見空閑的時候,煞是一派繁忙的氣象。
    約塞連想用機槍掃射的那幫人,正在酒吧間里勁頭十足地吟唱那些百聽不厭的古老的感傷歌曲。他沒有用機關槍向他們射擊,倒是用腳跟狠狠地踩了一下正朝他滾來的那隻乒乓球,這球是從兩名打球的軍官之一的球拍上掉落下來的。
    「約塞連這傢伙,」那兩個軍官搖了搖頭笑道,隨後便從架上的盒裡又取了一隻球。
    「約塞連這傢伙,」約塞連回了他們一句。
    「約塞連,」內特利向他低聲警告。
    「你們懂我的意思?」克萊文傑問。
    聽到約塞連學舌,那兩個軍官又笑道:「約塞連這傢伙。」這回,聲音更響。
    「約塞連這傢伙,」約塞連又照著說了一句。
    「約塞連,你行行好,」內特利懇求道。
    「你們懂我的意思?」克萊文傑問,「他有反社會的敵對心理。」
    「唉呀,你給我閉嘴吧,」鄧巴對克萊文傑說。鄧巴喜歡克萊文傑,原因是,克萊文傑常惹他惱火,彷彿讓時間走慢了些。
    「阿普爾比根本沒上這兒來,」克萊文傑洋洋得意地對約塞連說。
    「誰在說阿普爾比?」約塞連想弄個清楚。
    「卡思卡特上校也沒來。」
    「誰又在說卡思卡特上校?」
    「那你究竟恨哪個狗娘養的?」
    「哪個狗娘養的在這兒?」
    「我不想跟你吵。」克萊文傑下定了決心。「你自己都不清楚恨誰。」
    「誰想毒死我,我就恨誰,」約塞連告訴他說。
    「沒人想毒死你。」
    「他們在我吃的東西里下過兩次毒,是不是有這回事?一次是弗拉拉戰役,一次是博洛尼亞圍攻大戰役,他們是不是這麼干過?」
    「他們在每個人的食物里都下過毒,」克萊文傑解釋道。
    「那又有啥不同?」
    「那根本不是什麼毒藥!」克萊文傑很激動地大叫道。他愈發慌亂,也就愈發加重了自己說話的語調。
    約塞連耐了性子,微笑著給克萊文傑做解釋,就他的記憶所及,有人一直想謀害他。有人喜歡他,也有人不喜歡他;不喜歡他的那些人便恨他,想盡辦法害他。他們恨他,就因為他是亞述人。但是,他對克菜文傑說,他們別想碰他一下,因為他的軀體純潔,靈魂健全,體壯如牛。他們別想碰他一下,因為他是泰山,曼德雷克,霹靂火戈登。他是比爾-莎士比亞。他是該隱,尤利西斯,漂泊的荷蘭水手。他是所多瑪的羅得,憂傷的黛特,樹林里夜鶯群中的斯威尼。他是神奇人物Z——247,他是——
    「瘋子!」克萊文傑打斷他的話,銳聲叫喊,「你是個十足的瘋子!」
    「——與眾不同,我的的確確是個非同尋常、長了三頭六臂的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個真正的奇人。」
    「超人?」克萊文傑嚷道,「超人?」
    「奇人,」約塞連糾正道。
    「嘿,夥計們,別爭啦。」內特利很是尷尬地懇求他倆。「大伙兒都瞧著咱們哩。」
    「你是個瘋子!」克萊文傑大叫,激動得熱淚盈眶。」你心理變態,想做耶和華。」
    「我想人人都是拿但業。」
    克萊文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慷慨陳詞,面露猜疑狀。「誰是拿但業?」
    「拿但業是誰?」約塞連故作無知地問道。
    克萊文傑知道是圈套,極乖覺地避了過去。「你覺得人人都是耶和華。說實話,你跟拉斯柯爾尼科夫沒什麼不同。」
    「誰?」
    「——沒錯,拉斯柯爾尼科夫,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
    「——他——我說的是實話一他以為自己殺了個老太婆,是正當合法的。」
    「我跟他沒什麼不同。」
    「——是這樣的,殺了人,再替自己開脫,千真萬確——用斧頭砍死!我可以用事實證明,讓你心服口服。」克萊文傑喘吁吁地一一列數了約塞連的種種癥狀:無緣無故地把周圍所有的人視作瘋子;
    一見陌生人,便頓生殺機,想用機槍掃射;好懷舊,卻又時常顛倒過去的黑白;憑空猜疑別人憎恨他,一直合謀著想害他。
    但約塞連知道自己沒錯,因為正如他曾給克萊文傑解釋的那樣,他很清楚自己從來就沒錯過。他目光所及,處處是瘋子,而在這瘋子充塞的世界里,唯有像他自己這樣明智而有教養的年輕人,方能明察事理。他必須如此,因為他明白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約塞連出院歸隊時,不管遇見誰,總要警惕地審視一番。米洛亦離開中隊,去了士麥那,忙著收穫無花果。儘管米洛不在,但食堂照常運轉,醫院和中隊駐地之間,蜿蜒了一條崎嶇的道路,恰似斷裂的吊襪帶。約塞連人還坐在救護車的駕駛室里,沿那條路顛簸前行時,便聞到了羔羊肉的撲鼻香味,頓生津液,食慾大起。午餐吃的是烤肉,一塊塊又大又香的肉用炙叉串著擱在木炭上,烤得噝噝直響。這肉烤前需在一種用秘方配製的滷汁里浸泡七十二小時,而秘方是米洛從黎凡特的一個刁滑奸商那裡竊取來的。食用烤肉時,需拌上伊朗大米和蘆筍尖帕爾馬乾酪,接著上的便是櫻桃甜食,再來是一杯杯熱氣騰騰的用新磨的咖啡豆煮出來的咖啡,裡面還摻了本尼迪克特甜酒和白蘭地。午餐分成若干份,由熟練的義大利侍者端上鋪著織花檯布的餐桌。這些侍者,由德-科弗利少校從歐洲大陸誘拐得來后,交送給米洛。
    約塞連在食堂里拚命大吃,直到覺得肚子快要脹破,方才心滿意足,一動不動地癱靠在坐椅上,嘴裡還含著薄薄的一層殘菜渣。
    交米洛的食堂里,中隊所有的軍官時常品嘗珍饈美味,除此之外,誰也不曾如此暢快地大飽口福。約塞連思忖片刻,或許還真划得來呢。可是,他接著打了嗝,想了起來:他們一直想殺他。於是,他猛衝出食堂,跑著去找丹尼卡醫生,請求免除自己的作戰任務,把他遣送回家。他找到了丹尼卡,醫生正坐在自己帳篷外的一隻高凳上曬太陽。
    「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丹尼卡醫生搖著頭跟他說,「上校要求飛滿五十次。」
    「可我才飛了四十四次!」
    丹尼卡醫生卻無動於衷。這傢伙長得像只鳥,老是愁眉苦臉的模樣。那張臉酷似一柄刮刀,上寬下尖,修颳得光溜溜的,極像一隻刷洗乾淨的耗子。
    「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他還是搖了搖頭,又說了一遍。「上校要求飛滿五十次。」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04
03、哈弗邁耶

    說實話,約塞連從醫院回到中隊駐地時,除了奧爾和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具屍體之外,沒一個人在。那個死人實在是很討厭,儘管約塞連從未見過他,但對他卻是厭惡透頂。屍體整天擱在帳篷里,約塞連極其惱怒,三番五次跑中隊辦公室,向陶塞軍士訴苦,可軍士硬是否認有這麼個死人存在。當然,約塞連也就不再去找他,自討沒趣了。於是,他便想了辦法,直接上訴梅傑少校,但結果卻是更讓他沮喪。梅傑少校是中隊長,瘦高的個兒,長相很有點像落難的亨利-方達。約塞連每次闖過陶塞軍士,想跟他說說死人一事時,梅傑少校便從辦公室的窗子里跳出去。跟死人合住一頂帳篷,太難為約塞連了。於是,他只得去麻煩奧爾,儘管這人亦極難相處。
    約塞連回中隊的當天,奧爾正在修理爐子加油用的龍頭。爐子是約塞連住院期間,奧爾自己動手做的。
    「你忙什麼呢?」儘管他一進帳篷,便看得分明,約塞連依然很謹慎地問了一句。
    「這兒有個裂縫,」奧爾說,「我正想辦法補呢。」
    「請你別再搞啦,」約塞連說,「搞得我都快煩死了。」
    「我小時候,」奧爾答道,「常常是每天從早到晚四處閑逛,嘴裡還含著海棠果,一邊一顆。」
    約塞連正取出野戰背包里的梳妝用具,聽罷,便隨手把背包置於一旁,很是疑心地準備聽他接著往下說。等過片刻。「為什麼?」
    他終究等不及,便不知不覺地開口問道。
    奧爾很是得意,竊笑道:「因為海棠比七葉樹果好吃。」
    奧爾跪在地上,不停地忙手中的活。他拆下龍頭,極小心地攤開所有細小的零件,一一清點過後,便無休止地細心琢磨起每一個零件,彷彿先前從未見過什麼與此有些許相仿的東西。接著,又聚起一個個零件,重新裝配成完好的小龍頭。如此,一遍又一遍,往複不已,依舊耐心之至,興頭十足,也不見有絲毫倦意。看來,一時半會兒,他是不會罷手的。約塞連在一旁看著他沒完沒了地折騰,心想假如他還不歇手,必定會逼得他無情地向他下毒手。他將目光移向掛在蚊帳橫杆上的那柄獵刀,是那個死了的士兵在到達的當天掛在那裡的,一旁還掛著他的那隻空的手槍皮套,皮套里的槍就是讓哈弗邁耶盜走的。
    「沒有海棠果的時候,」奧爾接著說,「我就用七葉樹果替代。這種果子跟海棠果差不多大小,其實,形狀比海棠果漂亮,當然,形狀如何,根本就無關緊要。」
    「你到處遊盪,幹嗎嘴裡要含海棠果?」約塞連又問了一遍。「剛才,我就是問這個。」
    「因為形狀比七葉樹果漂亮,」奧爾答道,「我才跟你說過。」
    「為什麼,」約塞連以稱許的口吻咒罵道,「你這眼冒邪氣、整天只知道瞎搗鼓並且誰都不願搭理的雜種,為什麼到處轉悠,嘴裡還要含點什麼東西?」
    「我可不是什麼東西都含在嘴裡的,」奧爾說,「我含的是海棠。
    弄不到海棠,我就含七葉樹果。含在嘴裡。」
    奧爾咯咯地笑了。約塞連決計住嘴,於是果真緘口,不再吭聲了。奧爾等著。約塞連卻更有耐心。
    「一邊含一顆,」奧爾說。
    「為什麼?」
    奧爾趁機反戈一擊。「什麼為什麼?」
    約塞連沒理會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這閥門真是挺有趣的,」奧爾自言自語道。
    「怎麼啦?」約塞連問。
    「因為我想要——」
    約塞連明白了。「天哪!你幹嗎要——」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圓圓的飽滿的臉蛋?」約塞連問。
    「我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又說了一遍。「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有朝一日要一張圓圓的飽滿的臉蛋。於是;我便下定決心,竭盡全力,臉蛋不圓鼓起來,誓不罷休。老天作證,我的確盡了力,總算達到了目的。我便是這麼做的,嘴裡從早到晚都含著海棠果。」他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一邊一顆。」
    「你幹嗎想要圓圓的飽滿的臉蛋?」
    「我想要的倒不是圓圓的飽滿的臉蛋,」奧爾說,「是寬大的臉蛋。顏色我倒是不怎麼在意,關鍵是,要寬要大。你常可以讀到這樣一些消息,說是有些傢伙像發了瘋似的,為了練手力,一天到晚握著橡皮球,東跑西遛。我自己呢,就跟那幫傢伙一樣,瘋了似地賣勁。其實,我就是那號人,瘋瘋癲癲的。我也是經常手握著橡皮球,沒早沒晚地四處溜達。」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一天到晚東跑西竄,手裡非捏著橡皮球不可?」
    「因為橡皮球——」奧爾說。
    「——比海棠漂亮?」
    奧爾搖了搖頭,竊笑道:「我這麼做,全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好名聲,免得讓人撞見我東跑西竄時嘴裡還含著海棠。手握了橡皮球,我就可以說,嘴裡沒含海棠呀。每當有人間我,為什麼東跑西竄時嘴裡非含了海棠不可,我就可以攤開雙手,讓他看清楚,我遊逛時隨身帶著的是橡皮球,不是什麼海棠,而且是在我手裡,不是含在嘴裡。這謊倒是編得挺好的,可別人信了沒有,我從來就不知道,因為你跟別人說話時,嘴裡含上兩顆海棠,要想讓人家聽明白你的意思,實在不是很容易的。」
    這時、約塞連倒是的確發現,很難聽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他一時又說不準,奧爾是否用舌尖頂著他的一側圓腮幫在跟他瞎說八道。
    約塞連打定主意,不再吐半個字兒。說了也白搭。他了解奧爾,知道要想讓他親口道出他喜歡闊臉蛋的真實原因,壓根是不可能的。就像有人問過他,那天上午在羅馬,那個妓女為什麼用鞋子敲打他的頭,而且是在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的房門外的窄小過道里,再說,那房門當時又是開著的。結果呢,問的人同樣是白費了口舌。奧爾的那個妓女,身量頎長,體格健壯,披散一頭長發,可可色的皮膚,極柔嫩處,密密地匯聚了一根根清晰可見的青筋。當時,她一邊惡言辱罵,一邊揚聲尖叫,光著腳,一次次地高跳起來,不停地用細高的鞋跟敲打他的頭頂。兩個人全光著身,鬧騰得極凶,結果,公寓里的房客都跑進過道看熱鬧,一對對男女全都赤條條地站在各自的房門口,除了一個老太婆和一個老頭兒。老太婆系一條圍裙,上身套了件針織套衫,在那兒嘰里咕咯地責罵;可那老頭兒呢,生來便是個浪蕩的好色之徒,打從奧爾和妓女開始鬧直至結束,他瞧得心花怒放,心裡直痒痒,開心得咯咯地笑不停。那姑娘尖聲叫囂,奧爾則是一個勁地傻樂。她用鞋跟敲一下,奧爾便傻笑得更帶勁,他越這樣,她就越氣。於是,躍得更高,猛擊他的腦瓜,極豐腴的雙乳不停地聳動,似強風中飄揚的三角旗,屁股和粗實的大腿左扭右擺,豐美迷人,極富性感,但令人畏葸。她拚命尖叫,奧爾還是一個勁地傻笑。於是,她又尖叫一聲,對著奧爾的太陽穴狠狠一擊,把他打昏了過去,終於終止了他的傻笑聲。房客們用擔架送他進了醫院,他的頭上給鞋跟扎了個不太深的窟窿眼兒,他得了輕度腦震蕩,一時沒上火線,儘管只有短短的十二天。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也無法弄個水落石出,就連咯咯直笑的老頭兒和嘰里咕喀責罵的老太婆,也無可奈何,儘管他倆照例應該瞭然這妓院上下發生的一切。妓院極大,彷彿走不到盡頭,客房不計其數,皆分列於狹窄過道的兩側。過道由起居室往相反方向伸展。起居室極寬綽,所有的窗戶皆上了窗帘,但室內僅安了一盞燈。那件事之後,每與奧爾相遇,那妓女便會高撩起裙子,露出白色彈力緊身短襯褲,再是滿口髒話一番奚落,把個結結實實的圓肚凸起了沖著他,同時,又破口大罵輕侮的話,於是,見他嗤嗤地怯笑,躲及約塞連身後,就又嗓音粗啞了,呵呵大笑。當初,奧爾閉緊了門,在內特利妓女的小妹妹房裡做了些什麼,或是想做些什麼,或是動手了卻又沒能做成什麼,這究竟還是個不解之謎。那姑娘是無論如何不會向什麼人道出真情的,不管是內特利的妓女,還是別的什麼妓女,抑或內特利和約塞連。奧爾或許會說,但約塞連早已是定了主意,不願再白費什麼口舌。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飽滿的圓臉蛋嗎?」奧爾問道。
    約塞連還是緘口不語。
    「你記不記得,」奧爾說,「那次在羅馬,那容不了你的娘們老是用鞋跟敲打我的頭?你想不想知道她幹嗎這麼做?」
    奧爾究竟做了些什麼,惹那娘們發如此大的火,竟一連在他頭上猛擊了十五至二十分鐘,卻又沒有令她氣惱得抓住他的雙腳倒提起來,摔他個腦袋開花。這實在是難以想象。論個兒呢,那娘們確實很高大,奧爾也確實很矮小。奧爾長一副齙牙,雙目暴凸,極配了他那張鼓鼓的大圓臉蛋。他的身量比年輕的赫普爾還矮小。赫普爾住的那頂帳篷在鐵道左側的行政區,跟他同居的是亨格利-喬,每天晚上總會在睡夢裡驚呼。
    這帳篷是亨格利-喬誤搭人行政區的。行政區地處中隊駐地的中心,兩側分別是堆了銹鐵軌的壕溝和傾斜的黑色柏油路。路上每見有過往的年輕女子,體態豐盈,相貌卻是丑極,咧開掉了牙的嘴,嘻嘻地傻笑。只要中隊的弟兄們答應送她們到目的地,姑娘們是沒一個不願搭車的。於是,士兵們便可開車帶她們離開那條大道,到雜草叢裡野合。約塞連只要有機會,是絕對抓住不放的。不過,較之亨格利-喬,這樣的機會在他是不常碰著的。亨格利-喬有本事搞來一輛吉普車,卻不會開,因此,便求助於約塞連。中隊士兵住的帳篷,搭在柏油路的另一側,緊挨露天影劇場。影劇場是這些行將送命的兵士每日娛樂的處所,到了晚上,便在一方摺疊式的銀幕上放映愚蒙無知的軍隊廝殺的影片。約塞連回到中隊的當天下午,影劇場便又迎來了另一個勞軍聯合組織的劇團。
    勞軍聯合組織的劇團,由P-P-佩克姆將軍負責調遣。他已將指揮部遷移至羅馬,與德里德爾將軍鉤心鬥角,此外,別無什麼更適宜的事可做。於佩克姆將軍,辦事必須絕對地爽利。他行動敏捷,舉止文雅,工作一絲不苟。他知道赤道的周長,且總是把本意所指的「增長」,改寫成「增進」。他是個卑鄙小人,這一點誰都沒有德里德爾將軍了解得清楚。近日,佩克姆將軍下達了一道軍令,要求地中海戰區內的所有帳篷全都平行搭建,每頂帳篷的門必須極威風地面向美國國內的華盛頓紀念碑。但,德里德爾將軍卻為此大感惱怒。在他——一支作戰部隊的指揮官——看來,這命令實在是一派胡言。此外他聯隊里的帳篷該如何搭建,壓根就輪不上佩克姆將軍操什麼心。於是,這兩位指揮官便為了各自的許可權,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結果,因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的緣故,德里德爾將軍佔了上風。溫特格林是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郵件收發兵。他在處理信件時,把佩克姆將軍的書信全部扔進了廢紙簍,因為他覺著太冗長,這樣,便定了爭執的孰勝孰負。德里德爾將軍的書信文體很少矯飾,意見的陳述也較質樸,頗合溫特格林的口味,因此,他便竭誠遵照規章制度,快速把信件傳送了上去。於是,因上方不曾收到佩克姆將軍的函件,德里德爾將軍便在這場糾紛中取勝了。
    佩克姆將軍想竭力挽回失掉的聲威,於是就不斷地派遣出一個個勞軍聯合組織劇團,數量超出了以往任何一次,並授命卡吉爾上校,鼓勵所有將士觀看演出。
    然而,約塞連所在中隊的所有官兵對此卻全無興趣。他們當中,倒有越來越多的人一天幾次板著臉去找陶塞,詢問遣送他們回國的命令是否已經下達。他們都已完成了五十次飛行任務。較之約塞連初進醫院的時候,此刻完成五十次飛行任務的官兵人數早已上升,可他們依舊在等待。他們一個個焦心如焚,坐卧不安,猶如抑鬱沮喪、窩囊透頂的年輕人,舉止怪誕,走路作蟹行。他們等著設在義大利的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下達命令,遣送他們安全返回自己的家園。他們無所事事地等待著,焦心如焚,坐卧不安,一天幾次神情嚴肅地上門找陶塞,探聽遣送他們安全回國的命令是否已經下達。
    他們在進行一場競賽,對此,他們誰都很清楚,因為他們全有過慘痛的經歷,深知卡思卡特上校隨時會再增加飛行次數。他們唯有待命,除此,別無其它更好的選擇。唯獨亨格利-喬每次完成飛行任務后,便有更稱心的事可做。他做過噩夢,夢裡常發出尖叫聲,還跟赫普爾的貓屢屢發生拳斗,每回都贏。勞軍聯合組織每次來演出,他便帶了照相機坐在前排,總想拍那黃頭髮女歌手的半身像,那演員穿一身飾有閃光裝飾片的連衣裙,彷彿隨時會讓一雙大豐乳給撐破。可那些照片從來就不見沖印出來。
    卡吉爾上校是佩克姆將軍手下善解難題的高手,他體魄甚健,個性堅強。戰前,他曾是一名極有魄力的銷售經理,機警敏捷,敢作敢為。可他卻是行徑十分惡劣的銷售經理,實在令人可怕,以致臭名遠揚,反倒招徠了不少為逃稅而急於虧損的公司,一家家爭相僱用他。遍及整個文明世界,從巴特里公園到富爾頓大街,他便是眾人眼裡能於一夜之間創造逃稅奇迹的可靠人選。他身價極高,因為失敗常常也是來之不易。他得從上層開始一切,之後,便煞費苦心往下活動,在華盛頓的一些朋友頗有同感,在他們看來,虧蝕錢財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苦心經營,仔細地擬訂錯誤的計劃。錯用一人,打亂一切程序,事事失算,忽視所有細節,處處漏洞百出,就在他以為馬到功成的時候,政府竟賜他一汪湖,一片森林,或一片油田,於是,一切成了泡影。即便有這種種不利因素,人們可以絕對相信卡吉爾上校有能力使處於鼎盛期的企業倒閉。卡吉爾上校是白手起家的,因而,他的一事無成也就怪不得別人了。
    「弟兄們,」卡吉爾上校開始在約塞連所在的中隊煽惑,一邊留意說話時的每一處停頓。「你們都是美國軍官。世界上沒有其他軍隊的軍官可以聲言他們是美國軍官。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吧。」
    奈特中士想了想,於是極恭敬地告訴卡吉爾上校說,他正在給兵士們訓話,軍官們全在中隊駐地的另一側恭候他。卡吉爾上校很爽利地向他道了聲謝,使得意揚揚地大步從士兵中穿越了過去。見自己服役二十九個月,依舊保持著當年天才般的無能,卡吉爾上校頗覺得意。
    「弟兄們,」他開始向軍官們講話,一邊留意說話時的每一處停頓。「你們都是美國軍官。世界上沒有其他軍隊的軍官可以聲言他們是美國軍官。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吧。」他停頓片刻,讓大傢伙兒思量一番。「這些人是你們的客人!」突然,他高聲叫道,「他們行走三千多英里,前來為你們演出。假如沒人願意去看他們的表演,那麼,他們會怎麼想?他們的士氣又會如何呢?聽著,弟兄們,你們去不去看演出,這跟我實在毫不相干,不過,今天想給你們拉手風琴的那個姑娘,早已到了做母親的年齡。假如你們自己的母親遠行三千多英里的路,為一些並不想看她演出的士兵拉手風琴,你們會有何感想?那位早已到做母親年齡的手風琴手,一旦她的孩子長大后得知自己的母親受過這等遭遇,他內心會有什麼感受?這答案,我們大家都很清楚。嗨,弟兄們,別誤解我的意思。這當然全是自願的。
    我這個上校是天底下最不願意命令你們去觀看勞軍聯合組織劇團這場演出的,不過,我要你們當中除有病非得住院不可的人無一例外地立刻去觀看演出,盡情娛樂一番。這是軍令!」
    約塞連確實感到身體很是不適,差不多又需住院治療。完成三次作戰任務后,他的病情更加嚴重,可是,丹尼卡醫生愁悶地搖了搖頭,怎麼也不願讓他停飛。
    「你自以為苦惱?」丹尼卡醫生痛心地訓斥了他一番。「那我呢?
