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 第二十二條軍規 作者:約瑟夫·海勒 (全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7
21、德里德爾將軍

    卡思卡特上校不再想有關牧師的任何事情,而是陷入了一個使他不寒而慄的新問題:約塞連!
    約塞連!只要一提到這個令人討厭、憎惡的名字就會使他血液冰涼、呼吸困難而直喘粗氣。牧師第一次提到約塞連這個名字時就像在他的記憶深處敲響了一面預示不祥之兆的鑼。門栓咋咯一聲,門關上了,他頭腦中所有有關隊伍中那個裸露著身體的軍官的記憶立刻湧現出來,使他感到羞辱,那些刺痛他的細節像令人痛苦、窒息的潮水一樣劈頭蓋臉朝他襲來。他渾身冒汗、發抖。這個不吉祥的、不大可能的巧合如此猙獰可怖,除了是最駭人聽聞的不祥之兆外,實在沒有什麼別的解釋。那天,那個一絲不掛地站在隊伍中從德里德爾將軍手裡接受優異飛行十字勳章的軍官也叫——約塞連!現在他剛剛下達命令,要他的飛行大隊的官兵飛行六十次,可又有一個叫約塞連的人威脅說要同這道命令過不去。卡思卡特上校滿腹憂愁,不知這會不會是同一個約塞連。
    他帶著一副難以忍受的痛苦神情吃力地站起來,開始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他覺得自己的面前是個神秘人物。他悶悶不樂地承認,對他而言,隊伍中有個一絲不掛的軍官的確是件丟人現眼的事。就像原先制定好的轟炸線在空襲博洛尼亞之前被篡改,還有轟炸弗拉拉的大橋的任務被拖延了七天一樣使他丟醜。好在弗拉拉的大橋最後終於被炸毀了,這也算是他的一個榮耀,他想起來心裡樂滋滋的。不過,第二次轉回去轟炸時損失了一架飛機,這又是樁丟臉的事,想到這他又很泄氣;由於一個投彈手膽怯而不得不兩次飛抵目標,這給他丟了臉,然而他卻請求並獲准為那個投彈手頒發了勳章,這又使他感到十分榮耀。他突然想到,那個投彈手的名字也叫約塞連,因此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現在有三個約塞連!他那雙淌著粘液的眼睛因吃驚而脹得鼓鼓的,他驚慌失措地趕忙轉過身去看看身後在發生什麼事情。幾分鐘前,他的生活中根本沒有什麼約塞連,而現在他們就像妖精似的越變越多。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約塞連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也許實際上並沒有三個約塞連而只有兩個約塞連,甚至可能只有一個約塞連——然而那沒有什麼區別!上校仍然處於嚴重的危險之中。直覺警告他,他正接近一個巨大的,不可測知的宇宙頂點。一想到約塞連,不管他最終會是誰,將註定要成為他的剋星,他那寬厚、肥胖、高大的身軀從頭到腳像篩糠似的顫抖起來。
    卡思卡特上校並不迷信,但他確實相信預兆,於是他在辦公桌后坐了下來,在他的活頁記事本上做了個秘密的記號,便立即開始研究有關約塞連的這一整個可疑的事件。他用粗重、果斷的筆跡寫下了提示,在提示後面醒目地畫上一連串密碼似的標點符號以示強調,然後在整個內容下面畫上兩道橫線,結果便是如下:
    約塞連!!!(?)!
    上校寫完后靠向椅背,對自己感到非常滿意,因為他剛才採取了迅速的行動來應付這一顯露凶兆的危機。約塞連——看見這個名字他就發抖。這個名字里竟有那麼多的S字母。它一定具有顛覆性,就像顛覆這個詞本身一樣。它也像煽動和陰險這兩個詞,像社會主義者、多疑、法西斯分子和共產主義者這些詞。這是一個可僧的、令人厭惡的外國人的名字,一個引不起別人信任的名字。
    它一點也不像卡思卡特、佩克姆和德里德爾這些乾淨、利落、誠實的美國名字。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地站起來、又開始在辦公室里踱起步來。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從一筐紅色梨形番茄的上面拿起一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他立刻扭曲了臉,把剩下的番茄扔進了廢紙簍。上校並不喜歡吃紅色梨形番茄,即使是他自己的也不喜歡,而這些番茄並不是他自己的。這些番茄是科恩中校從遍布皮亞諾薩島的各個市場上以不同的名義買來的,然後在半夜裡把它們搬到上校在山上的農舍里,第二天早晨再運到大隊司令部來賣給米洛,由米洛付給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一些傭金。卡思卡特上校時常懷疑他們這樣倒賣番茄是否合法,但科恩中校說這事合法,於是他儘力不常去考慮這件事。他也無法知道他在山上的房子是否合法,因為那也是由科恩中校一手安排的。卡思卡特上校對他是否買下了那房子的產權或者只是租用、是從誰手中買下的、付了多少錢等,一概不知。科恩中校是律師,如果科恩中校跟他說欺騙、敲詐、盜用現金、貪污、偷漏所得稅和黑市投機是合法的,卡思卡特上校也只能同意。
    關於他在山上的那所房子,卡思卡特上校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有這麼一所房子,而且討厭它,他每隔一周去那兒呆上兩三天。
    為的是保持一種假象,即他山上的那所潮濕、漏風的石頭牆農舍是個尋歡作樂的金碧宮殿,但實際上沒有什麼比呆在那兒更讓他厭煩的了。各地的軍官俱樂部里都充斥著模糊不清但熟悉的話語,大家談論著那些放蕩不羈但又見不得人的狂飲亂嫖之事,談論與那些最漂亮、最惹人、最容易被撩動、也最容易滿足的義大利名妓、電影明星、模特兒和伯爵夫人幽會的銷魂之夜:但從未有過這樣的令人銷魂的幽會之夜或見不得人的狂飲亂嫖之事。假如德里德爾將軍或佩克姆將軍哪怕有一次表示過有興趣同他一起參加這些狂歡,這些事情也許有可能發生、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表示過。因此,上校當然不會浪費時間與精力去同漂亮女人尋歡作樂,除非那樣做對他有什麼好處。
    上校害怕在農場的房子里度過那些陰濕、寂寞的夜晚和沉悶、單調的白晝。他回到飛行大隊後有更多的興趣,可以對所有他不害怕的人吹鬍子瞪眼睛。但是,正如科恩中校時常提醒他的那樣,假如他從不去住,那麼在山上擁有一所農舍就沒有多大魅力。他每次開車去他的農舍時都是一副顧影自憐的樣子;他在吉普車裡帶著一支獵槍,用它打鳥,打紅色梨形番茄,以此來消磨那單調無聊的時光。那兒確實種了一些紅色梨形番茄,一行行歪七扭八的,無人照看,摘起來也太麻煩。
    對有些下級軍官,卡思卡特上校仍然認為有必要表示一點敬意,儘管他不願意也沒有把握是不是非得把——德-科弗利少校包括在內,但他還是把他包括進去了。對他來說,——德-科弗利少校是個極為神秘的人物,就像他本人對梅傑少校和其他所有曾注意過他的人來說也很神秘一樣。對於——德-科弗利少校,卡思卡特上校不知道該持什麼態度,是尊敬呢還是蔑視。儘管——德-科弗利少校比卡思卡特上校要年長許多,但他只不過是個少校。不過,許許多多其他的人如此尊敬、敬畏甚至害怕——德-科弗利少校,因此卡思卡特上校覺得他們也許都知道些什麼事情——德-科弗利少校是個不吉利的、不可思議的人物,他使卡思卡特上校常常坐立不安,就連科恩中校也得提防他;每個人都害怕他,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德-科弗利少校的教名是什麼,因為從來沒有人敢冒冒失失地去問他。卡思卡特上校得知——
    德-科弗利少校外出了,他不在,上校很高興,可他又想到——德-科弗利少校也許在什麼地方陰謀反對他,於是他又希望德-科弗利少校回到他所屬的中隊,那樣他就處於監視之中了。
    過了一會兒,卡思卡特上校的兩隻腳由於來回走動過多而疼痛起來。他重又在辦公桌后坐下,下決心對整個軍事形勢作一周密而系統的估計。他擺出一副善於處理事務的人具有的那種做事井然有序的樣子,找出一大本白色的拍紙簿,在紙正中劃了一道豎線,在靠近豎線的上方劃了一道橫線,將整頁紙分成兩個寬度相等的空白欄。他休息了一會兒,對一些關鍵問題作了考慮。然後他伏在桌子上,用拘謹而過分講究的筆跡在左邊一欄的頂端寫上:「恥辱!!!」在右邊一欄的頂端寫上:「榮譽!!!」他再次靠向椅背,帶著讚賞的目光從客觀的角度來檢查他畫的圖。在慎重地考慮了幾秒鐘后,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鉛筆尖,在「恥辱!!!」一欄下寫了起來,每寫完一項都要停下來仔細考慮一下,其內容如下:
    弗拉拉
    博洛尼亞(轟炸期間轟炸線在地圖上被篡改了)
    雙向飛碟射擊場
    隊伍中有個赤裸著身體的軍官(轟炸阿維尼翁之後)
    然後他補充寫上:
    食物中毒(轟炸博洛尼亞期間)
    再寫上:
    呻吟聲(下達轟炸阿維尼翁簡令時的流行病)
    然後又加上:
    牧師(每晚在軍官俱樂部里逗留)
    儘管他不喜歡牧師,但他還是決定對牧師寬宏大量,於是在「榮譽!!!」一欄下寫上:
    牧師(每晚在軍官俱樂部里逗留)
    這樣,關於牧師的兩條記錄就互相抵消了。在弗拉拉和隊伍中有個赤裸著身體的軍官(轟炸阿維尼翁之後)這兩條旁邊,他又寫上:
    約塞連!
    在博洛尼亞(轟炸期間轟炸線在地圖上被篡改了),食物中毒(轟炸博洛尼亞期間)和呻吟聲(下達轟炸阿維尼翁簡令時的流行病)這三條旁邊,他果斷地打上了醒目粗大的?
    那些打上了「?」的條目是他想立刻進行調查的事件,為的是確定約塞連是否參與了這些事件。
    突然,他寫字的手臂開始發抖,無法再寫下去。他驚恐地站起來,感到手腳遲鈍、極不靈活,於是急忙衝到敞開著的窗戶旁,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他的目光落在了雙向飛碟射擊場上。他一陣昏眩,痛苦地尖叫了一聲,兩隻狂亂、通紅的眼睛瘋狂地在辦公室的牆壁上掃來掃去,彷彿牆上擠滿了許許多多的約塞連。
    沒有人愛他。雖然佩克姆將軍喜歡他,但德里德爾將軍恨他。
    不過,他不能肯定佩克姆將軍喜歡他,因為佩克姆將軍的副官卡吉爾上校無疑有自己的野心,他可能一有機會就在佩克姆將軍面前說他的壞話。他斷定,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的一名好上校是一位死了的上校。在上校中,他唯一信賴的是穆達士上校,但即便穆達士上校也是靠他岳父提攜的。雖然他的大隊被米洛的飛機轟炸一事也許是他的一個奇恥大辱,但米洛無疑是他的驕做。米洛通過向大家透露部隊聯營企業同敵軍的交易取得了巨額純利潤而最終平息了所有的抗議。而且,他還使所有的人相信,從私營企業的立場出發,轟炸自己的人和飛機的的確確是一個值得稱讚並十分有利可圖的打擊。上校對米洛不十分有把握,因為其他上校正竭力想把他引誘走。此外,那個討厭的一級准尉大個懷特-哈爾福特還在卡思卡特上校的飛行大隊里。據那個又討厭又懶惰的布萊克上尉說,一級准尉大個懷特-哈爾福特實際上是應對博洛尼亞大圍攻期間轟炸線被篡改之事負責的人。卡思卡特上校之所以喜歡一級准尉大個懷待-哈爾福特,是因為每次一級准尉大個懷特-哈爾福特喝醉了酒而且看見穆達士上校也在場,他就不停地對著那個討厭的穆達士上校的鼻子狠揍。他希望一級准尉大個懷特-哈爾福特也會開始朝科恩中校的胖臉上狠揍。科恩中校是個討厭的、自作聰明的傢伙。第二十六空軍司令部里有人對他懷恨在心,把他寫的每份報告都簽上辱罵、訓斥的批示退回來。科恩中校買通了司令部里一個名叫溫特格林的精明的郵件管理員,竭力想搞清楚那人是誰。他不得不承認,第二次轉回去轟炸弗拉拉時損失了一架飛機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另一架飛機在雲層中失蹤也同樣不會對他有益——
    這件事他甚至忘了寫下來。他帶著渴望的神情極力想記起約塞連是否同那架在雲層里的飛機一起失蹤,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如果約塞連還在這兒吵吵鬧鬧,說只要再飛五次就完成了這些討厭的飛行任務的話,那他就不可能同那架在雲層中的飛機一起失蹤。
    卡思卡特上校理智地想了想,如果約塞連反對飛六十次,那麼六十次的飛行任務對那些官兵來說也許是太多了。然而他隨後又想到,強迫他的部下去執行比別人更多的飛行任務被認為是他取得的最明顯的實績了。正如科恩中校常常說的那樣,戰爭中只知道執行命令的飛行大隊長比比皆是,因此要突出自己獨一無二的領導才能,必需採取某種富有戲劇性的姿態,比如要求自己的大隊去執行比其他任何轟炸機大隊都要多的戰鬥飛行任務。當然,將軍中似乎沒有一位反對他的做法,但就他所能察覺到的,他們對此也沒有什麼特別深的印象,這使他覺得也許六十次戰鬥飛行任務還遠遠不夠,他應該立即把飛行次數提到七十、八十、一百,甚至二百、三百,或者六千次!
    毫無疑問,他在像佩克姆將軍那樣文雅、和藹的人手下工作要比在像德里德爾將軍那樣粗魯、遲鈍的人手下工作處境會好得多,因為儘管佩克姆將軍從未絲毫表示過他賞識或喜歡他,但佩克姆將軍有眼力,有天賦,受過名牌大學的教育,能充分了解他的價值,賞識他的能力。卡思卡特上校敏銳的洞察力足以使他認識到,在像他自己和佩克姆將軍這樣閱歷豐富而又十分自信的人之間從不需要明確地表示對對方的承認,他們生來就互相了解,離得很遠就能互相產生好感。他們屬於同一類人,這就足夠了,他知道提升只是個時機問題,他得小心謹慎地等待。不過他又注意到佩克姆將軍從未特別看中他,也從不煞費苦心地給卡思卡特上校留下滿腹警句和學識的印象、就像將軍對他周圍的人,甚至士兵一樣。要麼是卡思卡特上校的心思沒有傳到佩克姆將軍那兒,要麼佩克姆將軍就不是那個他假裝出來的才智橫溢、辨別力強、文質彬彬、具有遠見卓識的人;而德里德爾將軍倒的的確確是個敏銳、可愛、才華橫溢、閱歷豐富的人,在他的手下他的處境肯定會好得多:突然,卡思卡特上校對眾人是否支持他一無所知,於是他用拳頭打起鈴來,叫科恩中校速到他的辦公室來,向他保證,每一個人都愛他,約塞連只是他在想象中虛構出來的人物,他上校本人在為成為將軍而進行的英勇、輝煌的戰役中正取得驚人的進展。
    事實上,卡思卡特上校根本沒有機會成為將軍。一方面是因為有個叫溫特格林的前一等兵,他也想當將軍,於是對任何可能給卡思卡特上校帶來聲譽的信函,無論是卡思卡特上校本人寫的,還是別人寫給卡思卡特上校的或是有關卡思卡特上校的:他一概加以歪曲、銷毀、拒投或者寫錯投遞地址;另一方面是因為已經有了一個將軍用,即德里德爾將軍,他知道佩克姆將軍在覬覦他的位子但又不知道如何阻止他。
    聯隊司令德里德爾將軍五十歲剛出頭,他粗率遲鈍、身材矮胖、胸部圓得像水桶似的。他的鼻子又短又闊、紅乎乎的,肥胖、蒼白、凸起的眼瞼像咸肥肉似的一圈圈圍著他那對灰色的小眼睛。他有個護士和女婿跟著他。沒有喝醉酒時,他習慣於長時間沉默不語。德里德爾將軍為把部隊的工作搞好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現在已為時太晚了。新的權力聯盟已經形成,而祖他排除在外,他簡直不知如何去應付。稍不留神,他那張冷峻、陰沉的臉就會因失敗和挫折而露出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的神色。德里德爾將軍以酒澆愁。他的情緒變得反覆無常、難以捉摸。「戰爭就是地獄。」他無論是喝醉了還是清醒時常常這樣說,而且他心裡也真的是這麼想的,然而這並不妨礙他靠戰爭謀得高官厚祿,也不妨礙他把女婿拉進軍隊同他在一起,儘管翁婿兩人常常爭吵。
    「那個雜種,」無論誰在軍官俱樂部里那張曲線形櫃檯前碰巧站在他旁邊,他都會這樣輕蔑地咕噥一句,向他抱怨自己的女婿。
    「他能有這一切全虧了我。他是靠了我發跡的,這個狗娘養的混帳東西!他還嫩著呢,還不能獨自混出個樣子來。」
    「他以為他什麼都知道。」在櫃檯的另一頭,穆達士上校總會用氣憤的語氣向他周圍的人反駁他的岳父。「他不接受批評,也不願聽別人的忠告。」
    「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給別人提忠告,」德里德爾將軍總會粗聲粗氣地哼著鼻子說,「要不是我,他現在還只是個下士。」
    德里德爾將軍總是由穆達士上校和他的護士兩人陪著。那護士可是個美人兒,見過她的人都認為她與人們見過的任何漂亮女人比都毫不遜色。德里德爾將軍的護士身材小巧,圓圓的臉上生著一對快樂的藍眼睛,豐滿的雙頰上有兩個小酒窩,一頭金色的捲髮下邊向上捲起,梳得整整齊齊。她逢人便露出微笑,卻從不開口說話,除非有人跟她說話才應酬幾句。她胸脯豐滿,皮膚雪白。她的媚力是難以抗拒的,男人們總是目不轉睛地側著身子慢慢地從她身旁走開。她豐滿嬌艷、甜美溫順、沉默寡言,弄得所有的人,除了德里德爾將軍之外,都如痴如醉。
    「你該看看她光著身子是什麼樣子,」德里德爾將軍用沙啞的嗓門津津有味地笑著說,而此時他的護士就站在他的肩旁得意地微笑著。「在聯隊我的房間里,有她的一件用紫紅色絲綢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兩個乳頭鼓得老高,像兩隻大櫻桃似的。是米洛給我弄來的衣料。那制服小得裡面連短褲和胸罩都不能穿。有幾個晚上穆達士在這兒時,我讓她穿上那制服,撩得他魂不守舍。」德里德爾將軍放開沙啞的嗓子哈哈大笑。「要是你能看見她每次挪動身體時她那件衣裳裡面的情景才妙呢。她把他弄得神魂顛倒。只要我抓到他向她或其他別的女人伸一伸手,我就立刻把這個好色的雜種一下子降為列兵,讓他當一年炊事兵。」
    「他讓她在我身邊轉悠,就是想把我撩得魂不守舍,」穆達士上校在櫃檯的另一頭憤憤不平地指責說,「在聯隊里,她有一件用紫紅色絲綢做的制服,那衣服太小,她的兩個乳頭鼓得老高,像兩隻大櫻桃似的。那制服小得裡面連短褲和胸罩都不能穿。要是你能聽見她每次挪動身體時那綢衣服發出的沙沙聲就好啦。要是我對她或其他別的姑娘有什麼非禮的舉動,他就會把我一下子降為列兵,讓我當一年炊事兵。她撩得我神魂顛倒。」
    「自從我們到海外以來,他還沒有和女人上過床呢。」德里德爾將軍吐露了秘密。一想到這個惡毒的主意,他就像個性虐待狂似的大笑起來,他那四四方方、滿頭灰白頭髮的腦袋也隨著笑聲直晃悠。「我之所以不讓他呆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這就是其中一個原因,這樣他就不能去找女人。你能想象出這個可憐的狗娘養的有多難過嗎?」
    「自從我們到海外以來,我還沒有和女人上過床呢,」穆達士上校眼淚汪汪地抱怨說,「你能想象出我有多難過嗎?」
    德里德爾將軍生氣的時候,對任何人都會像對穆達士上校那樣寸步不讓。他不喜歡裝假、圓滑、做作。作為職業軍人,他的信條是,始終如一,簡單明了。他認為接受他命令的年輕軍人應該心甘情願地為了這位向他們發布命令的老軍人的理想、抱負和特有的風格獻出自己的生命。對他而言,他手下的軍官和士兵都只是軍人。他所要求的就是他們做好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他們可以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願意,他們可以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強迫他們的部下執行六十次飛行任務;只要樂意,他們也可以像約塞連那樣一絲不掛地站在隊列里,儘管當時一看到這一情景,德里德爾將軍那花崗岩似的下巴一下子張了開來。他專橫而傲慢地大步沿著隊伍走過去,想看清楚隊伍中是不是真的有個人渾身一絲不掛,只穿了雙皮鞋立正站在那兒,等著他頒發勳章。德里德爾將軍一句話也沒說。卡思卡特上校發現約塞連時,差點昏過去。
    科恩中校快步走到他身後,一把抓住他的一隻手臂。接著是一陣靜得出奇的沉默。溫暖的海風不停地從海濱吹來,一頭黑毛驢拉著一輛裝滿了臟草的舊馬車在大路上轆轆駛過來,趕車的農夫頭戴一頂帽檐低垂的帽子,身穿一套褪了色的棕褐色工作服,他對右邊那一小塊場地上正在舉行的正式軍事儀式毫不在意。最後,德里德爾將軍說話了。「回到汽車裡去,」他轉過頭對跟在他身後的護士厲聲說道。護士帶著微笑蹦蹦顛顛地朝將軍的那輛深褐色軍用汽車走去。汽車停在約二十碼之外那塊長方形空地的邊上。德里德爾將軍帶著嚴厲的表情靜靜地等著,直到他聽見車門砰的一聲關上后才問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穆達士上校查看了一下名冊。「這個人叫約塞連,爹。他獲得了一枚優異飛行十字勳章。」
    「唉;真該死,」德里德爾將軍嘟噥著說,由於覺得有趣,他那血紅色的石板似的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神色。「你為什麼不穿衣服,約塞連?」
    「我不想穿。」
    「你說不想穿是什麼意思?你究竟為什麼不想穿?」
    「我只是不想穿,長官。」
    「他為什麼不穿衣服?」德里德爾將軍回過頭來問卡思卡特上校。
    「他在跟你說話,」科恩中校從後面貼著卡思卡特上校的肩膀小聲對他說道,一邊用胳膊肘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背。
    「他為什麼不穿衣服?」卡思卡特上校帶著極度痛苦的表情問科恩中校,一面輕揉著剛才被科恩中校捅過的地方。
    「他為什麼不穿衣服?」科恩中校問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
    「他的飛機里有個士兵上周在阿維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濺得他渾身上下都是血,」雷恩上尉回答說,「他發誓再也不穿軍裝了。」
    「他的飛機里有個士兵上周在阿維尼翁上空被打死了,濺得他渾身上下都是血,」科恩中校直接向德里德爾將軍報告說,「他的制服還在洗衣房裡。」
    「他的其他制服呢?」
    「也都在洗衣房裡。」
    「他的內衣呢?」德里德爾將軍問道。
    「他的所有內衣也都在洗衣房裡,」科恩中校答道。
    「這些話我聽起來好像是一大堆胡說八道,」德里德爾將軍斷言道。
    「是一大堆胡說八道,長官,」約塞連說。
    「請別擔心,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向德里德爾將軍保證說,一邊狠狠地瞪了約塞連一眼。「我親口向您保證,這個人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的。」
    「我幹嗎要在乎他會不會受到懲罰?」德里德爾將軍又驚奇又氣憤地回他一句。「他剛剛得到一枚勳章。如果他願意不穿衣服接受勳章,那又關你什麼屁事?」
    「這正是我的意思,長官!」卡思卡特上校以毫不含糊的熱情附和道,一邊說一邊用潮濕的白手帕擦額頭的汗水。「但是,長官,如果按照佩克姆將軍最近發布的關於在戰區應著合適軍裝的備忘錄的精神,您還會那麼說嗎?」
    「佩克姆?」德里德爾將軍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是的,長官,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奉承他說,「佩克姆將軍甚至建議我們讓官兵穿著軍禮服去作戰,這樣,他們被擊落時會給敵軍留下一個好印象。」
    「佩克姆?」德里德爾將軍重複了一遍,仍舊迷惑不解地斜視著他。「佩克姆與這事到底有什麼關係?」
    科恩中校又用胳膊肘使勁搗了一下卡思卡特上校的背。
    「絕對沒有關係,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利落地答道,背上疼得要命,只好縮著身子,輕輕地揉著科恩中校剛才又搗過的地方。「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決定在沒有機會同您商量之前,絕對不採取任何行動。我們完全不必理會它,行嗎,長官?」
    德里德爾將軍完全不理會他,輕蔑而帶著惡意地轉過身去,把裝在盒子里的勳章遞給了約塞連。
    「把我那個姑娘從車裡叫回來。」他怒氣沖沖地命令穆達士上校,然後沉著臉低著頭呆在原地,等著他的護士來到他的身邊。
    「立刻命令辦公室取消我剛剛下達的我部官兵在執行戰鬥任務時必須戴領帶的那條命令,」卡思卡特上校急切地從嘴邊小聲對科恩中校說。
    「我跟你說不要下這道命令吧,」科恩中校竊笑道,「可你就是不願聽我的。」
    「噓——!」卡思卡特上校警告他說,「該死的,科恩,你搗我的背幹嗎?」
    科恩中校又竊笑起來。
    德里德爾將軍無論去哪裡,他的護士總跟著他,甚至在下達轟炸阿維尼翁任務時跟著他進了簡令下達室。那天,她帶著傻乎乎的微笑站在講台旁邊,她身著上紅下綠的制服站在德里德爾將軍身旁,就像肥沃的綠洲里盛開的一朵鮮花。約塞連看著她,瘋狂地愛上了她。他情緒低沉,內心感到空虛、麻木。他坐在那裡,一面聽著丹比少校用單調沉悶的男低音以教訓人的口氣描繪在阿維尼翁等著他們的密集的高射炮火,一面垂涎欲滴地盯著她那豐滿的紅嘴唇和長著酒窩的臉。一想到他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個可愛的女人了,而他現在無限深情地愛上了她,但還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他突然萬分絕望地呻吟起來。當他凝神看著她時,由於傷心、害怕和渴望,他渾身顫抖、疼痛。她是那麼美麗。他崇拜她腳下的那塊土地。他用黏糊糊的舌頭舔了舔他那乾枯的嘴唇,又痛苦地哼起來,這次哼得聲音比較響,吸引了他周圍那些穿著深褐色工作服、系著白色降落傘帶、坐在一排排粗糙的木條凳上的人。他們用吃驚、搜尋的目光向他這邊張望著。
    內特利驚慌地匆忙轉向他。「怎麼啦?」他低聲問,「怎麼回事?」
    約塞連沒聽見他說話。他情慾難熬,內心煩亂,又很遺憾,變得痴迷不醒。德里德爾將軍的護士只是稍有些豐滿。約塞連的頭腦里充滿了奇想:她那閃閃發光的金髮、他未曾握過的纖纖素手、那領口敞開著的粉紅色襯衫裡面圓滾滾的、他從未摸過的妙齡女郎的乳房,還有她那光滑的草綠色華達呢緊身軍短褲下肚皮和大腿交匯處晃動著的、成熟的三角形腹肌。他貪婪地陶醉於她,從她的頭一直到她那塗了顏色的腳趾。他決不想失去她。「哎哎哎哎哎哎喲。」他又哼起來。這次,整屋子的人都被他那顫抖著拉長了的呻吟聲驚動了。一股吃驚、不安的感覺襲向講台上的軍官們,甚至正在給大家對錶的丹比少校也一時分了神。他正在數秒,幾乎得重新開始。內特利順著約塞連被釘住了似的目光一直看到長長的木板禮堂那頭,直到他看見德里德爾將軍的護士。當他猜到了是什麼在折磨著約塞連時,他嚇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
    「別哼了,行嗎?」內特利壓低嗓門小聲警告他說。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喲。」約塞連第四次哼了起來,這次聲音大得所有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你瘋了嗎?」內特利使勁用噓聲說,「你會有麻煩的。」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喲。」鄧巴從房間的另一頭附和著約塞連。
    內特利聽出是鄧巴的聲音。現在局面已經失去了控制,他轉過身去,輕輕地哼了一聲:「哎哎喲。」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喲。」鄧巴附和地哼起來。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喲。」當內特利意識到自己剛才哼了一聲時,便惱怒地大聲呻吟起來。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喲。」鄧巴又回應他哼起來。
    「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喲。」一個新的聲音從屋子的另一端加入進來,內特利的毛髮都豎了起來。
    約塞連和鄧巴兩人都附和著哼起來,而內特利卻縮起了身子,徒勞地向四下打量,想找個洞,帶著約塞連一起藏起來。有幾個人在強忍住笑。一陣想搗蛋的衝動支配了內特利,當沒有人哼哼時,他就故意哼一聲。又一個新的聲音附和起來。這種不服從上司的做法趣味無窮。內特利趁無人呻吟的間隙又故意擠出一聲哼哼。又有一個新的聲音響應了他。屋子裡一片喧鬧,不可收拾,像精神病院似的。有的人怪聲尖叫,有的人用腳在地上拖,有的人把東西丟到地上——鉛筆、計算器、地圖盒,以及敲得丁當作響的防空鋼帽。一些未發哼聲的人此刻公開地咯咯笑起來。假如不是德里德爾將軍親自出來平息這場喧鬧,誰也說不準這自發的呻吟造反行動會鬧到什麼地步。德里德爾將軍堅決地走到講台中央,走到丹比少校的正前方。丹比少校低著他那顆認真嚴肅、不屈不撓的頭,仍全神貫注地看著表念著:「——二十五秒——二十——十五——」德里德爾將軍那張寬大、通紅、盛氣凌人的臉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和令人生畏的決心。
    「別鬧了,弟兄們,」他簡要地命令道。他的眼睛里閃爍著不贊同的眼光,他那四四方方的下巴顯得很堅定。「我領導著一支戰鬥部隊,」他語氣嚴厲地對他們說,這時屋子裡已變得一片肅靜,坐在凳子上的人都嚇得直哆嗦。「只要我還是司令,這個大隊里就不準再有人呻吟。聽明白了嗎?」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唯有丹比少校除外,因為他還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他手腕上的表,大聲倒數著秒數。「——四——三——
    二——時間到!」丹比少校喊道,說完帶著完成任務后的喜悅心情抬起頭,卻發現沒有人在聽他的,因此他還得再數一遍。「哎哎哎哎喲。」他失望地哼了一聲。
    「怎麼回事?」德里德爾將軍難以相信地吼了起來,他勃然大怒,殺氣騰騰,一下子轉過身看著丹比少校,而少校卻被嚇得慌了神,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幾步,開始發抖,冒冷汗。「這個人是誰?」
    「丹比少——少校,長官,」卡思卡特上校結結巴巴地回答說,「我的大隊作戰參謀。」
    「把他拉出去槍斃,」德里德爾將軍命令道。
    「長——長官?」
    「我說把他拉出去槍斃。你聽不見嗎?」
    「遵命,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強忍住自己的感情,口氣乾脆地答道,然後迅速轉向他的司機和氣象員。「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槍斃。」
    「長——長官?」他的司機和氣象員結結巴巴地問。
    「我說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槍斃,」卡思卡特上校厲聲說道,「難道你們聽不見嗎?」
    兩個年輕的中尉機械地點點頭,但都不願意動手,兩人不知所措,有氣無力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著對方先動手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槍斃。他倆以前誰也沒有把丹比少校拉出去槍斃過。他倆猶豫不決地從不同方向慢慢挪向丹比少校。丹比少校嚇得臉色蒼白。
    突然,他兩腿一軟,向下倒去,兩個年輕的中尉衝上前去,一人架住一隻胳膊抓住他,使他不致倒在地上。現在他們既然已經抓住了丹比少校,其餘的事似乎就很容易了,但是他們沒有槍。丹比少校開始哭起來。卡思卡特上校真想跑到他的身邊安慰他幾句,但又不想在德里德爾將軍面前顯得婆婆媽媽的。他想到阿普爾比和哈弗邁耶在執行任務時總帶著四五口徑的自動步槍,於是便開始用目光在一排排的軍官中尋找他們。
    丹比少校一哭,剛才還在一旁猶豫不決的穆達士上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帶著一副自我犧牲的神色苦巴巴地、缺乏信心地向德里德爾將軍走過去。「我認為你最好等一分鐘,爹,」他猶猶豫豫地建議說,「我認為你不能槍斃他。」
    他的插話使德里德爾將軍勃然大怒。「到底是誰說我不能槍斃他的?」他興師問罪地怒喝道,聲音大得使整個建築都嘎嘎作響。穆達士上校尷尬得滿臉通紅,俯身貼近他的耳朵小聲說著什麼。「我究竟為什麼不能槍斃他?」德里德爾將軍吼道。穆達士上校又小聲說了幾句。「你是說我不能想槍斃誰就槍斃誰?」德里德爾將軍用不妥協的憤怒口氣問道。但當穆達士上校繼續小聲說下去時,德里德爾將軍豎起了耳朵,來了興趣。「那是真的嗎?」他問道,滿腹怒氣也由於好奇消了許多。
    「是的,爹。恐怕是的。」
    「我想,你以為你他媽的精明絕頂,是吧?」德里德爾將軍突然痛斥起穆達士上校來。
    穆達士上校的臉又漲得緋紅。「不是,爹,這不是——」
    「好吧,把那個違抗上司的狗狼養的放掉,」德里德爾將軍厲聲說,一邊惡狠狠地從他女婿那邊轉過身來,怒氣沖沖地對著卡思卡特上校的司機和卡思卡特上校的氣象員吼道:「但是要把他趕出這所房子,讓他呆在外面。讓咱們繼續下達這個該死的簡令吧,要不戰爭就要結束了。我從未見過這麼多無能鼠輩。」
    卡思卡特上校機械地向德里德爾將軍點了點頭,急忙向他手下打了個手勢,讓他們把丹比少校推到屋外去。然而,當丹比少校被推出去后,卻沒有人來繼續下達簡令。大家面面相覷,又吃驚又不知如何是好。德里德爾將軍見到大家都愣著不動,氣得臉色發紫。卡思卡特上校也不知該怎麼辦。他剛要開始大聲哼哼,這時科恩中校走上前來,幫他控制住了局面。卡思卡特上校噙住淚水,萬分欣慰地舒了一口氣,感激的心情幾乎不知如何表達。
    「現在,弟兄們,我們來對錶。」科恩中校以敏捷、威嚴的神態迅速發號施令起來,兩隻眼睛討好地朝著德里德爾將軍那個方向骨碌碌轉個不停。「我們將對一次表,只對一次,如果一次對不好,德里德爾將軍和我將要查一查是什麼原因。明白了嗎?」他的兩眼又轉向德里德爾將軍,想弄清楚他的這番話是否給將軍留下了印象。
    「現在把你們的表撥到九點十八分。」
    科恩中校十分順利地給大家對好了表,然後信心十足地繼續下去。他把當天的指令交待給了大家,又把天氣情況說了一下,顯得靈活、事事精通但卻華而不實。他發覺他正給德里德爾將軍留下極好的印象,因此他每隔幾秒鐘就傻笑著瞟一眼德里德爾將軍,從他那兒得到越來越大的鼓舞。他來了勁頭,神氣活現地整了整衣冠,昂首闊步地在講台上走來走去,虛榮心十足。他把當天的指令又給大家交待了一遍,然後巧妙地轉入鼓舞士氣的戰前動員,大談轟炸阿維尼翁大橋對於贏得這場戰爭是如何重要以及執行任務的每一個人都應該把熱愛祖國放在熱愛生命之上。他把這番激勵士氣的宏論講完后,又把當天的指令給大家說了一遍,強調了進攻的角度,隨後又說了一下天氣情況。科恩中校覺得自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他已經成了大人物了。
    卡思卡特上校慢慢明白過來,當他悟出了箇中原因時,他氣得目瞪口呆。他妒忌地望著科恩中校繼續推行他的鬼計,他的臉拉得越來越長。當德里德爾將軍走到他身邊時,他簡直不敢聽他要說什麼。將軍用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能聽見的耳語問他:
    「那個人是誰?」
    卡思卡特上校作了回答,心裡有一種淡淡的不祥的預兆。接著,德里德爾將軍把手握成杯狀放在嘴上對他小聲說了些什麼,使長思卡特上校的臉上放出無比喜悅的光芒。科恩中校看見后,高興得難以自制,渾身直抖。他是不是剛才被德里德爾將軍在戰場上提升為上校了?他無法忍受這種懸念。他專橫地把手一揮,結束了下達簡令,滿懷期望地轉過身去,準備接受德里德爾將軍的熱烈祝賀——將軍已經邁著大步,頭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身後尾隨著他的護士和穆達士上校。科恩中校看見這種情景,失望得一陣暈眩,但只是很短的一刻。他看見了卡思卡特上校還咧開嘴笑著,筆直地站在那兒出神,於是他興高采烈地跑過去拉住他的膀子。
    「他說了我些什麼?」他滿懷自豪而又幸福的期望心情激動地問道,「德里德爾將軍說了些什麼?」
    「他想知道你是誰?」
    「我知道這個。我知道這個。但他說了我些什麼?他說了些什麼?」
    「你使他噁心。」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7
22、米洛市長

    就是在執行那次飛行任務時,約塞連被嚇得驚慌失措。約塞連之所以會在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時嚇得驚慌失措,是因為斯諾登被嚇破了膽,而斯諾登之所以嚇破了膽,是因為那天他們的駕駛員是赫普爾,而赫普爾的年紀只有十五歲。他們的副駕駛是多布斯,而多布斯這人則更糟糕,他竟要約塞連同他一起去謀殺卡思卡特上校。約塞連知道赫普爾是個優秀的駕駛員,但他還只是個孩子,並且多布斯對他也毫無信心。於是,當他們扔完炸彈之後,多布斯一聲不吭地一把奪過了操縱桿。他就這麼著在半空中突然發起瘋來,使飛機向下栽去,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和快得難以描繪的速度令人心驚肉跳,喪魂落魄。這不要命的俯衝把約塞連的耳機連接線扯斷了,使他的頭抵在了機頭的艙頂,無能為力地懸挂著那兒。
    哦,上帝!當約塞連感到他們都在向下墜落時,他尖叫起來,可卻發不出聲音。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他尖聲哀求著,可因飛機急速下墜,他連嘴都張不開。他頭抵著艙頂,身體處於失重狀態,晃來晃去。後來,赫普爾設法奪回了操縱桿,在一片瘋狂猛烈的高射炮的火網中拉平了飛機。那高射炮火組成了一個兩邊是懸崖峭壁的大峽谷,他們剛剛從裡面爬出來,此刻又得逃命了。幾乎就是同時,砰的一聲,飛機艙蓋上的有機玻璃被打了一個拳頭那麼大的洞。只見閃閃發光的碎片四下飛濺,約塞連的兩頰一陣刺痛。沒有出血。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喊了起來,可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禁不住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的對講機里寂靜無聲,他被這嚇得要死。他趴跪在地上,害怕得要命,一動也不敢動,活像一隻中了圈套的老鼠,呆在那裡,大氣不敢出一下。後來,他終於瞥見自己耳機上那圓柱形的插頭一閃一閃地在眼前晃蕩,於是趕緊用顫抖的手指將其重新插回到插孔里,此時高射炮火在他四周砰砰作響,並形成了一朵朵蘑菇狀的雲煙,他驚恐萬狀地一再尖叫著:「啊,上帝!
