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 第二十二條軍規 作者:約瑟夫·海勒 (全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12
10、溫特格林

    克萊文傑死了。那是他哲學的根本性缺點。一日下午,十八架飛機從帕爾馬執行完每周一次的例行飛行任務返回,在離厄爾巴島海岸的海面上空下降,穿過一片金燦燦的雲彩;其中的十六架從雲端鑽了出來,另外還有一架卻不見了蹤影,沒見在空中,也沒見在平靜的綠玉色的海面上,更沒見絲毫殘骸。一架架直升飛機在那片雲彩上盤旋,直到了太陽西落。夜裡,那片雲消散了去,次日上午便不再有克萊文傑了。
    克萊文傑和飛機的失蹤,實在是令人愕然,其程度絕不亞於洛厄里基地的那次大陰謀——一座兵營的六十四個人在某個發餉日突然下落不明,從此就再沒有一點消息。約塞連始終認為,那六十四個士兵不過是一致決定在同一天集體開小差而已。直到克萊文傑被神奇地奪去了性命,他方才改變了這種觀點。說實在的,那次看似集體擅離神聖職守的開小差,當初確實很讓約塞連大受鼓舞,他竟興沖沖地跑出去把這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
    「這有啥讓你那麼興奮?」前一等兵溫特格林惹人厭惡地嗤笑道,一面把一隻沾滿泥土的軍鞋踏在鐵鍬上,鐵板著臉,沒精打采地倚靠在一個極深的方坑坑壁上。像這樣的坑他在四圍挖了不少,這可是他的軍事特長。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實在是個卑鄙的小流氓,做事總喜歡我行我素,屢教不改。他每回開小差給捉住了,就被判在規定的時間內挖填若干長寬深均為六英尺的土坑。每次刑期一滿,他便又開小差。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以一個真正的愛國者堅定的獻身精神,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份挖填土坑的活計。
    「這工作還是蠻不錯的,」他常常很達觀他說,「我想總得有人去做。」
    他是個極聰明的人,深知戰爭期間在科羅拉多州挖土坑,實在算不得是一樁十分觸楣頭的差事。由於土坑的需求量不大,因此,他便可以不慌不忙地挖,然後再不慌不忙地填埋,這樣,他也就很少有勞累過度的時候。儘管如此,他每受一次軍法審判,便被降為列兵。這樣丟失軍階,很讓他感到深切的痛惜。
    「做個一等兵也不賴,」他頗是戀舊地回憶道,「過去我有地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經常出入於上流社會。」他的臉陰沉了下來,顯得極是無可奈何。「不過,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已成了過去,」他很肯定他說,「下次我再開小差,就只是個列兵了,我很清楚,到時候情況跟現在可是大不一樣了。」挖土坑實在是無甚出息的。「這工作甚至還不是固定的。每次刑期結束,我就沒法再干這活。要是我還想回來挖土坑,那就得再開小差。可我又不能老這麼做。有一條軍規,也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假如我下次再開小差,就該去坐班房了。我不清楚等著我的會是什麼樣的下場。要是我一不留神,我最後甚至可能去海外服役。」他不希望一輩子挖土坑,不過,只要戰爭還在進行,挖土坑就是戰爭期間的一部分工作,他也就不會對此有什麼反感。「這可是責任問題,」他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應盡的職責。我的職責就是不停地挖土坑,而且我做得相當出色,剛剛獲得品行優良獎章的提名。你的職責就是在航空軍校鬼混,希望戰爭結束之後再畢業。我只希望他們跟我一樣盡到自己的職責。要是我也不得不去海外並替他們盡義務,那不就太不公平了,是不是?」
    一天,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在挖一個土坑時,搗破了一根水管,險些被淹死。待讓人從坑裡撈上來時,他已差不多人事不知。事後,謠傳水管流出的是石油,結果,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被逐出了基地。不多久,只要是能弄來鐵鍬的,全都跑到外面,發了瘋似地採掘石油。到處塵土飛揚。那場面差不多跟七個月後的一天早晨皮亞諾薩島上的情形一模一樣:頭天晚上,米洛動用自己的M&M辛迪加聯合體收集到的每一架飛機,轟炸了中隊營地、機場、炸彈臨時堆集處和修理機庫。所有死裡逃生的官兵全都聚到外面,在硬地上挖了一個個又大又深的掩體,然後在頂部擱上從機場修理機庫竊取的裝甲板和從別人帳篷側簾偷來的一方塊一方塊千瘡百孔的防水帆布。有關石油的謠傳剛起,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便被調離科羅拉多州,最後來到皮亞諾薩島落腳,接替庫姆斯少尉——一天,他以賓客的身份隨機外出飛行,只是想察看一下戰況,不料,在弗拉拉上空竟跟克拉夫特一同遇難。每每憶起克拉夫特,約塞連總是很內疚。他之所以負疚,是因為克拉夫特是在他作第二輪轟炸時犧牲的,還因為克拉夫特在那次輝煌的阿的平叛亂中無辜受了牽連。那次叛亂是在波多黎各——他們飛往國外的第一段行程——
    發起的,十天後,在皮亞諾薩島告終。當時,阿普爾比一到島上,便出自責任心,大步跨進中隊辦公室,報告說約塞連拒不服用阿的平藥片。中隊辦公室的那個軍士趕忙請他坐下。
    「謝謝你,軍士,我想我會坐的,」阿普爾比說,「我大概得等多長時間?今天我還有不少事情要做,這樣,到明天一大早我就可以做好充分準備,一旦他們需要,我就能馬上投入戰鬥。」
    「長官?」
    「你說啥,軍士?」
    「你剛才問什麼?」
    「我大概得等多長時間才能進去見少校?」
    「只要等他出去吃午飯,」陶塞軍士回答說,「到時你可以馬上進去。」
    「可到時他就不在裡邊了。是不是?」
    「是的,長官。梅傑少校要等吃完午飯才回辦公室。」
    「我知道了。」阿普爾比口頭上作了決定,可心裡依舊沒個數。
    「那麼我想我還是午飯後再來一趟吧。」
    阿普爾比轉身離開中隊辦公室,內心卻很困惑。他剛走到外面,便覺得自己看見一個長得頗有些像亨利-方達的高個子黑皮膚軍官從中隊辦公室的窗戶里跳了出來,接著拐過彎,飛奔而去,便不見了蹤影。阿普爾比收住腳步,緊閉了雙眼。令人焦急不安的疑惑襲上他的心頭。他懷疑自己是否得了瘧疾,或許更糟糕,因服了過量的阿的平藥片而引發了什麼後遺症。當初,他服用的阿的平藥片,超出了規定劑量的三倍,因為他想做一名出色的飛行員,強過其他任何人三倍。他依舊緊閉著雙眼,這當兒,陶塞軍士突然在他的肩上輕輕拍了拍,跟他說,梅傑少校才出去,要是他願意,他現在就可以進去。阿普爾比這才又恢復了信心。
    「謝謝你,軍士。他會馬上回來嗎?」
    「他一吃完午飯就回來。等他回來,你就得馬上出去,在前面等他,直到他離開辦公室去吃晚飯。梅傑少校在辦公室的時候,是向來不在辦公室見任何人的。
    「軍士,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是說,梅傑少校在辦公室的時候,是向來不在辦公室見任何人的。」
    阿普爾比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陶塞軍士,試著用堅定的語調,說:「軍士,是不是就因為我剛來中隊,而你在海外混了很長時間,就想法子作弄我?」
    「哦,不,長官,」軍士很恭敬地答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等你見了梅傑少校,可以當面問他。」
    「我正想問他呢,軍士。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
    「你永遠見不到他。」
    阿普爾比因受了羞辱而滿臉通紅。軍士給他遞過一本拍紙簿,他便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報告,彙報約塞連和阿的平藥片一事,隨後就趕緊離去,同時又納悶了起來:或許釣塞連還不是唯一的一個有幸穿上軍官制服的瘋子。
    等卡思卡特上校把飛行次數增加到五十五次的時候,陶塞軍士早就開始懷疑,或許每一個穿制服的軍人都是瘋子。陶塞軍士身材瘦削,一頭漂亮的金髮淡得差不多沒了顏色,雙頰凹陷,一副牙齒酷似又白又大的果漿軟糖。他負責中隊的事務,可他不覺得有什麼稱心。跟亨格利-喬一樣的那些人始終用苛責仇恨的目光怒視他,而阿普爾比呢,如今已是一名頂呱呱的飛行員,又是一名打球從不失分的乒乓球選手,一心一意地要報復陶塞軍士,更是對他無禮、陶塞軍士負責中隊的事務,是因為中隊里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人挑這個擔子。無論是對戰爭,還是對升官發財,他全無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陶瓷碎片和赫波懷特式傢具。
    對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陶塞軍士已經習慣性地接受了——這差不多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約塞連本人的說法——
    確實把他看做是約塞連帳篷里的一個死人。其實呢,壓根就不是那回事。那傢伙只是個替補飛行員,還沒來得及正式報到,就在前線送了命。當初,他曾在作戰室停留過,詢問去中隊辦公室的路,結果,即刻被送往前線作戰,因為那時那麼多人都已完成了規定的三十五次飛行任務,而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又正巧為無法調集大隊部明確的機組成員人數犯難。由於他從來沒有正式被列入中隊的編製,所以,也就永遠無法把他正式除名。陶塞軍士意識到,有關那個可憐蟲的各種公文越來越多,永遠會引起沒完沒了的衝擊波。
    那個可憐蟲名叫馬德。對痛恨暴力和浪費的陶塞軍士來說,他們用飛機送馬德一路越過大洋,卻不過是讓他在到達后還不到兩小時就在奧爾維那托上空被炸個粉身碎骨,這似乎是莫大的浪費,實在令人痛心疾首。沒人想得起來他是誰,也回憶不出他長個啥模樣,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就更不用提了。他倆只記得有個新來的軍官出現在作戰室,恰好趕上時間送死。每當有人提起約塞連帳篷里的死人那件事,他倆總是很顯得尷尬,滿臉通紅。本該見過馬德的那僅有的幾個人,是他同機的機組成員,也都跟他一起被炸了個粉身碎骨。
    不過,約塞連倒是確切知道馬德是誰。馬德只是個無名小卒,從來不曾有過什麼機遇,因為人們知道有關所有無名小卒的事情只有一點——他們從來沒什麼機遇。他們非死不可。送了命的馬德,是地地道道的無名小卒,儘管他的遺物依舊雜亂地堆放在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張帆布床上,差不多跟三個月前他從未到過帳篷的那天留下那些東西時一模一樣——所有那些東西在不到兩個時辰之後便都沾染上了死氣,就跟博洛尼亞大圍攻發動后的第二個星期出現的情形完全一樣。當時,四處瀰漫硫磺氣味的煙霧,潮濕的空氣中散發著霉臭的死亡氣味,所有即將執行轟炸飛行任務的官兵都已沾染上了這股死氣。
    一旦卡思卡特上校主動要求讓自己的大隊去炸毀博洛尼亞的彈藥庫——駐紮義大利大陸的重型轟炸機由於飛行高度過高,沒能把它們摧毀,那就不再有絲毫可能逃避這次轟炸飛行任務了。每延遲一天,便不斷加劇大隊全體官兵的恐懼感和沮喪情緒。那種縈繞不散又難以抗拒的死亡意識,隨持續不斷的雨,漸漸地彌散開去,就像是某種具有腐蝕作用的慢性病,侵蝕一般地滲透了每個人痛苦的面容。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甲醛味。無處可以求助,即便去醫務室也無濟於事。科恩中校下令關閉了醫務室,所以,再也沒有人能上那兒看門診了。科恩中校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好不容易碰上的那個晴天,中隊竟神秘地流行起了腹瀉,大夥全都跑到醫務室就診,結果,迫使轟炸任務再次延期。暫停門診,又封了醫務室的門,丹尼卡醫生每逢雨的間隙,便高坐在一隻高凳上,以愁腸百結的不偏不倚的態度,默默感受著陰森森彌散開來的恐怖氣氛,彷彿一隻悒悒不樂的紅頭美洲鷲,棲息在醫務室封閉的門上的那塊不祥的手寫牌子的下端。這牌子是布萊克上尉當初開玩笑釘上去的,丹尼卡醫生始終沒把它取下來,因為這在他實在不是什麼玩笑。牌子四邊用黑色炭筆畫了一圈,上面寫道:「另行通知以前,醫務室暫停門診。家有喪事。」
    恐怖往四處擴散,鑽進了鄧巴的中隊。某日黃昏,鄧巴很好奇地把頭探進自己中隊醫務室的門,對著斯塔布斯醫生模糊的身影——他正坐在幽暗處,面前擺了一瓶威士忌和一隻盛滿飲用水的鐘形玻璃瓶——說起了話來。
    「你沒事吧?」他關切地問道。
    「糟糕透頂,」斯塔布斯醫生回答說。
    「你在這裡幹嗎?」
    「坐坐而已。」
    「我還以為不再有門診了呢。」
    「是沒有門診了。」
    「那你幹嗎還坐在這裡?」
    「我還能坐哪裡?去那該死的軍官俱樂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坐一塊兒?你知道我在這裡幹什麼?」
    「坐唄。」
    「我說的是在中隊里,不是在帳篷里。別再他媽的自作聰明了。
    你可知道醫生在中隊里的職責?」
    「其他中隊的醫務室都給封了門,」鄧巴說。
    「不管誰病了,只要走進我的門,我就會禁止他飛行,」斯塔布斯醫生鄭重他說,「我才不在乎他們說什麼呢。」
    「你是不能禁止任何人飛行的,」鄧巴提醒道,「難道你不知道那命令?」
    「我會給病人打上一針,讓他徹徹底底躺倒下來,停止飛行。」
    斯塔布斯醫生想到這情景,不由得帶著嘲諷的興味笑了起來。「他們以為只要他們一下命令,就可以讓門診徹底停止。那些狗雜種。
    哎喲!又下雨了。」雨又開始下了,先是落在樹林里,再是落在泥潭裡,然後便是輕輕地落到了帳篷的頂上,彷彿一陣撫慰的柔聲細語。「所有一切都是潮呼呼的,」斯塔布斯醫生極厭惡他說,「就連廁所和小便池都在泛濫,以此表示抗議。這討厭的世界整個就像是一處藏屍處,臭氣熏天。」
    當他停止了說話,四周靜得似乎沒了邊際。夜幕落了下來。彌散著一種極度的孤獨。
    「把燈打開,」鄧巴建議道。
    「沒電。我也懶得啟動自己那台發電機。以前,我救別人的命,常常從中得到極大的快感。現在,我實在不知道救人性命究竟還有什麼意義,既然他們反正都得死。」
    「哦,意義到底還是有的,」鄧巴肯定地對他說。
    「是嗎?有什麼意義?」
    「意義就在於,盡你的可能讓他們多活一些時間。」
    「你說的不錯,但是,既然他們反正都得死,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訣竅就是別考慮這個問題。」
    「別談什麼訣竅了。救人性命究竟有什麼意義?」
    鄧巴默默沉思片刻。「誰知道呢?」
    鄧巴不知道。轟炸博洛尼亞一事,本該讓鄧巴欣喜萬分,因為時間一分鐘一分鐘走得慢悠悠的,幾個小時拖得像幾個世紀那麼長。然而,他反倒感到痛苦,因為他知道自己即將送命。
    「你真的還想要些可待因嗎?」斯塔布斯醫生問道。
    「是替我朋友約塞連要的。他確信自己馬上會送命的。」
    「約塞連?究竟誰是約塞連?約塞連,到底是什麼名字?前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喝醉了酒跟科恩中校打架的那個傢伙,是不是他?」
    「沒錯,就是他。他是亞述人。」
    「那個發了瘋的狗雜種。」
    「他倒是沒那麼瘋,」鄧巴說,「他發誓不飛博洛尼亞。」
    「我正是這個意思,」斯塔布斯醫生說道,「那發了瘋的狗雜種,或許只有他一個人才是清醒的。」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28
12、博洛尼亞