    當初學醫,我可是吃了八年花生。這之後,我便在自己的診所里靠雞食為生。直到後來,業務漸漸好了起來,來看病的人多了,我才有能力平衡了收支。於是,就在診所最終盈利的時候,他們征我服了兵役。我實在是不曉得你發什麼牢騷。」
    丹尼卡醫生是約塞連的朋友,卻無論如何不肯在他能力所及的情況下幫約塞連一把。丹尼卡醫生跟他講了些飛行大隊卡思卡特上校的事,說這傢伙居然盼著做一名將軍;還談了聯隊德里德爾將軍及其護士的有關情況;此外,再又介紹了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其餘各位將軍——他們再三主張,只要飛行四十次,就完成了任務。約塞連在一旁聽得異常認真。
    「你何不樂觀些,隨遇而安呢?」丹尼卡醫生鬱鬱不樂地勸慰約塞連。「瞧人家哈弗邁耶,多學著點兒。」
    約塞連聽罷,便不寒而慄。哈弗邁耶是領隊轟炸員,每次飛向轟炸目標時,從不採取規避動作。於是,跟他在同一編隊飛行的所有飛行人員面臨的危險陡增。
    「哈弗邁耶,你他媽的為什麼老是不採取規避動作?」每次執行任務后,大夥便會氣勢洶洶地詰問哈弗邁耶。
    「嘿,你們這幫傢伙就別纏著哈弗邁耶啦。」卡思卡特上校就會下命令。「他可是咱們最出色的轟炸手。」
    哈弗邁耶咧嘴一笑,點點頭,於是,就告訴大伙兒說,每天晚上他是如何用獵刀把子彈改製成達姆彈,隨後再用這些子彈打自己帳篷里的田鼠的。哈弗邁耶實在是他們最出色的轟炸手。然而,他從出發點一路直線飛往目標,甚至遠遠飛越目標,直到他親眼見到投下的炸彈落地開花,猛地噴射出橘黃色的火焰,在滾滾煙幕下閃亮,炸成粉未狀的瓦礫,似灰黑色的滾滾巨浪,湧向空中。哈弗邁耶透過普列克斯玻璃機頭,全神貫注地盯著炸彈直落而下,這一來,讓六架飛機上的飛行人員驚恐得直發愣,飛機穩穩地停留在空中,無疑成了敵人的活靶子。於是,下面的德國炮兵便獲得了充裕的時間,調準瞄準具,瞄準目標,扣動扳機,拉火繩,或是掀按鈕,抑或訴諸一切武器,一旦他們的確想置素不相識者於死地。
    哈弗邁耶是一名領隊轟炸員,從未失過手。約塞連也是領隊轟炸員,但被降了職,原因是他毫不在乎自己是否命中目標。他早就拿定了主意,或是永久生存,或是在求得永生中死去。他每次上天執行飛行任務,唯一的使命便是活著返回地面。
    先前,中隊里的弟兄們極喜隨約塞連后飛行。約塞連常自四面八方及各不同的高度,疾飛至目標上空,時而急上升,時而大角度俯衝,時而又大坡度盤旋——其他五架飛機上的飛行員竭盡了全力與他保持隊形,繼而,他僅用兩三秒鐘平飛,投下炸彈,於是,隨發動機的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再又急躍升飛。他急遽地從空中飛過,迂迴穿行於密集的高炮火力之中,於是,六架飛機即刻在空中四散開來,似一個個祈禱者,每一架飛機便成了德國戰鬥機炮擊的活靶子。然而,於約塞連,這實在是樁好事,因為他自己周圍就不復見有德國戰鬥機,再者,他也不希望有什麼飛機在自己飛機的近處爆炸。只是在遠遠甩掉德國人的「狂飈」戰鬥機之後,約塞連才會無精打采地把航空鋼盔推至大汗淋漓的後腦勺,停止對把握操縱器的麥克沃特厲聲叫喊著發號施令。此刻,麥克沃特唯一的疑惑,便是投下的炸彈不知落至了何方。
    「炸彈艙空了。」守在尾艙的奈特中士便會通報。
    「橋炸到沒有?」麥克沃特會問道。
    「我看不見,長官,我在這尾艙顛得實在是厲害,沒法看見。這會兒下面全是煙霧,根本就看不到。」
    「喂,阿費,炸彈有沒有擊中目標?」
    「哪個目標?」阿德瓦克上尉會反問道。胖墩墩的阿德瓦克上尉,喜抽煙斗,是約塞連的領航員,答話時,正置身機頭,立於約塞連一側,面前雜亂地堆著一張張由他設計的地圖。「我想我們還沒達到目標。我說得沒錯吧?」
    「約塞連,炸彈擊中了目標沒有?」
    「哪幾枚炸彈?」約塞連反問道。他唯一關注的是高射炮火。
    「嗬,行了,」麥克沃特便會說,「算了吧。」
    約塞連毫不在乎自己是否擊中目標,只要哈弗邁耶或是其他隨便哪個領隊轟炸員命中了目標,大伙兒便再也不必飛回去繼續轟炸。有人時常對哈弗邁耶極惱火,恨不得揍他一拳。
    「我跟你們說過,別去打擾哈弗邁耶上尉。」卡思卡特上校忿忿地警告他們。「我早說過,他是我們最出色的轟炸手,難道你們忘了?」
    見上校出面斡旋,哈弗邁耶咧嘴一笑,又往嘴裡塞了一顆花生薄脆糖。
    晚上打田鼠,在哈弗邁耶,已是得心應手了。用的武器便是從約塞連帳篷里那個死人處竊來的那枝槍,誘餌是一塊糖。他坐等著田鼠來啃糖塊,一邊在黑夜裡細察;另一隻手的一根手指套住一根繩尾端打成的圈,繩就拉在蚊帳架和頭頂上方那隻非磨砂燈泡的開關線之間。繩綳得極緊,似班卓琴的琴弦,輕輕一拉,電燈便隨一聲吧嗒亮了開來,炫目的燈光照得渾身哆嗦的田鼠兩眼昏花。目睹著這小田鼠驚嚇得動也不動,骨碌碌地轉動恐懼的眼睛,緊張萬分地拚命搜尋來犯之敵,哈弗邁耶總會咯咯地歡笑不止。待到田鼠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碰,他便縱聲狂笑,同時扣動扳機,於是,一聲巨響回蕩,毛茸茸的軀殼給擊成腥臭的肉醬,飛濺得帳篷里到處都是。
    一天深夜,哈弗邁耶朝一隻田鼠開了一槍,槍聲一響,亨格利-喬便光腳沖了出來,直奔哈弗邁耶的帳篷,一邊尖聲叫嚷,一邊手持四五口徑手槍把一顆顆子彈射了進去,同時,從壕溝的一側猛衝下去,又從另一側猛衝了上來,隨即便突然消失在一條狹長掩壕里。這樣的掩壕,自米洛-明德賓德轟炸中隊駐進后的次日上午,竟似變魔術一般,眨眼間現於每一頂帳篷的旁邊。這事就發生在博洛尼亞大會戰期間的一天黎明前夕。當天夜晚,處處見有默默無言的死人,恰似一個個活幽靈。亨格利-喬當時也因憂心忡忡而近乎精神錯亂,因為他又完成了飛行任務,一時不再會上天。待弟兄們從陰濕的掩壕底把他撈上來時,他正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一會兒蛇,一會兒耗子,一會兒又是蜘蛛。其他人打著手電筒往下照,想看個分明,然而,掩壕里除幾英寸已變臭的雨水之外,便什麼也見不到。
    「你們瞧見了吧?」哈弗邁耶高聲叫道,「我早跟你們說過,他瘋了,難道你們忘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04
04、丹尼卡醫

    亨格利-喬確實瘋了,這一點約塞連比誰都清楚。約塞連盡了一切力幫助他。但亨格利-喬無論如何不聽他的。他不願聽信約塞連,是因為在他看來,約塞連也是個瘋子。
    「他幹嗎非聽從你不可?」丹尼卡醫生連頭也不抬地問約塞連。
    「因為他有病。」
    丹尼卡醫生輕蔑地哼了一聲。「他自己覺得有病嗎?那我呢?」
    丹尼卡醫生臉沉沉地發出一聲譏笑,於是,慢悠悠地接著道,「唉,我倒不是發什麼牢騷。我知道,眼下正是戰爭時期。我也知道,許多人為了打贏這場戰爭,不得不替我們承受苦難。可是,為什麼我也非得跟他們一樣受苦呢?他們幹嗎不徵募一些老醫生呢?這些人不是時常在公共場合口口聲聲吹噓什麼醫務界隨時準備作出重大犧牲嗎?我不想作什麼犧牲。我想發財。」
    丹尼卡醫生是極講究潔凈的人。於他,慍怒便是樁樂事。他皮膚黝黑,臉型極小,卻流露出聰慧和陰鬱,雙目下垂著哀戚的眼袋。
    他始終擔憂自己的健康,幾乎每天上醫務室量體溫。輪番替他量體溫的,是在那裡工作的兩個士兵,他倆承擔了醫務室的一切事務,且把醫務室上上下下安置得妥妥噹噹。於是,丹尼卡醫生終日無所事事,整日抽著不通氣的鼻子坐在日光下暗自納悶,其他人為何如此愁眉鎖眼。兩個士兵,一名叫格斯,另一名叫韋斯,他倆已成功地將醫務工作完善為一門精密的科學。門診傷病員集合時,凡發現體溫超過華氏一百零二度者,一概急送醫院。除約塞連外,凡在門診傷病員集合時查出體溫低於華氏一百零二度的病號,全部用龍膽紫溶液搽牙齦和腳趾,再就是每人給一顆輕瀉片。結果,這葯病員們一接到手,便扔進了灌木叢。至於體溫不高不低正好是華氏一百零二度的那些人,則一律要求於一小時后回醫務室,重新測量體溫。約塞連呢,雖然體溫只有華氏一百零一度,但是他隨時可進醫院,只要他自己願意,原因是,他壓根就沒把格斯和韋斯這兩個人放在眼裡。
    這一整套制度的推行,於每一位官兵都大有益處,尤其在丹尼卡醫生身上,這一點體現得更是充分。他有了足夠的時間,盡興地觀看年老的德-科弗利少校在自己的私人蹄鐵投擲場擲蹄鐵。科弗利少校依舊戴著丹尼卡醫生替他製作的透明的賽璐珞眼罩,那一狹條賽璐珞片,是數月前從梅傑少校的中隊辦公室的窗子上竊來的。當初,德-科弗利少校剛從羅馬回來,眼角膜受了傷。在羅馬,他租了兩套公寓房間,專供軍官和士兵休假時享用。丹尼卡醫生只有在每天覺著自己患了重病時,才會順道去一趟醫務室,即便去了,也只是讓格斯和韋斯替他細細檢查一番。然而,他倆無論如何查不出丹尼卡醫生有什麼不正常。他的體溫,始終是華氏九十六點八度,這樣的體溫於他們實在是極正常的,自然,只要丹尼卡醫生自己覺得無關緊要。但,丹尼卡醫生確實很在意。他開始對格斯和韋斯失卻了信任感,正考慮讓人把他倆遣回汽車調度場,再找個人來作替換。當然,這人得有能耐在丹尼卡醫生身上查出些毛病來。
    丹尼卡醫生自己通曉諸多極不正常的物事。除自己的健康狀況外,他還擔憂或許某日會被遣往太平洋,以及飛行時間。至於健康,無論是誰,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是把握不了的。而太平洋呢,卻是一片汪洋,四周讓象皮病及其他種種可怕的疾病嚴實地圍住。
    假如他什麼時候讓約塞連停飛,由此而得罪了卡思卡特上校,那麼,他很有可能突然人不知鬼不覺地給調到太平洋。他所謂的飛行時間,便是為領取飛行津貼,每月坐飛機飛行所必需的時間。丹尼卡醫生極討厭飛行。坐在飛機上,他總有蹲牢房的感覺。人在飛機上,只能從飛機這一端走到另一端,此外,實在是沒有別的什麼活動餘地了。丹尼卡醫生曾聽人說過,凡是喜鑽飛機者,實實在在是想滿足一種潛意識的慾望:再次鑽進子宮。是約塞連跟他這麼說的。幸虧約塞連出面相幫,丹尼卡醫生方才免了再次鑽進子宮的麻煩,依舊分文不少地領取他的每月飛行津貼。每次執行訓練飛行任務,或是飛羅馬,約塞連總會說服麥克沃特,讓他把丹尼卡醫生的名字記入飛行日誌。
    「你知道這其中的情由,」丹尼卡醫生曾花言巧語,哄騙約塞連,同時詭秘地使了個眼色,彷彿與他在一起密謀什麼。「非萬不得已,我又何必去冒險呢?」
    「那當然,」約塞連表示同意。
    「我在飛機上也好,不在也好,這跟別人有什麼相干?」
    「毫不相干。」
    「的確是這樣,壓根就礙不了別人什麼事,」丹尼卡醫生說,「這世界要暢運,靠的是潤滑。左手幫右手,右手幫左手。你懂我的意思?你替我搔背,我替你搔背。」
    約塞連懂他的意思。
    「我不是這意思,」見約塞連開始替他搔背,丹尼卡醫生說道,「我說的是合作、互助;你幫我,我幫你。懂嗎?」
    「那就幫我一個忙吧,」約塞連請求道。
    「這絕對不可能,」丹尼卡醫生回答說。
    丹尼卡醫生時常坐在自己的帳篷外面曬太陽,身穿夏令卡其褲及短袖襯衫——由於每天洗燙,似消了毒一般,差不多褪成了灰色,神情卻很沮喪,頗顯得怯懦,微不足道。彷彿他一度大受驚嚇,魂魄飛散,從此便再也不曾徹底擺脫掉那次惶恐。他蟋縮著身子,坐在那裡,半個頭埋在單薄的雙肩之間,兩手給太陽曬得黑黑的,手指卻鍍成銀色,閃光發亮,雙臂裸露著交叉胸前,手不時輕柔地撫摩臂背,好像他感覺冷似的。其實,他這人倒是極熱心的,頗有些同情心。他始終覺得自己挺倒霉,心中由此而憤憤不平。
    「幹嗎老是我倒霉?」他常這麼悲嘆,不過,這話問得實在是好,無法予以即刻的答覆。
    約塞連知道丹尼卡醫生這話問得好,因為他長於收集這類難以回答的問題,且用這些問題擾亂了克萊文傑和那位戴眼鏡的下士一度合辦的短訓班——地點是布萊克上尉的情報營,每周兩個晚上。戴眼鏡的下士極可能是一個顛覆分子,這一點大家都很清楚。布萊克上尉確信這傢伙就是顛覆分子,因為他架了副眼鏡,且又常用「萬靈藥」和「烏托邦」一類的詞。再者,他憎惡阿道夫-希特勒,殊不知,在與德國的非美活動進行的鬥爭中,希待勒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約塞連也參加了短訓班,原因是,他極想知道為何竟有那麼多人千方百計要害他。此外,還有少數官兵也頗有興緻。克萊文傑和那個被認作是顛覆分子的下士,每次授課畢,總要問大家是否有問題,這一問實在是不該的,其結果,便是引出了一連串極有趣味的問題。
    「誰是西班牙?」
    「為什麼是希特勒?」
    「什麼時候是正確的?」
    「旋轉木馬壞掉時,我常叫他爸爸的那個臉色蒼白的駝背老頭兒在哪裡呢?」
    「慕尼黑的王牌怎麼樣?」
    「嗬——嗬!腳氣病。」
    以及:
    「睾丸!」
    大家連珠炮似地發問。於是,便有了約塞連那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去年的斯諾登夫婦如今在何方?」
    這問題難住了克萊文傑和下士,因為斯諾登早已喪命於阿維尼翁上空。當時在空中,多布斯發了瘋,強奪過赫普爾手中的操縱器,最終導致了斯諾登的一命嗚呼。
    下士故意裝聾作啞。「你說什麼?」他問道。
    「去年的斯諾登夫婦如今在何方?」
    「很遺憾,我沒聽懂你說的話。」
    約塞連把話說簡潔些,想讓下士聽個明白。
    「看在老天爺面上,」下士說。
    「我也不說法語,」約塞連答道。假如可能,他打算追根究底,千方百計從下士嘴裡把問題的答案給「擠」出來,即便竭盡全世界的一切語彙,也不足惜。然而,克萊文傑出面干涉。瘦溜的克萊文傑這會兒臉色蒼白,粗重地喘息著,營養不良的雙眼裡早已噙了一層濕潤的晶瑩的淚水。
    大隊司令部對此卻是不勝驚恐,一旦學員們隨心所欲地提問題,說不準會有什麼秘密讓他們給搗出來。卡思卡特上校遂遣科恩中校前去制止這种放肆。最終,科恩中校制訂了一條提問規則。在給卡思卡特上校的報告中,科恩中校解釋道,他訂出的這一規則,實在是天才之舉。依照科恩的這一規則,只有從未問過問題的人,方可提問。不久,參加短訓班的,便只有那些從未提問過的官兵。終於,短訓班徹底解散,原因是,克萊文傑、下士和科恩中校三人取得一致看法,培訓那些從不質疑的人,既不可取,亦絕無必要。
    和司令部的所有工作人員一樣,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都在大隊司令部的辦公大樓里生活和工作。唯獨隨軍牧師是個例外。
    司令部辦公大樓是一座龐大建築,由一種易碎的紅色石塊砌成,且裝有極大的管道設備,年久失修,長日當風。大樓後面是一現代化的雙向飛碟射擊場,由卡思卡特上校下令建築,專供大隊軍官娛樂。依德里德爾的命令,現在,凡參戰的官兵,每個月至少得在這射擊場花上八個小時。
    約塞連射雙向飛碟,但從未擊中過;阿普爾比卻是百發百中的射擊能手。約塞連拙於雙向飛碟射擊,賭博術亦極低劣。賭場上,他向來贏不了錢,即便作弊,也贏不了,因為他的對手的作弊術總是勝他一籌。這便是他平素自認的兩樁遺恨:永遠成不了雙向飛碟射手,永遠撈不到錢。
    「想要不撈錢,是要絞盡腦汁的。這年月,傻爪也能撈錢,大多數傻瓜有這能耐。可是,具有才智的人又如何呢?舉個例子,說說有哪個詩人會撈錢的。」卡吉爾上校在一份說教備忘錄——由卡吉爾上校定期撰寫、佩克姆將軍簽發、大隊官兵傳閱——里寫下了以上這段話。
    「T.S.艾略特,」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答道。當時,他正在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的郵件分類室里,說罷,連自己的姓名也沒留與對方,便砰地掛上電話。
    卡吉爾上校,人在羅馬,聽了電話,大惑不解。
    「是誰?」佩克姆將軍問。
    「不知道,」卡吉爾上校答道。
    「他想幹什麼?」
    「不知道。」
    「那他說了些啥?」
    「T.S.艾略特,」卡吉爾上校告訴他。
    「什麼?」
    「T.S.艾略特,」卡吉爾上校又說了一遍。
    「只說了『T.S——』」「是的,將軍。他啥也沒說,只說了『T.S.艾略特』。」
    「真不明白他說這是啥意思,」佩克姆將軍思忖道。
    卡吉爾上校也很納悶。
    「T.S.艾略特。」佩克姆將軍若有所思。
    「T.S.艾略特。」卡吉爾上校複述了一遍,語調是同樣的陰鬱、困惑。
    待過片刻,佩克姆將軍重新振作起來,露出令人寬慰的慈祥的笑容,表情精明狡黠,兩眼透出惡狠狠的光芒。「讓人替我接通德里德爾將軍,」他對卡吉爾上校說,「別讓他知道是誰打的電話。」
    卡吉爾上校把話筒遞給他。
    「T.S.艾略特。」佩克姆將軍說罷,便掛斷了電話。
    「誰?」穆達士上校問道。
    在科西嘉的德里德爾將軍沒有答覆。穆達士是德里德爾將軍的女婿。將軍經不住妻子的軟磨,終於違心地把女婿弄進了軍隊。
    德里德爾將軍狠狠地逼視穆達士上校。一見到女婿,他便心起厭惡,但女婿是他的副官,所以時常得隨從他。當初,他就不贊成女兒嫁給穆達士上校,原因是,他討厭參加婚禮。德里德爾將軍緊鎖眉頭,心事重重,一臉凶氣。他移步走到辦公室的大穿衣鏡前,注視著自己矮墩墩的鏡中影像。他,頭髮花白,腦門寬闊,幾縷鐵灰色頭髮垂下遮住雙眼,下巴方正,好鬥。將軍苦苦思索著適才接到的那個神秘電話。他計上心頭,愁容亦隨之緩緩地舒展了開來,於是,現出惡作劇般的興奮,撅起了嘴唇。
    「接佩克姆,」他對穆達士說,「別讓那狗雜種知道是誰打的電話。」
    「是誰?」在羅馬那邊的卡吉爾上校問。
    「還是那個人,」佩克姆將軍答道,滿臉的驚訝。「這下他纏住我了。」
    「他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
    「他說啥?」
    「還是那句話。」
    「『T.S.艾略特』?」
    「沒錯,『T.S.艾略特』。此外什麼也沒說。」佩克姆將軍有了一個挺妙的主意。「說不定是個新密碼,或是別的什麼,比方說,當日的旗號。為何不叫人跟通訊司令部核實一下,查查清楚究竟是不是新密碼或類似的什麼,還是當日的旗號?」
    通訊司令部回復道,T.S.艾略特既非新密碼,亦非當日旗號。
    卡吉爾上校亦有了個主意。「也許我該給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打個電話,問問他們是否知道這事。他們那兒有一個叫溫特格林的辦事員,跟我挺熟的。他私下告訴我說,我們送上去的報告,寫得太羅嗦。」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告訴卡吉爾上校說,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的檔案不見有一個名叫T.S.艾略特的人的記錄。
    「我們的報告最近怎麼樣?」趁前一等兵溫特格林還沒放下話筒,卡吉爾上校便決定探問一下。「比先前寫得好多了,是不是?」
    「還是太羅嗦,」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答道。
    「假如是德里德爾將軍幕後策劃了這一切,那我就絲毫不感到奇怪了,」佩克姆將軍最終坦言道,「你記不記得上回他是怎麼處置雙向飛碟射擊場一事的?」
    當初,卡思卡特私建了一片雙向飛碟射擊場。結果,德里德爾將軍開放了射擊場,供大隊的所有參戰官兵享用。他要求自己的部下,只要射擊場設備和飛行時刻表許可,儘可能在那兒多泡上些時辰。每月作八小時的雙向飛碟射擊,於他們實在是極好的訓練。訓練他們射擊飛靶。
    鄧巴極喜射擊雙向飛碟,是因為他極其討厭這一運動,所以,時間過起來就顯得很慢。他曾計算過,只要在雙向飛碟射擊場同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這樣的人呆上一個小時,就好像是熬過了一百八十六年。
    「我想你準是瘋了。」對鄧巴的發現,克萊文傑曾作如是說。
    「誰在乎這個?」鄧巴答道。
    「我想你是瘋了,」克萊文傑堅持自己的看法。
    「管它呢!」鄧巴回答說。
    「我真是這麼想的。我甚至想承認,生命似乎漫長了些,假——」
    「——是漫長了些,假——」
    「——是漫長了些——是漫長了些嗎?沒錯,確實是漫長了些,假如生活枯燥乏味,滿是痛苦煩惱,因——」
    「你猜猜看有多快?」鄧巴冷不防問了一句。
    「你說啥?」
    「它們過得很快,」鄧巴解釋道。
    「誰?」
    「年月唄。」
    「年月?」
    「年月,」鄧巴說,「年月,年月,年月。」
    「克萊文傑,你幹嗎老是糾纏鄧巴?」約塞連插話道,「難道你不清楚像你這樣喋喋不休是要折壽的?」
    「沒關係,」鄧巴寬宏他說,「我還有好幾十年可活呢。你可知道,一年的時間流逝有多長?」
    「你也給我閉嘴吧,」約塞連對奧爾說。奧爾正在一旁竊笑。
    「我剛才想起了那個姑娘,」奧爾說,「西西里的那個姑娘。那個禿頭的西西里姑娘。」
    「你最好也閉上嘴巴,」約塞連警告他說。
    「這可是你的不是了,」鄧巴對約塞連說,「他想笑,你又何必阻止他呢?與其讓他開口說話,還不如聽他笑。」
    「好吧。想笑,你就繼續笑吧。」
    「你可知道,一年的時間流逝有多長?」鄧巴又問了克萊文傑一遍。「這麼長。」他打了個榧子。「一秒鐘以前,你還是個年輕人,朝氣蓬勃地跨進了高等學府的大門。如今,你卻已是老態龍鍾了。」
    「老態龍鍾?」克萊文傑吃驚地問,「你說什麼?」
    「老態龍鍾。」
    「我還沒老呢。」
    「你每次執行飛行任務,死神與你便是近在咫尺。到了你這般年紀,你還能長多少歲?半分鐘以前,你還在上中學,一隻解了扣子的奶罩便是你心中的伊甸園。僅五分之一秒鐘以前,你還是個小孩,過一個十星期的暑假,儘管似十萬年一般長,卻仍舊去得匆匆。
    嗖!飛逝而過。你究竟有什麼其他高招讓時間減速?」說罷,鄧巴差些動起了肝火。
    「嗯,或許是這個理兒,」克萊文傑低聲附和道,心裡卻是極不服氣的。「也許人的一生越漫長,就必定會時時遇上許多的不愉快。
    但既然如此,誰又希望長命百歲呢?」
    「我希望,」鄧巴跟他說。
    「為什麼?」克萊文傑問。
    「除此,還能有別的什麼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08
05、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

    丹尼卡醫生和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合住一頂污漬斑斑的灰色帳篷;對哈爾福特,丹尼卡醫生極害怕,可又很鄙視。
    「我能想象得出他的肝長得什麼樣,」丹尼卡醫生咕噥道。
    「那你說說我的肝怎麼樣,」約塞連跟他說。
    「你的肝沒什麼不好。」
    「這說明你真是太無知了。」約塞連故意虛張聲勢。他告訴丹尼卡醫生說,他的肝曾痛得讓他大受折磨,再者,這肝痛又沒轉成黃疸病,也沒消失,讓達克特護士、克萊默護士和醫院裡所有的醫生著實苦惱了一陣子。
    丹尼卡醫生毫無興趣。「你以為自己得了病?」他問了一句,「那我呢?那天,那對新婚夫婦走進我診所的時候,你應該在場的。」
    「什麼新婚夫婦?」
    「有一天走進我診所的那對新婚夫婦。難道我從未跟你提起過?那新娘可真漂亮。」
    丹尼卡醫生的診所也極漂亮。候診室里陳放著金魚,還有一套算是上品的廉價傢具。只要可能,他買東西向來是賒帳的,即便是買金魚,也是如此。至於無法賒購的東西,他便以分享診所的收益為條件,從那些貪心的親戚處換取些許現錢。他的診所設在斯塔騰島,是一座兩戶合用的簡易房,沒有任何消防設施。診所離渡口只四條馬路,往北僅隔一條馬路,便是一家超級市場,三家美容院和兩家非法藥鋪。診所正好處在街角,但無甚益處。此地人口流動量極小,居民出於習慣,看病總是找打了多年交道的醫生。帳單迅速堆積了起來,丹尼卡醫生丟失了自己最心愛的醫療器械:加法機被收口,隨後是打字機,也讓人取了回去。金魚全都死了。幸運的是,就在他感到暗無天日的時候,戰爭爆發了。
    「真是天賜良機,」丹尼卡醫生很認真地坦言道,「其他醫生當中,有大多數人很快服了役,事情一夜間便大有轉機。我診所的地理位置,這下可真開始發揮作用了。不久,來診所的病人越來越多,忙得我應接不暇。我便加倍付酬金給那兩家藥鋪。那幾家美容院也挺不錯,每星期介紹兩三個人來我這兒做人工流產。生意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你瞧,後來竟出了件事。他們派了徵兵局的一個傢伙來替我做體格檢查。我是4-F體位者。先前,我早就給自己做了相當全面的體格檢查,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宜服兵役。你大概會想,只要我說出實情,就能免去一切麻煩,因為在我們縣醫務界和本地商業信用局,我一向是口碑極好的醫生。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派那傢伙來,目的只是想查實:我是否確實齊髖切除了一條腿,是否確實患了不治的風濕性關節炎,終日纏綿病榻,連生活都無法自理。約塞連,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猜疑、精神準則日趨墮落的時代。這實在是大可怕了,」丹尼卡醫生斷言道。他情緒極為激動,說話時,連聲音都顫抖了。「就連自己心愛的祖國,也懷疑起一個領有開業執照的醫生所說的話,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丹尼卡醫生應徵入伍,被運送到皮亞諾薩島,當上了一名航空軍醫,儘管他懼怕飛行。
    「坐在飛機上,我倒是用不著自找麻煩,」丹尼卡醫生說,一邊眨著那對棕色的、亮晶晶的小近視眼,兩眼滿是氣惱。「麻煩會自己找上門來的。就跟我同你說起過的那個生不了孩子的處女一樣。」
    「什麼處女?」約塞連問,「我還以為你是在說那對新婚夫婦。」