    啊,上帝!」
    當約塞連把插頭插回到對講機的插孔后,他又能聽見聲音了。
    他聽到多布斯正在哭泣。
    「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嗚咽著喊道,「救救他,救救他。」
    「救救誰、救救誰呀?」約塞連朝他回叫著,「救誰呀?」
    「轟炸員,轟炸員,」多布斯喊道,「他那裡沒有回答。快救轟炸員,快救轟炸員吧。」
    「我就是轟炸員,」約塞連大叫著口答道,「我就是轟炸員。我沒事,我沒事。」
    「那就快救救他,救救他吧,」多布斯哭喊道,「救救他,救救他吧。」
    「救誰呀,救誰?」
    「救那個報務員兼炮手,」多布斯哀求道,「快救救咱們的報務靈兼炮手吧。」
    「我冷。」斯諾登在對講機里用微弱的聲音啜泣著,接著又發出一陣痛苦的哀怨聲,「請救救我吧,我好冷啊。」
    約塞連匍匐著通過了爬行通道,爬上了彈艙,然後爬進飛機的尾艙,斯諾登就躺在那兒的地板上。他受了傷,躺在一片黃色的日光中,凍得快要死了。在他身旁,那個新來的尾炮手直挺挺地躺在那裡,已經昏死過去。
    多布斯是世界上最差勁的飛行員,這點他自己也知道。他本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可現在身體卻全垮了。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說服他的上司,讓他們相信他已不再適合駕駛飛機了,可是他的上司都不聽他的。就在宣布飛行次數提高到六十次的那天,多布斯偷偷地溜進了約塞連的帳篷。當時奧爾正好出去找墊圈了,他就向約塞連吐露了他制定的暗殺卡思卡特上校的陰謀。他說他需要約塞連的協助。
    「你想讓咱倆把他給蓄意謀殺掉?」約塞連可不贊成這主意。
    「沒錯。」多布斯十分同意他的說法,臉上掛著樂觀的微笑。約塞連這麼快就領會了他的意圖,他更是受到了鼓舞。「咱們就用那枝盧格爾手槍把他給斃了。這槍是我從西西裡帶回來的,誰也不知道我有這傢伙。」
    「我想我不能這麼干。」約塞連在心裡將這主意默默地掂量了一番,得出了這一結論。
    多布斯大感驚訝:「為什麼不能?」
    「你瞧,對我來說,最能讓我開心的事就是有一天這個狗娘養的會趕上飛機墜毀的事故,讓他跌斷脖子,或跌死掉。要不就是能看到另外的什麼人把他一槍給斃了。可我想我是不能去殺他。」
    「可他會殺你,」多布斯爭辯道,「其實,這都是你告訴我的,說他老是不停地讓咱們去作戰,就是想讓咱們統統去死。」
    「可我想我不能也這麼去對待他。我認為他也有活的權利。」
    「可他老想剝奪你我的生存權利,只要他這麼做,那他就無權再活下去。你這是怎麼了?」多布斯感到大惑不解。「我以前老是聽到你和克萊文傑為這事爭個不歇。可現在你瞧瞧克萊文傑怎麼了。
    他就死在了那塊雲團里。」
    「你別嚷好不好?」約塞連嘴裡發著「噓——」的聲音,示意他小聲點。
    「我沒嚷!」多布斯喊的聲音更高了,他心裡充滿了希望進行一場革命的狂熱。此時他已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了,他那顫動不已的深紅色的下唇上濺滿了起沫的淚水和鼻涕。「在咱們這個大隊里,肯定有將近一百個人已經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了,可到了這時卡思卡特卻又把這數目提高到了六十。像你這樣還要再飛上幾次才滿五十五次的人至少還有一百個。要是我們讓他一直這樣幹下去,他就會把咱們全部給害死掉。我們一定得先把他給幹掉才行。」
    約塞連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根本沒有明確表態。「你認為咱們幹了這事以後能逃脫?」
    「我已把一切都計劃好了。我——」
    「看在基督的分上,別這麼大聲嚷嚷。」
    「我沒嚷,我已經——」
    「你別嚷了,好不好?」
    「我已經把一切都計劃好了,」多布斯小聲地說,一面用手緊緊地抓住奧爾的吊床邊,不讓兩手晃動,由於用力,他的指關節都發白了。「星期四早上,當他從山上他的那所該死的農舍返回的時候,我就悄悄地穿過樹林,溜到公路的那個急轉彎處,在樹叢中藏起來。他的車到了那兒非減速不可,而我呆在那裡能清楚地看到公路兩頭的動靜,以弄清確實沒有其他人在附近。等看到他的車子過來了,我就把一根大木頭推到公路上去,讓他的吉普車停下來。那時我就端著我的那枝盧格爾手槍從樹叢里走出來,對著他的腦袋開火,直到把他打死為止。然後我就把槍埋起來,再穿過樹林返回中隊,像其他人一樣,去忙活我自己的事。這樣干能出什麼差錯呢?」
    約塞連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的每一個步驟。「我打哪兒能插得上手呢?」他迷惑不解地問。
    「這事沒你的幫助我幹不了,」多布斯解釋道,「我需要你對我說聲『就這麼干吧』。」
    約塞連覺得他的話簡直難以置信。「你要我做的就是這個?就要我對你說聲『干吧』?」
    「我只需要你做這個,」多布斯回答,「你只要說聲干,那後天我就獨自一人把他的腦漿給打出來。」由於感情激動,他的聲音越來越急,此時又變得響亮起來。「既然咱們幹了,那我也想在科恩中校的腦袋上也來上一槍。不過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倒想饒了丹比少校。這以後我還想殺掉阿普爾比和哈弗邁耶。幹掉阿普爾比和哈弗邁耶之後,我還要殺麥克沃特。」
    「麥克沃特?」約塞連叫道,嚇得幾乎跳起來。「麥克沃特是我的朋友。你幹嗎要對麥克沃特下手?」
    「我不知道,」多布斯坦白說,一臉的慌亂和尬尷。「我只是想既然咱們要幹掉阿普爾比和哈弗邁耶,那咱們不妨也把麥克沃特給幹掉。你不想殺麥克沃特,是嗎?」
    約塞連採取了堅定的立場。「你瞧,假如你不再將這事在這整個島上亂嚷嚷,假如你堅持只幹掉卡思卡特上校,那我還可能對這事感興趣。可如果你想把這事搞成一場屠殺,那你還是把我忘掉的好。」
    「好吧,好吧。」多布斯竭力想安撫約塞連。「只殺卡思卡特上校一人。我應該去幹嗎?對我說聲『干吧』。」
    約塞連搖了搖頭。「我想我不能叫你去干。」
    多布斯激動得像要發狂。「我願意做點讓步,」他強烈地懇求道,「你不必對我說『干』。你只要對我說一聲這是個好主意就行了。
    行嗎?這是個好主意嗎?」
    約塞連還是搖頭。「要是你根本不告訴我就直接動手,把這事給幹了,那倒是個極好的主意。可現在太晚了。有關這事我對你沒什麼好說的。給我點時間,沒準我會改主意的。」
    「那會來不及的。」
    約塞連仍一個勁地搖頭,多布斯不禁大為失望。他在那裡坐了一會,一臉的沮喪,然後突然跳了起來,踏著重重的腳步走了出去。
    他又起了一陣衝動,想去說服丹尼卡醫生支持自己。在他轉身時,他的臀部把約塞連的臉盆架給撞翻了,腳又絆在了奧爾還沒做好的電爐絲上。丹尼卡醫生不耐煩地連連點頭,以此抵擋住了多布斯的咆哮和指手劃腳的指責,然後打發他到醫務室去把他的癥狀說給格斯和韋斯聽。到了那裡,他剛一開口說話,格斯和韋斯就立即在他的牙床上塗滿了龍膽紫溶液。接著他倆又將他的腳趾也塗紫了。當他再次張嘴想要抗議時,他們又將一粒輕度腹瀉藥片塞進了他的喉嚨,然後便把他打發走了。
    多布斯的情況比亨格利-喬要糟。亨格利-喬不做噩夢的時候,至少還可以執行飛行任務。多布斯幾乎和奧爾一樣糟糕。奧爾看上去總是樂呵呵的,時常像發神經似的咯咯地傻笑,那長得歪歪扭扭的齙牙不住地顫動著,活像一隻發育不全、齜牙裂嘴的雲雀。
    上級已准許他前往開羅休假,同去的還有米洛和約塞連。他們去那裡是為了採購雞蛋,可是米洛卻買了棉花。米洛在黎明時分起飛趕往伊斯但布爾,飛機里裝滿了具有異國情調的有柄帶腳的煎鍋和青里透紅的香蕉,連飛機的炮塔里都塞得滿滿的。奧爾是約塞連遇到過的最難看的怪人之一,可他也挺吸引人的。他的臉粗糙且凸凹不平,淡褐色的眼睛從眼眶中暴出來,活像一對褐色的半粒子彈頭。他那一頭雜色相間的濃密頭髮是波浪式的,傾斜向上直到頭頂心,就像一頂上過油的小帳篷。他幾乎每次上了天都要出事,不是被擊落墜入水中,就是一個引擎被人打中失靈。那天他們的飛機起飛后是向著那不勒斯出發的,可不曾想到卻在西西里降落了。一路上奧爾像個瘋子似的使勁地拉約塞連的胳臂,要他在那裡降落。
    他們上那兒是為了找那個鬼精的、會抽雪茄的年僅十歲的皮條客。
    這小子有兩個十二歲的處女姐姐,她們在市區的一家旅館門口等候著他們。那家旅館有一間房專供米洛使用。約塞連毅然地從奧爾身邊走開,獨自向遠方眺望著。此時他眺望到的不是維蘇威火山,而是埃特納火山,眼神里既透著幾分關注,也透著幾分迷茫。
    他心裡納悶,他們不去那不勒斯而到西西里來幹什麼。與此同時,奧爾簡直是慾火難熬。他一個勁地傻笑著,結結巴已地吵個不歇,懇求約塞連同他一道跟著那個一肚子鬼主意、年僅十歲的皮條客去找他那兩個十二歲的處女姐姐。其實,她們既不是處女,也不是他姐姐。她們實際上已有二十八歲了。
    「同他去吧。」米洛簡潔地給約塞連下達了指令。「別忘了你的使命。」
    「好吧。」想到自己的使命,約塞連嘆了口氣,終於讓了步。「可至少先讓我試試找間旅館,這樣在完事之後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了。」
    「你可以和那些姑娘好好地睡上一夜,」米洛用同樣狡黠的語氣答道,「只要別把你的使命給忘了就行了。」
    可那一夜約塞連和奧爾根本就沒睡。他們發現自己和那兩個自稱十二歲實際上已二十八歲的妓女同擠在一張床上。弄了半天那兩個妓女原來是兩個油膩膩、長著一身肥肉的女人。她倆夜裡就是不讓他們睡覺,吵著要交換搭檔。約塞連不一會就迷迷糊糊的了,根本沒注意到那個擠在他身上的胖女人整整一夜頭上都裹著一條米色頭巾。第二天早上很晚的時候,那個一肚子鬼心眼、嘴裡總叼著古巴雪茄的十歲皮條客突然像個畜牲似的說翻臉就翻臉,一把扯下了那條頭巾。頓時,這個女人那顆醜陋的奇形怪狀的光禿禿的頭顱就一覽無遺地暴露在了西西里的光天化日之下。她曾陪德國人睡過覺,為此她的那些復仇心重的鄰居將她的頭給剃得亮光光的,幾乎要露出了骨頭。那姑娘帶著女性特有的憤怒,一面用尖厲刺耳的聲音大叫著,一面拖著肥胖的身子搖搖擺擺地追趕著那個十歲的一肚子壞水的皮條客,那情形甚是滑稽。她那嚇人的、顏色蒼白且受到了極大冒犯的頭皮,環繞著她那張同樣古怪的黑肉瘤似的臉,十分可笑地上下滑動著,活像一塊經過漂白但卻仍然污穢不堪的東西。約塞連以前從未見過如此光禿禿的腦袋。那個小皮條客用一根手指高高地挑著那塊頭巾,讓它轉個不停,像舉著一件戰利品似的。他始終在離她的手指頭幾英寸的地方蹦著,跳著,讓她夠不著,引得她在廣場上團團轉,干著急,把擠在廣場上看熱鬧的人逗得大笑不止,有人還指著約塞連嘲笑他。這時米洛掛著一臉的嚴厲急匆匆地大步走來。他咂起嘴唇,對眼前這個傷風敗俗、輕薄無聊、不成體統的場面深表不滿。米洛堅持立即離開這裡前往馬爾他。
    「可我們困得要命,」奧爾嘀咕道。
    「那隻能怪你們自己。」米洛自認自己很有道德,故而這樣訓斥他倆。「要是你們呆在旅館里過夜,不和這些淫蕩的女人鬼混,那麼你們今天就會和我一樣有精神了。」
    「是你要我們跟她們走的,」,約塞連用責備的口氣反駁道,「而且我們也找不到旅館房間。只有你一人能弄到房間。」
    「那也不能怪我呀,」米洛傲慢地解釋說,「我哪裡知道鷹嘴豆上市時,會有那麼多的買主涌到這城裡來呀?」
    「你當然知道,」,約塞連指責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去西西里,而跑到那不勒斯來的原因。你他媽可能已經把整架飛機都塞滿了鷹嘴豆。」
    「噓噓噓——!」米洛神情嚴厲地向他發出警告,一面意味深長地朝奧爾瞥了一眼。「別忘了你的使命。」
    當他們來到機場準備飛往馬爾他時,飛機的彈艙、后艙和尾艙,以及炮塔射手座艙的大部分地方已統統塞滿了鷹嘴豆。
    約塞連這趟飛行的使命就是分散奧爾的注意力,不讓他知道米洛在哪兒買雞蛋,儘管奧爾也是米洛的辛迪加聯合體的成員之一,而且同別的成員一樣,他也擁有一份股份。約塞連感到自己的這一使命很可笑,因為人人都知道,米洛在馬爾他用七分錢一個的價格買下雞蛋,然後再以五分錢一個的價錢賣給辛迪加聯合體的食堂。
    「我就是不信任他。」米洛像母雞抱窩似的一動不動地坐在飛機里,一面沖著坐在後面的奧爾點了點頭,奧爾則像一根纏結在一起的繩子,蜷縮著躺在下面那排裝滿了鷹嘴豆的筐子上,竭力想使自己睡著,那樣子受罪得要命。「我情願在我買雞蛋時他不要在邊上轉悠,將我的生意秘密全打聽去。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約塞連坐在他身旁副駕駛的坐位上。「我不明白,你在馬爾他花七分錢買來的一個雞蛋,為什麼又用五分一個的價賣掉呢?」
    「我這樣做是為了弄點賺頭。」
    「可你怎樣才能有賺頭呢?你每個雞蛋反倒要賠二分錢呢。」
    「我在馬爾他按每個四分二厘五的價將雞蛋賣給那兒的人,然後再按每個七分錢的價將雞蛋從那些人的手中買進,這樣我就賺了三分二厘五。當然,我是不賺錢的,賺錢的是咱們的聯合體。大夥人人有份。」
    約塞連覺得自己開始有點明白了。「你按每個四分二厘五的價將雞蛋賣給那些人,而他們再按每個七分錢的價把雞蛋賣給你,這樣他們每個雞蛋就凈賺二分七厘五。是這樣嗎?你幹嗎不把雞蛋直接賣給你自己,省得再經他人之手買回這道手續呢?」
    「因為這個『他人』就是我自己,」米洛解釋說,「我將雞蛋賣給我自己時,我每個蛋可賺三分二厘五。我再把蛋從我的手裡買回時,我每個又可賺到二分七厘五。這樣每個雞蛋一共可賺到六分錢。我把它們照每個五分錢的價賣給食堂時,每隻蛋只不過少賺二分錢而已。這就是我如何以七分錢一隻買進,五分錢一個賣出還能賺到錢的原因。我在西西里收購雞蛋時,每隻蛋只要付老母雞一分錢就行了。」
    「在馬爾他,」約塞連糾正道,「你是在馬爾他買的雞蛋,而不是在西西里。」
    米洛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起來。「我可不是在馬爾他買的雞蛋,」他帶著一種暗自得意的神態承認道,這可同他平日顯出的那副既勤奮又清醒的樣子相違背,約塞連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這種神態。「我在西西里一分錢一個買來,然後在馬爾他悄悄地以每個四分五厘的價格轉手,為的是別人到馬爾他來買雞蛋時,蛋價能上揚到七分錢一個。」
    「既然馬爾他的蛋價這麼貴,那人們幹嗎要上那兒去買蛋?」
    「因為他們總是這麼干。」
    「他們為什麼不去西西里買雞蛋呢?」
    「因為他們從來沒有那麼干過。」
    「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麼要將雞蛋按五分一個的價賣給食堂,而不賣七分一個呢?」
    「因為要是這樣一來,我的食堂就不需要我了。七分錢一個的雞蛋任何人都能買到。」
    「他們為什麼不越過你,而直接去馬爾他以每個四分二厘五的價格從你的手裡將雞蛋買下呢?」
    「因為我不會將蛋賣給他們的。」
    「你為什麼不賣給他們?」
    「因為那樣的話就沒有什麼賺頭了。作為中間商,我這樣做至少能讓我自己能有點賺頭。」
    「這麼說,你的確為你自己賺了錢,」約塞連斷言道。
    「我當然賺了。不過賺到的錢全歸咱們的辛迪加聯合體。人人部有份。你難道不明白?我賣給卡思卡特上校的紅色梨形番茄也正是這麼回事。」
    「你是買,不是賣,」約塞連糾正道,「你不是將紅色梨形番茄賣給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你是從他們的手上買番茄。」
    「不對,是賣,」米洛糾正約塞連道,「我用了個假名字,在皮亞諾薩島所有的市場上拋售番茄,這樣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各自也用了個假名,以每個四分的價錢將番茄全部買進,第二天我再以辛迪加的名義按每個五分的價格將番茄買回來。他們每個番茄賺一分錢,而我每個賺三分五厘錢,這樣每人都有了賺頭。」
    「你們每人都賺了,只有辛迪加不賺。」約塞連對此嗤之以鼻。
    「辛迪加出五分錢買進一個番茄,而你每個只花了五厘錢。這樣辛迪加怎麼能贏利?」
    「只要我能賺到錢,辛迪加也就賺到了錢,」米洛解釋說,「因為人人有份。只要咱們的辛迪加能得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支持,那他們就會像這次這樣派我出差。再過大約十五分鐘,當我們在巴勒莫降落時,你就會看到咱們能賺到多少錢了。」
    「在馬爾他,」約塞連糾正他說,「我們正在往馬爾他飛,而不是朝巴勒莫。」
    「不對,我們是在朝巴勒莫飛,」米洛回答道,「在巴勒莫有一個苣菜出口商,我要和他談幾分鐘,因為我有一批發了霉的蘑菇要運到伯爾尼去。」「米洛,你是怎麼乾的?」約塞連面帶既驚訝又欽佩的笑容問,「你的飛行計劃單上填的是一個地方,可後來你卻飛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指揮塔上的人就從不找你的麻煩?」
    「他們都屬於咱們的聯合體,」米洛說,「他們都明白凡是對咱們聯合體有利的事,對國家也是有利的,因為只有這樣才會讓美國大兵們賣力氣。再說指揮塔上的那些人也是有份子的,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千方百計地給咱辛迪加聯合體幫助的緣故。」
    「我也有份嗎?」
    「人人都有份。」
    「奧爾也有份?」
    「人人都有份。」
    「亨格利-喬呢?他也有份嗎?」
    「人人都有份。」
    「呸,活見鬼。」約塞連心裡在罵,有生以來,有關股份的主意還是第一次在他的腦子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米洛將臉轉向約塞連,眼睛里隱約閃出一絲圖謀不軌的神色。
    「我有一個主意,可以穩穩噹噹地從聯邦政府那裡騙得六千美元。
    到時咱倆平分,各得三千元,並用不著擔任何風險。你有興趣嗎?」
    「沒興趣。」
    米洛十分激動地望著約塞連。「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他大聲地說,「你很誠實!在我認識的人中間你是唯一能讓我信賴的人。
    也就是這個原因,我希望你能給我更多的幫助。昨天在卡塔尼亞大街,當你同那兩個蕩婦一起溜走的時候,我真感到失望。」
    約塞連盯住米洛,感到大惑不解,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話。「米洛,可是你叫我同她們走的呀。難道你不記得了?」
    「那不是我的過錯,」米洛一本正經他說,「以往是在我們進城后,我才設法將奧爾給甩掉。而這次到巴勒莫,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當我們在巴勒莫著陸后,我要你同奧爾立即就跟著姑娘離開機場。」
    「跟著什麼姑娘?」
    「我事先已發過無線電報,同一個四歲的小皮條客安排好了,為你和奧爾找了兩個八歲大的、有著一半西班牙血統的處女。他將在機場的一輛交通車上等你們。你倆一下飛機就立即上那輛車。」
    「不行,」約塞連說,「我只想去個地方睡上一覺。」
    米洛立刻發火了,臉都漲成了豬肝色,細長的鼻子在兩道黑眉毛之間痙孿地顫動著,唇上那抹不對稱的赤黃色的小鬍子像一根蠟燭發出的暗淡、細弱的火焰。「約塞連,別忘了你的使命。」他提醒約塞連,那口氣還算恭敬。
    「讓使命見鬼吧!」約塞連滿不在乎地答道,「讓辛迪加也見鬼去吧,管它有沒有我一份呢。我也不想要什麼八歲大的處女,哪怕她們有一半的西班牙血統。」
    「這我不怪你。不過這些所謂的八歲大的處女實際上是三十二歲。她們並不是真的有一半西班牙血統,只不過是有三分之一的愛沙尼亞血統。」
    「我一點也不稀罕什麼處女。」
    「她們其實連處女也不是,」米洛用勸告的口氣繼續說道,「我為你選定的那個女人曾嫁過一個上了年紀的教師,不過時間不長,那男的只在星期天才同她睡覺,所以她幾乎就同一個沒破了身子的姑娘差不多。」
    然而,奧爾也同樣瞌睡得要命,所以當他們驅車離開機場駛進巴勒莫時,約塞連和奧爾仍一邊一個坐在米洛的身旁。他們發現在巴勒莫的旅館里仍然沒有他倆的房間。更重要的是,他們還發現米洛竟是那裡的市長。
    對米洛的古怪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歡迎從機場就開始了。在機場上忙碌著的平民百姓們認出了米洛,都恭恭敬敬地停下手上的工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邊還做著頗有節制的動作,嘴裡還說著奉承話。米洛要來的消息已先於他本人傳到了城裡,所以當他們乘坐著敞篷小卡車疾駛而來時,城郊早已擠滿了歡呼的人群。約塞連和奧爾大惑不解,所以作聲不得,只好緊緊地擠在米洛的身邊以求平安無事。
    卡車進城後放慢了速度,朝著市中心緩緩駛去,這期間,人們的歡呼聲越來越響。男童女童們都用不著上學了,而是穿著新衣,排列在大街的人行道兩旁,手裡不住地揮舞著小旗子。對此,約塞連和奧爾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街上人山人海,歡聲雷動,空中到處懸挂著繪有米洛肖像的旗幟。米洛在肖像上的樣子是穿著當地農民常穿的那種黃褐色的圓領襯衫,唇上蓄著一抹不齊整的小鬍子,兩隻眼睛一大一小,正用一種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目光凝視著人群。他那審慎而又慈祥的臉上露出一副寬厚、睿智、嚴謹而又剛毅的神色。體弱無力的病人從窗口向他送來一個又一個的飛吻。圍著圍裙的店主們站在狹窄的店堂門口欣喜若狂地歡呼不已。無數大號嘀嘀嗒嗒地吹得震天響。到處都有人給擠倒,被踩死。一些抽抽噎噎的老婦女圍著緩緩而行的卡車拚命地你推我搡,競相去摸米洛的肩膀,或握他的手。米洛和善而又不失風度地接受著這場喧鬧的慶祝。他用很優美的動作朝每一個人揮手作答,並且還很慷慨地大把大把地朝著歡樂的人群拋去飛吻,就像在散發包著錫紙的赫爾希牌巧克力一樣,一排排朝氣蓬勃的少男少女臂挽著臂,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後面,一面扯著嘶啞的嗓門,直瞪著兩眼,極敬慕地一遍又一遍地喊著:「米一洛!米一洛!米一洛!」
    現在既然自己的秘密已被人知道了,米洛也同約塞連和奧爾一樣鬆弛下來了,他不禁顯得洋洋得意,感到無比的自豪,同時也顯得有點羞答答的。他的雙頰也變得紅潤起來。米洛早被選為巴勒莫的市長——同時也是附近的卡里尼、蒙雷阿萊、巴蓋里亞、泰爾米尼、伊梅雷塞、切法利、米斯特雷塔和尼科西亞的市長——因為是他給西西里島帶來了蘇格蘭威士忌。
    約塞連感到很驚奇。「難道這兒的人就這麼喜歡喝蘇格蘭威士忌?」
    「他們連一滴都不喝,」米洛解釋道,「蘇格蘭威士忌可貴了,而這裡的人都很窮。」
    「既然沒人喝,那你為什麼要將酒運到西西里來?」
    「為的是定出一個價錢來。我把酒從馬爾他運到這裡來,然後經我轉手再替別人賣給我,這樣賺頭就大了。我在這裡開創了一個新興行業。今天,西西里已是世界上第三大蘇格蘭威士忌酒的出口基地了。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選我當市長的原因。」
    「既然你是這麼一個大人物,那你給我們在旅館里弄間房怎麼樣?」奧爾用疲倦、含糊的聲音十分不恭地咕噥道。
    米洛很歉疚地作出了反應。「我正打算辦這件事呢,」他允諾道,「實在抱歉,我忘了事先應用無線電替你倆在旅館里訂兩個房間。隨我來辦公室吧,我馬上就跟我的副市長說一聲。」
    米洛的辦公室是一家理髮店,他的副市長是一個矮胖的理髮師。他一張嘴就是滿口的奉迎,親熱的問候,兩片嘴皮子上掛滿了白沫,就像他在杯子里攪個不停的肥皂沫——他這是在準備替米洛刮臉。
    「嗬,維托里奧,」米洛懶洋洋地仰面躺在維托里奧的一張理髮椅上問,「我不在的這陣子情況怎麼樣啊?」
    「大夥很難過,米洛先生,很難過。不過現在你回來了,大夥就都又開心了。」
    「我在納悶呢,怎麼有這麼大群大群的人。這旅館怎麼都住滿了?」
    「米洛先生,這一來是因為有那麼多的人從別的城市趕來看您,二來是因為所有朝鮮薊的買主都到咱們城來參加拍賣。」
    米洛的一隻手像只老鷹似的筆直地騰空而起,一把抓住維托里奧的修面刷。「朝鮮薊是什麼東西?」他問。
    「朝鮮薊,米洛先生?朝鮮薊是一種非常好吃的蔬菜,不管在哪兒都受歡迎。趁您在這兒的期間,您真該嘗嘗它的味道,米洛先生。
    我們這兒種的朝鮮薊是世界上最好的。」
    「真的?」米洛問,「今年朝鮮薊賣什麼價?」
    「看樣子它今年能賣個好價錢。因為收成很不好。」