    其實,那場博洛尼亞大恐慌完全是由奈特中士一手造成的,與布萊克上尉毫無關係。奈特中士一聽說要去轟炸博洛尼亞,就悄悄溜下卡車,又取來了兩件防彈衣。這一來,其餘的人也跟著效仿,一個個鐵板著臉跑回降落傘室,沒等搶完餘下的防彈衣,便已潰軍似地慌亂成一團了。
    「嗨,這是怎麼回事兒?」基德-桑普森很不安地問道,「博洛尼亞還不至於那麼危險吧?」
    內特利恍惚地坐在卡車鋪板上,雙手捂住那張年輕但陰沉的臉,沒答話。
    造成這一局面的,是奈特中士,以及無數次折磨人的任務延期。就在命令下達后的頭天上午,大夥正在登機,突然來了一輛吉普車,通知他們說,博洛尼亞正在下雨,轟炸任務延期執行。待他們返回中隊駐地,皮亞諾薩亦下起了雨。那天,回到駐地后,他們全都木然地凝視著情報室遮篷下那張地圖上的轟炸路線,腦子昏昏欲睡,始終是一個念頭:這次他們是無論如何沒有了退路。那條橫釘在義大利大陸上的細長的紅緞帶,便是醒目的證據:駐守義大利的地面部隊被牽制在目標以南四十二英里的地方,根本就沒法往前進逼一步。因此,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攻不下博洛尼亞城的。而屯紮皮亞諾薩島的空軍官兵卻是萬難躲開這次去轟炸博洛尼亞的飛行任務的。他們陷入了困境。
    他們的唯一希望,便是雨不停地下,但這希望實在是烏有的,因為他們全部清楚,雨終究是要停的。皮亞諾薩停了雨,博洛尼亞便下雨;博洛尼亞停雨,皮亞諾薩便又下雨。假如兩地都沒了雨,那麼,便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奇怪現象,諸如流行性腹瀉的傳播,或是轟炸路線的移動。最初的六天里,他們被召集了四次,聽取下達簡令,隨後又給打發回駐地。一次,他們起飛了,正在編隊飛行,突然,指揮塔命令他們降落。雨下的時間越長,他們就越遭罪;他們越是遭罪,也就越要祈求雨不停地下。晚上,大夥通宵仰望天空,滿天的星斗讓他們深感哀戚。白晝,他們就一天到晚盯著義大利地圖上的那條轟炸路線。地圖很大,掛在一隻搖晃不穩的黑報架上,隨風飄動,天一下雨,黑報架便住里拖,置於情報室遮篷底下。轟炸路線是一條細長的紅緞帶,用來標明佈於義大利大陸各處的盟軍地面部隊的最前沿陣地。
    亨格利-喬與赫普爾的貓拳斗后的次日上午,皮亞諾薩和博洛尼亞都停了雨。機場的起降跑道幹了起來,但要硬結,還得等上整整二十四小時。天空依舊是萬里無雲。鬱結在每個兵士心中的怨懟都已化作了仇恨。最先,他們痛恨義大利大陸上的步兵,因為他們沒能進佔博洛尼亞。之後,他們開始憎恨起那條轟炸路線來了。他們死死盯著地圖上的那條紅緞帶,一盯便是好幾個小時,切齒地恨它,因為它不願上移,將博洛尼亞城包圍起來。待到夜幕降臨,他們便聚在黑暗中,憑了手電筒,繼續陰森森地注視著那條轟炸路線,心裡在默默地哀求,彷彿他們這樣鬱鬱不樂地集體祈禱,可以產生相當的威力,於是,便有了希望,讓紅緞帶上移。
    「我實在不敢相信會有這等事,」克萊文傑對約塞連驚叫道,聲音忽高忽低,既表示異議,又深感疑惑。「這完全是愚昧迷信,是徹徹底底的倒退。他們混淆了因果關係。這和手碰木頭或交叉食指和中指一樣毫無意義。難道他們真的相信,假如有人半夜躡手躡腳地走到地圖前,把轟炸路線移到博洛尼亞上面,我們明天就不必再去執行那次轟炸任務了?你能想象得出?很可能只有我們兩個人才是有理智的。」
    至午夜,約塞連用手碰了木頭,又交叉了食指和中指,於是,便輕手輕腳地溜出帳篷,把那條轟炸路線上移,蓋住了博洛尼亞。
    次日一清早,科洛尼下士鬼鬼祟祟地鑽進布萊克上尉的帳篷,手伸進蚊帳,摸到濕漉漉的肩胛,輕輕搖動,直搖到布萊克上尉睜開了雙眼。
    「你搖醒我幹什麼?」布萊克上尉埋怨道。
    「他們佔領了博洛尼亞,上尉,」科洛尼說,「我覺得你大概想知道這個消息。這次任務取消了嗎?」
    布萊克上尉猛地挺起了身,極有條理地在那兩條瘦成皮包骨的細長大腿上撓起了痒痒。不一會兒,他穿上衣服,不及修面,便走出帳篷,眯眼瞧了瞧,一臉怒氣。天空晴朗,氣溫和暖。他冷漠地注視著那張義大利地圖。果不出所料,他們已經攻佔了博洛尼亞。情報室內,科洛尼下士正取出導航工具箱里的博洛尼亞地圖。布萊克上尉打了個極響的哈欠,坐了下來,把兩腳翹到桌上,於是,掛通了科恩中校的電話。
    「你打電話吵醒我幹嗎?」科恩中校埋怨道。
    「他們夜裡攻下了博洛尼亞,中校。這次轟炸任務是否取消了?」
    「你說什麼,布萊克?」科恩中校咆哮道,「幹嗎要取消轟炸任務?」
    「因為他們攻佔了博洛尼亞,中校。難道還不取消轟炸任務?」
    「當然取消啦。你以為我們現在去轟炸自己的部隊?」
    「你打電話吵醒我幹嗎?」卡思卡特上校對科恩中校抱怨道。
    「他們攻佔了博洛尼亞,」科恩中校告訴他說,「我想你大概會希望知道這個消息。」
    「誰攻佔了博洛尼亞?」
    「是我們。」
    卡思卡特上校狂喜,因為當初是他自告奮勇要求讓自己的部下去轟炸博洛尼亞的,從此,他便以英勇聞名,但現在,又解除了這次令他進退維谷的轟炸任務,卻絲毫無損他已贏得的名聲。攻克博洛尼亞,也著實讓德里德爾將軍心花怒放,但他對穆達士上校極為惱火,原因是上校為了告訴他這一消息而叫醒了他。司令部同樣也很高興,於是,決定給攻佔博洛尼亞城的指揮官授一枚勳章。所以,他們把它給了佩克姆將軍,因為佩克姆將軍是唯一一位軍官主動伸手要這枚勳章的。
    佩克姆將軍榮膺勳章后,便即刻請求承當更多的職責。依照他的意見,戰區所有作戰部隊都應歸由他親任指揮官的特種兵團指揮。他時常自言自語——總帶著每次與人爭執時必定有的那種殉教者的微笑,令人覺著和藹可親又通情達理:假如投彈轟炸敵軍算不得是特殊工種,那麼,他實在不明白,究竟什麼工種才是特殊的。
    司令部曾提出,讓他在德里德爾將軍手下擔任作戰指揮,可他極和氣地婉言拒絕了。
    「我想的可不是替德里德爾將軍執行什麼作戰飛行任務,」佩克姆將軍寬容地解釋道,笑嘻嘻的,一副和悅的面容。「我更想替代德里德爾將軍,或許更想超過德里德爾將軍。這樣,我也就可以指揮許多其他將軍。你知道,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於行政管理。我就有這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的意見統一起來。」
    「他倒是有一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都覺得他實在是個討厭透頂的混蛋,」卡吉爾上校曾懷恨地跟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吐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希望他把這句刺耳的話傳揚出去,讓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上上下下都知道。「假如有誰配接任那個作戰指揮的職位,那個人就是我。我甚至還想到過,我們應該伸手向司令部要那枚勳章。」
    「你真想參加作戰?」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問道。
    「作戰?」卡吉爾上校驚呆了。「哦,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
    當然,真要參加作戰,我其實也不在乎,不過,我最出色的才能主要在於行政管理。我同樣有這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的意見統一起來。」
    「他倒是也有一種高妙的本領,可以讓不同的人都覺得他實在是個討厭透頂的混蛋。」後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來到皮亞諾薩島,查實米洛和埃及棉花一事時,曾私下裡笑著告訴約塞連。「假如有誰配晉陞,那就是我。」其實,他調至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擔任郵件管理員后不久,便接連升級,升到了下士,可後來,因為妄加品藻自己的上級軍官,說了些極不中聽的話,給傳揚出去,結果,一下子又被降為列兵。成功的喜悅,更讓他感覺到必須做有道德的人,同時,又激發出他的勃勃雄心,再創一番更崇高的業績。「你想買幾隻齊波牌打火機嗎?」他問約塞連,「這些打火機是直接從軍需軍官那裡偷來的。」
    「米洛知道你在賣打火機嗎?」
    「這跟他有什麼關係?米洛不是現在也不兜售打火機了嗎?」
    「他當然還在兜售,」約塞連告訴他說,「不過,他的打火機可不是偷來的。」
    「那是你的看法,」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哼了一聲,回敬道,「我賣一塊錢一隻。他賣多少錢?」
    「一塊零一分。」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得意洋洋地竊笑了一下。「我每回都占他的上風。」他頗有些幸災樂禍。「嗨,他那些脫不了手的埃及棉花怎麼樣了?他究竟買了多少?」
    「全買了。」
    「全世界的棉花?哦,真他媽見鬼!」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十足一副幸災樂禍的勁兒。」簡直是頭蠢驢!當時你一塊兒跟他在開羅,幹嗎不阻止他呢?」
    「我?」約塞連聳了聳肩,答道,「他能聽我的話?他們那兒所有高檔飯店都有電傳打字電報機。可米洛以前從未見過自動記錄證券行市的收報機,就在他請領班給他作解釋的時候,埃及棉花的行情報告正巧傳了過來。『埃及棉花?』米洛用他那種慣有的表情問道,『埃及棉花的售價多少?』接下來,我就知道,他把那些該死的棉花全都買了下來。現在他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他真是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假如他願意做買賣,我在黑市上就能拋售許多棉花。」
    「米洛了解黑市行情,根本就不需要棉花。」
    「但需要醫藥用品。我可以把棉花捲在木牙籤上,當做消毒藥簽賣出去。他願不願給個合適的價,賣給我?」
    「不管什麼價,他都不會賣給你的,」約塞連答道,「你跟他對著干,他很惱火。其實,他對誰都很惱火,因為上星期大家都拉肚子,把他食堂的名聲都給搞臭了。對了,你能幫幫我們大伙兒。」約塞連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可以用你的那台油印機偽造一些官方命令,幫我們逃脫這次去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嗎?」
    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很輕蔑地瞧了他一眼,慢慢把手臂抽了回去。「我當然可以,」他自豪他說,「但是我做夢都沒想過要做那種事。」
    「為什麼?」
    「因為這是你的工作。我們大家都各有各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想辦法賣掉這些齊波牌打火機,賺幾個錢,還有,再從米洛那裡買些棉花來。你的工作就是炸掉博洛尼亞的彈藥庫。」
    「可我會在博洛尼亞給炸死的,」約塞連懇求道,「我們全都會給炸死的。」
    「那你沒辦法,只得被炸死了,」前一等兵溫特格林回答道,「你幹嗎不學學我,想開些,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我註定是賣掉這些打火機,賺幾個錢,再從米洛那裡買些便宜棉花,那麼,這就是我要做的事。假如你註定要在博洛尼亞上空被炸死,那你就會被炸死,所以,你最好還是飛出去,勇敢點去死。我不願這麼說,約塞連,可是,你都快成了牢騷鬼了。」
    克萊文傑很贊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的說法,約塞連要做的事,就是在博洛尼亞上空被炸死。當約塞連供認,是他把那條轟炸路線移到了上面,致使轟炸任務被取消,克萊文傑氣得臉色發青,狠狠咒罵了一通。
    「幹嗎不可以?」約塞連咆哮道,越發激烈地替自己爭辯,因為他自覺做錯了事。「是不是因為上校想當將軍,我就該讓人把屁股給打爛嗎?」
    「義大利大陸上的弟兄們怎麼辦?」克萊文傑同樣很激動地問道,「難道因為你不想去,他們就該讓人把屁股給打爛嗎?那些弟兄有權得到空中支援!」
    「但不一定非得我去不可。瞧,他們並不在乎由誰去炸掉那些彈藥庫。我們去那裡執行轟炸任務,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那個狗娘養的卡思卡特自願要求讓我們去。」
    「哦,這些我都知道,」克萊文傑跟他說,那張憔悴的面孔顯得極蒼白,兩隻焦慮不安的棕色眼睛卻是充滿了誠摯。「但事實是,那些彈藥庫還在那裡。我跟你一樣,也不贊同卡思卡特上校的做法。
    這一點,你很清楚。」克萊文傑停了停,雙唇哆嗦著,再握住拳頭,對著自己的睡袋輕擊了一下,於是,強調說,「但該炸什麼目標,或是由誰去轟炸,或者——,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或是誰在轟炸目標時送了命?為什麼?」
    「沒錯,甚至是送命也沒法決定。我們無權質問——」
    「你真是瘋啦!」
    「——無權質問——」
    「你真的是說,無論我怎麼死,還是為什麼死,這都不是我的事,而是卡思卡特上校的事?你真是這個意思?」
    「是的,我是這個意思,」克萊文傑堅持說,但似乎很沒什麼把握。「那些受命打贏這場戰爭的人,他們的境遇要比我們好得多。他們將決定該轟炸哪些目標。」
    「我們談的是兩回事,」約塞連極其不耐煩他說,「你談的是空軍和步兵的關係,而我說的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的關係。你談的是打贏這場戰爭,而我說的是打贏這場戰爭,同時又能保全性命。」
    「千真萬確,」克萊文傑厲聲說道,顯得頗是沾沾自喜。「那麼,你說哪一個更重要?」
    「對誰來說?」約塞連馬上介面道,「睜開你的眼好好瞧瞧,克萊文傑。對死人來說,誰打贏這場戰爭,都無關緊要。」
    克萊文傑坐了一會兒,好像挨了猛的一掌。「祝賀你啦!」他極刻薄地喊道,嘴抿緊了,周圍現出極細的蒼白得無半絲血色的一圈。「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麼態度,更讓敵人感到快慰。」
    「敵人,」約塞連斟字酌句地反駁道,「就是讓你去送死的人,不管他站的是哪一邊,自然也包括卡思卡特上校。這一點你無論如何不能忘記,因為你記住的時間越長,你就可能活得越長。」
    但,克萊文傑終究是忘了這句話,結果,他死了。當初,由於約塞連沒敢告訴克萊文傑,也是他約塞連一手造成了中隊人人鬧肚子,最後致使轟炸任務又一次不必要地給延期,因此,這擾得克萊文傑很是心煩意亂。米洛更是坐卧不安,因為他疑心很可能又有人在中隊的食物里下了毒。於是,他便火燒火燎地跑去求助約塞連。
    「請趕快找斯納克下士查問一下,他是不是又在白薯里放了洗衣皂。」他偷偷摸摸地懇求約塞連。「斯納克下士信任你,假如你向他保證不告訴別人,他會跟你說實后的。他一告訴你,你就來告訴我。」
    「這還用問,我當然在白薯里放了洗衣皂,」斯納克下士很坦率地告訴約塞連,「是你讓我放的,對不?洗衣皂可真管用。」
    「他對上帝起誓,他跟這件事毫無關係,」後來,約塞連回答米洛說。
    米洛將信將疑地撅起了嘴。「鄧巴說根本就不存在上帝。」
    不再有絲毫的希望了。第二個星期剛過一半,中隊所有的人看上去就跟亨格利-喬一副模樣。亨格利-喬是不需要執行轟炸任務的。他總在睡夢裡恐怖地亂叫亂吼,全中隊上下能安睡的,惟獨他一人,晚上,其餘的人彷彿一個個緘口不語的幽靈,叼著煙,徹夜在各自的帳篷外於黑暗中遊盪。到了白天,他們就聚在一塊,顯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徒然地注視著那條轟炸路線;或是一眼不眨地盯著正紋絲不動地坐在緊閉著的醫務室帳篷門前的丹尼卡醫生,他的頭頂上方,是那塊可怕的手寫的招牌。他們開始自編沉悶無趣的笑話,又捏造災難性的謠言,說什麼粉身碎骨的厄運正在博洛尼亞等著他們呢。
    一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里,約塞連醉醺醺地側身走近科恩中校,騙他說,德國人把最新發明的那種萊佩奇炮運到了前線。
    「什麼萊佩奇炮?」科恩中校很好奇地問。
    「就是最新發明的三百四十四毫米的萊佩奇膠炮,」約塞連回答說,「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編隊的飛機粘合在一起。」
    科恩中校被約塞連一手緊抓住了胳膊時,很是嚇了一跳。他猛地掙脫開,當眾羞辱約塞連。「放開我,你這白痴!」他暴怒地叫喊道。這時,內特利突然跑到約寒連的背後,一把將他拖開,科恩中校怒目而視,心裡倒是很讚許內特利這麼做,因為替他出了這口惡氣。「這瘋子到底是誰?」
    卡思卡特上校高興得咯咯直笑。「這就是弗拉拉戰役結束后,你硬是要我給他一枚勳章的那個傢伙。你還讓我提升他為上尉,記得嗎?你是活該如此!」
    內特利的體重比約塞連的輕,因此,他花了好大的勁,才把約塞連肥碩的身體拖過房間,拉到一張空桌旁。「你是不是瘋啦?」內特利早已嚇得渾身直打戰,不停地發出噓噓聲。「那是科恩中校,你是不是瘋了?」
    約塞連想再喝一杯,並作出保證,只要內特利給他要來一杯,他就悄悄離開俱樂部。於是,他讓內特利又要來了兩杯。最後,內特利好說歹說總算哄他到了門口,這時,布萊克上尉恰好噔噔地踩著重步從外面走了進來,使勁在木地板上跺著滿是泥漿的鞋子,帽檐兒上的雨水,像是從高高的屋頂直往下瀉。
    「好傢夥,你們這些雜種這下可是沒有退路了,」他興緻勃勃地宣佈道,邊說邊離開了腳下那灘污水,他身上的雨水濺得四處都是。「我剛接到科恩中校的電話。你們可知道他們在博洛尼亞準備好了什麼迎候你們?哈!哈!他們準備好了最新發明的那種萊佩奇膠炮。它可以在半空中把整編隊的飛機粘合在一起。」
    「上帝啊,真有這回事!」約塞連尖聲叫道,嚇得癱倒在了內特利的身上。
    「哪裡有上帝,」鄧巴很鎮定他說,一面略有些搖晃地走了過來。
    「嗨,幫我來扶他一把,行嗎?我得送他回自己的帳篷去。」
    「誰這麼說的?」
    「是我。哎呀,瞧瞧這雨。」
    「我們必須去弄一輛車子來。」
    「去把布萊克上尉的汽車偷來,」約塞連說,「這可是我老做的事。」
    「我們是誰的車也偷不到的。因為以前你每次要車,總是偷偷開走停放最近的車子,現在可沒人再把點火開關鑰匙留在車上了。」
    「上車吧,」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醉醺醺地駕駛著一輛有篷吉普車,開了過來,招呼他們說。等他們全都擠進車子,他便冷不丁地快速開了出去,大伙兒一個個往後仰面倒下去。他們破口大罵,他聽了,哈哈大笑。一出停車場,他便筆直往前,疾駛而去,汽車結結實實地撞到了道路另一側的路堤上。車裡的其他人一齊往前傾了過去,一個個疊了起來,無法動彈,對他又是一頓臭罵。「我忘了拐彎,」他解釋說。
    「小心點,行嗎?」內特利告誡他,「你最好把前燈打開。」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倒車離開路堤,拐過彎,沿著大路飛馳而去。車輪在瀝青路面上颼颼地飛轉,發出噝噝的聲音。
    「別開這麼快,」內特利懇求道。
    「你最好先帶我去你們中隊,這樣,我可以幫你安頓他上床。然後,你再開車送我回我自己的中隊。」
    「你到底是誰?」
    「鄧巴。」
    「嗨,把前燈打開,」內特利叫道,「注意路面!」
    「前燈都開著。約塞連難道沒在這車上嗎?所以,我才讓你們這幾個雜種上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百八十度轉身,兩眼直盯住後座。
    「注意路面!」
    「約塞連?約塞連在這兒嗎?」
    「我在這兒呢,一級准尉。我們回去吧。你怎麼那麼肯定?你從來就沒回答過我提的問題。」
    「你們都瞧見了?我跟你們說過,他在這兒。」
    「什麼問題。」
    「我們剛才談的什麼,就是什麼問題。」
    「重要嗎?」
    「我記不得那問題是否重要。我向上帝發誓,我本來知道是什麼問題。」
    「上帝根本就不存在。」
    「這正是我們剛才談的問題。」約塞連大叫了起來。「你怎麼會那麼肯定?」
    「喂,你肯定前燈都開了嗎?」內特利喊道。
    「開了,開了。他想要我幹嗎?擋風玻璃上全是雨水,難怪從後座看前面黑咕隆咚的。」
    「這雨實在是美極了。」
    「我真希望這雨一直這樣不停地下。雨啊,雨,請走——」
    「——開。改日——」
    「——再——」
    「——來。小約約想要——」
    「——玩耍。在——」
    「——草地上,在——」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錯過了途中的第二個拐彎,一路駛去,直把吉普車開上了一條陡峭路堤的最高處。吉普車往下滑行時,側翻了,輕輕地陷在了泥地里。車子里,一陣受驚后的寂靜。
    「大家沒事吧?」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壓低了聲音問道。沒人受傷,他便如釋重負,長嘆了一口氣。「你們知道,我就是這個毛病,」他呻吟道,「從來就不聽別人的話。剛才有人再三要我把前燈打開,可我就是不願聽。」
    「是我再三要你把前燈打開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願聽,是不是?我真希望有一瓶酒。我是帶了瓶酒的。瞧,瓶還沒打碎。」
    「雨進來了。」內特利察覺到了。「我身上都濕啦。」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打開黑麥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口,於是便把酒瓶遞給了別人。大夥疊羅漢似的,橫七豎八地躺在車裡,全都喝了酒,只有內特利沒喝,他一刻不歇地摸索著找車門把手,可就是摸不著。酒瓶噔的一聲,落在了他的頭上,威士忌直灌他的頸脖。他一個勁地扭動身體。
    「喂,我們得爬出去,」他叫喊道,「我們全都會淹死的。」
    「車裡有人嗎?」克萊文傑關切地問道,一邊打了手電筒從上往下照。
    「是克萊文傑,」他們大叫道。克萊文傑伸過手去,想幫他們一把,可他們卻想把他從車窗拖進去。
    「瞧瞧他們!」克萊文傑憤怒地對麥克沃特——正坐在指揮車的方向盤后,咧開了嘴笑——大聲說,「就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牲畜躺在裡邊。你也在,內特利?你應該感到害臊!快——趁他們都還沒得肺炎死掉,幫我把他們拉出來。」
    「你知道,這主意聽起來挺不錯,」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想了想說,「我想我倒是樂意得肺炎死的。」
    「為什麼?」
    「為什麼不?」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回答道,然後,雙臂抱著那瓶黑麥威士忌酒,極其滿足地仰躺在泥地里。
    「唉,瞧他在幹嗎?」克萊文傑惱火地大聲叫道,「你們都爬起來上車,我們一起回中隊去,行不行?」
    「我們不能都回去。得留下個人在這裡,幫一級准尉把車翻過來,因為這車是他簽了字從汽車調度場借來的。」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極舒適地在指揮車裡坐了下來,背往後一靠,咯咯地直笑,一副高興得意勁兒。「那是布萊克上尉的車,」他喜眉笑眼地告訴他們說,「剛才我是用他那串備用鑰匙從軍官俱樂部把車偷開來的。他還以為這鑰匙今天早上丟了呢。」
    「啊,真有你的!咱們該為此喝一杯。」
    「難道你們還沒喝夠?」麥克沃特剛發動汽車,克萊文傑便開始責罵了起來。「瞧你們這些人。你們是不是不在乎把自己喝死淹死?」
    「只要不在飛行時死就行。」
    「喂,把瓶打開,把瓶打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催促麥克沃特。「把前燈關掉。只有這樣,才能在車上喝酒。」
    「丹尼卡醫生說得一點沒錯,」克萊文傑接著又說,「有些人的確不知道該如何照顧自己。我實在是很厭惡你們這些人。」
    「行了,饒舌鬼,快下車,」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命令道,「除約塞連外,其他人全都下車。約塞連在哪兒?」
    「見鬼,別碰我!」約塞連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猛地把他推開。
    「你滿身都是泥。」
    克萊文傑把目光集中到內特利身上。「真讓我吃驚的是你。你知道自己身上是什麼味兒,你不想辦法勸阻他惹麻煩,反倒跟他一樣喝得爛醉。要是他跟阿普爾比再打一架,你怎麼辦?」克萊文傑聽見約塞連在暗笑,吃驚地瞪大了雙眼。「他沒有跟阿普爾比再打架,是不是?」
    「這一次沒有,」鄧巴說。
    「沒有,這一次沒有。這次我幹得更漂亮。」
    「這次他跟科恩中校打了一架。」
    「他沒有!」克萊文傑倒抽了一口氣。
    「他真幹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興奮地大叫了起來。「那該為此喝上一杯。」
    「這事可就糟啦!」克萊文傑很是不安他說,「你們究竟幹嗎非得去惹科恩中校呢?哎呀,燈怎麼啦?怎麼那麼黑?」
    「我把燈都關了,」麥克沃特回答說,「你知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的沒錯。前燈關了要好得多。」
    「你瘋啦?」克萊文傑尖聲叫了起來,突然俯身前去,吧咯一聲打開了前燈。他幾乎歇斯底里般地猛轉過身,面對著約塞連。「你瞧你乾的好事?你讓他們一舉一動全跟你一樣了!要是雨停了,明天我們就得飛博洛尼亞,那可怎麼辦?你們得有健康的身體。」
    「雨是再也不會停了。不會,長官,像這樣的雨或許真會永遠下個不停。」
    「雨已經停了。」有人說,整個車子一片死寂。
    「你們這些可憐的雜種。」幾分鐘過後,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很是同情地低聲說了一句。
    「雨真的停了嗎?」約塞連怯聲怯氣地問道。
    麥克沃特關掉擋風玻璃刮水器,想看個清楚。雨早停了。天漸漸晴了。月亮讓一片褐色的薄霧給罩住了,輪廊卻是清晰可見。
    「唉,行了,」麥克沃特鎮靜地大聲說,「這有啥了不得的。」
    「別擔心,弟兄們,」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說,「機場跑道這會兒太鬆軟,明天還用不起來。或許還沒等機場干透,天就又下起雨來了。」
    「你這討厭透頂令人噁心的雜種。」當他們快速駛進中隊營地時,亨格利-喬在自己帳篷里驚叫了起來。
    「天哪,今天晚上他回來了?我以為他跟那架軍郵班機還在羅馬呢。」
    「哎喲!哎哎哎哎喲!哎哎哎哎哎哎哎喲!」
    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渾身打顫。「這傢伙讓我心裡直發毛,」他低聲抱怨道,「嘿,弗盧姆上尉出什麼事啦?」
    「這個傢伙嚇得我心驚膽戰。上星期我在樹林里看見他在吃野漿果。他再也不在活動房裡睡了。他那模樣就像是個鬼。」
    「亨格利-喬是害怕代別人參加病號檢閱,儘管已經取消了病號檢閱。前天晚上,他想宰了哈弗邁耶,沒料到自己卻一頭栽進了約塞連的狹長掩體,你看到了嗎?」
    「哎哎哎哎喲!」亨格利-喬驚呼道,「哎喲!哎哎哎哎喲!哎哎哎哎哎哎哎喲!」
    「食堂里不再有弗盧姆在,這實在是樁讓人高興的事。再聽不到『把鹽遞過來,沃特』這樣的話了。」
    「還有『快把甜菜遞給我,彼特』。」
    「還有『把麵包遞給我,弗雷德』。」
    「滾開,滾開,」亨格利-喬驚叫道,「我說了,滾開,滾開,你這討厭透頂令人噁心的雜種。」
    「至少我們知道了他都做些什麼夢,」鄧巴做了個鬼臉,說道,「他老是夢見那些討厭透頂令人噁心的雜種。」
    那天深夜,亨格利-喬夢見赫普爾的那隻貓睡在自己臉上,差點沒把他給悶死。等他醒來,赫普爾的那隻貓果真在他臉上睡大覺。當時他的痛苦掙扎也實在令人毛骨悚然。他發出一聲尖厲怪異的長嚎,刺破月色皎潔的黑夜,接著,像一陣毀滅性的劇震,回蕩了片刻。之後便是讓人心驚肉跳的沉寂,緊接著,又是一陣大鬧大嚷從亨格利-喬的帳篷里傳了出來。
    約塞連是最先到亨格利-喬帳篷的那幾個人當中的一個。當他衝進帳篷時,亨格利-喬早就掏出了槍,正使勁掙脫讓赫普爾抓住的那隻胳膊,朝那貓開槍。那隻貓卻是不停地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極是兇猛地發動佯攻,企圖轉移亨格利-喬的注意力,不讓他開槍打赫普爾。兩個人全都穿著軍用內衣。頭頂上方那隻非磨砂燈泡,在那根鬆了的電線上,正發了瘋似地搖來晃去。亂作一團的黑影不停地毫無規律地打轉,上下移動,整個帳篷也因此像是在迴旋。約塞連本能地伸出雙臂,保持身體平衡,然後,猛一個漂亮的魚躍,往前直撲過去,把三個格鬥者撞倒在地,壓在了自己的身體下面。他從混戰中脫開身來,一手揪住一個傢伙的後頸——亨格利-喬的後頸和那貓的頸背。亨格利-喬和那貓惡狠狠地相互瞪了一眼。那貓兇狠地沖著亨格利-喬呼嚕呼嚕直叫,亨格利-喬掄起拳頭,想狠狠地把它揍扁。
    「決鬥要公平嘛。」約塞連作出了裁定。這會兒,驚恐萬狀地跑來看這場混戰的那些人全都沒有了恐怖感,發出了一陣欣喜若狂的喝彩聲。「我們要公平決鬥。」約塞連把亨格利-喬和貓帶到外面,依舊一手揪住一個後頸,把他們分開。然後,他便正式向他們闡明:
    「拳頭,牙齒和爪子都可以用。但不能用槍。」他警告亨格利-喬。「不準呼嚕呼嚕地叫。」他嚴厲地警告那隻貓。「等我一放開你們,就開始。一旦雙方扭在一起,馬上分開,接著再打。開始!」
    四周圍了一大群專愛看熱鬧的無聊人,可是,一等約塞連鬆手,那貓竟害怕了起來,像個懦夫似的,可恥地從亨格利-喬身邊逃跑了。亨格利-喬被宣布為勝利者。他高昂起萎縮的頭,直挺起皮包骨的胸膛,臉上掛著勝利者自豪的笑容,揚揚得意地大步走了開去。他凱旋而歸,重新上床睡覺,可又夢見赫普爾的那隻貓睡在他的臉上,把他悶得氣都喘不過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29
13、德·科弗利少校