    「我說的處女,就是那個新娘。他倆其實年紀還很小。那天來我診所,兩人事先沒預定。當時,他們結婚才不過一年多一點。真可惜,你沒眼福。那姑娘長得極甜,人年輕,實在是很漂亮。我問她經期是否正常,她竟羞得臉緋紅。我想我今生今世是會永遠喜愛那姑娘的。她就像是夢中的美女,脖子上掛了條項鏈,項鏈下端是一枚聖安東尼像章,垂在裡面的胸脯前。那胸脯真是美妙絕倫,是我先前從未見過的。『這對聖安東尼來說,實在是個可怕的誘惑。』我開了個玩笑——只是想讓她放鬆些。『聖安東尼?』,她丈夫說,『誰是聖安東尼?』『問你妻子,』我對他說,『她可以告訴你誰是聖安東尼。』『誰是聖安東尼?』他問她。『誰?』她問。『聖安東尼,』他對她說。『聖安東尼?』她說,『誰是聖安東尼?』在診察室里,我替她做了詳細檢查,發現她還是個處女。趁她重新穿上緊身褡,把它鉤在長統襪上的當兒,我跟她丈夫單獨談了一會,『每天晚上,』他誇口道。你要知道,他實在是個自作聰明的傢伙。『我從來不錯過一個晚上,』他誇口道,像是真有那麼回事兒。『每天早晨上班前,她給我準備早餐,用餐前,我還要跟她作愛,』」他向我誇口說。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跟他們解釋清楚。過後,我把他倆重新叫到一起,用診所的橡膠模特兒,給他們表演性交的示範動作。這些橡膠模特兒都在我的診所里,此外,還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各種模型,我都分別鎖在幾個柜子里,免得人家說三道四。我的意思是,我曾經有過這些東西,可現在,一無所有,連診所都沒了。有的只是這低體溫,真讓我擔心。在醫務所給我當助手的那兩個傢伙,簡直是蠢豬,連看病都不會。他們只知道發牢騷。他們以為自己有難言之苦?那我呢?那天,在診所給那對新婚夫婦做性交示範時,那兩個傢伙要是在場就好了。當時,那對新婚夫婦望著我,好像我是在跟他們說以前從未有人聽說過的事。你從未見過有誰會如此興緻勃勃。『你是說這樣?』男的問我,且動手演示了一番。你要知道,我清楚什麼人在這種演示過程中到了什麼時候興趣最大。『沒錯,』我跟他說,『行了,你們這就回家去,按我的方法試幾個月,看是否有效。怎麼樣?』『好吧。』說罷,他們便很爽快地付了錢。『祝你們快樂,』我對他們說。他們向我道了謝,於是便一同走了出去。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彷彿等不及帶她回家作愛了。幾天後,他一個人跑到我的診所,告訴護士說,他得馬上見我。一旦我倆單獨見了面,他便對著我的鼻子狠狠一拳。」
    「他怎麼著?」
    「他罵我是個自命不凡的混蛋,對著我的鼻子狠狠一拳。『你是個啥東西,一個自命不凡的混蛋?』剛說完,他便把我打得仰面倒在了地上。砰!就像這樣。我騙你不是人。」
    「我知道你沒騙我,」約塞連說,「可他幹嗎要那麼做?」
    「這我怎麼知道?」丹尼卡醫生反問了一句,顯得很是惱怒。
    「也許跟聖安東尼有關吧?」
    丹尼卡醫生木然地望著約塞連。「聖安東尼?」他吃驚地問道,「誰是聖安東尼?」
    「我怎麼知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回答道,這時,他正巧蹣跚著走進帳篷,一手捧了瓶威士忌,在他倆中間坐了下來,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
    丹尼卡醫生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駝著背——長年來,生活中的種種不公平,始終是沉重的負擔,壓彎了他的腰——把椅子挪到了帳篷外面。他實在是討厭跟自己同帳篷的人聚在一塊。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以為他瘋了。「真不曉得這傢伙是怎麼回事,」他說,頗有些責備的口氣。「他是頭蠢驢,就這麼回事。假如他聰明的話,他就會抓過一把鐵鍬,動手挖掘。就在這頂帳篷里動手挖,就在我床底下。他馬上就能挖到石油。那個士兵在美國用鐵鍬挖到了石油,這事難道他不知道?那傢伙後來發生的事,難道他也從未耳聞?就是科羅拉多州那個拉皮條的卑鄙無恥的孬種,叫什麼來著?」
    「溫特格林。」
    「溫特格林。」
    「他很怕,」約塞連解釋道。
    「哦,沒那回事。溫特格林可是啥都不怕的。」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搖了搖頭,對溫特格林的欽佩之情溢於言表。「那個討厭的小流氓,自命不凡的雜種,是誰都不怕的。」
    「丹尼卡醫生可是很害怕。他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怕什麼?」
    「他怕你,」約塞連說,「他怕你會得肺炎死。」
    「他怕,反倒是樁好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結實的胸腔里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一有機會,我也很樂意這麼個死法。你等著瞧吧。」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來自俄克拉何馬州的伊尼德,是個印第安人,克里克混血兒。哈爾福特膚色黝黑、長得倒是相當英俊:粗眉大眼、高高的顴骨、一頭蓬亂的烏髮,出於某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得了肺炎死去。他報復心極強,見到任何人都是怒目相待,對一切早已不抱絲毫幻想。他憎恨那些取名卡思卡特、科恩、布萊克和哈弗邁耶的外國人;希望他們全都滾回自己討厭的祖先原來生活的地方。
    「你是不會信的,約塞連,」他深思后說道,同時,故意提高了嗓門,引誘丹尼卡醫生。「不過,先前這地方讓人住著,確實感到挺舒暢,但後來,他們帶來了該死的虔誠,把這兒搞成一團糟。」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心想報復白人。他差不多是個文盲,不識一字,也不會寫字,卻被委派擔任布萊克上尉的助理情報官。
    「我哪有條件讀書認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用假裝尋釁的口吻問道,且又提高了嗓門,好讓丹尼卡醫生聽見。「我們每到一處搭起帳篷,他們使鑽一口油井。每次鑽井,他們又總是找到石油。
    每次找到了石油,他們便逼迫我們收起帳篷,去別的地方。我們成了活的探礦杖。我們全家生來就踉石油礦有緣分。不久,世界上所有的石油公司都派了技術人員,處處跟蹤我們。我們常年四處奔波。跟你說吧,撫養一個孩子,不知要費多大的勁。我想,我在一個地方住的時間,從未超過一個星期。」
    他最早的記憶,是一位地質學家。
    「每次我們家生了個小孩,」他接著說,「股票行情便上漲。不久,所有鑽井工人便帶上全部設備,隨我們東奔西跑,誰都想捷足先登。一家家公司開始合併,以便削減為追蹤我們而派出的人員。
    然而,跟在我們身後的人,數量一天天上升。我們一家人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我們歇腿,他們也歇腿;我們上路,他們也上路,隨身還帶了流動炊事車、推土機、井架和發電機。我們一家成了活財神,走到哪裡,哪裡便是一片繁榮。於是,我們開始接到一些一流旅館的請柬,原因便是我們能使他們的生意興盛。有些旅館在請柬上提出了相當優厚的條件。但我們無法接受任何一家旅館的邀請,因為我們是印第安人,而給我們發出邀請的那些一流旅館,是不會接納印第安人的。種族偏見,實在令人可怕,約塞連。確實很可怕。把體面忠誠的印第安人看做黑鬼、猶太佬、義大利人,或是西班牙人,這的確是件可怕的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慢悠悠地點了點頭,顯得極有自信。
    「後來,約塞連,終於出了事兒——也就是結局的開始。他們走到前面跟著我們轉。他們會想法子猜測,接下來我們在哪裡歇息,於是,趁我們還沒趕到,他們便開始鑽井,結果,我們就無法停下來歇息。我們剛想鋪開毯子,他們就趕我們走。他們很信任我們。他們甚至等不及把我們趕走,就急不可耐地挖井鑽油。我們給折騰得精疲力竭,即便是死,也毫不畏懼。一天早晨,我們發現四周給鑽井工人團團圍住,他們都等著我們朝他們各自的方向走去,然後把我們趕走。我們環顧四周,見到每一處山脊上都有一個鑽井工人守候著,猶如印第安人隨時準備發起進攻。我們的未日到來了。我們無法在原地停留,因為他們才把我們趕走。我們走投無路。最終,倒是軍隊救了我。正當緊要關頭,戰爭爆發了。徵兵局把我救了出來,又把我安全送到了科羅拉多州的洛厄里基地。我們全家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約塞連知道他是在撤謊,但沒有打斷他,因為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接著又說了下去。他說,此後他再也沒有父母的任何消息。不過,他不怎麼擔心,因為他只是聽他們說,他是他們的兒子。
    以前有不少事他們都沒跟他說實話,那麼,至於這件事,他們也完全可能是在說假話;他倒是很清楚自己一幫表堂兄弟的命運。他們曾分散了目標,往北走,因一時大意,竟闖入了加拿大境內。就在他們想法子返回時,美國移民局把他們擋在了邊界上,不允許他們回國。他們回不了國,就因為他們是紅種人。
    這笑話實在是駭人聽聞。丹尼卡醫生沒有笑。直到後來,約塞連執行一次飛行任務返回,又一次懇請丹尼卡醫生准許他停飛——自然,他去見丹尼卡醫生,實在是不抱任何希望的,這時,丹尼卡醫生才竊笑了一下,但沒一會兒,他便沉思起自己的種種棘手事來。其中就有與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之間的糾葛。那天整整一個上午,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直向他挑戰,要跟他角力,決一雌雄。此外,還有約塞連,這傢伙竟當即拿定主意,要裝瘋賣傻。
    「你是在浪費時間,」丹尼卡醫生不得不跟他這麼說。
    「難道你就不能讓一個瘋子停飛?」
    「哦,當然可以。再說,我必須那麼做。有一條軍規明文規定,我必須禁止任何一個瘋子執行飛行任務。」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停飛?我真是瘋了。不信,你去問克萊文傑。」
    「克萊文傑?克萊文傑在哪兒?你把克萊文傑找來,我來問他。」
    「那你去問問其他什麼人。他們會告訴你,我究竟瘋到了什麼程度。」
    「他們一個個都是瘋子。」
    「那你幹嗎不讓他們停飛?」
    「他們幹嗎不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因為他們都是瘋子,原因就在這裡。」
    「他們當然都是瘋子,」丹尼卡醫生回答道。
    「我剛跟你說過,他們一個個都是瘋子,是不是?
    你總不至於讓瘋子來判定,你究竟是不是瘋子,對不?」
    約塞連極嚴肅地看著他,想用另一種方式試試。「奧爾是不是瘋子?」
    「他當然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
    「你能讓他停飛嗎?」
    「當然可以。不過,先得由他自己來向我提這個要求。規定中有這一條。」
    「那他幹嗎不來找你?」
    「因為他是瘋子,」丹尼卡醫生說,「他好多次死裡逃生,可還是一個勁地上天執行作戰任務,他要不是瘋子,那才怪呢。當然,我可以讓奧爾停飛。但,他首先得自己來找我提這個要求。」
    「難道他只要跟你提出要求,就可以停飛?」
    「沒錯。讓他來找我。」
    「這樣你就能讓他停飛?」約塞連問。
    「不能。這樣我就不能讓他停飛。」
    「你是說這其中有個圈套?」
    「那當然,」丹尼卡醫生答道,「這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凡是想逃脫作戰任務的人,絕對不會是真正的瘋子。」
    這其中只有一個圈套,那便是第二十二條軍規。軍規規定,凡在面對迫在眉睫的、實實在在的危險時,對自身的安危所表現出的關切,是大腦的理性活動過程。奧爾是瘋了,可以獲准停止飛行。他必須做的事,就是提出要求,然而,一旦他提出要求,他便不再是瘋子,必須繼續執行飛行任務。如果奧爾繼續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但假如他就此停止飛行,那說明他神志完全正常,然而,要是他神志正常,那麼他就必須去執行飛行任務。假如他執行飛行任務,他便是瘋子,所以就不必去飛行;但如果他不想去飛行,那麼他就不是瘋子,於是便不得不去。第二十二條軍規這一條款,實在是再簡潔不過,約塞連深受感動,於是,很肅然地吹了聲口哨。
    「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圈套,」他說。
    「絕妙無比。」丹尼卡醫生表示贊同。
    約塞連很清楚,第二十二條軍規用的是螺旋式的詭辯。其中各個組成部分,配合得相當完美。這種配合極是簡潔精確——優雅得體卻又令人驚異,與優秀的現代藝術相仿。但有時,約塞連又沒什麼把握,究竟自己是否通曉這第二十二條軍規,就像他從來沒有真正理解優秀的現代藝術一樣,也如同他從來就不怎麼相信奧爾在阿普爾比的眼睛里見到蒼蠅一般。他聽了奧爾說的話,竟信了阿普爾比的眼睛里有蒼蠅。
    「噢,他的眼睛里的確有蒼蠅,」一次,約塞連和阿普爾比在軍官俱樂部打架之後,奧爾深信不疑地對約塞連說,「或許連他自己還不知道。他之所以總不識事物的真面目,其原因也就在這裡。」
    「他怎麼會不知道?」約塞連問。
    「因為他眼睛里有了蒼蠅,」奧爾異常耐心地解釋道,「假如他眼睛里有蒼蠅,他又怎麼能看見自己眼睛里有蒼蠅呢?」
    這話沒太多的道理,但在沒有取得相反的論據之前,約塞連倒是願意暫且相信奧爾說得挺在理的,因為奧爾來自紐約市外的荒郊,對野生生物的了解,無疑要比他約塞連深得多。再者,奧爾以前從未在關鍵性問題上跟他說過假話,這一點便不同於約塞連的父母親、兄弟姊妹、伯父伯母、姻親、師長、宗教領袖、議員、鄰居和報紙。約塞連曾用了一兩天的時間,獨自反覆考慮了新近聽到的這件關於阿普爾比的事,於是,決定做樁好事,把傳聞告訴阿普爾比本人。
    「阿普爾比,你眼睛里有蒼蠅,」約塞連好心地跟阿普爾比低語道。那天,他倆恰巧在降落傘室門口碰面,正準備去執行每周一次的飛往帕爾馬的例行任務。
    「什麼?」阿普爾比迅速做出反應,約塞連竟會跟他說話,這實在很讓他驚慌失措。
    「你眼睛里有蒼蠅。」約塞連重複說了一遍。「你自己看不見,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裡。」
    阿普爾比一臉反感和困惑地離開了約塞連,獨自生著悶氣。直到後來,坐進吉普車,跟哈弗邁耶一同沿著長長的筆直的公路,驅車前往簡令下達室,他這才把臉舒展了開來。大隊作戰處長丹比少校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簡令下達室,準備給全體領隊飛行員、轟炸員和領航員做飛行前的預先指示。阿普爾比說話時聲音極低,以免司機和布萊克上尉聽見,布萊克上尉閉著雙眼,舒展了肢體,躺坐在吉普車前排座上。
    「哈弗邁耶,」阿普爾比言語支吾地問道,「我眼睛里有蒼蠅嗎?」
    哈弗邁耶極是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瞼腺炎?」
    「不,我是問你我眼睛里有沒有蒼蠅。」
    哈弗邁耶又眨了眨眼。「蒼蠅?」
    「在我的眼睛里。」
    「你一定是瘋了,」哈弗邁耶說。
    「不,我沒瘋。瘋的是約塞連。你只要告訴我,我眼睛里到底有沒有蒼蠅。你快說,我是不會介意的。」
    哈弗邁耶又往嘴裡塞進一塊花生薄脆糖,於是,湊近了過去,極仔細地看了看阿普爾比的眼睛。
    「我沒見到一隻蒼蠅,」他說。
    阿普爾比深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哈弗邁耶把一片片花生薄脆糖碎屑粘在嘴唇、下巴和面頰上。
    「花生薄脆糖碎屑都粘到你臉上了,」阿普爾比提醒他說。
    「與其讓蒼蠅鑽進眼睛里,倒不如往臉上粘花生薄脆糖碎屑呢,」哈弗邁耶反擊道。
    每一小隊其他五架飛機的軍官坐了卡車來到簡令下達室,準備聽取半小時后所做的全面指示。每一機組有三名士兵,飛行前的指示他們是聽不到一點的。他們被直接送往機場上預定那天執行飛行任務的一架架飛機旁,和地勤人員一同在那裡等候,直等到預定和他們一起飛行的軍官坐卡車到來,縱身跳下格格作響的卡車后攔板。於是,便登機,啟動引擎。引擎在冰棍形的停機坪上極不情願地啟動了起來,先是怎麼也轉不起來,接著,便平穩地空轉了片刻。隨後,所有飛機隆隆地繞了一圈,像一個個笨拙的瘸腿瞎子,沿著鋪滿卵石的地面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往前滑行而去,待上了機場盡頭的跑道,在一陣震耳欲聾的轟嗚聲中,一架緊接一架,迅捷騰空而起,繼而慢慢傾斜飛行,編成隊形,掠過斑駁陸離的樹高線,隨即又平穩地繞機場飛了一圈。待由六架飛機組成的各小隊均已編好隊形,機群遂調轉了航向,掠過蔚藍色的水面,朝義大利北部或是法國的目標飛去。機群漸漸爬高,等到飛入敵國領空時,已升至九千多英尺的高空。每次出航總有不少令人驚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自覺鎮定,四周極度靜謐,唯一的聲響是機關槍的試射,以及對講機偶爾傳出的單調生硬的一句話,最終便是每架飛機上的轟炸員提醒全體機組人員,宣布飛機已進入轟炸點,準備飛往目標。
    天氣又是每次晴和,由於空氣稀薄,總有些許黏糊的異物卡在喉嚨口。
    他們駕駛的是B25型暗綠色飛機,性能平穩可靠,裝有兩隻方向舵,兩隻引擎,兩片寬機翼。唯一的不足之處——就轟炸員約塞連所坐的位置來看,便是那條狹窄的爬行通道——把設在有機玻璃機頭裡的轟炸員艙內最近的應急離機口隔了開來。爬行通道是一個正方形長孔,狹小、冰涼,上面是飛行控制系統。像約塞連這樣的彪形大漢,只有費了勁才能勉強擠身通過。有一個圓臉的矮胖領航員——長一對奸詐的小眼,身上揣一隻與阿費相同的煙斗——也很難從這個孔過去。每當他們飛往目標——相距僅幾分鐘,約塞連便會把他逐出機頭。緊接著是一段時間的緊張不安,默默地等待,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做不了,只有默默地等待。此時,下面的高射炮已瞄準了他們,假如可能,隨時準備把他們徹底擊落,墜入長眠之谷。
    一旦飛機即將墜落,這條通道,對約塞連來說,就是通向機外的生命線,可約塞連竟詛咒它,對它恨之入骨,辱罵它是老天故意設置的一道障礙,是欲置他於死地的陰謀的一部分。按說,B25型飛機還有地方可再開一個應急離機口,而且就在機頭,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應急離機口,替而代之的是這條通道,自那次在阿維尼翁上空執行任務時發生混亂以後,他便開始憎恨這條通道的每一英寸空間,因為它把他和降落傘——太是笨重,無法隨身攜帶——之間的距離延長了若干秒鐘;又使他取了降落傘后趕往應急離機口——設在立架式駕駛艙的後部和頂炮塔射擊手(高高在上,因而遮沒了臉面)兩腳之間的地板上——的時間延宕得更長。約塞連一旦把阿費逐出機頭,自己便極迫切地想坐到阿費的位置上;他還很想在應急離機口頂端的地板上,用自己樂意多帶的防彈衣築一個拱形掩體,然後蜷縮了身體躲在裡面,降落傘早已用鉤固定在相應的安全帶上,一手緊緊握住紅柄開傘索,一手死死抓牢應急開蓋開關——一旦聽到飛機遭擊毀的可怕聲響,打開開關,他便墜入空中,朝地面落下去。假如他必須得留在機頭的話,他就想佔據這個位置。他可不願守在前面,像一條該死的金魚,給死死地困在一隻該死的動不了的金魚缸里。原因是,一旦戰火起,那該死的高射炮火便噴出一團團發惡臭的黑色濃煙,在他的四周上下急速地翻騰,恰似變幻無常、碩大無朋的邪魔,時而徐徐上升、僻啪作響,時而搖蕩不定、砰然爆裂,震得飛機格格直響、上下顛簸、左右晃悠,又一個勁地往機內直穿進去,威脅著要在瞬息間將他們全都湮滅在一片火海之中。
    阿費無論充當領航員,抑或承擔別的什麼職責,於約塞連全無益處。約塞連每回都是極沒好氣地把他逐出機頭,這樣,假若他倆突然要倉皇逃命,也就不會相互礙事。一旦讓約塞連逐出機頭,阿費就可以蜷縮在約塞連迫切地想躲身的那塊地方,但他沒那麼做,卻是直挺挺地立著,兩隻又粗又短的胳臂極適意地擱放在駕駛員和副駕駛員座位的靠背上,一手端了煙斗,跟麥克沃特和當班的副駕駛員輕快地聊著夭,同時又指出天空出現的有趣味的東西,讓他倆瞧。可是,麥克沃特和副駕駛員實在大忙,沒有絲毫的興緻。麥克沃特守在控制系統一側,忙於執行約塞連尖聲喊出的命令。約塞連讓飛機側滑進入轟炸航路,接著,又尖起嗓門,以極粗魯的口吻滿嘴髒話地給麥克沃特下命令——酷似亨格利-喬在黑夜裡夢魘時叫出的痛苦的哀求聲,要大伙兒迅速繞過炸彈爆炸濺起的一根根餓虎似的火柱,離開轟炸航路。混戰中,阿費自始至終很沉靜地抽著煙斗,透過麥克沃特一側的窗戶,滿心好奇地在一旁觀戰,頗顯得泰然自若,彷彿這場戰爭發生在千里之外,於他無絲毫的影響。
    阿費對聯誼會活動一向是很熱衷的,什麼事都喜歡領個頭,對校友聯歡活動從來都是盡心儘力。他頭腦極單純,因此,無所畏懼。約塞連倒是極有頭腦,所以就顧慮重重。遭炮火襲擊時,約塞連並沒有像膽小的耗子那樣,擅自離棄崗位,急匆匆地從爬行過道逃出去。
    他之所以沒這麼做,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願把飛離目標區時採取的規避動作託付給別的什麼人。這世上還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讓他放心地委以如此的重任。而在他的熟人當中,沒有哪一個人會像他那麼膽小。約塞連是飛行大隊最出色的規避動作能手,但這一點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原因。
    規避動作,並沒有一套固定的程序。要的便是恐懼。這種恐懼心理在約塞連身上算是發揮到了極點。較之奧爾或亨格利-喬,他的膽量要小得多,甚至比鄧巴還要小。鄧巴早已是聽天由命,覺得自己總有一天非死不可。約塞連並沒有那麼悲觀,每次執行任務,只要一扔完炸彈,他便瘋狂逃命,一邊對麥克沃特死命吼叫:「使勁!使勁!使勁!使勁!你這狗狼養的,快使勁!」而且對麥克沃特他一向是恨之入骨,好像他們在空中執行任務,遭陌生人的轟炸,全都是麥克沃特的過錯。飛機上,除他倆之外,其他任何人都禁用對講機,只有那次去阿維尼翁執行任務是個例外。當時,一片混亂,著實讓人痛心,多布斯在半空中發了瘋,哭得很傷心,一個勁地喊救命。
    「救救他,救救他,」多布斯哭著說,「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約塞連把耳機插頭重新插入內部通話系統后,高聲問道。這之前,多布斯搶過赫普爾手裡的操縱桿,隨著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飛機突然俯衝下去,大伙兒全部給嚇傻了,一個個呆若木雞。約塞連的耳機插頭由於劇震脫離了內部通話系統,他自己的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粘貼在機艙的頂端,無法動彈。赫普爾又及時救了他們。他拚命奪回了多布斯手裡的操縱桿,飛機幾乎又是突然進入了平飛,重新飛回到他們剛剛逃脫的那一片猛烈的震耳欲聾的高射炮火之中。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約塞連默默地祈禱,他依舊頭貼在機頭的頂端,像是懸在空中,無法動彈。
    「轟炸員,轟炸員,」約塞連通過對講機問話時,多布斯哭著答道,「他沒有回話,他沒有回話;快救救轟炸員,快救救轟炸員。」
    「我就是轟炸員,」約塞連叫喊著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一切正常。我一切正常。」
    「那就快救救他,快救救他,」多布斯哀求道。
    這時,斯諾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艙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09
06、亨格利·喬

    亨格利-喬的確早已完成了五十次飛行任務,但這於他實在是毫無益處,他把行裝打點好了,又等著回家。到了晚上,他就做可怖的噩夢,亂叫亂吼,鬧得中隊全體官兵無法入眠,只有赫普爾除外。
    赫普爾才十五歲,是個飛行員,當初是虛報了年齡才入伍的。他和自己那隻寶貝貓跟亨格利-喬合住一頂帳篷。赫普爾睡覺一向容易驚醒,但他聲稱自己從未聽見亨格利-喬驚叫過。亨格利-喬心裡覺得難受。
    「那又怎麼樣呢?」丹尼卡醫生滿是怨恨地吼叫道,「不瞞你說,我以前可有錢啦,一年凈賺五萬美元,而且差不多是免稅的,因為我要求來就診的病人一概支付現金。此外,我還有世界上最有實力的同業協會做後盾。可你瞧瞧,後來出了什麼事。就在我做好準備,開始積攢一筆錢的當兒,他們卻炮製出什麼法西斯主義,發動了一場令人悚然的戰爭,竟連我也沒逃脫這場災難。每天晚上聽見亨格利-喬這樣的傢伙歇斯底里地喊叫,我就憋不住想大笑。我實在是憋不住想大笑。他覺得難受?我心裡啥感受,他哪裡曉得?」
    亨格利-喬自己多災多難,實在是管不了丹尼卡醫生心裡究竟是什麼感受。就拿那些雜訊來說吧,即便是些很輕的雜訊,也會讓他勃然大怒。每當阿費口含唾沫,咂咂地一口一口抽煙斗,或是奧爾丁丁當當做些修補活計,或是麥克沃特玩二十一點或撲克牌時,每出一張牌總會摔得劈啪直響,或是多布斯一邊笨手笨腳、跌跌撞撞四處亂跑,一邊喀塔地牙齒直打戰,這種時候,亨格利-喬便會直衝著他們吼叫,直到把嗓門吼啞了為止。亨格利-喬患的是運動表象型興奮增盛症,性情激動暴躁。靜靜的房間里,手錶有規律的嘀嗒聲,似酷刑一般,猛擊著他全無保護的腦袋。