    「這是真的嗎?」米洛若有所思地問,突然就走得不見人影了。
    他從椅子上溜下來的動作是那麼快,以至於他剛才圍在身上的條紋圍布在他離開了一兩秒鐘后才落地。等約塞連和奧爾跟在他的後面衝到理髮店門口時,米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下一位?」米洛的副市長殷勤地嚷嚷道,「下一位誰來?」
    約塞連和奧爾垂頭喪氣地從理髮店走了出來。他倆被米洛拋棄了,無家可歸,只得艱難地在狂歡的人群里穿行著,徒勞地尋找著一個能睡覺的地方。約塞連已是精疲力竭了。他的腦袋一陣一陣地隱隱作痛,渾身乏力。他對奧爾很惱火,那傢伙不知在哪裡找到了兩隻山楂果,在走路的當兒一直塞在腮幫子里。後來約塞連發現了,硬是讓他吐了出來。後來奧爾又找到兩顆七葉樹果子,又偷偷地將它們塞到嘴巴里,結果又一次被約塞連察覺了。約塞連再次抓住他,要他把山楂果從嘴裡弄出來。奧爾咧嘴笑著,回答說那不是山楂果而是七葉樹果,並且它們不是在他的嘴裡,而是在他的手上。可是,因為他嘴裡含著七葉樹果,他說的話約塞連連一個字也沒聽懂,約塞連卻死活要他將果子吐出來。此時奧爾的眼中閃出了狡猾的光芒。他用指關節使勁地磨擦著腦門,就像個醉鬼一樣,一面樣子下流地嘿嘿笑個不停。
    「你還記得那個姑娘嗎——?」他止住笑問,緊接著又下流地嘿嘿地笑了起來。「有一次在羅馬的那個公寓里,那個姑娘用鞋子揍我的腦袋,當時我和她都一絲不掛,你還記得嗎?」他臉上帶著狡猾的期待神情問道。他等待著,直到約塞連戒備地點了點頭。「如果你讓我把七葉樹果放回嘴裡,我就告訴你她為什麼要揍我。這個交易怎麼樣?」
    約塞連點了點頭,於是奧爾便源源本本地給他講了那個離奇故事,告訴他在內特利的妓女的公寓里,那個赤身裸體的妓女為什麼要用鞋子揍他的腦袋。可是約塞連還是一個字沒聽懂,因為那兩顆七葉樹果又回到了奧爾的嘴裡。約塞連被他的這一詭計氣得大笑了起來。然而,當黑夜降臨時他倆實在無計可施,只好去了一家骯髒的小飯館,吃了一頓乏味的晚飯,然後搭上一輛便車回到了機場。他們就睡在機艙內涼冰冰的金屬地板上,輾轉反側,哼個不停,受罪得要命。這樣過了還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就聽到了卡車司機沖著他們大喊大叫的聲音,原來他們運來了許多箱朝鮮薊。那些司機將他倆從飛機上趕到地面,以便讓他們往飛機上裝貨。這時天又下起了大雨,等到卡車開走時,約塞連和奧爾已被淋得透濕,渾身的雨水直往下滴。兩人無奈,只好又重新擠進機艙,將身子縮成一團,像兩條正在發抖的魚那樣擠在裝滿了朝鮮薊的搖搖晃晃的板條箱的角落裡。黎明時分,米洛將這些朝鮮薊空運到了那不勒斯,將其換成了肉桂、丁香、香草豆和胡椒莢,當天又把這些東西趕運回南方的馬爾他。結果到了馬爾他,他們又發現米洛原來還是那裡的副總督。在馬爾他,約塞連和奧爾仍然弄不到房間。米洛在馬爾他成了米洛-明德賓德少校爵士,並在總督府里有一間極大的辦公室。
    他的那張桃花心木的辦公桌也是碩大無比的。在橡木板壁的一塊嵌板上兩面交叉的英國國旗下,懸挂著一張極其醒目的米洛-明德賓德少校爵士身穿英國威爾士皇家明火槍手制服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米洛唇上的小鬍子經過了修剪,細細的一抹,他的下巴像是經刀刻斧鑿過的一樣,雙眼像利刺那樣尖銳,米洛已受封為爵士,並被委任為威爾士皇家明火槍團的少校,還被任命為馬爾他的副總督,因為他在馬爾他開創了雞蛋生意。米洛慷慨地表示讓約塞連和奧爾睡在他的辦公室里厚厚的地毯上過夜。可是他剛離開不久,就來了一個全副武裝的警衛,用刺刀頂著他們,將他倆趕出了這座大樓。這時他倆已是筋疲力盡,只得乘計程車回到機場。那司機脾氣大得要命,在車錢上還宰了他們一刀。他倆又鑽進機艙去睡覺,這一次機艙里到處塞的都是黃麻袋,裡面裝滿了可可和新磨的咖啡,只只麻袋都被撐漏了,散發出一股股濃烈的氣味,以至兩人不得不跑出機艙,趴在飛機的起落架上大吐特吐起來。第二天一大早,米洛就乘專車來到機場,整個人顯得精神煥發,立即就起飛前往奧蘭,到了奧蘭,約塞連和奧爾還是找不到旅館房間,而米洛又搖身一變成了那兒的代理國君。在那座橙紅色的王宮裡,有一處專供米洛支配的住所,可是約塞連和奧爾卻不能隨同他進宮,因為他倆是信仰基督教的異教徒。在王宮門口,他倆被手持彎刀、身材魁梧的柏柏爾族警衛給攔住,被趕走了。奧爾患了重感冒,又流鼻涕又打噴嚏。約塞連那寬闊的脊背也彎了下來,疼得要命。他真想把米洛的脖子給擰斷,可怎奈他是奧蘭的代理國君,他的身體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事實還表明:米洛不僅是奧蘭的代理國君,他同時還是巴格達的哈里發,大馬士革的伊瑪目和阿拉伯的酋長。在那些落後的地區,米洛既是穀物之神,也是雨神和稻米之神,因為在那些地方,這些神靈仍受到愚昧而又迷信的人們的崇拜。說起在非洲叢林深處,米洛突然變得很謙虛起來了,他暗示說在那裡到處都可見到他那留著小鬍子的巨大的臉部石雕,那些石雕的面孔俯視著無數個被人血染紅了的原始的石頭祭壇。他們一行的足跡所到之處,人們都要朝著米洛熱烈歡呼。他去了一個又一個城市,每到一處都要受到英雄凱旋式的歡迎。最後他們來到了開羅,就是在那裡,米洛壟斷了市場上所有的棉花,可這時世界上誰也不需要棉花,這使得他一下子就瀕於破產的邊緣。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那天在開羅,約塞連和奧爾終於在旅館里找到了房間。他們終於有了柔軟的床鋪、蓬鬆的枕頭、漿洗乾淨的被單,也有了盥洗室,裡面還有供他們掛衣服的衣架,另外還有水可以洗澡。約塞連和奧爾將他門那散發著難聞的惡臭的身體浸泡在一隻盛滿了滾燙的熱水的大盆里,直到將渾身的皮膚泡得通紅。洗完澡,他倆隨著米洛出了旅館,來到一家很講究的飯館,先是吃了鮮蝦開胃口,然後又吃了些切得小小的肉片。飯館的前廳有一架可自動記錄證券行市的收報機,當米洛向侍者領班打聽它是啥機器時,它恰好在劈劈啪啪地打出埃及棉花的最新行情。米洛從來連想都沒想過,世上竟有證券行情自動收報機這種奇妙無比的機器。
    「真的?」當侍者領班結束了他的解釋時,米洛不禁叫出了聲。
    「現在埃及棉花賣什麼價?」侍者領班告訴了他,米洛立即就將市場上的原棉統統買了下來。
    然而米洛買下的埃及棉花倒並不怎麼讓約塞連感到害怕,真正讓他感到擔心的是當地市場上的一串串青里透紅的香蕉。米洛是在他們驅車進城時發現這些香蕉的。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因為當夜十二點以後,米洛將他從熟睡中搖醒了,將一個剝了一半皮的香蕉硬塞到他的嘴裡。約塞連給噎得差點沒哭出來。
    「嘗一嘗。」米洛催促著,一面拿著那根香蕉緊跟著約塞連那張痛苦不堪的臉轉來轉去。
    「米洛,你這個雜種,」約塞連用呻吟般的聲音說道,「我要睡覺。」
    「把它吃了,然後告訴我好不好吃,」米洛堅持道,「別告訴奧爾,這是我送給你的。我剛才也給他吃了一根,收了他兩個皮阿斯特。」
    約塞連只好順著他,吃了那根香蕉,告訴他味道不錯,便又合上了雙眼。然而米洛卻又把他搖醒了,要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因為他們馬上就要飛離這裡到皮亞諾薩島去。
    「你和奧爾必須立即把香蕉裝上飛機,」米洛解釋說,「那人說在搬弄這一串串香蕉時得留神,別讓蜘蛛鑽進去。」
    「米洛,我們不能等天亮再飛嗎?」約塞連懇求說,「我得睡一會才行。」
    「它們爛起來可快啦,」米洛回答說,「我們一分鐘也耽擱不起。
    想想吧,咱們中隊在家的那些人要是吃到這些香蕉,該有多高興啊。」
    然而,中隊在家的那些人卻連香蕉的影子也沒見著。這是因為在伊斯坦布爾,香蕉是賣方的市場,而在貝魯特茴香籽卻是買方市場,所以米洛拋售了香蕉,買下茴香籽,將其運往班加西。六天以後,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趕回皮亞諾薩島,這時奧爾的假期也結束了。這一次他們的飛機上裝滿了從西西里購來的上好的白皮雞蛋,可米洛卻說這些雞蛋是從埃及買來的,並且僅以四分一個的價錢賣給了食堂。這一來那些已加入辛迪加聯合體的指揮官全都懇求米洛立即趕回開羅,再多弄些青里透紅的香蕉到土耳其賣掉,在那裡再多買些班加西急需的茴香籽。這樣,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好處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8
23、內特利的老頭

    中隊里唯一真正見到過米洛的紅香蕉的人就是阿費。當香蕉熟了,並通過正常的黑市渠道開始流入義大利時,他從一個在軍需部供職的頗有權勢的兄弟會的弟兄那兒拿了兩隻。內特利花了好多個星期去找他那個妓女,卻都徒勞無功,令人泄氣,那天晚上終於找到了,並答應給她和她的兩個女朋友每人三十塊美金,把她們哄騙回了軍官公寓。那天晚上,阿費和約塞連一起呆在軍官公寓里。
    「每人三十塊美金?」阿費慢悠悠地似問非問地評論說,一面不相信地又是摸又是拍這三個身材高大而勻稱的姑娘,那樣子就像一個吝嗇的行家。「像這樣的姑娘出三十塊美金可不少啊。再說,我這一生從沒有為這種人花過錢。」
    「我不要你付錢,」內特利急忙向他保證說,「她們的錢全由我來付。我只要你們兩個傢伙把另外兩個姑娘帶走。你們就不能幫我一下?」
    阿費自鳴得意地笑了笑,他那肌肉鬆軟的圓腦袋搖得像貨郎鼓一般。「沒有人需要為好心的老阿費付這種錢。無論何時我想要,我就能弄到。只不過這會兒我沒有情緒。」
    「你幹嗎不付三個人的錢,讓另外兩個人走呢?」約塞連建議說。
    「因為那樣我的那位就會因我讓她為了錢而幹活跟我生氣,」內特利回答說,一面焦急地看著他的姑娘。那姑娘正不耐煩地盯著他,嘴裡咕咕噥噥地開始抱怨起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該把她送走,而同另外兩個人中間的一個上床。」
    「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阿費吹噓起來。「我們為什麼不把她們三人留在這兒,一直留到宵禁開始,然後我們威脅說要把她們趕到大街上去被人抓起來,除非她們把她們的錢都給我們。我們甚至可以威脅說要把她們從窗戶里推下去。
    「阿費!」內特利嚇得目瞪口呆。
    「我只不過是想幫你,」阿費羞怯地說。阿費總是千方百計想幫助內特利,因為內特利的父親又有錢又有名,戰爭結束后完全能夠幫助他。「哎呀,」他牢騷滿腹地為自己辯護說,「以前在學校里我們總是那樣做的。我記得有一天我們把兩個這樣笨頭笨腦的女中學生從市區騙到了聯誼會館,讓她們跟所有想和她們睡覺的會友上床,我們威脅說要打電話給她們的父母,說她們在和我們睡覺。我們把她倆困在床上足足有十多個小時。當她們開始抱怨時,我們甚至還打她們幾下耳光。後來,我們把她們的五分、一角的硬幣和口香糖拿走後,把她們趕了出去。老兄,我們過去在那個聯誼會館里玩得很痛快。」他平靜地回憶著,他那肥胖的雙頰因懷念起往事而煥發出快樂、紅潤的光澤。「我們過去把任何人都排斥在外,甚至互相排斥。」
    但是此刻阿費對內特利毫無幫助,因為內特利如此深深迷戀上的姑娘變得鬱鬱不樂,越來越氣,並以威脅的口氣開始罵他。幸運的是,亨格利-喬就在這時闖了進來。於是一切問題又解決了,只是鄧巴醉醺醺地、搖搖晃晃地遲進來一會兒,一下摟住了另一個咯咯笑著的姑娘。現在是四男三女,七個人把阿費留在公寓里,爬進了一輛出租馬車。馬車還停在路邊時,姑娘們就要求先付給她們錢。內特利向約塞連借了二十美金,向鄧巴借了三十五美金,向亨格利-喬借了十六美金,然後瀟洒地一揮手付給了她們九十美金。
    姑娘們這才變得友好起來,大聲對馬車夫說了個地址,馬車夫便趕著馬得得地載著他們穿過半個城市,來到一個他們以前從未光顧過的地段,在一幢坐落於一條漆黑的大街上的古老而高大的樓房前停了下來。姑娘們領著他們爬過四段又陡又長、踩上去嘎嘎作響的木樓梯,穿過一個門廊,走進她們自己的富麗堂皇的公寓套房。
    這裡神奇般地不斷湧出越來越多的身體柔軟、一絲不掛的年輕姑娘。公寓里有個邪惡、淫蕩的丑老頭兒,他那刻薄的笑聲常惹內特利生氣;那裡還有個整天咯咯叫喚著的循規蹈矩的老太婆,她穿著煙灰色羊毛衫,對那裡發生的所有傷風敗俗的事情都看不慣,並竭盡全力要把公寓收拾乾淨。
    這個令人驚愕的地方是塊肥沃、富饒而沸騰的寶地,這裡到處可見女人的乳頭和肚臍。起初,在那間燈光昏暗的黃褐色的起居室里只有他們的三個姑娘。那間起居室坐落在三條陰暗的走廊的交界處,這三條走廊從不同的方向通往這間離奇古怪、不可思議的妓院深處的幽室。姑娘們立即開始脫衣,有時還停下來得意地炫耀她們那些花花綠綠的內衣,還一刻不停地同那個憔悴、放蕩的老頭打情罵俏。那老頭一頭長長的白髮亂蓬蓬的,穿著一件白襯衫,沒扣扣子,一副邋遢相。他坐在一張幾乎放在房間正中的上了霉的藍色扶手椅里,與妓女們嘀嘀咕咕地說著下流話;他笑嘻嘻地但又帶著嘲諷的神態,禮節性地向內特利和他的同伴們表示歡迎。接著,那老太婆傷心地低著她那顆好找茬的腦袋,磕磕絆絆地出去給亨格利-喬叫一個姑娘來,然而卻帶回來兩個乳房高聳的美人兒,一個已經脫了衣服,另一個只穿著一件透明的粉紅色短襯衣,就這一點衣服,她坐下時也扭動著身體把它脫掉了。又有三個一絲不掛的姑娘從另外一個方向盪過來,她們停下聊起來,然後又來了兩個。接著又有四個姑娘穿過這間起居室,她們結成懶洋洋的一夥,正在談著什麼,其中三個人光著腳,另一個穿著一雙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銀色舞鞋,沒結鞋帶,走起路來東搖西擺,怪嚇人的。後來,又有一個只穿著三角褲的姑娘來到這間房間並坐了下來。這樣,在短短几分鐘內那裡就來了一大群人,一共十一人,除一人外,全都光著身子。
    到處是閑逛著的赤裸裸的人體,大多數都很豐滿,亨格利-喬的魂都不在了。他驚訝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任憑姑娘們從容輕鬆地走進來,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後來,他突然尖叫一聲,像脫了弦的箭一般沖向門口,想回士兵公寓去取他的照相機,可半路上又想到即使他離開片刻,這個可愛的、刺激的、豐富多彩的異教徒的天堂便會從他這兒被掠走,不復再有,這使他感到害怕,脊骨一陣冰涼,於是狂叫一聲,停住了腳步。他在門口停了下來,唾沫飛濺,臉上和脖子上的筋脈劇烈地動著。那老頭坐在那張發了霉的藍色扶手椅里,就像坐在寶座上耽於享樂的魔王,兩條細長的腿上裹著一條偷來的美軍軍用毛毯禦寒,帶著勝利的喜悅望著亨格利-喬。
    他不出聲地笑著,兩隻凹陷而機警的眼睛閃爍著因熟知一切而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的神情。他一直在喝酒。一看見這個邪惡、墮落、沒有愛國心的老頭,內特利就恨得毛髮倒豎。那老頭年紀夠大的了,使內特利想到自己的父親,他不停地開著低毀美國的玩笑。
    「美國,」他說,「將會被打敗。而義大利將會贏得勝利。」
    「美國是世界上最強大、最繁榮的國家,」內特利激情滿懷、莊嚴肅穆地對他說,「而且美國的軍人是無與倫比的。」
    「的確如此。」那老頭欣然表示同意,口氣中帶著少許以嘲諷別人為樂趣的意味。「但另一方面,義大利是世界上最不繁榮的國家。
    義大利士兵也許是最差勁的。但正是因為如此,我的國家在這場戰爭中打得如此出色,而你的國家卻打得那麼差勁。」
    內特利先是感到意外,捧腹大笑起來,接著臉紅耳赤地為自己的失禮表示歉意。「對不起,我剛才嘲笑了你,」他真誠地說,接著又用尊敬、屈尊俯就的語調繼續說,「但義大利過去被德國人佔領,現在又正被我們佔領。你不會說這是打得出色吧,是嗎?」
    「不過,我當然要這麼說,」那老頭快樂地說,「德國人正在被趕出去,而我們還在這兒。幾年以後你們也會走的,而我們仍然在這兒。你瞧,義大利確實是一個十分貧窮、弱小的國家,然而正是這一點使我們這麼強大。義大利士兵不再死亡了,可美國和德國的士兵正在死亡。我把這叫做打得極其出色。是的,我確信義大利將會在這場戰爭中倖存下來,並將在你自己的國家被摧毀之後永遠存在下去。」
    內特利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前從未聽到過這樣令人吃驚的惡毒的言詞。他的直覺使他感到納悶,為什麼聯邦調查局的人不來把這個背叛祖國的老東西抓起來。「美國是不會被摧毀的!」他慷慨激昂地喊道。
    「永遠不會嗎?」那老頭輕聲激了他一句。
    「這個……」內特利結結巴巴地說。
    那老頭壓抑住一種更深沉、更強烈的喜悅放聲大笑起來。他仍然溫和地刺激他說:「羅馬被摧毀了,希臘被摧毀了,波斯被摧毀了,西班牙被摧毀了。所有的大國都被摧毀了。為什麼你的國家不會被摧毀,你實實在在認為你自己的國家還會存在多長時間?永遠?請記住地球本身在大約二千五百萬年之後也註定要被太陽毀滅的。」
    內特利不安地扭動著身體。「這個,永遠是個很長的時間,我想。」
    「一百萬年?」那個喜歡嘲弄人的老頭帶著強烈的虐待狂的熱情堅持說,「五十萬年?青蛙幾乎有五億年的歷史了。你真的十分有把握地說,美國儘管強大而繁榮,擁有無以倫比的士兵,擁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標準,會存在得像——青蛙那麼久嗎?」
    內特利真想揍他那張嘲笑人的臉。他環顧四周,想找人幫他反駁這個狡猾、邪惡的老頭的那些該受譴責的誹謗,以捍衛他的國家的未來。他很失望。約塞連和鄧巴在一個較遠的角落裡正忙著同四五個嬉皮笑臉的姑娘尋歡作樂,已經喝了六瓶葡萄酒。亨格利-喬早就沿著一條神秘的過道盪走了,他像個貪得無厭的暴君,兩隻瘦弱的膀子不停地舞動著,儘可能多地把臀部最大的年輕妓女擁在身前,和她們一起擠睡在一張雙人床上。
    內特利感到進退兩難,不知所措。他自己的姑娘伸開四肢樣子難看地躺在一張又厚又軟的沙發上,露出一副懶散無聊的表情。內特利感到煩惱不安,因為她對他態度冷淡,無動於衷。她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士兵公寓的客廳里他們許多人在一起玩二十一點小賭博的時候,但她沒有理他,自那時起,她對他一直是若即若離,提不起精神,這一點他記得如此清楚,如此甜蜜而又如此傷心。她的嘴張著,成一個完美無缺的0字形,只有天曉得她那雙獃滯、朦朧的眼睛用如此殘忍、冷漠的眼神在凝視著什麼。那老頭靜靜地等待著,臉上帶著一種既輕蔑又同情的洞察一切的微笑望著他。一個滿頭金髮、身體柔軟成曲線形、肌膚呈蜂蜜色、長著兩條漂亮的腿的姑娘坐在那老頭的椅子扶手上,盡情地炫耀著她的姿色,一面無精打采地、賣弄風情地撩摸著他那骨瘦如柴、蒼白而放蕩的臉。見到一個這麼老的人還如此淫蕩好色,內特利真是又氣又恨。他心情沉重地轉過身,心想他幹嗎不帶著他自己的姑娘睡覺去。
    這個骯髒、貪婪、魔鬼似的老頭之所以使他想到他的父親,是因為他們兩人毫無相同之處。內特利的父親是個衣著得體、舉止優雅的白髮紳士,而這老頭卻是個舉止粗魯的遊手好閒之徒;內特利的父親是個冷靜、善於思考、有責任心的人,而這老頭卻是個用情不專、放浪形骸的老色鬼;內特利的父親言行謹慎、有教養,而這老頭卻是個粗野的鄉巴佬;內特利的父親自尊自愛、學識淵博,而這老頭卻寡廉鮮恥、愚昧無知;內特利的父親蓄著高貴的白鬍子,而這老頭一根鬍子也沒有;內特利的父親——和內特利遇到過的所有其他人的父親——都很高貴、聰明、受人尊敬,而這老頭卻實實在在令人憎惡。內特利又同他辯論起來,決心痛斥他的無恥邏輯和含沙射影的誹謗,雄心勃勃地要報一箭之仇,以吸引那個討厭他、對他無動於衷而他卻如此強烈地愛戀著的姑娘的注意,從而永遠贏得她的愛慕。
    「這個,坦率地說,我不知道美國將存在多久,」他無所畏懼地說,「我想如果世界本身有一天將被毀滅的話,那我們也不可能永遠存在下去。但是我確實知道我們將會贏得勝利,並活很長、很長時間。」
    「多長時間?」那個喜歡誹謗別人的老頭嘲諷地問道,一臉居心叵測的得意神情。「甚至不如青蛙活得久嗎?」
    「比你或者我活得長久得多。」內特利笨拙地脫口而出。
    「喔,原來如此!考慮到你是那麼有勇無謀,而我已經這麼一大把年紀,那就不會太長久啦。」
    「你多大年紀?」內特利問,不禁對這個老頭產生了興趣,被他迷住了。
    「一百零六歲。」那老頭看見內特利滿臉懊惱,開心地抿著嘴輕聲笑起來。「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這一點。」
    「我不相信你跟我說的一切,」內特利回答說,臉上露出羞怯和怒氣平息后的微笑。「我唯一相信的就是美國將會贏得戰爭的勝利。」
    「你太看重勝利了,」那個骯髒而邪惡的老頭嘲笑說,「真正的訣竅在於輸掉幾場戰爭,在於知道哪幾場戰爭可以輸掉。幾個世紀以來,義大利一直在戰爭中打敗仗,然而你瞧我們幹得多出色。法國打贏了戰爭,然而卻不斷處於危機之中。德國打輸了但卻繁榮起來。義大利在衣索比亞打了勝仗,但立即陷入嚴重的困境。勝利給我們製造了許多輝煌的假象,使我們喪失了理智,於是便引發了一場我們沒有機會獲勝的世界大戰。可是既然我們又要輸了,所有的事情就開始向好的方面轉化。假如我們成功地被打敗了,我們就一定會成功。」
    內特利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臉上露出未加掩飾的迷惑神情。
    「現在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說話像個瘋子。」
    「但我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墨索里尼執政時,我是個法西斯分子;現在他被趕下了台,我就成了一名反法西斯分子。當德國人在這兒保護我們反對美國人時,我是狂熱的親德派,而現在美國人在這兒保護我們抵抗德國人,我就成了狂熱的親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義憤填膺的年輕朋友」——看見內特利變得更加驚慌失措、張口結舌,老頭兒那雙機警、輕蔑的眼睛里閃耀出更加得意的光芒——「你和你的國家在義大利不會有比我更忠實的支持者了——但這僅僅是在你們駐守義大利期間。」
    「但是,」內特利不相信地大聲喊道,「你是個叛徒!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是個不知廉恥、肆無忌憚的機會主義者!」
    「我已經一百零七歲了,」那老頭溫和地提醒他說。
    「你難道沒有任何信條?」
    「當然沒有。」
    「沒有道德標準?」
    「哦,我是個很有道德的人。」那個惡棍似的老頭半是諷刺半是認真地向他保證說,一邊說一邊摸著一個豐滿的、臉上長著兩個漂亮酒窩的黑髮妓女的光屁股。那妓女勾魂攝魄地在他椅子的另一邊扶手上舒展開了身體。他沾沾自喜地坐在兩個裸體女郎中間,像個乞丐王似的一手摟著一個,挖苦地咧著嘴向內特利笑著。
    「我難以相信,」內特利怨恨地說,硬著頭皮竭力不去看他與那兩個姑娘摟摟抱抱的樣子。「我只是難以相信。」
    「但這一切全是真的。德國人進城的時候,我像個朝氣蓬勃的女芭蕾舞演員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一邊喊著:『嗨,希特勒!』我把嗓子都喊啞了。我甚至還揮舞著一面納粹小旗,那是我趁她母親不注意,從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手裡搶來的。當德國人離開城市時,我拿著一瓶上等白蘭地,提著一筐鮮花跑出去歡迎美國人。當然,白蘭地是我自己喝的,花是用來撒向我們的解放者的。在第一輛車子上直挺挺地坐著一個自命不凡的老少校,我用一朵紅玫瑰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睛上。多麼美妙的一擊!你要是看見他往後躲的樣子就好啦。」
    內特利吃驚地站了起來,直喘粗氣,臉色發白。「是——德-科弗利少校!」他叫喊起來。
    「你認識他?」那老頭樂滋滋地問道,「真是太巧了!」
    內特利吃驚不小,沒有聽見他的話。「那麼你就是那個打傷——德-科弗利少校的人!」他又氣又怕地喊道,「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
    那個魔鬼似的老頭泰然自若。「你的意思是說,我怎麼能忍住不砸他?你真該看到那個傲慢、討厭的老傢伙,他那麼嚴厲地坐在車子里,大腦袋挺得筆直,愚蠢的臉上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像上帝親臨似的。他是個多麼誘人的靶子啊!我用一枝美國紅玫瑰打中了他的眼睛。我認為這是最合適不過的。你說呢?」
    「那件事做得糟透了!」內特利大聲指責他說,「那是一件惡意的犯罪事件!——德-科弗利少校是我們中隊的主任參謀!」