    移動了轟炸路線,沒有騙過德國人,反倒騙了德-科弗利少校。
    他打點好野戰背包,調用了一架飛機。他有個印象,好像佛羅倫薩也讓盟軍給佔領了,於是,便要人開飛機送他去佛羅倫薩,租兩所公寓,好讓中隊官兵休假時有個安身的地方。等到約塞連向後跳出梅傑少校辦公室,尋思著下面該求誰幫忙的時候,德-科弗利少校還沒有從佛羅倫薩回來。
    德-科弗利少校不苟言笑,令人敬畏,卻是一個極好的老頭兒,長一顆碩大的獅子腦袋,一頭鬆散雜亂的白髮,彷彿一場大風雪,在他那張家長似的嚴峻的面孔四周肆虐。正如丹尼卡醫生和梅傑少校所推測,他作為中隊主任參謀的全部職責,實實在在就是擲馬蹄鐵,綁架義大利勞工,還有為中隊官兵外出休假租借公寓。
    每當像那不勒斯、羅馬或佛羅倫薩這樣的城市即將陷落,德-科弗利少校便會打點好自己的野戰背包,調用一架飛機和一名飛行員,把他送走。辦妥這一切,他無需說一句話,僅憑藉他那張嚴厲專橫的臉所具有的威力,以及他那根多皺的手指打出的武斷手勢。
    城市陷落後一兩天,他便回到中隊,同時帶回兩所豪華大公寓的租約,軍官和士兵各佔一所,且都已配備了成天樂呵呵的稱職的廚師和女傭。幾天之後,世界各地的報紙便會刊登出那些踩著瓦礫冒著煙霧最先攻進已炸成廢墟的城市的美國士兵的照片。在這些士兵當中,必定會有德-科弗利少校。他像一根通條似的直挺挺地坐在一輛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吉普車裡,目不斜視地盯著正前方,炮火在他那顆堅不可摧的腦袋四周爆炸。行動輕快敏捷的年輕的步兵們端著卡賓槍,或是在著了火的建築物的掩蔽下,沿著人行道大步沖向前,或是在建築物的出入口倒斃身亡。德-科弗利少校依舊端坐車上,四周處處是危險,可他好像是永遠摧毀不了的,依舊毫不動搖地鐵板著那張中隊上下無人不識、無人不敬畏的面孔:兇險,威嚴,正直,嚴厲。
    對德國情報機構來說,德-科弗利少校是個令人傷透腦筋的謎。許許多多的美國戰俘中,竟沒有一個提供過有關這位白髮老軍官——一副飽經了風霜的面容令人生畏,兩隻炯炯的眼睛咄咄逼人,似乎每一次發動重大進攻,他都那麼無所畏懼地衝鋒在前,而且又是每戰必勝——的任何具體的情報。對美國當局來說,他的身份也同樣令人困惑;他們曾從刑事調查部派出了整整一個團的一流高手,前往各路前線,查明他的真實身份。同時,一大批久經沙場的新聞發布官,奉命一天二十四小時處於緊急狀態,一旦打聽到德-科弗利少校,就立即著手宣傳他。
    在羅馬,德-科弗利少校盡了最大的努力,替中隊官兵安排度假公寓。軍官們——通常是四五人一組來羅馬的——住的是一幢嶄新的白色的石砌公寓大樓,每人一間寬大的雙人房。樓里有三間寬敞的浴室,牆壁貼的是閃亮的淺綠色瓷磚。大樓女僕名叫米恰拉,人瘦得皮包骨,見到什麼事都傻笑,倒是把公寓整理得有條不紊,一塵不染。樓下住的是見人必阿諛奉承的房東;樓上住的是一位漂亮富有的黑髮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同樣漂亮富有的黑髮媳婦,婆媳倆只願意獻身內特利和阿費。但,內特利太羞怯,沒敢要她們;
    阿費則太古板,也沒佔有這婆媳倆的玉體,這傢伙竟還想勸她們,除自己的丈夫——偏偏留在了北方,經營家族的生意,千萬別獻身其他任何一個男人。
    「這婆媳倆真是一對尤物。」阿費很認真地跟約塞連道出了自己的心裡話。而約塞連朝思暮想的,正是希望這一對漂亮富有的黑髮尤物一同赤裸了玉體,伸展四肢跟他躺在床上,調情做愛。
    士兵們通常是十二人左右結夥來羅馬,帶來的是特大的胃口,還有一隻只塞滿罐裝食品的沉甸甸的柳條箱,好讓女僕們燒了,給他們端到公寓餐廳,侍候他們進餐。士兵們住的公寓在一幢紅色的磚砌樓房的六層樓上,上下樓由一部電梯運送,開起來老是丁零噹啷作響。士兵們住的地方,總是要熱鬧得多。首先是士兵人數一向比較多,還有不少女人侍候他們,替他們做飯,收拾房間,擦洗地板。而且,總是不斷有約塞連找來的淫蕩卻又傻裡傻氣的頗肉感的年輕女子。此外,還有士兵們自己帶來的年輕姑娘,待他們精疲力竭地放縱了一個星期,睏倦地返回皮亞諾薩島時,便把姑娘們留了下來,供後來的士兵盡情享用。姑娘們有得住,有得吃,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們唯一要做的,就是順從任何一個想跟她們上床睡覺的士兵,以此作為報答。對她們來說,這樣的安排似乎是再理想不過了。
    要是亨格利-喬不幸再次完成自己的飛行任務后,駕駛軍郵班機,每隔四天左右,他便像備受了折磨一般,嘶啞了嗓音,發狂地闖來羅馬。大多數時候,他住在士兵的公寓里。德-科弗利少校究竟租了多少房間,誰也說不準,就連住底層的那個穿黑色緊身胸衣的胖女人也搞不明白,雖說房間是她租給德-科弗利少校的。德-科弗利少校租下了頂層所有的房間,約塞連知道,一直到五樓還有他租的房間。轟炸博洛尼亞后的那天上午,亨格利-喬在軍官公寓里發現約塞連跟露西安娜同床睡覺,竟著了魔似的跑去取自己的照相機,這後來,約塞連在五樓斯諾登的房間里最終找到了那個手持干拖把、身穿灰白色短褲的女佣人。
    那個身穿灰白色短褲的女佣人是個熱心腸,生性快樂,年紀三十五歲左右,身材肥胖,那條灰白色的短褲緊裹著兩條軟綿綿的大腿,還有不停地左右扭動的屁股。只要有男人需要,不管是誰,她都會把這短褲脫了。她相貌極平常,一張寬寬的臉盤,儘管如此,卻是世界上最公正的女人:她為每個男人躺下,不論種族、信仰、膚色,或是國籍,把自己當做社會性的財物貢獻出去,以此表示自己的殷勤好客。一旦有人把她抱住,不管當時手裡抓的是抹布,還是掃帚,或是干拖把,她也不會為了擱下這些東西而耽誤片刻的時間。她的誘惑力也就在於她容易到手。她就像是埃佛勒斯特峰,始終聳立在那裡,男人們一旦慾火中燒,使爬上她的身體。約塞連迷上了這個穿灰白色短褲的女佣人,因為她似乎是世上剩下的唯一的女人,他可以不動真情地跟她做愛。就連西西里島那個禿頂姑娘也還喚起他內心強烈的情感:憐憫,溫情,惋惜。
    德-科弗利少校每次租公寓,總會遇上不少危險,儘管如此,他唯一的一次受傷,竟出乎意料地發生在他率凱旋的隊伍進入不設防的羅馬城的時候。當時,一個衣衫襤褸的醉老頭一個勁地格格直笑,站在近處,對著德-科弗利少校猛擲去一朵花,不料,傷了他的一隻眼睛。緊接著,那個撒旦一般的老頭,幸災樂禍地躍上德-科弗利少校的汽車,粗暴而又輕蔑地抓住德-科弗利少校那顆令人敬重的白髮蒼蒼的腦袋,在左右兩頰上嘲弄地吻了吻——嘴裡有股酒、乳酪和大蒜混合的酸臭氣味。隨後,老頭髮出一陣呵斥似的沉悶的乾笑,便又從車上跳回到歡慶的人群里了。德-科弗利少校彷彿身陷逆境的斯巴達人,自始至終沒有在這場可怕的磨難面前畏縮半步。直到了結了在羅馬的公務,回到皮亞諾薩島,他方才去找醫生,治自己的眼傷。
    他打定了主意,還是用兩隻眼睛瞧世界,於是,便對丹尼卡醫生明確要求,必須給他用透明眼罩,便於他繼續以完好的視力投擲馬蹄鐵,綁架義大利勞工,以及租借公寓。對中隊官兵來說,德-科弗利少校實在是個大人物,不過,他們從來就沒敢當面跟他這麼說。唯一敢跟他說話的,只有米洛-明德賓德。來中隊后的第二個星期,米洛便來到馬蹄鐵投擲場,手拿一隻煮雞蛋,高高舉起,讓德-科弗利少校瞧。見米洛如此放肆,德-科弗利少校深感驚訝地直挺起了身體,滿臉怒容,兩眼瞪著他,布滿深深皺紋的額頭直凸向前,峭壁似的弓形大鼻子,彷彿一名十大學聯合會的進攻後衛,憤然地猛衝前去。米洛絲毫不退卻,防衛地高舉了那隻煮蛋,彷彿是具有魔力的護身符,擋在自己的面前。風暴最終平息了下去,危險也隨之過去。
    「那是什麼?」德-科弗利少校最終問道。
    「一隻蛋,」米洛答道。
    「什麼樣的蛋?」德-科弗利少校問。
    「煮蛋,」米洛回答。
    「什麼樣的煮蛋?」德-科弗利少校問。
    「新鮮的煮蛋,」米洛回答。
    「哪來的新鮮蛋?」德-科弗利少校問。
    「雞下的唄,」米洛回答。
    「雞在哪兒?」德-科弗利少校問。
    「雞在馬爾他,」米洛回答。
    「馬爾他有多少雞?」
    「有足夠的雞給中隊的每一位軍官下新鮮雞蛋吃,從食堂經費里拿出五分錢,就能買一隻雞蛋。」
    「我特愛吃新鮮雞蛋,」德-科弗利少校坦白道。
    「要是中隊里有人讓一架飛機給我用,我就可以每星期飛一次去那裡,把我們需要的所有新鮮雞蛋全帶回來,」米洛回答說,「畢竟,馬爾他不算怎麼太遠。」
    「馬爾他是不算怎麼太遠,」德-科弗利少校說,「你或許可以開一架中隊的飛機,每星期飛一次去那裡,把我們需要的新鮮雞蛋全部帶回來。」
    「行,」米洛一口答應,「只要有人讓我去做,再給我一架飛機,我想我能辦到。」
    「我喜歡煎新鮮雞蛋吃。」德-科弗利少校想了起來。「用新鮮黃油煎。」
    「我可以在西西里買到我們需要的所有新鮮黃油,兩毛五分錢一磅,」米洛回答說,「新鮮黃油兩毛五分錢一磅,挺合算的。食堂經費里還有足夠的錢買黃油,再說,我們或許可以賣一些給其他中隊,賺些個錢,把我們自己買黃油的大部分錢給撈回來。」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德-科弗利少校問。
    「我叫米洛-明德賓德,長官,今年二十七歲。」
    「你是個挺不錯的司務長,米洛。」
    「我不是司務長,長官。」
    「你是個挺不錯的司務長,米洛。」
    「謝謝您,長官。我一定盡自己的全力,做一名稱職的司務長。」
    「願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拿一隻馬蹄鐵。」
    「謝謝您,長官。我拿了它該怎麼辦?」
    「擲它。」
    「擲掉嗎?」
    「對著那邊的那根木樁擲過去,然後再去把它揀起來,對準這根木樁擲過去。這是一種遊戲,明白嗎?你把那隻馬蹄鐵揀回來。」
    「是,長官。我明白了。馬蹄鐵賣多少價錢?」
    一隻新鮮雞蛋在一汪新鮮黃油里熱騰騰地煎著,劈劈啪啪直響,香味隨地中海信風飄去了很遠的地方,饞得德里德爾將軍胃口大增,飛速地趕了回來,隨他一起來的,是形影不離地伴著他的那個護士和他的女婿穆達士上校。起初,德里德爾將軍一日三餐都在米洛的食堂里吃得狼吞虎咽。後來,卡思卡特上校大隊的其他三支中隊亦把各自的食堂交託給了米洛,同時又各配給他一架飛機和一名飛行員,好讓他也能替他們採購新鮮雞蛋及新鮮黃油。於是,一周七天,米洛坐了飛機不停地來回奔波,而四支中隊的每一位軍官倒是在貪得無厭地吞食新鮮雞蛋了。每天早中晚三餐,德里德爾將軍都是狼吞虎咽地吃新鮮雞蛋——正餐之間還要大吃好多新鮮雞蛋。直到米洛採購來了大量新鮮小牛肉、牛肉、鴨肉、小羊排、蘑菇菌蓋、花莖甘藍、南非龍蝦尾、小蝦、火腿、布丁、葡萄、冰淇淋、草莓和朝鮮薊,他這才不再大吃新鮮雞蛋了。德里夠爾將軍的作戰聯隊還有另外三支轟炸大隊,他們因眼紅,便都派了各自的飛機去馬爾他購買新鮮雞蛋,但卻發現那裡的雞蛋賣七分錢一隻。既然從米洛那裡能五分錢買一隻,那麼,在他們,把各自的食堂也交託給米洛的辛迪加聯合體,並給他配備所需的飛機和飛行員,空運來他曾答應供給的所有其他美味食品,這才是更為明智的選擇。
    這一事態的發展,著實令大家興高采烈,尤其是卡思卡特上校,更是興奮至極,他確信自己贏得了榮譽。每次見到米洛,他總是樂呵呵地打招呼。同時,他又因抱愧而顯出極度的慷慨,竟一時衝動、提議擢升梅傑少校。他的提議一到第二十七空軍司令部,當即被前一等兵溫待格林駁回。溫特格林匆匆作了個批示,言辭簡慢,且又無署名:陸軍部只有一個梅傑-梅傑-梅傑少校,不打算只為了討好卡思卡特上校就提升梅傑少校而最終失去他。這一番粗暴的叱責刺痛了卡思卡特上校。上校深感疚慚,躲在自己的房裡,痛苦萬分,拒不見人。他把這次出醜歸咎於梅傑少校,於是決定當天便降他為尉官。
    「或許他們不允許你這麼做的,」科恩中校很是傲慢地笑了笑說道,一面仔細琢磨著這樁事。「理由就跟他們不讓你提升他完全一樣。再說,你才想要把他升到跟我同軍銜,這會兒卻又要降他為尉官,你這麼做,必定會讓人覺得你實在是太愚蠢了。」
    卡思卡特上校感到束手無策。當初,弗拉拉一戰大敗后,他還那麼輕而易舉地讓約塞連得了枚勳章。卡思卡特上校曾主動要求讓自己的部下去炸毀波河大橋,可是七天過後,大橋依舊完好無損地橫跨河上。六天的時間裡,他的士兵們飛了九次去那裡,但大橋終究沒被摧毀。直到第七天,士兵們第十次去那裡執行任務,才炸了那橋。約塞連引著他小隊的六架飛機,第二次飛入目標上空,結果,讓克拉夫特和他的機組人員全部喪了命。執行第二次轟炸時,約塞連很謹慎,因為當時他無所畏懼。他一直專註於轟炸瞄準器,待炸彈投放出,才抬起頭;當他舉起頭來,便見機艙至瀰漫了一種奇怪的桔黃色光。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的飛機著了火。緊接著,他便在自己頭頂正上方發現了那架引擎著火的飛機,於是通過內部通話系統,高叫著讓麥克沃特急速左轉。片刻后,克拉夫特飛機的機翼斷裂,燃燒著的飛機殘骸往下墜落,先是機身,再是那旋轉著的機翼,與此同時,陣雨般的金屬小碎片啪喀啪喀地打在了約塞連自己的飛機頂上。一刻不絕的高射炮火依舊砰砰砰地在他的周圍作響。
    待返回地面,約塞連便於眾人陰冷的目光下,氣急敗壞地走到布萊克上尉——正站在綠色護牆楔形板搭建的簡令下達室外面——身邊,想向他彙報戰況;於是便得知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正在裡邊等著跟他談話。丹比少校站在那兒,把守著門,臉色灰白,一語不發,揮揮手把其餘的人一一支開了去。約塞連疲憊得不行,恨不得馬上卸了這一身黏嘰嘰的衣服。他心緒不寧地走進簡令下達室,實在不知道自己對克拉夫特和其他幾個人該有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他們當時是在遠處默默忍受著孤立無援的痛苦中陣亡的,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自己災難臨頭,身陷同樣令人苦惱、惡劣透頂的窘境:要麼盡職,要麼毀滅。
    卡思卡特上校同樣也讓這件事給攪得心神不安。「兩次?」他問道。
    「要不然,我第一次或許炸不到目標,」約塞連垂下頭,低聲答道。
    他們的聲音在狹長的平房裡輕輕迴響著。
    「可是轟炸了兩次?」卡思卡特上校實在很是懷疑,便再又問了一遍。
    「要不然,我第一次或許炸不到目標。」約塞連重新答了一句。
    「可是克拉夫特或許就能活著回來。」
    「那麼橋或許還是完好無損的。」
    「受過訓練的轟炸員應該第一次就投放炸彈,」卡思卡特上校提醒他說,「其餘五個轟炸員都是第一次就投放炸彈的。」
    「但都沒有擊中目標,」約塞連說,「我們就不得不再飛回去一次。」
    「或許你第一次就該炸了那橋的。」
    「或許我壓根就炸不了它。」
    「但或許就不會有什麼損失了。」
    「要是橋還沒有炸毀,或許損失就會更大了。我想你要的是讓人把橋炸掉。」
    「別跟我爭辯,」卡思卡特上校說,「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
    「我不是在跟您爭辯,長官。」
    「不,你是在跟我爭辯。就連這句話也是在爭辯。」
    「是,長官。實在是很抱歉。」
    卡思卡特上校使勁扼了指關節,格格地直響。五短身材的科恩中校,膚色黝黑,肌肉鬆弛,挺著個極不勻稱的大肚子,很是悠閑自在地坐在前排的一張長椅上,兩手舒坦地搭在他那黑不溜秋的禿頂上,一雙眼睛躲在那副閃閃發亮的無邊眼鏡後面,流露出頑皮的神情。
    「我們儘力絕對客觀地對待這件事。」他提醒卡思卡特上校。
    「我們儘力絕對客觀地對待這件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計上心來,於是就熱情地對約塞連說,「倒不是我感情用事或是別的什麼原因。我壓根就不在乎死那幾個人或是損失那架飛機。只是寫進報告太難看了。我在報告里該怎樣掩飾這樣的事呢?」
    「您何不給我一枚勳章呢?」
    「就因為你轟炸了兩次?」
    「那次亨格利-喬因失誤而撞毀了飛機,您就給了他一枚勳章。」
    卡思卡特上校很是悔恨地竊笑了一下。「不送你上軍事法庭,就算你走運啦。」
    「可我第二次就炸了那座橋,」約塞連抗辯道,「我想您要的是讓人把橋炸掉。」
    「哦,我也不清楚自己要什麼,」卡思卡特上校惱羞成怒,大聲說道,「哎,我要的當然是讓人把橋炸了。自從我決定派你們出去炸毀那座橋以後,它就接連不斷給我帶來煩惱。你為什麼就不能第一次把它炸了呢?」
    「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我的領航員當時也沒法確定我們是否到了指定的城市。」
    「指定的城市?」卡思卡特上校困惑了。「你是想把所有責任推給阿費嘍?」
    「不,長官。是我的過錯,讓他分散了我的思想。我想說的是,我不是絕對不犯錯誤的。」、「誰也不是絕對不犯錯誤的,」卡思卡特上校嚴厲他說。接著,他想了想,含糊其辭地又說道:「同樣,誰也不是必不可少的。」
    約塞連不再反駁。科恩中校伸了個懶腰。「我們該作決定了。」
    他隨口對卡思卡特上校說了一句。
    「我們該作決定了,」卡思卡特上校對約塞連說,「這一切全都是你的過錯。你幹嗎要飛兩次呢?你為什麼就不能像所有別的人那樣第一次就投炸彈?」
    「第一次我可能會炸不了那橋。」
    「我覺得好像我們這會兒的談話是在轉第二圈了,」科恩中校暗自笑了笑,插嘴道。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卡思卡特上校極是苦惱地大聲叫道,「其他人都在外面等著呢。」
    「我們何不給他一枚勳章呢?」科恩中校建議道。
    「就因為他飛了兩次?我們給他一枚勳章,憑什麼?」
    「就憑他飛了兩次這一點,」科恩中校沉思片刻,自鳴得意地笑了笑,答道,「說實話,當時周圍沒有其他飛機幫著轉移高射炮的人力,在那種情況下,要在目標上空再盤旋一次,我想這實在是需要足夠的膽量。而且他確實炸了那座橋。你要知道,凡是碰上該讓我們感到羞恥的事,我們反倒要自吹自擂——這或許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是一門訣竅,好像從來就不會出什麼差錯似的。」
    「你覺得這樣行嗎?」
    「保證沒問題。讓我們再提升他為上尉,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難道你不覺得我們這麼做有些過頭了嗎?」
    「不,我倒不這麼看。辦事最好是穩當一些。再說,一個上尉實在是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吧。」卡思卡特上校拿定了主意。「我們就給他發一枚勳章,嘉獎他兩次勇敢地飛越轟炸目標上空。同時再提升他為上尉。」
    科恩中校伸手取過帽子。
    「出門時得面帶笑容,」他開玩笑他說,一手摟住約塞連的肩膀,兩人一同走出了門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29
14、基德·桑普森

    待到飛博洛尼亞執行任務的時候,約塞連就連去目標上空盤旋一次的勇氣都沒有了。當最終發現自己坐在基德-桑普森飛機的機頭,到了空中的時候,他便摁了一下喉式傳聲器的按鈕,問道:
    「喂?飛機怎麼啦?」
    基德-桑普森尖叫了一聲。「是不是飛機出了故障?怎麼回事兒?」
    基德-桑普森這一聲尖叫,著實把約塞連嚇得渾身冰涼。「是不是出啥事了?」他極恐怖地叫喊道,「我們要跳傘嗎?」
    「我不知道!」基德-桑普森極痛苦地回了一句,激動得嗚咽了起來。「有人說我們要跳傘!究竟是誰、是誰?」
    「是我約塞連,在機頭!約塞連在機頭!我聽見你說出事了。難道你沒說?」
    「我還以為是你說的哩。這會兒一切似乎都沒問題。一切正常。」
    約塞連的心沉了下來。要是一切正常,他們便沒了絲毫借口返回去,那麼,事情更是糟糕透頂。他陰沉著臉,一時竟遲疑不決。
    「我聽不見你說的話,」他說。
    「我是說一切正常。」
    太陽照耀在下面瓷青色的水面和其他幾架飛機閃爍的邊沿上,白色的光芒令人眼花鐐亂。約塞連抓住連接內部通話系統轉換開關盒的彩色電線,扯鬆了開來。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他說。
    他什麼也沒聽見。他慢慢收拾起自己的圖囊和三件防彈衣,爬回主艙。內特利端坐在副駕駛員的座位上,用了眼角餘光瞟見他走上基德-桑普森身後的駕駛艙。內特利全身上下穿戴著重重的一大堆東西——耳機、帽子、喉式傳聲器、防彈衣和降落傘,看上去極虛弱,卻顯得異常地年輕靦腆。他朝約塞連懶洋洋地笑了笑。約塞連弓身湊近基德-桑普森的耳朵。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他於引擎均勻的嗡嗡聲中叫喊道。
    基德-桑普森吃驚地回頭掃了他一眼。基德-桑普森長了一副瘦削滑稽的面孔,配了兩道弓形眉毛,一對稀稀落落的金黃色八字須。
    「什麼?」他回過頭喊道。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又說了一遍。
    「你說話還得大聲點,」基德-桑普森說,「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
    「我是說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叫嚷道。
    「我也沒辦法,」基德-桑普森也沖著他高喊道,「我只能喊這麼響了。」
    「我在對講機里聽不見你說的話,」約塞連愈發無可奈何,便大聲咆哮道,「你必須返回去。」
    「就因為一隻對講機?」基德-桑普森表示懷疑地問道。
    「返回去,」約塞連說,「免得我砸了你的腦袋。」
    基德-桑普森望著內特利,以求得到道義上的支持,可內特利乾脆就把目光收了回去。約塞連的軍銜高於他們兩個。基德-桑普森猶豫不決地又抵擋了片刻,然後洋洋得意地高呼了一聲,便又急不可耐地屈從了。
    「這樣對我來說也蠻好的,」他興奮他說,於是撅了那對八字須,吹出一連串尖銳刺耳的唿哨。「是的,長官,這樣對老基德-桑普森來說也蠻好的。」他又打了個唿哨,對著對講機叫喊道,「注意聽著,我的小山雀們。這是海軍上將基德-桑普森在講話。這是皇家海軍驕傲的基德-桑普森上將在叫喊。是,長官。我們正在返航,弟兄們,上帝啊,我們正在返航!」
    內特利興奮異常,一下子拽下了帽子和耳機,彷彿一個漂亮的小孩坐在高腳椅里,快活地前後輕搖了起來。奈特中士縱身從頂屋炮塔跳了下來,欣喜若狂,重重地捶打起每個人的後背。基德-桑普森駕駛飛機,劃了一個漂亮的大圓弧,離開編隊,直衝機場飛去。當約塞連把頭戴式受話器接通了其中一個輔助通信轉換開關盒的時候,飛機後部的那兩個炮手竟一齊唱起了《庫卡拉查舞曲》。
    待返回機場,他們卻又突然蔫了。令人不安的沉默替代了狂喜。約塞連沉著臉且又極不自然地走下飛機,坐進了早就守在機場等候他們的那輛吉普車。車子返回駐地途中,穿越了陰森岑寂但是迷人的群山、大海和森林,一路上沒人說一句話。當他們駛離近靠中隊駐地的大道時,每一個人的心頭依舊縈迴著那種凄涼孤寂的感覺。約塞連最後一個走下車。片刻過後,在那一片老是令人心神不安的寂靜——彷彿毒品一般,籠罩住那一頂頂空無一人的帳篷——中,只有約塞連和一陣和暖的微風在移動。中隊一片死氣沉沉,除丹尼卡醫生——活像一隻渾身哆嗦的紅頭美洲鷲,憂傷地棲息在醫務室那扇關閉的門旁,四周瀉下一片朦朧的陽光,把鼻子對了陽光使勁地抽吸,卻全無效果——之外,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約塞連知道丹尼卡醫生是不會隨他一同去游泳的。丹尼卡醫生再也不會下水游泳了;哪怕是在一兩英寸深的水裡,一個人也有可能因昏厥或輕度冠狀動脈閉塞而淹死,讓退浪給衝出海去,或是因了寒冷或用力過度而輕易染上脊髓灰質炎或導致腦膜炎球菌感染。
    博洛尼亞對其他人帶來的威脅,更是讓丹尼卡醫生為自身的安全深深地擔憂。入夜了,他聽到了竊賊的響動。
    透過那片籠罩作戰室入口的淺紫色暮藹,約塞連看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正極用心地盜用定量配給的威士忌酒,假冒了那些滴酒不沾者簽名,且又邊喝邊快速地往一個個瓶子里灌,想搶在布萊克上尉記起這事後便懶洋洋地匆匆趕來盜了餘下的酒之前,儘可能地多偷一些。
    吉普車又輕輕地起動了。基德-桑普森、內特利和其他人,在一陣無聲的行動中,各自散開去了,融進了令人厭煩的黃色的寂靜里。吉普車隨著一陣喀喀的響聲消失了。約塞連孑然一人處於沉重的原始寂寥之中,一切綠色的東西看去儘是黑的,而所有其他的一切則全部浸透了膿液的黃綠色。乾燥朦朧的遠處,微風吹過,颳得樹葉颯颯作響。約塞連煩躁不安,既害怕又疲倦,兩凹眼窩由於疲憊不堪而給人一種髒兮兮的感覺。他筋疲力盡地走進降落傘帳篷,裡面擱著一張光滑的木製長桌。此刻,疑慮就像一隻煩人的母狗在刨挖著一顆全然無愧的良心而讓人毫無痛感。他把防彈衣和降落傘留了下來,再又返身出去,經過那輛運水車,前往情報室把圖囊交還給布萊克上尉。布萊克上尉正坐在椅子里打盹兒,兩條瘦長的腿蹺在桌上,表面裝出一副冷漠樣,心裡卻是極好奇地探問約塞連的飛機為什麼又返了回來。約塞連沒搭理他,往桌上放下圖囊,便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帳篷,他便卸了降落傘背帶和身上的衣服。奧爾在羅馬,定於當天下午回來,因為他在離熱亞那不遠的海面上迫降,有了機會休假。內特利早就想打點好行裝,準備接替奧爾。他實在是很欣喜:自己居然還活著,因而就急不可耐地想趕去羅馬,繼續毫無結果而又令人心碎地向那個妓女求婚。約塞連脫了個精光,在帆布床上坐下來歇息。一赤裸了身子,他便感覺好多了。只要身上穿了衣服,他從來就不曾有過舒服的感覺。稍過片刻,他又換上乾淨的短襯褲,穿上軟幫鞋,肩披了一條土黃色浴巾,起身往海灘走去。
    沿中隊駐地通向外面的那條路,約塞連繞過了森林裡一處神秘的火炮掩體。有三個士兵駐守在那裡,其中兩個正躺在一圈沙袋上睡覺,還有一個正吃著一隻紫石榴,一大口一大口地咬進不停嚼動的嘴裡,再把咬碎的渣子吐進灌木叢里。每咬一口,紅紅的汁便從嘴裡流淌了出來。約塞連躡手躡腳地往前走著,進了森林,不時愛惜地撫摸顫動著的光肚子,好像是讓自己放心,這肚子還在原來的地方。他從肚臍眼處捻出了一塊軟麻布。突然他在路兩側的地上發現了不少雨後初生的蘑菇,一根根長有菌蓋的指狀菌柄鑽出了黏濕的泥土,彷彿無生命的肉莖,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便長出了一大片,似乎它們正是在他的眼前冒出。到處是一大片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蘑菇,就他目光所及,遍布了遠處的林下灌木叢。他發現,它們的個頭兒好像越來越大,數量似乎也越來越多。他覺得陰森森地恐懼,渾身一陣戰慄,撒腿便跑,直到腳下的泥土消失,變成了干沙,那些蘑菇給拋在了後面,他才放慢了腳步。他忐忑不安地回頭看了一眼,有些兒巴望著能見到那些又白又軟的東西在後面盲目地爬著追趕他,或是突變成了蠕動的難以控制的一團,正悄悄地往上爬過樹梢。
    海灘上空寂無人。唯一的聲響也全都是極低沉的:溪流漲水的汩汩聲,身後那高高的草叢和灌木林輕輕的呼吸聲,還有那沉默無語半透明的波浪漠然的嗚咽聲。波浪總是很小,海水清澈透涼。約塞連把自己的東西留在了沙灘上,膛過齊膝深的海水,直到整個身子全都浸沒在了水裡。海的另一邊,一片高低不平的暗色的狹長陸地籠罩在薄霧之中,隱隱約約。他懶洋洋地游到了浮台,扶住歇了一會兒,再又返身懶洋洋地游回到沙洲可以站立的地方。他好幾次都是一頭潛入碧綠的海水,直到覺得身體乾淨了,頭腦又完全地清醒,便伸展了四肢趴在沙灘上睡覺,直睡到從博洛尼亞凱旋的機群差不多掠過了他的頭頂。機群那許多台發動機一齊發出由弱而強的巨大的隆隆聲,彷彿驚天動地的轟嗚,闖進了他的夢鄉。
    他醒了過來,眨眨眼,略覺頭疼,睜開眼,見到的是一個亂騰騰的世界,一切倒是有條不紊。他驚愕地注視著眼前的奇觀:十二支空軍小隊的飛機平穩地組成了精確的隊形。這景象實在太是出乎意料,簡直無法令人置信。沒有一架飛機因載了傷員而猛衝在前。
    也沒有一架飛機因受損而掉了隊。空中也不見有冒出的遇難火焰。
    除他自己的飛機外,一架不少。頃刻間,他竟感到神經錯亂,無法動彈。隨即他便又清醒了過來,差不多因了這命運的嘲弄而落了淚。
    解釋極簡單:機群還沒來得及轟炸,雲層便掩住了目標,於是,得再飛博洛尼亞執行轟炸任務。
    他錯了。壓根就沒有什麼雲層。博洛尼亞已遭了轟炸,飛博洛尼亞只是一次例行的飛行。那裡也根本不見有什麼高射炮火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3
15、皮爾查德和雷恩