    「聽著,小傢伙,」一天深夜,亨格利-喬沒好氣地跟赫普爾說,「假如你想在這頂帳篷里住下去,我喜歡怎麼做,你就得怎麼做:每天晚上,你必須得用羊毛襪裹好你自己的手錶,然後把它放在帳篷那頭你自己的床腳櫃的最底層。」
    赫普爾很不服氣地猛抬起下巴,讓亨格利-喬明白,他可不是任人擺布的,於是,便不折不扣地依亨格利-喬的吩咐去做了。
    亨格利-喬是很神經質的,長得極瘦削,一副可憐相,臉色憔悴泛黃,兩側黑黢黢的太陽穴上,一根根抽搐著的青筋,似被切成若干的蛇段,在皮下蠕動。那張臉瘦得兩頰凹陷,透著孤獨凄涼,因久慮而顯得陰沉,全無了光澤,恰似一座廢棄的礦工城。亨格利-喬吃起來狼吞虎咽,總是不停地啃手指尖,說話結巴,有時又會因情緒激動而哽得說不出半句活來,身上處處發癢,又好出汗,嘴角常掛著口水。他時常背著一架複雜精密的黑色照相機,著了魔似地東奔西顛,一直想拍些女人的裸體照片。可是從未拍出一張照片。他總是忘記裝膠捲、打燈光,或是忘記打開鏡頭蓋。說服裸體女人擺各種姿勢,這實在不是樁容易的事,不過,亨格利-喬在這方面倒是頗有些訣竅。
    「我可是個大名人,」他總會這麼大聲說道,「我是《生活》雜誌大名鼎鼎的攝影記者,想給雜誌的大封面拍張頂刮刮的照片。沒錯,沒錯,沒錯!好萊塢大明星。用不完的鈔票,離不完的婚,整天跟男人尋歡作樂。」
    這世上,恐怕很少有女人能抵擋住這種甜言蜜語的勸誘。妓女總會急不可耐地一躍而起,只要是亨格利-喬的吩咐,不管擺的姿勢有多怪,她們必定會全身心地投入。女人簡直讓亨格利-喬神魂顛倒。女性是他狂熱崇拜的偶像。女人於他,是人間奇迹,美麗動人,令人賞心悅目,心醉神迷;是取樂的工具,威力之巨實在難以估量,慾望之強令人無法招架,造就得又是這般精美,不足道的卑劣男人是沒資格享用的。在他看來,女人赤裸了玉體任他擺弄,只是一個天大的疏忽——終究會迅速得到糾正。因此,他總是不得不趕在別人獲悉內情匆匆把她們帶走之前,盡一切可能以極短的時間,充分利用她們的肉體。究竟是玩弄她們,還是給她們拍照,他一直舉棋不定,因為他發覺這兩件事實在無法同時進行。其實,他開始覺得,這兩樁事體他幾乎一樁也幹不了。原因是,他自始至終擺脫不了行事匆忙草率的積習,結果導致了他的辦事能力極度低下,老是東一郎頭,西一棒子。照片是一張也沒拍成,到了手的女人一個也沒玩成。令人奇怪的是,亨格利-喬服役前確曾當過《生活》雜誌的攝影記者。
    如今,他可是位英雄。在約塞連眼裡,他是最了不起的空軍英雄,因為他完成作戰飛行任務的次數超過了空軍里的其他英雄。他已經完成了六次作戰飛行任務。亨格利-喬完成第一次作戰飛行任務時,那時的規定要求每人必須完成二十五次飛行任務。只要完成了這二十五次飛行任務,他便可以打點好行裝,喜滋滋地給家裡寫信報喜訊,然後開始興緻勃勃地纏住陶塞軍士,探問讓他輪換調防回美國的命令是否下達。待命期間,他每天在作戰指揮室門口周圍,極有節奏地跳著曳步舞。每每有人路過,他便扯大了嗓門,沒完沒了地說俏皮話;每次見到陶塞軍士匆匆走出中隊辦公室,就打趣地罵他是討厭的狗雜種。
    駐屯薩萊諾灘頭堡的一周內,亨格利-喬就完成了最初規定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當時,約塞連因染上了淋病住在醫院治療。
    這種花柳病,是一次——他正在執行前往馬拉喀什空運補給的低空飛行任務——他跟一名陸軍婦女隊隊員在灌木叢里野合時傳染上的。後來,約塞連全力以赴,拚命追趕亨格利-喬,結果幾乎就讓他趕上了,六天里,他完成了六次飛行任務。可是,他的第二十三次任務是飛往阿雷佐,內弗斯上校便是在那兒陣亡的。那次任務完成以後,再飛兩次,他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著一身嶄新的制服來到中隊,擺出一副傲慢專橫不可一世的模樣。他將規定的飛行次數從二十五提高到三十,以此來慶賀自己接任大隊指揮官的職位。亨格利-喬解開行裝,把寫給家裡的報喜信重新又寫了一遍。他不再興緻勃勃地纏住陶塞軍士。他開始仇恨陶塞軍士,極兇狠地將一切歸罪於陶塞軍士,即便他心裡很清楚,卡思卡特上校的到任,或是遣送他們回國的命令一直擱著不下達——本來完全可以讓他提早七天回家,逃掉後來新增的五次飛行任務,這一切跟陶塞軍士實在是毫不相干的。
    亨格利-喬再也經受不住等待回國命令時的極度緊張,每每完成又一次飛行任務,他的身心健康便迅速崩潰。每次被撤下不執行作戰任務,他就舉行一個規模不小的酒會,請上自己那一小幫朋友聚一聚。他打開一瓶瓶波旁威士忌——是他每周四天駕駛軍郵班機巡迴遞送郵件時想了法子才買到的——以饗朋友。隨後,他又是笑又是唱,還跳起曳步舞,大聲喊叫,似過節一般陶醉,欣喜若狂,直到後來睡意襲來,再也支撐不住,方才安靜入睡。待約塞連、內特利和鄧巴剛安頓好他上床,他就開始尖聲叫喊。第二天上午,他走出帳篷,形容枯槁,流出恐懼和負疚的神情,整個人看似一座蛀空的建築物,只剩下個空骨架,搖搖欲墜,一觸便會倒坍。
    每當亨格利-喬不再執行作戰飛行任務,再次等待永遠等不來的回國命令,他便受盡了痛苦的折磨。期間,他在中隊度過的每一個晚上,那一個個噩夢總是準時出現在他的夢鄉,就同天體的運行一樣正點,不差分秒。亨格利-喬每做噩夢,必定歇斯底里地尖叫,擾得中隊里像多布斯和弗盧姆上尉那些神經過敏的人心緒不寧,結果,他們也開始做噩夢,歇斯底里地尖叫。於是,每天晚上,他們便從中隊各個不同的角落把各種尖厲的下流話吐入空中,在黑夜裡迴響著,頗有些趣味,彷彿發情的鳥交尾時的歡叫。在科恩中校看來,這是梅傑少校的中隊里露出的不良傾向,於是,他便採取了果斷行動,決定杜絕這股苗頭。他的措施是,下令亨格利-喬每周駕駛一次軍郵班機巡迴遞送郵件,這樣,有四個晚上他就沒法在中隊過夜了。這一補救辦法同科恩中校採取的所有補救辦法一樣,的確很奏效。
    每次卡思卡特上校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並讓亨格利-喬重返戰鬥崗位時,亨格利-喬便不再夢魘。他只是寬心地微微一笑,又恢復了平常的恐懼狀態。約塞連琢磨亨格利-喬那張皺縮的臉,就像是在讀報紙上的一條大標題。每當亨格利-喬神情陰鬱,表明一切正常,可一旦他興緻勃勃,那就說明出了什麼麻煩事。亨格利-喬這種陰陽錯亂的反應,在大夥看來,確實是個怪現象,只有他本人對此斷然否認。
    「誰做夢?」當約塞連問他都做些什麼夢時,亨格利-喬反問道。
    「喬,你幹嗎不去丹尼卡醫生那裡看看?」約塞連勸說道。
    「我幹嗎非得去看丹尼卡醫生?我又沒病。」
    「你不是老做噩夢嗎?」
    「我可沒做噩夢。」亨格利-喬說了個謊。
    「或許丹尼卡醫生有辦法治那些噩夢。」
    「做噩夢又不是什麼病,」亨格利-喬答道,「哪個不做噩夢?」
    約塞連心想,這下他可上了圈套。「你是不是每天晚上做噩夢?」他問。
    「難道每天晚上做噩夢就不成嗎?」亨格利-喬反詰道。
    亨格利-喬這一反詰,突然讓約塞連茅塞頓開。他問得沒錯,為什麼就不能天天晚上做噩夢?這樣,每天晚上夢魘時痛苦地狂叫,也就可以理解了。比起阿普爾比來,這就更容易理解了。阿普爾比一向嚴守規章制度。在一次前往海外執行飛行任務途中,他曾授命克拉夫特,下令約塞連吞服阿的平藥片,儘管當時他和約塞連彼此早已不再搭腔。亨格利-喬比克拉夫特要懂道理得多。克拉夫特已經不在人世。當時在弗拉拉,約塞連再一次把自己小隊的六架飛機導入目標上空,一台發動機爆炸了,克拉夫特就這樣死於非命。飛行大隊連續轟炸了七天,還是沒有炸悼弗拉拉的那座橋樑,儘管他們使用的轟炸瞄準器十分精密,可以在四萬英尺的高空把一枚枚炸彈扔進一隻腌菜桶。早一個星期前,卡思卡特上校可是自告奮勇要部下在二十四小時內炸毀那座橋。克拉夫特是賓夕法尼亞州人,小夥子長得極瘦弱,沒絲毫要害人的壞心眼。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討人喜歡,然而,就連這一點點有辱人格的卑賤的願望,也終究註定要破滅的。他死了,沒有受到別人的憐愛,就像熊熊燃燒的烈火堆上的一塊血淋淋的炭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就在那架只剩一片機翼的飛機快速墜落的當兒,誰也不曾聽見他在生命最後的寶貴瞬間里說了些什麼。克拉夫特與世靡爭地生活了一小段時間,然後到了第七天,在弗拉拉上空隨烈火一起消逝。當時,上帝正在安息,麥克沃特將飛機調了頭,約塞連引導他飛至目標上空,作又一輪轟炸飛行,因為第一輪轟炸飛行時,阿費慌了手腳,結果,約塞連沒能扔下炸彈。
    「我想我們只得再往回飛了,是不是?」麥克沃特通過對講機悶悶不樂地說了一句。
    「我想是吧,」約塞連說。
    「是嗎?」麥克沃特問道。
    「是的。」
    「那好吧,」麥克沃特說,「只好如此了。」
    他倆重新飛回目標上空,而其他小隊的飛機在遠處盤旋了一圈后,便安全飛走了。這時,地面上赫爾曼-戈林師的每一門火炮,便都一齊對準他倆猛烈開炮。
    卡思卡待上校是個極果敢的人。只要有什麼現成的轟炸目標,他向來毫不遲疑地主動提出請求,讓自己的部下前去摧毀。在他的飛行大隊看來,任何一個目標,不管有多危險,都是攻無不克的,正如對阿普爾比來說,在乒乓球台上沒有什麼險球是救不起的。阿普爾比是位很出色的飛行員,又是一名球藝超絕的乒乓球選手,儘管眼睛里有蒼蠅,卻從未失過一球。對阿普爾比來說,要讓對手輸得丟盡臉面,發二十一次球便足夠了。他的乒乓球球技實在是高超非凡。只要舉行球賽,他必定是場場都贏。後來,有一天晚上,奧爾喝過杜松子酒和威士忌后,醉醺醺地跑去找阿普爾比打乒乓球。開局時,他接連發的頭五個球,全讓阿普爾比給猛抽了回去,於是,他便拿起球拍,把阿普爾比的前額砸了個口子。奧爾扔掉球拍,縱身一躍,跳到乒乓球台上,緊接著一個急行跳遠,從檯子的另一端猛跳了下去;兩腳恰好踩在了阿普爾比的臉上,立時一片混亂。阿普爾比差不多花了足足一分鐘,才好不容易掙脫掉奧爾的拳打腳踢,摸索著爬了起來,一手揪住奧爾的襯衣前胸,把他提了起來,另一手握成拳頭縮回去,正欲猛力擊去,把他打死。就在這當兒,約塞連跨步上前,把奧爾從他身邊拉走。這一夜對阿普爾比來說,是充滿意外的一夜。阿普爾比和約塞連一樣魁梧粗壯,他揮起拳,狠狠地打了約塞連一拳。這一拳打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樂不可支,於是,他轉過身,照準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也重重擊了一拳。德里德爾將軍可高興極了,便讓卡思卡特上校把隨軍牧師逐出軍官俱樂部,又命令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搬進丹尼卡醫生的帳篷,這樣,每天二十四小時他就可以得到醫生的照料,身體健康也有了保障,這樣,德里德爾將軍什麼時候要他拳打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他便可以再應付了。有的時候,德里德爾將軍帶著穆達士上校和護士,特地從聯隊司令部下來,只是想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在他女婿的鼻子上狠狠打一拳。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是極願意留在他跟弗盧姆上尉合住的那間活動房裡的。弗盧姆上尉是中隊的新聞發布官,不愛說笑,性情煩悶。每天晚上,他總要花上一大半時間沖洗白天拍攝的照片,然後跟他的宣傳稿一同發出去。他每天晚上盡量留在暗房工作,之後,便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交叉著食指和中指,脖子上纏了只兔子的後足,想足了法子不讓自己睡著。跟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合住,他始終處於極度的恐懼之中。他腦子裡老是困擾著一個念頭:說不定哪個晚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會趁他酣睡之際,悄悄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切開他的咽喉。他之所以生出這麼個念頭,也全因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本人。有天晚上,弗盧姆上尉正打著盹兒,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確實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床前,極兇險地用尖利的噓聲威脅道:總有一天晚上,趁他,弗盧姆上尉,熟睡的時候,他,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會一刀割開他的咽喉。弗盧姆上尉嚇得渾身直冒冷汗,睜大了雙眼,抬起頭,直愣愣地注視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那雙離他僅幾英寸遠的閃閃發亮的醉眼。
    「為什麼?」弗盧姆上尉最終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總算問了一句。
    「為什麼不?」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的答覆倒是極乾脆。
    此後的每個晚上,弗盧姆上尉盡量迫使自己不睡著。亨格利-喬的噩夢著實給他幫了極大的忙。他一夜夜專註地傾聽亨格利-喬瘋狂般的號叫,漸漸地仇恨起他來了,真希望哪天晚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會悄悄地走到他的床前,一刀割開他的咽喉。其實,大多數晚上,弗盧姆上尉睡得很沉,只是夢見自己醒著。這些夢極其真實,結果,每天早晨他從睡夢中醒來時,已是筋疲力盡,頃刻又復睡去。
    自弗盧姆上尉發生驚人的巨變后,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漸漸地喜歡上他了。那天晚上,弗盧姆上尉上床時,還相當活潑開朗,可第二天上午起身時,卻變得陰鬱寡歡,性格內向。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很自豪地視這個新的弗盧姆上尉為自己創造的作品。他從未打算要割斷弗盧姆上尉的咽喉。他揚言這麼做,就如同他說要死於肺炎、要給穆達士上校的鼻子狠狠一拳或者要同丹尼卡醫生比角力,全都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每天晚上,他醉醺醺地蹣跚著走進帳篷,想做的頭一樁事,便是即刻睡覺,可亨格利-喬經常讓他入睡不得。亨格利-喬夢魘時歇斯底里地狂叫,吵得他煩躁不安。於是,他便經常希望有人悄悄溜進亨格利-喬的帳篷,從他臉上把赫普爾的貓拎走,再一刀割開他的咽喉。這樣,中隊上下除弗盧姆上尉外,就可以好好睡一個安穩覺了。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不時地替德里德爾將軍重重拳擊穆達士上校的鼻子,縱然如此,他依舊還是個局外人。中隊長梅傑少校也是個局外人。梅傑少校在從卡思卡特上校那裡得知自己晉陞中隊長的同時,發現自己本是個局外人。杜魯斯少校於佩魯賈上空陣亡后的第二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他那輛特大馬力的吉普車,飛速駛進中隊駐地。卡思卡特上校在離那條鐵路壕溝幾英寸的地方,嘎然把車剎住。壕溝就橫在吉普車和那片傾斜的籃球場之間。
    卡思卡特上校一到,梅傑少校便遭到那些球友——幾乎和他交上了朋友——的拳打腳踢,左推右搡,還有亂石的襲擊,最終,被逐出了球場;
    「你現在是新任的中隊長,」卡思卡特上校隔著壕溝朝梅傑少校高聲喊道,「不過,別以為這有什麼了不起,因為這算不得什麼。
    只不過是由你來擔任新的中隊長罷了。」
    卡思卡特上校來得突然,去得也同樣突然。說罷,他就猛地掉轉車頭,車輪一陣飛轉,揚起一片細砂礫,吹了梅傑少校一臉,於是,車便轟隆隆地開走了。這個消息把梅傑少校驚呆了。他獃獃地站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瘦長的身體愈發顯得難看,兩隻長手捧著一隻磨損了的破籃球,看著卡思卡特上校如此迅速播下的仇恨的種子在他身邊的士兵們心中扎了根。而這些弟兄一直跟他打籃球,又允許他像先前誰都樂意的那樣跟他們交朋友。梅傑少校兩眼毫無光澤,眼白增大,模糊不清,嘴巴翕動著,極想說些什麼,可就是出不了聲,那種熟悉的、驅趕不了的孤寂,再一次飄來,似令人窒息的煙霧,將他團團困住。
    像大隊司令部的其他所有軍官——丹比少校除外——一樣,卡思卡特上校亦極具民主精神:他認為,人生來是平等的。所以,他便以同樣的熱情,一腳踢開了大隊司令部以外的所有官兵。不過,他信任自己的部下。正如他在簡令下達室常跟他們說的那樣,他相信,同其他任何部隊相比,他們要強得多,至少可以多完成十次飛行任務。同時,他還認為,誰要是對部下沒有這樣的信心,他就可以滾出去。不過,他們要滾出去,唯一的辦法,就像約塞連飛去見前一等兵溫特格林時探聽到的那樣,便是完成這另增的十次飛行任務。
    「我還是搞不明白,」約塞連抗辯道,「丹尼卡醫生究竟是錯還是對?」
    「他說是多少次?」
    「四十次。」
    「丹尼卡說的沒錯,」前一等兵溫特格林認可道,「就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來說,只要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就可以了。」
    約塞連聽了心花怒放。「這麼說,我可以回家咯?我已經飛了四十八次。」
    「不行,你還不能回家,」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糾正道,「你不會是瘋了吧?」
    「為什麼不能回家?」
    「第二十二條軍規規定這樣。」
    「第二十二條軍規?」約塞連很感吃驚。「第二十二條軍規跟回家到底有什麼關係?」
    「第二十二條軍規規定,」亨格利-喬開飛機送約塞連回皮亞諾薩島后,丹尼卡醫生極耐心地答覆他說,「你自始至終得服從指揮官的命令。」
    「但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說,我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就可以回家了。」
    「可他們沒說你必須回家。軍規明文規定,你必須服從每一個命令。圈套便在這裡。即便上校違反了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的命令,非要你繼續飛行不可,你還是得執行任務,否則,你違抗他的命令,便是犯罪。而且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必定會問你的罪。」
    約塞連徹底灰了心。「這麼說,我必須完成規定的五十次飛行任務咯?」他極傷心地問。
    「是五十五次,」丹尼卡醫生糾正道。
    「什麼五十五次?」
    「上校現在要求你們大家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
    亨格利-喬聽了丹尼卡醫生的后,如釋重負地深嘆了一口氣,咧嘴笑了笑。約塞連一把揪住亨格利-喬的脖子;迫使他立刻開飛機跟他一塊回去見前一等兵溫特格林。
    「要是我拒飛的話,」約塞連極信任地問道,「他們會怎麼對待我?」
    「我們或許會斃了你,」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回答他說。
    「我們?」約塞連吃驚地大聲叫道,「你說我們是什麼意思?你什麼時候站在他們一邊了?」
    「要是你給斃了,你指望我跟誰站在一邊。」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反駁道。
    約塞連畏縮了。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讓他上了圈套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10
07、麥克沃特

    通常,與約塞連搭檔的飛行員是麥克沃特。每天清晨,麥克沃特總是穿了潔凈的大紅睡衣褲,在自己的帳篷外面刮鬍子。約塞連身邊有不少莫名其妙、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人,麥克沃特就是其中一個。在所有參戰官兵當中,麥克沃特興許是最古怪的一個,因為他神志十分正常,可對戰爭依舊無動於衷。他腿短肩寬,年紀很輕,常面帶笑容,口裡總不停地哼唧歡快的流行曲調。每次玩二十一點或是打撲克牌時,總要把牌摔得劈啪響,結果,摔得亨格利-喬心煩意亂、渾身不爽,亨格利便厲聲責罵,讓他別再這樣摔牌。
    「你這婊子養的,你是存心折磨我,」亨格利-喬便會大聲怒罵,一旁的約塞連則會用一手攔住他,讓他消氣鎮靜。「他是故意跟我作對,因為他喜歡聽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這狗雜種!」
    麥克沃特很感抱歉地皺了皺雀斑點點但長得挺漂亮的鼻子,發誓以後再不摔牌,但總是過後便忘。麥克沃特穿的是大紅睡衣褲和室內軟拖鞋,睡覺時蓋的是新熨燙過的印花被單——極似米洛從那個嬉皮笑臉、嗜愛甜食的小偷處取回的那半條被單。當初,去取那半條被單時,米洛向約塞連借了些去核棗,結果,一顆沒用。麥克沃特對米洛印象極深,原因是,米洛總是把七分錢買的雞蛋以五分錢的價格賣出去,這實在是讓給養軍士斯納克下士覺得有趣。不過,麥克沃特對米洛的印象,從來就沒有米洛對約塞連從丹尼卡醫生手上得來的那張肝病證明的印象深刻。
    「這是什麼?」米洛驚訝地叫道,他發現了那隻大大的瓦楞紙板箱,裡邊裝滿了一包包乾果、一聽聽果汁和甜點心,兩名義大利勞工——是德-科弗利少校誘拐來替他在廚房幹活的——正準備搬了這箱子去約塞連帳篷。
    「這是約塞連上尉,長官,」斯納克下士很是神氣活現地笑了笑,說道。斯納克下士一向自認為很有知識,覺著自己領先時代二十年。他實在很討厭給大伙兒煮飯。「他有丹尼卡醫生出具的證明,不管他想要什麼水果和果汁,他都可以享用。」
    「這是怎麼回事兒?」約塞連大叫道,這當兒,米洛臉色煞白,又搖晃了起來。
    「上尉,這是米洛-明德賓德中尉,」斯納克下士嘲諷地眨了眨眼,說道,「是新來的一位飛行員。這一次你住院期間,他當上了司務長。」
    當天傍晚,米洛交給麥克沃特半條床單,麥克沃特大叫道:「這是什麼?」
    「就是今天上午從你帳篷里偷走的那半條床單,」米洛興緻勃勃且又沾沾自喜地給他做了解釋,赭色的鬢須急速地抽搐著。「我敢說,你甚至還不知道床單讓人給偷去了呢。」
    「怎麼竟會有人要偷半條床單?」約塞連問。
    米洛緊張不安了。「這你是不會懂的,」他抗辯道。
    米洛為何如此迫不及待地花錢,想從丹尼卡醫生那兒買一張簡捷的證明,對此,約塞連始終弄不明白。丹尼卡醫生在證明書上寫道:「請把約塞連所要的全部乾果和果汁給他。他說他的肝臟有病。」
    「像這樣的證明,」米洛沮喪地咕噥道,「足以葬送天底下任何一位司務長的前程。」米洛來到約塞連的帳篷,就是想再看一看那張證明。他跟在那一盒發給約塞連的食物的後面,穿過中隊營地,活像在給什麼人送葬似的。「你要多少,我都得給你。嗨,這證明可沒說你必須一人獨吃。」
    「沒那麼說,倒是樁好事,」約塞連告訴他說,「因為我向來就不吃這東西。我的肝臟不好。」
    「哦,對了,我把這給忘了,」米洛很是恭敬,放低了嗓音說道,「情況糟嗎?」
    「糟糕得很呢,」約塞連快樂地答道。
    「是這樣,」米洛說,「這話怎麼講?」
    「就是說,情況不可能比這會兒再好了……」
    「我想我還是聽不明白。」
    「……再好的話,那就更糟了。現在你明白了?」
    「是的,我現在明白了。不過,我想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
    「算啦,你就別為這事費神了。讓我自個兒來煩心吧。你知道,我其實沒什麼肝病,只是有了些癥狀而已,是加涅特-弗萊沙克綜合症。」
    「是這麼回事兒,」米洛說,「那什麼是加涅特-弗萊沙克綜合症?」
    「就是肝病。」
    「我明白了,」米洛說著,便不耐煩地摩挲起自己的兩道濃黑的眉毛,露出了苦澀的神情,彷彿在煎熬什麼令人渾身不自在的痛楚。「既然如此,」他最後接著說,「我想你的確得好好留心自己的飲食,是不是?」
    「是得好好留心,」約塞連跟他說,「有益的加涅特-弗萊沙克綜合症,是不怎麼容易得到的,而我呢,又不想把自身的這種癥狀給毀了,所以,我從來就不吃什麼水果。」
    「這下我可真明白了,」米洛說,「水果有損你的肝臟?」
    「不,水果對我的肝臟很有好處。所以,我絕對不吃。」
    「那你要了水果做什麼?」米洛越搞越糊塗,可他不罷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憋了老半天不說的這句問話吐了出來。「你把水果賣了?」
    「我送人。」
    「送給誰?」米洛叫道,驚愕得連嗓音都變了樣。
    「誰要就送誰。」約塞連高聲回敬了一句。
    米洛很憂戚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嘆,搖晃著後退了幾步,蒼白的臉上突然冒出一顆顆汗珠。他心不在焉地硬拽著那兩撇喪氣的八字須,渾身直打戰。
    「我送了不少給鄧巴,」約塞連接著又說。
    「鄧巴?」米洛機械地重複了一遍。