    「是嗎?」那個頑固不化的老頭戲弄他說,一邊神態嚴肅地捏著他那個尖下巴,裝出一副懊悔的樣子。「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必須為我的公正而稱讚我。當德國人開進來的時候,我用一小枝火絨草差點把一個強壯的年輕中尉扎死。」
    這個可惡的老頭竟不能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過,這使得內特利驚愕不已,手足無措。「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他言詞激烈地叱責他。「——德-科弗利少校是個品德高尚的大好人,大家都欽佩他。」
    「他是個老傻瓜,他實在沒有權力做得像個年輕的傻瓜似的。
    他現在在哪兒?死了?」
    內特利帶著憂鬱、敬畏的神情輕聲回答說:「沒人知道。他好像失蹤了。」
    「你明白了吧?想一想吧,一個像他這樣年齡的人,為了什麼國家之類的荒唐事情,竟拿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冒險。」
    內特利馬上竭力反對。「為自己的國家用生命去冒險沒什麼荒唐的!」他鄭重地說。
    「是嗎?」那老頭問,「國家是什麼?國家是四周用界線圍著的一塊土地。通常是非自然的。英國人為英國而死,美國人為美國而死,德國人為德國而死,俄國人為俄國而死。現在有五六十個國家在打這場戰爭。當然,這麼多國家不可能都值得人們為了它們去死。」
    「任何值得人為它而生的東西,」內特利說,「都值得人為它而死。」
    「而任何值得人為它去死的東西,」那個褻瀆神靈的老頭回答說,「肯定值得人為它而生。你知道,你是個如此單純、天真的年輕人,我簡直為你感到惋惜。你多大啦,二十五?二十六?」
    「十九,」內特利說,「到一月份我就二十歲了。」
    「但願你活下去。」那老頭搖了搖頭,有那麼一會兒,他像那個滿腹牢騷、事事看不慣的老太婆一樣眉頭緊鎖,像是生氣又像是沉思。「如果你不提防著點,他們會殺了你。我現在能看得出來你不打算提防。你為什麼不理智些,努力做得更像我這樣、你也可能活到一百零七歲呢。」
    「因為我寧願站著死,不願跪著生,」內特利帶著崇高的信念得意洋洋地反駁說,「我想你以前聽說過這句俗話吧。」
    「是的,我當然聽說過,」那個陰險的老頭沉思地說,臉上又堆起了微笑。「然而恐怕你把這句俗話說顛倒了,寧願站著生,不願跪著死。那句俗話是這麼說的。」
    「你肯定嗎?」內特利有點糊塗地問,「好像我那樣說更講得通。」
    「不,我這麼說更講得通。去問你朋友。」
    內特利轉過身去問他的朋友,卻發現他們都走了。約塞連和鄧巴都不見蹤影。那老頭看著內特利又尷尬又吃驚的樣子,發出輕蔑而快樂的狂笑。內特利羞愧得沉下了臉。他孤力無援地猶豫了片刻,接著快速轉過身,匆匆逃進最近的那條走廊去尋找約塞連和鄧巴,希望及時找到他們,把那老頭同——德-科弗利少校之間發生的那場出人意料的衝突告訴他們,把他們帶回來給他解圍。所有的走廊里的門都關上了。也沒有哪道門下有燈光。夜已經很深了。內特利絕望了,便不再尋找了。最後他意識到,除了去找他愛戀著的姑娘,和她在什麼地方躺下來,跟她親熱,向她獻殷勤,與她共同安排他們的未來,他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但是當地回到起居室來找她的時候,她已上床睡覺去了。他無事可做,只好去同那個討厭的老頭繼續談剛才未談完的話題。可那老頭卻從扶手椅里站起身來、用開玩笑似的客套說夜已深,他得告辭了,讓內特利和兩個睡眼朦朧的姑娘呆在那裡。那兩個姑娘也說不出他自己的妓女進了哪個房間,她倆百般挑逗他,想讓他對她倆感興趣,但卻是白費力氣,於是她們過了一會兒也上床睡覺去了,留下他一人在起居室里的那張凹凸不平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內特利是個敏感、富有、漂亮的小夥子,生著一頭烏黑的頭髮,兩隻眼睛流露出信任他人的眼神。他第二天一大早在沙發上醒來時,脖子感到酸疼,昏昏沉沉地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性格溫和、文質彬彬。他快二十歲了,不知道心靈創傷、緊張、仇恨或神經機能病是怎麼回事,在約塞連看來,這恰恰證明他實實在在瘋得有多麼厲害。他在童年雖常受到責罵,但卻是愉快的。他與他的兄弟姐妹們相處得很好,他不恨他的父母,因為他們倆待他很好。
    內特利從小受到的家教是要憎惡像阿費和米洛那樣的人。他母親把像阿費那樣的人描繪成拚命向上爬的野心家,他父親把像米洛那樣的人說成是投機倒把犯,但他們從不讓他接近那些人,因此他從來也沒有學會怎樣去恨。就他所能記得的,他的家曾在費城、紐約、緬因、棕櫚灘、南安普敦、倫敦、多維爾、巴黎和法國南部呆過,無論在哪兒,他家裡總是高朋滿座,客人都是紳士淑女,沒有一個拚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或投機倒把犯。內特利的母親出身新英格蘭地區的桑頓家族,是美國革命的後代。他的父親卻是個私生子。
    「永遠記住,」他母親過去常常提醒他說,「你是內特利家的人。
    你不是范德比爾特家的人,他家是靠當一個地位卑微的拖船船長發財的,也不是洛克菲勒家的人,他家的財富是通過肆無忌憚地進行原油投機積累起來的;你也不是雷諾茲或杜克家族的人,他們的收入是靠欺騙公眾、推銷致癌的樹脂和柏油製品獲得的;你當然也不是阿斯托家的人,我相信,他家還在出租房屋。你是內特利家的一員,而內特利家從來沒有為了錢而什麼事都干。」
    「你媽的意思是,孩子,」有一次他父親和藹可親地插話說,那種措辭優雅、簡潔的天才內特利佩服得五體投地,「舊時的富翁要比新富翁好,新興的暴發戶永遠不會像新近的破落戶那樣受人尊敬。這麼說對嗎,親愛的?」
    內特利的父親不斷提出那種賢明而通曉世事的忠告。他熱情奔放,臉色紅潤得像加過熱的香甜的紅葡萄酒一樣。雖然內特利不喜歡香甜的紅葡萄酒,但他卻很喜歡他父親。戰爭爆發后,內特利一家決定他應該參軍,因為他太年輕了,不能從事外交工作,同時還因為他父親根據權威人士的消息說,俄國將會在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內垮台,而希特勒、邱吉爾、羅斯福、墨索里尼、甘地、佛朗哥、庇隆和日本天皇將簽署一個和平協議,他們從此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內特利參加陸軍航空隊是他父親的主意,在那兒他可以作為飛行員安全地接受訓練,而在此期間俄國人有條件地投降了,停戰的具體條款也制定好了。此外,在航空隊里當一名軍官,他接觸到的只會是有教養的紳士。
    事與願違,他卻發覺自己和約塞連、鄧巴和亨格利-喬等人在羅馬一家妓院里鬼混,而且他深深地愛上了妓院里一個對他態度冷漠的姑娘。他獨自一人在起居室里睡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他終於和她同床共枕了,但幾乎立刻就被她那任性的小妹妹打斷了好事。那小姑娘沒敲門便闖了進來,妒忌地撲到床上,這樣內特利也可以摟著她。內特利的妓女吼叫著跳了起來,怒氣沖沖地使勁揍她,抓著她的頭髮把她拎了起來。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內特利,像只拔了毛的小雞,或者說像根剝了皮的嫩樹枝。她那稚嫩的身體早熟地模仿著那些比她年齡大的女人的樣子,使所有人感到難堪,因此她總是被趕走,穿上衣服,到外面大街上去和其他孩子在新鮮的空氣里玩。這姐妹倆此刻正粗野地對罵,互相吐唾沫,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喧鬧聲,引來一大群喜歡熱鬧的旁觀者擠進這間房間。內特利氣惱地放棄了做愛的念頭。他叫他的妓女穿上衣服,帶著她下樓去吃早飯。那個小妹妹跟在後面。當他們三人在附近一家露天咖啡館里體面地吃早餐時,內特利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神氣的一家之主。但是等到他們開始往回走的時候,內特利的妓女已經感到厭煩了,於是她決定和其他兩個姑娘上街去賣淫,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內特利和那個小妹妹溫順地遠遠跟在後面,那個野心勃勃的小姑娘想學幾手拉客的技巧,內特利則是情場失意而出來散散心。當那幾個姑娘被一輛軍用汽車裡的士兵攔住並帶走後,他倆都變得垂頭喪氣。
    內特利回到咖啡館,給那個小妹妹買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等她情緒好了些之後,帶著她回到公寓里。約塞連和鄧巴已在起居室里,還有精疲力竭的亨格利-喬,他那憔悴的臉上還帶著快樂、麻木、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天早晨他就這樣笑著從妻妾成群的後宮里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全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那個淫蕩、墮落的老頭看到亨格利-喬破裂的嘴唇和青一塊紫一塊的眼睛,心裡樂滋滋的。他熱情地跟內特利打招呼。他仍然穿著前一天晚上那件皺巴巴的衣服。他那種衣衫襤褸、面容猥瑣的模樣使內特利心煩意亂。無論何時他來公寓,他總希望那個荒淫無恥的老頭能穿上一件乾淨的布魯克斯兄弟公司做的襯衫,刮過臉,梳過頭,穿著一件花呢夾克衫,蓄兩撇乾淨利落的白八字鬍,這樣,內特利每次看到他並想到自己父親時,就不會有那種說不清的羞愧感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8
24、米洛

    對米洛來說,四月一直是他最喜歡的一個月份。丁香花總在四月里盛開,結在藤蔓上的水果也在這時成熟。人的心跳會比以前加快,減弱了的胃口也會重新恢復起來。四月里,曾有一道色彩更為艷麗的彩虹在那隻周身發光的鴿子的身上閃爍。四月是春天,而一到春天米洛-明德賓德的腦筋一下子就轉到了柑橘上面。
    「柑橘?」
    「是的,長官。」
    「我的士兵會喜歡柑橘的,」那位指揮駐紮撒丁島的四個B26型飛機中隊的上校承認說。
    「他們吃多少都不成問題,只要你能從伙食費里弄到錢來付帳。」米洛向他保證。
    「卡薩巴甜瓜弄得到嗎?」
    「在大馬士革便宜極了。」
    「我特別愛吃卡薩巴甜瓜。我一向都愛吃得不得了。」
    「只要每個中隊借給我一架飛機就成,各隊只要出一架,那你想吃多少卡薩巴甜瓜就有多少,只要你付得起錢。」
    「我們是從辛迪加聯合體中購買嗎?」
    「人人都在聯合體里有股份。」
    「這真令人吃驚,簡直太令人吃驚了。你是怎麼辦到的?」
    「集團購買力能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樣。比如說,想來點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也成。」
    「我可不大愛吃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那位駐紮科西嘉北部的B25型機群指揮官嘀嘀咕咕地說,他仍然心存疑慮。
    「裹了麵包屑的炸小牛排可是很有營養的噢。」米洛非常誠懇地忠告他。「它含有蛋黃和麵包屑。小羊排也很有營養。」
    「哈,小羊排!」這位B25指揮官立即作出響應。「是上好的小羊排嗎?」
    「是最好的,」米洛說,「黑市上賣的最好的。」
    「是小羊羔的排骨?」
    「是你從未見過的、穿著最漂亮的粉紅色小紙尿褲的小羊羔。
    在葡萄牙,這種小羊排賣得非常便宜。」
    「我可不能派一架飛機去葡萄牙。我沒這個權力。」
    「只要你借飛機給我,我就能辦到。再派一名飛行員駕駛就行了。別忘了——這能使你討得德里德爾將軍的歡心。」
    「德里德爾將軍會再來我們食堂吃飯?」
    「會吃得像頭豬似的,只要你用我的純黃油煎上一些最新鮮的雞蛋,然後拿給他吃,他就會這樣。你還會有柑橘、卡薩巴甜瓜、白蘭瓜、多佛的純鰨魚片、烘烤冰淇淋、鳥蛤和貽貝等。」
    「人人都有份嗎?」
    米洛說:「這是整件事中最妙的部分。」
    「這事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位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咆哮道,他也不喜歡米洛這個人。
    「北邊部隊里有個戰鬥機指揮官不肯合作,他跟我過不去,」米洛對德里德爾將軍抱怨道,「往往一個人就會把整個事給毀了,這一來你就再也吃不上用我的純黃油煎出來的新鮮雞蛋了。」
    於是,德里德爾將軍便把這位不肯合作的戰鬥機指揮官調到索羅門群島去了,讓他在那裡挖墳墓,後來又換了一個患有滑囊炎的老頭子上校來接替他。這老頭特別愛吃荔枝,他又將米洛介紹給了駐紮在陸地上的一位指揮B17型機群的將軍,此人尤其愛吃波蘭香腸。
    「在克拉科夫,用花生可以換到波蘭香腸,」米洛告訴他說。
    「啊,波蘭香腸,」將軍懷舊地感嘆道,「要知道,只要能買到一大截波蘭香腸,我什麼都願意拿出來。什麼都願意。」
    「你什麼都不必拿出來。只要給我一架飛機,每個食堂一架,外加一名叫幹啥就幹啥的駕駛員。還有,在第一次訂貨時,你得付上一小筆現金作為定金。」
    「可是克拉科夫遠在敵後幾百英里,你怎麼去那裡弄香腸?」
    「在日內瓦有一個波蘭香腸國際交易市場。我只要將花生空運到瑞士,以市場上的公開價格將其換成波蘭香腸。他們將把花生運到克拉科夫,我呢,則把波蘭香腸運回來給你。你要多少波蘭香腸,就可以通過辛迪加聯合體買到多少。你還能買到柑橘,只不過上面稍微染了點人造顏色。還有馬爾他的雞蛋和西西里的蘇格蘭威士忌。當你通過辛迪加聯合體買這些東西時,你等於是自己付錢給自己,因為你將在裡面擁有一份股份。所以,你實際上是不花一個子兒就買到了所有的東西。這不是挺有意義嗎?」
    「你簡直是個天才。你究竟是怎樣想出這個主意來的?」
    「我叫米洛-明德賓德,今年二十六歲。」
    米洛-明德賓德的飛機從各處飛了回來,驅逐機、轟炸機,還有運輸機接連不斷地湧進卡思卡特上校的機場,開飛機的飛行員都是些叫幹啥就幹啥的人。這些飛機的機身上都裝飾有各個飛行中隊的象徵圖案,其色彩艷麗奪目。每一個圖案都代表著一種值得稱讚的理想,如勇敢、力量、正義、真理、自由、博愛、榮譽和愛國主義等等。飛機歸米洛調遣后,機械師立即用乳白色的油漆刷了兩遍,將這些圖案塗掉,取而代之的是將事先刻好的標誌用耀眼的紫色噴在飛機上。那標誌是: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在這個名稱里,「M&M」代表米洛和明德賓德。米洛坦白地透露,之所以要將連接符號「&」插在中間,是為了消除這樣一個印象:這個辛迪加聯合體實際上是在一個人的操縱下。在米洛的調遣下,一架架飛機分別從義大利、北非和英國的機場,以及設在賴比瑞亞、阿森松島、開羅,還有卡拉奇等地的空運指揮站飛來。那些驅逐機有些被拿來做了交易,以多換幾架運輸機,有些則留著用來應付緊急託運事宜和運送一些小包裹。他還從地面部隊弄來了一些卡車和坦克,用它們來搞短途運輸。凡參與的單位人人都有股份,個個吃得發福,兩片油光光的嘴唇間整天叼著根牙籤,懶洋洋地到處逛游。米洛獨自掌管著所有的正在日益擴大的經營業務。由於他全神貫注地投入該項工作,一條條水獺皮似的褐色皺紋漸漸地爬滿了他那張操勞過度的臉,永遠也休想消除掉。這一來,他看上去既清醒理智,又滿腹狐疑,整天不是為這,就是為那而頭疼。除約塞連之外,人人都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一則是因為他主動要求去幹事務長的工作,二則是因為他干這差事幹得太賣力。約塞連也認為米洛是個笨蛋,但同時他也知道米洛是個天才。
    有一天,米洛飛往英國去採購一批土耳其芝麻糖,然後領著四架德國飛機從馬達加斯加飛了回來。那些德國飛機上裝滿了甘薯、甘藍、芥菜和喬治亞黑斑豌豆等蔬菜。米洛從飛機上走了下來。他剛一踏上地面就呆住了,因為他發現有一小隊憲兵正等在那裡,準備俘獲德國駕駛員,並還要沒收他們的飛機。沒收!僅僅這兩個字就使他又氣又恨。只見他暴跳如雷地來回走個不停,一根非難的手指猶如一柄利劍,在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那位統領著憲兵、臉上帶有戰場上留下的疤痕、手上端著衝鋒槍的可憐上尉那三張滿含愧疚的臉前舞個不休,嘴裡還在不住地嚴辭痛斥著他們。
    「這是在俄國嗎?」米洛以懷疑的口吻聲嘶力竭地斥責著他們。
    「沒收?」他尖叫著,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美國政府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執行沒收私人財產的政策了?你們真不要臉!你們竟會生出這麼一個可怕念頭,一個個都不要臉極了。」
    「可是,米洛,」丹比少校膽怯地打斷了他,「我們畢竟是在同德國人打仗呀。這些可全都是德國飛機。」
    「它們根本不是!」米洛憤怒地反駁道,「這些飛機都屬於咱們的辛迪加聯合體,大夥人人都有股份。沒收?你們怎麼能自己沒收自己的私有財產?沒收,虧你們想得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麼卑鄙的事呢。」
    米洛果然沒說錯,因為等他們再細看時,他的那些機械師早已將德國飛機機翼、機尾和機身上原有的「十」形納粹符號用乳白色的油漆給塗掉了,而且還塗了兩遍,然後又用模板在這些地方印上了「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的字樣。就這樣,米洛當著他們的面將他的辛迪加組織變成了一個國際性卡特爾。
    如今,米洛的龐大的空中商船隊充斥著整個天空。一架又一架的飛機源源不斷地從各地湧來,從挪威、丹麥、法國、德國、奧地利、義大利、南斯拉夫、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瑞典、芬蘭、波蘭等地方湧來。實際上,這些飛機歐洲的什麼地方都去,唯獨不去俄國,因為米洛拒絕同俄國做生意。當他找過的那些人都同「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簽了約以後,米洛又創辦了一個集體所有的附屬公司,取名為「M&M花色糕點公司」。他又弄來了一些飛機,並從伙食費中撥出更多的公款來做這項生意。他經營的糕點有英倫三島的烤餅和鬆餅,有哥本哈根的梅乾和丹麥乳酪,還有從巴黎、尼姆斯和格勒諾布爾弄來的乳酪餅、奶油卷、奶油千層餅、花色小蛋糕,另有柏林的水果蛋糕、稞麥麵包、薑汁麵包、維也納的杏仁果醬餅、巧克力餅和分別從匈牙利和安卡拉搞來的包餡卷餅和果仁蛋糕。每天早上米洛都要往歐洲和北非派遣飛機,飛機上拖著兩條長長的紅色廣告標牌,上面用大大的方體字寫著當天的特色商品:「注意:
    有圓腿肉,七十九美分……鰭魚,二十一美分。」他還將兩條這樣的牌子租給了佩特牛奶公司、蓋恩斯狗食公司以及諾克澤默公司,大大提高了辛迪加聯合體的現金收入。為了體現自己有願意為公眾服務的公民意識,他還常常在空中廣告里留出一些位置,免費為佩克姆將軍做公益宣傳廣告,如「要講究整潔」,「欲速則不達」,還有「能同做祈禱的家庭是永不離散的家庭」。在柏林,阿克西斯-薩利和霍-霍爵士這兩位大名鼎鼎的廣播員每天都要主持宣傳性的廣播節目,而米洛居然花錢買到了這些節目前的廣告插播權,以促進他的業務活動。就這樣,他的生意在各前線戰場都做得很紅火。
    米洛的飛機成了人們司空見慣的東西。它們享有在各處隨便通行的自由。有一天米洛同美軍當局簽訂了一份合同,由他負責去轟炸德軍在奧爾維那托守衛的一座公路橋,同時又同德軍當局簽訂了由他來守護該大橋的合同,用高射炮火來對付他自己策劃的攻擊。為美軍轟炸橋樑,米洛可得到轟炸的全部成本費用外加百分之六的酬金,為德軍守護大橋的協議款項也是如此,只不過還附加了一條,即他每擊落一架美軍飛機,德方將付給他一千美元獎金。
    米洛強調指出,這些交易的圓滿成功標誌著私有企業的重大勝利,因為兩國的軍隊都是社會化的團體。這兩個合同一經簽訂,無論是炸橋還是守橋,似乎都無需讓辛迪加聯合體破費一文,因為雙方的政府有的是現成的人力和物力來從事這些事情,更何況雙方都非常情願將其投入進去。結果,米洛通過他的雙邊謀划實現了巨額利潤,而他所做的僅僅是簽了兩次名而已。
    米洛的這個安排對雙方都是很公平的。一方面,由於米洛有在各處隨意通行的自由,因此他的飛機就可以悄悄潛入德軍陣地進行偷襲,而不會驚動德軍的高射炮火;而另一方面,由於米洛知道襲擊行動,因此他有充分的時間向德軍的高射炮手發出警告,待美軍飛機一進入他們的炮火射程,就準確地向它們開火。除了約塞連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以外,沒有一個人不認為這是一個絕妙的策劃。
    當天,那傢伙剛飛到目標上空就被擊中,喪了命。
    「我可沒殺他!」米洛感情激動地一再重複著這句話,以此來回答約塞連那怒不可遏的非難。「告訴你,我那天根本沒在場。你難道認為那天咱們的飛機飛來的時候,我就呆在那邊的地面上朝它們開火?」
    「但這整個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劃的,不是嗎?」約塞連大叫著回敬他。此時他們正站在黑緞子般的黑暗之中,這黑暗同時也籠罩著那條穿過寂靜的停車場直通露天影院的小路。
    「我什麼也沒策劃,」米洛氣沖沖地回答說,一邊激動地使勁吸氣,將他那噝噝有聲、毫無血色的鼻子擠成了一團。「不管有沒有我的插手,德國人總歸占著大橋,而我們則要去炸了它。我只不過發現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可以讓我們從這一任務中撈到一把。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有什麼大不了的?米洛,躺在我帳篷里的那個人在這次任務中丟了命,而他連背包都沒來得及打開呢。」
    「可我又沒殺他。」
    「你為此而得到了一千美元的外快。」
    「可他不是我殺的。我說過,我根本不在場。我當時在巴塞羅那,在那裡購買橄欖油和去皮剔骨的沙丁魚。我有定貨單,它可以為我作證。我也沒得到那一千美元。這一千美元都入了咱們聯合體的帳,每個人都有份,連你也有,」米洛萬般誠懇地向約塞連傾訴道,「瞧,約塞連,不管那個混帳的溫特格林說過些什麼,反正這場戰爭不是我發起的。我只不過是盡量以做買賣的方式來對待它。這難道有什麼不對嗎?要知道,用一架中型轟炸機另加上面的機組人員來換一千美元,這不能說是壞價錢。如果我能說服德國人,要他們每擊落一架飛機就付給我一千美元,那我為什麼不能拿這筆錢呢?」
    「因為你在同敵人做交易,這就是全部理由。難道你就不明白,我們是在打仗?有人正在死亡。看在基督的分上,你朝你的周圍看看吧!」
    米洛已極不耐煩,但他仍克制著自己。「德國人並不是我們的敵人,他聲明道,「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錯,我們是在同他們打仗。不過德國人也是咱們辛迪加聯合體里聲譽很好的成員。作為我們的股東,我有責任保護他們的權利。也許是他們挑起了戰爭,也許他們的確殺了成千上萬的人,可他們付起帳來卻比我所知道的我們的一些盟國痛快得多。我得維護我同德國人訂的合同的嚴肅性,你明白嗎?你就不能從我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
    「不能!」約塞連厲聲回絕道。
    米洛被狠狠刺了一下,覺得感情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也並不想設法掩飾這一事實。那是一個悶熱的月夜,空中到處飛有小蟲、飛蛾和蚊子。米洛突然伸出一隻胳臂,指向那邊的露天影院,只見那裡的放映機正在工作,平射出一道銀白色的光芒,映得灰塵清晰可見,似一柄利劍,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圓錐形的光痕,將一層薄膜似的熒光覆蓋在觀眾的身上。那裡的觀眾一個個都斜倚在椅子上,像受了催眠似地軟癱無力,大家的臉都朝上抬著,正對著那面白色銀幕。此時,只見米洛的雙眼裡噙著淚水,顯得無比真誠,臉上透著樸實和清白,並因滲出的亮晶晶的汗水和所搽的避蚊油而閃閃發光。
    「你瞧瞧他們,」他大聲說,因感情激動而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的同胞,我的戰友。任何人都不會擁有比他們這麼一群人更好的夥伴了。難道你認為我會做出一樁傷害他們的事情嗎?除非是萬不得已。我現在的煩心事還不夠多嗎?你沒看見?