    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是兩個不討人厭的負責中隊協同作戰的軍官。他倆性格溫和,說起話來輕聲慢語,個子中等偏矮,並且都喜歡戰鬥飛行。他倆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得到機會,繼續執行戰鬥飛行任務。除此之外,無論是對生活還是對卡思卡特上校,他倆都別無他求。他們已經完成了幾百次作戰飛行任務,卻還想能再飛上幾百次。他們每一次都將飛行任務分配到自己頭上。以前他倆從未經歷過像戰爭這樣奇妙的事情,生怕以後再也經歷不到了。每次他們執行任務時,那態度很是謙卑,總是不聲不響的,盡量避免張揚,而且儘力不惹惱任何人。無論從誰身旁走過,他倆總是很快地露出微笑。他們說話時,也總是咕咕哦哦的,從不粗聲大氣。他倆同屬那類慣於隨機應變、不管做什麼事都心甘情願、樂於屈從他人的人。
    只有他們兩人單獨相處時,他們才感到自在。他們從不正視其他人的目光,即使那天在「露天會議」上他們公開譴責約塞連,說他不該唆使基德-桑普森在執行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時中途返航的時候,他們也不同約塞連的目光接觸。
    「弟兄們,」頭上的黑髮已變得稀落的皮爾查德上尉開口說道,並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當你們想在執行任務的中途返航時,盡量搞搞清楚,是不是有什麼重大的理由,行嗎?不要為了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比方說對講機出了點故障……或諸如此類的小事,就返航了,你們說好不好?關於這事,雷恩上尉還要補充說幾句。」
    「弟兄們,皮爾查德上尉說得對,」雷恩上尉說,「關於這事,我要對你們說的也就是這些。好啦,我們今天總算去過了博洛尼亞,大家也知道了這次飛行任務只不過是一次常規轟炸。我想咱們大夥是有點緊張了,所以沒有對那兒造成多大的破壞。現在,聽著,卡斯卡特上校已經得到了上級的許可,讓咱們重新干一次。明天咱們可真的要去將那些彈藥庫好好收拾掉。好了,對這事你們有什麼想法?」
    為了向約塞連證明他倆對他並無敵意,第二天重返博洛尼亞執行轟炸時,他倆甚至派他同麥克沃特一起飛,讓他們的飛機在第一飛行編隊里擔任領隊轟炸機。當約塞連飛至目標上空時,他表現得像哈弗邁耶那樣自信,根本就不做規避動作,可突然間炮火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嚇得他屁滾尿流。
    到處都是密集的高射炮火!約塞連原來受了騙,中了計,上了大當。此時他毫無辦法,只能像個白痴似地坐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那醜陋的團團黑煙向上升騰,朝著他猛撲過來殺死他。然而在炸彈扔完之前,他什麼也不能幹,只好將視線轉回到轟炸瞄準器上;
    瞄準器透鏡上那細細的十字線像是有磁鐵吸住似的,同他先前調整好的樣子絲毫不差,牢牢地對準著目標;那兩條線的相交處不偏不倚地正對著他負責轟炸的那個場院的中央,那是一個經過偽裝的倉庫,就建在第一排房屋的前面。當他的飛機悄悄地朝前飛著的時候,約塞連一個勁地發起抖來了。他先是聽到了那些在他的飛機四周爆炸的高射炮彈發出的四聲沉重的嘣——嘣——蹦——蹦的聲音,后又聽見了夾雜在這些聲音中的一聲刺耳而又尖厲的爆炸聲,原來又有一顆炮彈猛然間就在距他咫尺的地方炸開了。在他祈求炸彈趕快落下去的時候,他的心裡湧出上千種互不相干的衝動,腦袋幾乎都要裂開。他真想哭。發動機繼續發出單調的嗡嗡聲,就像一隻又肥又懶的蒼蠅在哼哼。最後,瞄準器上的指針交叉到了一起,八顆五百磅的炸彈接連投了下去。由於卸掉了重負,飛機輕快地忽閃著向上飛去。約塞連將低著的腦袋從瞄準器上移開,偏過頭去看左邊的指示器。當指針指到零的時候,他關上了彈艙門,然後朝著對講機,將嗓門提高到最大,尖叫道:
    「向右急轉!」
    麥克沃特立即響應。隨著引擎發出一陣難聽的吼叫,他將飛機的一側機翼朝下,使整個機身側轉過來,然後毫不留情地讓飛機呼嘯著就地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避開了約塞連剛才發現的兩道對準他們飛過來的高射炮火。然後約塞連又叫麥克沃特讓飛機爬高,並不斷地催他爬高、再爬高些,直至他們終於掙脫了炮火,飛進了一片寧靜的、猶如藍寶石一般湛藍的天空。那裡陽光燦爛,只有遠處飄浮著些許長長的白紗一樣纖薄的浮雲。風吹打在飛機那圓柱形的舷窗上,那聲音就像雜亂的琴聲,不過讓人聽了感到寬心。飛機又重新加快了速度,直到這時約塞連才輕鬆下來,並感到一陣欣喜。後來他又吩咐麥克沃特讓飛機向左拐,然後再快速向下俯衝。這時他瞥見有高射炮彈穿過他的頭頂和右後上方,呈蘑菇形爆炸開來。要不是剛才向左轉彎,緊接著又向下俯衝,他們準會被這陣炮火擊中。為此,約塞連不禁感到一陣極短暫的狂喜。緊接著他又用刺耳的喊叫聲讓麥克沃特將飛機拉平,然後又催他趕快往上飛,在空中繞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一片沒有硝煙、四周參差不齊的藍天里。與此同時,他剛才投下的那些炸彈也開始炸響了。第一顆正好落在約塞連先前瞄準的那個場院里,緊接著,其餘幾顆從他的和他的小隊的其他飛機里投下的炸彈也都在地面上炸開。只見橘紅色的火焰迅速掠過建築物的頂部,頃刻之間變成一團團巨大無比、翻騰不已的粉紅色、灰色和黑色的煙雲,並四下蔓延開來,同時發出隆隆巨響,就好像是一陣陣伴隨著紅色、白色和金黃色的閃電而來的巨雷聲。
    「哈,你看那兒,」阿費挨著約塞連大聲驚嘆道,他那胖胖的圓臉上閃出興奮而又著迷的神情。「那兒原先準是個彈藥庫。」
    約塞連剛才早已把阿費給忘了。「滾走!」他大聲朝阿費喝道,「快滾出機頭!」
    阿費彬彬有禮地微笑著,指著下面的目標,十分大度地敦請約塞連朝下看。約塞連接連不斷地用手拍打著阿費,並一個勁地對著那條爬行通道做著手勢。
    「快回機艙去!」他狂亂地大聲喊道,「回機艙去!」
    阿費和氣地聳了聳肩。「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他解釋說。
    約塞連抓住阿費身上的降落傘具的皮帶,將他推回到爬行通通。也就在這時,飛機猛然間劇烈地抖動了一下,被擊中了。這一抖動使得約塞連感到全身的骨頭全散架了,連心臟也停止了跳動,他立即意識到這下子他們全完了。「快爬高!」他看到麥克沃特還活著,便沖著對講機朝他尖聲大叫起來。「快爬高,你這個雜種!爬高,快爬高,爬呀,快爬!」
    飛機立即陡直地向上飛去,爬得迅速而又吃力。後來約塞連又用刺耳的聲音對麥克沃特大喊了一陣,要他把飛機拉平,然後又一次扭轉機身,毫不憐惜地讓飛機在一陣轟響中做了一個四十五度的急轉彎。這個急轉彎就像是一次強有力的吸氣,差點沒把約塞連的五臟六肺給吸出來,讓他感到渾身癱軟,像一件失去了物質形體的東西那樣在半空中不住地飄浮著,直到後來他叫麥克沃特再次把飛機拉平。飛機平飛后剛來得及轉回右後方,就又帶著一陣尖叫聲向下俯衝過去。飛機急速地穿過那數不盡的一團團幽靈似的黑色煙霧向下沖著。那些飄浮在空中的黑色煙塵飄落在機頭光滑的有機玻璃艙罩上,那情景就像是一片片邪惡、陰濕、骯髒的霧塵拂拭著約塞連的臉頰。此時地面上的高射炮又重新開火,一束束的炮火盲目並且殺氣騰騰地朝著天空飛來,隨後又無力地落下去,飛機就在這片炮火中忽上忽下地急飛著。在這種鑽心揪肺的恐懼中,約塞連的心像是一把鎚子似的,咚咚地敲個不停。汗水從他的脖子上大把大把地湧出,直朝著他的胸口和腰間奔流,又熱又粘。有那麼一會,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這一編隊里的其他飛機都已不在了,隨後他能意識到的就只有他自己了。他感到自己的嗓子眼發堵,透不過氣來,並刀割似地疼痛。他帶著這種鑽心的疼痛對麥克沃特尖叫著,向他發出一個又一個指令。麥克沃特每改變一下航向,發動機便發出震耳欲聾、痛苦不堪的尖聲長嘯。前方遠處,另一群高射炮還在朝著天空接連不斷地密集射擊著,同時炮口還在不斷地移動,以便調整到最精確的高度,惡狠狠地等待著約塞連飛入他們的射程。
    突然隨著另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巨響,飛機又震動了一下,幾乎翻了個身,機頭裡立刻充滿了帶有一股甜味的藍煙。什麼東西著火了!約塞連調臉想逃,卻撞到了阿費身上。原來剛才是阿費劃了根火柴,這會兒正若無其事地點著了他的煙斗呢。約塞連睜大眼睛看著這個生就一張笑嘻嘻的圓臉的領航員,心裡既驚恐又疑惑。他心想,他們兩人當中准有一個瘋了。
    「天哪!」他痛苦而又吃驚地朝阿費大叫。「你給我從機頭滾出去!你瘋了嗎?滾走!」
    「什麼?」阿費問。
    「滾走!」約塞連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面捏起雙拳,用手背狠狠地揍著阿費,想把他趕走。「滾!」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什麼,」阿費說。他說話時態度溫和,口氣里既帶著困惑不解,又含有幾分責難,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你得說大聲一點才行。」
    「從機頭滾出去!」約塞連拿他沒辦法,只得再次尖聲高叫。「他們想打死咱們!你明不明白?他們想打死咱們!」
    「該死的,我該往哪飛?」麥克沃特用一種痛苦的聲音尖著嗓子朝著對講機怒喊道,「我該往哪飛?」
    「向左拐!向左,你這該死的狗娘養的!趕快向左拐!」
    阿費爬到約塞連的身後,用煙斗柄朝他的肋部猛戳了一下。隨著一聲嘶啞的叫喊,約塞連一下子跳了起來,腦袋撞著了機艙頂,接著又雙膝跪地,在地上蹦了一大圈,臉色像紙一樣蒼白,整個人氣得渾身發抖。阿費則帶著一種鼓勵的神情朝他眨了眨眼,然後豎起大拇指朝麥克沃特做了個詼諧幽默的怪相。
    「難道有什麼東西在吃他?」他出聲地笑著問。
    突然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攫住了約塞連,使得他一反常態。
    「請你離開這兒好嗎?」他哀求似地大聲喊道,並使出全身的力氣將阿費推轉身去。「你是聾了還是怎麼了?回到機艙里去!」然後他又沖著麥克沃特尖叫,「俯衝!俯衝!」
    他們再度陷入了由不斷爆炸著的高射炮彈交織成的砰砰作響的巨大火網之中。這時阿費又一次爬到了約塞連的身後,再次用煙斗使勁捅了一下他的肋部。約塞連又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並驚跳起來。
    「我還是沒聽清你剛才說的話,」阿費說。
    「我說離開這裡!」約塞連大叫道,禁不住哭了起來。他使出全部的力氣,用雙手狠勁地捶打著阿費的身體。「從我這裡滾開!滾開!」
    拳頭捶打在阿費身上就像是打在一隻軟軟的充了氣的橡皮口袋上。這一大堆柔軟的、毫無知覺的物體既無絲毫反抗,也沒任何反應。過了一會,約塞連的衝動平息了,他的雙臂也因疲憊而無力地垂了下來。此時他感到十分丟臉,因為他竟拿阿費毫無辦法,他為自己感到可憐,並幾乎為此而哭了出來。
    「你剛才說什麼?」阿費問。
    「從我這兒走開,」約塞連回答說,現在他用的是懇求的口吻。
    「回飛機后艙去吧。」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什麼。」
    「沒關係,」約塞連嗚咽著說,「沒關係。你別再招我就行了。」
    「什麼沒關係?」
    約塞連開始拍打自己的腦門。他抓住阿費襯衫的前襟,掙扎著站起身來,用力把他拖到機頭的後部,像扔一隻臃腫笨重的大口袋似地把他推倒在爬行通道的入口處。當他朝著機頭爬回來的時候,一枚炮彈帶著一聲巨響就在他的耳邊爆炸了。靠著沒被完全摧毀的、殘留在大腦深處的那一點理智,約塞連感到納悶,這枚炮彈怎麼沒一下子把他們全都炸死。他們的飛機仍舊在爬升。發動機又開始發出了難聽的嚎叫聲,好像正處於極大的痛苦之中。機艙內的空氣中充滿了機器發出的嗆鼻氣味和汽油散發出的惡臭。他意識到的下一樁事就是,下雪了。
    成千上萬的細小的白紙片像雪花一樣在飛機里飄落下來,密密麻麻地繞著約塞連的頭亂轉、每當他驚慌地眨一下眼,這些紙片便立即粘到他的眼睫毛上;他每呼吸一下,它們就貼著他的鼻孔和嘴唇翻飛。他感到暈頭轉向,不知所措,可阿費卻得意洋洋地咧嘴大笑,那樣子簡直就不像個人,手裡還高舉著一份破破爛爛的地圖叫約塞連快看。一大團高射炮火剛才擊穿了機艙底,穿過阿費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地圖,然後又在距他們的腦袋只幾英寸的地方穿透艙頂飛了出去。阿費的那股高興勁簡直不可名狀。
    「你要瞧瞧這個嗎?」他嘁嘁喳喳他說著,兩根又粗又短的手指頭透過一張地圖的破洞,朝著約塞連開玩笑地亂晃著。「你要瞧瞧這個嗎?」
    阿費那副歡天喜地、心滿意足的樣子讓約塞連看了直發獃。阿費就像夢中的可怕的吃人妖魔,你既傷不了他,也躲不開他。約塞連害怕他的原因很複雜,這會兒他被嚇得魂飛魄散,也就無法去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了。風從艙底被炮彈打穿的齒形裂口呼嘯而入,使無數紙片像石膏碎粒一樣在空中迴旋不已,給人一種飛機里新上了一層漆,並且灌滿了水的假相。一切看上去都很怪異,都是那麼花哨,那麼荒唐。這時傳來了一聲尖厲的叫嚷聲,約塞連的頭不禁猛然抽動了一下。這聲音無情地鑽透他的腦袋,直達他的雙耳。原來這是麥克沃特在叫喊,他這是在求約塞連快下指令,因為剛才的這一片慌亂使一切都亂了套。約塞連仍舊痛苦而又惶惑地盯著阿費那張圓鼓鼓的面孔,這面孔透過那些在空中飛舞的無數白紙片,正從容而又茫然地沖著他笑呢。由此約塞連得出了一個結論:阿費是個只知道胡言亂語的白痴。就在這時,八枚高射炮彈在他們齊眉高的機外右方爆炸開來,緊接著又來了八枚,跟著又是八枚。這最後八枚炮彈是朝飛機的左方打來的,所以他們差點就撞上了這些炮彈。
    「向左急轉!」約塞連沖著麥克沃待叫喊道,而阿費則仍然在對著他齜牙咧嘴地笑個不停。麥克沃特的確向左急轉了,然而那些炮彈也跟著往左急轉,緊緊地尾隨著他們。約塞連急得大叫:「我是說要急轉,急轉,急轉,急轉,你這狗娘養的,要急轉!」
    麥克沃特讓飛機更加迅速地轉了一個彎。忽然間,像出現奇迹似的,他們飛出了炮火的射程。火網沒有了。那些高射炮也停止了對他們的轟擊。而他們仍舊活著。
    在他的後面,人們正在死去。其他幾個小隊的飛機在高射炮的轟擊下,排成了一個長條,有好幾英里長,彎彎曲曲的,並不斷蠕動著,仍然在目標上空做著與他們剛才一樣危險的飛行。它們快速穿過天空中新老高射炮火留下的巨大煙雲,就像一群老鼠穿過它們自己的一堆堆糞便在疾走狂奔,有一架飛機著火了,晃動著機翼搖搖擺擺地飛離了隊伍,並不斷大幅度地翻滾著,就像一顆巨大的血紅色的流星。在約塞連的注視下,這架燃燒著的飛機先是側著機身在空中飄動,然後開始呈螺旋狀慢慢地向下兜起大大的圈子,並且圈子漸漸地變得越來越窄。那著了火的龐大機身吐著桔紅色的火舌,而飛機的後部則火光閃閃,就像拖著一條長長的、波動不已的、由火和煙形成的斗篷。天空中開始出現了降落傘,一、二、三——四頂降落傘,接著這架飛機由轉圈變成了高速的旋轉,然後就一路向下栽去,直落地面,像一大片彩色皺紋紙似的在那堆熊熊烈火中無聲無息地抖動著。另一中隊里的整整一個小隊的飛機已經給打得散了隊形。
    約塞連興緻索然地嘆了口氣,他這一天的活算是幹完了。這會兒他無精打采,心裡極不愉快。此刻他們飛機的發動機正甜美地低聲吟唱著,麥克沃特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飛著,好讓他們小隊里的其他飛機跟上來。這突如其來的寧靜顯得是如此地陌生,如此地不自然,好像有那麼一點隱含殺機的味道。約塞連劈劈啪啪地解開了防彈衣的紐扣,又摘下頭上的鋼盔。他又嘆了口氣,依舊感到心神不安,於是便合上雙眼,試圖讓自己放鬆一下。
    「奧爾上哪兒去了?」突然有人通過對講機問了他一句。
    約塞連一下子彈跳了起來,嘴裡大聲地吐出了一個音節:奧爾!這一喊聲里透著焦慮,這一聲喊也是對他們在博洛尼亞上空所遭遇到的不可思議的高射炮火襲擊所作出的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釋。他猛地俯身向前,撲到他的轟炸瞄準器上,透過上面的有機玻璃朝下看,企圖找到奧爾的確切蹤影。奧爾像磁鐵一樣會吸引高射炮火,而且毫無疑問,當他一天前人還在羅馬的時候,就在一夜間將赫爾曼-戈林所率的整整一個師從天知道的什麼鬼駐紮地給吸引到博洛尼亞來了,並且還將他們所射出的全部劈啪作響的炮彈都引來了。這時阿費的身體也朝前俯了過來,他頭盔的鋒利帽邊恰好砸到了約塞連的鼻樑。頓時,約塞連的雙眼淚水橫流,於是他便狠狠地咒罵起阿費來。
    「他在那兒,」阿費裝腔作勢地用悲哀的語氣說,一面戲劇性地指著下面一幢灰色石頭農舍的牲口棚前停著的一輛裝乾草的大車和兩匹馬。「已經粉身碎骨。我想那些碎片也已蕩然無存了。」
    約塞連又咒罵起阿費來,同時繼續專心地尋找著。他心裡很同情他那位平日里總是歡蹦亂跳、行為古怪、生著一對齙牙的同帳篷夥伴,因而為他感到恐懼,感到擔憂。他的那位夥伴曾經用乒乓球拍子將阿普爾比的腦袋砸開了花,而這會兒他又一次讓約塞連嚇得靈魂出竅。最後,約塞連發現了一架雙引擎、雙舵的飛機,這架飛機從一片蒼翠的森林裡飛了出來,來到一塊黃澄澄的田野的上空。
    飛機的兩個螺旋漿有一個變了形,已經完全不轉了,然而飛機卻還能維持適當的高度,保持著正確的航向。約塞連不知不覺地低聲祈禱起來,感謝上帝。可隨後又對奧爾感到無比的惱火,不覺又破口大罵起來,不過這種咒罵中既夾雜著怨恨,也夾雜著寬慰。
    「這個雜種!」他罵道,「這個該死的長不高的紅臉蛋、大臉盤、卷頭髮、一嘴齙牙的狗雜種!」
    「你在說什麼?」阿費問。
    「這個骯髒而又該死的傻瓜侏儒,這個鼓腮幫、金魚眼、矮冬瓜、大齙牙、整天就會嬉皮笑臉、瘋子一樣的狗娘養的雜種!」約塞連唾沫四濺地罵著。
    「什麼呀?」
    「沒什麼!」
    「我還是聽不清你說什麼,」阿費回答說。
    約塞連緩慢而又艱難地轉過身來,面朝著阿費,開口道:「你豎耳聽著。」
    「我?」
    「你這個自以為了不得的傢伙,胖得像水桶,專會討好,愚蠢透頂,還自鳴得意……」
    阿費泰然自若。他鎮靜地劃了根火柴,然後吧咯吧喀地吸著他的煙斗,臉上明顯地掛著一副能夠包容一切、原諒一切的寬厚表情。他親切地微笑著,張開嘴準備說話。可約塞連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厭煩地將他推開了。在回機場的途中,約塞連一直閉著兩眼假裝睡覺,這樣他就可以不用聽阿費說話,或看到阿費了。
    在簡令下達室,約塞連向布萊克上尉彙報了作戰情況,然後便和其他人等在那裡;大家一直在心神不安地竊竊私語著,直到奧爾最終架著飛機嘎嚓嘎嚓地出現在上空,進入了他們的視野,方才住口。那架飛機雖然只有一個發動機是好的,但仍能讓奧爾神氣活現地在天上飛著。大家屏住呼吸。奧爾的起落架放不下來。約塞連一直守在那裡,直到奧爾將機身貼著地面安全著陸為止。然後他順手偷了一輛他能見到的發動機鑰匙尚未拔走的吉普車,一溜煙地趕回他的帳篷,急切地開始打點行裝。每逢緊急戰鬥過後他們都會有一次例行休假,約塞連決定這次休假去羅馬。就在當天晚上,約塞連在羅馬找到了露西安姻,並發現了她身上的那塊一般人見不到的疤痕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4
16、露西安娜