    「沒錯。鄧巴要多少水果,就能吃多少,可這對他壓根就沒一點好處。那盒子我就放在帳篷外面,誰想要,就自個兒來取。阿費來這兒拿些李子,因為他說,食堂里的李子從來就不夠他吃。你什麼時候有空,應該查一查這事,因為阿費老在這裡閒蕩實在不是什麼趣事。什麼時候盒子里的水果不多了,我就讓斯納克下士重新給我添滿。內特利每次去羅馬,總要帶足了水果。他愛上了那兒的一個妓女。那個妓女很討厭我,不過,對他也沒有絲毫的興趣。她有個小妹妹,從來就沒讓他倆單獨上過床。他們住的是一幢公寓樓,合住的房客有一對老頭老太,還有一群別的女孩——個個長有兩條肥壯迷人的大腿,總是戲謔不止。內特利每次上那兒,總給她們捎帶一整盒水果。」
    「是賣給她們?」
    「不,是送給她們。」
    米洛蹩起了額頭。「喔,我想他倒是挺慷慨的,」他漠然地說。
    「沒錯,的確挺慷慨,」約塞連贊同道。
    「而且我敢保證,這絕對合法,」米洛說,「因為一旦食物從我這兒到了你手裡,便是你的了。我猜想,這些人境況那麼惡劣,能弄到水果,一定高興得很。」
    「是的,確實很高興,」約塞連深信不疑地對他說,「那兩個姑娘把水果全拿到黑市上去賣,再用掙到的錢,去買俗艷的人造珠寶飾物和廉價香水。」
    米洛振作了起來。「人造珠寶飾物!」他驚叫道,「我怎麼不知道?買廉價香水她們得花多少錢?」
    「那老頭賣了自己的一份水果,去買純威士忌酒和色情圖片。
    他是個色鬼。」
    「色鬼?」
    「倒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色情圖片在羅馬是不是很有市場?」米洛問。
    「情況並非像你想的那樣。就說阿費吧。你認識他,從來就不會懷疑他,是不是?」
    「難道他也是個色鬼?」
    「不是。他是個領航員。你認識阿德瓦克上尉,是不是?這傢伙人挺不錯,你到中隊的第一天,他就跑來見你,說:『我叫阿德瓦克,乾的是領航。』當時,他嘴裡叼了個煙斗,好像還問了你上過哪所大學。你是不是認識他?」
    米洛壓根就沒理會。「讓我跟你合夥干吧,」他冷不丁地懇求道。
    約塞連拒絕了他的懇求,即使他毫不懷疑,一旦他憑丹尼卡醫生的證明,從食堂申請領取了一卡車一卡車水果,那麼,這些水果就歸他們所有,他們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米洛很是喪氣,不過,從那以後,除一樁事以外,他什麼秘密都跟約塞連說,因為他敏銳地感悟出,凡是不竊取自己所愛國家的財產者,絕不會偷盜他人的財物。對約塞連,米洛毫無保留,有秘密便講,但關於山上那些洞——從士麥那運回一飛機無花果后,聽約塞連說,刑事調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員住進了醫院,他便開始把錢埋在了洞里——的位置,他始終沒吐半個字。米洛極易受騙,結果,便自告奮勇當上了司務長,不過,在他,這實在是神聖的職責。
    「食堂里的李子不夠吃,我竟連這還不知道呢,」上任后的第一天,米洛承認道,「我想這是因為我對一切還相當不熟悉。我會跟廚師長提這事的。」
    約塞連機警地注視著他。「什麼廚師長?」他問道,「你哪來的廚師長?」
    「斯納克下士,」米洛解釋道,很有些歉疚地把目光移向了別處。「他是我唯一的廚師,其實,也就是廚師長,雖然我希望讓他負責行政勤務。依我的感覺,斯納克下士似乎過於鋒芒畢露了。在他看來,當一名給養軍士實在只是一種擺設而已。他老是抱怨說,自己是被迫糟蹋才華。可壓根就沒人讓他非做這事不可!順便問一下,你是否知道他當初為什麼被降為列兵,至今還只是個下士?」
    「知道,」約塞連說,「他在中隊的食物里下過毒。」
    米洛聽罷,臉色再次刷白。「他做什麼?」
    「他把數百塊軍用肥皂搗碎成泥,羼入白薯中,只是想證明大家的口味很平庸,不辨優劣。中隊的全體官兵都病了。飛行任務被迫取消。」
    「啊!」米洛驚呼道,頗有些異議。「他一定發覺自己鑄成了大錯,是不是?」
    「恰好相反,」約塞連糾正道,「他覺得這事他做得對極了。我們每個人都吃了滿滿一盤,還一個勁地嚷著要他再給添滿。我們都知道自己病了,但萬萬沒想到是中了毒。」
    米洛驚愕地倒吸了兩口氣,模樣極似一隻棕色的粗毛野兔。
    「既然如此,我就非得讓他去負責行政勤務不可了。我可不希望在我主管期間出這種事。你知道,」他頗嚴肅他說出了真心活,「我想做的,就是要讓中隊的弟兄們一日三餐吃上全世界最好的飯菜。這才是司務長應盡的職責,你說對不?假如他連這最起碼的目標都達不到,那麼,他就不配做一名司務長。你同意嗎?」
    約塞連緩緩地轉過身,深表懷疑地直視著米洛。在他眼前的,是一張單純、誠實的臉,絕不會做出任何奸詐狡猾或是不擇手段的勾當;是一張正直、坦誠的臉,嵌一對斜視的濃眉大眼,長一頭赭發和兩撇喪氣的紅棕色八字須。米洛的鼻子極長,且瘦尖,鼻孔始終是濕滴滴的,不時哧哧地吸鼻子,鼻尖右歪得厲害,總與身體其餘部位的面向相悖。這是剛正不阿者的臉:他絕不可能有意識地違背作為其正直品性依賴的道德準則,如同他不可能把自己變成令人厭惡的可鄙小人一樣。這些道德準則之中,有一條即是,只要實際情況允許,無論要價多少,也算不得是罪孽。米洛時時會表現出極大的義憤。當聽說刑事調查部的一名工作人員正在這一帶找他時,他簡直氣憤到了極點。
    「他找的不是你,」約塞連說,想讓他消氣。「是住院的一個人,哪傢伙檢查信件時,老是簽上華盛頓-歐文的名字。」
    「我可從來沒有在什麼信件上籤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米洛聲言道。
    「那當然。」
    「不過,這只是個騙局,目的是想讓我承認自己一直在黑市上撈錢。」米洛狠拽了自己那一撮凌亂的變了色的八字須。「我討厭那種傢伙。總是鬼頭鬼腦地四處打探我們這些人的秘密。假如政府想做些什麼好事,它幹嗎不追查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他眼裡可從來沒有什麼規章制度,老是跟我砍價。」
    米洛的八字須之所以觸楣頭,是因為左右兩撇向來是不相稱的,就跟他的那對斜眼一樣,永遠無法同時看著同一樣東西。較之大多數人,米洛眼見的東西要多些,但沒一樣他是看得真切的。當獲知刑事調查部那名工作人員的消息時,他的反應極其激動,但相比之下,在聽約塞連說,卡思卡特上校已經把飛行次數增加到五十五次之後,他倒是頗顯得沉著勇敢。
    「這可是在打仗,」他說,「所以,規定的飛行次數,我們必須完成,發牢騷是毫無用處的。假如上校說我們必須飛五十五次,我們就得不折不扣地飛滿五十五次。」
    「哦,我可不必飛那麼多次,」約塞連發誓說,「我要去見梅傑少校。」
    「你能行嗎?梅傑少校向來不見任何人。」
    「那我就回醫院去。」
    「可你出院才十天,」米洛提醒他說,語調里頗有些責備的成份。「你總不能一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兒就往醫院跑吧。不能這樣,最好還是完成規定的飛行次數。這可是我們的職責。」
    米洛辦事相當固執死板,且顧慮重重。因此,就在麥克沃特的床單被竊那天,他怎麼也不願從食堂借用一袋去核棗子,因為食堂的食品依然都是政府的財產。
    「不過我可以向你借,」他給約塞連解釋道,「因為所有這些水果,一旦你憑丹尼卡醫生的證明從我這裡領到手,就都歸你了。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甚至可以不送人,高價出售。難道你不想跟我合夥干?」
    「不想。」
    米洛只得作罷。「那就借我一袋去核棗,」他懇求道,「我會還你的。我向你保證,而且會多給你一些分外的東西。」
    米洛言而有信。回來見約塞連時,把那袋去核棗原封未動地還給了他,此外,還交給他麥克沃特那條黃色床單的四分之一。而且,米洛把那個毗牙咧嘴、喜吃甜食的小偷——從麥克沃特帳篷里竊得床單的便是他——也一起帶了回來。這塊床單,現在就歸約塞連所有了。這床單到他手上的當兒,他正打著盹兒,不過、他自己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麥克沃特也同樣糊裡糊塗。
    「這是什麼東西?」麥克沃特大聲叫道,直盯著撕下來的半條床單,很是困惑不解。
    「這就是今天上午你帳篷失竊的那條床單的一半,」米洛解釋說,「我敢打賭,你連床單被人偷了還不知道哩。」
    「幹嗎要偷半條床單?」約塞連問。
    米洛慌了神兒。「你不明白,」他抗辯道,「小偷偷走的是整條床單。我就用你投資的那袋去核棗,把它給換了回來。所以,床單的四分之一就歸你了。你的投資,收穫可不小啊,尤其是因為你收回了給我的每一顆去核棗。」接著,米洛又對麥克沃特說,「另外半條床單就歸你,因為這整條床單本來就是你的。我實在搞不明白,你究竟埋怨些啥。要不是約塞連上尉和我為了你插手此事,你恐怕連床單的一角都甭想拿到。」
    「誰埋怨啦?」麥克沃特大聲嚷道,「我只不過是想看看,該怎麼處理這半條床單。」
    「你用半條床單可做不少東西哩。」米洛向他斷言。「床單的另外四分之一,我自己留下了,作為對自己積極進取、工作一絲不苟的獎勵。你知道,這可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辛迪加聯合體。你那半條床單或許可以在這裡派上用處。你可以把它留存在辛迪加聯合體,看著它生利。」
    「什麼辛迪加聯合體?」
    「就是有朝一日我想成立的那個聯合體,這樣一來,我就可以給弟兄們供應你們理該得到的美味可口的食品。」
    「你想成立辛迪加聯合體?」
    「沒錯,是這樣。說確切一點,就是一個市場。你可知道什麼是市場?」
    「就是買東西的地方,對嗎?」
    「還有賣東西,」米洛糾正道。
    「還有賣東西。」
    「我一輩子都想要個市場。有了市場,你就可以做許多事兒。
    但,你首先得有個市場。」
    「你想要一個市場?」
    「而且人人都有一股。」
    約塞連還是困惑不解,因為這是生意經,再說,生意經方面總有不少東西令他費解。
    「讓我再給你解釋解釋。」米洛主動提議,但儘管如此,還是愈發不耐煩,繼而頗感惱怒。他猛地豎起大拇指,直指站在他一旁的那個喜甜食的小偷——還一個勁地齡牙咧嘴地笑呢。「我知道,棗子和床單之間,他更喜歡棗子。正因為他對英語一竅不通,所以,在處理這件事的過程中,我自始至終說的是英語。」
    「你幹嗎不在他頭上狠打一下,再把床單奪過來呢?」約塞連問道。
    米洛極嚴肅地緊抿了雙唇,搖搖頭。「那樣的話,就太不公平了,」他嚴厲地責備道,「暴力是錯誤的,兩個錯誤絕對不會變成正確。相比之下,我的方法可高明多了。當我把棗子遞給他,再又伸手取床單時,他很可能以為我是在主動跟他做交易。」
    「那你究竟是在幹什麼?」
    「說真的,當時我確實是主動在跟他做交易,但既然他不懂英語,我就隨時都可以否認這一點。」
    「要是他生了氣,一定得要那些棗子呢?」
    「嗨,我們只要在他頭上狠打一下,拿了棗子便走不就得啦。」
    米洛答得極乾脆。他看看約塞連,又看看麥克沃特,然後,看看麥克沃特,再又看看約塞連。「我實在不明白,大伙兒發什麼牢騷。我們這會兒的日子比以前可要強多了。沒有誰活得不滋潤的,只有這小偷除外,不過,也用不著替他操心,因為他連我們的語言都說不來,活該有這麼個下場。你明白了吧?」
    然而,米洛在馬爾他買雞蛋,七分錢一隻,可他在皮亞諾薩出售時,卻是五分錢一隻,最終還賺了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約塞連終究還是沒有弄明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11
08、沙伊斯科普夫少尉

    七分錢一隻買進的雞蛋,又以每隻五分錢的價格售出,最終還賺了錢,米洛何以能做到這一點,就連萬事通克萊文傑也犯了難。
    有關戰爭的一切,克萊文傑了如指掌,惟獨一事他不甚明白:為何一旦斯納克下士可以活下去,約塞連就非死不可,抑或,為何一旦約塞連可以活下去,斯納克下士便只有死路一條。這是一場卑鄙骯髒的戰爭。假定沒有這場戰爭,約塞連是本可以活下去的——或許能長壽。他的同胞中,只有極少數人甘願為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捐軀,至於約塞連自己,他實在是沒有這個奢望成為其中的一分子。是死還是生,這是需要深思的問題,而克萊文傑倒是越發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了。歷史並沒有要求約塞連英年早逝;沒有他的早逝,正義同樣會得到伸張;無論是人類的進步,抑或是戰爭的勝敗,都不取決於這一點。凡人皆難免一死,這是必然的事;但,哪些人該死,卻全在天命。無論怎麼個死法,約塞連都心甘情願,但他就是不甘做天命的犧牲品。然而,這是戰爭。依他看,付出了巨大的血的代價,同時又把孩子們從父母有害的影響中解救出來,這便是這場戰爭唯一的可取之處。
    克萊文傑之所以通曉那麼多事,是因為他是個天才。他心跳劇烈,臉色蒼白。儘管長得瘦長難看,可他渾身是勁,兩眼射出渴求的光芒,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當年在哈佛上學時,他差不多所有科目都得過學術獎,至於另外幾門功課沒得獎,唯一的原因是,他實在太忙了:既要在請願書上簽名,又要分發請願書,還得就請願書內容提出質疑;一會兒參加小組討論,一會兒又退了出來;不是參加青年代表大會,就是替別的青年代表大會擔任糾察,或是組織學生委員會,保護被開除的教員。克萊文傑日後必定在學術界大有作為,這是大家一致公認的。說到底,克萊文傑屬於那種聰穎絕頂卻全無智謀的人。這一點誰都知道,而那些過不多久才會發現這一點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總而言之,克萊文傑是個傻子。在約塞連眼裡,他往往就跟那些整日在現代博物館門前東盪西逛的人一樣,兩隻眼睛都長在一張臉的同一側。這自然是一種錯覺,而這種錯覺則完全是因克萊文傑本人而起,因為他偏好死盯著問題的一面,一向忽視其另一面。
    政治上,他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很能識別左翼和右翼,卻又極不自在地夾在兩者之間。他時常當著右翼敵人的面,替左翼朋友辯護;
    又當著左翼敵人的面,替右翼朋友辯護。可是,無論是左翼還是右翼,都對他深惡痛絕,從來就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替他辯護,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實在是個傻子。
    不過,他是個極嚴肅認真且專心一意的傻子。假如同他去看一場電影,散場后他非纏住你不可,同你討論什麼移情啦,什麼亞里士多德啦,什麼全稱命題啦,什麼寓意啦,還有作為藝術形式的電影在物質第一的社會中應盡的責任,等等。他每次帶女孩子上劇院看戲,總得讓人家等到第一次幕間休息,才肯說出看的戲是好是壞,而且用不著她們多費口舌,他就一下子和盤托出。此外,他還是一個戰鬥性頗強的理想主義者,投身於消滅種族歧視的鬥爭,其鬥爭方式是,凡遇到這種事例,他便當即昏厥。他於文學頗是精通,卻不懂得怎麼欣賞。
    約塞連曾設法開導他。「別做傻子啦。」他這樣勸過克萊文傑。
    當時,他倆還在加利福尼亞州聖安娜的一所軍校學習。
    「我去跟他說。」克萊文傑一再堅持。當時,他和約塞連正高高地坐在檢閱台上,俯視輔助閱兵場上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活像沒長鬍須的李爾,正怒氣沖沖地來回走動。
    「幹嗎是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悲嘆道。
    「別作聲,傻瓜。」約塞連長輩似地勸說克菜文傑。
    「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克萊文傑很是反感。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不作聲的,傻瓜。」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咬牙切齒地撕扯著自己的頭髮;橡膠似的兩頰因陣陣極度的痛苦而不時地顫動。令他如此苦惱的是,一中隊航空學校學員士氣消沉,在每周日下午舉標的閱兵比賽中;表現極其惡劣。他們之所以士氣消沉,一是因為他們討厭每周日下午列隊接受檢閱,二是因為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不允許他們選自己的學員軍官,而是由他從他們中間任命。
    「我希望有人當面跟我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誠懇地請求全體學員。「假如我有什麼過錯,我希望你們直接跟我說。」
    「他希望有人當面跟他說,」克萊文傑說。
    「他是希望誰都不要吭氣,傻爪,」約塞連回答說。
    「難道你沒聽見他說?」克萊文傑反駁道。
    「當然聽見,」約塞連答道,「我聽見他說得很響,很清楚,假如我們知道什麼對我們有利,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把嘴閉起來。」
    「我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全體學員保證道。
    「他說他不會懲罰我的。」克萊文傑說。
    「他會閹割了你。」約塞連說。
    「我保證決不懲罰你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說,「誰要是跟我說了實話,我一定會很感激的。」
    「他會恨你的,」約塞連說,「到死都會恨你。」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是後備軍官訓練隊的畢業生。戰爭的爆發,於他頗是樁喜事,因為這一來,他便有機會天天穿上軍官制服、沖著一群群小夥子——上戰場送命之前,每八周便有一批落入他的手掌,以軍人特有的清脆快速的嗓音,喊道:「弟兄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有野心,一向不苟言笑,從來都是極謹慎持重地面對自己的職責。只有當聖安娜陸軍航空基地某個與他對立的軍官,染上了什麼纏綿的疾病,他才會露一絲笑容。他視力極差,又患有慢性瘺管病,然而,這反倒讓他覺得戰爭格外刺激,因為他不可能去海外作戰,也就沒有了絲毫的危險。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唯一令人滿意之處是他的太太,而他太太最讓人稱心的,是有一個名叫多麗-達茲的女友。多麗-達茲只要有機會,便要與人風流快活。她有一套陸軍婦女隊的制服,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一到周未,便穿上這套制服;假如一到周未,她丈夫中隊里的學員,無論是誰,想跟她上床,她便會為他脫了這套制服。
    多麗-達茲是個活潑的浪蕩少女,紫銅色的皮膚,金黃色的頭髮。工具房、公用電話亭、更衣室和公共汽車候車亭,都是她最喜歡的做愛場所。幾乎沒什麼事她不曾嘗試過,而她不願嘗試的事則更是少有。她年方十九,體形苗條,卻淫蕩不羈,不知羞恥。不少男人讓她給弄得全無了自尊心,到了早晨便憎惡自己,因為她揭破了他們的真面目,利用了他們,卻又把他們棄置一旁。約塞連倒是挺愛她。作為性交對象,她實在是個絕妙的女人,不過,依她看,約塞連也就如此而已。多麗-達茲只讓約塞連碰過她一次,她渾身上下的肌膚極富彈性,那種感覺著實令約塞連愛不釋手。約塞連很愛多麗-達茲,因此,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每個星期必定會感情熱烈地撲到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太太身上,以此報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就像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復克萊文傑一樣。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曾造下一樁難忘的孽,他太太倒是記不得了,不過,她還是為此在報復自己的丈夫。她豐滿、肌膚白皙、不好動,喜讀好書,又不時地力勸約塞連,不要太庸俗,連書都不讀。她自己手邊從來是少不了一本好書的,即便赤條條躺在床上,身上只有約塞連及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時,也不例外。她讓約塞連感到厭倦,可他也照樣愛上了她。她畢業於沃頓商業學校,主修的是數學,可笨得出奇,每個月竟連二十八都數不清。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月月都這麼跟約塞連說。
    「你在說胡話吧,」他總這麼回答。
    「我可是當真的,寶貝,」她堅持說。
    「我也一樣。」
    「親愛的,我們再生個孩子吧,」她常跟自己的丈夫說。
    「我沒時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老是沒好氣地咕噥道,「難道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嗎?」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最為關心的,是如何在閱兵比賽中獲勝,如何把克萊文傑送至裁定委員會,指控他密謀打倒由他任命的學員軍官。克萊文傑專愛鬧事,又自命不凡。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知道,假如對他不小心防範,這傢伙很有可能鬧出更大的亂子來。昨天是想陰謀打倒學員軍官,明天或許企圖顛覆整個世界。克萊文傑頗有頭腦,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發現,凡是有頭腦的人往往相當精明。這種人很危險,就連那些由克萊文傑扶掖的新上任的學員軍官,也急不可耐地想出來作證,指控克萊文傑,欲置他於死地。指控克萊文傑一案,顯然是成立的。唯一缺少的,就是以什麼罪控告他。
    但無論如何不能牽涉閱兵比賽,因為克萊文傑幾乎同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本人一樣,極為重視那些閱兵比賽。每周日下午,學員們早早便出來參加閱兵比賽,摸索著在營房外排成十二人一列的隊伍。於是,他們宿酒未醒地哼唧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大閱兵場各就各位。然後,他們就和其他六七十支中隊的學員紋絲不動地站在烈日下,一站便是一兩個小時,直到不少學員支持不住暈倒在地,隊伍才被解散。閱兵場邊上,停放了一排救護車,還站著一隊隊擔架兵,他們手持步話機,個個訓練有素。救護車車頂上,是手持望遠鏡的觀察員。一名記分員負責記錄比分。這一階段比賽的全過程,由一名精通會計的軍醫負責監督。每分鐘脈搏跳多少次可視作暈厥,必須得到軍醫的認可,記分員記錄的比分,也必須經他核實。
    一旦救護車載滿了昏迷的學員,軍醫便示意樂隊指揮開始奏樂,結束比賽。於是,所有中隊一個緊跟著一個,向前走去,繞檢閱台拐個大彎,退出閱兵場,返回各自的營房。
    所有參加檢閱的中隊齊步走過檢閱台時,都被打了分。檢閱台上,坐著一名上校——留著兩撇又濃又粗的八字須,擺出一副狂妄自大的尊容——和其他幾位軍官。各聯隊的最佳中隊得一面插上旗杆的黃色錦旗——實在是毫無用處。基地的最佳中隊則獲一面紅色錦旗,旗杆略長一些——更是沒什麼價值,因為旗杆的分量重了,下周日由其他中隊奪走之前,足足一個星期他們必須得扛東扛西,實在很是令人頭疼。在約塞連看來,以錦旗代獎品是頗有些滑稽可笑的。錦旗不代表金錢,也不代表等級特權。它們就跟奧林匹克運動會獎章和網球賽獎盃一樣,僅僅表明,獲獎者做了一樁於誰都無甚益處的事情,只不過比任何別的人做得出色罷了。
    閱兵比賽這件事本身看來也同樣滑稽可笑。約塞連討厭受人檢閱。閱兵大過軍事化。他討厭聽到有關閱兵的消息;討厭看到閱兵的場面,討厭讓接受檢閱的隊伍給困在半途,動身不得;也討厭被迫參加閱兵活動。當一名航空學校學員已經是觸盡了楣頭,每星期天下午還得跟士兵一樣,在炎炎的赤日下接受檢閱。當一名航空學校學員確實是樁相當倒霉的事,因為現在看來,軍訓結束之前,戰爭顯然是打不完的。而約塞連之所以自願報名進航空學校接受訓練,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以前一直以為,戰爭必定先他的軍校訓練而結束。約塞連作為一名大兵,早具備了條件進航空學校接受訓練,但得等上若干星期,才會被選派到某個班:再等上若干星期,便做一名轟炸領航員;之後,又得接受若干星期的作戰訓練,為執行海外任務做準備。當時,似乎根本就想不到,戰爭竟會打那麼長時間。有人曾跟他說,上帝和他站在一邊;有人還跟他說,上帝無事不成。可是,戰爭根本就沒個結局,而他的訓練倒是差不多近了尾聲。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心想在閱兵比賽中獲勝,於是,熬了大半個晚上、琢磨來琢磨去。他妻子躺在床上,含情脈脈地企盼著他,一邊迅速翻閱克拉夫特-埃賓的書,找自己最愛讀的章節。沙伊斯科普夫看的則是有關行進方面的書。他拿了一盒盒小兵巧克力糖擺弄來擺弄去,直到所有的巧克力糖都化在了他的手裡,於是,又取出一套塑料牧童,極熟練地把它們排成若干十二人一列的隊伍。
    這套塑料玩具是他以化名從一家郵購商店買來的,為了不讓人看見,白天他總是把它鎖藏起來。列奧納多的解剖練習原來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天晚上,他覺得少了個活模特兒,於是,就命令夫人在房裡飛步行走。