    為了那些堆積在埃及各個碼頭上的大批棉花,我已經頭疼死了。」
    米洛的說話聲音斷斷續續的,突然,他像個溺水者一樣,一把抓住了約塞連的襯衣前襟。他的眼睛像一對褐色毛蟲一樣,醒目地眨動個不歇。「約塞連,我該拿這麼些棉花怎麼辦呀?這都是你的錯,讓我買下這麼多的棉花。」
    那些棉花在埃及的碼頭上堆積如山,卻沒有一個買主。米洛從前做夢也沒想到尼羅河流域的土地竟會這麼肥沃,也沒想到他買下的這批農作物會找不到市場。他的辛迪加聯合體的各個食堂都幫不上他的忙。不僅如此,食堂成員還紛紛起來造反,毫不妥協地反對米洛要按人頭硬性攤派給每人一份埃及棉花的建議。連他最忠實的朋友德國人在這次危機中也不肯幫他的忙。他們寧願使用棉花的代用品。米洛的食堂甚至都不肯讓他將棉花堆在那裡。他只好租用倉庫,其費用是直線上升,導致了他的現金儲備徹底枯竭。從那次奧爾維那托戰鬥行動中所賺到的利潤漸漸被耗光了。他開始不斷寫信回家去要錢,這些錢是他在生意興隆的時候寄回去的,但不久這筆錢也幾乎要用完了。仍有一包一包的棉花接連不斷地被運到亞歷山大港的碼頭。每次,只要米洛在國際市場上以虧本價脫手一批棉花,那些狡猾的埃及掮客就在地中海東部各地將其統統吃進,然後再以合同規定的原價賣給米洛。這一來,米洛就變得越來越窮了。
    「M&M果蔬產品聯合公司」眼看就要垮台。米洛無時無刻不在咒罵自己,恨自己大貪婪,太愚蠢,不該買下埃及的所有棉花。然而,不管怎麼樣合同就是合同,非得信守不行。於是,一天晚上,在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米洛的所有戰鬥機和轟炸機一起起飛,在基地上空編好隊形,隨後便開始向自己的空軍大隊投起炸彈來了。原來米洛又同德國人弄了一個合同,這一次他得轟炸自己大隊的全部裝備和設施。米洛的飛機分成幾路協同襲擊,轟炸了機場的油料庫、彈藥庫、修理庫,還有停在棒糖形停機坪上的B25轟炸機。他的機組人員總算對起落跑道和各個食堂手下留了情,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幹完活之後便可以安全著陸,而且在上床睡覺之前還可以享用到一頓熱氣騰騰的快餐。他們轟炸時機上的著陸燈一直亮著,因為地面上根本沒人向他們開火還擊。他們轟炸了四個中隊、軍官俱樂部和大隊的指揮大樓。官兵們紛紛逃出各自的帳篷,個個驚恐萬狀,都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逃竄是好。不一會,受傷者躺得到處都是,尖叫聲不絕於耳。連續幾顆殺傷彈在軍官俱樂部的院子里爆炸開來,使得這座木頭建築的一側牆壁上留下了累累彈痕,也彈穿了那排站在吧台前的中尉和上尉們的腹背。他們痛苦萬狀地先是彎曲了身子,然後倒了下去。剩下的那些軍官都給嚇得魂不附體,紛紛朝那兩個出口處逃竄,但他們又不敢出去,於是只好全都鬼哭狼嚎著擠在門口,就像一道厚實的人肉堤壩。
    卡思卡特上校又是爬又是擠,好不容易才從亂成一團、茫然失措的人群中鑽出來,獨自站在了門外。他瞪大雙眼朝天上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只見米洛的飛機像氣球一樣從容不迫地掠過花朵盛開的樹梢,朝他們逼過來。機上的投彈艙的門敞開著,機翼上的風門片也向下垂著;那些巨大的著陸燈一直亮著,好似一對對暴眼,閃爍著強烈、炫目而又可怕的光芒。這番景象猶如一種神靈的啟示,他以往從未目睹過。卡思卡特上校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驚愕地叫了一聲,接著便向前猛衝,幾乎是嗚咽著一頭撲進自己的吉普車。他的腳找到了油門踏板和車子的發火裝置,隨後便以這輛搖搖擺擺的汽車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朝著機場疾駛而去。他那雙鬆軟無力的手因緊緊地握著方向盤而變得毫無血色。間或他還亂摁一陣子喇叭,似想故意折磨它一樣。一次,他碰到了一群人,一個個只穿內衣,驚恐萬狀地低著臉,一邊將瘦弱的胳臂當成不堪一擊的盾牌緊緊抱著腦袋,一邊瘋了似的沒命地朝小山上狂奔。為了避讓這幫人,他來了一個急轉彎,只聽輪胎髮出了一陣刺耳的尖叫聲,差點沒送掉他的小命。公路兩旁,黃色、桔紅色和紅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帳篷和樹木也在火中燃燒,而米洛的飛機還在不斷地盤旋,不停地閃爍著的白色著陸燈仍舊亮著,投彈艙的門也還敞開著。吉普車開到機場指揮塔時,卡思卡特上校猛拉了一下剎車,車子幾乎給弄翻掉。沒等車子停穩,他就不顧危險地一躍跳下了汽車,飛快地衝上一段樓梯進到塔內。塔里有三個人正在忙著擺弄儀器,指揮著天上的飛機。他猛地衝上前去,一把推開其中的兩人,伸手奪過那隻鍍鎳的麥克風,兩眼冒著怒火,那張結實的臉由於緊張而扭曲得變了形。他使著蠻勁緊緊地抓著麥克風,開始聲嘶力竭地對著話筒狂叫。
    「米洛,你這個狗雜種!你瘋了嗎?你他媽究竟要幹什麼?下來!快給我下來!」
    「別這麼大喊大叫,行嗎?」米洛答道,這會兒米洛正在指揮塔里,就站在他的旁邊,手裡也拿著一個話筒。「我就在這兒。」米洛不滿地瞟了他一眼,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很好,弟兄們,你們幹得很好,」他讚不絕口地沖著手裡的麥克風說,「不過我瞧見還有一個給養棚立著呢。那可不行,珀維斯,我以前跟你說過,別干這種差勁事。現在你馬上給我飛回去,再去加把勁。這次你可要慢慢地向它靠攏……要慢慢地。要知道『欲速則不達』,珀維斯。『欲速則不達』,如果這話我以前曾對你說過,那麼我肯定我對你說過已不下一百次了。記住,『欲速則不達』。」
    這時他頭頂上方的喇叭高聲響了起來。「米洛,我是阿爾文-布朗。我的炸彈已經扔完了。現在我該幹什麼?」
    「掃射,」米洛說。
    「掃射?」阿爾文-布朗大吃一驚。
    「沒法子,」米洛無可奈何地告訴他說,「合同上是這樣規定的。」
    「哦,那麼好吧,」阿爾文-布朗默認道,「既然這樣,我就掃射吧。」
    這一次米洛做得太過分了。他竟然轟炸自己方面的人員和飛機,這事甚至連最冷漠的旁觀者都感到無法容忍,看來,他的未日來臨了。許許多多的政府高官蜂擁而至,對此事進行調查。各家的報紙都用醒目的大標題向米洛發起猛烈抨擊。國會議員們個個義憤填膺,都聲若洪鐘地譴責他的兇殘暴行,揚言要懲罰他。有孩子在部隊服役的母親們紛紛組織了起來,組成了若干個頗具戰鬥力的團體,要求給孩子們報仇。大隊里沒有一個人肯站出來為米洛說句話。無論他走到哪裡,所有正派的人都覺得受到了他的侮辱。米洛陷進了牆倒眾人推的困境,最後他只好向大夥公開了他的帳本,透露了他所賺得的巨額利潤。至於他摧毀的人員及財產,他可以用這筆錢來向政府進行賠償,而且還有多餘,足以讓他將埃及的棉花生意繼續做下去。當然,這筆錢是人人有份的。然而,這整樁買賣妙就妙在根本沒有任何必要向政府進行賠償。
    「在一個民主政體中,政府即是人民,」米洛解釋說,「我們是人民,不是嗎?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將這筆錢留著,而讓那些中間經手人統統見鬼去。老實說,我倒情願政府徹底撤手,別管戰爭的事,把整個戰場留給私人企業去經營。如果我們欠了政府什麼就賠什麼,那我們只會慫恿政府加緊控制,阻礙其他的私營單位轟炸它們自己的人員和飛機。我們就會使它們喪失經營積極性。」
    當然,米洛是對的,因為除了少數幾人之外,大隊里所有的人不久就都同意了米洛的觀點。那幾個忿忿不平且不識相的傢伙中就有丹尼卡醫生。他整天氣沖沖的,動輒跟人吵架,嘴裡還總是嘀嘀咕咕說些討厭的含沙射影的話,說這整樁投機買賣是件不道德的事。為平息他的怒氣,米洛以辛迪加聯合體的名義送給了他一張在花園用的鋁架輕便摺疊椅。這樣,每當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跨進他的帳篷,丹尼卡醫生就可以很方便地將椅子摺疊起來,拿到帳篷外面去;等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走,他就可以立即將椅子重新拿回帳篷。在米洛進行轟炸的那天,丹尼卡醫生像喪失了理智一樣。他不朝掩蔽處跑,反而留在戶外履行他的職責。他像只詭秘狡猾的蜥蜴似的趴在地上,冒著橫飛的彈片、猛烈的掃射和無數的燃燒彈在傷員之間爬動著,給他們扎止血帶,打嗎啡針,上夾板以及磺胺葯。他沉著臉,滿臉的悲哀,除非說話不可,否則絕不開口。從每個傷員那發青的傷處,他看到了自己將來有一天腐爛時的可怕預兆。他不停地工作著,絲毫也不憐惜自己的身體,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這個長夜總算熬了過去,第二天,他使勁抽著鼻子,終於頂不住了,於是又抱怨不休地跑進醫務室的帳篷,要格斯和韋斯給他量體溫,然後又拿了塊芥未硬膏和一隻噴霧器。
    那天夜晚,丹尼卡醫生帶著陰鬱、深沉而又無法表露的沉痛心情護理著每一個呻吟的傷員。在大隊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的那天,他在機場也流露出同樣的沉痛表情。當時,約塞連赤身裸體,喪魂落魄地從他的飛機的舷梯上朝下走了幾級,一言不發,只是朝機艙里指了指。他那赤裸著的腳後跟、腳趾頭、膝蓋、手臂和手指上到處都沾滿了斯諾登的鮮血。機艙里,那位年輕的無線電通訊員兼炮手全身僵硬地卧在那裡,眼看就要死了,而他的旁邊則躺著更年輕的尾炮手,每次只要一睜眼看到垂死的斯諾登,就立即又昏死過去。
    人們把斯諾登抬出飛機,用擔架抬著送進了一輛救護車。這時丹尼卡醫生將一條毯子披在了約塞連的肩上,那動作簡直輕柔極了,然後領著約塞連上了他的吉普車。在麥克沃特的幫助下,他們三人默默地驅車來到中隊的醫務室帳篷。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將約塞連引進帳篷,讓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用冰冷的脫脂濕棉球把斯諾登濺在他身上的血全部擦洗乾淨。丹尼卡醫生給他服了一片葯,接著又給他打了一針,這些東西讓他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當約塞連醒來后又去見他時,丹尼卡醫生又給他服了藥片並又給他打了一針,這使他又足足睡了十二個小時。等約塞連再次醒來去見醫生時,醫生準備再給他吃藥打針。
    「你到底還要給我吃多少葯,打多少針?」約塞連問他。
    「直到你感覺好些了為止。」
    「我現在就感覺好些了。」
    丹尼卡醫生那被太陽晒成棕黃色的憔悴的額頭因驚訝而皺了起來。「那你為什麼還不穿上衣裳呢?你為什麼要像這樣赤身裸體地到處亂跑?」
    「我再也不想穿制服了。」
    丹尼卡醫生接受了他的這一解釋,將手上的注射器收了起來。
    「你肯定感覺良好?」
    「我感覺很好。只是你給我吃了那麼多的葯,打了那麼多的針,我感覺自己有點獃獃的。」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裡約塞連就這麼一絲不掛地到處走動。第二天上午九、十點鐘的時候,米洛到處找他,最後發現他坐在距那小巧的軍人公墓後方不遠的一棵樹上,身上仍舊是精赤條條的。斯諾登即將被安葬在這裡。米洛是按平時規定著裝的——下著草綠色軍褲,上身穿一件乾淨的草綠色襯衫,打著領帶,衣領上那道標誌中尉軍銜的銀杠杠閃閃發亮。他頭上還戴著一頂有硬皮帽檐的軍帽。
    「我一直在到處找你,」米洛仰起頭,以責怪的口吻朝著樹上的約塞連喊道。
    「你應該到這棵樹上來找我,」約塞連答道,「我整整一個上午都在這上面。」
    「下來,嘗嘗這個,告訴我好不好吃。這很重要。」
    約塞連搖了搖頭。他赤身裸體地坐在最低的那很大樹枝上,兩手緊緊地抓住它上方的一根樹枝,以讓身體保持平衡。他拒絕動彈,米洛沒辦法,只好張開雙臂,極不情願地抱住樹榦,開始向上爬去。他笨手笨腳地爬著,一邊大聲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待他爬到一定高度,足以讓他將一條腿鉤在樹枝上停下來喘口氣時,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擠壓得不像樣了。他頭上的軍帽也歪了,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當帽子往下滑的時候,米洛趕緊一把將它抓住。豆粒般的汗珠像晶瑩剔透的珍珠一樣,在他的唇須上閃閃發光,而他眼睛下的汗珠則像鼓起來的混濁的水泡一樣。約塞連冷眼瞅著他。米洛小心翼翼地將身體翻轉半圈,這樣他就可以面對著約塞連了。他把包在一團軟軟的、圓圓的棕色物體上的薄紙揭開,然後將其遞給約塞連。
    「請嘗一嘗,再告訴我味道怎麼樣。我想把這東西拿給大夥吃。」
    「這是什麼?」約塞連問,一邊咬了一大口。
    「裹了一層巧克力的棉花。」
    約塞連噁心得直作嘔,那一大口巧克力糖衣棉花不偏不斜正好吐在米洛的臉上。「給,快把它拿走!」他一邊往外噴棉花,一邊生氣他說,「天哪!難道你瘋了?你他媽的連棉花籽都沒弄掉。」
    「別說得那麼絕好不好?」米洛懇求說,「不至於那麼糟吧。真的那麼難吃?」
    「比難吃還糟。」
    「可我必須讓食堂把這東西給大夥當飯吃。」
    「他們誰都不會咽得下去。」
    「他們一定得咽下去,」米洛帶著一臉專橫的莊重神情,以命令的口氣說道。他邊說邊鬆開一隻胳臂,理直氣壯地在空中揮了揮一根手指,可沒料到自己差點摔下去跌斷脖子。
    「你往這邊挪過來點,」約塞連對他說,「這樣會安全得多,並且還能看到周圍的一切。」
    米洛雙手抓住頭頂上方的樹枝,帶著十二分小心開始一點一點地往旁邊挪動。他的臉因緊張而綳得緊緊的。當他發現自己終於平安無事地坐在了約塞連身邊時,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他親切地撫摸著那棵樹。「這棵樹多好哇,」他以一種樹的主人的感激口氣讚歎地說。
    「這就是生命之樹,」約塞連回答說,一邊晃動著他的腳趾頭。
    「也是識別善惡之樹。」
    米洛眯起眼睛仔細打量樹皮和樹枝。「不是,它不是的,」他答道,「這是棵栗樹。我應該能看得出來。我也賣栗子。」
    「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他倆坐在樹上,有好幾秒鐘誰也沒開口,腿從樹上垂下,雙手幾乎伸得筆直,抓著頭頂上的樹枝。他倆一個除穿著一雙縐膠底鞋外,全身上下一絲不掛,而另一個卻齊齊整整地穿著全套草綠色粗呢毛料軍裝,連領帶都系得緊緊的。米洛膽怯地透過眼角仔細地打量著約塞連,很識相地猶豫著不開口。
    「我想問你件事。」他終於開口了。「你什麼衣服也不穿,當然我一點也不想干涉你,我只不過好奇罷了。你為什麼不穿制服?」
    「我不想穿。」
    米洛像麻雀啄食那樣飛快地連連點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忙不迭地說,但臉上卻現出一片迷茫。「我完全理解。我聽阿普爾比和布萊克上尉說你瘋了,我只想弄個清楚。」出於禮貌,他又猶豫了一會,斟酌著下一句問話。「你真的以後再也不穿制服了?」
    「我可沒這麼想。」
    米洛忙又使勁點頭,裝出他仍能明白的模樣,接著就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神情嚴肅而又煩惱不安地陷入了深思。一隻頭頂紅冠的鳥兒,扇動著有力的黑色翅膀,擦過那搖曳不停的灌木叢,從他們的下面飛過。樹蔭里的約塞連和米洛由一層層斜斜的薄薄的綠葉擋著,四周則是圍了其他的灰色栗樹和一棵銀色的雲杉。太陽高高地懸挂在他倆頭頂上那片蔚藍色的遼闊天空上,在這一片藍色中低低地浮動著幾小團蓬鬆的白雲,好似綴成一串的珍珠。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他們周圍的樹葉一動不動地低垂著。那樹蔭好像是由羽毛覆蓋而成。除了米洛,一切似乎都是在靜止的狀態之中。只見米洛突然直起腰,壓低嗓子叫了一聲,手激動地指著一個方向。
    「快看!」他驚呼道,「快看那邊!那裡正在舉行葬禮。那像是一片公墓,對嗎?」
    約塞連用平淡的語氣慢吞吞地答道:「他們正在安葬一個小夥子,就是那天轟炸阿維尼翁時被打死在我機上的那位。就是斯諾登。」
    「他是怎麼死的?」米洛問,因害怕連聲音都變了調。
    「被打死的。」
    「那太可怕了,」米洛悲嘆道,一對褐色大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多可憐的小夥子。這實在太可怕了。」他使勁咬住他那顫動不已的下嘴唇,隨後又頗帶感情地抬高嗓門繼續說,「可如果這些食堂都不肯購買我的棉花,那事情會變得更糟糕。約塞連,這些人都是怎麼了?難道他們不明白,這辛迪加聯合體可是他們自己的呀。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人人都有一份啊。」
    「連我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也有一份嗎?」約塞連挖苦地問。
    「他當然也有,」米洛十分大方地向他保證道,「中隊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份。」
    「他還沒來得及到我們中隊就給打死了。」
    米洛熟練地做了一個表示痛苦的怪相,然後將臉轉開。「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拿你帳篷里的那個死人來找我的茬,」他用慍怒的語氣懇求道,「我跟你說過,那人被打死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看到了這個壟斷埃及棉花市場的大好機會,結果給咱們大夥惹來了麻煩,這難道是我的錯?難道我應該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事先就知道會出現棉花供應過剩?那時我連供應過剩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壟斷市場的機會是不常有的,我遇到這樣的機會能一把抓住就夠精明的了。」米洛本想發出一聲嗚咽,可他忍住了,因為這時他看到六個身穿制服的抬靈柩的人把一口簡陋的棺材從救護車上抬了下來,輕輕放在那條狹長的裂口——那口新挖的墓穴——旁邊。「可現在我連一個子兒的棉花也賣不出去。」
    面對這一套不足道的葬禮遊戲,以及米洛那副如喪考妣似的悲痛欲絕的樣子,約塞連根本就無動於衷。隨軍牧師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輕輕傳來,那單調的聲音含混不清,幾乎一句話也聽不出,就像一種虛無的喃喃低語。約塞連從那個骨瘦如柴的高高身影辨認出梅傑少校,還相信自己也認出那個正在用手帕擦額頭的人是丹比少校。丹比少校自那次與德里德爾將軍衝突過後就從沒停止過發抖。幾排士兵圍著這三個軍官,站成一個弧形,像一根根木樁子似的直挺挺地立在那裡。四個閑著無事、身穿條子工作服的掘墓人,身體倚著鏟子,帶著一臉的冷漠,站在那一大堆難看的紫銅色的鬆土旁。在約塞連盯著他們看的時候,牧師抬眼朝約塞連送去了祝福的目光,痛苦似地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後又用探究的目光注視著約塞連這個方向,接著低下了頭,結束約塞連視之為葬禮高潮的最後程序。那四個穿工作服的人用吊索將棺材吊起來,慢慢放進墓穴。這時米洛的身體猛烈地顫動了一下。
    「我不能再看下去啦,」他極度痛苦地轉過臉去叫道,「我可不能光坐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這種場面,而與此同時那些食堂卻在讓我的辛迪加聯合體死亡。」他簡直在咬牙切齒,滿臉悲哀和忿恨地直搖頭。「要是他們真有那麼一點忠心的話,他們就會買我的棉花,直到他們發覺虧了本,而一旦這樣,他們就會接連不斷地買我的棉花,直到他們賠了更大的本。這樣,他們就會去放火,將他們的內衣內褲以及夏季制服統統燒掉,好為棉花創造較大的銷路。可他們連一下忙都不肯幫。約塞連,你就試試吧,幫我把這團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吃下去。也許這會兒味道會很好的。」
    約塞連推開了他的手。「得了吧,米洛。人是不能吃棉花的。」
    米洛狡猾地堆起了一副笑臉。「這並不真的是棉花,」他哄騙道,「我剛才是開玩笑的。這其實是棉花糖,是美味的棉花糖。你再嘗嘗看。」
    「你在撒謊。」
    「我從不撒謊!」米洛帶著一種自豪的莊重神情反駁說。
    「你此時就在撒謊。」
    「我只在必要的時候才撒謊,」米洛為自己辯解道,同時將目光移開了一會,一面怪可愛地眨動著他的眼睫毛,「這東西比棉花糖要好,真的。它是用真正的棉花做成的。約塞連,你得幫著我讓大夥將這東西吃下去。埃及棉花可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棉花呀。」
    「可它不能被消化,」約塞連強調說,「它會讓大夥生病,這你不明白嗎?要是你不信我的話,你自己幹嗎不試試靠吃棉花過日子呢?」
    「我試過了,」米洛沮喪地承認道,「它使我很不舒服。」
    墓地里一片黃色,是那種夾著青色的乾草顏色,就像燒熟的捲心菜。過了一會,牧師朝後退了幾步,那一小群圍成半圓形、穿著米色制服的人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碎片一樣,開始緩緩散開。這些人不急不慢、不聲不響地朝著各自沿高低不平的土路停放著的車輛飄了過去,牧師、梅傑少校和丹比少校不在這些人當中,他們自成一隊,鬱鬱寡歡地朝著他們各自的吉普車走去,彼此間保持著幾英尺的距離,好像素不相識似的。
    「一切都結束了,」約塞連說。
    「一切都完了,」米洛喪氣地贊同道,「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這都是因為我讓他們自作決定的結果。這倒給了我一個教訓:下一次我要是再干類似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明確紀律。」
    「你幹嗎不把棉花賣給政府?」約塞連漫不經心地建議道,眼睛則盯著那四個穿條子工作服的人,他們正在將一鏟鏟紫銅色的泥土扔回到墓穴里去。
    米洛斷然否定了約塞連的想法。「這可是個原則問題,」他以決然的口氣解釋說,「政府無權做生意,而我也是世界上最不願讓政府捲入我的生意的人。不過政府的職責就是做生意。」他突然靈機一動,想起了什麼,於是得意洋洋地繼續說道,「這話是卡爾文-柯立芝說的,卡爾文-柯立芝當過總統,所以他的話是不會錯的。我弄到了那麼多的埃及棉花,可沒人肯要,政府有責任把它們統統買下來,這樣我就可以有大賺頭了,不是嗎?」米洛的臉突然又陰沉下來,情緒一下子一落千丈,變得焦慮不安。「可我怎樣才能讓政府買下我的棉花呢?」
    「行賄嘛。」
    「行賄!」米洛勃然大怒,差點兒再次失去平衡,跌斷自己的脖子。「你真可恥!」他厲聲呵斥道,從他那翕動不已的鼻孔和一本正經的雙唇里噴出的氣息,如同正直的火焰,上下翻動著,直衝他上唇那抹鐵鏽色的小鬍子。「行賄犯法,這你是知道的。可是做生意賺錢是不犯法的,對吧?所以,對我來說,為賺點正當的利潤而去賄賂某人,這不能算犯法,不是嗎?不算,當然不算犯法!」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臉上掛著逆來順受和近乎可憐的苦惱表情。「可我又怎麼知道該賄賂誰呢?」
    「哦,這你不用擔心,」約塞連竊笑了一下,用平淡的語調安慰他說。此時吉普車和救護車發動引擎的聲音打破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寂靜,排在後面的車輛也開始倒著開走了。「只要你行賄的數目大,他們會來找你的。有一點務必要做到,那就是你一切都得說在明處。要讓每一個人都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想幹什麼,肯為此而出多大的價錢。假如你第一次行事時表現出一副心中有鬼或問心有愧的樣子,那你就要倒霉了。」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辦這事,」米洛說,「和那些受賄的人呆在一起我感到很不安全。這些傢伙比一幫騙子好不了多少。」
    「你不會有事的。」約塞連很有把握地向他擔保。「要是你碰到了麻煩,那你就讓每一個人都知道,為了美國的安全,需要有一個強大的埃及棉花投機企業。」
    「確實需要,」米洛神情莊重地對他說,「有了強大的埃及棉花投機企業就意味著有了一個更強大的美國。」
    「這是當然的啦。要是這招不靈,那你可以列出數字,說明有多少美國家庭得依賴該企業的存在來謀取收入。」
    「確實有許許多多的美國家庭得靠它來取得收入。」
    「你明白了?」約塞連說,「這些你比我更在行。你幾乎讓這事聽起來像真的一樣。」
    「本來就是這麼回事嘛,」米洛大聲他說,臉上重又明顯地掛上了他原來的那副傲慢神氣。
    「我正是這個意思。你就帶著這種深信不疑的信念去干吧。」
    「你真的不願和我一道去?」
    約塞連搖了搖頭。
    米洛急不可耐地想行動了。他將那團剩下的巧克力糖衣棉花塞進了他的襯衣口袋,然後戰戰兢兢、一點一點地順著樹枝向後挪著,一直挪到那光滑的灰色樹榦。接著,他張開雙臂笨拙地抱住樹身,開始向下滑去,可他穿的皮底鞋的鞋邊老是打滑,因此有好幾次他險些跌卞去,將自己摔傷。滑了一半的時候,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又重新爬了上去。他的唇須上沾滿了樹皮的碎屑,那張緊張的臉因用勁而漲得通紅。
    「我希望你把制服穿起來,不要像這樣一絲不掛地到處亂跑。」
    在他重新爬下樹匆匆離去之前,他憂鬱地向約塞連吐露了自己的擔憂。「你這樣有可能會帶出一股風氣,這一來我的那些該死的棉花就永遠也脫不了手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39
25、隨軍牧師

    很久以前隨軍牧師便開始在心裡起了疑惑,世間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有沒有上帝,他怎麼能肯定呢,身為美國軍隊中的一名浸禮教牧師,即便在最順利的情況下,處境就夠艱難的了;若再沒了信仰,那境況就幾乎無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門的人總讓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無所畏懼、敢做敢為的人總讓他感到自己孤立無助,形單影隻。在軍中,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總像個局外人似的。官兵們在在他面前總不及在別的官兵面前那麼自在;連其他的牧師對他也不如他們彼此之間那麼友好。在一個以成功為唯一美德的世界里,他自認自己是個失敗者。一名教士應當鎮定自若,且能隨機應變。他痛苦地認識到,自己缺乏教士應具備的這種基本素質,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因為具有這兩點而幹得相當出色。他生就沒有勝過別人的本領。他認為自己丑陋不堪,沒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與妻子團聚。
    其實,牧師的長相幾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張討人喜愛而又顯得十分敏感的臉,像沙岩一樣蒼白、脆弱。他的思想相當開放。
    也許,他真的是華盛頓-歐文。也許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簽的是華盛頓-歐文的姓名,儘管對此他一無所知。他知道,在醫學史上,這種記憶錯誤是很常見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將什麼事情都弄清楚是辦不到的,甚至連為什麼辦不到也是無法知曉的。他清楚地記得——或者說他有印象清楚地記得——他見到約塞連時的那種感覺;他覺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約塞連躺在醫院裡的病床上之前,就已經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記得,大約兩周以後當約塞連再次出現在他的帳篷,要求免除他的戰鬥任務時,他產生了同樣的不安的感覺。當然,在此之前牧師已的確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就是在那間臨時的、非正規的病房裡。那個病房裡的每個病人看上去都為怠工而來,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渾身上下敷著石膏,綁著繃帶。一天人們發現他就這麼死了,嘴裡還含著溫度計。但是在牧師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個更為重大、更為神秘的場合見過約塞連。那次有意義的會面是在某個遙遠的、為時間的煙塵所淹沒的、甚至是在純屬超現實的時代里發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樣命中注定地承認:他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可幫助約塞連。
    這樣的疑慮一刻不停地折磨著牧師那瘦削、多病的軀體。世上有沒有哪怕是一種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後究竟有沒有靈魂?有多少天使能夠在一根大頭針的針尖上跳舞?上帝在創造萬物之前的那段漫長歲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沒有其他的什麼人需要防範,那有何必要在該隱的前額打上個保護的印記呢?亞當和夏娃真的生過女兒嗎?這些就是一直不斷地折磨著他的重大而又複雜的本體論問題,然而,在他看來,這些問題從來就不及善良和禮貌等問題來得重要。那些懷疑論者在認識論方面進退維谷的困境讓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對一些問題的解釋,可又不情願將問題視為無法解釋而不予理會。他從來都是處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懷希望。
    那天約塞連坐在他的帳篷里,手裡捧著一瓶熱乎乎的可口可樂。這可樂是牧師為了安慰他才給他的。牧師猶豫不決地問道: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卻感到你過去好像經歷過它?」約塞連敷衍地點了點頭。牧師的呼吸由於急切的期待而變得急促起來,因為他準備讓自己的意志與約塞連的聯合起來,同心協力,最終揭開像巨大的黑幕一樣籠罩在人類生存之上的永恆奧秘。
    約塞連搖了搖頭,接著解釋說,所謂dejavu不過是兩根共同活動的感覺神經中樞——他們通常是同時起作用的——在瞬間產生的極細微的時間差。他的話牧師幾乎沒聽進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願相信約塞連的話,因為他曾得到過一個徵兆,一個秘密而又不可思議的幻覺,那就是約塞連仍然缺乏勇氣,不敢將真話說出來。無疑,在牧師所揭示的事情中有著令人敬畏的含義,這就是:它要麼是一種神賜的頓悟,要麼是一種幻覺;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靈的垂青就是喪失了理智。這兩種可能使他內心充滿了同樣的恐懼和沮喪。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還有他從未聽說過的其他幻覺,其中之一可以簡單明了地解釋他親眼看見並親身經歷過的令人困惑的種種現象。也有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為會發生的事情壓根就沒發生過;可能他患了記憶方面而不是感覺方面的毛病;可能他從來也沒真正認為他親眼見過現在他自認為過去一度曾以為自己見過的東西;可能對於他曾一度以為是的東西,他現在的印象只不過是幻黨中的幻覺;可能他只是想象自己曾經在想象中看見過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樹上。
    顯然,牧師現在已意識到自己並不特別適合干目前的這份工作。他常常考慮,如果他到部隊的某一其他部門去服役,比如說去步兵或野戰炮兵部隊當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當一名傘兵,是不是會比現在開心點。他沒有真正的朋友。在沒遇到約塞連之前,在飛行大隊的任何一個人面前他都會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約塞連相處,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約塞連常常表現得十分粗魯,並不時爆發出一些反抗行為,這常使得他感到緊張不安,並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心情,既開心又惶恐。當牧師同約塞連和鄧巴一起呆在軍官俱樂部里,甚至同內特利和麥克沃特呆在一起時他才感到安全。同他們在一起,他便無需再與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該坐在哪兒的問題也就解決了,他用不著再同那些他不喜歡的軍官坐在一起了。平時,每當他走近這些軍官時,他們無一例外地用過分的熱情來歡迎他的到來,然後又非常不自在地等著他離去。他使得那麼多的人不舒服。大夥都對他非常友好,但沒有一個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說話,但沒有一人同他說過真心話。約塞連和鄧巴要隨和得多,同他倆在一起,牧師幾乎沒有什麼不自在的感覺。那天晚上,當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師從軍官俱樂部攆出去時,他倆甚至還保護了他。當時約塞連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要進行干預,內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聲「約塞連!」卡思卡特上校一聽到約塞連的名字,臉色頓時煞白,而且讓大家感到吃驚的是,他嚇得六神無主,一個勁地往後退,最後竟撞到了德里德爾將軍的身上。將軍氣惱地用胳臂肘將他推開,並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師面前,叫他從今天開始每晚都到軍官俱樂部來。
    牧師要想保持他在軍官俱樂部的地位是很難的,就同他想記往下一餐他該在大隊的十個食堂的哪一個食堂就餐一樣難。要不是如今他在軍官俱樂部里從他的那些新夥伴那裡找到了樂趣,他倒很願意被人從那兒攆出來。晚上如果牧師不去軍官俱樂部,那他也就沒地方可去了。他時常坐在約塞連和鄧巴的桌旁消磨時光,羞怯、沉默地微笑著,除非別人同他說話,否則他便一言不發。他的面前總是放著一杯濃濃的甜酒,可他幾乎一口也不嘗,只是不熟練地、別彆扭扭、裝模作樣地玩弄著一隻用玉米芯做成的煙斗,偶爾也往裡面塞些煙絲,抽上幾口。他喜歡聽內特利講話,因為內特利酒後說出的那些傷感的、又苦又樂的話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師本人那充滿了浪漫情調的孤寂惆悵,並且總能引發起牧師對妻兒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樣久久不得平靜。內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讓牧師感到有趣,他頻頻地朝著內特利點頭表示理解和贊同,以鼓勵他繼續說下去。內特利還沒有冒失到會向人誇耀自己的女朋友是個妓女的程度,牧師之所以會知道這事主要是由於布萊克上尉的緣故。每當布萊克上尉懶洋洋地從他們的桌旁經過時,他總要先使勁朝牧師眨眨眼,然後就轉向內特利,就他的女友將他嘲弄一番,說出來的話既下流又傷人。牧師對布萊克上尉的這種做法很是不滿,因此就產生了一個按捺不住的念頭,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沒有人,甚至連內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識到他,艾爾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師,不光是個牧師,而且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沒人意識到他還有個漂亮迷人、充滿激情的妻子——讓他愛得幾乎發狂,三個藍眼睛的小孩,他們的相貌顯得陌生,因為他已記不太清他們的模樣了。將來有一天當他們長大了的時候,他們會將他視為一個怪物。他的職業會給他們在社會上帶來種種尷尬,為此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原諒他。為什麼就沒人明白他實際上並不是個怪物,而是一個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竭力想過一種正常、孤獨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們刺他一下,難道他就不會出血嗎?如果有人呵他癢,難道他就不會笑?看來他們從來就沒想過,他,同他們一樣,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體、有感覺、有感情。和他們一樣,他也會被同樣的武器所傷,因同樣的微風而感到溫暖和寒冷,並以同樣的食物充饑,雖然在這一點上他被迫做出讓步,每一頓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個人似乎意識到了牧師是有感情的,這個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設法去傷害這些感情,因為正是他越過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議向陣亡或負傷士兵的家屬寄發慰問通函。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他感到踏實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讓他與妻兒們在一起過一輩子,那他也就滿足了。牧師的妻子是個文靜的小個子女人,和藹可親,年紀剛過三十,皮膚黝黑,富有魅力。她的腰身纖細,眼睛里流露出沉著和機靈;牙齒雪白,又尖又小,再配上一張孩子似的臉蛋,顯得既生氣勃勃又嬌小可愛。牧師常常忘記自己孩子的長相,每次拿出孩子們的照片,總覺得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們的面孔。牧師就像這樣愛著他的妻兒,這種愛簡直強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總想放棄強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癱倒在地,像個被人遺棄的殘廢人那樣放聲大哭。圍繞著他的家人,他產生了許多病態的怪念頭,產生了許多悲慘、可怕的預感,不是想到他們得了重病就是認為他們遭到了可怕的意外。這些東西每天都在無情地折磨著他。他的思維也受到了這些念頭的侵擾,盡想著他的妻兒可能得了諸如惡性骨癌和白血病之類的可怕疾病。每周他至少有二三次會看見他那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夭折了,因為他從未教過妻子如何止住動脈出血。他還曾淚流滿面、眼睜睜地一聲不響地目睹了全家人在牆基插座旁一個接一個地觸電而亡的情景,因為他從未告訴過妻子人體是會導電的。幾乎每天夜裡他都會看到,家裡的熱水鍋爐發生了爆炸,他家那兩層木結構的樓房燃燒了起來,他的妻兒四人統統被燒死;他還看到了一件恐怖、慘不忍睹、令人震驚的慘禍的全部細節:他可憐的愛妻那一向整潔而又嬌弱的軀體竟被一個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機撞到了市場大樓的磚牆上,壓成了黏糊糊的一灘肉醬;他還看到,他那被嚇得歇斯底里地哭個不休的五歲女兒被一個長一頭雪白頭髮、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領著離開了那可怖的事故現場;那男人驅車把她帶到一個廢棄的采沙場,一到那裡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對他的女兒進行姦汙,最後把她給殺害了;幫他照管孩子的岳母,從電話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慘禍,當即就發了心臟病,倒在地上死掉了。於是,他那兩個年幼的孩子就在家裡慢慢地餓死了。牧師的妻子是個和藹可親、總能給人以安慰並善於體貼的女人。牧師渴望能再一次觸摸到她那勻稱的胳臂上的肌膚,撫摸到她那烏黑、光滑的秀髮,聽到她那親切、充滿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個比他堅強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時兩次給她去一封內容簡單而又乾巴巴的簡訊,而內心裡他成天想著要給她去許許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書,在那些數不清的信紙上熱切地、無拘無束地向她表達自己的真情,告訴他自己是如何謙卑地崇拜她,需要她,還要極其詳細地對她講明人工呼吸的實施方法。他還想滔滔不絕地向她傾訴他對自己的憐憫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無法忍受的孤獨和絕望,同時要囑咐她千萬不要將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在孩子們夠得著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過馬路的時候一定要看紅綠燈。他不想讓她擔心。牧師的妻子是個具有直覺、性格溫柔、富有同情心並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夢似地想著同妻子團聚的情景,而這種想象總是無可避免地以歷歷在目的做愛動作而告結束。