    他發現露西安娜獨自坐在盟軍軍官夜總會裡的一張桌子旁。
    那個喝得醉醺醺的澳大利亞少校把她帶到了這裡,可是卻愚蠢地把她一人撇在這裡,自己跑到酒吧里去找那些正在唱歌的下流夥伴了。
    「好吧,我來和你跳舞,」還沒等約塞連開口她就這麼說道,「不過,我可不會讓你同我睡覺。」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約塞連反問。
    「你不想同我睡覺?」她驚異地喊了起來。
    「我不想跟你跳舞。」
    她一把抓住約塞連的手,把他拖到了舞池裡。她的舞跳得比約塞連還要糟糕,不過她隨著合成的吉特巴舞曲的音樂跳得那麼歡,那種無拘無束的快樂勁倒是約塞連頭一次見到。他們就這麼跳著,直到約塞連跳膩了、兩條腿不聽使喚了為止。他猛地一下把她拉出舞池,朝著一張桌子走去。那個他原本應同她睡覺的姑娘仍舊坐在那裡,已經有點醉意了。只見她一隻手摟著阿費的脖子,身上穿的那件橘黃色的緞子襯衫依舊很不像樣地半敞著,露出一個高聳著的鑲有花邊的白胸罩,一個勁地在同赫普爾、奧爾、基德-桑普森和亨格利-喬調情,說著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就在約塞連快要走到他們跟前時,露西安娜冷不防用勁推了他一下,使他們兩人一下子遠離了那張桌子,這樣他倆依舊單獨在一起。她是一個高個子姑娘,人挺樸實的,渾身洋溢著活力,並且還有著一頭長發和一張漂亮的臉蛋。總之,她是一個結實豐滿、討人喜歡並且善於賣弄風情的姑娘。
    「好吧,」她說,「我就讓你為我買晚飯吧。不過我不會讓你和我睡覺的。」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
    「你不想和我睡覺?」
    「我不想為你買晚飯。」
    她拖著他離開了夜總會來到大街上,走下一段台階,進了一家黑市餐館。餐館里坐滿了活潑好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迷人姑娘,她們好像彼此都認識。除了她們,餐館里還有許多表情不太自然的不同國籍的軍官,他們都是同這些姑娘一起來的。飯菜一流,可價格也貴。餐館的走廊里到處是人,似溪水一樣川流不息,全都是些身材矮胖、腦門禿亮的產業老闆,個個都喜氣洋洋,興高采烈。
    餐廳裡面更是一片喧鬧景象,不時地掀起一陣陣足以吞沒一切的歡快而又熱烈的巨浪。
    露西安娜用餐時雙手並用,整整一份飯三扒二扒就下了肚。吃飯時她看都不看約塞連一眼,那種粗魯的好吃勁倒使約塞連感到十分有趣。她像一匹馬似的吃個不歇,直到把最後一隻盤子里的食物吃得一點不剩,才帶著一副完事大吉的樣子放下手中的銀餐具,然後帶著酒足飯飽之後那種蒙朦朧朧的、饜足了的神態懶洋洋地靠到了椅子里。她心滿意足,面帶著微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面多情地用能讓人發酥的眼神盯著約塞連。
    「好吧,喬,」她快活地說,閃亮的黑眼睛里閃現著嬌媚和感激之情。「現在我就讓你和我睡覺吧。」
    「我叫約塞連。」
    「好吧,約塞連,」她有點抱歉地柔聲笑著答道,「現在我就讓你和我睡覺吧。」
    「誰說過要和你睡覺啦?」
    露西安娜愣住了。「你不想和我睡覺?」
    約塞連用力點了點頭,大笑著,一隻手突然從她的衣裙下插進去。姑娘大吃一驚,隨即明白過來了。她趕忙將兩條腿從約塞連的身邊移開,屁股也轉了過去。她又驚又窘,臉羞得通紅,連忙將裙子拉下,一本正經了起來,還不住地側目看看餐館的四處。
    「我會讓你和我睡覺的,」她審慎地解釋道,語氣裡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任性。「但不是現在。」
    「我知道。等我倆回到我的房間才行。」
    那姑娘搖了搖頭,不信任地看著他,兩個膝蓋依舊並得緊緊的。「不行,我現在必須回家了,回到我媽身邊去,因為我媽不喜歡我跟當兵的一起跳舞,也不喜歡我讓他們帶我去吃飯。要是我現在還不回家她會生氣的。不過你可以把你住的地方寫下來給我。明天一早在我去法軍辦事處上班之前,我先到你的房間來同你聚聚。
    知道嗎?」
    「廢活!」約塞連憤怒而又失望地叫了起來。
    「廢話是什麼意思?」露西安娜帶著一副茫然的神情問。
    約塞連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最後,他用一種心平氣和的語調溫和地答道:「這話的意思是說,下面不管你想要我帶你去什麼鬼地方,我都願意把你護送到那裡,這樣我就可以在阿費把他找到的那個漂亮妞帶走之前趕回那家夜總會,免得錯過向她打聽的機會。興許她有個像她那樣的姨媽或朋友呢。」
    「走吧?」
    「快,快。」他溫和地嘲弄她說,「媽媽在等著呢,還記得嗎?」
    「對,對,媽媽。」
    於是約塞連就讓這姑娘拽著他,在羅馬這迷人的春夜中走了大約有一英里,來到了一個混亂不堪的公共汽車站。那裡到處充斥著汽車喇叭聲,紅黃色的交通燈閃個不停,汽車司機們罵人的咆哮聲不絕於耳。這些鬍子拉碴的司機將那些不堪入耳、令人汗毛直豎的髒話像潑水似地朝彼此的身上潑去,朝他們的乘客和一小群與他們毫不相干的行人身上潑去。這些行人在街上隨意溜達,因而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起先這些行人並不理會司機們的咒罵,直到汽車撞到了他們的身上,這才朝司機破口大罵起來。露西安娜上了一輛綠色的小型汽車后不見了。約塞連這才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趕回那家「卡巴萊」,趕回到那個兩眼模糊、滿頭金髮褪了色、穿著敞懷的桔紅色綢襯衣的女郎身邊。這位女郎似乎迷戀上了阿費,但約塞連一邊跑,一邊在拚命祈禱,但願她有一個性感十足的姨媽,或者有一個同樣性感的女友、姐妹、表姐妹,不然她媽也行,只要她們同她一樣淫蕩,一樣墮落就行。這個女人是個放蕩、粗魯、俗氣、不知廉恥並且很會刺激男人慾望的妓女:要不是剛才的事,她是絕對合約塞連的胃口的,因為幾個月以來他一直渴望著能有這麼一個女人,一直在心裡崇拜著這樣的女人。今天他還真找到了這樣的女人。這個女人喝酒自己付帳,有一輛自己的汽車和一套公寓,另外她還有一隻橙紅色的浮雕寶石戒指,上面用十分精細的工藝刻著兩個人形——一對裸體躺在一塊岩石上的少男少女。看了這幅雕像,亨格利-喬馬上就昏了頭。只見他先是驚訝地哼了一聲,然後一下子跳了起來,接著又用一隻腳使勁地扒著地板,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他想要得不得了,幾乎都要跪下了。儘管他提出把他們口袋裡的所有錢,外加上他的那架精密的黑色照像機都付給她,可那姑娘就是不肯將那枚戒指賣給他。她對錢和照像機都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事就是私通。
    等約塞連趕到那裡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走了。他們所有的人也都走了,他只好從那兒走出來,滿懷渴望、無精打采地挪著步子,穿過一條又一條黑乎乎、空蕩蕩的大街。平時,約塞連獨自一人時並不常感到孤獨,可此時他出於對阿費的強烈的嫉妒,感到很孤獨。他明白,此時此刻阿費正同那個很合他約塞連胃口的姑娘一起躺在床上呢。他同時也清楚,只要阿費願意,他隨時都可以同那兩個身材苗條的迷人的貴族女人干那種事。那兩個女人,即那位美麗而富有,長著一頭黑髮和兩片濕潤、性感的紅唇的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同樣美麗、富有,也長著一頭烏髮的兒媳,就住在他們樓上的那套公寓里。每當約塞連有了性交的慾念,一想到了她倆,這種慾望頓時就增強了若干倍。就在回軍官公寓的這一路上,約塞連瘋狂地愛上所有這些女人。他愛露西安娜,愛那個穿綢襯衫、敞著懷、淫蕩而又迷人的姑娘,愛那位美麗、富有的伯爵夫人和她那個同樣美麗、富有的兒媳,這兩個女人平時連碰都不讓他碰一下,甚至都不讓他同她們調情。她倆特別喜歡內特利,在內特利面前就像兩隻溫順的小貓;對阿費,儘管是被動的,倒也很聽他的話。然而她們卻認為約塞連是個瘋子,因此每當他向她們提出下流的要求,或當她們從樓梯上經過,他試圖撫摸她們時,她倆總是帶著厭惡和蔑視的神情從他的身旁躲開。她倆的舌頭和嘴巴是那麼柔軟,那麼伶俐,吐出來的話卻是那麼尖刻,就像是兩個圓溜溜、熱乎乎的李子,甜兮兮,粘乎乎、還有一點臭味。總之,她倆是兩個超級尤物。她們都有風度,約塞連並不很清楚何為風度,但他知道她們有風度而他卻沒有,並且明白她們也知道這一點。約塞連一邊走一邊在頭腦中想象著那兩個女人身上穿的內衣的樣子:她們的內衣可能是墨黑色或者是髮乳光的柔和的深粉紅色,緊緊地貼在她們那顯示出女性特徵的柔軟部位上,輕如薄紗,柔軟滑亮,邊緣處綴滿了花邊,上面散發著嬌嫩的肌膚透溢出的撩撥人的香氣;香味撲鼻的洗浴鹽化成了一個越變越大的雲團,從她們那藍白色的乳房上升騰而起。想到這些,他不禁又一次強烈地希望自己能處在阿費的位置上,這樣的話,他這會兒正在同那個渾身充滿了活力、喝得醉醺醺的妓女做愛呢。同這個女人他可以怎麼下流就怎麼干,只要能發泄獸慾,得到快活就行,儘管這個妓女對他毫無興趣,以後根本不會再想起他了。
    哪知待約塞連回到公寓的時候,阿費早就回來了。約塞連獃獃地盯著阿費,既困惑,又驚訝。這種感覺同當天上午在博洛尼亞上空阿費不懷好意、令人費解地硬賴在機頭裡不肯離去時給約塞連的感覺一模一樣。
    「你在這兒做什麼?」他問。
    「對,是該問問他!」亨格利-喬氣忿忿地喊道,「讓他告訴你他都幹了些什麼。」
    基德-桑普森誇張地長嘆了一聲,用大拇指和食指做成一把手槍的樣子,將自己的腦袋打開了花。赫普爾嘴裡在使勁地嚼著一大團泡泡糖,饒有興緻地欣賞著眼前的一切,他那張乳臭未乾的十五歲娃娃的臉上掛著一副茫然的表情。阿費悠然自得地對著自己的手心磕打著他的那隻煙斗,一邊晃著肥胖的身體自我欣賞地來回踱著方步。顯然,他為自己造成的這場騷動而感到洋洋自得。
    「你沒有同那位姑娘一起回家?」約塞連問他。
    「噢,當然羅,我跟她一起回去了,」阿費答道,「你總不至於認為我會讓她獨自一人摸回家去吧?」
    「她沒讓你陪她?」
    「哦,她要我陪她了,沒錯。」阿費抿嘴一笑。「你用不著為好人老阿費操心。不過我可不想因為她多喝了幾杯,就乘機去占這麼一個可愛的女孩子的便宜。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誰說你想占她的便宜了?」約塞連詫異地斥責阿費道,「她一心想乾的事就是找個人跟她上床睡覺。她整個晚上說個不停的就是這件事。」
    「那是因為她的頭腦有點不做主了,」阿費解釋說,「但是我稍稍說了她幾句,使她清醒了一些。」
    「你這個雜種!」約塞連喊了一聲,隨後便疲憊地癱坐在基德-桑普森身旁的一張長沙發上。「既然你不想要她,幹嗎不把她讓給我們當中隨便哪一個呢?」
    「你看出來沒有?」亨格利-喬問,「他有點不正常。」
    約塞連點了點頭,好奇地望著阿費。「阿費,跟我說說。你是不是從不搞這些女人?」
    阿費帶著自負的逗樂神情再次抿著嘴笑了起來。「噢,我當然搞她們。別為我操心。但我從不搞正經的姑娘。我知道哪些姑娘可以搞,哪些姑娘不可以搞,所以我從不搞正經的姑娘。這個姑娘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你能看出來,她家挺有錢的。嗨,我甚至讓她把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車窗外面去了。」
    聽到這話,亨格利-喬的心裡痛苦難當,只見他尖叫一聲,跳了起來。「你乾的什麼事?」他尖叫著說,「你乾的什麼事?」他舉起兩隻拳頭開始對著阿費的雙肩和雙臂沒命地亂捶,氣得幾乎要哭出來。
    「你干出這種事來,我真該把你宰了,你這個卑鄙的雜種。他是個邪惡的人,他就是這種人,他一肚子的壞心眼,不是嗎?他是不是一肚於的壞心眼?」
    「壞得不能再壞了,」約塞連表示同意。
    「你們這些傢伙在說些什麼呀?」阿費問,真的有些困惑不解。
    為了保護頭,他的臂膀呈橢圓形構成一個緩衝隔離墊,將臉塞在裡面。「哎,行了,喬,」他央求道,一邊有點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別再打我了,行嗎?」
    可是亨格利-喬就是不肯住手,最後還是約塞連抓住了他,連推帶搡地將他弄到他的房間里。然後,約塞連無精打采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里,脫了衣服,上床睡覺了。一會兒工夫,天就亮了,有人正在推他。
    「你幹嗎要弄醒我?」他抱怨他說。
    原來是米恰拉,就是那個生性愉快、相貌醜陋、臉色灰黃、長得皮包骨頭的女佣人。她來叫醒他,是因為他有客人來訪,來人這會兒就等在門外。露西安娜!他簡直不敢相信。米恰拉離去以後,房間里就只有露西安娜一人同他在一起了。她顯得可愛、健康、體態優美。儘管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怒氣沖沖地皺著眉看著他,然而她周身卻散發和流動著一種壓抑不住的、令人感到親切的活力。她站在那裡,就像一尊青春女神巨像,兩條碩大的圓柱形的雙腿叉開著,腳上穿著一雙有著楔形後跟的白色高幫鞋,上身穿著一件漂亮的綠色上衣,手裡不住地晃動著一個又大又扁的白色皮革手袋。約塞連從床上一躍而起,伸出雙手想抓住她,可就在這時,她使勁掄起手袋朝著他劈臉就是一下。約塞連頭暈眼花,踉踉蹌蹌地向後退著,直退到手袋打不到的地方,大惑不解地用手捂著火辣辣的面頰。
    「蠢豬!」她惡狠狠地咒罵著約塞連,兩隻鼻孔一翕一張的,臉上掛著極端厭惡的神情。
    她用輕蔑、厭惡的語氣惡狠狠地從喉嚨間擠出一句髒話,然後大步走到房間的另一頭,使勁拉開了三扇高大的豎窗,頓時,燦爛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就像提神壯體的滋補劑一樣洪水般地湧進房間,驅盡房間里令人窒息的空氣。她將手袋擱在一張椅子上,開始清理房間,從地板上和櫥頂上拾起他的東西,將他的襪子、手帕和內衣一古腦地扔進梳妝台的一隻空抽屜里,把他的襯衫和長褲掛進壁櫥。
    約塞連從卧室跑進盥洗室去刷牙。他洗手洗臉,梳頭打扮。等他回屋時,房間里已是整整齊齊,露西安娜也快脫好衣服了。她表情輕鬆。她取下耳墜放在梳妝台上,然後光著腳輕輕地走到床邊,身上只穿了一件剛剛蓋住臀部的粉紅色人造絲無袖女衫。她細心地將整個房間環視了一遍,看看在整潔方面還有什麼疏漏的地方,然後才掀起床罩,伸展開四肢,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臉上露出一種狡黠的期待神情。她沙啞地笑了一聲,滿懷渴望地朝他點頭示意。
    「現在,」她耳語般地宣布,同時急切地向他伸出雙臂,「現在我可以讓你和我睡覺了。」
    她胡編亂造地告訴他說,她只在一次周末同她在義大利軍隊中服役的未婚夫上過床,後來他就被打死了。結果下面發生的事證實了她說的都是真話,因為幾乎約塞連剛一開始干那事的時候,她便大喊一聲「完事了嗎?」約塞連也感到納悶為什麼自己沒停下來,直到他「完事了」,才向她解釋其中的原委。
    他為他們兩人各點了一支煙。她對他渾身上下晒成的那種黑黝黝的膚色很是著迷。而他則為她不肯脫下那件粉紅色的無袖女衫而感到不解。這件衣服裁剪得就跟男式汗衫背心差不多,上面帶有窄窄的背帶。穿著它正好可以遮住她背上的那條看不見的疤痕,儘管約塞連設法讓露西安娜告訴了他,她身上有這麼一個疤,但她卻不肯讓他看。這條殘破的疤痕從她肩呷骨中間的小窩開始一直通到她脊椎骨的末端,當約塞連用指尖順著疤痕撫摸時,她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像一塊優質鋼那樣硬邦邦的。想到她在醫院裡度過了許多個備受折磨的夜晚,約塞連的心痛得都縮了起來。她每天得服藥,否則就疼痛難忍;空氣里瀰漫著各種諸如乙醚、人體排泄物、消毒劑等無法消除的氣味、以及人的皮肉壞死腐爛時發出的臭味。到處都有穿白大褂、膠底鞋的人在走來走去,走廊里整夜閃爍著幽暗可怖的燈光。她是在一次空襲中受的傷。
    「在哪兒?」他問。他帶著疑慮,屏住呼吸。
    「在那不勒斯。」
    「是德國人乾的?」
    「是美國人。」
    他的心都要碎了,一下子墜入了情網。他想知道她肯不肯嫁給他。
    「你瘋了。」她高興地笑了笑,對約塞連說。
    「為什麼說我瘋了?」他問。
    「因為我不能結婚。」
    「你為什麼不能結婚?」
    「因為我已經不是個處女了,」她回答說。
    「那和結婚有什麼關係?」
    「誰會娶我呢?沒人肯要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
    「我要,我要娶你。」
    「但我不能嫁給你。」
    「你為什麼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
    「為什麼說我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
    約塞連感到既不解又好笑,不禁皺眉問道:「你不肯嫁給我是因為我瘋了,但又說,我瘋了是因為我想娶你,你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
    「你才瘋了!」他大聲對她說。
    「為什麼?」她氣憤地大叫著反問他,隨即又氣沖沖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兩隻甩不掉的、圓溜溜的乳房在粉紅色的女衫下一起一伏,煞是好看。「我怎麼瘋了?」
    「因為你不肯嫁給我。」
    「笨蛋!」她又一次大聲地回了他一句,同時誇張地用手背在他的胸脯上響亮地打了一下。「我能嫁給你!你不明白嗎?我不能嫁給你!」
    「噢,當然啦,我明白。可是你為什麼不能嫁給我呢?」
    「因為你瘋了。」
    「我怎麼瘋了?」
    「因為你想娶我。」
    「那是因為我要娶你。親愛的,我愛你。」他解釋說,然後輕輕地將她拉下來重新躺在枕頭上。「我非常愛你。」
    「你瘋了,」她喃喃地答道,心中感到很高興。
    「為什麼?」
    「因為你說你愛我。你怎麼可以愛一個已不是處女的姑娘呢?」
    「因為我不能娶你。」
    她猛地一下彈坐起來,勃然大怒,樣子怪怕人的。「你為什麼不能娶我?」她質問道,如果他的回答中有什麼侮辱她的地方,就準備再給他狠狠的一擊。「就因為我不是處女了嗎?」
    「不,不是的,親愛的。是因為你瘋了。」
    有好一陣子,她茫然而又忿恨地瞪著他,然後猛然將頭向後一仰,帶著一種欣賞的神情由衷地大笑起來。等她止住笑后,她用一種新的讚許的眼光盯著他。由於血都涌到了臉上,她那張黝黑的臉蛋豐滿芬芳,敏感的肌膚變得更黑了,變得容光煥發,嬌艷可愛。她的雙眼變得迷離起來。約塞連掐滅了他們兩人的香煙,隨後他們就一言不發地撲進對方的懷抱,縱情接吻。就在這時,亨格利-喬沒敲門就信步走了進來,想問問約塞連是否願意同他一起出去找小妞。
    亨格利-喬一瞧見他們倆,立即停下了腳步,像顆出膛的子彈似地奔出了屋子。約塞連的動作更快,他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邊開始朝著露西安娜大聲嚷嚷,要她趕快穿上衣服。這姑娘給驚得目瞪口呆。他粗魯地抓住她的一隻胳臂,一把將她拽下床,使勁一推,將她推到她的那堆衣服跟前,緊接著又衝到門邊,想趕在亨格利-喬帶著照像機趕回來之前將門砰地一聲關上。亨格利-喬將他的一條腿從門外硬塞了進來,怎麼也不肯縮回去。
    「讓我進來!」他在門外急切地懇求著,一邊發瘋似地拚命地扭動著身體。「讓我進來!」有那麼一會,他停止了掙扎,臉上掛著自以為能逗人開心的微笑透過門縫朝約塞連的臉上看。「我這會兒不是亨格利-喬,」他熱切地解釋說,「我這會兒是《生活》雜誌的大名鼎鼎的攝影師。我拍的大照片都上大封面。約塞連,我會讓你成為好萊塢的大明星。那時你就會大把大把地來錢,一次又一次地離婚,一天到晚有一個又一個的約會。」
    當亨格利-喬往後退了一點,試圖搶拍一張露西安娜穿衣的照片時,約塞連使勁將門關上了。亨格利-喬發瘋似地朝著這道牢固的木頭障礙發起了攻擊,只見他先是向後退去,以重新集聚力量,然後再瘋狂地朝前撞去。趁著這一次次攻擊的間隙,約塞連分幾次將衣服套上了身。露西安娜已經將那件綠白相間的夏裝穿上了身,這會兒兩手正抓著那條在腰間揉成了一團的短裙。約塞連看到露西安娜的身體馬上就將永遠地消失在她的那條緊身短襯褲里,一股痛苦的感覺像波浪一樣立即波及他的全身。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那隆起的小腿肚,將她往自己身邊拽。她單腿朝前跳著,接著就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像是被澆鑄在了一起。約塞連一邊熱烈地吻著她的耳朵和她那緊閉的雙眼,一邊用手使勁地搓揉著她大腿的背部。露西安娜快活地發出淫蕩的哼哼聲,可就在這時,亨格利-喬用他那已虛弱不堪的身體再次朝房門發起了孤注一擲的攻擊,差點沒把他們兩人撞倒在地。約塞連一把推開了露西安娜。
    「趕快!趕快!」他大聲地叱責她,「快把你那些東西穿上!」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她大惑不解。
    「快點!『快點!難道你不懂英語,快把你的衣服穿上!」
    「笨蛋!」她氣沖沖地對他回叫道,「那是法語,而不是義大利語。」
    亨格利-喬暫時中斷了攻擊,為的是透過關著的門的縫隙拍照片。約塞連聽見了照像機快門的咔嚓聲。當他和露西安娜都收拾停當后,約塞連便等著亨格利-喬的下一次衝擊,然後出其不意地將門猛地一下拉開。亨格利-喬朝前摔了個大跟頭,像一隻四肢亂晃的大青蛙一樣一頭栽進了房間。約塞連靈活地從亨格利-喬身邊跳了過去,領著露西安娜出了公寓房間,來到了過道里。他們一路衝下了樓梯,腳步踏得震天響,一邊放聲大笑,直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每次當他們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他們那兩顆樂不可支的腦袋都要互相碰撞一下。快走到樓底時,他們看見內特利正往樓上去,於是他倆停止了大笑。內特利臉色陰沉,渾身髒兮兮的,很是悶悶不樂。他脖子上的領帶歪歪扭扭,襯衫也皺巴巴的,走路時兩手一直插在褲兜里。他臉上掛著一副愧疚而又絕望的表情。
    「小夥子,怎麼了?」約塞連滿懷同情地問他。
    「我又身無分文了,」內特利掛著一臉勉強而又心煩意亂的苦笑答道,「我該怎麼辦?」
    約塞連也不知道他該怎麼辦。在過去的三十二小時里,內特利一直以每小時二十美元的價格同他所崇拜的那個冷冰冰的妓女呆在一起,將自己的薪水,以及他每月從他那又有錢又慷慨的父親那兒得到的數目可觀的津貼花得精光。這意味著他不能再同她在一起消磨時光了。當那個姑娘在人行道上四處溜達,從其他當兵的人中間拉客的時候,她不許內特利在她的身旁走動。後來她察覺到他遠遠地一直在跟蹤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願意,他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她的公寓四周轉悠,可就是沒有把握她是否一定在那裡。
    再說,除非他付錢,否則她什麼也不會讓他得到,因為她對性交之類的事不感興趣。內特利是想讓自己確信,她不會同任何令人討厭的傢伙或同他認識的什麼人上床。布萊克上尉總是堅持說,他每次來羅馬都能將這妓女買到手,以此來折磨內特利。他總是將自己同內特利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新聞告訴他,詳細地向他述說他是如何又一次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為的是親眼看到內特利那痛苦難過的樣子,因為聽了他的述說,內特利總是聯想到布萊克強迫她忍受了極其粗暴無禮的侮辱。
    內特利臉上那種傷心絕望的樣子使露西安娜的內心有所觸動,但她剛同約塞連踏出屋子,來到外面陽光燦爛的大街上,就立即粗野地開懷大笑起來,因為她聽見亨格利-喬在窗口苦苦哀求他們回去重新脫光衣服,說他的的確確是《生活》雜誌社的攝影師。露西安娜穿著她那雙白色楔形高跟鞋,拉著約塞連踮著腳嘻嘻哈哈地沿著人行道逃走了。她這會兒表現出的天真活潑、生氣勃勃的勁頭同她那天在舞廳里以及後來每時每刻所表現出來的完全一個樣。約塞連快步趕上,用手摟著她的腰同她一起走著,一直來到街角,這時她才從他的身旁走開。她從手袋裡掏出一面鏡子,對著鏡子理了理頭髮,又塗了些口紅。
    「你幹嗎不求我讓你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這樣你下次來羅馬就可以再來找我了?」她向他建議。
    「你幹嗎不讓我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呢?」他贊同地說。
    「幹嗎?」她好鬥地質問,嘴巴猛地一撇,現出一個極為不屑的冷笑,眼睛里閃耀著怒火。「這樣你就好等我一離開,就把它撕得粉碎,對不對?」
    「誰要把它撕個粉碎?」約塞連困惑地抗議說,「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你會的,」她堅持道,「我一走你就會把它撕個粉碎,然後會像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似的神氣活現地走開,因為一個像我露西安娜這樣年輕、漂亮的高個子姑娘讓你同她睡了覺,卻沒向你要一分錢。」
    「你準備向我要多少錢?」約塞連問她。
    「笨蛋!」她激動地喊道,「我並不是向你要錢。」她使勁跺了下腳,怒氣沖沖地揚起一隻胳臂,使得約塞連很害怕,擔心她又會用那隻大手袋照著他的臉上來一下。可她並沒有那麼做,而是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後把它塞給約塞連。「拿去,」她帶著挖苦的語氣嘲弄他說,同時還咬了一下嘴唇,以抑制自己說話時聲音中的微微顫抖。「別忘了,別忘了等我一走就把它撕成碎片。」
    隨後她平靜地對他笑了笑,用勁握了握他的手,然後,一邊有點遺憾地輕輕說了一聲「再見」,一邊將身體緊緊靠在他的身上依偎了片刻,然後直起身來,帶著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端莊、優雅的神態走開了。
    露西安娜剛離開,約塞連就把那張紙條撕掉了,然後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心裡感到自己的確像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因為一個像露西安娜這般年輕、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覺,卻沒向他要一文錢。
    一路上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開心,不知不覺地進了紅十字會大樓的餐廳,直到這時他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正同許許多多穿著各色各樣奇形怪狀軍服的軍人一起吃著早飯。突然間,他的周圍都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一會兒脫掉衣服,一會兒又穿起衣服,狂熱地撫愛著他,嘮嘮叨叨地同他說個不停,身上依舊穿著那件同他睡覺時穿的並且不肯脫下來的粉紅色人造絲無袖衫。一想到自己剛剛犯下的大錯,約塞連差點沒被吃在嘴裡的吐司和雞蛋噎死。他竟然如此輕率地將露西安娜那細長、柔軟、全部裸露在外、顯示著青春活力的四肢撕成了小紙片,並且還沾沾自喜地把她扔進了人行道邊的下水道里去了。他這會兒就已經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廳里有那麼多穿軍裝的人同他在一起,可除了他們發出的刺耳聲音之外,他對他們全都視而不見。他感到自己體內升起一股迫不及待的慾望,想儘快再次同她單獨在一起,於是他從桌邊一躍而起,跑出了屋子,順著那條通向公寓的大街往回奔,想從下水道里找回那些紙片,然而它們早已被一個清潔工用水龍頭沖走了。
    那天晚上,無論是在盟軍軍官夜總會,還是在那個黑市餐館里,約塞連都沒能再找到露西安娜。他記得那家黑市餐館里悶熱難當,所有的家什都擦拭得晶光閃亮,空氣里充斥著尋歡作樂者的喧囂,那些盛著精美菜肴的巨大木盤不時地互相磕碰著,還有一大群聰明伶俐、討人喜歡的姑娘像小鳥似的嘁嘁喳喳個不停。可是那晚他甚至連那家餐館都沒能找到。當他獨自上床睡覺后,他在夢裡又一次忙著躲避博洛尼亞上空的高射炮火。在飛機里,阿費又一次討人嫌地賴在他的身後不肯離去,斜著一雙腫脹、齷齪的眼睛望著他。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他能找到的所有法軍辦事處去找露西安娜,可誰也弄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後來,他失魂落魄地跑起來。他提心弔膽,腦子裡一片混亂,整個失去了條理,就這麼失魂落魄地朝著某個地方不停地跑著。最後,他跑進了士兵公寓,去找那個穿著灰白色緊身內褲的矮胖女傭。他找到她的時候,那女傭穿著一件顏色單調的棕色線衫和一條深色厚裙,正在五樓打掃斯諾登住的房間。那時斯諾登還活著,約塞連從那隻藍色行李袋上用模板印上去的白色的姓名得知那是斯諾登的房間。約塞連表現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不顧死活的瘋狂,只見他一躍,跳過了這隻行李袋,一頭扎進了房間。他慾火中燒,踉踉蹌蹌地向那個女傭撲了過去,還沒等他倒下來,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兩隻手腕,拖著他壓到自己的身上,她自己也順勢後退,仰面躺倒在床上。她殷勤地將他擁抱在她那鬆軟的、能給人以無限慰藉的懷中,她那張寬大的、充滿野性的、令人愉快的臉上掛著真誠友好的微笑,向上脈脈含情地盯著他,她手上拿著的那塊抹布高高地揚著,就像一面旗幟。接著響起了一聲清晰的、富有彈性的啪噠聲,原來是她為了不影響約塞連的情緒,就在他們兩人的身子底下將她穿的那條灰白色內褲順著腿卷了下來。
    他們完事後,約塞連將鈔票塞到了那女人的手裡。她非常感激地擁抱了他一下,他也抱了抱她。她又回抱了他,接著又將他拉倒壓在自己身上躺倒在床上。這次完事後,約塞連又往那女人手裡塞了一些錢,她還沒來得及再次感激地去擁抱他,約塞連已經一溜煙地從房間里跑走了。回到自己的寓所后,約塞連以最快的速度將他的東西扔在一起,又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錢都留給了內特利,然後搭上一架運輸機回皮亞諾薩島去向亨格利-喬道歉,因為他曾把喬關在卧室外不讓他進來,其實,道歉是多餘的,因為當約塞連找到亨格利-喬的時候,他正高興著呢。亨格利-喬笑得合不攏嘴,約塞連一見到他就感到不對勁,因為他立即就明白了他的那股高興勁意味著什麼。
    「四十次戰鬥飛行任務,」亨格利-喬脫口宣佈道,聲音里透著無盡的欣慰和喜悅。「上校把飛行次數又提高了。」
    約塞連一下子懵了。「可我已飛了三十二次了,該死的!只要再飛三次,我就沒事了。」
    亨格利-喬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上校要求飛完四十次,」他重複道。
    約塞連一把將他推開,直接跑進了醫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4
17、渾身雪白的士兵