    「光著身走嗎?」她滿懷希望地問道。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極為惱怒,兩手啪地捂住了眼睛。他太太只曉得滿足自己骯髒的肉慾,根本就無法理解高尚的人為實現無法達到的目標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偉大鬥爭。
    「你到底為啥不跟我做愛?」一天晚上,她撅著嘴問。
    「因為我沒時間,」他很是不耐煩,沖著她厲聲說道,「我沒那工夫。難道你不知道在進行閱兵比賽嗎?」
    他確實沒時間。又到星期天了,只有七天的時間為下一次閱兵比賽做準備。他實在不明白,時間究竟是怎麼過的。接連三次比賽,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中隊都是最後一名,搞得他名聲極壞。為了改進目前的這種狀況,他考慮了各種辦法,甚至想到用一根長長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寬且風乾了的櫟木桁,把每列的十二人一直線釘在上面。顯然,這是行不通的,因為假如用這種辦法,就必須在每個人的腰背部嵌入一個鎳合金旋轉軸承,不然,他們就無法作九十度轉體。再說,能否從軍需主任那裡要到那麼多鎳合金旋轉軸承,或者,能否爭取醫院外科醫生的合作,對此,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實在沒有絲毫把握。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採納了克萊文傑的建議,讓學員們選出了他們自己的學員軍官。隨後的那個星期,這個中隊便奪得了那面黃色錦旗。這突如其來的勝利,讓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心花怒放。當他妻子想拖他上床慶賀——以此表示他們蔑視西方文明中中產階級下層的性風俗——時,他竟掄起旗杆,對著她的腦袋狠狠地打了下去。又過一個星期,中隊奪得了那面紅色錦旗。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簡直是欣喜若狂。之後的又一個星期,他的中隊創下了歷史記錄,連續兩個星期奪得紅色錦旗。現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堅信自己有能力一鳴驚人。經過廣泛的研究,他發現,行進時,兩隻手不應像時下流行的那樣自由擺動,而應該自始至終與大腿正中保持不超過三英寸的擺距,其實也就是說,兩手幾乎就不用擺動。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準備工作周詳充分,且又相當秘密。中隊全體學員發誓保守秘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就在輔助閱兵場上進行演習。他們在漆黑的夜晚里行進,漫無目的地彼此瞎撞,但他們並不驚慌。他們是在練習不擺動雙手行進。起初,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倒是考慮過讓金屬薄板店的一位朋友把鎳合金釘嵌入每個學員的股骨,然後,再用恰好三英寸長的銅絲把釘子和手腕接起來,可是,時間來不及——時間老是不夠用——再說,戰爭期間實在不大容易搞到手。他還考慮到,假如學員們受了這樣的束縛,那麼,齊步行進前,參加令人肅然的檢閱儀式時,萬一暈厥,他們便不能以規範的姿勢倒下去,而昏倒的姿勢若不合乎規範,便有可能影響中隊的團體總分。
    整整一個星期,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強壓住內心的喜悅,每次到了軍官俱樂部,總是咯咯地歡笑。他的密友中便開始有了種種的猜測。
    「真不知那白痴在搞什麼鬼,」恩格爾中尉說。
    每逢同事提問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總是會意地一笑。「到了星期日你們就會知道的。」他向大伙兒保證。「你們會知道的。」
    那個星期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以一名經驗豐富的樂隊指揮所特有的沉著自信,向公眾揭露了他的劃時代的驚人秘密。他一聲不吭地目睹著其他中隊用慣常的輕鬆步伐,從容卻頗彆扭地走過檢閱台。即便當自己中隊的前幾排學員手臂一動不動地齊步走入視線,先是讓他那些受驚的同僚個個吁吁地倒抽氣,直為他擔心,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依舊鎮定得很。就是在那種時候,他也還是聲色不露。後來,那名留了粗濃八字須的傲氣十足的上校,猛地轉過身來,惡狠狠地對著他,臉色鐵青,這時,他才作出了解釋——致使他名垂千古的解釋。
    「您瞧,上校,」他說,「不用動手。」
    隨後,他把自己那套費解的行進規則——他取得這令人難忘的成功,便是以此作為基礎——的直接影印件,散發給了在場的觀眾——驚愕得鴉雀無聲。這可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生平最榮耀的時刻。他取得了閱兵比賽的勝利,自然是輕而易舉的,從此便永久保持了那面紅色錦旗,也就徹底結束了每星期日必定舉行的閱兵比賽,因為優質的紅色綿旗和優質銅絲一樣,在戰時都是極難到手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當即晉陞為中尉,自此,便平步青雲。因為他的重大發現,差不多每個人都把他視為真正的軍事天才。
    「那個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特拉弗斯中尉說,「他可是個軍事天才。」
    「沒錯,的確是個天才。」恩格爾中尉表示贊同。「可惜的是,這蠢驢不願鞭打自己的老婆。」
    「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特拉弗斯中尉很冷淡他說,「比米斯中尉每次跟太太做愛,總要狠狠地給她一頓鞭打,可在閱兵比賽中,他卻是一點都不中用。」
    「我說的是鞭打自己的老婆,」恩格爾中尉反駁道,「誰在乎什麼閱兵比賽?」
    說實話,除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之外,根本就沒人真把閱兵比賽這事放在心上,那個留兩撇濃粗八字須的上校更不用說了。這傢伙是裁定委員會主席,克萊文傑剛戰戰兢兢地跨進委員會辦公室,準備替自己申辯,不承認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對他提出的指控,他便對著他大聲咆哮。上校握著拳頭,猛擊桌面,反倒痛了自己的手,於是,對克萊文傑更是暴怒,再又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這次使的勁更猛,手也因此就更痛得厲害。克萊文傑留下了極壞的印象,這很讓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丟臉,他惡狠狠地朝克萊文傑直瞪眼。
    「再過六十天,你就要跟義大利人打仗了,」留著粗濃八字鬍的上校大聲吼道,「可你還以為這是個天大的玩笑呢。」
    「我沒這麼想,長官,」克萊文傑答道。
    「別插嘴。」
    「是,長官。」
    「說話時得叫一聲『長官』,」梅特卡夫少校下令道。
    「是,長官。」
    「剛才不是讓你別插嘴嗎?」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問了一句。
    「可是我沒插嘴,長官,」克萊文傑抗辯道。
    「不錯,你沒插嘴,但你也沒叫一聲『長官』。對他的指控加上這一條。」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那個會速記的下士。「儘管沒有打斷上級軍官的說話,但沒能向他們報告一聲『長官』。」
    「梅特卡夫,」上校說,「你真是頭討厭的蠢驢。你自己知道嗎?」
    梅特卡夫少校好不容易把這口怨氣咽了下去。「知道,長官。」
    「那就閉上你那張該死的嘴。老是胡說八道。」
    裁定委員會由三人組成,他們是,留著粗濃八字鬍的傲氣十足的上校,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和梅特卡夫少校。梅特卡夫少校正設法用冷冰冰的目光來審視別人。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身為裁定委員會的一名成員,同時也是其中的一個法官,必須對起訴人控告克萊文傑一案的是非曲直,進行認真的考慮。而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本人又是起訴人。克萊文傑有一名軍官替他辯護,那個軍官便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
    這一切把克萊文傑弄得實在是稀里糊塗。當上校猛地跳起身——酷似放肆地大聲打嗝,揚言要肢解他那具散發惡臭的卑怯的軀體時,克萊文傑害怕得渾身直打戰。一天,在列隊齊步走去上課途中,克萊文傑絆了一跤。第二天,他便正式受到指控:「編隊行進時打亂隊形、行兇毆打、行為失檢、弔兒郎當、叛國、煽動鬧事、自作聰明、聽古典音樂,等等。」一句話,他們一古腦兒把各種罪名加到他身上,於是,他便來到了裁定委員會,膽戰心驚地站在這位傲氣十足的上校跟前。上校又一次大聲吼著,說再過六十天,他就要去跟義大利人打仗了,接著又問他,假如開除他,送他去索羅門群島埋屍體,他究竟是否願意。克萊文傑極是恭敬地回答說,他不願意;他是個笨蛋,寧願是一具屍體,也不甘埋一具屍體。上校坐了下去,身體往後一靠,態度一下子鎮靜了下來,變得謹小慎微,且又獻殷勤一般地客氣了起來。
    「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這是什麼意思?」上校慢悠悠地問道。
    「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長官?」
    「是我在問你,你回答。」
    「是,長官。我——」
    「你以為我們帶你來這裡,是請你提問題,叫我來回答嗎?」
    「不是的,長官。我一」「我們幹嗎帶你來這兒?」
    「讓我回答問題。」
    「你說得千真萬確,」上校大聲吼道,「好,你就先回答幾個問題吧,免得我砸了你的狗頭。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你這狗雜種,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想我從來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長官。」
    「請你說得響一些,行不行?我聽不見你的話。」
    「是,長官。我——」
    「梅特卡夫?」
    「什麼事,長官?」
    「我剛才不是讓你閉上你那張笨嘴嗎?」
    「是,長官。」
    「我讓你閉上你那張笨嘴,你就給我閉起來。明白沒有,請你說得響一些,好不好?我聽不見你的話。」
    「是,長官。我——」
    「梅特卡夫,是不是我踩了你的腳?」
    「不是,長官。一定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腳。」
    「不是我的腳,」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
    「那或許還是我的腳吧,」梅特卡夫少校說。
    「挪開點。」
    「是,長官。您得先把您的腳挪開,上校。您的腳踩在了我的腳上面。」
    「你讓我把我的腳挪開?」
    「不是,長官。嗬,不是,長官。」
    「那就把你的腳挪開,然後,閉上你那張笨嘴。請你說響一些,好嗎?我聽不見你說的話。」
    「是,長官。我說了,我沒說你們不能懲罰我。」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在回答您的問題,長官?」
    「什麼問題?」
    「『你說我們不能懲罰你,你這狗雜種,究竟是什麼意思?』」那個會速記的下士看著速記本讀了一遍。
    「沒錯,」上校說,「你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沒說你們不能懲罰我,長官。」
    「什麼時候?」上校問。
    「什麼什麼時候,長官?」
    「嗨,你又在向我提問了。」
    「對不起,長官。恐怕我沒聽懂您提的問題。」
    「你什麼時候沒說過我們不能懲罰你?我的問題難道你聽不懂?」
    「不懂,長官。我聽不懂。」
    「你才跟我們說過。好,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吧。」
    「可是這個問題我該怎麼答呢?」
    「你這又是在問我一個問題了。」
    「對不起,長官。可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您的問題。我絕對沒說過你們不能懲罰我。」
    「現在你告訴我們,你什麼時候的確說過這話。我是在請你告訴我們,你什麼時候沒說過這話。」
    克萊文傑深吸了一口氣。「我一直就沒說過你們不能懲罰我,長官。」
    「這樣回答可是好多了,克萊文傑先生,儘管你是在當面撒謊。
    昨天晚上在廁所里。難道你沒悄聲跟我們討厭的另一個狗雜種說過,我們不能懲罰你嗎?那傢伙叫什麼來著?」
    「約塞連,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
    「沒錯,是約塞連。一點沒錯。約塞連。約塞連?他是叫約塞連嗎?約塞連究竟算是什麼樣的名字?」
    對所有的實情,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可是了如指掌。「這是約塞連的名字,長官。」他給上校作了解釋。
    「沒錯,我猜想是這麼回事兒。難道你私下沒跟約塞連說,我們不能懲罰你?」
    「嗬,沒有,長官。我私下跟他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
    「或許我很笨。」上校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我怎麼也看不出這兩句話究竟有什麼不同。我想我確實很笨,因為我怎麼也看不出這兩句話究竟有什麼不同。」
    「我——」
    「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種,是不是?沒人請你作解釋,你倒先跟我辯白起來了。我只是在說說自己的想法,不是請你作什麼解釋。你這雜種,就喜歡信口開河,是不是?」
    「不是,長官。」
    「不是,長官?你的意思是我在說謊咯?」
    「嗬,不是,長官。」
    「那麼說,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種,是不是?」
    「不是,長官。」
    「你是存心想跟我吵架咯?」
    「不是,長官。」
    「你是個喜歡信口開河的狗雜種,是不是?」
    「不是,長官。」
    「你他媽的,存心想跟我吵架。誰要是肯出兩分臭錢,我就從這張大桌子上跳過去,把你那發惡臭的、卑怯的身體撕碎。」
    「太棒啦!太棒啦!」梅特卡夫少校大聲叫道。
    「梅特卡夫,你這討厭的狗雜種。我不是讓你閉上你那張懦怯愚蠢的臭嘴嗎?」
    「是,長官。對不起,長官。」
    「那你就給我閉嘴。」
    「我只是想試著學習學習,長官。一個人只有通過嘗試,才有可能學到些東西。」
    「是誰這麼說的?」
    「大伙兒都這麼說,長官。就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這麼說,」「你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說,「不過,大伙兒都是這麼說的。」
    「好吧,梅特卡夫,你就試試閉上你那張笨嘴。這或許是讓你學會閉嘴的一個好辦法。哎,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把最後一行記錄再念給我聽聽。」
    「『把最後一行記錄再念給我聽聽。』」會速記的下士照本念了一遍。
    「沒讓你念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蠢貨!」上校大叫道,「念別的最後那句話。」
    「『把最後一行記錄再念給我聽聽。』」下士念了一遍。
    「你念的還是我說的最後那句話!」上校氣得臉色鐵青,尖聲叫道。
    「哦,不,長官,」下士糾正道,「那是我記下的最後一句話。我剛才給您念過了。難道您忘了,長官?就是剛才。」
    「哦,天哪!把他的最後一句話念給我聽聽,蠢貨。哎,你究竟叫什麼名字?」
    「波平傑,長官。」
    「好吧,下一個就該你了,波平傑。他一審訊完,就開始審問你。
    聽到沒有?」
    「聽到了,長官。我犯了什麼罪?」
    「那有什麼兩樣?你們聽見他問我的話嗎?你會明白的,波平傑——我們一結束克萊文傑的審訊,你就會明白的。克萊文傑學員,你剛才——你是軍校學員克萊文傑,不是波平傑,是不是?
    「我是克萊文傑,長官。」
    「很好。剛才——」
    「我是波平傑,長官。」
    「波平傑,你父親是百萬富翁,還是參議員?」
    「都不是,長官。」
    「這麼說來,你的境遇相當糟糕羅,波平傑,連個靠山都沒有。
    你父親不是將軍,也不是政府高級官員,是不是?」
    「不是,長官。」
    「很好。你父親是幹什麼的?」
    「他早死了,長官。」
    「那實在是好極了。你的境遇的確很糟糕,波平傑。你真的是叫波平傑?波平傑究竟是什麼樣的名字?我很不喜歡這個名字。」
    「這是波平傑的名字,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解釋道。
    「嗯,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波平傑。我恨不得現在就肢解了你發惡臭的、卑怯的身體。克萊文傑學員,請你把昨天深夜你在廁所里悄悄對約塞連說過或者沒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行嗎?」
    「是,長官。我說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
    「我們就從這兒接著問下去。克萊文傑學員,你說我們不能裁決你有罪,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沒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長官。」
    「什麼時候?」
    「什麼什麼時候,長官?」
    「你他媽的,是不是又要追問我起來了?」
    「不是,長官。對不起,長官。」
    「那就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什麼時候沒說過我們不能裁決你有罪?」
    「昨天深夜在廁所里,長官。」
    「就只有這一次你沒說過那句活?」
    「不是,長官。我一直就沒說過你們不能裁決我有罪,長官。我真正對約塞連說的是——」
    「沒人問你你真正對約塞連說的是什麼。我們問你的是,你沒跟他說的是什麼。至於你真正對約塞連說些什麼,我們一點都不感興趣。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
    「那麼我們繼續問下去。你跟約塞連說了些什麼?」
    「我跟他說,長官,你們不能裁決我犯了你們指控我的那條罪行,同時還忠於——事業。」
    「什麼事業?你說話含含糊糊的。」
    「說話別含含糊糊的。」
    「是,長官。」
    「含含糊糊說話時,也得含含糊糊地叫一聲『長官』。」
    「梅特卡夫,你這狗娘養的。」
    「是,長官,」克萊文傑含糊地說,「是正義事業,長官。你們不能裁決——」
    「正義?」上校很是愕然。「什麼是正義?」
    「正義,長官——」
    「那可不是正義,」上校譏笑道,一邊說一邊又用粗壯的大手膨膨地擂桌子。「那是卡爾-馬克思。我來告訴你什麼是正義。正義就是半夜裡從地板上用膝蓋頂著別人的肚皮用手按著別人的下巴手裡拿著一把刀偷偷摸摸地摸到一艘戰列艦的彈藥艙里事先不給任何警告在黑暗中秘密地用沙袋把別人打昏。正義就是勒殺搶劫。一旦我們大家都得殘酷無情地去跟義大利人打仗,那就是正義。要兇殘。懂嗎?」
    「不懂,長官。」
    「別老是長官長官地叫我!」
    「是,長官。」
    「不叫『長官』時,也得喊一聲『長官』,」梅待卡夫少校命令道。
    克萊文傑自然是有罪的,要不然他就不會受指控了。要想裁決他有罪,唯一的辦法就是得證明他的確犯了罪,而裁決克萊文傑有罪,則是上校一幫人必須盡到的愛國義務。於是,克萊文傑被判了五十六次懲罰性值勤。波平傑則被禁閉了起來,以此作為對他的教訓。梅特卡夫少校被運送到索羅門群島,負責埋屍體。至於克萊文傑,所謂懲罰性值勤,就是每到周未,肩背一支沉重的沒裝子彈的步槍,在憲兵司令大樓前來回走上五十分鐘。
    這一切都把克萊文傑搞得稀里糊塗。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可在克萊文傑看來,最怪的是裁定委員會三個人流露出的那種仇恨——那種赤裸裸的殘酷無情的仇恨。那仇恨就像是不能撲滅的煤塊,在三雙眯縫了的眼睛里惡狠狠地燃燒著,又使他們本來便已兇險的面目,更添了冷酷蠻橫的氣勢。克萊文傑察覺到了這種仇恨,簡直驚呆了。假如可能,他們會用私刑把他處死。他們三個都是成年人,可他自己卻還是小夥子。他們仇恨他,恨不得他快死。在他來軍校之前,他們就仇恨他;他在軍校時,他們也仇恨他;他離開軍校后,他們還是仇恨他。日後,他們三個人分了手,都過上了獨居的生活,但卻還是惡狠狠地帶走了對克萊文傑的仇恨,彷彿帶走的是什麼稀世珍寶。
    頭天晚上,約塞連就好好地給了克萊文傑一番告誡。「你是不會有什麼希望的,」他很愁悶地跟克萊文傑說,「他們仇恨猶太人。」
    「可我又不是猶大人,」克萊文傑回答說。
    「這沒什麼兩樣,」約塞連說,而約塞連的確沒有說錯。「他們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的。」
    克萊文傑躲開了他們的仇恨,就像是避開耀眼的亮光一樣。這三個仇視他的人,跟他說同一種語言,穿同樣的制服,但他見到的這三張冷冰冰的臉,卻自始至終密布著令人極不舒適且又深含敵意的皺紋。他頓時覺悟了:這世上隨便什麼地方,無論是在所有法西斯的坦克或飛機或潛艇里,還是在機關槍或迫擊炮或吐著火焰的噴火器後面的掩體里,甚至在精銳的赫爾曼-戈林高射炮師的所有神炮手當中,或是在慕尼黑所有啤酒館里的那些恐怖的密謀分子中間,以及任何別的地方,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三個人更仇恨他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11
09、梅傑·梅傑·梅傑少校

    梅傑-梅傑-梅傑少校自呱呱墜地起,便是不很順當的。
    他跟米尼弗-奇維一樣,出娘胎那會兒拖的時間過長——足足拖了三十六個小時,結果,把他母親的身體給拖垮了。她母親是個溫柔、多病的女人,臨盆前足足痛了一天半,才把梅傑生下來,產後,便全沒了心思去跟丈夫爭執給新生嬰兒取名。醫院的過道里,她丈夫嚴肅而又果斷地忙著該他做的一切,他是個極有主心骨的男人。梅傑少校的父親是個瘦高個兒,著一套毛料服裝和一雙笨重的鞋子。他絲毫不遲疑地填寫了嬰兒出生證明書,之後,便很鎮靜地把填好了的出生證明書交給樓層主管護士。護士一聲不吭地從他手中接了過去,於是就放輕腳步走開了。他目送著她離開,一邊在納悶,不知道她貼身穿的是什麼內衣褲。
    他回到病房,見妻子軟綿綿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毛毯,活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萎蔫的蔬菜,皺巴巴的面孔又乾癟又蒼白,衰弱的軀體一動不動。她的床在病房最盡頭,臨近一扇塵封的破窗。大雨嘩嘩地從喧鬧的天空瓢潑下來。天陰沉冷峭。醫院的其他病房裡,那些慘白得見不到一絲血色的病人,正等候著死神的最終降臨。梅傑少校的父親直挺挺地站立在病榻一旁,垂下頭,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女人。
    「我給孩子取了個名,叫凱萊布,」臨了他低聲跟她說,「是照了你的意思取的。」女人沒有答話,慢慢地,男人便笑了起來。這句話是他經過精心的考慮之後,才說出口的,因為他妻子睡著了,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她躺在縣醫院這間破舊的病房裡的病床上時,自己的丈夫竟對她說了謊。
    正是從這艱難的起點,走出了這位無能的中隊長。眼下,他正在皮亞諾薩島,每天的大部分工作時間全都用來在公文上假冒簽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為了避免有人識別出他的筆跡,梅傑少校煞費了苦心,左手簽名。他把自己隔離了起來,並利用自己不曾希圖的職權,禁止任何人侵擾他。同時,他又用了假鬍子和墨鏡偽裝自己,以防有人偶然從那扇塵封的賽璐珞窗戶——有個小偷在上面挖了一道口子——外面往裡張望,發現秘密。從最初卑賤的出身到取得如今不怎麼起眼的成功,梅傑少校走過了三十一年的凄愴歲月,嘗盡了孤寂和挫折。