    讓牧師最感虛偽的就是主持葬禮。如果說那天樹上出現的鬼怪是上帝顯靈,藉以指責他對神明的褻瀆和他在行使自己的職責時內心所感到的那種洋洋自得,那麼,對此他一點都不會感到震驚。面對死亡這一可怕而又神秘的事件,卻要裝出一臉的莊嚴,故作悲傷之態,還要裝得像神靈似的對人身後的情況有所知曉,這乃是罪過中的罪過。他清晰地回憶起——或者似乎相信自己回憶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見梅傑少校和丹比少校像兩根殘破的石柱似地肅立在他的兩旁;看見與那天同樣數目的士兵,以及他們那天所站立的位置;還看見了那四個拿著鏟子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於衷的人,還有那令人厭惡的棺材和那個用紅褐色的泥土鬆鬆垮垮地堆起來的、顯得得意洋洋的巨大墳頭,以及那廣漠無垠、寂然無聲、深不可測並令人感到壓抑的天空。那天的天空出奇地空曠與蔚藍,就這種場合來說,它幾乎是帶有一種惡意。
    他將會永遠記住這些情景,因為它們是自他有生以來降臨到他身上的最不尋常的事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事件也許是一種奇迹,也許是一種病態的胡思亂想——就是那天出現在樹上的那個裸體男子的幻象。他該怎麼解釋這個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經見過的東西,又不是從未見過的東西,也不是幾乎能見著的東西;無論是「曾經相識」,還是「似曾相識」或是「從不相識」,這些說法都不夠圓滿,不足以將它概括進去。那麼它是鬼嗎?是死人的靈魂?是天國的天使還是來自地獄的小鬼?或者這整個怪誕的事件只是他那病態的想象臆造出來的?難道他的思維發生了病變,或者是他的大腦朽爛了?樹上竟然會有一個裸體的男人——實際上有二個,因為第一個人出現不久就跟來了第二個,那人唇上留著棕色的小鬍子,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在一件不祥的黑衣服里;只見他貼著樹枝,像行宗教儀式似地向前彎下腰,將一隻茶色的高腳酒杯遞給前者,讓他喝裡面的東西。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以前從未在牧師的腦子裡出現過。
    牧師是一個有真誠助人之心的人,只是他從來也沒法幫助任何人,甚至連約塞連的這件事他也沒幫上忙。當時他最終下定了挺而走險的決心,決定偷偷地去找一下梅傑少校,問問他卡思卡特上校飛行大隊里的隊員是否真的如約塞連所說的那樣,當真會被逼著接受比別人更多的戰鬥飛行任務。牧師之所以會決定採取這一大膽、衝動的行動,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了一架。這以後,他就著水壺裡的溫水草草吞下了一塊銀河和魯絲寶貝牌夾心巧克力,權且用這些東西充當了一頓毫無樂趣可言的午餐。
    餐畢,他便步行去找梅傑少校,這樣他離開時就不會讓惠特科姆下士看見。他悄無聲息地溜進了樹林,直到他剛離開的林間空地里的那兩頂帳篷看不見了才敢出聲。這之後他跳進了一條被廢棄的鐵路壕溝,因為在那裡面走路步子要踏實些。他順著那些陳舊的枕木匆匆走著,心裡越來越感到怒火難平。那天上午他接二連三地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須讓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會,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過氣來而上下起伏不已。他儘可能快地朝前走著,就差沒跑起來,因為他擔心一旦他慢了下來,他的決心可能會動搖。不久,他看見一個身穿制服的人在生鏽的鐵軌之間向他走來。他立即從溝邊爬了出來,俯身鑽進一片稠密的矮樹叢中隱藏起來,而後他發現了一條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陰暗的森林深處,於是他便沿著這條狹窄、簇葉叢生且布滿了青苔的小路,朝著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這一段路走起來要艱難得多,但他仍抱著與先前一樣的不顧一切的堅強的決心,跌跌撞撞地一個勁地向前走著。許多堅硬的樹枝擋在他的去路上,將他那毫無遮護的雙手扎得生痛,直至路兩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類植物變得稀疏起來。透過逐漸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綠色軍用活動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師東倒西歪地從它旁邊走過,繼而又經過了一頂帳篷,外面有一隻銀灰色的貓在曬太陽。後來他又經過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動房子,最後闖進了約塞連所在中隊的駐紮的那塊空地。此時他的嘴唇上滲出了鹹鹹的汗珠。他沒有停下,徑直穿過空地來到了中隊的文書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參謀軍士迎上前來招呼他。這個軍士長著高高的顴骨,留著一頭長長的淡黃色頭髮。他彬彬有禮地告訴牧師,說他儘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不在裡面。
    牧師向他微微點了點頭以示謝意,接著就沿著夾在一排排辦公桌和打字機之間的通道,獨自朝後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間辦公室走去。他躍過了那條呈三角形的過道,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間空空的辦公室里。那扇活板門已在他身後關上。他艱難地喘著氣,渾身大汗淋漓。辦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覺得他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
    十分鐘過去了。他板著面孔不悅地朝四下打量著。他一直緊閉著嘴巴,一副毫不氣餒的樣子;後來他突然想起那位參謀軍士剛才說的話:他儘管進去好了,因為梅傑少校不在裡面,這時,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軟了下來。原來這些士兵在搞惡作劇!牧師驚恐萬狀地從牆邊縮了回來,辛酸的淚水一下子湧進了他的眼眶。他那顫抖的嘴唇里迸發出一聲哀哀的嗚咽。梅傑少校在別處,而另一間屋子裡的士兵卻把他當成了惡意嘲弄的對象。他幾乎能看見他們像一群貪婪的雜食野獸一樣,揚揚得意地躲在帆布牆的另一面,只等他重一露面他們就要帶著粗野的歡笑和嘲諷無情地朝著他猛撲過去。
    牧師為自己的輕信而暗暗地在心裡咒罵自己。驚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樣東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鏡和一撮假鬍子什麼的,好讓自己化裝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樣有一個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對寬厚的、肌肉發達的、長著二頭肌的肩膀就好了,那樣的話他就能毫無懼色地踱出門來,以咄咄逼人的權威和充分的自信,將這幾個迫害他的惡毒傢伙徹底擊敗,讓他們一個個都嚇破膽,全都魂飛魄散、後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氣去面對他們。此時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這條路倒是很清靜,於是牧師從梅傑少校辦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速繞過帳篷的一角,縱身跳進鐵路的壕溝躲了起來。
    他低低地弓著身子急急忙忙地溜著,故意掛著一臉怪模怪樣的笑容,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和藹可親的樣子,生怕會被什麼人撞見。每當見對面有人向他走來,他就立即離開壕溝鑽進樹林,然後便發瘋似地跑過樹木橫生的樹林,就像後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雙頰因羞憤而火辣辣的。他好像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了一陣陣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聲,還隱約瞥見在灌木叢的深處和高高掛在頭頂上方的茂密的樹葉中有許多張邪惡的醉臉,正沖著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樣,陣陣發痛,於是只得放慢速度,一瘸一拐地走了起來。他疾步向前走著,漸漸腳步蹣跚起來,最後實在走不動了,一下子癱坐在了一棵滿是樹瘤的蘋果樹上。當他跌跌撞撞向下倒去時,為了不讓自己摔倒,他伸開兩隻胳臂抱住了樹身,可不料腦袋卻重重地撞在了樹榦上。此時他滿耳朵聽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刺耳並夾雜著嗚咽的喘息聲。幾分鐘過去了,可感覺卻像是過了幾小時,這時他才意識到這陣將他整個人淹沒了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原來是他自己發出來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漸減退。不久,他感到有力氣站起來了。他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聽。林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既沒有魔鬼般的笑聲,也沒有人在追趕他。此時他感到極度的疲憊、傷心,並且渾身髒兮兮的,因而無法感到寬慰。他用麻木和顫抖的手指將皺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極大的自制力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間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師不時痛苦地想到心臟病發作的危險。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車仍舊停在空地上。牧師踮起腳尖偷偷地繞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帳篷後面,卻不願從前面的入口處經過,以免被下士看見,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長氣之後,他趕緊溜進了自己的帳篷,可一進門卻發現惠特科姆下士彎曲了兩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雙沾滿了泥巴的鞋子就擱在牧師的毯子上。下士嘴裡吃著牧師的條形糖塊,臉上掛著一種輕蔑的神情,正在用大姆指翻弄著牧師的一本《聖經》。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魯地、毫無興趣地質問道,連頭都沒抬一下。
    牧師的臉紅了起來,立即躲躲閃閃地將臉避開。「我到樹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搶白道,「別相信我。可你就等著吧,看我會幹出些什麼事來。」他在牧師的糖塊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飢餓的樣子,然後含著滿嘴的糖繼續說道,「你不在的時候有人來拜訪你了,是梅傑少校。」
    牧師吃驚地猛然轉過身來,叫道:「梅傑少校?梅傑少校來過?」
    「我們現在說的不就是這個人嗎,難道不對?」
    「他上哪去了?」
    「他跳進了鐵路壕溝,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下士竊笑道,「真是個怪物。」
    「他有沒有說他來幹什麼的?」
    「他說他有件要緊事需要你幫忙。」
    牧師大吃一驚。「梅傑少校是這麼說的嗎?」
    「不是說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確的口氣更正道,「他是寫在一封給你的私信上的,信還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你的桌上。」
    牧師朝那張他用來當辦公桌的橋牌桌上掃了一眼,桌上只有一隻令人討厭的桔紅色梨形番茄。這隻番茄是他今天早上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得來的。他已經把它給忘了,而此時它仍舊躺在桌子上,就像一個不可磨滅的血紅色的象徵物,象徵著他的愚蠢與無能。「信在哪兒呀?」
    「我把它拆了,讀完后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聲將《聖經》合了起來,緊接著又從床上跳了下來。「怎麼啦,你不信我的話?」說完便走出了帳篷。可他緊接著又折了進來,差點和牧師撞個滿懷,因為牧師正跟在他的後面往外奔,打算再回去找梅傑少校。
    「你不知道怎樣將職責委託給別人,」惠特科姆下士陰沉著臉對他說,「這是你的另一個毛病。」
    牧師知錯地點了點頭,匆匆地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也來不及向他表示歉意。此時他能感覺到命運之手正在老練而又專橫地擺弄著他。現在他意識到了,這天梅傑少校已經兩次在壕溝里迎面向他跑來。而牧師也兩次竄進林子,非常愚蠢地將這次註定的會面給推遲了。他儘可能快地沿著碎木橫陳、寬窄不一的鐵道枕木往回奔,心裡因強烈的自責而無法平靜。灌進鞋襪的小砂礫將他的腳趾磨得生痛。這種強烈的不適使他那張蒼白而又勞累的臉不自覺地皺了起來。八月初的這個下午變得越來越悶熱。從他的住地到約塞連的中隊將近一英里。等他到達那裡時,牧師身上那件淺褐色的夏季制服襯衫早已被汗水給浸透了。他氣吁吁地又一次衝進了中隊文書室的帳篷,不料卻遭到了前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詐、說話和氣、瘦臉上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的參謀軍士的斷然阻攔。他要求牧師呆在外面,因為梅傑少校在裡面,並告訴他在梅傑少校出來之前不能讓他進去。牧師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著他。為什麼這個軍士這麼恨他?他的嘴唇蒼白,不住地顫抖著。他感到渴得難受。這些人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一切難道還不夠可悲嗎?參謀軍士伸出一隻手,牢牢地抓住牧師。
    「對不起,長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禮的憂鬱語調抱歉地說,「可這是梅傑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見任何人。」
    「他想見我,」牧師懇求道,「我剛才來這兒的時候他去我的帳篷找我了。」
    「梅傑少校去你那兒了?」
    「是的,他去過。請你進去問問他。」
    「恐怕我不能進去,長官。他也不想見到我。或許你可以留張紙條給他。」
    「我不想留條子。難道他就不能破個例嗎?」
    「只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這樣。上一次他離開帳篷是為了參加一位士兵的葬禮。而最近他在完全被迫的情況下才在辦公室里接見了一個人。一個叫約塞連的轟炸員逼著——」
    「約塞連?」這一新的巧合使牧師興奮得滿臉放光。這難道是正在形成中的另一個奇迹嗎?「可我現在想和他談的正是這個人的事呀!他們有沒有談到約塞連究竟該執行多少次飛行任務?」
    「談了,長官。他們那次談的正是這件事。約塞連上尉已經執行過五十一次戰鬥飛行任務,他請求梅傑少校允許他停飛,這樣他就用不著再多飛四次了。當時卡思卡特上校還只要求飛滿五十五次。」
    「梅傑少校是怎麼說的?」
    「梅傑少校告訴他這件事他無能為力。」
    牧師的臉沉了下來。「梅傑少校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長官。實際上他還建議約塞連去找你幫忙。長官,您真的不想留張條子下來嗎?我這兒有現成的鉛筆和紙。」
    牧師搖了搖頭,失望地咬著他那幹得發硬的嘴唇走了出去。天色尚早,可卻發生了一大堆的事。樹林里的空氣較前涼爽了些。他的嗓子又干又痛。他慢吞吞地走著,一邊沮喪地自問還能有什麼樣的不幸降臨到他的身上。就在這時,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似從天而降,突然從樹林里的一片桑樹叢後面出現在他的面前,嚇得牧師放聲尖叫起來。
    牧師的叫喊聲把這位高個子、面無血色的陌生人嚇得直往後退,嘴裡不住地尖叫著:「不要傷害我!」
    「你是誰?」牧師朝他喊道。
    「求你不要傷害我!」那人也在喊。
    「我是個隨軍牧師!」
    「那你為什麼想傷害我?」
    「我沒想傷害你!」牧師有點惱怒地堅持道,儘管他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告訴我你是誰,想要我為你做點什麼。」
    「我只想知道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是不是已經得肺炎死了,」那人喊叫著回答,「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事。我就住在這兒,我的名字叫弗盧姆。我是這個中隊的人,可我住在這兒的林子里。你隨便向誰打聽都行。」
    牧師將眼前這位怪模怪樣、畏畏縮縮的人仔細打量了一番,慢慢恢復了鎮靜。這人破破爛爛的襯衣領上綴著一對銹爛了的上尉須章。他的一個鼻孔下長著一個帶毛的黑痣,嘴唇上的鬍鬚濃密、粗硬,那顏色和楊樹皮差不多。
    「既然你是這個中隊的人,幹嗎要住在樹林里?」牧師好奇地問。
    「我是沒辦法,才住在這樹林里的,」上尉氣沖沖地答道,好像牧師應該知道似的。他慢慢直起身來,雖然他比牧師高出一個頭還多,但他仍然不放心地盯著牧師。「難道你沒聽人說起過我?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曾經發誓,說等哪天夜裡我睡熟了的時候,他要割斷我的喉嚨。所以,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不敢睡在中隊里。」
    牧師懷疑地聽著他的難以置信的解釋。「可這是不可信的,」牧師答道,「否則那就是預謀殺人了。你為什麼不把這件事報告給梅傑少校?」
    「我向梅傑少校報告過,」上尉傷心他說,「可梅傑少校說要是我再向他提起這件事,他就割斷我的喉嚨。」這人膽怯地仔細打量著牧師。「你是不是也要割斷我的喉嚨?」
    「哦,不,不,不會的,」牧師安慰道,「當然不會。你真的住在樹林里嗎?」
    上尉點了點頭。牧師盯著他的臉,這張臉因疲憊和營養不良而顯得粗糙不堪,面色灰白。此時他的心情很複雜,既可憐同時也很尊敬這個人。上尉的身體在皺巴巴的衣服下瘦得皮包骨頭,衣服就像一堆亂糟糟的麻袋片似的掛在他的身上。他渾身上下沾滿了一撮撮的乾草,頭髮急需剪理,眼睛下方布滿了大大的黑圈圈。上尉這副受盡磨難、衣衫襤褸的模樣讓牧師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想到這個可憐人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許多非人的折磨,牧師內心充滿了敬意和同情。他壓低嗓門十分謙恭地問:
    「誰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噘起嘴很認真地說:「我讓路那頭一個農戶家的女人給我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動房子里,每天溜進去一兩次,拿條幹凈手帕,或換身內衣。」
    「到冬天你準備怎麼辦?」
    「哦,我想到那個時候我可以回中隊了,」上尉滿懷信心地答道,那口氣有點像個殉道者。「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一直都在對大家保證,說他很快就會得肺炎死掉。我想我只要有耐心就行了,等到天氣稍稍冷點,潮濕點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視著牧師,又道,「這事難道你一點都不知道?難道你沒聽到大夥全在談論我嗎?」
    「我想我從來沒聽見過任何人提起過你。」
    「哦,那我就真的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說,但又設法裝出樂觀的樣子繼續說,「瞧,現在己是九月,所以我也不會等得太久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夥子問起我,你就告訴他,說只要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即回去賣力地干我那宣傳報道的老行當。你願意替我告訴他們嗎?就說只要冬天一到,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隊,行嗎?」
    牧師神情莊重地將這些預言一樣的話印在了腦子裡,更加出神地琢磨著話里的深奧含義。「你是靠吃漿果、草藥和草根來維持生命的嗎?」牧師又問。
    「不,當然不,」上尉驚訝地答道,「我從後門溜進食堂,在廚房裡吃飯。米洛總拿三明治和牛奶給我吃。」
    「下雨時你怎麼辦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濕唄。」
    「你睡哪兒呢?」
    上尉一下子彎下身子,抱成一團蹲了下來,開始一步步地向後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嚨?」
    「啊,不會,」牧師喊道,「我向你發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嚨!」上尉堅持說。
    「我向你保證,」牧師懇求他說,但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這個難看的多毛幽靈已經不見了。他利索地鑽進了由亂葉、光線和陰影組成的奇怪世界——那裡花朵盛開、五彩斑斕並且支離破碎——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牧師甚至開始懷疑這人究竟有沒有出現過。發生了如此多的怪事,他都不敢確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儘快查清林子里這個瘋子的情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個弗盧姆上尉。然而,他很不樂意地想起,他的當務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士對自己的不滿,因為他太疏忽,沒有將足夠的職責託付給下士。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無精打采地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穿過了樹林,一路上他口渴難耐,感到累得幾乎走不動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上,他就懊悔不已。他滿心希望當他到達林間空地時,惠特科姆下士不在那裡,這一來他就可以無拘無束地脫去衣服,好好把胳臂、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後喝點水,舒舒服服地躺下,也許還能睡上幾分鐘。誰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經受一次失望和震驚,因為當他到達住地時惠特科姆下士已經成了惠特科姆中士了。惠特科姆正光著膀子坐在牧師的椅子上,用牧師的針線把嶄新的中士臂章往襯衫袖子上縫。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時命令牧師立即去見他,就那些信件的事和他談一談。
    「啊,不,」牧師呻吟道,驚得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的保溫水壺是空的。此時他實在心慌意亂,因而想不起來他那隻盛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掛在外面兩頂帳篷之間的陰涼處。「我真不能相信竟會有這種事。我真不能相信竟會有人當真認為我一直在偽造華盛頓-歐文的簽名。」
    「不是為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顯然,他正在得意地欣賞著牧師的那副懊喪神情。「他見你是為了同你談談有關給傷亡人員家屬的慰問信的事情。」
    「為了那些信?」牧師吃驚地問。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災樂禍地看著他。「他準備把你好好臭罵一通,因為你不准我將那些信發出去。我提醒他說那些信都將附上他的親筆簽名,他十分讚賞這個主意,你真該看到他當時的那副神情。就為這,他提升了我。他絕對相信,這些信會讓他的大名登上《星期六晚郵報》。」
    牧師更加迷惑起來。「可是他怎麼知道我們正好在考慮這個主意?」
    「我去他的辦公室告訴他的。」
    「你幹了什麼?」牧師尖叫著質問,同時以一種不常有的憤怒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到下士面前。「你是說你真的未經我的允許就越過我去找上校了?」
    惠特科姆下士帶著輕蔑的滿意神情厚顏無恥地咧開嘴笑了起來。「對了,牧師,」他回答說,「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別追究這事,連想都別想。」他惡意挑釁地不慌不忙地大笑了起來。「要是卡思卡特上校發現你為了我把這個主意告訴了他而想報復我,他會不高興的。你懂嗎,牧師?」惠特科姆下士繼續說,一面輕蔑地啪嗒一聲將牧師的黑線咬斷了,然後開始扣襯衫紐扣。「那個蠢傢伙真的認為這是他所聽到過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這甚至可能讓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郵報》呢,」卡思卡特上校在他的辦公室里微笑著自誇地說,一邊樂不可支地昂首闊步地來回走著,一邊責備牧師。「你真沒什麼頭腦,竟然看不到這個主意的妙處。你有個像惠特科姆下士這樣的好部下,牧師。我希望你有足夠的頭腦,能看到這一點。」
    「是惠特科姆中士了,」牧師衝動地糾正道,但隨即又克制住了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說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就聽別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兒。你不想一輩子就當個上尉吧,是不是?」
    「什麼,長官?」
    「咳,要是你一直這樣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麼樣的出息。
    惠特科姆下士認為你們這幫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裡頭腦里從來就沒有裝進過一點點新思想,我也很樂意贊同他的看法。那個惠特科姆下士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行了,一切都會改變的。」卡思卡特上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情在辦公桌前坐下,動手在自己的記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塊空白來,然後用手指在裡面敲了敲。「從明天開始,」他說,「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給大隊里的每一位陣亡、受傷或被俘人員的直系親屬發一封慰問信。我要求信寫得懇切些。我還要求信里要多寫些有關個人的詳情,這樣人家就不會懷疑你們寫的都是我的真心話了。你明白嗎?」
    牧師衝動地跨上前去表示抗議。「可是長官,這不可能!」他脫口而出,「我們並不是對所有的人都很了解。」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卡思卡特上校質問他,然後又友好地微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給我拿來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應付任何情況。聽著:『親愛的太太/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當我獲悉您的丈夫/兒子/父親或兄弟陣亡/負傷或據報告在戰場失蹤時,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我內心所經受的深切的痛苦。』等等。我認為這樣的開場白精確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聽著,要是你覺得幹不了,那就最好讓惠特科姆下士來負責這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下煙嘴,兩手拿住它的兩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條紋瑪瑞和象牙做的馬鞭一樣。「這是你的一個毛病,牧師。惠特科姆下士告訴我,你不知道怎樣將職責委託給旁人。他還說你這人沒有一點創新精神。
    我說的這些你不反對吧,對不對?」
    「對,長官。」牧師搖了搖頭,心裡感到沮喪,覺得自己很可鄙,這是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將職責委託給旁人,沒有創新精神,也因為他實在想斗膽跟上校作對。他腦子裡亂成一團麻。屋外士兵們正在進行飛碟射擊,每次槍響都讓他的神經受到一次刺激。他無法適應這些槍聲。他的周圍是若干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他幾乎相信自己很久以前在某個類似的場合,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里,四周圍也是這麼多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又是「曾經相識的幻覺」。這場景看起來很熟悉,可同時看上去又是那麼遙遠。他感到自己的衣服滿是污垢,且舊得不成樣,因而心裡怕得要命,生怕身上會散發出怪味。
    「你對什麼事情都太認真了,牧師,」卡思卡特上校用成年人的客觀口吻直率地說,「這是你的另外一個毛病。你老是把臉拉得長長的,讓人喪氣。你就讓我看你笑一回吧,笑呀,牧師。你若現在就能捧腹大笑,我就給你整整一蒲式耳的紅色梨形番茄。」他等了一兩秒鐘,兩眼盯著牧師,然後得勝地哈哈大笑著說,「瞧,牧師,我沒說錯吧。你不會朝著我捧腹大笑,不是嗎?」
    「不會,長官,」牧師低聲下氣地承認道,一面費力地、慢吞吞地咽了口唾沫。「現在笑不出來,我很渴。」
    「那你就弄點什麼喝喝吧。科恩中校的辦公桌里有些波旁烈性威士忌酒。你該試試在哪天晚上同我們一道去軍官俱樂部轉轉,給自己找點樂。不妨也試著醉上那麼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為自己是個專職的神職人員,就覺得應該高我們大夥一等。」
    「啊,沒有,長官。」牧師窘迫地向他保證。「事實上,我前幾天晚上天天都上軍官俱樂部的。」
    「要知道,你只不過是個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沒理會牧師的話,繼續說道,「你盡可以當你的神職人員,但你仍然只是個上尉。」
    「是的,長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先前不笑也好。我好歹用不著送你紅色梨形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訴我,說你今天早上在這裡的時候拿走了一個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長官!那是你送給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歪著腦袋,顯出懷疑的樣子。「我又沒說它不是我送你的,我說了嗎?我只是說你拿了一個。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沒偷,幹嗎要那麼心虛?我給了你番茄嗎?」
    「是的,長官。我發誓您給了。」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話了。可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象不出其中的理由,我為什麼要給你一個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帶著一種顯示長官資格的神態,將一個圓形的玻璃鎮紙從他的辦公桌的右邊移到了左邊,然後又拿起了一技削尖的鉛筆。「好了,牧師,要是你沒事了,我可還有許多重要的工作要處理呢。等惠特科姆下士發出幾十封慰問信后,你就來告訴我,那時我們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郵報》的編輯們聯繫了。」他突然來了靈感,滿臉放光他說,「嗨!我想我可以再次自願要求派我們大隊去襲擊阿維尼翁。那樣可以加速事情的發展。」
    「去襲擊阿維尼翁?」牧師的心差點停止了跳動,渾身先是感到一陣刺痛,接著便汗毛直豎。
    「沒錯,」上校勁頭十足地解釋道,「我們大隊越早有人傷亡,這事就進展得越迅速。要是可能,我希望能在聖誕節這一期里刊登出來。我估計這一期的發行量要大些。」
    讓牧師感到驚恐不已的是,上校當真拎起了電話筒,主動要求派遣他的大隊去襲擊阿維尼翁,並且就在當天晚上他又竭力想把牧師從軍官俱樂部攆出去。就在牧師被攆出前的一剎那,約塞連醉醺醺地站了起來,先是將椅子掀翻,然後便打出了復仇性的一擊。
    他的這一舉動使得內特利大叫起他的名字來,同時使得卡思卡特上校臉色發白,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去,可不料卻不偏不斜正好重重地踩到了德里德爾將軍,後者厭惡地將他從自己那被踩得青腫的腳上推開,並命令他向前走,將牧師重新趕回軍官俱樂部。這一切把卡思卡特上校弄得心煩意亂。先是約塞連!這個令人膽寒的名字像喪鐘似的再度清清楚楚地響了起來,接著自己又把德里德爾將軍的腳給踩腫了;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師身上找到的另一個毛病:無法預料德里德爾將軍每次見到牧師都會有些什麼樣的反應。卡思卡特上校永遠也不會忘記德里德爾將軍在軍官俱樂部第一次見到牧師的那個晚上。那天將軍抬起他那紅潤、熱汗淋淋、滿是醉意的臉,透過煙捲散發出的黃色煙幕,目光沉重地盯著獨自躲在牆邊的牧師。
    「我真是太吃驚了!」德里德爾將軍一認出那人是個牧師,就皺起他那蓬鬆嚇人的灰眉毛,聲音沙啞地喊了起來。「那邊的那個人不是牧師嗎?一個侍奉上帝的人竟開始出沒在這樣一個地方,和一群骯髒的醉鬼和賭徒混在一起,這可真是件大好事。」
    卡思卡特上校一本正經地抿緊嘴唇,起身站了起來。「您的看法我十分贊同,長官,」他語氣尖刻地附和道,話音里流露出明顯的不滿。「我真不明白如今這些牧師都是怎麼回事。」
    「他們變得越來越好了,他們就是這麼回事,」德里德爾將軍強調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尷尬地哽住了,但馬上又乖巧地恢復了常態。
    「是的,長官。他們變得越來越好了。我剛才恰恰也是這樣想的,長官。」
    「這裡正是牧師應該呆的地方。趁官兵們出來喝酒、賭博時同他們混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解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除此之外,他究竟還有什麼別的法子讓他們相信上帝呢?」
    「我命令他到這裡來的時候,恰恰也是這樣想的,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小心謹慎地說。接著他走過去親熱地用胳臂摟住牧師的肩,同他一起走到一個角落,壓低嗓門,用冷冰冰的口氣命令他從現在起每晚到軍官俱樂部來履行他的職責,以便在軍官們喝酒、賭博的時候同他們混在一起,這樣就可以了解他們,贏得他們的信任。
    牧師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軍官俱樂部履行他的職責,與那些想避開他的人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在乒乓球桌旁爆發了那場兇狠的鬥毆。一級准尉懷將-哈爾福特在沒人招惹他的情況下突然來了個急轉身,猛地一拳,正好砸在穆達士上校的鼻子上,將他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德里德爾將軍見了,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后,突然察覺牧師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呆若木雞地看著他,一副痛苦而又驚訝的樣子。德里德爾將軍一見到牧師就立即僵住了。他怒火中燒,狠狠地看了牧師片刻。他一下子便沒了情緒,於是轉過身去,邁著那兩條短短的羅圈腿,像水手一樣左右搖擺著,極不高興地朝酒吧櫃檯走去。卡思卡特上校膽戰心驚地一路小跑著跟在他的後面,一面徒勞地左顧右盼,想從科恩中校那裡尋得一點幫助。
    「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爾將軍沖著酒吧櫃檯咆哮道,粗壯的手牢牢地抓著那隻喝空了的小酒杯。「這真是件好事,一個侍奉上帝的人竟然開始出沒在這樣一個地方,和一群骯髒的醉鬼和賭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鬆了一口氣。「是的,長官,」他得意地大聲說,「這的確是件好事。」
    「那你他媽的幹嗎不管?」
    「什麼,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問,驚愕地看著將軍。
    「你以為讓你的牧師每晚都混在這裡會給你臉上增光嗎?我他媽每次來,他都在這裡。」
    「您說得對,長官,絕對正確,」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這根本不會為我增光。我這就處理這事,現在就處理。」
    「難道不是你命令他來這裡的?」
    「不是我,長官。是科恩中校。我也準備嚴厲處分他。」
    「要不是因為他是個牧師,」德里德爾將軍嘟噥著說,「我就叫人把他給斃了。」
    「他不是牧師,長官,」卡思卡特上校幫忙似地提醒說。
    「他不是?既然他不是牧師,那他為什麼在領子上掛十字架的符號?」
    「他沒在領子上掛十字架,長官。他掛的是銀葉。他是個中校。」
    「你有一個中校軍銜的隨軍牧師?」德里德爾將軍吃驚地問。
    「啊,不是的,長官。我的隨軍牧師只是個上尉。」
    「既然他只是上尉,那他幹嗎要在領子上掛銀葉?」
    「他沒在領子上掛銀葉,長官。他掛的是十字架。」
    「給我立即滾開,你這個狗雜種。」德里德爾將軍罵了起來。「否則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斃了!」
    「是,長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從德里德爾將軍身邊走開,將牧師趕出了軍官俱樂部。兩個月後,當牧師試圖說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銷把飛行任務增加到六十次的那道命令時,結果幾乎是一模一樣,這次努力也宣告徹底失敗。要不是他對妻子的思念以及對上帝的智慧和公正所抱有的終生信賴,他簡直就要絕望了。他懷著強烈的感情愛著妻子,思念著妻子,其間既夾雜著強烈的肉慾,也含有高尚的熱情。在他眼裡,上帝是永生的,他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並且十分仁慈;他為世間萬物所共有,且被擬人化了;他說的是英語,屬盎格魯一撤克遜族人種,並且對美國人格外垂青。不過,他現在對上帝的這些看法已開始有所動搖了。有許多事物都在考驗他的信仰。沒錯,是有一本《聖經》,可《聖經》只不過是一本書,而《荒涼山莊》、《金銀島》、《伊坦-弗洛美》和《最後的莫希幹人》也都是書呀。有一次他無意中聽到鄧巴問人家,創世之謎是由一群無知無識、連下雨是怎麼回事都不明白的人解答出來的,這看起來真的有可能嗎?那萬能的上帝,以他那無窮的智慧,真的害怕六千年以前的人會建成一座直通天國的巨塔嗎?那天國究竟在哪裡?在上面?