    約塞連直接跑進了醫院,決心永遠呆在那兒。他已完成了三十二次飛行任務,他決定不再多飛一次。當他改變了主意從醫院出來后的第十天,上校又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四十五次,於是約塞連又跑回醫院,決定永遠呆在醫院裡,除了他剛剛又多飛的六次之外,不再多飛一次。
    由於他的肝臟和眼睛的緣故,約塞連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住進醫院;那些醫生由於不能確診他的肝病,因此每次約塞連跟他們說他的肝有毛病時,他們都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只要他的病房裡沒有人真的病得很厲害,他在醫院裡就能自得其樂。他的身體還真夠結實,別人得瘧疾或流感,他幾乎連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他能忍受別人進行扁桃體切除術,並且他們手術后他也不會有任何苦惱。他甚至能忍受他們的疝氣和痔瘡,只是稍有點作嘔和厭惡。
    不過,他也只能到這個地步而不生病。超過這個地步,他隨時要逃走。他可以在醫院裡休息,因為在那兒沒有人指望他做什麼。人們期望他在醫院裡不是死掉就是好起來。既然他一開始就沒病,好起來是很容易的。
    呆在醫院裡要比在博洛尼亞上空或飛越阿維尼翁上空時的情景好多了,當時赫普爾和多布斯在操縱飛機,斯諾登奄奄一息地躺在後面。
    通常,醫院裡面的病人沒有約塞連在醫院外面見到的多,而且醫院裡一般很少有人是病得很嚴重的。醫院裡的死亡率遠比醫院外的低,是一種健康得多的死亡率。很少有人死得沒有必要。人們對死在醫院裡這種事知道得要多得多,因而死得更加乾淨,更加井然有序。他們雖然在醫院裡還無法支配死神,但卻肯定可以讓她乖乖聽話。他們教她舉止得體。他們雖不能把死神擋在醫院之外,但當她進來時,她得像位貴婦人一樣溫文爾雅。在醫院裡,人們死得文雅而得體。這兒沒有醫院外邊十分常見的那種聳人聽聞、野蠻醜陋的死法。他們不會像克拉夫特那樣在半空中被炸得身首異處,不會像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也不會像斯諾登那樣在飛機的后艙里向約塞連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後,在驕陽似火的夏季被活活凍死。
    「我冷。」斯諾登當時低聲呻吟著。「我冷。」
    「好了,好了。」約塞連極力安慰他。「好了,好了。」
    他們沒有像克萊文傑那樣神奇地逃入一片雲層。他們沒有被炸成血乎乎的肉塊。他們沒有被淹死,沒有遭到雷擊,沒有被機器軋得血肉模糊或在山崩中被砸得粉身碎骨。他們沒有在攔路搶劫中被擊斃,沒有在強姦中被扼死,沒有在酒吧里被捅死,沒有被父母和孩子用斧頭劈死,或遭上帝的某個天條的懲罰而一命嗚呼。沒有人窒息而死。人們因流血過多在手術室里像紳士一般死去,或者在氧氣帳里斷了氣而未吭一聲。完全沒有醫院外邊流行的那種「這會兒你見到我過會兒就見不到我」的變戲法似的事情,也沒有「這會兒我還在過會兒就完蛋」那種事情。這裡沒有飢荒或洪水。孩子們不會悶死在搖籃里或冰箱里,也不會跌倒在卡車輪下。沒有人被活活打死。沒有人把他們的腦袋伸進開著煤氣的烤箱里,或跳到疾駛的地鐵列車前方,或像大鉛錘似的帶著呼呼聲從旅館窗戶里驟然跌落,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加速度垂直向下,最後令人膽寒地撲通一聲,像只裝滿草莓冰淇淋的羊駝呢口袋摔在人行道上,鮮血淋淋,粉紅色的腳趾還在抽動,令人噁心地死於眾目睽睽之下。
    權衡再三,約塞連常常還是寧願呆在醫院裡,儘管醫院有醫院的毛病。那裡的護士往往好管閑事,那裡的規定,如果執行的話,很有約束性,那裡的管理也常常干預病人的事情。由於病人隨時有可能住進來,他也不能總指望有一群活潑的年輕人跟他住在同一間病房裡,而且,文娛活動也常常沒什麼意思。他不得不承認,隨著戰爭的繼續,人們越來越靠近戰場,醫院的情況已在逐步變壞。在戰區內住院的病員情況惡化得十分明顯,這立即說明了戰爭變得越來越激烈。他越深入到戰鬥中心去,那兒病員的情況也就越糟,直到最後醫院裡來了那位渾身雪白的士兵,除了死之外,他不可能病得再厲害了,而他很快就死了。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全身上下纏著紗布,綁著石膏,外加一隻體溫表。那體溫表只不過是件裝飾品,每天清晨和傍晚由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平穩地放在他嘴巴上纏著的繃帶中一個小黑洞里,直到那天下午克拉默護士來看體溫表時才發現他已經死了。此刻約塞連回想起來,覺得好橡是克拉默護士而不是那個得克薩斯人謀害了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假如她那天沒來察看體溫表並報告她發現的情況,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也許還像往常那樣一直活著躺在那兒,從頭到腳裹在石膏和紗布里,兩條奇形怪狀的僵硬的腿從臀部被吊起來,兩隻奇形怪狀的膀子也筆直地吊在那裡,四肢都綁著石膏,又粗又大,這些奇形怪狀的、無用的四肢用拉緊的電纜線吊在半空中,一些長得出奇的鉛塊黑乎乎地懸在他上方。那個樣子躺在那兒說明他的性命也許不多了,不過那可是他最後的全部生命,因此約塞連覺得似乎不應該由克拉默護士來作出結束他的性命的決定。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像塊展開的、上面有個洞的繃帶,或者像港口裡一塊破碎的石塊,上面有一根扭曲了的鋅管突出來,除了那個得克薩斯人之外,病房裡其他的病人都是軟心腸。他是那天晚上被悄悄送進病房裡來的,從第二天早晨他門看見他那一刻起,大家就厭惡地避開他。他們神情莊重地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惡毒的話語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聲議論著他;他們反對硬把他這令人恐怖的模樣塞到他們面前,怨恨他那極為醒目的模樣,活生生地向他們提醒了那令人作嘔的現實,他們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將開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開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那個打扮漂亮的、留著金黃色小鬍子的年輕的戰鬥機飛行員可憐兮兮地哀嘆道,「那意味著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兒,沒有一點聲音。他嘴巴上方那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圓洞又深又黑,一點沒露出嘴唇、牙齒、上齶或舌頭的跡象。唯一走到足夠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個和藹可親的得克薩斯人。他每天好幾次走到離他比較近的地方,同他閑談關於多給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開始談話都這麼一成不變地先打招呼:「你說什麼,夥計?感覺怎麼樣?」其他病人都穿著規定的栗色燈芯絨浴衣和敞開著的法蘭絨睡衣,避開他倆呆在一旁,神情優郁地在猜想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會在這兒,那紗布和石膏裡面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我跟你們說,他沒問題。」每次結束他的社交訪問之後,那個得克薩斯人總是這樣鼓舞人心地向他們彙報。「他內部完全是個正常的傢伙。只不過是他現在還有點兒怯生,有點兒不踏實,因為他不認識我們這兒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說話。你們幹嗎不都走到他面前去介紹一下自己?他不會把你們吃掉的。」
    「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些什麼?」鄧巴問道,「他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他肯定知道我在說什麼。他並不傻。他沒什麼問題。」
    「他能聽得見你說話嗎?」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嘴巴上的那個洞有沒有動過?」
    「咳,這是個什麼怪問題啊?」那個得克薩斯人不大自在地問道。
    「如果那個洞根本不動,你怎麼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男的?」
    「他臉上的繃帶下有沒有紗布塊蓋在眼睛上?」
    「他有沒有動過腳趾頭或手指尖?」
    那個得克薩斯人退卻了,自己也越來越糊塗了。「好了,這是些什麼怪問題啊。你們這些傢伙肯定都瘋了或傻了。你們為什麼不走到他跟前和他認識一下?他真的是個挺好的傢伙,我跟你們說。」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與其說是個活生生的人,還不如說更像個已製成標本、消過毒的木乃伊。達克特護士和克拉默護士使他保持得乾乾淨淨。她們常用一隻短柄小刷輕刷他的繃帶,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們用裝在一個圓聽里的金屬拋光劑,給一根從他的腹股溝處的石膏板上伸出來的暗淡的鋅管塗上淡淡的一層光。她們還用濕抹布每天幾次擦去兩條細細的黑橡膠管上的灰塵。這兩條管子從他身上一進一出,連著兩隻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隻吊在他床旁邊的一根柱子上,瓶中的藥液通過他手臂上的繃帶中的一個縫隙不斷地滴進他的體內;另一隻瓶則放在地板上幾乎看不見的地方,通過那根從他腹股溝處伸出來的鋅管把液體排掉。這兩個年輕的護士一刻不停地擦著那兩隻玻璃瓶。她倆為自己所做的雜務活而感到自豪。在她們兩人中,克拉默護士更為細心。她是位身材修長的姑娘,漂亮但不性感,長著一張健康卻不迷人的臉龐。克拉默護士的鼻子嬌小可愛,臉上的皮膚光澤耀人,透露出青春的氣息,臉上星星點點地生著一些動人、然而卻讓約塞連討厭的小雀斑。她被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深深打動了。她那雙善良的、淡藍色的、又大又圓的眼睛常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湧出巨大的淚珠,那眼睛真讓約塞連受不了。
    「你怎麼知道他在那裡面?」他問她。
    「你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她氣沖沖地回答。
    「嗯,你怎麼知道,你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他。」
    「誰?」
    「誰在那些繃帶里就是誰。你也許真的在哭其他什麼人。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你怎麼能說出這麼可怕的話來!」克拉默護士嚷道,「好了,快回到床上去,別再拿他開玩笑啦。」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任何人都可能在那裡面。因為我都知道,那甚至有可能是馬德。」
    「你在說什麼呀?」克拉默護士聲音顫抖地懇求他說。
    「也許那就是死人呆的地方。」
    「什麼死人?」
    「我的帳篷里就有個死人,沒有人能把他扔出去。他的名字叫馬德。」
    克拉默護士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眼巴巴地轉向鄧巴求助。
    「叫他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吧,」她乞求道。
    「也許裡面沒有人,」鄧已幫腔似地暗示說,「也許他們只是把這些繃帶送到這兒來開個玩笑。」
    她驚恐地從鄧巴身邊退開。「你瘋了,」她一邊喊著,一邊用哀求的目光四下張望。「你們兩個都瘋了。」
    這時達克特護士出現了,把他們都趕回到他們自己的床上去,而克拉默護士則為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更換了塞住口的瓶子。為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換瓶子是件毫不費力的事,因為那些相同的、清澈的液體一遍又一遍地滴進他的體內,沒有明顯的損耗。當那隻盛著滴入他手臂內的液體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時候,那隻放在地板上的瓶子就快要滿了,只要把那兩隻瓶子從它們各自的管子上拿開並很快換個位置,這樣液體就又能滴入他的體內。換瓶子這件事對其他人來說並沒有什麼,但卻使那些看著這些瓶子大約每小時被更換一次的人受不了,他們對這一程序感到迷惑不解。
    「他們幹嗎不把兩隻瓶子連起來,去掉那個中間的人呢?」那個剛同約塞連下完棋的炮兵上尉問,「他們到底需要他幹什麼?」
    「我不曉得他做了些什麼要受這份罪,」那個得了瘧疾、屁股上曾被蚊子叮過一口的二級准尉,在克拉默護士察看過體溫表並發現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已經死了之後這樣哀嘆道。
    「他打過仗,」那個留著金黃色小鬍子的戰鬥機飛行員猜測說。
    「我們都打過仗,」鄧巴反駁說。
    「我就是那個意思,」那個得瘧疾的二級准尉繼續說,「為什麼是他?這種獎懲制度好像沒什麼邏輯。看看我的遭遇。要是我那次在海灘上放縱五分鐘之後得了梅毒或淋病而不是被那該死的蚊子叮了一口,我倒覺得還有點公平。可怎麼會得瘧疾?瘧疾?誰能解釋私通的結果會是瘧疾?」那個二級准尉搖了搖頭,驚訝得無話可說。
    「我的情況怎麼樣呢?」約塞連說,「在馬拉喀什,我有天晚上從帳篷里出來去買塊糖,不想那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陸軍婦女隊隊員悄悄把我引進樹叢里,於是就得了該你得的那種淋病。我的的確確是想去買塊糖,但誰能拒絕那種事呢?」
    「那聽起來是像該我得的淋病,不錯,」那准尉贊同他說,「可是我還是得了別人的瘧疾。就這一次,我真想看到所有這些事情都能改正過來,每個人該得到什麼就得到什麼。這也許能使我對這個世界有幾分信心。」
    「我得到了別人的三十萬元錢,」那個留著金黃色小鬍子的年輕、漂亮的上尉戰鬥機飛行員承認說,「我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開始混日子。我靠欺騙的方法從預備學校一直混到大學畢業;從那以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跟漂亮妞睡覺,她們還以為我會做個好丈夫呢。我壓根兒就沒什麼雄心大志。戰爭結束之後我想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找個比我還有錢的姑娘結婚,同更多的漂亮妞睡覺。那三十萬塊錢是在我出生前由我的一個祖父輩的親戚留給我的,他做國際生意發了財。我知道我不配得到這筆錢,但我要是不拿,我就不是人。我不知道這錢真正該歸誰。」
    「也許該歸我父親,」鄧巴推測說,「他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也沒有掙到足夠的錢來送我姐姐和我上大學。他現在已經死了,所以你完全可以留著這筆錢啦。」
    「現在只要我們能找到我得的瘧疾應當歸誰,我們的問題就都解決了;這並不是因為我要跟瘧疾作對,只要能儘快逃避工作,得瘧疾跟得其他病都一樣。只是我覺得這事不公平。幹嗎要我患上別人的瘧疾,而你又染上我的淋病呢?」
    「我還不止得了該你得的淋病呢,」約塞連跟他說,「由於你那個淋病,我不得不一直執行戰鬥飛行任務,直到他們把我打死為止。」
    「那這事就更糟了。這件事情里有什麼公正可言?」
    「兩個半星期之前,我有個朋友叫克萊文傑,他總認為這事挺公正的。」
    「這是最公正的事啦。」克萊文傑當時得意揚揚地拍著手,高興地笑著。「我不禁想起歐里庇得斯的《希波呂托斯》。在那個劇里,由於忒修斯早年生活放蕩,他兒子便信奉禁欲主義,這便導致了把他們都毀滅掉了的悲劇。即使沒有別的事,那件與陸軍婦女隊員的插曲也該讓你知道風流好色的惡果。」
    「它讓我知道了糖果的惡果。」
    「你難道看不出,你現在處境尷尬,你自己並非完全沒有責任嗎?」克萊文傑接著說,一點也不掩蓋他的興緻。「如果不是你染上花柳病在非洲那邊的醫院裡躺了十天的話,你也許在內弗斯上校被打死之前,也就是說在卡思卡特上校來接替他之前就按時完成了你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現在已被送回家了。」
    「你怎麼樣?」約塞連以問代答,「你在馬拉喀什從未染上淋病,而你也一樣處境尷尬嘛。」
    「我不知道,」克萊文傑假裝有點關切地招認說,「我想我這一生中一定幹了什麼非常壞的事。」
    「你真的相信那種事情嗎?」
    克萊文傑笑了起來。「不,當然不相信。我只是想和你逗逗樂。」
    對約塞連來說,危險多得數不勝數。比如說,有希特勒、墨索里尼和東條,他們都極力想殺掉他;還有那個隊列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和那個留著兩撇粗大的八字鬍、狂熱地盲目相信因果報應的胖上校,他們也都想弄死他;還有阿普爾比、哈弗邁耶、布萊克和科恩;還有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們都盼他死;還有那個得克薩斯人和那個罪犯調查部的官員,對這兩人他也毫無疑問;還有世界各地的酒吧招待、磚瓦匠和公共汽車售票員,他們也都希望他死;還有那些房東和房客、叛徒和愛國者、行私刑的人、吸血鬼和走狗,他們全部一心想謀害他。就是在執行飛往阿維尼翁的任務時斯諾登向他泄露了秘密——他們千方百計想殺死他:而斯諾登當時是在飛機的后艙里把這個秘密泄露出來的。
    還有淋巴腺也有可能要他的命;還有腎臟、神經束膜和神經膜細胞;還有腦瘤;還有何傑金氏病、白血病、肌萎縮性側索硬化;還有上皮組織再生性紅斑滋生癌細胞;還有皮膚病、骨科病、肺病、胃病、心臟病、血液病和動脈血管病;還有頭部疾病、頸部疾病、胸部疾病、大小腸疾病、胯部疾病,甚至還有腳病;還有幾十億個勤勞的人體細胞,在維持他的生命和庭康的複雜的工作中,像默默無聞的牲口一樣不分晝夜地進行氧化作用,而它們中任何一個都是潛在的叛徒和敵人。疾病是如此之多,如果有誰像他和亨格利-喬那樣經常去考慮它們,那這個人的腦袋瓜一定是有毛病了。
    亨格利-喬搜集了一大堆不治之症的名稱,並把它們按字母順序排列起來,這樣他就能很快找到他想要擔心的任何疾病。每當他把某種疾病的名稱擺錯了位置或當他無法把它加進他的疾病名單里去時,他就會變得心神不安,渾身冷汗地跑去向丹尼卡醫生求援。
    丹尼卡醫生在處理亨格利-喬的事情時總會來向約塞連求援。
    「說他得了尤因氏瘤,」約塞連向醫生建議說,「還說他得了黑素瘤。
    亨格利-喬喜歡曠日持久的病,不過他更喜歡暴發性疾病。」
    丹尼卡醫生從未聽說過這兩種病。「你怎麼能記得住這麼多那樣的病?」他帶著職業性的崇高的敬慕問道。
    「我在醫院裡讀《讀者文摘》知道的。」
    約塞連有那麼多疾病要擔心,有時他真想永遠呆在醫院裡度過餘生:四肢平展地躺在氧氣帳里,一群專家和護士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他的病床的一邊,等待著病情發生惡化;在病床的另一邊至少有一名外科醫生拿著刀,做好了準備,一旦需要隨時準備衝上前來開始手術。比如說動脈瘤,要是他得了主動脈瘤,不採取這樣的措施,他們又怎能及時醫治他呢?儘管約塞連像討厭任何人一樣討厭外科醫生和他的手術刀,他還是覺得呆在醫院裡面要比呆在醫院外面安全得多。在醫院裡,他可以隨時大聲叫喊,人們至少會跑過來想辦法幫他;而在醫院外面,如果他對所有他認為每個人都該大聲叫喊的事情大叫大喊,人們會把他關進監獄或者把他送進醫院。他想對其大聲叫喊的東西之一就是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那刀幾乎肯定在等待著他和其他所有活得夠長的、可以死去的人。他常常想弄明白他怎樣才能辨認出初起的風寒、發燒、劇痛、隱痛、打嗝、打噴嚏、色斑、嗜眠症、失語、失去平衡或者記憶力衰退,那預示著不可避免的結局的不可避免的開始。
    他還擔心當他跳出梅傑少校的辦公室再去找丹尼卡醫生時,丹尼卡醫生仍舊拒絕幫助他。他的擔心是對的。
    「你以為你得了什麼可以擔心的病了嗎?」丹尼卡醫生問道,說話間抬起他那低垂在胸前、黑髮梳得一塵不染的頭,兩隻滿是淚水的眼睛憤怒地盯了約塞連一會兒。「我怎麼樣呢?我的寶貴的醫療技術在這個該死的島上白白地荒廢了,而其他的醫生卻在掙大錢。
    你以為我喜歡日復一日地坐在這兒拒絕幫助你嗎?如果我是在國內或在像羅馬這樣的地方拒絕幫助你,我倒不特別在乎。但在這兒向你說不,對我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麼就別說不。讓我停止飛行。」
    「我不能讓你停飛,」丹尼卡醫生嘟嚷道,「這話得告訴你多少遍?」
    「你能。梅傑少校跟我說你是飛行中隊里唯一能讓我停飛的人。」
    丹尼卡醫生驚得瞠目結舌。「梅傑少校跟你那麼說的?什麼時」候?」
    「我在壕溝里同他交涉的時候。」
    「梅傑少校是那麼跟你說的?在一個壕溝里?」
    「他是在我們離開壕溝,跳進他的辦公室後跟我說的。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說是他告訴我的,所以請你不要亂嚷嚷。」
    「為什麼是那個卑鄙、詭計多端的騙子!」丹尼卡醫生喊道,「他不應該告訴任何人。他有沒有告訴你我怎樣才能讓你停飛?」
    「只要填寫一張小紙條,說我已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把它送到大隊部就行了。斯塔布斯醫生一直讓他的中隊里的人停飛,你為什麼不能呢?」
    「斯塔布斯讓那些人停飛之後,他們的情況又怎麼樣呢?」丹尼卡醫生冷笑著反駁說,「他們馬上被恢復戰鬥狀態,不是嗎?而他也發現他自己處於困境。當然,我也可以填寫一張說你不適合飛行的紙條,讓你停飛。但是有一條規定。」
    「第二十二條軍規?」
    「是的。假如我取消你的戰鬥任務,還得大隊部批准,而大隊部是不會批准的。他們會立即讓你回到戰鬥崗位上去。那麼,我又會在什麼地方呢?也許在去太平洋的路上,不行,多謝你啦,我不想為你去冒險。」
    「難道這不值得一試嗎?」約塞連爭辯道,「皮亞諾薩島有什麼好呢?」
    「皮亞諾薩島糟透了,但它卻比太平洋好。要是用船把我運到某個文明發達的地方,在那兒我時不時可以賺一二塊打胎的錢,我倒不會在乎。然而在太平洋卻只有叢林和季風。我在那兒會爛掉的。」
    「你在這兒也會爛掉的。」
    丹尼卡醫生突然發起怒來。「是嗎?不過,至少我會活著走出這場戰爭,這比你所要做的一切都強。」
    「那正是我想跟你說的,嘿。我求你救我一命。」
    「救命不是我的職責,」丹尼卡醫生綳著臉駁斥道。
    「什麼是你的職責?」
    「我不知道我的職責是什麼。他們告訴我的就是要堅持我的職業道德,決不作證去反對另一個醫生。聽著,你以為你是唯一有生命危險的人嗎?我怎麼樣呢?醫療帳篷里那兩個為我工作的庸醫至今還查不出我有什麼病。」
    「可能是尤因氏瘤,」約塞連嘲諷地咕噥說。
    「你真的那麼認為?」丹尼卡醫生害怕得嚷起來。
    「噢,我不知道,」約塞連不耐煩地回答,「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執行任務了。他們不會真的槍斃我吧,是嗎,我已經飛了五十一次。」
    「你為什麼不至少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做決定呢?」丹尼卡醫生勸告說,「你成天抱怨,可你一次也未完成過任務。」
    「我怎麼能完成呢?每次我快要完成的時候,上校又把飛行次數提高了。」
    「你從未完成任務,是因為你老是不斷地進醫院或者離隊去羅馬。假如你完成了五十五次飛行任務,然後再拒絕飛行,你的處境就會有利得多。那樣,我也許會考慮我能做點什麼。」
    「你能保證嗎?」
    「我保證。」
    「你保證什麼呢?」
    「如果你完成你的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讓麥克沃特把我的名字登入他的飛行日誌中,讓我不用上飛機就可以拿到我的飛行津貼,我保證我也許會考慮做點什麼幫助你。我害怕飛機。你有沒有看到三周前發生在愛達荷州的那次飛機墜毀的報道,六個人送了命。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非要我每月飛行四小時才能拿到飛行津貼。難道用不著擔心死在飛機墜毀中,我要擔憂的事就不夠多嗎?」
    「我也擔心飛機墜毀事故,」約塞連跟他說,「你不是唯一擔憂的人。」
    「是啊,不過我還很擔心那個尤因氏瘤,」丹尼卡醫生虛誇道,「你看我的鼻子一直不通,身體總覺得冷,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搭搭我的脈。」
    約塞連也擔心尤因氏瘤和黑素瘤。到處都潛伏著災難,多得數不勝數。當他想到有那麼多疾病和可能發生的事故時刻威脅著他,而他卻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天,他著實吃驚不小。每一天他所面臨的都是新的一次戰勝死亡的危險使命。他已經這樣活了二十八年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5
18、看什麼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