    梅傑少校是姍姍來遲地來到這世上的,實在太緩慢,而且天生就是平庸透頂的人物。有些人是天生的庸才,有些人則是後天一番努力后才顯出庸碌無能的,再有些人卻是被迫平庸地過活的。至於梅傑少校,他是集三者於一身。即便是在平庸的人中間,他也毫無疑問要比所有其餘的人來得平庸,因此反倒很突出了。只要是見過他的人,總有很深的印象,他這人實在是太平常太不起眼了。
    梅傑少校自一出世便背上了三個不利因素——他母親、他父親和亨利-方達。差不多從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他就顯出與亨利-方達有叫人受不了的酷肖相貌。還在他不清楚亨利-方達為何人之前,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他總是發現別人把他跟亨利-方達放一塊,做些令他很難堪的比較。素不相識的人都覺得應該輕視他,結果,害得他自小就像犯了罪似地懼怕見人,而且還討好地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家道歉:他的確不是亨利-方達。生就了一副酷似亨利-方達的相貌,在他說來,要這樣走完一生的路,實在不是樁容易的事。然而,他繼承了父親——極富幽默感的瘦高個兒——百折不回的品性,從來就不曾有過一絲逃避現實的念頭。
    梅傑少校的父親一向為人持重,又很敬畏上帝。依他看,謊報自己的年齡,是他最得意逗人的笑話。他是個農民,四肢細長,卻能吃苦耐勞,同時,他又是個敬畏上帝、熱愛自由、尊紀守法的個人主義者。他認為,如果聯邦政府援助別人,而不援助農民,這便是奴性社會主義。他提倡勤儉,很討厭那些曾拒絕過他的浪蕩女人。種植苜蓿是他的專長,可他倒是因為沒種一棵苜蓿而得到了不少利益。
    政府依據他沒有種植的苜蓿的多少,以每一蒲式耳為單位,付給他一筆相當數量的錢。他沒有種植的苜蓿的數量越大,政府給他的錢也就越多。於是,他便用這筆沒出力而掙到手的錢,購置新的田產,以此來擴大自己沒有種植的苜蓿的數額。為了不生產苜蓿,梅傑少校的父親一刻都不曾停歇過。到了漫長的冬夜,他便待在屋裡,擱著馬具不修理。每天到了中午那一會兒,他就會跳下床來,只是為了查明的確沒有人會把雜活做掉。他很聰明,知道該如何投資田產,不久,他沒有種植的苜蓿的數量超過了縣裡的任何一個農民。於是,四鄰的農民都跑來請教他方方面面的問題,因為他掙到了很多錢,所以必定是個聰明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嘛。」他給大伙兒提了這麼一條忠告。臨了,大伙兒便道:「阿門。」
    梅傑少校的父親直言不諱,力主政府厲行節約,但其前提是,絲毫不影響政府的神聖職責——以農民能接受的高價,收購他們生產卻沒人想要的全部苜蓿,或者支付他們一定數額的錢,作為對他們沒有種植一棵苜蓿的酬勞。他這個人相當傲慢,而且極有主見。他反對失業保險,只要能夠敲詐到大筆的錢財,無論是向誰,他部會毫不遲疑地使出各種著數,或是哼哼唧唧地訴苦,或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或是甜言蜜語地哄騙。他是個很虔誠的人,不管走到什麼地方,總是要做一番傳道。
    「上帝賜給了我們這些善良的農民一雙強有力的手,這樣,我們就可以用這兩隻手盡量多撈多拿。」他時常滿腔熱情地佈道,不是站在縣政府大樓的台階上,就是站在大西洋一太平洋食品商場的前面,一邊等著他正在找的那個脾氣暴躁、口嚼口香糖的年輕出納員出來,狠狠地瞪自己一眼。「假如上帝不想讓我們盡量多撈多拿的話,」他講道,「那麼,他就不會賜給我們這麼好的一雙手了。」
    其餘的人便低聲道:「阿門。」
    梅傑少校的父親和加爾文教信徒一樣,也信仰宿命論。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是誰碰上了什麼觸楣頭的事情,全都是上帝的意志的體現,不過,他自己的那些不幸卻儘是例外。他抽煙,喝威士忌酒。靠了能說會道和振奮人心的機巧的談話——尤其是他謊報自己年齡時,或是講述有關上帝及他妻子難產生下梅傑少校的那段頗令人發噱的趣話時編造出的話,他騰達了。有關上帝及他妻子難產的那段趣話是這樣說的:上帝創造整個世界,只用了六天的時間,而他妻子光為了生下梅傑少校,分娩期足足持續了一天半。那天,要是換了個不中用的傢伙,或許會站在醫院的過道里束手無策;要是換了個懦弱的傢伙,或許會妥協了,給孩子取其他一些極好聽的名字,但,梅傑少校的父親熬了十四年,才等到這麼一個機會,他是無論如何不願錯過的。
    關於機會,他說過一句頗有意味的笑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是他時常說的。這句頗有意味的笑話,梅傑少校的父親只要有了機會,便會重複著說。
    梅傑少校沒有歡樂的一生中,命運自始至終接二連三地對他進行惡作劇,使他成了不幸的犧牲品。這些惡作劇中,最早的便是讓他生就一副叫人極不舒服的酷似亨利-方達的相貌。第二個惡作劇,是他一出世就給取了梅傑-梅傑-梅傑這麼個名字。他一生下來就被取名梅傑-梅傑-梅傑,這件事是樁秘密,只有他父親一人知曉。直到梅傑少校註冊入幼兒園,人們才發現了他的真名,而且也因此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他母親的性命給斷送了,她不想再活下去,於是,日漸消瘦下去,最終離開了人世。然而,這在梅傑少校的父親實在是樁好事,因為他早就決定,如果逼不得已,就跟大西洋一太平洋食品商場那個壞脾氣姑娘結婚。再說,要是她不死,想不給她一筆錢,或是不給她一頓毒打,就休掉她,對這種可能性,他一向是不怎麼樂觀的。
    自己真名的發現,也影響到了梅傑少校本人,其嚴重的程度並不亞於她母親所受的打擊。以前,他一直誤以為自己是卡萊勃-梅傑,可是在這麼幼小的年紀,突然令人震驚地被迫承認,自己不是卡萊勃-梅傑,而是某個毫不相識的陌生人,叫什麼梅傑-梅傑-梅傑,對這人,不僅他自己一無所知,而且也沒有別的什麼人聽說過。
    無論如何,這是一件殘酷的事。從此,曾跟他一起玩耍的同伴離開了他,而且再也沒有來找過他,因為他們對所有陌生人一向是不信任的,尤其不信任一個因自稱是他們相識多年的朋友而早讓他們上了當的騙子。沒人願意跟他有什麼來往。他開始丟三落四,說話結結巴巴。每次接觸生人,他總顯得很羞怯而又充滿希望,但臨了總是失望。他太需要有一個朋友了,結果一個也沒找到。就這樣,他不合時宜地長大長高了,變成了一個古里古怪的愛幻想的小夥子——一雙脆弱的眼睛,一張極纖巧的嘴巴:每次遭到別人拒絕交往,那張嘴微露出的怯生生的試探性一笑,便即刻收斂起來,繼而是受了傷害后的失態。
    於長輩,梅傑少校一向是很恭敬的,可長輩卻討厭他。只要是長輩的吩咐,他什麼事都做。他們告訴他,遇事要謹慎,於是,不論遇到什麼事情,他一向都很謹慎;他們告訴他,千萬不要把當天能做的事情,拖到第二天,他也就做到了當日事當日畢;他們跟他說,要尊敬父母,他就尊敬父母;他們還跟他說,入伍前不應該殺人,他也的確做到了,一個人都沒殺。於是,入伍服役了,長輩們便要他殺人,他就此開了殺戒。無論什麼時候,他一貫逆來順受。他一向以誠待人,就像他覺得別人也會這麼待他一樣。他一旦做善事,從來都是慷慨大度。他從不濫用上帝的名義,從不與人通姦,或是垂涎鄰居的老婆。其實,他很愛他的鄰居,從來就沒有作過不利於鄰居的偽證。梅傑少校的長輩們都討厭他,因為他竟如此明目張胆地置約定俗成的傳統規範於不顧。
    既然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顯身手,梅傑少校便在學校里出盡風頭。在州立大學學習期間,他相當認真,結果,同性戀者懷疑他是共產主義者,而共產主義者則懷疑他是同性戀者。他主修的是英國歷史,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英國歷史!」來自梅傑少校同一州的那位白髮的資深參議員大發脾氣,怒聲訓斥道,「美國歷史怎麼了?美國歷史一點都不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國家的歷史遜色!」
    於是,梅傑少校即刻改學美國歷史,但事不湊巧,這時,聯邦調查局已經開始對他立案調查了。有六個人和一條蘇格蘭狗,住在那個梅傑少校稱之為家的偏遠的農舍里,而其中的五個人和那條蘇格蘭狗,原來竟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子。沒過多久,他們便已掌握了大量不利於梅傑少校的材料,他們可以隨意處置他。然而,他們能找到的唯一的處置辦法,便是送他進陸軍部隊,當一名二等兵,四天後升他為少校,這樣,議員們因為沒有別的什麼重重心事,就可以匆匆忙忙地來回走過華盛頓特區的一條條大街,邊走邊反覆念叨:「是誰提升梅傑-梅傑的?是誰提升梅傑-梅傑的?」
    其實,是IBM公司的一台機器提升梅傑-梅傑的。這台機器跟梅傑少校的父親一樣,也是極幽默的。戰爭爆發時,梅傑-梅傑還是很順從聽話的。他們讓他當兵,他就當了兵;他們讓他申請到航空軍校接受訓練,他便順從地照辦了。可是,入伍的第二天凌晨三點,他和其他新兵竟光著腳,站在冰冷的爛泥里,面前是一個來自美國西南部的中士,這傢伙蠻橫霸道,又好鬥成性。他告訴他們說,他可以痛打自己中隊里的任何一個士兵,並且隨時準備證實自己說的這句話。剛幾分鐘前,中士手下的幾個下士極粗暴地搖醒了中隊的所有新兵,命令他們到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當時,天還在下雨,雨水直往梅傑-梅傑身上澆。新兵們穿著便服——是三天前入伍時隨身帶的——站好了隊。那些因為穿鞋子和襪子而磨蹭了老半天才趕去集合的,結果又被命令回到各自陰冷潮濕、黑乎乎的帳篷里,脫掉鞋襪。新兵全都光了腳,站在爛泥里,中士用冷冰冰的目光,一一掃視了他們的臉,於是,告訴他們說,他可以痛打中隊里的任何一個士兵。新兵呢,一個個懶得跟他爭辯。
    第二天,梅傑-梅傑竟意外地晉陞少校,一下子把那位好鬥的中士打入灰心失望的無底深淵,因為他從此再也沒法吹噓什麼他可以痛打中隊里的任何一個士兵了。他躲在自己的帳篷里,跟掃羅一樣,苦思冥想,不見任何來客,由下士組成的精銳警衛隊垂頭喪氣地在門口替他站崗。次日凌晨三點,他想出了一條對策。梅傑少校和其他新兵再次被粗暴地搖醒,奉命冒著耀眼的濛濛細雨,光著腳趕往行政處的帳篷前集合。中士早就等候在那裡,雙拳緊握著叉在胯部兩側,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很是急不可待地想訓話,幾乎等不及全體新兵集合完畢。
    「我和梅傑少校,」他誇口道,語調還是跟前一天晚上發話時一樣:強硬、清脆、快速。「可以痛打中隊里的任何一個士兵。」
    同一天晚些時候,基地的軍官們就梅傑少校一事採取了行動。
    他們該如何對待梅傑少校這樣的少校呢?要是當面羞辱他,那就等於貶損與他同軍銜或是軍銜比他低的所有軍官。但要是很恭敬地待他,那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幸虧梅傑少校早就申請到航空軍校接受訓練。當天傍晚,梅傑少校的調令送到了油印室。次日凌晨三點,梅傑少校再次被粗暴地搖醒,中士向他道了聲「一路平安」,於是,他便被送上了一架西去的飛機。
    當梅傑少校飛抵加利福尼亞,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依舊是光著一副腳板,腳趾沾滿了爛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一見,臉色頓時刷白。至於梅傑少校,當有人再次粗暴地把他搖醒時,他便想當然地以為,肯定又是光著腳站在爛泥里,因此就把鞋子和襪子留在了帳篷里。向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報到時,他還是穿了那身便服,皺皺巴巴、臟不拉嘰的。當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還沒有在閱兵比賽中揚名,一想到下星期天梅傑少校光著腳和他中隊的全體士兵一起接受檢閱時的那副模樣,他便不由得渾身一陣劇烈的戰慄。
    「趕快去醫院」,當他徹底緩過神來,可以說話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咕噥道,「告訴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你就留在那兒,等拿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幾件衣服后,你再回來。還有幾雙鞋子。買幾雙鞋子。」
    「是,長官。」
    「我想你沒必要喊我『長官』,長官,」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向他指出,「你的軍銜比我高。」
    「是,長官。我的軍銜或許是比你高,長官,可你畢竟還是我的指揮官。」
    「是,長官,你說的沒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表示同意。「你的軍銜或許是比我高,但我畢竟還是你的指軍官。因此,你最好按我的吩咐去做,長官,不然你會倒霉的。到醫院去,告訴他們說,你身體不舒服,長官。你就留在那兒,等拿到制服津貼,有錢買幾件制服后,你再回來。」
    「是,長官。」
    「還有幾雙鞋子,長官。一有機會,你就先買幾雙鞋子,長官。」
    「是,長官。我一定買,長官。」
    「謝謝你,長官。」
    在梅傑少校,軍校生活和以前那麼多年的生活沒有什麼差別。
    不管他跟誰呆在一塊兒,那人總想把他攆走,希望他跟別的什麼人呆在一起。每到一個階段,教官們就給他優待,為的是讓他趕快結束訓練期,好儘早打發他離開軍校。梅傑少校幾乎沒用多長時間,便訓練合格,獲得了空軍飛行胸章,於是,即刻被遣往海外。到了海外,一切突然好轉了起來。對梅傑少校來說,被別人當做自己人,是他這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到了皮亞諾薩島,沒過多久,他的願望最終成了現實。軍銜,在投身作戰行動的軍人眼裡,實在是毫無半點價值,軍官和兵士間的關係,無拘無束,輕鬆自在。有些人,儘管梅傑少校連名字都不知道,卻跟他招呼一聲「喂」,邀請他一起游泳,或是打籃球。他每天最暢快的時刻,便是耗在一場場從早到晚的籃球比賽上,誰都不在乎輸贏,也從不記錄比分,每場球賽的人數不等,多則三十五人,少則一人。梅傑少校先前從未打過籃球,也不曾玩過別的什麼球,不過,他身材高大,上竄下跳,再加上著了魔似的勃勃興緻,倒是彌補了他天生的笨拙和缺乏經驗的不足。在那方傾斜的籃球場地上,和那些差不多成了他朋友的官兵一起玩球,梅傑少校尋到了真正的快樂。賽球既然沒有贏家,自然也就無所謂輸家了。梅傑少校又是蹦又是跳,每一刻他玩得都十分盡興。直到杜魯斯少校死後的一天,卡思卡特上校坐了吉普車轟隆隆地開進營地,從此,梅傑少校便再也不可能在籃球場上盡情地打籃球了。
    「你現在是新任的中隊長啦,」卡思卡特上校隔著鐵路壕溝,沖著梅傑少校很粗魯地喊道,「不過,別以為這有什麼了不起,因為這根本就算不得什麼,只不過表明你是新任的中隊長而已。」
    好長一段時間來,卡思卡特上校對梅傑少校一直抱有很深的積怨。梅傑少校是他花名冊上一個多餘的少校,這意味著人員編製相當混亂,無疑成了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的那些人——卡思卡特上校堅信是他的敵人和競爭對手——攻擊自己的把柄。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在祈禱,希望能碰上像杜魯斯少校的死這樣的好運。花名冊上多餘了一名少校,實在令他很苦惱。可這會兒他又有了個少校的空缺。他任命了梅傑少校為中隊長,於是,便坐上吉普車,來也突然去也突然地在馬達的吼叫聲中開走了。
    這在梅傑少校便是就此結束球賽。他滿臉通紅,感覺很不自在,兩腿像生了根似地一動不動。這時,雨雲又在他頭頂上方集結起來。他朝球友們轉過身去,一個個臉上掛著好奇的思索神色,又用含著沮喪和深不可測的敵意的眼神,木然地注視著他。他深感羞恥,渾身禁不住一陣寒戰。球賽繼續進行,可是不再有任何的趣味。
    他運球時,沒人想上前阻攔;他一喊傳球,不管誰掌握著球,必定把球傳給他;即便他投籃不中,也沒人上前跟他爭搶籃板球。球場上只聽得見他一個人的聲音。第二天還是這樣,第三天他便不再來球場打球了。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全中隊上下不再有人跟他說話,每個人都盯著他看。梅傑少校天天都低垂雙眼,兩頰熱辣辣的,在忐忑不安之中度日。所到之處,他便是眾矢之的,受人蔑視、嫉妒、猜疑、怨恨,以及含沙射影地惡意誹謗。有些人先前不曾怎麼注意他酷像亨利-方達,這下可好,竟沒完沒了地議論起這事來了。甚至有人心懷叵測地暗示,梅傑少校所以被提升為中隊長,就是因為他長得像亨利-方達。就說布萊克上尉吧,他本人便一向覬覦中隊長這個職位,因此,他堅信,梅傑少校的確是亨利-方達;可他實在是沒有種,不敢啟口承認。
    接任中隊長后,梅傑少校在昏亂中接二連三地遇上了令人難堪的倒霉事。陶塞軍士事前沒徵得他的同意,便擅自差人把他的東西搬進了杜魯斯少校生前獨自佔用的那間寬敞的拖車式活動房裡。當梅傑少校一路急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中隊辦公室,報告自己的東西遭竊一事時,裡邊的那個年輕下士一見他進來,忙跳起身,大喊道:「立正!」險些沒把他嚇死。梅傑少校同辦公室里所有的人一起啪的一聲立正,心想不知是哪個要人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
    好幾分鐘過去了,房間里鴉雀無聲。要不是二十分鐘后丹比少校從大隊部順道過來向梅傑少校賀喜,讓他們放鬆下來,或許他們全都得在那兒畢恭畢敬地直站到世界未日。
    在食堂,梅傑少校遭遇的事更令人心酸。米洛滿面笑容地在食堂恭候梅傑少校的光臨,巴望著洋洋自得地領他到前面一張由他親自擺好的小餐桌旁。桌上鋪一方繡花檯布,擱一隻粉紅色雕花玻璃花瓶,裡邊插了一束鮮花。梅傑少校畏縮不前,可眾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拒絕入座。甚至連哈弗邁耶也抬起頭,離開正在用餐的盤子,昂起松垂的大下巴,吃驚地盯著他。米洛又拖又拉,梅傑少校只得乖乖就範,深感恥辱地蜷縮在自己私用的餐桌旁,好不容易才把這頓飯吃完。飯到嘴裡,像是灰末,無滋無味,可他還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他生怕得罪了那些為他準備這頓飯的人。後來,跟米洛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梅傑少校第一次覺得該說說自己的意見了。他告訴米洛說,他還是喜歡像往常一樣,跟其他軍官一起就餐。米洛對他說,這無論如何不行。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行的,」梅傑少校爭辯道,「以前可從未出過這種事。」
    「以前您可從未做過中隊長。」
    「以前杜魯斯少校是中隊長,可他一直是跟其他軍官同桌就餐的。」
    「這跟杜魯斯少校可不同,長官。」
    「跟杜魯斯少校有什麼不同?」
    「我希望您別問我這個問題,長官,」米洛說。
    「是不是因為我像亨利-方達?」梅傑少校鼓足了勇氣問道。
    「有人說,您就是亨利-方達,」米洛回答說。
    「哎,我不是亨利-方達,」梅傑少校大聲嚷道,氣得連說話的聲音都發抖了。「我跟他沒一點相像。即便我的確長得很像亨利-方達,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什麼關係也沒有。我想跟您說的也就是這個,長官。只是您跟杜魯斯的情況不一樣。」
    確實就是不一樣。下一頓用餐時,梅傑少校取了飯菜離開食品櫃檯,走過去準備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就餐。不料,他們一個個猛抬起頭,滿臉敵意,彷彿有一道不可越過的屏障,梅傑少校當即給嚇呆了,殭屍般地站在那裡,手裡的托盤抖個不停。直到米洛悄悄地走過去,引他乖乖地到他獨用的餐桌旁,這才替他解了圍。此後,梅傑少校便斷了和其他軍官同桌用餐的念頭,一直是一個人背對著大夥坐在自己的餐桌旁,獨自用膳。他很清楚,他們恨他,就因為他是中隊長了,似乎高人一等,不便跟他們同桌就餐。只要有梅傑少校在,食堂里就從來沒有人說話聊天。他意識到,其他軍官都想方設法避開跟他在同一個時間吃飯。後來,梅傑少校再也不上食堂了,就在自己的活動房裡用餐,大夥這才感覺到了徹底的解脫。
    一天,中隊第一次來了個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訊問梅傑少校有關醫院裡有人在公文上假冒簽華盛頓-歐文的姓名一事。這下,那個假冒簽名的傢伙反倒提醒了梅傑少校。於是,他第二天就開始在公文上假冒簽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對自己剛接替的新職位,他實在是厭倦透頂,極為不滿。他被任命為中隊長,但作為中隊長,該做些什麼,他一無所知。他只曉得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是躲在中隊辦公室帳篷後面自己的那間小辦公室里,在公文上假冒簽上華盛頓-歐文的姓名,諦聽窗外德-科弗利少校擲馬蹄鐵落地時發出孤寂的丁當聲和嘭嘭聲。他老是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極其重要的任務還沒完成,於是便整天無所事事,空等著任務哪一天突然從天而降。非萬不得已,他極少出門,因為他受不了眾人瞪眼看他。間或,這種乏味的生活也會被打斷。陶塞軍士因為解決不了某樁事情,就讓某個軍官或士兵來找梅傑少校,請示該作何處理,可梅傑少校也無能為力,便又馬上讓來人回去見陶塞軍士,由他妥善處理。他身為中隊長,該由他做的事情全都給辦妥了,但顯然他沒有派上絲毫用場。他變得鬱鬱寡歡,沮喪消沉。有時,他經過一番認真考慮,準備去拜見隨軍牧師,傾吐自己滿腹的苦水,但隨軍牧師自己似乎也是苦難重重,所以,梅傑少校又不願給他再添什麼煩惱。再說,他也實在沒什麼把握,隨軍牧師是不是也替中隊長服務。
    對德-科弗利少校,他也向來沒什麼把握。德-科弗利少校不是出去租借公寓,或誘拐外國勞工,就是擲馬蹄鐵,除此之外,便再沒什麼更要緊的事情可做了。梅傑少校經常細心觀察馬蹄鐵如何輕聲墜地,或邊滾邊碰撞地上的小鋼樁。他又時常一連好幾個小時朝外偷看德-科弗利少校,心中不由驚奇,這麼威風的一個人竟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極想跟德-科弗利少校一塊擲馬蹄鐵、可一天到晚擲馬蹄鐵,差不多跟在公文上籤署「梅傑-梅傑-梅傑」一樣,乏味無聊。而且,德-科利弗少校面容嚴峻,實在令梅傑少獻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梅傑少校頗是懷疑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關係,或是德-科弗利少校跟自己的關係。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主任參謀,可他不清楚這主任參謀究竟是怎麼回事。有德-科弗利少校在身邊,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寬厚的上司,還是不幸碰上了一個失職的部下,對此,他實在無法斷定。他不想問陶塞軍士,因為心裡懼怕他,此外,也就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問了,德-科弗利少校更是不用說了。不管出什麼事,幾乎沒人敢去請教德-科弗利少校。唯獨一個軍官很蠢,竟敢擲了德-科弗利少校的一塊馬蹄鐵,不料,第二天便染上了最奇怪的皮亞諾薩怪病,就連格斯和韋斯,甚至丹尼卡醫生,都不曾見過或聽說過。所有的人都斷定,是德-科弗利少校為了報復,才讓那可憐的軍官染上這種怪病的,可是究竟怎麼讓他染上的,誰也說不準。
    送至梅傑少校案頭的公文,多數與他無關。其中的絕大部分公文內容涉及他接任前的一些文牘,是他從未見過聽過的。這些文牘根本就無需查閱,因為每一份的批示總是老一套,否定前一份的內容。因此,梅傑少校每一分鐘的效率都極高,可以簽署二十份公文——每一份都建議他絲毫不必理會其他公文。每天都要接到由設在大陸的佩克姆將軍辦公室發送來的冗長簡報,標題通常是一些樂觀的道德說教,諸如「因循拖延即是偷盜時間的竊賊」,「愛清潔僅次於愛上帝」。
    讀了佩克姆將軍那些關於清潔和因循拖延的公文,梅傑少校深覺自己就像是一個既啊邋遢又拖拉的傢伙。因此,他總是儘快地送走那些公文。唯一能提起他興趣的,就是偶爾送來的有關一個少尉的那些公文。這傢伙實在是倒霉透頂,來皮亞諾薩島還不足兩個小時,就在奧爾維耶托上空送了命,才打開了一半的行李包至今還留在約塞連的帳篷里。由於那個倒霉的少尉沒去中隊辦公室報到,而是去作戰室報到,所以,陶塞軍士決定,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向上級報告說,他根本沒到中隊報到。偶爾發送來的涉及這個少尉的那些公文,都談到了一個事實,即,他似乎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某種意義而言,也正是他的結局。至於梅傑少校,他對送至自己案頭的那些公文頗為感激,因為終日坐辦公室簽署公文,較之一天到晚閑坐辦公室,實在要強得多。有了那些公文,他也就有了事情可做。