    還是在下面?在一個有限的但不斷擴展著的宇宙中是沒有上、下之分的。在這個宇宙中,就連那個巨大、熾熱、耀眼、無比壯麗的太陽也處於逐漸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終也會毀滅地球。那些奇迹是根本沒有的;人們的祈禱也沒有任何回應。災難,無論是降臨到正直者還是墮落者的頭上,都是一樣的殘酷無情。最近,他接連遇見了一些神秘現象——幾周前,在為那個可憐的中士舉行的葬禮上,樹上出現了那個裸體男人;而就在那天下午,預言家似的弗盧姆又作出了這麼一個含義隱晦、令人不安但同時又令人振奮的許諾:告訴他們,冬天一到,我就會回來——要不是為了這些,他這樣一個有良知和個性的牧師,早就會聽從理智,放棄祖先們傳下來的對上帝的信仰,並且當真會辭去職務和放棄軍銜,去當一名步兵或野戰炮兵,甚至去傘兵部隊當一名下士,一切悉聽命運的安排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0
26、阿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全都是約塞連的過錯。在對博洛尼亞實行大圍攻的時候,要是他沒有去動那條標在圖上的轟炸路線,那麼——德-科弗利少校或許還能活著救他;要是他沒有將那些沒其他地方好住的姑娘塞進軍人公寓,那麼內特利就永遠也不會有可能愛上他的那個妓女。當時這個妓女自腰部以下一絲不掛地坐在房裡——擠滿了正在玩二十一點的脾氣暴躁的賭徒,可就是沒人理會她,內特利坐在一張墊得又軟又厚的黃色扶手椅上,偷偷地盯著她看。她一臉厭煩的樣子,可身上又流露出一種對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力量,就是憑藉著這服力量,她泰然接受了這夥人對她的公然摒棄。對此,內特利在心裡感到十分驚異。她張嘴打了個呵欠,這一舉動深深感動了內特利。他以前還從未目睹過像這樣異乎尋常的沉著。
    這姑娘爬了整整五段陡峭的樓梯,來到這群大兵中間出賣自己的肉體。可這些大兵因四周住滿了女人,所以早就對玩女人一事感到膩煩了。不管她要什麼價,都沒人想要她,後來,她不帶多少熱情地將自己脫了個精光,以自己那結實、豐滿、十分肉感的頎長身體來引誘他們。可即便這樣,也還是沒有一個人要她。,對此,她似乎不是感到失望,而是覺得疲憊。此時,她帶著一臉茫然、遲鈍的倦態坐在那裡休息,以一種無精打採的好奇看著別人玩牌。她這是在集聚已不受其支配的精力,以應付接下來要做的乏味枯燥的瑣事:將其餘的衣服一一穿好,然後再去幹活。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動彈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她無意識地嘆了口氣,然後站了起來,懶洋洋地將雙腳套進那條緊身棉布褲衩和黑裙子里,然後扣上鞋子,起身走了。內特利跟在她的後面悄悄溜了出去。差不多兩小時后,當約塞連和阿費跨進軍官公寓時,她也在那裡,又一次在往腳上套褲衩和裙子。這情景真有點像隨軍牧師近來常有的那種似曾經歷過類似場面的感覺。這場面里的唯一例外就是內特利,他兩手插在衣兜里,一副悶悶不樂的沮喪樣子。
    「她現在就要走,」他用一種微弱而又奇怪的聲音說,「她不肯留下來。」
    「你幹嗎不付她點錢,這樣你就可以同她一起度過今天的其他時間了,」約塞連向他建議道。
    「她把錢還給我了,」內特利承認說,「她現在對我感到厭倦,想去另找一個人。」
    姑娘穿好鞋后又停了下來,目光在約塞連和阿費身上掃來掃去,她這是在不懷好意地挑逗他們。她的兩隻乳房在衣衫下顯得又尖又大。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薄薄的白色無袖毛線衫,將其身上所有的線條都勾勒了出來。尤其是臀部,線條流暢地向外突起,很是迷人。約塞連也盯著她看,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他搖了搖頭。
    「早滾早好,」阿費說,他一點也不為她所動。
    「不要這樣說她!」內特利感情衝動地說,他的話半是請求,半是責備。「我想要她同我呆在一起。」
    「她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阿費假裝吃驚地嗤笑道,「她只不過是個妓女而已。」
    「別叫她妓女。」
    姑娘又等了幾秒鐘,然後面無表情地聳了聳肩,便從容不迫地朝門口走去。內特利連忙可憐巴巴地跳上前去將門拉開。他走回來時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目光獃滯,敏感的臉上滿是痛苦悲傷的表情。
    「別擔心,」約塞連以儘可能友善的口氣勸他說,「你有可能還會碰見她。所有妓女愛呆的地方我們都知道。」
    「求求你別這麼稱呼她,」內特利懇求道,那樣子看上去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對不起,」約塞連咕噥道。
    阿費樂不可支地高聲大笑起來。「像她這樣的妓女有好幾百呢,街上到處都是。而這一位也談不上有多漂亮。」他先是聲音甜甜地竊笑了幾聲,然後又聲音洪亮地用輕蔑而又充滿權威的語氣說,「哼,你竟跑上前去為她開門,好像你已經愛上了她似的。」
    「我想我是愛上她了,」內特利滿臉羞愧,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坦白道。
    阿費皺起他那光潔豐滿並且紅潤的前額,扮了一個表示不相信的滑稽鬼臉。「哈,哈,哈,哈!」他大笑了起來,一邊不住地拍打著身上穿的草綠色軍官束腰短外衣的寬大下擺的兩側。「這真是荒唐。你真的愛上她了?這真是太荒唐了。」阿費當天下午要同一個從史密斯來的在紅十字會工作的姑娘約會,這姑娘的父親開了一家重要的鎂乳廠。「瞧,那才是你應該留意的姑娘,而不是像剛才那位一樣的粗俗蕩婦。嗨,瞧她那樣子,連乾淨都談不上。」
    「我不在乎!」內特利不顧一切地喊叫道,「我希望你給我閉嘴。
    我根本不想和你談論這件事。」
    「阿費,住嘴吧,」約塞連說。
    「哈,哈,哈,哈!」阿費又大笑了起來。「要是你父母知道你在同那個骯髒的淫婦廝混,對此他們會說些什麼,我完全想象得出。要知道,你父親可是一個很有名望的人。」
    「我並不打算把這事告訴他,」內特利說,他已打定了主意。「關於她,我在他或母親面前一個字也不提,等我們結婚後再告訴他們。」
    「結婚?」阿費樂得縱聲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你真是在說蠢話。嗬,你太嫩了,還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愛。」
    說到真正的愛,阿費可是這方面的權威,因為他已經真正愛上了內特利的父親,並且有希望戰後在他手下當一名行政人員,以作為對他親近內特利的報答。阿費是一名領隊領航員,可自打離開大學后,他連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從來都沒搞清楚。他是個和藹可親、心地寬厚的領隊領航員。他在執行戰鬥任務時總是迷航,領著他那一中隊的人飛到高射炮火最密集的空中。每次,中隊里的其他成員部會將他臭罵一通,而他總是原諒他們。就在那天下午,他在羅馬的大街上迷了路,始終沒找到那位從史密斯來的、擁有重要鎂乳廠的、符合其擇偶條件的紅十字會的姑娘。克拉夫特被擊落喪命的那天,他在飛往弗拉拉執行任務時也迷失了方向。在每周一次前往帕爾馬執行例行飛行時,他又一次迷了路。當時約塞連對帕爾馬這個沒有設防的內陸目標扔完炸彈后,就背靠飛機那厚厚的金屬板壁安頓下來閉目養神,手指間還夾著一支香氣撲鼻的香煙。可這時阿費卻試圖領著飛機穿過來航上空,往大海飛去。突然,高射炮聲大作,緊接著就聽見了麥克沃特在對講機里尖聲大叫:「高射炮!高射炮!該死的,我們這是在哪兒?究竟他媽的出了什麼事?」
    約塞連連忙驚慌地睜開雙眼,他萬萬沒料到會看見高射炮彈的黑煙在機艙里瀰漫,正從頭頂上方向他們壓下來。接著他又看見了阿費那張一向自鳴得意、像西瓜一樣滾圓、生著一對小眼睛的臉,這會兒這張臉上掛著一副慈祥卻又茫然的表情,正盯著那炸個不停的炮火。約塞連被嚇得目瞪口呆。他的一條腿突然一陣麻木。
    麥克沃特已經開始讓飛機爬高,並對著對講機大喊大叫,要求指示。約塞連向前撲去,想看看他們這會兒是在哪裡,可人卻仍呆在原地。他動彈不了。他感覺到身上什麼地方濕透了,於是低頭朝自己的褲襠看了看,心頭一沉,並感到極度的噁心。一股鮮紅的血沿著他襯衣的前襟迅速地向上蠕動,就像一隻巨大的海怪正站起來準備將他吞吃掉。他中彈了!鮮血像無數只阻擋不住的蠕動著的紅色幼蟲,一滴一滴接連不斷地從一條濕透了的褲管里溢出,在地板上匯成了一小汪血泊。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這時飛機又一次遭到了結結實實的一擊。看著自己傷處的奇怪情景,約塞連一陣心悸,不禁打了個寒戰,便沖著阿費尖叫求救。
    「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阿費,我的睾丸沒了!」阿費沒聽見他的話,約塞連於是俯過身去拉他的胳臂。「阿費,救救我,」他哀求道,幾乎哭了出來。「我中彈了!我中彈了!」
    阿費慢吞吞地回過身來,茫然而又疑惑地露齒一笑,問:「你說什麼?」
    阿費又咧嘴一笑,親切地聳了聳肩。「我聽不見,」他說。
    「難道你看不見?」約塞連表示懷疑地大聲叫了起來。他感到鮮血在自己身體的四周濺得到處都是,並在腳下淌了開來。他指著地上越積越多的鮮血喊道:「我受傷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
    阿費,救救我!」
    「我還是聽不見你在說什麼。」阿費很寬容地抱怨了一句,一邊窩起那隻胖乎乎的手置於自己毫無血色的耳朵之後。「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約塞連再答話時聲音一下子降了八度,因為他突然對一切都感到厭倦了。他厭倦喊叫,厭倦自己目前的處境,此時他做什麼都是徒勞的,只能令他氣惱,使他覺得自己滑稽可笑。他快要死了,可竟然沒人注意到這一點。「算了。」
    「你說什麼?」阿費大聲喊道。
    「我說我的睾丸被打掉了。難道你聽不見?我大腿根那兒受傷了!」
    「我還是聽不見你說的話,」阿費責備他說。
    「我說算了!」約塞連尖聲叫了起來,他感到自己好像中了圈套,害怕極了,突然渾身發冷,四肢無力,不禁顫抖了起來。
    阿費再次遺憾地搖了搖頭,低下他那隻可憎的、乳白色的耳朵,幾乎快貼到了約塞連的臉上。「你得大聲一點,我的朋友。你只要再大聲一點就行了。」
    「別管我,你這個雜種!你這個裝聾作啞、麻木不仁的雜種,別管我!」約塞連嗚咽著說。他真想給阿費一拳,可卻連抬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他只好決定睡覺,於是身體朝旁邊一歪,昏了過去。
    他的大腿受了傷。當他蘇醒時,他發現麥克沃特正跪在他身邊照料自己。儘管仍能看到阿費那張鼓鼓囊囊,孩子似的胖臉湊在麥克沃特的肩后看他,約塞連還是感到十分寬慰。他感到渾身難受,可仍無力地朝麥克沃特笑了笑,問道:「誰在照看鋪子?」麥克沃特根本沒聽見他的話。約塞連越來越感到恐懼,他喘了一口氣,用儘可能高的聲音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麥克沃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天啊,你還活著,我真高興!」他長長地吁了口氣,激動地喊了起來。他那雙和藹、親切的眼睛周圍布滿了皺紋,此時緊張得發白,機艙里的煙灰沾到上面顯得油膩膩的。約塞連感覺到他的一條大腿的內側綁著一大塊棉花敷料,沉甸甸的,而麥克沃特手上拿著一卷長長的繃帶,正在用它往那塊敷料上一圈一圈地纏繞。「內特利在控制飛機。這可憐的小夥子聽說你中彈了,幾乎放聲大哭起來。他到現在還以為你已經死了。他們打破了你的一條動脈,不過我想我已經將它給扎住了。我剛才給你注射了一針嗎啡。」
    「再給我打一針。」
    「現在恐怕還太早。等你感覺到疼痛的時候,我再給你打。」
    「現在就很疼。」
    「哦,好吧,管他呢,」麥克沃特說,緊接著便又拿出了一隻可摺疊的皮下注射器,在約塞連的胳臂上注射了一管嗎啡。
    「你告訴內特利我沒死的時候……」約塞連剛對麥克沃特說了這幾個字,就感到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層薄薄的草莓色膠,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一大片低沉的嗡嗡聲把他吞沒了。他又一次昏了過去。他再次醒來已是在救護車裡了,他沖著丹尼卡醫生那張像象鼻蟲一樣憂鬱、陰沉的臉笑了一下,以此為他打氣。他就這麼頭昏眼花地清醒了一兩秒鐘,而後眼前的一切又一次變成像玫瑰花瓣似的粉紅色一片,再後來就成了一團漆黑,接著就是深不可測的沉寂。
    約塞連在醫院裡醒了過來,隨後又睡著了。當他在醫院裡再度醒來時,那股乙醚的氣味已經沒有了。鄧巴穿著睡衣,躺在過道對面的病床上,可他一再聲稱自己不叫鄧巴,而是一個姓福爾蒂奧里的什麼人。約塞連心想他準是瘋了。他噘起嘴唇,對鄧巴說的話表示懷疑。在以後的一兩天里,他老是斷斷續續地想著這事,將信將疑,總是拿不準主意。後來,當他又一次醒來時,他發現護士們都在別處忙活,於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從床上挪了下來,想親眼探個究竟。地板就像海灘上漂動不已的木筏一樣晃個不歇。當他一瘸一拐地橫穿過道去察看掛在鄧巴床腳邊的體溫登記卡上寫的姓名時,他大腿內側的縫線就像被兩排細碎的魚齒撕咬著一般疼痛。果然不錯,鄧巴說得對,他已不再是鄧巴,而是安東尼-費-福爾蒂奧里少尉。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安-福爾蒂奧里從床上爬了下來,示意約塞連跟著他走。約塞連抓住自己夠得著的任何東西,以支撐身體,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後面出了房間,進入走廊,來到他們緊隔壁的那間病房裡的一張病床前。那張床上躺著一個正在遭受傷痛折磨的年輕人,只見他滿臉的丘疹,還長了一個向後削的下巴。當他們走近時,這個一臉苦相的年輕人輕捷地用一隻胳臂時撐起身來。安-福爾蒂奧里突然用大拇指朝自己的肩后一指,說:「快走開!」這個飽受痛苦的年輕人不敢有絲毫怠慢,從床上跳下來跑走了。安-福爾蒂奧里爬上了這張床,他又成了鄧巴了。
    「那個人才是安-福爾蒂奧里,」鄧巴解釋說,「你病房裡沒有空床了,所以我就亮了亮我的軍銜,將他趕到我的房間來。這可真是一次令人得意的經歷,嘿,亮亮軍銜。你有時不妨也試試。其實,你現在就應該試試,因為你看上去像是要倒下去了。」
    約塞連的確感到自己像是要倒下去了。他轉向躺在鄧巴旁邊床上的那個雙頰深陷、皮膚粗糙的中年人,使勁用大拇指朝自己肩后一指,說:「快走開!」那中年人一動也不動,怒氣沖沖地拿兩眼瞪著他。
    「他是一名少校,」鄧巴解釋道,「你幹嗎不把目標對準軍銜低些的人,你就試試當一回霍默-拉姆利准尉怎麼樣?這樣,你就有了一個在州立法機關當差的父親,還有一個同滑雪冠軍訂了婚的妹妹,你只要告訴他你是個上尉就行了。」
    約塞連轉身對著鄧巴所指的那個病人,那人吃了一驚。「我是上尉。」說著他把大拇指用力朝肩后一指。「快走開!」
    聽到約塞連的命令,那個吃驚的病人一下子跳到地上,立即跑走了。約塞連爬到那人的床上,轉眼間就變成了霍默-拉姆利准尉。此時他覺得想吐,並且突如其來地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那裡睡了一個小時,就又想重新變為約塞連了。有一個當州議員的父親和一個同滑雪冠軍訂了婚的妹妹也並沒有多大的意義。於是,由鄧巴領路,他們又回到了約塞連的病房。一到那裡,鄧巴又用大拇指將那個安-福爾蒂奧里攆出了病房,讓他再去做一陣子鄧巴。病房裡連霍默-拉姆利准尉的影子都看不見,可克拉默護士倒是在這裡。
    她裝出一副氣惱的樣子,就像一根受了潮、在噝噝作響的爆竹。她命令約塞連立即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卻又擋著他的路,使他無法按她的話去做。此時她那張漂亮臉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令人討厭。
    克拉默護士是個好脾氣同時又多愁善感的人。每當她聽到有人結婚、訂婚、生孩子或慶祝周年紀念日的消息,她總是由衷地為人家感到高興,儘管這些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難道你瘋了?」她好心好意地數落著他,一邊生氣地將一根手指在他的眼前晃個不停。「我看你是不打算要你的這條小命了,是不是?」
    「這是我自己的命。」他提醒她。
    「我看你也不想要你的這條腿了,是嗎?」
    「這是我自己的腿。」
    「它肯定不是你的腿,」克拉默護士反駁道,「這條腿屬於美國政府,它和一件裝備或一隻便盆沒什麼兩樣。為了把你培養成一名飛行員,美國軍隊在你的身上投下了大量的資金,所以你沒有權利不遵從醫生的命令。」
    約塞連自己也說不准他是否喜歡國家在他身上進行的這種投資。此時克拉默護士仍然站在他的面前,因此他無法走過去。他感到頭痛。克拉默護士又大叫大嚷地向他提了幾個問題,對此他一點兒也聽不明白。於是,他舉起大拇指使勁向肩后一指,說:「快走開。」
    克拉默護士照著他的臉狠狠地抽了一個耳光,差點沒把他打倒在地。約塞連捏起拳頭朝著她的下頜打過來,可就在這時他的那條腿一軟,整個人眼看著就要跌倒。就在這時達克特護士及時趕到了,一把將約塞連抓住。她用嚴厲的語氣質問他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不肯回到床上去,」克拉默護士用受了極大委屈的口氣急切地向她報告說,「蘇-安,他還對我說了一句最最不要臉的下流話。噢,要我重複一遍我都說不出口。」
    「她管我叫一件裝備。」約塞連喃喃地說。
    達克特護士一點也不同情他。「你是自己回到床上去呢,」她問,「還是要我揪著你的耳朵,把你拖到床上去?」
    「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拖到床上去好了。」約塞連諒她不敢這麼做。
    可達克特護士卻真的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拖上了床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0
27、達克特護士

    蘇-安-達克特護士是個成年女性,又瘦又高,腰板筆直,長著一個圓滾滾的翹屁股和一對小巧的乳房。她的臉龐稜角分明,皮膚白裡透紅,眼睛小小的,鼻子和下巴尖細瘦削,一副新英格蘭禁欲主義者的模樣,看上去既非常可愛又非常平庸。達克特護士成熟老練,精明能幹,辦事果斷嚴格。她喜歡獨當一面,一向遇事不慌,無論大事小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從來不需要別人幫忙。約塞連覺得她可憐,打算幫她一把。
    第二天一早,當她站在約塞連的床腳邊整理床單時,他悄悄把手伸到她雙膝間的窄縫裡,隨即飛快地在她的裙子裡面儘力向上摸去。達克特護士尖叫一聲,猛地往上跳去,可是跳得不夠高。她扭動著身體,弓著腰,以自己那神聖的部位為支點,前旋後轉,左扭右擺,整整折騰了十五秒鐘,才終於掙脫出來。她驚惶失措地後退到走道中間,面如紙灰,雙頰抽搐個不停。她後退得太遠了。一直在走道另一側看熱鬧的鄧巴一聲不吭地從床上躍起直撲她的身後,伸出雙臂一下子攬住她的胸脯。達克特護士又尖叫了一聲。她甩開鄧巴,遠遠地躲到走道的這一側。不料約塞連又趁機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她只好又一次蹦過走道,活像一隻長著腳的乒乓球。
    正嚴陣以待的鄧巴立刻朝她猛撲過來,幸好她反應及時,閃身跳到一旁。鄧巴撲了個空,從她身邊躥過病床,一頭撞到地上。只聽撲通一聲,他便昏了過去。
    他在地上醒來時,鼻子正在流血,這倒正和他一直假裝的那種折磨人的腦病的癥狀一模一樣。病房裡鬧哄哄亂成一團。達克特護士在哭泣,約塞連挨著她坐在床邊,一個勁地向她賠不是。主管上校怒氣沖沖地朝約塞連大喊大叫,說他絕對不能允許病人肆意調戲護士。
    「你要他怎麼樣?」躺在地上的鄧巴可憐巴巴地問。他一開口說話太陽穴便感到一陣陣的疼痛,疼得他身體縮成一團。「他又沒幹什麼。」
    「我是在說你呢!」這位很有派頭的瘦上校放開嗓門吼叫道,「你要為你的所作所為受處分的。」
    「你要他怎麼樣?」約塞連叫喊起來。「他不就是頭朝下摔到地上去了嘛。」
    「我也正在說你呢!」上校一轉身沖著約塞連發起火來。「你抱住了達克特護士的胸脯,等著吧,你會為此而後悔的。」
    「我沒有抱住達克特護士的胸脯,」約塞連說。
    「是我抱住達克特護士的胸脯的,」鄧巴說。
    「你們兩個都瘋了嗎?」醫生面色蒼白,一邊尖叫著,一邊慌慌張張地向後退去。
    「是的,醫生,他的確瘋了,」鄧巴肯定他說,「他每天夜裡都夢見自己手裡拿著一條活魚。」
    正在後退的醫生停了下來,露出既驚奇又厭惡但又不失優雅的表情,病房裡靜了下來,「他夢見了什麼?」醫生質問道。
    「他夢見自己手裡拿著一條活魚。」
    「是什麼樣的魚?」醫生轉向約塞連,厲聲發問道。
    「我不知道,」約塞連答道,「我不會分辨魚的種類。」
    「你哪一隻手拿的魚?」
    「不一定。」
    「那是隨著魚而變化的,」鄧巴幫腔道。
    上校轉過身,眯起眼睛懷疑地盯著鄧巴。「是嗎?你是怎麼知道這麼多的?」
    「因為我在夢裡呀,」鄧巴一本正經地答道。
    上校窘得面紅耳赤。他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倆,一副決不手軟的樣子。「爬起來,回到你的床上去。」他咧開兩片薄嘴唇命令鄧巴。
    「關於這個夢,我再也不想聽你們倆講一個字了。我手下有人專門負責聽你們這類令人討厭的瘋話。」
    上校把約塞連打發到精神病專家桑德森少校那兒。這位少校長得敦敦實實,總是笑眯眯的,顯得十分和藹可親。他小心翼翼地問約塞連:「你究竟為什麼認為費瑞傑上校討厭你的夢呢?」
    約塞連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認為,這或者是由於這個夢的某種特性,或者是由於費瑞傑上校的某種特性。」
    「你講得很好,」桑德森少校拍手稱讚道。他穿著一雙咯吱作響的步兵軍鞋,一頭木炭般烏黑的頭髮幾乎朝天直豎著。「由於某種原因,」他推心置腹地說,「費瑞傑上校總是使我想起海鷗。你知道,他不大相信精神病學。」
    「你不大喜歡海鷗吧?」約塞連問。
    「是的,不怎麼喜歡,」桑德森少校承認道。他發出一種神經質的尖笑,伸出手愛撫地摸摸他那胖得垂掛下來的雙下巴,彷彿那是一把長長的山羊鬍子。「我認為你的這個夢很迷人。我希望這個夢經常出現,這樣我們就可以繼續不斷地討論它。你想抽支煙嗎?」當約塞連拒絕時,他笑了笑。「你認為究竟是什麼使你產生這麼大的反感,」他故意問,「連我的一支煙都不肯接受?」
    「我剛剛熄掉一支,它還在你的煙灰缸里冒煙呢。」
    桑德森少校抿嘴笑笑。「這個解釋很巧妙。但我想我們很快就會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他把鬆開的鞋帶系成一個鬆鬆垮垮的蝴蝶結,然後從桌上拿過一本黃色橫道拍紙簿放到膝上。「讓我們談談你夢見的那條魚吧。總是同一條魚,是嗎?」
    「我不知道,約塞連回答道,「我不大會辨認魚。」
    「這魚使你想到了什麼?」
    「其它的魚。」
    「其它的魚又使你想到了什麼?」
    「其它的魚。」
    桑德森少校失望地往後一靠。「你喜歡魚嗎?」
    「不是特別喜歡,」「那麼你認為究竟是什麼使你對魚產生這樣一種病態的反感呢?」桑德森少校得意洋洋地問。
    「它們太乏味了,」約塞連回答說,「刺又太多。」
    桑德森理解地點點頭,露出討人喜歡的、虛假的微笑。「這個解釋很有意思。但我想我們很快就會找出真正的原因的。你喜歡那條魚嗎?那條你拿在手裡的魚?」
    「我對它沒有一點感情。」
    「你不喜歡那條魚嗎?你對它懷有什麼故意的或者對抗的情緒嗎?」
    「不,完全沒有。事實上,我還是喜歡那條魚的。」
    「那麼,你確實喜歡那條魚咯?」
    「哦,不,我對它沒有一點感情。」
    「但你剛才還說你喜歡它呢。現在你又說你對它沒有一點感情。我把你的自相矛盾之處抓住了,你明白嗎?」
    「是的,長官,我想您是把我的自相矛盾之處抓住了。」
    桑德森少校拿起他那枝粗粗的黑鉛筆,得意洋洋地在拍紙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自相矛盾」幾個字。寫完之後,他抬起頭來繼續問道:「你這兩句話表達了你對那條魚的自相矛盾的情緒反應,究竟是什麼使你說出這兩句話來的呢?」
    「我想我對它持有一種既愛又恨的矛盾態度。」
    聽到「既愛又恨的矛盾態度」這幾個字,桑德森少校高興得跳了起來。「你的確理解了!」他喊道,欣喜若狂地把兩隻手放在一起擰來擰去。「唉,你想象不出我是多麼孤獨,天天跟那些毫無精神病常識的人談話,想方設法給那些對我或者我的工作絲毫不感興趣的人治病!這使我產生了一種無能為力的可怕感覺。」一絲焦慮的陰影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我似乎無法擺脫這種感覺。」
    「真的嗎?」約塞連問,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話好說。「你為什麼要為別人缺乏教育而責怪你自己呢?」
    「我知道這很愚蠢,」桑德森少校心神不安地回答道,臉上帶著不很雅觀的、無意識的笑容。「可我一向十分看重別人的好主意。你瞧,比起我的同齡人來,我的青春期來得晚一些,這就給我帶來某種——嗯,各種問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和你討論我的這些問題將會給我帶來樂趣,我真希望馬上開始這種討論,所以我不大願意現在就把話題扯到你的問題上去。可恐怕我必須這樣做。要是費瑞傑上校知道我們把全部時間都花在我的問題上的話,他準會發火的。我現在想給你看一些墨水跡,看看某些形狀和顏色會使你聯想起什麼來。」
    「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吧,醫生,不管什麼東西都會使我聯想起性來的。」
    「是嗎?」桑德森少校高興得叫了起來,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現在我們的確有了進展!你做沒做過有關性生活的美夢呢?」
    「我那條魚的夢就是性生活的夢。」
    「不,我的意思是真正的性生活的夢——在這種夢裡,你抱住一個光屁股女人的脖子,擰她,使勁打她的臉,直打得她渾身是血,後來你就撲上去強姦她,再後來你突然哭了起來,因為你愛她愛得這麼深,恨她也恨得這麼深,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這就是我想跟你討論的性生活的夢,你沒有做過這類性生活的夢嗎?」
    約塞連擺出一副精明的神情,想了一想,下結論說:「這是魚的夢。」
    桑德森少校往後縮了一下,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對,對,當然羅,」他冷淡地隨聲應道,他的態度變得急躁起來,帶有一種自我防護性質的對立情緒。「但不管怎麼說,我希望你能做這一類的夢,也好讓我看看你如何反應。今天就談到這裡吧。還有,我問你的那些問題,我希望你能夢見它們的答案。你知道,這些談話對我和對你一樣不愉快。」
    「我會把這個說給鄧巴聽的,」約塞連說。
    「鄧巴?」
    「這一切都是他開的頭。是他做的夢。」
    「噢,是鄧巴,」桑德森少校冷笑道。他的自信心又恢復了。「我敢肯定,鄧巴就是那個幹了那麼多下流事卻總是讓你替他受過的壞傢伙,是不是?」
    「他沒有那麼壞。」
    「你到死也護著他,是不是?」
    「倒是沒達到那種程度。」
    桑德森少校嘲諷地笑著,把「鄧巴」兩字寫在他的拍紙簿上。
    「你怎麼一瘸一拐的?」約塞連朝門口走時他厲聲問道,「你腿上究竟為什麼要纏著繃帶?你是瘋了還是怎麼的?」
    「我的腿受了傷,就是為了這個我才住院的。」
    「噢,不,你沒受傷。」桑德森少校幸災樂禍地盯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惡意。「你是因為唾液腺結石才住院的。說到底,你還是不夠聰明,對吧?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住院的。」
    「我是因為腿傷才住院的,」約塞連堅持道。
    桑德森少校發出一聲嘲笑,不再理會他的辯解。「好吧,請代我問候你的朋友鄧巴,並請告訴他為我做一個那樣的夢,行嗎?」
    但是,鄧巴由於經常性的頭痛而感到噁心和暈眩,無心跟桑德森少校合作。亨格利-喬倒是常做噩夢,因為他已經完成了六十次飛行任務,又在等著回家呢。可是,當他到醫院裡來時,他堅決不肯跟任何人談論他的夢。
    「難道就沒有人為桑德森少校做過什麼夢嗎?」約塞連問,「我真的不想讓他失望,他本來就已經感到被人拋棄了。」
    「自從聽說你受傷后,我一直在做一個非常奇特的夢,」牧師坦白說,「我從前每天夜裡不是夢見我老婆要咽氣,或者被人害死,就是夢見我孩子被一小口營養食品給噎死了。最近我夢見我在沒頂的深水裡游泳,一條鯊魚正在咬我的腿,咬的部位和你纏繃帶的地方正相同。」
    「這是個美妙的夢,」鄧巴大聲宣布,「我敢打賭,桑德森少校肯定會愛上這個夢的。」
    「這是個可怕的夢!」桑德森少校叫道,「裡面全是些痛苦、傷殘和死亡。我敢肯定,你做這個夢就是為了惹我生氣。你竟然做出這種可惡的夢來,我真的說不准你該不該留在美國軍隊里。」
    約塞連認為自己看到了一線希望。「也許你是對的,長官,」他狡猾地暗示道,「也許我應該停飛,回到美國去。」
    「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想到過,你不加選擇地亂追女人,不過是為了緩解你下意識里對性無能的恐懼嗎?」
    「是的,長官,想到過。」
    「那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
    「為了緩解我對性無能的恐懼。」
    「你為什麼不能給自己另找一項有益的業餘愛好呢?」桑德森少校友好而關切地問道,「比方說,釣魚。你真的覺得達克特護士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我倒認為她太瘦了,相當乏味,相當瘦,你明白嗎?像條魚。」
    「我幾乎不了解達克特護士。」
    「那你為什麼抱住她的胸脯呢?僅僅因為她有個胸脯嗎?」
    「那是鄧巴乾的。」
    「喂,別又來這一套,」桑德森少校嘲弄地叫道,話音十分尖刻。
    他厭惡地把筆猛地往下一摔。「你真的認為假裝成另一個人就能開脫掉自己的罪責嗎?我不喜歡你,福爾蒂奧里。你知道這一點嗎?