    約塞連身體非常健康,這得歸功於體育鍛煉、新鮮空氣、夥伴的精誠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運動家的道德風範。可是自從他想到進醫院這一主意以後,那就意味著他得遠離這一切。一天下午,當洛厄里基地的體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員原地解散做健美體操的時候,士兵約塞連卻去了醫療所,他報告說他的右腹部位有些疼痛。
    「拍拍它,」正在玩縱橫填字遊戲的值班醫生對他說。
    「我們不能叫他拍,」一名下士說,「對於腹部疾病剛剛出台了一條新規定。我們得把病人留下來觀察五天,因為他們其中有許多人在我們叫他們拍打過腹部之後正慢慢地死去。」
    「好吧,」醫生咕噥道,「把他留下來觀察五天,然後再讓他拍。」
    他們把約塞連的衣服拿走了,讓他住進一間病房。病房裡沒有人在他附近打呼嚕,他很高興。第二天早晨,一位年輕的英國實習醫生匆匆走進來詢問他的肝臟情況,他實際上給了約塞連很大的幫助。
    「我想是我的闌尾疼,」約塞連對他說。
    「闌尾疼有什麼用,」那英國人洋洋自得地以專家的口氣斷言道,「如果是你的闌尾出了毛病,我們可以把它割了,很快就可以讓你回到戰鬥崗位上去。但是要是你來跟我們說肝有問題,那倒可以糊弄我們幾個星期。你知道,肝對我們來說可是個摸不著邊際的、令人討厭的神密玩意兒。你如果吃過動物肝臟,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們今天已經相當肯定,肝是存在的,而且當它按照正常的情況運行時,我們對它的功能也比較了解。超出這一範圍,我們真的是一無所知了。說到底,肝究竟是怎麼回事?比如說,我的父親死於肝癌,可直到臨死前,他一生中從未生過一天病,從未感到過有半點的疼痛。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太便宜他了,因為我恨我的父親。要知道,他把我母親當成了洩慾工具。」
    「一個英國醫官來這兒值勤做什麼?」約塞連想弄明白。
    那個醫官笑了起來。「我明天早晨來看你時把一切都告訴你。
    把那個該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會得肺炎死掉的。」
    約塞連再也沒見到他。那是有關這所醫院裡所有醫生的有趣的事情之一。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他們來去匆匆,從此消失了。第二天代替那個英國實習醫生的是一組他以前從未見過的醫生,他們問他有關他闌尾的情況。
    「我的闌尾沒有問題,」約塞連告訴他們說,「昨天的醫生說我的肝臟有問題。」
    「也許是他的肝臟有問題,」那個負責的白頭髮的醫官答道,「他的血球指數多少?」
    「他還沒有做過血球計算。」
    「立即給他做一個。像他這種情形的病人我們不能冒險。萬一他死掉了,我們得有理由為自己辯護。」他在帶夾子的書寫板上做了個記號,然後對約塞連說:「在此期間,把那個冰袋一直放在上面,這很重要。」
    「我沒有冰袋好放在上面。」
    「那麼,找一個吧。這附近什麼地方一定有個冰袋。假如疼痛變得不能忍受,告訴我們。」
    到第十天時,又來了一組醫生,他們給約塞連帶來了壞消息:
    他身體極為健康,必須出院。在此關鍵時刻,走道對面的一個病人開始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這可救了約塞連。那個病人未作任何說明,突然坐在床上大叫起來。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
    一名護士尖叫起來,還有一名護理員暈了過去。醫生從四面八方跑過來,有的拿著針,有的拿著燈,還有的拿著試管、橡皮槌和振動金屬叉。他們又陸續用車子推來了更多的精密而又複雜的器械。
    就這一個病號,不夠大夥分的,於是那些專家便排成一行,一個接一個地輪著給他診治。一個個火氣還大得很,常常是站在後面的人不客氣地大聲朝前面的人嚷嚷,催他們快點,給排在後面的人也留點機會。不久,一個長著大腦門,眼睛上戴著一副角質邊框眼鏡的上校得出了診斷結論。
    「是腦膜炎,」他以強調的語氣喊道,一邊揮手讓別人回去。「雖然天曉得沒有絲毫的理由這麼認為。」
    「那你為什麼說是腦膜炎?」一個少校帶著譏笑的口吻問道。
    「為什麼不是,比如說,急性腎炎。」
    「因為我是個腦膜炎醫生,而不是個急性腎炎醫生,這就是原因,」上校反駁說,「我可不打算就這麼一聲不響地將他拱手送給你們這些擺弄腎臟的傢伙。我可是第一個到的。」
    最後,所有的醫生意見都一致了。他們一致認為他們不清楚那個看見重影的士兵出了什麼毛病,於是,他們順走廊把他推進了一間病房,並將原病房裡的其他人隔離十四天。
    感恩節到了,約塞連仍呆在醫院裡。感恩節過得很平靜,沒有出任何亂子。唯一不好的事情是晚餐火雞,甚至火雞也相當不錯。
    這是他過過的最平靜的感恩節,於是他立下了神聖的誓言:以後每年都要在與世隔絕的醫院病房裡過感恩節。他第二年就打破了他的神聖誓言,這一年他是在一家旅館的客房裡過的節。那天,他與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進行了學者式的談話。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戴著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儘管她同約塞連一樣不太相信上帝,但卻像老婆教訓丈夫似的口口聲聲責怪他對感恩節玩世不恭、毫無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樣是個無神論者,」她以自誇的口氣推測道,「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我們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感謝上帝,而且我們表現這一點也不應該感到羞恥。」
    「你舉個例子,說說有什麼事情值得我表示感謝,」約塞連興趣索然地以挑戰的口氣說道。
    「這個——」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猶豫不決地陷入了沉思。「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驚訝地揚起了雙眉,問道:「你難道不為我而感謝上帝嗎?」
    她氣沖沖地皺起眉頭,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並不是非要跟你過夜不可,這你知道,」她擺出一副高貴的神氣冷冰冰地對他說,「我丈夫有整整一中隊的航空軍校學員,他們就算是為了增加一點刺激也會非常高興同他們隊長的太太過夜的。」
    約塞連決定換個話題。「你在變換話題嘛,」他很策略地指出來。「我可以打睹說,對於你能列出的需要感謝的每一件事,我都能舉出兩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得到了我應該表示感謝,」她堅持說。
    「是的,寶貝。可是我又非常難過,因為我再也不能跟多麗-達茲好了,也不能跟我這短短的一生中將遇見並想要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連跟她們睡一覺都不可能。」
    「你身體健康,應該表示感謝。」
    「你不能那樣一直保持健康,應該感到痛苦。」
    「你還活著,應該感到高興。」
    「你將會死,為此而怒氣沖沖。」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它們也許好上千倍,」他情緒熱烈地答道。
    「你只舉出一件事情,」她抗議說,「你剛才說你能舉出兩件。」
    「別跟我說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約塞連不顧她的反對,連珠炮似地繼續說道,「上帝沒有什麼特別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沒在工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們全忘了。那就是你們這些人所說的上帝——一個土佬兒,一個笨手笨腳、笨頭笨腦、自命不凡、粗野愚昧的鄉巴佬。天啊,你對一個把像粘痰和齲齒這樣的現象都必須包含在他神聖的造物體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當他剝奪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時,他那扭曲、邪惡、骯髒的大腦里究竟是怎麼想的呢?他到底為什麼要創造出疼痛來?」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這個詞,露出得勝者的神態。「疼痛是個有用的病症,疼痛警告我們:身體有了危險。」
    「那麼危險是誰創造出來的呢?」約塞連問道。他嘲笑說:「哦,他用疼痛警告我們,真是大慈大悲啊!他為什麼不能用只門鈴,或用他天上的一個唱詩班來通知我們呢?他也可以在每個人的額頭正中間安一個紅藍霓虹燈裝置嘛。這種事情任何一個地道的自動唱機製造商都能做得到。他為什麼不能?」
    「人們額頭中間裝上霓虹燈管四處走動,那樣子看起來肯定很醜。」
    「他們疼得扭動身體或被嗎啡弄得獃頭獃腦看起來就肯定漂亮嗎?真是個製造大錯誤的不朽的罪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機會和權力去認認真真做事,再看看他搞的這個亂七八糟、醜陋不堪的局面,他的無能幾乎讓人吃驚。顯然他從沒有見到過工資單。唉,沒有一個有自尊心的商人會僱用像他這樣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個發貨員也不會。」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臉色變得蒼白,害怕地直向他做媚眼。「你最好別像那樣談論上帝,寶貝,」她用略帶敵意的責備口氣輕聲警告他說,「他也許會懲罰你的。」
    「他難道懲罰得我還不夠嗎?」約塞連氣呼呼地咕嚕道,「嗨,我們不能讓他做了錯事就這麼放過他。哦,不能,他給我們帶來這麼多苦難,我們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總有一天我會要他償還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對,那天我會離他很近,可以伸出手去抓住那個小鄉巴佬的脖子,然後——」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來,開始用她的兩隻拳頭朝他的腦袋四周亂打一氣。「你住口!」
    約塞連舉起一隻胳膊護著頭,而她卻在一陣狂怒中沖著他亂打一陣。過了片刻,他果斷地抓住她的兩隻手腕,慢慢地使她坐回到床上去。「你到底出什麼鬼這麼激動不安?」他用後悔但又快活的口氣疑惑不解地問她。「我以為你不信上帝。」
    「我是不信。」她抽泣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但是我不相信的上帝是個好上帝,是個公正的上帝,是個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污衊的那樣是個卑鄙愚蠢的上帝。」
    約塞連笑了起來,鬆開她的雙臂。「咱們兩人之間應多一點宗教自由,」他彬彬有禮地建議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我也不會信我想信的上帝。這樣行了吧?」
    那是他能記得的過的最荒唐的感恩節。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前一年在醫院裡度過的十四天平靜的與世隔離的生活。但即使那段田園生活也是以悲劇結束的:隔離期滿時他的身體仍舊很好,於是他們再次告訴他,他得出院上前線。約塞連聽到這個壞消息后,坐在床上喊起來: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
    病房裡又是一片混亂。專家們從四面八方奔跑過來,把他圍在中間進行仔細檢查;他們圍得那樣緊,他都能感覺到從不同鼻孔里呼出的濕呼呼的氣息噴到他身體的不同部位,怪難受的。他們用細微的光線來檢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動叉敲他的雙腿和雙腳,從他的血管里抽血,並隨手拿起手邊的東西,舉到他視力所及之處讓他看。
    這幫醫生的頭頭舉止莊重,細心體貼,頗有紳士風度。他在約塞連的正前方舉起一隻手指,問道:「你看見有幾隻手指?」
    「兩隻,」約塞連答道。
    「現在你看到幾隻?」醫生伸出兩隻手指問道。
    「兩隻,」約塞連回答說。
    「那麼現在幾隻?」醫生問道,一隻手指也沒伸出來。
    「兩隻,」約塞連說。
    那個醫生滿臉堆笑。「啊,他沒做假,」他興高采烈他說道,「他真的看什麼都是兩個圖像。」
    他們把約塞連放在擔架車上,推到另外那個看東西有重影的士兵住的房間,並把病房裡所有其他的人再隔離十四天。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當他們把約塞連推進病房時,那個看什麼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約塞連用同樣高的嗓門朝他喊道,同時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那個士兵嚷著,「把牆往後移一移。」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約塞連也喊道,「把牆往後移一移。」
    其中一個醫生假裝把牆往後推去。「這樣行了嗎?」
    那個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無力地點了點頭,又在床上睡下了。約塞連也無力地點了點頭,以極其謙卑和欽佩的眼神注視著他這位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位大師。他這位天才的室友顯然是個值得學習和竭力仿效的人物。那天晚上,他那位天才的室友死掉了,約塞連斷定自己跟著他已經走得夠遠的了。
    「我看什麼東西只有一個圖像啦!」他趕快喊道。
    又一組醫生帶著各種儀器噔噔噔地奔到他的病床旁邊,來查看是否屬實。
    「你看見幾隻手指?」帶隊醫生伸出一隻手指問道。
    「一隻。」
    醫生伸出兩隻手指。「現在你看見幾隻手指?」
    「一隻。」
    醫生伸出十隻手指。「現在幾隻?」
    「一隻。」
    帶隊醫生詫異地轉過臉望著其他醫生。「他真的看什麼都是一個圖像!」他感嘆道,「我們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還很及時,」另一個醫生評論說。這個醫生後來與約塞連單獨呆了一會。他與約塞連性格相似。他個頭挺高,長得像只魚雷似的,一嘴棕色鬍子好久沒有剃過了;襯衫口袋裡裝著一包香煙,靠在牆上漫不經心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有幾個親戚上這兒看你們來了。哦,別擔心,」他笑著補充說,「不是你的親戚。是那個死了的小夥子的母親、父親和兄弟。他們大老遠地從紐約趕來看望一個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則是我們手邊現成的一個。」
    「你在說什麼呀?」約塞連滿腹狐疑地問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當然要死的。我們大家都要死的。你以為你還能往哪裡跑?」
    「他們可不是來看我的,」約塞連反駁說,「他們來看他們的兒子。」
    「他們能看到什麼人就只好看什麼人了。對我們來說,反正是快要死的小夥子,好歹都一樣。對一個科學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夥子一律平等。我給你提個建議,如果你讓他們進來看你幾分鐘,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謊說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訴任何人。」
    約塞連退得離他更遠點。「你知道那件事?」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們。」那醫生和藹地輕聲笑了笑,然後又點燃了一支煙。「每次一有機會你就不斷地擰那些護士的奶頭,怎麼能讓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讓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麼大的代價僅僅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裝假,為什麼不告發我?」
    「我幹嗎要告發你?」醫生有點驚訝地問道,「我們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個同夥也願意幫我,我總是樂意幫他一把的。這些人走了這麼遠的路,我不願讓他們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們是來看他們的兒子的。」
    「他們來得太晚了。也許他們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們的兒子。」
    「說不准他們會哭起來呢。」
    「他們很可能會哭。那是他們來的原因之一。我在門外聽著,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來制止他們。」
    「這一切聽起來都有點瘋了。」約塞連沉思著。「但不管怎樣,他們幹嗎要看著他們的兒子斷氣呢?」
    「我一直也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醫生承認說,「不過他們總是這樣。哎,你說怎麼樣?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兒躺幾分鐘,裝得像要死了似的。這個要求不太過分吧?」
    「好吧。」約塞連讓步了。「但只能是幾分鐘,而且你保證等在門外。」他對這個角色產生了興趣。「喂,我說,幹嗎不用繃帶把我裹起來,那樣效果不是更好嗎?」
    「這聽起來倒是個挺好的主意。」醫生聽了直鼓掌。
    他們在約塞連身上裹了一卷繃帶。一幫護理員給兩扇窗戶都裝上了棕褐色的窗帘,並放下窗帘,使房間里顯得黑乎乎、陰沉沉的。約塞連建議放些花,醫生馬上派了一個護理員出去弄來兩小束快要凋謝的花。花散發出刺鼻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當一切準備停當之後,他們讓約塞連回到床上躺下來。然後他們讓探訪者進來了。
    這幾位探訪者帶著歉意的眼神,躡手躡腳、戰戰兢兢地走進病房,就像是未經邀請闖入人家的不速之客一樣。先進屋的是悲痛欲絕的母親和父親,然後是那位滿面怒容的兄弟,他是個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這對夫婦表情呆板地肩並肩走進病房,就像剛從一幅掛在牆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結婚周年紀念銀板照片上走下來似的。他倆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卻頗有自尊心。他們雖穿著深色的舊衣服,但身體卻似鋼筋鐵骨。那女人有一張橢圓形的長臉,呈紅棕色,帶著沉思的表情,一頭粗黑的頭髮已經泛白,從頭正中截然分開,簡單地梳向腦後,披在後頸上,沒有捲曲、波紋或帶什麼裝飾。她既傷心而又心情沉重,滿是皺紋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那位父親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穿著一套配有墊肩的雙排扣西裝,西裝太小,看起來有點滑稽。他個子不高,但粗壯結實,滿是皺紋的臉上蓄著兩撇漂亮的向上翹起的小鬍子。他的兩隻眼睛淌著粘液,眼角布滿皺紋。他窘迫地站在那兒,一雙強壯的勞動者的手抓著他的黑氈軟呢帽的帽檐,擱在西裝翻領前,那樣子看起來又尷尬又凄慘。貧窮和辛勞使他倆過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圓帽傲慢地斜扣在頭上,雙手握成拳頭,帶著一種因受到傷害而產生的好鬥神色怒視著病房中的一切。
    這三個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他們緊挨在一起,像去參加葬禮似的,躡手躡腳,幾乎步伐一致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邊才停下來,站在那兒低著頭盯著約塞連。接下來是一陣令人厭惡、使人痛苦的沉默。這沉默像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似的。最後,約塞連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老頭兒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看起來挺糟糕,」他說。
    「他病得挺重,爸。」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她已經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青筋凸起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膝蓋。
    「我叫約塞連,」約塞連說道。
    「他叫約塞連,媽。約塞連,你認不得我了嗎?我是你哥哥約翰。
    你不認識我是誰了嗎?」
    「我當然認得。你是我哥哥約翰。」
    「他真的認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誰。約塞連,這是爸爸。跟爸爸說聲好。」
    「你好,爸爸,」約塞連說。
    「你好,吉烏塞普。」
    「他叫約塞連,爸。」
    「他那樣子太可怕了,我實在是很難過,」父親說。
    「他病得挺重,爸。醫生說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醫生的話,」父親說,「你知道那些傢伙說話是多麼不可信。」
    「吉烏塞普,」母親又喊道,聲音雖低,但卻因為痛苦而變了調。
    「他叫約塞連,媽。她現在記性不大好了,在這兒他們待你怎麼樣,兄弟?他們待你還好吧?」
    「挺好,」約塞連告訴他說。
    「那就好。可別讓這兒的任何人欺負你。哪怕你是個義大利人,你也同這裡的任何人都一樣。你還有你的權利嘛。」
    約塞連有些膽怯,便閉上了眼睛,這樣他就不必再看著他兄弟約翰了。他開始感到噁心。
    「瞧,他現在這個樣子多怕人,」父親說。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
    「媽,他叫約塞連。」那兄弟不耐煩地打斷她。「你難道記不住嗎?」
    「沒關係,」約塞連打斷他說,「她想叫我吉烏塞普就讓她叫吧。」
    「吉烏塞普,」她又叫了他一聲。
    「別擔心,約塞連,」兄弟安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別擔心,媽,」約塞連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有神父嗎?」兄弟想知道。
    「有的,」約塞連撒謊說,禁不住又一次畏縮起來。
    「那就好,」兄弟說,「只要你需要的東西都有就好。我們大老遠從紐約趕來。原來還擔心不能及時趕到呢。」
    「及時趕來幹什麼?」
    「在你死前見你一面唄。」
    「那又有什麼區別?」
    「我們不想讓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麼區別?」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兄弟說,「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同一句話。」
    「這事情真是滑稽,」老頭兒說道,「我一直以為他的名字叫吉烏塞普,可現在我發現他的名字叫約塞連。真是太滑稽了。」
    「媽,使他高興一點,」兄弟勸她說,」說點什麼讓他高興高興。」
    「吉烏塞普。」
    「不是吉烏塞普,媽。是約塞連。」
    「那有什麼區別?」母親用同樣悲傷的調子,頭也不抬地答道,「反正他就要死了。」
    她腫脹的雙眼老淚縱橫,開始哭起來,身體在椅子里緩慢地前後晃動著,兩隻手平躺在膝蓋上,就像兩隻死去的飛蛾。約塞連擔心她會大哭起來。父親和兄弟也開始哭起來。約塞連突然想起來他們為什麼都在哭,於是他也開始哭起來。這時候,一名約塞連從未見過的醫生走進病房,很有禮貌地對來訪者說他們該走了。父親挺直身體,很正規地道了個別。
    「吉烏塞普,」他說。
    「約塞連,」兒子更正說。
    「約塞連,」父親說。
    「吉烏塞普,」約塞連更正說。
    「你很快就要死了。」
    約塞連又開始哭起來。醫生從房間的後部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於是約塞連便止住了哭。
    父親低下頭神情莊重地接著說:「當你向天國里的那人彙報時,我想要你替我給他捎句話,告訴他讓人年輕時就死掉是不對的。我是當真的。跟他說,要是人非死不可,得讓他們老了再死。我要你把這話告訴他。我想他不一定知道這事不對,因為他應該是大慈大悲的,而這種事已經延續了好長好長時間了。行嗎?」
    「別讓上邊的人欺負你,」那兄弟告誡他說,「哪怕你是義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里的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親說道,彷彿她知道天堂里的事情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6
19、卡思卡特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聰明圓滑,事業一帆風順,但卻衣著邋遢,滿腹憂愁。他三十六歲,走起路來步伐沉重,一心想當將軍。他有股子衝勁,但又容易泄氣;他處事泰然自若,但又時常懊惱;他自鳴得意,但對自己的前程又沒有把握;他無所顧忌地採用各種行政計謀以博取上級的青睞,但又害怕自己的計謀會弄巧成拙。他長相不錯,但缺乏魁力;他強壯如牛,但又有些虛張聲勢,而且還很自負。他已經開始發胖,為此他時常感到擔憂,想揮也揮不去,所以,長期以來他一直受著它的折磨。卡思卡特上校很自負,因為他才三十六歲就成了一名帶領一支戰鬥部隊的上校軍官;但他又感到沮喪,因為他雖然已經三十六歲了還只不過是個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不是個絕對主義者。他衡量自己的進步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拿自己同別人比較。他認為,所謂優秀,就是同樣做一件事情,至少能同與他年齡相仿但做事卻更高明的人做得一樣好。
    一方面,有成千上萬和他年齡相同或者比他大的人還沒爬到少校這一級,這一事實使他對自己的超人的才能和價值沾沾自喜;而另一方面,有不少同他一般年紀甚至比他年輕的人已經成了將軍,這又使他產生一種失敗感,使他痛心疾首,直咬指甲,那種難以抑制的急切心情甚至比亨格利-喬還要強烈。
    卡思卡特上校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捲曲的黑髮剪得短短的,發尖已開始發白,嘴裡常叼著他來皮亞諾薩指揮飛行大隊前一天購買的那個裝飾精美的煙嘴。他一有機會就要把那煙嘴炫耀一番,而且他還學會了熟練地擺弄煙嘴的手段。他無意中發現,在他身體內部有一種生來就有的使用煙嘴抽煙的本領。據他所知,他的這個煙嘴在整個地中海戰區是獨一無二的。這一想法既使他喜形於色,又使他憂慮不安。他相信,像佩克姆將軍那樣又有教養又有知識的人肯定會贊同他用煙嘴抽煙的,儘管他與佩克姆將軍很少見面。不過從另一個方面看,他們難得見面也不是什麼壞事,卡思卡特上校欣慰地認識到這一點,因為佩克姆將軍也有可能壓根就不贊同他使用煙嘴。當這樣的煩惱困擾他時,卡思卡特上校總強忍住嗚咽,真想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扔掉。但是他那種不可動搖的信念使他始終未能這麼做,那就是:這個煙嘴一定會為他那副充滿陽剛之氣的軍人體魄增色,使他顯得老練、威武、卓越超群,明顯勝過美軍中所有其他與他競爭的上校軍官。不過他到底有多大把握呢?
    卡思卡特上校就是這麼一個不知疲倦的人,一個不分晝夜地為了自己而不住地盤算著的勤勞、緊張、全身心投入的戰術家。同時,他又是自己的掘墓人,既是一位頗具膽識的、一貫正確的外交家,又總是為自己失去了眾多良機而責罵自己,或為自己所犯的所有錯誤而自怨自艾,懊悔不已。他神經緊張,性情急躁,言語尖刻,可又自鳴得意。他是個英勇無畏的機會主義者,貪婪地撲向科恩中校為他提供的每一個機會,可事後對自己可能遭受的不良後果又馬上嚇得渾身發抖,冷汗直冒。他極愛搜集謠言傳聞,十分喜歡流言蜚語。他不管聽到什麼消息都信以為真,但對每一則消息又都不相信。他高度警覺,時刻準備應付每一個信號,即使對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關係和情況也極其敏感。他是個了解內幕消息的人,總是可憐巴巴地想弄清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是個狂暴、兇猛、欺軟怕硬的惡棍。他記得他曾不斷地給那些大人物留下了可怕的不可磨滅的印象,每想到這些他就傷心不已,可實際上,那些大人物幾乎根本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活在世上。
    每個人都在迫害他。卡思卡特上校憑他的才智生活在一個有時受到羞辱、有時得到榮譽、動蕩不定、斤斤計較的社會裡。他想象著,在這個社會裡他有時得到了絕對的勝利,有時又遭到了滅頂的慘敗。他時時刻刻都在極度的痛苦與極度的歡樂之間徘徊,一會兒將勝利的輝煌業績擴大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一會兒又把失敗的嚴重性誇大到了慘絕人衰的地步。從未有人發現他對任何事情有過疏忽。如果他聽說有人看見德里德爾將軍或佩克姆將軍微笑或皺眉頭,或既不笑也不皺眉頭,他不找到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是決不會使自己平靜的,而且還老是嘮叨個沒完,直到科恩中校來勸他不要那麼緊張,勸他把事情想開些為止。
    科恩中校是個忠實且不可缺少的助手,可他總使卡思卡特上校心煩。卡思卡特上校對科恩中校提出的一些具有獨創性的建議十分感激,併發誓說這種感激是永久不變的,可後來當他覺得這些建議行不通時,便對他大發雷霆。卡思卡特上校非常感激科恩中校的幫助,但根本就不喜歡他。這兩個人只是關係很近而已。卡思卡特上校妒忌科恩中校的聰明才智,只得常常提醒自己科恩中校還只是個中校,而且還比自己大將近十歲,又是個州立大學的畢業生,卡思卡特上校悲嘆命運不公,他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可命運卻給了他一個像科恩這樣平庸的人。得完全依靠一個州立大學畢業的人,真是有失身份。卡思卡特上校傷心地感嘆道:要是有人真的要成為他的必不可少的助手的話,他得是個富有、有教養、出身名門的人,要比科恩中校成熟得多,而且不會把他一心想當將軍的強烈願望看做是毫無意義的妄想。卡思卡特上校內心裡懷疑科恩中校私下裡就是這麼看待他的。
    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渴望當將軍,以至於他寧願嘗試任何手段,甚至不惜利用宗教來達到目的。在他下令把戰鬥飛行的次數提高到六十次的那個星期的某天上午的後半晌,他把隨軍牧師叫到他的辦公室里,突然朝下指著他辦公桌上那份《星期六晚郵報》。上校穿著卡其布襯衫,領口大敞著,短而硬的黑須茬子映在雪白的頸子上,富有彈性的下唇下垂著。他是個從未被晒黑過的人,他總是儘可能地避開陽光,免得皮膚被晒黑。上校比牧師高出一個頭還要多,身體寬出一倍,因此,在他那副趾高氣揚的官架子面前,牧師感到弱不禁風,蒼白無力。
    「看看這個,牧師,」卡思卡特上校吩咐道,一邊把一支香煙塞進煙嘴裡,一邊滿滿當當地坐在他辦公桌后的轉椅里。「告訴我你是怎麼認為的。」
    牧師順從地低下頭看了看那份打開著的雜誌,看見是滿滿一頁社論,內容是關於美國駐英格蘭的一支轟炸機大隊的隨軍牧師在每次戰鬥任務前都要在簡令下達室里做禱告:當牧師意識到上校並不准備訓斥他時,他高興得幾乎要哭起來。自從那個鬧哄哄的夜晚,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朝穆達士上校的鼻子揍了一拳之後,卡思卡特上校遵照德里德爾將軍的吩咐把他扔出軍官俱樂部以來,他倆幾乎還沒說過話。牧師起初擔心的是,他前天晚上未經允許又去了軍官俱樂部,上校因此要訓斥他。他是同約塞連和鄧巴一道去的。那天晚上,這兩個人突然來到林中空地上他的帳篷里要他同他們一起去,雖然他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的威脅,但他覺得他寧願冒惹卡思卡特上校生氣的危險,也不願謝絕這兩位新朋友的盛情邀請。這兩位新朋友是他幾星期前去醫院的一次訪問中剛剛結識的。他的職責是同九百多名陌生的官兵生活在一起、並與他們保持最密切的關係,而這些官兵卻認為他是個古怪的傢伙,順此,他勢必會在人際交往中遇到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這兩位朋友卻卓有成效地幫他從其中解脫了出來。
    牧師眼睛盯著雜誌,將每幅照片都看了兩遍、並全神貫注地看了照片的說明,與此同時,他在反覆思考如何回答上校的問題,並在頭腦里組織好正確、完整的句子;默念了好幾遍,最終才鼓起勇氣開口回答。
    「我認為在每次飛行任務前做禱告是非常道德,且又十分值得讚美的做法,長官。」他膽怯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後等待著。
    「是的,」上校說,「不過我想知道,你是否認為做禱告在這兒會起作用。」
    「會的,長官,」牧師停了一會兒回答說,「我想一定會起作用的。」
    「那麼,我倒想試一試。」上校那陰沉沉的、像澱粉做成的雪白的雙頰突然泛起兩片熱情的紅暈。他站起身來,激動地走來走去。
    「瞧,做禱告給在英國的這些人帶來了多大的好處。《星期六晚郵報》上登了一幅上校的照片,每次執行任務前,他的隨軍牧師都要做禱告。如果禱告對他有作用,那對我們也應該有作用。假如我們也做禱告,他們也許會把我的照片也登在《星期六晚郵報》上。」
    上校又坐下來,臉上帶著茫然的微笑想入非非起來。牧師感到不得要領,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麼才好。他那長方形的、蒼白的臉上帶著憂鬱的表情,目光漸漸落在那幾隻裝滿了紅色梨形番茄的大筐上。像這樣的筐屋裡有許多,裡面裝滿了紅色梨形番茄,沿牆四周擺了一排又一排。他假裝在考慮問題。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凝視著一排排裝在筐里的紅色梨形番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這個問題上:這一筐筐裝得滿滿的紅色梨形番茄擺在大隊指揮官的辦公室里幹什麼?他把做禱告的話題忘得一乾二淨。這時,卡思卡特上校也離開了話題,用溫和的語調問道:
    「你想買一點嗎,牧師?它們是從我和科恩中校在山上的農場里剛摘下來的。我可以優惠賣一筐給你。」
    「噢,不要,長官。我不想買。」
    「不買也沒關係,」上校大度地安慰他說,「你不一定非要買。不管我們收多少米洛都樂意要。這些番茄是昨天剛剛摘下來的。你瞧,它們是多麼結實飽滿,和大姑娘的乳房一樣。」
    牧師臉紅了,上校馬上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他羞愧地低下頭,臃腫的臉上熱辣辣的。他的手指都變得遲頓、笨拙、不聽使喚了。他恨透了牧師,就因為他是個牧師,才使他鑄成說話粗俗的大錯。他明白,他那個比喻若在其他任何情況下,都會被認為是趣味橫生、溫文爾雅的連珠妙語。他絞盡腦汁想找個辦法讓他們兩人從這極為尷尬的場面中擺脫出來。辦法他沒想出來,卻記起牧師只不過是個上尉而已。於是,他立刻挺直了身子,既像吃驚又像受到侮辱似的喘了口粗氣。想到剛才一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軍銜不過是上尉的人竟使自己蒙受羞辱,上校氣得繃緊了臉,用殺氣騰騰的眼神復仇似地掃了牧師一眼,嚇得牧師哆嗦了起來。上校用憤怒、惡意和仇恨的目光,長時間一言不發地瞪著牧師,像個虐待狂似的以此來懲罰他。
    「我們剛才在談另外一件事,」他最終尖刻地提醒牧師說,「我們剛才談的事情不是漂亮姑娘的成熟、豐滿的乳房,而是另一件與此完全不相干的事。我們談的是每次飛行任務前在簡令下達室里舉行宗教儀式的事。難道有理由說我們不能這麼做?」
    「沒有,長官,」牧師嘟噥著說。
    「那麼,我們就從今天下午的飛行任務開始。」當上校談起細節問題時,他原先那種敵意的態度也漸漸變得溫和起來。「現在,我要你仔細考慮一下我們要說的禱告詞。我不喜歡令人憂鬱、悲傷的話。我想要你念些輕鬆愉快的祈禱文,讓那些小夥子出去飛行時感覺良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想聽那種『上帝的國度』或『死亡的幽谷』之類的廢話。那些話太消極。你幹嗎這樣愁眉苦臉的?」
    「對不起,長官,」牧師結結巴巴地說,「就在你說剛才那些話時,我恰好想到了第二十三首讚美詩。」
    「那詩是怎麼說的?」
    「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首,長官。『基督是我的牧羊人,我——』」「那是我剛才提到的一首。這首不要。你還有別的什麼嗎?」
    「『啊,上帝,拯救我;洪水漫進了——』」。
    「洪水也不要,」上校斷言道,一面把煙頭輕彈進他那精製的黃銅煙灰缸里,然後對著煙嘴吹得嗚嗚響。「咱們為什麼不試試跟音樂有關的祈禱文呢?柳樹上的豎琴那首怎麼樣?」
    「那首詩里提到了巴比倫的河,長官,」牧師回答說,「……我等坐於彼處,當我等憶及郇山,就哭泣了。』」「郇山?咱們忘掉這段吧。我倒想知道那首詩是怎麼被收進去的。你就不記得什麼有趣的詩,文中沒有洪水、幽谷和上帝嗎?如果可能,我倒想完全避開宗教不談。」
    牧師感到抱歉。「對不起,長官,但我所知道的所有祈禱文調子都相當低沉,而且至少要順帶提到上帝。」
    「那讓咱們找些新的禱告詞。那些傢伙的埋怨已經夠多的了,說我派遣他們執行任務前沒有佈道,沒談上帝、死亡或天堂什麼的。咱們為什麼不能採取一種更積極的方法?為什麼不能祈禱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說,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難道咱們不能祈禱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嗎?」
    「這個,可以,長官,我想可以,」牧師猶豫不決地答道,「假如那是您想做的一切,您甚至都用不著我。您自己就可以做。」
    「我知道我可以做,」上校尖刻地答道,「但你認為你在這兒是幹什麼的?我也可以為自己購買食物,但那是米洛的工作,那就是他為什麼要為本地區每一個飛行大隊購買食物的道理,你的工作是帶領我們做祈禱。從現在起,每次執行飛行任務前,你將帶領我們祈禱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明白嗎?我認為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倒的確是件值得祈禱的事。那樣,佩克姆將軍將會給我們所有的人嘉獎。佩克姆將軍認為,當炸彈緊挨在一起爆炸時,從空中看到的景觀就更漂亮。」
    「佩克姆將軍,長官?」
    「是的,牧師,」上校回答說,看著牧師那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像父親似的咯咯地笑了起來。「我不想讓這事傳出去,但看來德里德爾將軍最終要調走了,而佩克姆將軍已被提名來接替他。坦率地說,我對發生這樣的事情並不感到難過。佩克姆將軍是個非常好的人,我相信我們大家在他的領導下處境會好得多。但另一方面,這種情況也許決不會發生,我們繼續在德里德爾將軍手下工作。坦率地說,我對此也不會感到難受,因為德里德爾將軍也是個非常好的人。我想,我們大家在他的手下干,處境也將會好得多。我希望對這一切你能守口如瓶,牧師。我不想讓他們兩人中任何一位知道我在支持另一位。」
    「是,長官。」
    「那就好,」上校大聲說道,然後快活地站起身來。「不過,這些閑談是不可能讓我們上《星期六晚郵報》的,不是嗎,牧師?讓我們看看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順便說一下,牧師,關於這事,事先一個字也不要透露給科恩中校。明白嗎?」
    「明白,長官。」
    卡思卡特上校開始在那一筐筐紅色梨形番茄與屋子中央的辦公桌和木椅子之間留出來的那些狹窄的空道里來回走動著,一邊走一邊思考著。「我想我們得讓你在門外等到作戰命令下達完畢,因為一切消息都是保密的;等到丹比少校給大家對錶時,我們再讓你悄悄地進來。我想校對時間沒什麼可保密的。我們在日程安排上可以留一分半鐘。一分半鐘夠了嗎?」
    「夠了,長官;如果不包括讓那些無神論者從房間里出去並讓士兵進來的時間。」
    卡思卡特上校停住了腳步。「什麼無神論者?」他自衛似地吼道,一眨眼換了個人似的,擺出一副德行高尚、要與無神論者決鬥的架勢。「我的部隊里決沒有無神論者!無神論是違法的,不是嗎?」
    「不是,長官。」
    「不違法?」上校吃驚地問,「那麼,它就是非美活動,不是嗎?」
    「我不太清楚,長官,」牧師回答說。
    「哼,我清楚!」上校斷言說,「我不會為了遷就一小撮無恥的無神論者而毀掉我們的宗教儀式;他們不可能從我這兒得到任何特權。他們可以呆在原地和我們一同祈禱。怎麼又冒出士兵的事?他媽的真見鬼,他們幹嗎要參加這個活動?」
    牧師感到臉紅了。「對不起,長官。我剛才以為既然士兵將一同執行作戰任務,您一定也想讓他們一同參加祈禱。」
    「嗯,我可沒這樣想。他們有自己的上帝和牧師,不是嗎?」
    「沒有,長官。」
    「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他們與我們向同一個上帝祈禱?」
    「是的,長官。」
    「那麼上帝也聽?」
    「我想是的,長官。」
    「呸,真見鬼,」上校評論說。他覺得荒唐可笑,暗自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的情緒突然低落下去。他心神不安地用手抹了抹他那又短又黑的、有點灰白的捲髮,關切地問道:「你真的認為讓士兵進來是個好主意嗎?」
    「我倒是認為只有這樣才妥當,長官。」
    「我想把他們拒之門外。」上校說出了心裡話。他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把指關節弄得啪啪響。「哦,別誤解了我的意思,牧師。那並不是說我認為士兵卑微、平庸、低人一等,而是我們沒有足夠大的房間。不過,說實話,我不大希望當官的和當兵的在簡令下達室里稱兄道弟。我覺得他們在執行任務過程中見面的機會已經夠多的了。你是了解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中有幾個就是士兵,但我跟他們要好也是有限度的。說真心話,牧師,你不會願意你的妹妹嫁給一個士兵吧?」
    「我妹妹本人就是個士兵,長官,」牧師回答說。
    上校再次停住腳步,目光銳利地盯著牧師,想搞清楚牧師是不是在嘲弄他。「你那麼說是什麼意思,牧師?你是想開個玩笑?」
    「哦,不是,長官,」牧師帶著極其不安的神色急忙解釋說,「她是海軍陸戰隊的一名軍士長。」
    上校從未喜歡過牧師,現在就更討厭他,不信任他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可能遭到危險的預感。他懷疑牧師也在陰謀反對他,懷疑牧師那沉默寡言、平平淡淡的舉止實際上是一種險惡的偽裝,掩藏著內心深處熊熊燃燒著的、狡猾而肆無忌憚的野心。此時牧師有什麼地方讓人覺得可笑,上校很快就發現是什麼問題了。
    牧師一直直挺挺地立正站在那裡,原來上校忘了讓他「稍息」了。就讓他那麼站著好了,上校帶著報復的心理作出了決定,讓他看看誰是長官,再說向他承認疏忽難免不丟架子。
    卡思卡特上校昏昏沉沉地走向窗前,他目光憂鬱、獃滯,內心正在進行反省。他斷定,士兵總是有叛逆之心的。他滿面愁容地俯視著那個根據他的命令為他的司令部里的參謀們修建的飛靶射擊場,想起了那個使他蒙受恥辱的下午。那天下午,德里德爾將軍當著科恩中校和丹比少校的面毫不留情地把他訓斥了一頓,並命令他把射擊場對所有執行戰鬥任務的官兵開放。這個飛靶射擊場對他來說真是件醜事,卡思卡特上校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他確信德里德爾將軍從未忘掉這件事,不過他也確信德里德爾將軍甚至根本就記不得這件事了。這件事的確很不公平,卡思卡特上校為此感到痛心,因為即便這件事如此使他丟人現眼,但修建一個飛靶射擊場這個主意本身應該是他的榮耀。這個該死的射擊場使他得到了多大好處,或是蒙受了多大損失,卡思卡特上校無法準確地估量出來。他希望科恩中校此時此刻就在他的辦公室里,再幫他估量一下這件事的整個得失,減輕他的擔憂。
    一切都使人不知所措,令人泄氣。卡思卡特上校把煙嘴從嘴上拿下來,豎著放進了襯衫口袋裡,然後開始難過地咬起兩隻手的指甲來。每個人都反對他,而使他傷心透頂的是科恩中校在這關鍵時刻也不在他身邊,就祈禱的事幫他決定該怎麼辦。他對牧師幾乎毫無信賴感,而且牧師只是個上尉。「你認為,」上校問道,「把士兵排除在外會不會影響我們取得成效的機會呢?」
    牧師猶豫起來,覺得這對自己又是個陌生的問題。「會的,長官,」他最後答道,「我認為,既然你們要祈禱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那麼這種做法可能會影響你們取得成效的機會。」
    「我根本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上校喊道,兩隻眼睛像兩個小水坑似的閃動著。「你是說上帝甚至會決定懲罰我們,讓我們把炸彈投得更加稀稀拉拉的?」
    「是的,長官,」牧師說,「有可能上帝會這樣決定。」
    「那就見它的鬼去吧,」上校斷言說,怒氣沖沖地不想依賴任何人。「我搞這些該死的祈禱並不是要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冷笑了一聲,在辦公桌后坐下來,然後把空煙嘴重又叼在嘴上,有好長時間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沉思苦想。「現在我考慮清楚了,」他既像是對牧師也像是對自己表白說,「不管怎樣,讓官兵向上帝祈禱可能不是好主意。《星期六晚郵報》的編輯們也許不會與我們合作。」
    上校懊悔地放棄了他的這個計劃,因為這個計劃是他獨自一人設想出來的,他曾希望把它作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例證拿出來給眾人看一看,他並不真正需要科恩中校。既然現在這個計劃不行了,他很樂意捨棄它,因為他制定這個計劃時沒有事先同科恩中校商量,因此他從一開始就擔心這個計劃有風險。他滿意地長舒了一口氣;現在既然他放棄了這個計劃,他對自己的評價就更高了,因為他覺得他作出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同科恩中校商量就作出了這一明智的決定。
    「還有其他事嗎,長官?」牧師問道。
    「沒啦,」卡思卡特上校回答說,「除非你還有什麼別的建議。」
    「沒有,長官。只是……」
    上校像是受到冒犯似的抬起頭,帶著冷淡而不信任的表情看著牧師。「只是什麼,牧師?」
    「長官,」牧師說,「因為您把飛行任務增加到了六十次,有些官兵感到非常不安。他們要我把這件事向您反映一下。」
    上校緘口不語。牧師等在那兒,臉一直紅到沙色的頭髮根旁;
    上校臉上毫無表情,用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牧師,使牧師長時間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告訴他們現在正在打仗,」他最後用平淡的語氣勸告他說。
    「謝謝長官,我一定照辦,」牧師極為感激地答道,因為上校終於開口說話了。「他們感到納悶,你為什麼不調一些正在非洲待命的預備機組人員來接替他們,然後讓他們回家。」
    「那是個行政問題,」上校說,「不關他們的事。」他無精打采地指了指牆那邊。「吃個紅色梨形番茄吧,牧師。吃吧,我付錢。」
    「謝謝長官。長官——」
    「別客氣。你住在外面林子里還喜歡吧,牧師?一切都挺不錯吧?」
    「是的,長官。」
    「那就好。如果你需要什麼,來找我們好了。」
    「是,長官。謝謝長官。長官——」
    「謝謝你來這兒,牧師,我現在有些工作要處理一下。如果你想到什麼好主意能讓我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郵報》的話,請告訴我,行嗎?」
    「行,長官,我會的,」牧師用驚人的毅力和勇氣打起精神,厚著臉說道,「我特別擔心一名投彈手的情形,長官,他叫約塞連。」
    上校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吃驚地匆匆向上掃了一眼。「誰?」
    他驚恐地問道。
    「約塞連,長官。」
    「約塞連?」
    「是的,長官。是叫約塞連。他的情形很不好,長官。我擔心他忍受不了多久,會挺而走險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
    「這事確實嗎,牧師?」
    「是的,長官。恐怕是的。」
    上校默默地考慮了一會。「告訴他應該相信上帝,」他最後勸告說。
    「謝謝長官,」牧師說,「我一定照辦。」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6
20、惠特科姆下士