    梅傑少校簽署的每一份公文,照例過了二至十天的時間,必定退還給他,不過附上了一頁空白紙,要求他再簽個字。退還的公文總比原來厚了許多,因為他上次簽字的紙和供他再簽字的附加紙中間,添進了不少張紙,全都是散駐各處的所有其他軍官新近才簽的字。那些軍官也是一天到晚忙著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看著簡單的公文愈積愈厚,最終積成大本大本的手稿,梅傑少校好不失望。
    他在同一份公文上簽字,不管簽了多少回,總要返回,還讓他簽一次。他漸漸明白,要想擺脫其中任何一份公文,都是白費心機。一天——就是刑事調查部那名工作人員初次來訪后的第二天——梅傑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籤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姓名,沒簽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想看看會有什麼效果。他挺喜歡這個簽名,實在是非常喜歡,於是,這之後,他整個下午都在所有公文上籤華盛頓-歐文的名字。這純粹是他一時無聊所為,自然也是一種反抗行為,他知道事後必定會因此而受到嚴懲。翌日上午,他膽戰心驚地走進辦公室,卻巴望著看看會發生什麼事。結果,啥事兒也沒有。
    他犯了罪,但反倒是樁好事,原因是,凡經他簽上華盛頓-歐文姓名的公文,再沒有一份退還!最終取得了進展,於是,梅傑少校便以全身心的熱情,投入新的事業,往公文上籤署華盛頓-歐文的姓名,這或許算不得是什麼了不起的活動,但總要比簽「梅傑-梅傑-梅傑」有些趣味。一旦華盛頓-歐文實在乏味了,他就倒個個兒,寫成歐文-華盛頓,直簽到再無趣味為止。他終究是了結了一樁事情,因為凡是簽上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的公文,再沒有一份返回中隊。
    最終真正返回中隊的,倒是假扮成了飛行員的另一名刑事調查部工作人員。中隊上下全都知道他是刑事調查部的,因為他向他們吐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並懇求每個人別告訴其他任何人,可其實呢,他早就跟其他人說了,自己是刑事調查部派來的。
    「中隊里知道我是刑事調查部派來的只有你一個人,」他向梅莎少校吐露說,「你要絕對保守秘密,以免影響我的工作效率。你明白嗎?」
    「陶塞軍士也知道你是誰。」
    「是的,我知道。我想進來見你,只得告訴他。不過,我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不會跟誰說的。」
    「他跟我說了,」梅傑少校說,「他告訴我說,外面有個刑事調查部的人想見我。」
    「這雜種。我得對他進行安全審查。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把任何絕密文件攤在這兒。至少在我彙報之前得把它們收起來。」
    「我這兒沒什麼絕密文件,」梅傑少校說。
    「我說的就是這類文件。把它們鎖進你的公文櫃,這樣,陶塞軍士也就沒法拿到了。」
    「公文櫃唯一的一把鑰匙就在陶塞軍士手裡。」
    「恐怕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刑事調查部的來人說,語氣頗為生硬。這傢伙身量矮胖,極有朝氣,卻好激動,動作敏捷果斷。他從一隻特大的紅色信封里抽出許多份直接影印件。「你見過這些嗎?」——那隻信封一直醒目地藏在一件皮製的飛行短上衣裡邊,衣服上畫得花里胡哨——飛機穿越滾滾的橘黃色高射炮火,以及標誌完成五十五次作戰飛行任務的一排排整齊的小炸彈。
    梅傑少校木然地看著一份份寄自醫院的私人函件的直接影印件,上面均有審查官簽署的「華盛頓-歐文」或「歐文-華盛頓」。
    「沒見過。」
    「這些呢?」
    梅傑少校繼而又盯著一份份寄給他的公文,上面是他簽署的相同的姓名。
    「沒見過。」
    「簽這些姓名的人是不是在你的中隊?」
    「哪一個?這上邊有兩個姓名。」
    「隨便哪一個。據我們估計,華盛頓-歐文和歐文-華盛頓是同一個人,他用兩個姓名,只不過是想迷惑我們。你知道,經常有人耍這種把戲。」
    「我想我中隊里沒這兩個姓名的人。」
    刑事調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員面露失望。「他可比我們想的要聰明得多,」他說,「他在用第三個姓名,又要冒充別的什麼人了。我想……沒錯,我想我知道這第三個姓名是什麼。」他靈機一動,極興奮地又抽出一份直接影印件,讓梅傑少校看個仔細。「這個見過沒有?」
    梅傑少校略微前傾了一下身體,見到的是那份V式航空信函的直接影印件,上面除瑪麗這個名字外,所有內容都讓約塞連給塗掉了,不過,約塞連還寫上了:「我苦苦地思念著你。美國隨軍牧師A-T-塔普曼。」梅傑少校搖了搖頭。
    「我以前可從未見過。」
    「你知道誰是A-T-塔普曼嗎?」
    「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這事總算真相大白了,」刑事調查部的來人說,「華盛頓-歐文就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梅傑少校一陣驚恐。「A-T-塔普曼是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
    他紂正道。
    「你能肯定嗎?」
    「當然。」
    「飛行大隊的隨軍牧師怎麼會在一封信上寫這樣的話呢?」
    「也許是別人寫的,冒用他的姓名。」
    「別人怎麼會想冒用隨軍牧師的姓名呢?」
    「想不被人發現。」
    「你說的或許有些道理,」刑事調查部的人遲疑片刻后斷言道,接著很清脆地咂了咂嘴。「也許我們面對的是一幫人,有兩人的姓名恰好可以相互調換,就串通一氣。沒錯,我敢肯定是這樣。其中一個就在你的中隊里,一個在醫院裡,再有一個就是跟隨軍牧師在一塊兒。這麼說來,一共有三個人,是不是?你是不是絕對肯定以前從未見過這些公文?」
    「要是見過,我就會在上面簽名了。」
    「簽誰的名?」刑事調查部的人問得很狡猾。「你的還是華盛頓-歐文的?」
    「簽我自己的名字,」梅傑少校對他說,「我連華盛頓-歐文的姓名還不知道呢。」
    刑事調查部的人綻開了笑臉。
    「少校,我很高興你跟這事無關。也就是說,我們倆能夠合作。
    只要是能合作的,不管是誰我都需要。歐洲戰區某個地方,正有人在設法把發送給你的公文弄到手。你是否清楚究竟是誰?」
    「不清楚。」
    「嗯,我倒有個挺不錯的主意,」刑事調查部的人說,接著又俯身向前,很隱秘地低語道,「很可能是陶塞那個雜種。不然的話,他又何必到處泄露我的身份呢?好,從今後你多留點神,一聽到有人談起華盛頓-歐文,就告訴我。我要對隨軍牧師和這裡所有其餘的人進行安全審查。」
    那傢伙剛走,刑事調查部派遣來的第一個工作人員便從窗外跳進梅傑少校的辦公室,想知道剛才那人是誰。梅傑少校幾乎沒認出他來。
    「是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梅傑少校告訴他說。
    「他絕對不是,」那人說,「這一帶只有我才是刑事調查部的人。」
    那人穿一件褪了色的褐紫紅色燈芯絨睡袍——夾肢窩的線縫都已綻開來了,一條棉法蘭絨睡褲,一雙破舊的室內便鞋——其中一隻鞋底裂了開來,走起路來啪喀啪塔直響。梅傑少校差點沒認出他來,接著便想了起來,這是住院病人規定穿的衣服。這人體重增加了二十磅左右,看上去身體極健壯。
    「我的確病得很厲害,」他哀嘆道,「我在醫院裡從一個戰鬥機飛行員那裡染上了感冒,最後卻得了相當嚴重的肺炎。」
    「我很難過,」梅傑少校說。
    「不過,這場病對我很有好處,」那個刑事調查部的人抽了下鼻子說,「我用不著你同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調查什麼。我來這裡提醒你,華盛頓-歐文似乎把他的作戰基地從醫院轉到了你的中隊。難道你沒聽見周圍有什麼人談起過華盛頓-歐文嗎?」
    「說實話,我聽見過,」梅傑少校回答說,「剛才在這裡的那個人,他正談著華盛頓-歐文呢。」
    「是嗎?」刑事調查部的人高興地叫道,「也許這是我們破案的關鍵所在!我這就趕回醫院,給上司寫份報告,請求進一步的指示,你每天二十四小時監視他。」說罷,他便越窗跳出了梅傑少校的辦公室,消失得無影無蹤。
    片刻后,梅傑少校辦公室和中隊辦公室之間的帳篷門帘給挑了開來,刑事調查部的第二個工作人員又回來了,一邊不停地喘著氣。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我剛才看見一個穿紅睡衣的傢伙從你的窗子跳了出去,沿大路跑了!你沒看見嗎?」
    「他在這裡跟我談話哩,」梅傑少校答道。
    「我剛才想,有人穿紅睡衣跳窗逃跑,這事看來一定很可疑。」
    那人繞著窄小的辦公室一圈圈地踱著有力的方步。「起先我以為是你,急急忙忙逃往墨西哥呢。不過現在我明白了,不是你。他沒提起華盛頓-歐文,是不是?」
    「說實話,」梅傑少校說,「他提過。」
    「真的?」那人叫了起來。「太好了!或許這是我們破案的關鍵所在。你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嗎?」
    「在醫院裡。他病得相當厲害。」
    「好極了!」那人驚叫道,「我馬上去醫院找他。最好是隱匿了身份去。我這就去醫務室說明情況,讓他們把我當做病人送醫院。」
    「除非我的確有病,他們是不肯把我當做病人送醫院的,」從醫務室回來后,他跟梅傑少校說,「其實,我病得不輕。我一直想去醫院做一次體格檢查,這一次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我再跑一趟醫院,跟他們說我病了,這麼一來,他們就會送我去醫院的。」
    「瞧瞧,他們對我乾的好事,」從醫務室回來后,他就跟梅傑少校彙報說,滿嘴齒齦都變成了紫色,神情極度痛苦。他雙手提著鞋子和襪子,腳趾也給塗上了龍膽紫溶液。「有誰聽說過刑事調查部的人牙齦是紫色的?」他哀嘆道。
    他低著頭離開了中隊辦公室,跌進一條狹長掩壕,摔破了鼻子。他的體溫依舊正常,不過,格斯和韋斯把他當做例外,用救護車送他進了醫院。
    梅傑少校撒了謊,但一切正常。對此,他實在是沒有絲毫驚訝的感覺,因為他早就發現,真正說謊的人,總體上說,較不說謊的人來得機敏,有抱負,也更容易達到目的。要是跟刑事調查部的第二個工作人員說了實活,他就會給自己惹一身麻煩的。相反,他說了個謊,反倒可以無憂無慮地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
    自刑事調查部派第二個工作人員來中隊暗查以後,梅傑少校工作時變得越發慎重。所有簽字他一律改用左手,並且得戴上墨鏡和假鬍子——他曾用了這兩樣東西做掩護,想再上球場打籃球,但結果失敗了。為了做進一步的防備,他巧妙地把華盛頓-歐文改成了約翰-彌爾頓。約翰-彌爾頓靈活性強,且又簡潔。跟華盛頓-歐文一樣,一旦寫膩了,也可以倒過來寫,而且效果同樣不錯。此外,還能使梅傑少校簽字的效率提高一倍,因為比起自己的姓名或是華盛頓-歐文的姓名,約翰-彌爾頓要簡短得多,寫起來也就省了不少時間。另外還有一個方面,約翰-彌爾頓也極有成效。約翰-彌爾頓具有極廣泛的用途,於是,梅傑少校沒多久就把簽名寫進了假想的對話片斷。這樣,公文上便有可能見到一些典型的批註:「約翰-彌爾頓是個性虐待狂」,或是「你見過彌爾頓嗎,約翰?」其中有一條他是最為感到自豪的:「約翰中有人嗎,彌爾頓?」約翰-彌爾頓展現了一個個嶄新的前景,處處是使之不盡的妙計,為永遠消滅令人厭倦的單調提供了保障。一旦寫煩了約翰-彌爾頓,梅傑少校便又改寫華盛頓-歐文。
    那副墨鏡和假鬍子,梅傑少校是在羅馬買的。那時,他正日漸陷入困境,無以擺脫,為了解救自己,他便買了這兩樣東西,算是作最後一番徒然的努力。首先是偉大的效忠宣誓運動讓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當時,有三四十人四處跑動,相互競爭著找人簽字效忠,但居然沒一個人肯讓他簽名。接著,那件事剛過,又出了克萊文傑的飛機及全體機組人員在空中神秘失蹤一事。別人又陰毒地把造成這場離奇災難的責任一古腦兒推給了梅傑少校,原因是,他從來沒有簽過字,進行效忠宣誓。
    那副墨鏡鑲的是品紅色寬邊鏡架。那副假鬍子則是身著鮮艷服裝的街頭手搖風琴藝人用的那種。一天,梅傑少校覺著自己再也耐不得孤獨了,於是,便戴上墨鏡和假鬍子,前去球場打籃球。他裝出一副輕鬆隨便的模樣,漫步走向球場,暗地裡則在默默祈禱,可千萬別讓人給認出來。其餘的人全都裝作沒認出他,於是,他便來了興頭。他很為自己這無害的計策感到慶幸,正當他暗自得意時,對方一名隊員突然猛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倒在地。不一會兒,又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下,他頓時反應了過來,他們全都認出了他,正利用他的偽裝,不是用肘擠他,就是用腳絆他,或是使足了勁把他推來搡去。他們壓根就不希望他在這裡。他剛意識到這一點,自己的隊員便本能地跟對方的隊員聯合了起來,彷彿一群凶暴的亂民,圍住他狂叫亂吼,惡語咒罵,又拳腳相加。他們把他打倒在地,趁他還沒來得及爬起身,便對著他猛踢。當他盲目地掙扎著站起身之後,他們對他又是拳打腳踢。他雙手捂住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一個個你擁我擠,發了狂一般,身不由己地湧上去,狠狠地對著他拳打腳踢,用手指扣挖他的眼睛,又用亂腳踩他。他給打得天旋地轉,直至壕溝邊,一頭栽了下去。在溝底,他站住了腳,沿另一側爬了上去,搖搖晃晃地走開了,身後那伙人沖著他大聲吼叫,亂擲石塊,直到他踉蹌地拐過中隊辦公室帳篷一角,方才躲了過去。遭圍攻時,梅傑少校自始至終最關心的是,千萬別讓墨鏡和假鬍子掉落下來,如此,他或許能偽裝下去,也就沒必要再以中隊長的身份出現跟他們衝撞了——這可是最讓他害怕的事。
    回到辦公室,他哭了;哭完,他便洗凈嘴上和鼻子上的血跡,擦去臉頰和前額上抓傷處的泥垢,於是,把陶塞軍士召了進去。
    「從現在起,」他說,「只要我在這兒,任何人不得進來見我。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長官,」陶塞軍士說,「包括我嗎?」
    「是的。」
    「我知道了。就這些嗎?」
    「就這些。」
    「要是您在的時候,有人真的要來見您,我該怎麼跟他們說?」
    「告訴他們我就在裡邊,讓他們等著。」
    「是的,長官。等多長時間?」
    「等到我離開。」
    「那麼,之後我該怎麼應付他們?」
    「這我就管不著了。」
    「您離開后,我可以讓他們進去見您嗎?」
    「可以。」
    「可您早就不在這兒了,是不是?」
    「是的。」
    「明白了,長官。就這些嗎?」
    「就這些。」
    「是,長官。」
    「從現在起,」梅傑少校對那個替他收拾屋子的中年士兵說,「我在這兒的時候,你別進來問我是否有什麼吩咐。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長官,」勤務兵說,「我該什麼時候進來問您是否有什麼吩咐?」
    「我不在的時候。」
    「是,長官。那我該做什麼?」
    「我吩咐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可是您不在的話,就沒法吩咐我了。您會在這裡嗎?」
    「不會」「那我該怎麼辦?」
    「該辦的事,就辦。」
    「是,長官。」
    「就這些,」梅傑少校說。
    「是,長官,」勤務兵說,「就這些嗎?」
    「不,還有,」梅傑少校說,「你也別進來打掃。只要你不知道我是否在這裡,千萬別進來。」
    「是,長官。可是我沒法一直知道你究竟是否在裡邊。」
    「假如你不知道,你就只當我在這裡,你自己就走開,等弄明白了再說。知道了嗎?」
    「知道了,長官。」
    「很抱歉,不得不跟你這麼說話,可我實在是迫不得已。再見。」
    「再見,長官。」
    「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做的一切。」
    「是,長官。」
    「從現在起,」梅傑少校對米洛-明德賓德說,「我不再上食堂吃飯。我要人把每頓飯都送到我的活動房去。」
    「我想這主意倒是挺不錯,長官,」米洛答道,「這樣,我就可以另外給您做些菜,其他人絕對不知道。我保證您一定喜歡吃。卡思卡特上校一直就很喜歡吃。」
    「我不需要什麼特別的菜。其他軍官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只要讓送飯的人在我的門上敲一下,把托盤擱在台階上,就可以了。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長官,」米洛說,「十分明白。我讓人藏了些緬因活龍蝦,今天晚上我就燒給您吃,另外再給您來一盤鮮美可口的羅克福爾乾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這種蛋糕是昨天跟法國地下組織的一名重要成員一塊從巴黎偷運出來的。開始先這麼吃,行嗎?」
    「不行」「是,長官。我明白了。」
    當晚用餐時,米洛給梅傑少校送去了烤緬因龍蝦,鮮美可口的羅克福爾乾酪色拉和兩塊冰凍巧克力奶油小蛋糕。梅傑少校頗為惱火。不過,要是讓人送回去,只會白白浪費,或者由別的什麼人吃掉。梅傑少校可是酷愛吃烤龍蝦的。他便很內疚地把這頓飯吃了下去。第二天中午,送來的是馬里蘭水龜和整一夸脫一九三七年釀製的佩里尼翁酒。梅傑少校連想都沒想,便三口兩口地吃了個精光。
    米洛之後,便只剩下中隊辦公室里的那幫人了。梅傑少校一直避著他們,為此,他每回進出都是從自己辦公室那扇塵封的窗戶經過。窗戶從不上銷,開得極低,很大,因此,跳進跳出相當的便利。每次離開中隊辦公室回自己的活動房屋,他總是等四周圍沒有人的時候,一個箭步衝過帳篷的拐角,緊接著縱身躍進鐵路壕溝,低著頭一直往前直奔進那片森林。及至與活動房屋成一直線,他便爬出壕溝,飛速地從茂密的矮樹叢里穿來穿去,直奔回家。穿越矮樹叢時,他只碰到過一個人,就是弗盧姆上尉。某日黃昏,臉色憔悴蒼白的弗盧姆上尉,冷不丁地從一塊露莓灌木地里冒了出來,把梅傑少校嚇了個半死。他向梅傑少校訴說,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曾揚言要切斷他的喉管。
    「假如以後你再這麼嚇我,」梅傑少校對他說,「我會切斷你的喉管。」
    弗盧姆上尉倒抽了一口冷氣,立刻躲進了那塊露莓灌木地。從此,梅傑少校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當回頭看看自己所做的一切,梅傑少校不由得深感欣慰。就在這幾英畝的外國土地上,滿滿擠了兩百多人,可他竟然成功地做上了隱士。他用了一點計謀和想象,就讓中隊全體官兵幾乎再也沒法跟他說話了。不過,他察覺到,這也正合了他們的意,因為沒人想跟他搭訕。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有那個瘋子約塞連除外。一天,梅傑少校正沿溝底急匆匆奔回活動房屋用午餐,約塞連突然一個魚躍,把他撞倒在地。
    全中隊上下,只有約塞連一人魚躍把他撞倒時,是最讓梅傑少校感到厭惡的。約塞連從來都是臭名在外,總是逢人便嘮叨個沒完——實在是把個臉丟盡了——抱怨自己帳篷里的那個死人——
    其實壓根就沒在他的帳篷里;阿維尼翁飛行任務完成後歸來,他竟脫光了衣服,四處溜達,德里德爾將軍上前給他別一枚勳章——以嘉獎他在弗拉拉上空執行任務時的英勇善戰——的那天,他還是赤條條地站在隊伍里。
    那個死人的遺物雜亂地堆放在約塞連的帳篷里,天底下誰都沒這份權力把它們清理出去。由於梅傑少校準許陶塞軍士彙報上級說,到中隊后還不足兩個小時就戰死奧爾維那托上空的那名少尉根本就沒來中隊報到,因此,他也就不再有這種權力。真正有權力把少尉的遺物清理出約塞連帳篷的,在梅傑少校看來,只有一個人,就是約塞連自己,不過,梅傑少校似乎又覺得,約塞連實在是沒這個權力。
    梅傑少校讓約塞連一個魚躍給撞倒之後,不停地呻吟,扭動著身子想站立起來。約塞連卻不讓。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約塞連說,「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
    「請讓我站起來,」梅傑少校渾身難受,便沒好氣地命令道,「我的手臂撐在地上,沒法回禮。」
    約塞連放開了他。兩個人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約塞連再行了個軍禮,複述了自己的請求。
    「到我辦公室吧,」梅傑少校說,「我想這裡可不是談話的地方。」
    「是,長官,」約塞連答道。
    他們拍打掉身上的砂土,於是,默不作聲極不自在地朝中隊辦公室的門口走去。
    「等我一兩分鐘,先讓我在這些傷口上塗些紅藥水。然後再讓陶塞軍士送你進來。」
    「是,長官。」
    那些辦事員和打字員正在辦公桌和文件櫃旁忙著,梅傑少校連瞧都沒瞧他們一眼,便莊嚴地大步向辦公室的後面走去。他隨手放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帘。一進自己的辦公室,趁沒人在,他便快步穿過房間,走到窗口,跳了出去,拔腿就跑,卻發現約塞連擋了他的去路。約塞連立正守候著,又行了個軍禮。
    「約塞連上尉請求立刻和少校面談,因為有一樁生死攸關的大事。「他很堅定地複述了一遍。
    「拒絕你的請求,」梅傑少校厲聲說。
    「那可不行。」
    梅傑少校作了讓步。「好吧,」他極不耐煩他說,「我就跟你談談。請跳進我的辦公室去。」
    「您先請。」
    他們跳進了辦公室。梅傑少校坐了下來,約塞連在辦公桌前不停地走動,告訴少校說,他不想再執行作戰飛行任務了。他又能怎麼辦?梅傑少校暗暗問自己。他只能按科恩中校的指示辦事,只能希望一切順利。
    「為什麼?」梅傑少校問道。
    「我害怕。」
    「這不是什麼羞恥。」梅傑少校很親切地安慰他。「我們大家都害怕。」
    「我不是覺得羞恥,」約塞連說,「我只是害怕。」
    「要是你從來不害怕,那才不正常呢。即便是最有膽量的人也會有害怕的時候。作戰中,我們所有人都面臨不少最為重要的任務,其中之一就是戰勝恐懼。」
    「哦,得了吧,少校。我們就不能不說這些屁話嗎?」
    梅傑少校極是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不住地撥弄手指。「那你要我跟你說些什麼呢?」
    「就說我完成的飛行任務次數已經足夠了,可以回國了。」
    「你飛過多少次?」
    「五十一次。」
    「那你只要再飛四次就行了。」
    「他又會增加飛行次數的。每次我快要飛滿的時候,他就又增加了。」
    「這一次他或許不會這麼做。」
    「不管怎麼說,他從來就不讓一個人回國。他只是把大伙兒留在這裡,等候命令輪換調防,待到人手不足時,他便又增加每個人的飛行次數,迫使大家重返戰場。自從他來這裡以後,他一直是這麼做的。」
    「你不該責怪卡思卡特上校,輪換調防回國的命令一再延緩,根本就不是他的過錯,」梅傑少校告訴他說,「這完全是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的責任,一接到我們的輪換調防命令,他們就應該馬上處理。」
    「儘管如此,他還是可以請求補充兵員,一旦命令下達,就能讓我們回國。不管怎樣,反正有人告訴我說,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只規定每人完成四十次飛行任務,只有他一個人要我們飛五十五次。」
    「這事我倒是不太清楚,」梅傑少校回答說,「卡思卡特上校是我們的指揮官,我們必須服從他。你何不飛完最後四次,看看會有什麼結果。」
    「我不想這麼做。」
    你又能怎麼辦?梅傑少校又暗暗問自己。這麼一個人正直視你的眼睛,說他寧死也不願在戰場上送命;在行事方面,他至少跟你一樣明理,機敏——可你卻不得不裝著他根本就不如你,對於他,你能奈何呢?又能跟他說些什麼呢?
    「假如我們讓你自己挑選任務,執行例外的飛行,」梅傑少校說,「那樣的話,你就可以完成最後的四次飛行任務,而且又不冒一點風險。」
    「我不想執行例外的飛行任務。我不想再卷進這場戰爭。」
    「難道你願意親眼看見我們的國家戰敗?」梅傑少校問。
    「我們不會戰敗的。我們有充足的人力、財力和物力。我們有一千萬軍人,他們可以替代我。有些人正戰死疆場,而更多的人卻在撈錢,花天酒地。就讓別的人去戰場送死吧。」
    「但要是我們所有的人都像你這麼想,那還了得?」
    「這麼說來,假如我不這麼想,就必定是個十足的笨蛋。難道不是嗎?」
    你究竟能跟他說些什麼呢?梅傑少校滿臉愁苦,實在是疑惑不解。有一句話他是萬萬說不得的:他毫無辦法。跟人說他毫無辦法,這便有了某種暗示:要是他有法子,他會盡一份力的;同時又讓人覺出了言外之意:科恩中校的政策不是有錯,就是有欠公允。科恩中校對這件事向來是沒有半點含糊。
    「對不起,」他說,「可我實在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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