    八月下旬的朝陽熱烘烘的,曬得大地水汽騰騰,陽台上一絲風也沒有。隨軍牧師慢吞吞地走著。當他穿著那雙棕色的膠底膠跟鞋靜悄悄地從上校的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他垂頭喪氣,不停地責備自己。他恨自己膽小怕事。他原先打算就六十次飛行任務一事對卡思卡特上校採取較為強硬的立場,對一個自己已開始深為關切的問題大膽地進行一番有條有理的雄辯。可事實卻相反,在一個更加強硬的人的反對下,他一敗塗地,又一次語塞了。這是一次司空見慣了的、不光彩的經歷,他實在是很瞧不起自己。
    片刻之後,當他發現科恩中校那矮胖的、單色的身影正無精打采地急匆匆地快步登上用黃色石塊砌成的寬闊的弧形樓梯向他走過來時,他語塞得就更厲害了。科恩中校從下面那個高大、破敗的門廳里走上來。門廳高高的黑色大理石牆壁上滿是裂痕,圓形地面上的磚也已破裂,積滿污垢。隨軍牧師雖害怕卡思卡特上校,但更怕科恩中校。這個皮膚黝黑的中年中校戴著一副寒氣逼人的無邊眼鏡,總是不停地張開手用指尖敏感地摸摸他那個凸凹不平的、像個圓形大屋頂似的光腦袋。他不喜歡牧師,常常對他不禮貌。他用粗率無禮、冷嘲熱諷的言詞和洞悉一切、似笑非笑的目光使牧師常處於一種擔驚受怕的狀態,除了偶爾剎那間的目光相遇之外,牧師從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正視中校片刻。由於牧師在中校面前總是戰戰兢兢、低頭哈腰,因此他的目光總是不可避免地落在科恩中校的腰部,看見他的襯衫下擺從凹陷下去的皮帶里皺巴巴地鼓出來,像只氣球似的垂掛在腰間,使他的腰部顯得臃腫、邋遢,因此他雖是中等身材,但看起來比實際身高要矮几英寸。科恩中校是個不修邊幅、傲慢無禮的人,皮膚油光光的,幾道又深又粗的皺紋幾乎一直從鼻子下延伸到灰暗的兩頰下的垂肉和似刀削的方下巴之間。他臉色陰沉,當他們兩人在樓梯上走近,將要擦肩而過時,他朝牧師掃了一眼,沒有顯示出任何認出他的神情。
    「你好,神父,」他用平板的聲調問候說,連看都沒看牧師一眼。
    「過得好嗎?」
    「早晨好,長官,」牧師答道,他明白地看出來科恩中校只不過是要他回問一聲好。
    科恩中校沒有放慢腳步,繼續朝樓梯上方走,牧師真想再次提醒他,他不是天主教教徒而是再洗禮教教徒,因此沒有必要叫他神父,而且這樣稱呼也不正確,但他忍住了。他幾乎可以肯定科恩中校是記得這一點的,他帶著一種如此無動於衷的無知神情叫他神父只不過是他嘲弄他的另一種方法,因為他只是一名再洗禮教教徒。
    科恩中校幾乎已經走過去了,突然又冷不防地停了下來,轉過身一陣風似地朝牧師衝過來,眼裡露出憤怒、懷疑的目光。牧師嚇呆了。
    「你拿著那隻紅番茄做什麼,牧師?」科恩中校態度粗暴地問道。
    牧師驚訝地低頭看了看手裡那隻卡思卡特上校叫他拿的紅番茄。「我是在卡思卡特上校辦公室里拿的,長官,」他費了很大勁才回答出來。
    「上校知道你拿嗎?」
    「知道,長官。是他送給我的。」
    「哦,既是這樣,我想那就沒關係了,」科恩中校說,態度緩和了下來。他毫無熱情地笑了笑,一面用大拇指把皺巴巴的襯衫下擺重又塞進褲子里去。他兩隻眼睛閃爍著刺人的光,流露出一種暗自得意的惡作劇的神色。「卡思卡特上校召你去幹什麼,神父?」他突然問。
    牧師結結巴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想我不該——」
    「做禱告給《星期六晚郵報》的編輯們看?」
    牧師差點笑出來。「是的,長官。」
    科恩中校為自己的直覺感到高興。他輕蔑地大笑起來。「你知道,我擔心他一看到這個星期的《星期六晚郵報》,就會開始考慮如此荒唐可笑的事。我希望你成功地向他表明了這是一個多麼糟糕的主意。」
    「他已經決定不這麼幹了,長官。」
    「那就好。我很高興你使他確信《星期六晚郵報》的編輯們不可能重複登載那種相同的故事,去宣傳某個不出名的上校。在野地里過得怎麼樣,神父?還能對付吧?」
    「能,長官。沒什麼問題。」
    「很好。我很高興聽到你說沒什麼問題。如果你需要點什麼讓自己過得舒服些,就告訴我們。我們大家都想讓你在野外過得愉快。」
    「謝謝你,長官。我會的。」
    從下面門廳那邊傳來一陣越來越大的喧鬧聲。快到吃午餐的時間了,最先到的人正走進大隊部的食堂。士兵和軍官分別進入了不同的餐廳,餐廳就設在那個具有古代建築風格的圓形大廳的四周。科恩中校收住了微笑。
    「你一二天前曾在這兒和我們共進過午餐,對嗎,神父?」他意味深長地問道。
    「是的,長官。是前天。」
    「我想也是前天,」科恩中校說,然後停了一下,讓牧師慢慢領會他的意思。「那麼,放心好了,神父。當到了你再到這兒來吃飯的時候,我會考慮你的。」
    「謝謝長官。」
    軍官餐廳和士兵餐廳各有五個,牧師不清楚哪天他被安排在哪個餐廳吃午餐,因為科恩中校為他制定的輪流就餐制度十分複雜,而他又把記錄本遺忘在帳篷里了。隨軍牧師是唯一一位隸屬於大隊部編製而不住在那幢破舊的、紅石頭砌的大隊指揮部大樓里的軍官,他也不住在大樓四周那些獨立的、較小的衛星式建築物里。牧師住在大約四英裡外一塊介于軍官俱樂部和四個中隊營區中第一個中隊營區之間的林間空地上。這四個中隊的營區排成一線,從大隊部所在地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牧師獨自一人住在一頂寬大的方形帳篷里,那也是他的辦公室。夜晚,從軍官俱樂部那邊傳來的狂歡聲常常使這位過著半是被迫半是自願的流放生活的隨軍牧師躺在帆布行軍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他偶爾吃幾片藥性溫和的藥丸助他入睡,可那些藥丸對他沒有什麼作用,而且事後他還要內疚好幾天。
    唯一和隨軍牧師一起住在林間空地上的是他的助手惠特科姆下士。惠特科姆下士是個無神論者、也是個心懷不滿的部下,因為他覺得他做隨軍牧師的工作能比牧師本人做得好得多,因此他把自己看做是被剝奪了基本權利的社會不公正現象的受害者。他住在一頂同牧師的帳篷一樣寬敞的方形帳篷里。自從有一次他發現自己做了錯事牧師竟沒有懲罰他之後,他便公開地對牧師採取粗暴、蔑視的態度。空地上的兩頂帳敞間至多不過四五英尺。
    是科恩中校為牧師安排了這種生活方式。科恩中校認為,有一條很好的理由讓隨軍牧師住在大隊部大樓之外,那就是,牧師像他的大多數教徒那樣住在帳篷里能使他與教徒之間保持更密切的聯繫。另一條重要的理由是,讓牧師一天到晚呆在大隊部周圍會使其他軍官感到不自在。同上帝保持聯繫是一碼事,他們都贊同這一點,但讓上帝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呆在身邊就是另一碼事了。總之,正如科恩中校向那個極度緊張不安、眼珠突出的大隊作戰參謀丹比少校所描繪的那樣,牧師的日子過得很輕鬆,他只要聽聽別人訴說煩惱,舉行葬禮,看望卧床不起的傷病員和主持宗教儀式。科恩中校指出,現在已不再有多少死人需要他去舉行葬禮,因為德國戰鬥機的反擊基本上已經停止,還因為,據他估計,將近百分之九十的現有陣亡人員不是死在敵軍防線之後就是在雲層中失蹤了,因此牧師根本用不著去處理屍體。再說,主持宗教儀式也不是什麼太勞累的事,因為每周只在大隊部大樓里舉行一次,而且參加的人也很少。
    事實上,牧師正努力使自己喜歡在這片林間空地上生活。人們為他和惠特科姆下士兩人提供了一切便利措施,因此他倆誰也不可能以生活不便為依據,要求允許他們回到大隊部大樓里去。牧師輪流到八個飛行中隊的食堂去和不同的人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每五餐最後一餐去大隊部的士兵食堂吃,每十餐最後一餐去那兒的軍官食堂吃。還在威斯康星州家中的時候,牧師非常喜歡栽培花木。每當他陷入沉思,想起那些小樹的低矮、多刺的樹枝和幾乎把他圍起來的、齊腰深的野草和灌木叢的時候,一種土地肥沃、果實累累的美好印象便湧上心頭。春天,他很想在帳篷四周種上窄窄的一條秋海棠和百日草,但又害怕惠特科姆下士有怨氣而未種。牧師非常欣賞自己住在這青枝綠葉的環境中才會有的幽靜和與世隔絕的氣氛,以及生活在那兒所引起的種種遐想和幽思。現在來找他傾吐苦惱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他對此也表示幾分感謝,牧師不善與人相處,與人談話也不大自在。他很想念妻子和三個幼小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想念他。
    除了牧師相信上帝這一點之外,惠特科姆下上最討厭牧師的就是他缺乏主動性,做事縮手縮腳。惠特科姆下士認為,這麼少的人參加宗教儀式令人傷心地反映了牧師本人所處的地位。為點燃偉大的精神復興運動之火,他把自己想象成這一運動的締造者,他頭腦里狂熱地想出種種具有挑戰性的新主意——午餐盒飯、教堂聯歡會、給戰鬥傷亡人員家屬的通函、信件審查、賓戈賭博遊戲。
    但牧師阻止了他。惠特科姆下士對牧師的管束很惱火,因為他發現到處都有改進的餘地。他斷定,正是像牧師這佯的人才使宗教有了那麼一個壞名聲,使他們兩人均淪為被社會遺棄的流浪漢。和牧師不同的是,惠特科姆下士極為討厭在林中空地上的隱居生活。等他讓牧師免了職之後,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回到大隊部大樓里去,過上熱熱鬧鬧的生活。
    當牧師離開科恩中校,開車回到那塊空地的時候,惠特科姆下士正站在外面悶熱的薄霧裡,用密謀似的聲調同一個圓臉的陌生人在談著什麼。那個陌生人穿著一件栗色的燈芯絨浴衣和灰色的法蘭絨睡衣。牧師認出那浴衣和睡衣是醫院的統一服裝。那兩個人誰也沒有以任何形式跟他打招呼。那陌生人的齒齦被塗成了紫色;
    他的燈芯絨浴衣後面有一幅畫,畫著一架B-25轟炸機正穿過桔紅色的高射炮火,浴衣的前面畫上了整整齊齊的六排小炸彈,表示飛滿了六十次戰鬥任務。牧師被這兩幅圖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個人停止了談話,默不作聲地等著他走開。
    牧師匆匆走進他的帳篷。他聽見,或者說他想象著他聽見他們在竊笑。
    過了一會兒,惠特科姆下士走進來問道:「情況怎麼樣?」
    「沒什麼新聞,」牧師回答說,眼睛看著其他地方。「剛才有人來這兒找我嗎?」
    「還不是那個怪人約塞連。他真是個惹事生非的傢伙,不是嗎?」
    「我倒不那麼肯定他是個怪人,」牧師評論說。
    「說得對,你和他站在一邊,」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到傷害的口氣說,然後跺著腳走了出去。
    牧師難以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被惹氣並真的走出去了。剛等他弄明白,惠特科姆下士又走了進來。
    「你總是支持別人,」惠特科姆下士指責他說,「可你不支持你手下的人。這就是你的過錯之一。」
    「我並不是想支持他,」牧師抱歉地說,「我只是表明一下態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要幹什麼?」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商量一下每次飛行任務前是否有可能在簡令下達室里做一下禱告。」
    「好吧,不告訴我就算了。」惠特科姆下士怒氣沖沖地說完,就又走了出去。
    牧師非常難過。他想方設法,但無論他考慮得多麼周到,卻總好像是在設法傷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惱地向下凝視著,發現科恩中校硬派來替他打掃帳篷、看管物品的勤務兵又忘了給他擦皮鞋了。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來了。「你從來不把重要的消息告訴我,」他刻薄地抱怨說,「你不信任你手下的人。這是你的又一個過錯。」
    「不對,我信任,」牧師內疚地向他保證說,「我非常非常信任你。」
    「那麼,那些信怎麼辦?」
    「不發,現在不發,」牧師畏畏縮縮地懇求說,「別提信的事。請別再提這件事了;如果我改變了主意,我會告訴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大發雷霆。「是這樣嗎?好吧,你倒輕鬆,往那兒一坐,搖搖頭說不行,而所有的工作全得由我去做。你沒看見外面那個浴衣上畫上了那些圖畫的傢伙嗎?」
    「他來這兒是找我的嗎?」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說,然後走了出去。
    帳篷里悶熱、潮濕,牧師覺得自己渾身濕滴滴的。他像個極不情願的偷聽者,聽著帳篷外面的人壓低嗓門竊竊私語,聲音沉悶低沉,嗡嗡的聽不清楚。他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張作為辦公桌用的搖搖晃晃的正方形橋牌桌前,雙唇緊閉,兩眼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臉色蠟黃。他臉上長著好幾塊很小的粉刺窩,已有不少年頭了,上面的顏色和表面紋理就像完整的杏仁殼。他絞盡腦汁想理出一些頭緒,找到惠特科姆下士怨恨他的根源。他無論如何想不出是什麼問題,於是他確信自己對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如果說惠特科姆下士的那種長期的憤恨是由於牧師拒絕了他的賓戈賭博遊戲和給在戰鬥中陣亡的將士家屬寄通函的主意而產生的,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牧師垂頭喪氣,自認自己無能。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打算和惠特科姆下士開誠布公地談一次,以便弄清到底是什麼使他煩惱,但現在他已對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的事情感到害臊了。
    帳篷外面,惠特科姆下士在竊笑,另一個人也在抿著嘴輕聲地笑。有那麼幾秒鐘,牧師頭腦里迷迷糊糊的,突然產生了一種神秘、離奇的感覺,彷彿以前在生活中曾經歷過這一完全相同的情景。他竭力想抓牢並留住這一印象,以便預測,也許甚至能控制下面將會發生的事情,但正如他事先已知道的那樣,這一靈感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便消失了。這種微妙的在幻想與現實之間反覆出現的內心混亂是典型的錯構症;牧師被這種癥狀迷住了,他對此還頗有了解,比如說,他知道這種癥狀叫做錯構症,他對這種推論性的視覺現象很感興趣。
    有些時候,牧師突然感到驚惴失措,那些伴隨他度過了幾乎大半生的事物、想法,甚至人莫名其妙地呈現出一種他以前從未見過的、陌生而又反常的樣子,這種樣子使這些事物、想法或人顯得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他腦里幾乎閃過一些十分清晰的景象,他在其中幾乎見過絕對真理。在斯諾登的葬禮上有個赤條條的人在樹上,這個插曲使他迷惑不解,因為當時他沒有以前在斯諾登的葬禮上看見一個赤條條的人在樹上時曾有過的那種感覺。因為那個幽靈不是以一種陌生的外表出現在他面前的熟悉的人或事。因為牧師確確實實看見了他。
    一輛吉普車在帳篷外面用回火發動起來,然後轟轟地開走了。
    在斯諾登葬禮上看見的那個赤條條地呆在樹上的人僅僅是個幻覺呢?還是一件真實的事?牧師一想到這個問題就直打哆嗦。他極想把這個秘密告訴約塞連,然而每當他想起那件事的時候,他就決定不再去回想它了,儘管此刻他的的確確在回想這件事,但他不能肯定他以前是否真的想到過這件事。
    惠特科姆下士喜眉笑眼地閒蕩著走了進來,一隻胳膊肘很不禮貌地靠在牧師住的帳篷的中央支柱上。
    「你知道那個穿紅浴衣的傢伙是誰嗎?」他虛張聲勢地問,「那是鼻樑骨折了的刑事調查部的工作人員。他是因公事從醫院到這兒來的。他正在進行一項調查。」
    牧師飛快地揚起雙眼,露出一副討好、同情的神情。「我希望你沒遇到什麼麻煩。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嗎?」
    「不是,我沒有什麼麻煩,」惠特科姆下士答道,笑得合不攏嘴。
    「是你有麻煩啦。由於你在所有那些你一直在簽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的信上籤上了華盛頓-歐文的名字,他們準備對你採取嚴厲的措施。你覺得這事怎麼樣?」
    「我從沒有在任何信上籤過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牧師說。
    「你不必對我說謊,」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說,「我不是你要說服的人。」
    「但是我沒在說謊。」
    「你在不在說謊不關我的事。他們還因為你截取梅傑少校的信函要懲辦你呢。他的信函里有許多東西都是機密情報。」
    「什麼信函?」牧師越來越氣憤,滿肚子冤屈地問道,「我連看都沒看到過梅傑少校的任何信函。」
    「你用不著對我說謊,」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說,「我不是你要說服的人。」
    「但是我沒在說謊!」牧師抗議說。
    「我不明白你幹嗎非得向我喊叫,」惠特科姆下士帶著受到傷害的表情反擊說。他離開了帳篷中央的那根柱子,朝牧師搖晃著一根手指表示強調。「我剛才幫了你這一輩子最大的忙,而你甚至沒有意識到。每次他企圖向上級打你的小報告時,醫院裡總有人把那些具體內容刪除掉。幾個星期來,他發了瘋似地想告發你。我甚至連看都沒看就在他的信上籤上「已經檢查」的字樣,並簽上保密檢查員的名字。那樣將會為你在刑事調查部總部里留下個非常好的印象。讓他們知道我們絲毫不害怕把有關你的全部事實真相公佈於眾。」
    牧師頭腦里一團亂麻,被搞得暈頭轉向。「可是沒有人授權讓你去檢查信件啊,是嗎?」
    「當然沒有,」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說,「只有軍官才有權做那種工作。我是用你的名義去檢查的。」
    「但是我也沒被授權去檢查信件啊,是吧?」
    「我也替你想到那一點了,」惠特科姆下士寬慰他說,「我代你簽的是其他人的名字。」
    「這不是偽造嗎?」
    「哦,這也不必擔心。唯一可能控告你犯偽造罪的人就是那個你偽造他的簽名的人,於是我為你著想挑了一個死人。我用了華盛頓-歐文的名字。」惠特科姆下士仔細打量著牧師的臉,想看看有沒有反對的跡象,然後隱隱帶著諷刺的口吻輕快而自信地說下去。
    「我的腦筋轉得快吧,不是嗎?」
    「我不知道。」牧師聲音顫抖地輕輕哀嘆了一聲,又痛苦又不明白,蹩眉皺眼,一副怪相。「我想我沒弄明白你說的這一切。如果你簽的是華盛頓-歐文的名字而不是我的名字,那怎麼會為我留個好印象呢?」
    「因為他們確信你就是華盛頓-歐文。你明白嗎?他們會知道那就是你。」
    「但是我們不正是要讓他們不相信那一點嗎?這樣不是幫助他們相信了嗎?」
    「要是我早知道你對這事會這麼呆板教條,我壓根兒就不會試著去幫你了,」惠特科姆下士氣憤地說。然後他走了出去。一秒鐘后他又走了進來。「我剛才幫了你這輩子中最大的一個忙,而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怎樣表示感謝。這是你的又一個過錯。」
    「我很抱歉,」牧師後悔地道歉說,「我真的很抱歉。你跟我說的那一切把我徹底嚇糊塗了,我也搞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那麼讓我寄那些通函怎麼樣?」惠特科姆下士立即要求說,「我可以開始寫初稿嗎?」
    牧師驚愕得嘴都合不攏了。「不,不,」他呻吟著說,「現在不要。」
    惠特科姆下士被激怒了。「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你卻不知道,」他咄咄逼人地說,然後走出了牧師的帳篷。他又走了進來。「我在支持你,你甚至不知道。你不知道你遇到多大的麻煩了嗎?刑事調查部的那個人已經趕回醫院去寫一份新的報告,揭發你拿那隻番茄的事。」
    「什麼番茄?」牧師眨著眼睛問。
    「就是你剛回到這裡時藏在手裡的那隻紅色梨形番茄。這不是嗎!這隻番茄你直到這一刻還拿在手裡呢!」
    牧師吃驚地鬆開了手,發現自己還拿著那隻從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里得到的紅色梨形番茄。他趕忙把它放在牌桌上。「我是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弄到這隻番茄的,」他說,突然惑到自己的解釋聽起來是多麼荒唐可笑。「他非要讓我拿一隻。」
    「你用不著對我說謊,」惠特科姆下士回答說,「你是不是從他那兒偷的不關我的事。」
    「偷的?」牧師驚詫地叫道,「我於嗎要偷一隻紅色梨形番茄?」
    「這正是使我們兩人都迷惑不解的問題,」惠特科姆下士說,「那時,刑事調查部的那個人斷定你也許把什麼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裡面了。」
    牧師絕望了,在這山一般重的心理重壓下、他整個人都癱軟了。「我沒有什麼重要的秘密文件藏在裡面,」他坦白地陳述道,「我開始甚至都不想要。喏,你可以拿去。你自己拿去看看吧。」
    「我不要。」
    「請把它拿走吧,」牧師懇求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想擺脫它。」
    「我不要,」惠特科姆下士氣沖沖地又說了一遍,怒容滿面地走了出去、他內心裡卻高興無比,只是忍著沒笑出來,因為他與刑事調查部的那個人結成了新的強大的聯盟,並且又一次成功地使牧師相信他真的生氣了。
    可憐的惠特科姆,牧師嘆息道,他為助手心情陰鬱而責備自己。他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傻乎乎地陷入了沉思,滿懷期望地等待著惠特科姆下士走回來。當他聽見惠特科姆下士那高傲的步伐聲慢慢消逝在遠方時,他失望了。他接下來什麼事也不想做。他決定不用午餐了,從床腳櫃里各拿出一塊銀河牌和魯絲寶貝牌巧克力糖吃了,喝了幾白水壺裡的溫水。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籠罩一切的大霧包圍了,看不見一星半點的光,隨時有可能發生什麼事情。他擔心,一旦有人把他被懷疑成是華盛頓-歐文的消息彙報給卡思卡特上校,上校會怎麼想呢?然後又想到卡思卡特上校曾因他提過六十次飛行任務的事已經對他有看法了,因而憂心忡忡。世界上竟有這麼多不幸的事,他思忖著,想到這件令人傷心的事情、他心情憂鬱地低下了頭。他對任何人的不幸都無能為力,尤其是對他自己的不幸更是如此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EGASIRIUSVEGA

LV:16 版主

追蹤
  • 1801

    主題

  • 12065

    回文

  • 7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