    我一點也不喜歡你。」
    約塞連感到一陣冰冷潮濕的恐慌風一般穿胸而過。「我不是福爾蒂奧里,長官,」他戰戰兢兢地說,「我是約塞連。」
    「你是誰?」
    「我的姓是約塞連,長官,我是因為一條腿受了傷而住院的。」
    「你的姓是福爾蒂奧里,」桑德森少校挑釁地反駁道,「你是因為唾液腺結石而住院的。」
    「喂,得啦,少校!」約塞連火了。「我應該知道我是誰。」
    「我這兒有一份軍方的正式記錄可以證明這一點,」桑德森少校反唇相譏道,「你最好趁著還來得及趕快抓住你自己。起先你是鄧巴,現在你是約塞連,下回你也許會聲稱你是華盛頓-歐文了。
    你知道你得了什麼病嗎?你得的是精神分裂症,這就是你的病。」
    「也許你是對的,長官,」約塞連圓滑地贊同道。
    「我知道我是對的。你有一種嚴重的迫害情結,你以為大家都想害你。」
    「大家是都想害我。」
    「你瞧見了吧?你既不尊重極度的權威,又不尊重舊式的傳統。
    你是危險的,是墮落的,應當把你拉到外面去槍斃!」
    「你這話當真嗎?」
    「你是人民的敵人!」
    「你是瘋子嗎?」約塞連叫喊起來。
    「不,我不是瘋子。」多布斯在病房裡怒吼著答話,他還以為自己不過是在偷偷摸摸地耳語呢。「我告訴你吧,亨格利-喬看見他們了。他是昨天飛往那不勒斯去給卡思卡特上校的農場裝運黑市空調器的時候看見他們的。他們那兒有一個很大的人員補充中心,裡面住滿了正預備回國的幾百個飛行員、轟炸手和機槍手。他們完成了四十五次飛行任務,只有四十五次。有幾個戴紫心勳章的人完成的次數還要少。從國內來的補充機組人員一批接一批地到達,全都補充到別的轟炸機大隊去了。他們要求每個人至少在海外服役一次,行政人員也是這樣。你難道沒讀報紙嗎?我們應該馬上殺了他!」
    「你只要再飛兩次就完成任務了。」約塞連低聲勸解他。「為什麼要冒這個險呢?」
    「只飛兩次也有可能被打死,」多布斯擺出一副尋釁鬧事的架勢回答道。他的嗓音嘶啞顫抖,顯得很緊張。「明天早上我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趁他從農場開車回來時殺掉他。我這兒有枝手槍。」
    約塞連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多布斯從衣袋裡抽出手槍來,高高地舉在空中搖晃著。「你瘋了嗎?」約塞連驚惶失措地低聲制止他。「快收起來,把你那白痴嗓門放低點。」
    「你擔什麼心?」多布斯傻乎乎地問,他有點不高興了。「沒有人會聽見我們。」
    「喂,你們那邊說話小點聲。」一個聲音遠遠地從病房那一頭傳過來。「你們難道沒看見我們正想睡午覺嗎?」
    「你他媽算什麼人,你這個自高自大的傢伙!」多布斯高聲回敬道。他猛地轉過身去,握緊拳頭,擺出一副打架的姿勢。接著他又扭轉身對著約塞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一連打了六個響雷般的噴嚏。每打完一個噴嚏,他都要左右晃動著他那橡膠般柔韌的雙腿,徒勞地抬起胳膊肘想把下一個噴嚏擋回去。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瞼又紅又腫。「他以為他是誰,」他質問道。他一邊抽抽搭搭地用鼻子吸氣,一邊用粗壯的手腕背揩著鼻子。「他是警察還是什麼人?」
    「他是刑事調查部的人,」約塞連平靜地告訴他,「我們這兒眼下有三個這樣的人,還有更多的人正要來呢。嗨,別給嚇住了。他們是來找一個名叫華盛頓-歐文的偽造犯的。他們對謀殺犯不感興趣。」
    「謀殺犯?」多布斯覺得受到了侮辱。「你為什麼把我們叫做謀殺犯?就是因為我們打算殺掉卡思卡特上校嗎?」
    「閉嘴,你這該死的!」約塞連喝道,「你就不能小點聲說話嗎?」
    「我是在小聲說話呢。我——」
    「你仍然在大聲嚷嚷呢。」
    「不,我沒有。我——」
    「嗨,閉上你的嘴,行不行?」病房裡所有的病人都朝著多布斯叫喊起來。
    「我跟你們這幫傢伙拼了!」多布斯沖著他們尖叫道。他站到一把搖搖晃晃的木椅子上,瘋狂地揮舞著他的手槍。約塞連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把他揪下來。多布斯又開始打噴嚏。「我有過敏症,」打完噴嚏后他抱歉地說。他的鼻涕直流,淚水盈眶。
    「這太糟了,要是沒有這毛病,你滿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領袖人物。」
    「卡思卡特上校才是謀殺犯呢。」多布斯嗓音嘶啞地發著牢騷,把一條又臟又皺的土黃色手帕塞到口袋裡。「就是他想要害死我們大家,我們必須想辦法制止他。」
    「也許他不會再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了,也許他最多就增加到六十次。」
    「他一直在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這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多布斯咽了口唾沫,俯下身去,幾乎把臉貼到了約塞連的臉上。他的臉綳得緊緊的,石頭塊般的古銅色腮幫子上鼓起一個個微微顫抖的肉疙瘩。「你只要說聲行,明天早上我就把這件事全辦好了。我跟你說的話你明白嗎?我現在可是在小聲說話,對不對?」
    多布斯緊緊盯住約塞連,目光中飽含著熱切的懇求。約塞連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目光移開。「你他媽的幹嗎不出去幹了這件事?」
    他頂撞道,「你為什麼非得對我說不行,你自己一個人干不就得了?」
    「我一個人不敢幹。不論什麼事,我都不敢一個人干。」
    「那麼,別把我扯進去。我現在要是攙和到這種事情當中去,那可是傻透了。我腿上的這個傷口值一百萬美元呢。他們就要把我送回國去了。」
    「你瘋了嗎?」多布斯不相信地叫起來。「你那腿上不過擦破點皮。你只要一出院,他馬上就會安排你參加戰鬥飛行,哪怕你得了紫心勳章什麼的也得參加。」
    「到那時候我會真的殺了他的,」約塞連咬牙切齒地說,「我會去找你一塊乾的。」
    「趁著現在有個機會咱們明天就幹了吧,」多布斯懇求道,「牧師說卡思卡特上校又去主動請戰了,要求派咱們轟炸大隊去轟擊阿維尼翁。也許你還沒出院我就被打死了。瞧瞧,我這雙手直打顫,我不能開飛機了,我不行了。」
    約塞連不敢答應他。「我想再等一等,先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
    「你的毛病就是你什麼都不願意干。」多布斯給惹火了,粗聲粗氣地發作起來。
    「我正在盡我的最大努力呢,」多布斯離開后,牧師向約塞連解釋道,「我甚至到醫務室找丹尼卡醫生談過,叫他想法幫幫你。」
    「是的,我明白。」約塞連強忍住笑。「結果怎麼樣?」
    「他們往我的牙齦上塗了紫藥水。」牧師不好意思地說。
    「他們還往他的腳趾頭上塗了紫藥水。」內特利憤憤地加上一句。「然後他們又給他開了輕瀉劑。」
    「可我今天早上又去見了他一次。」
    「他們又往他的牙齦上塗了紫藥水。」
    「可我到底還是對他講了,」牧師用自我辯解的悲哀語調爭辯道,「丹尼卡醫生是個憂鬱的人,他懷疑有人正在策劃著把他調到太平洋戰區去。這些日子,他一直想來求我幫忙。當我告訴他,我需要他幫忙時,他感到很奇怪,怎麼就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去見見的牧師呢?」約塞連和鄧巴放聲大笑,牧師則垂頭喪氣而又耐心地等著他們笑個夠。「我原來一直以為憂鬱是不道德的,」他繼續說下去,好像是一個人在獨自大聲哭泣似的。「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樣看待這個問題了。我想把不道德作為我這個禮拜天的佈道主題。可是我拿不准我該不該帶著塗了一層紫藥水的牙齦去佈道。科恩中校非常討厭塗著紫藥水的牙齦。」
    「牧師,你為什麼不到醫院來跟我們一塊住上一陣散散心呢?」
    約塞連慫恿地說,「你在這兒會非常舒服的。」
    有那麼一會兒,這個輕率的餿點子曾引起了牧師的興趣。「不,我想這不行。」他猶豫地作出了決定。「我打算到大陸去一趟,去找一個叫溫特格林的郵件收發兵。丹尼卡醫生告訴我,他能幫忙。」
    「溫特格林大概是整個戰區最有影響的人物了。他不僅僅是個郵件收發兵,他還有機會使用一台油印機。但是他不願意幫任何人的忙,這正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跟他談談。總會有一個願意幫你忙的人。」
    「找個人幫幫鄧巴吧,牧師,」約塞連態度傲慢地糾正他說,「我腿上這個值百萬美元的傷口會幫我離開戰場的。再不然的話,還有位精神病專家認為我不適合留在軍隊里呢。」
    「我才是那個不適合留在軍隊里的人呢,」鄧巴嫉妒地嘟囔著,「那是我的夢。」
    「不是因為夢,鄧巴,」約塞連解釋說,「他挺喜歡你的夢。是因為我的精神。他認為我的精神分裂了。」
    「你的精神正好從中間一分兩半,」桑德森少校說。為了這次談話,他把他那雙笨重的步兵軍鞋的鞋帶系得整整齊齊,又用粘糊糊的芳香髮油把他那木炭般烏黑的頭髮抹得光溜溜的。他假惺惺地笑著,裝出一副通情達理有教養的樣子。「我這麼說並不是為了折磨你,侮辱你,」他帶著折磨人、侮辱人的得意神情繼續說,「我這麼說也不是因為我恨你,想報復你,我這麼說更不是因為你拒絕了我的建議,深深地傷害了我的感情。不,我是個醫務工作者,我是冷靜客觀的。我有一個非常壞的消息要告訴你。你有足夠的勇氣聽我說嗎?」
    「上帝啊,千萬別說!」約塞連叫道,「我馬上就會崩潰的。」
    桑德森少校頓時大怒。「你就不能認認真真地做一件事嗎?」他懇求道。他氣得漲紅了臉,兩隻拳頭一起朝桌面捶去。「你的毛病在於你自以為了不起,什麼社會習俗都不遵守。你大概也瞧不起我吧,我不就是青春期來得遲一點嘛。好吧,你知道你是什麼東西嗎。
    你是個屢遭挫折、倒霉透頂、灰心喪氣、目無法紀、適應不良的毛孩子!」桑德森少校放連珠炮似他說出這一長串貶意詞之後,火氣似乎逐漸平息下來了。
    「是的,長官,」約塞連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我想您是對的。」
    「我當然是對的。你還不成熟,還不能適應戰爭的觀念。」
    「是的,長官。」
    「你對死有一種病態的反感,對打仗隨時可能掉腦袋這一實際情況,你大概也心懷怨恨吧。」
    「豈止是怨恨,長官,我滿腔怒火。」
    「你的生存慾望根深蒂固。你不喜歡固執已見的人,也不喜歡惡棍、勢利小人和偽君子。你下意識地恨許多人。」
    「是有意識地,長官,」約塞連幫著糾正道,「我是有意識地恨他們的。」
    「一想到被剝奪、被剝削、被貶低、受侮辱和受欺騙這種種現象,你就憤憤不平。痛苦使你感到壓抑,無知使你感到壓抑,迫害使你感到壓抑,罪惡使你感到壓抑,腐化使你感到壓抑。你知道嗎,你要不是個抑鬱症患者,那我才會感到吃驚呢!」
    「是的,長官,也許我是的。」
    「你別想抵賴。」
    「我沒抵賴,長官,」約塞連說。他很高興,他們倆之間終於達到了這種奇迹般的和睦關係。「我同意你所說的一切。」
    「那麼,你承認你瘋了,是嗎?」
    「我瘋了?」約塞連大為震驚。「你在說什麼呀?我為什麼要瘋呢,你才瘋了呢?」
    桑德森少校又一次氣得漲紅了臉,兩隻拳頭一起朝大腿上捶去。「你竟敢罵我瘋了,」他氣急敗壞地大聲嚷道,「你這是典型的施虐狂、報復狂、偏執狂的反應!你真的瘋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我打發回國去呢?」
    「我是要打發你回國去的!」
    「他們要打發我回國去啦!」約塞連一瘸一拐地走回病房,興高采烈地宣布了這個消息。
    「我也要回國了!」安-福爾蒂奧里高興地說,「他們剛才到病房裡來告訴我的。」
    「那我怎麼辦?」鄧巴氣憤地質問醫生們。
    「你嗎?」他們粗暴地回答道,「你和約塞連一塊走,馬上回到戰鬥崗位上去!」
    於是,他們倆都回到戰鬥崗位上去了。一輛救護車把約塞連送回到中隊。他怒氣沖沖,一瘸一拐地去找丹尼卡醫生評理。丹尼卡一臉愁容,痛苦而輕蔑地盯著他。
    「你!」丹尼卡醫生悲哀地大聲訓斥他。他一臉厭惡的表情,連兩隻眼睛下面的蛋形眼袋都顯得嚴厲而苛刻。「你只想著你自己。
    你要是想知道自從你住院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到那條轟炸線那兒去看看吧。」
    約塞連吃驚地問:「我們輸了嗎?」
    「輸了?」丹尼卡醫生叫道,「自從我們攻佔巴黎以後,整個軍事形勢變得糟糕透頂。」他停頓了一會,一腔怒火漸漸變成了憂愁煩惱。他煩躁地皺起眉頭,好像這一切全是約塞連的錯誤似的。「美國軍隊正在德國人的土地上向前推進,俄國人已經奪回了整個羅馬尼亞。就在昨天,第八軍團的希臘部隊攻佔了里米尼。德國人正在四面挨打!」丹尼卡醫生又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憋足勁,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德國空軍完蛋了!」他嗚咽道,淚水似乎馬上就要奪眶而出。「哥特人的整條戰線一觸即潰!」
    「怎麼啦?」約塞連問,「這有什麼不好嗎?」
    「這有什麼不好嗎?」丹尼卡醫生叫了起來。「如果不會很快出現什麼新情況的話,德國人就可能投降。我們這些人全都會被派到太平洋去!」
    約塞連嚇了一跳。他怪模怪樣地傻盯著丹尼卡醫生問:「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嘿,你就可以放心大笑了,」丹尼卡醫生譏諷道。
    「誰他媽的笑了?」
    「至少你還有活的機會。你是在參加戰鬥,有可能被打死。可我怎麼辦?我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你這該死的傢伙真的神經失常了!」約塞連一把揪住他的襯衫領子,使勁沖他嚷道,「你知道什麼?現在,閉上你的笨嘴,聽我說。」
    丹尼卡醫生猛地掙脫開來。「你怎麼敢這樣對我說話。我是個有開業執照的醫生。」
    「那麼,閉上你這個有開業執照的醫生的笨嘴,聽聽他們在醫院裡對我說些什麼吧。我瘋了,你知道嗎?」
    「那又怎麼樣?」
    「我真的瘋了。」
    「那又怎麼樣?」
    「我是個神經病,是個瘋子,你懂不懂?我神經失常了。他們錯把另一個人當成我,把那個人打發回國了。他們醫院裡有一個有開業執照的精神病專家,他給我做了檢查,這就是他的診斷結果。我真的瘋了。」
    「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約塞連不明白為什麼丹尼卡醫生理解不了這一點。「你難道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現在,你可以把我從戰鬥崗位上撤下來,打發我回國。他們不會派一個瘋子飛出去送死,對不對?」
    「那麼還有誰願意飛出去呢?」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1
28、多布斯

    麥克沃特沒有瘋,麥克沃特執行任務去了。約塞連也執行了飛行任務,走路時仍然一瘸一拐的,又飛了兩次之後,約塞連聽說還要到博洛尼亞去執行一次飛行任務,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脅,便在一個溫暖的午後堅定地跛著腳走進多布斯的帳篷,把一個手指頭放到嘴邊,說了聲「噓!」
    「你幹嗎要這樣?」基德-桑普森問道。他正在仔細地讀著一本破舊的連環漫畫冊,一邊用門牙剝開一隻橘子的皮。「他還什麼都沒說呢。」
    約塞連把大拇指朝自己背後的帳篷出口處一指,對基德-桑音森說:「滾出去。」
    基德-桑普森理解地揚了揚他那淡黃的眉毛,順從地起身往外走。他朝自己那垂到唇邊的焦黃的小鬍子吹了四聲口哨,跨上那輛被撞得凹凸不平的綠色摩托車,向山裡飛馳而去。這輛舊摩托車是他幾個月前買的二手貨。約塞連一直等到摩托車最後的微弱聲響在遠處完全消失掉。帳篷里的情況不大對勁,收拾得過於整潔了。多布斯抽著一支粗粗的雪茄,好奇地打量著他,既然約塞連已經拿定主意要大膽行事,他感到害怕得要命。
    「好吧,」他說,「我們去殺掉卡思卡特上校吧。我們倆一塊干。」
    多布斯大驚失色,噌地一下從行軍床上蹦了起來。「噓!」他吼叫道,「殺死卡思卡特上校?你在說什麼呀?」
    「你小聲點,該死的,」約塞連咆哮著說,「全島的人都聽見了。
    你那枝槍還在嗎?」
    「你是瘋了還是怎麼啦?」多布斯大聲說,「我為什麼要殺死卡思卡特上校呢?」
    「為什麼?」約塞連滿臉疑惑地瞪著多布斯。「為什麼?這是你的主意,不是嗎?不是你到醫院去叫我來乾的嗎?」
    多布斯淡淡一笑,「那時候我只完成了五十八次飛行任務,」他美美地吐了一口雪茄煙,解釋道,「可現在我行李都捆好啦,就等著回國了,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六十次飛行任務了。」
    「那又怎麼樣?」約塞連反駁道,「他還會再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的。」
    「也許這次他不會。」
    「他一直在增加次數。你他媽的怎麼啦,多布斯?問問亨格利-喬,他捆好多少次行李了。」
    「我得再等一等,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多布斯執拗地堅持道,「我已經離開了戰鬥崗位,現在要是再攙和到這種事情當中去,那可是真瘋了。」他輕輕彈去雪茄的煙灰。「不,要我說呀,」他勸道,「你先像我們這樣完成你的六十次飛行任務,然後看看情況再決定。」
    約塞連克制著朝他眼睛啐一口唾沫的衝動。「我也許飛不完六十次就送命了,」他用乾巴巴的悲觀腔調哄騙多布斯說,「這兒到處都在傳說,他又去主動請戰,要求再派我們大隊去轟炸博洛尼亞。」
    「這不過是謠傳,」多布斯帶著自命不凡的神情向他指出,「你不要聽到什麼謠傳都相信。」
    「你別對我指手劃腳好不好?」
    「你為什麼不去和奧爾談談呢?」多布斯建議道,「上星期第二次飛到阿維尼翁執行任務時,奧爾又被擊落到水裡了。也許他很生氣,正想幹掉他呢。」
    「奧爾沒有頭腦,他才不會生氣呢。」
    約塞連還在醫院裡時,奧爾又一次被擊落到水裡。他駕著受傷的飛機緩緩滑落到馬賽港外明鏡般清澈的碧波上。他的技術棒極了,機組的六個成員連一根毫毛也沒傷著。海水還在飛機周圍翻騰著藍白相間的浪花時,飛機前後艙的應急出口便迅速打開,穿著鬆軟的橙色飛行救生衣的機組人員儘可能快地爬了出來。他們的救生衣沒能充氣,軟癟癟地垂掛在他們的脖子上,系在他們的腰間,絲毫不起作用。救生衣沒能充氣,是因為米洛從充氣膛里取走了二氧化碳雙管充氣筒。他拿它們去做草莓和菠蘿冰淇淋蘇打,供應給軍官食堂。在充氣膛里,他貼上液印的紙條代替充氣筒,上面印著「有益於M&M辛迪加聯合體就是有益於國家。」奧爾是最後一個從下沉的飛機里蹦出來的。
    「你要是看見當時他那副樣子就好了!」奈特中士向約塞連講述事情經過時笑得震天響。「這是你這輩子見過的最他媽滑稽可笑的事。那些救生衣全部不管用了,就因為米洛偷走了二氧化碳,給你們這些在軍官食堂就餐的傢伙做冰淇淋蘇打去了。不過結果證明,那還不算太糟。我們中間只有一個人不會游泳,我們把這傢伙抬起來放到救生筏里。當我們還都站在飛機上時,奧爾就用繩子系著這隻救生筏,把它貼著機身下降到海面上去了。那個古怪的小傢伙幹這種事情的確很在行。後來,另一隻救生筏繩子鬆開漂走了。
    所以我們六個人最後只好擠在一隻小筏上,胳膊肘碰胳膊肘,大腿緊挨大腿,誰也不能動彈一下,否則就會把你旁邊的那個傢伙擠到水裡去。我們離開飛機大約只有二秒鐘,飛機就沉下去了,把我們幾個人孤零零地甩在救生筏上。我們隨即打開救生衣充氣膛的螺帽,看看裡面他媽的出了什麼毛病,這才發現米洛那些向我們宣稱凡有益於他就有益於我們其餘人的該死的紙條。這個狗雜種!他媽的,我們大夥全都在詛咒他,只有你那個夥計奧爾除外,他一直咧嘴笑著,好像他覺得有益於米洛的也可能真的有益於我們其餘的人。
    「我發誓,你真應該看看他當時那副模樣,他像個船長坐在救生筏邊沿上,我們其餘的人全都望著他,等著他告訴我們該怎麼辦。他每隔幾秒鐘就打擺子似地用手拍拍大腿說:『現在沒事了,沒事了。』接著像個古怪的小瘋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陣后,他又說:『現在沒事了,沒事了。』然後又像個古怪的小瘋子似的格格傻笑一陣。
    他看上去活脫脫一個白痴。不過,虧得只顧看著他,我們在開頭幾分鐘里才沒有給嚇垮掉。那個時候,大浪一個接一個朝我們的救生筏打過來,有時甚至把我們中的幾個卷到海里,我們得趕忙爬回到筏里去,要不然下一個浪打過來就會把我們沖得更遠。那真是滑稽透頂,我們就這麼不斷地掉下去又不斷地爬上來。我們讓那個不會游泳的傢伙平躺在救生筏的中央,可即使在那個地方,他也差點被淹死,因為灌到救生筏里的水很深,不斷地潑灑到他的臉上。嘿,太驚險了!
    「後來,奧爾動手打開救生筏的貯藏艙,滑稽事真正開始了。開頭,他找到一盒巧克力,分發給我們大家,於是我們就坐在那兒一邊吃又濕又鹹的巧克力,一邊讓海浪一次次地把我們從救生筏上卷到水裡去。接著,他找到一些固體牛肉湯料和幾隻鋁杯子,他就給我們做牛肉湯喝。後來,他又找到些茶葉。真的,他沏了茶!我們屁股坐在水裡,渾身濕透,他卻請我們喝茶,你能想象出這種情景嗎?當時我笑得太厲害了,一下子從救生筏上掉到水裡去了。我們全都笑個不停,他卻一本正經,除了每隔一會瘋瘋癲癲地咧開嘴格格傻笑一陣。真是個怪人!他找到什麼用什麼。他找到一些驅鯊劑,立刻全灑到海水裡,他找到一些標識顏料,也馬上扔到水裡。
    接下來他找到一根釣魚線和一塊乾魚餌,頓時滿臉放光,就好像當我們正要葬身大海,或者當德國鬼子從斯培西亞派船出來抓我們或者用機關槍掃射我們時,我們的海空救援艇及時趕到救出了我們似的。一轉眼工夫,奧爾就把釣魚線甩到水裡釣起魚來。他高興得像只雲雀。我問他:『中尉,你指望釣到什麼?』『鱈魚,』他告訴我。
    他的確指望能釣到鱈魚。不過幸好他沒有釣到,因為要是真的釣到了,他會把鱈魚生吃了,還會迫著我們也生吃,因為他找到一本小書,那書上說生吃鱈魚沒關係。
    「接下來,他找到一把藍色的小槳,小得和紙杯冰淇淋里的小勺一般大。真的,他就用這把槳劃了起來。想靠這麼根小木棍划動我們這條總共重九百磅的救生筏,你能想象得出來嗎?再後來,他找到一個小小的羅盤和一張大大的防水地圖,他把地圖攤開在膝蓋上,又把羅盤放在地圖上。他坐在那裡,背後拖著裝有魚餌的釣魚線,膝蓋上鋪著地圖,地圖上壓著羅盤。他使盡全身力氣划著那把藍色的小槳,好像他正全速划向馬略卡島。真他媽的!他就這樣劃了大約半個小時,直到救援艇來把我們接走。」
    對馬略卡島奈特中士知道得一清二楚,奧爾也一樣,因為約塞連常常對他們談起西班牙、瑞士和瑞典境內這樣一些避難地的情況。美國飛行員只要飛到這些地方去,就會被拘留到戰爭結束,而且生活條件極其舒適奢侈。在拘留問題上,約塞連是中隊里的頭號權威。每回飛往義大利最北部執行任務時,他總是謀划著如何以緊急情況為借口飛到瑞士去。當然,他想去的地方是瑞典。瑞典人智商高。在那兒他可以脫得光溜溜的同那些低聲細語、半推半就的漂亮女郎一塊游泳,並且生下一大群快活散漫的小約塞連來。在瑞典,沒有人會恥笑他的這些私生子。而且,他們一落地,國家就會擔負起供養他們的責任,直到他們長大成人。但是,瑞典太遠了,很難到達。約塞連只好等著飛越義大利境內的阿爾卑斯山時高射炮火把他飛機的一個引擎打掉,這樣他就有理由飛往瑞士了。他甚至不想告訴他的駕駛員他要把飛機帶到哪裡去。約塞連常常想找一個他信得過的駕駛員合夥干。他們可以假稱引擎受損,然後來個機腹著陸,毀掉說謊的證據。可是,他唯一真正信得過的駕駛員只有麥克沃特。那傢伙無論走到哪兒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仍然喜歡做低空俯衝來尋開心,擦著約塞連的帳篷飛過去;緊貼著海灘游泳者的頭頂盤旋,飛機推進器噴出的強大氣流在海里劃出一道道黑浪,飛機過處,浪花飛濺,長達數秒鐘。
    多布斯和亨格利-喬都不能考慮,奧爾也不行。當約塞連遭到多布斯的拒絕,心情絕望、一瘸一拐地走回到自己的帳篷時,奧爾又在擺弄那個爐子閥門了。這爐子是奧爾用一隻鐵殼油桶倒過頭來改裝而成的。他把爐子擺在地中央,水泥地面平坦光滑,是他鋪修過的。他雙腿跪在地上,正起勁地干著呢。約塞連竭力不去注意他,瘸著腿疲倦地走到自己的行軍床前坐下來,吃力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他前額上的汗珠變得冰涼冰涼的。多布斯使他感到沮喪,丹尼卡醫生也使他感到沮喪。現在看到了奧爾,他似乎覺得厄運正在逼近,越發沮喪起來。在他的身體內部,各種各樣的緊張感一起湧出來刺激著他,他的神經抽搐起來,一隻手上的青筋開始突突直跳。
    奧爾轉過臉打量著約塞連,兩片濕漉漉的嘴唇咧開著;露出兩排大齙牙。他把手伸到旁邊他自己的床頭櫃里,取出一瓶溫熱的啤酒,撬開蓋遞給約塞連。約塞連啜飲完上面的啤酒泡沫,向後仰起腦袋。奧爾狡詐地望著他,不出聲地咧嘴笑著。約塞連謹慎地盯著奧爾。奧爾竊笑了一陣之後,轉過身蹲下去繼續幹活。約塞連緊張了起來。
    「你別擺弄了,」他雙手緊握著啤酒瓶,用威脅的口吻請求道,「你別擺弄那爐子了。」
    奧爾平靜地格格笑著說:「我快乾完了。」
    「不,你沒有,你正要開始干。」
    「這是閥門,看見了嗎?就快全部裝好了。」
    「你很快又要把它拆開。我知道你在幹什麼,你這混蛋。我已經看你這樣幹了三百次了。」
    奧爾高興得渾身直抖動。「我要把這根汽油管漏油的地方補上,」他解釋道,「我已經差不多全弄好了,只有一點點地方還滲油。」
    「我實在沒法看下去,」約塞連乾巴巴地說,「如果你想做一件大東西,那不成問題。可是這閥門是用這麼多小零件拼湊起來的,它們那麼小,那麼無足輕重,我眼下可沒有耐性看著你辛辛苦苦地擺弄這些該死的玩意。」
    「它們是小點,可這並不意味著它們無足輕重。」
    「這我不管。」
    「讓我再干一回吧。」
    「等我不在這兒的時候你再干吧。你是個不知憂愁的白痴,你根本不理解我的感覺是什麼滋味。就在你擺弄那些小玩意時,我出了一些事,這些事我根本無法向你解釋。我發現我無法容忍你。我開始恨你。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認真考慮把這個瓶子砸到你的腦袋上,或者用那邊那把獵刀戳穿你的脖子。你明白嗎?」
    奧爾領悟地點點頭。「現在我不會再把閥門拆開了。」他說著就動手拆閥門,他用手指費勁地捏著那個小小的裝置,緩慢地、不知疲倦地、精益求精地干著。他俯著身子,臉緊貼著地面,一副專心致志、聚精會神的模樣,好像他的腦子裡什麼雜念都沒有。
    約塞連暗暗地詛咒著他,打定主意不再理睬他。「可你他媽的究竟為什麼急著擺弄這爐子呢?」一轉眼他又忍不住叫喊起來。「外面還熱著呢。過一會兒我們還可能去游泳呢。你為寒冷操什麼心呢?」
    「白天越來越短了,」奧爾不動聲色地說,「趁著這會兒有空,我打算把這爐子給你裝好。等我裝好了,你就會有一個全中隊最好的爐子。我現在正裝著的這個供油控制器會保證這爐子整夜燃燒不滅,這些金屬散熱片會把整座帳篷烤得暖烘烘的。你睡覺前可以把鋼盔盛滿了水坐在爐子上,這樣你醒來時就有熱水洗臉。這不是很好嗎?要是你想煮雞蛋或者燒湯的話,你只要把鍋坐在上面,擰大火苗就行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給我?」約塞連追問道,「你會到哪裡去?」
    奧爾忍不住心頭一陣快活,矮小的身體突然哆嗦起來。「我不知道,」他大聲說道。接著,從他那直打戰的兩排齙牙中間突然迸發出一串奇特的、顫抖的格格傻笑,好像一陣情感爆發。他滿嘴唾沫,邊笑邊說,聲音都變得含糊不清了。「要是他們不斷地這樣把我擊落,我不知道我會到哪裡去。」
    約塞連被感動了。「奧爾,你為什麼不爭取停飛呢?你是有理由的。」
    「我只剩下十八次飛行任務了。」
    「可你幾乎每次都被擊落。你每次飛上天不是降落到水面上就是強行著陸。」
    「噢,飛行任務我倒不在乎。我覺得它們非常好玩。你不領航飛行時應當試著跟我一塊飛幾回,就為開開心,嘿嘿。」奧爾滿臉堆笑,斜眼瞅著約塞連。
    約塞連避開他的目光。「他們又叫我領航飛行了。」
    「那就等你不領航飛行的時候吧。要是你有頭腦的話,你知道你該怎麼辦嗎?你應該直接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告訴他們說,你要和我一起飛行。」
    「每回飛行都跟你一起被擊落嗎?這有什麼好玩的?」
    「就因為這個你才應該跟我一塊飛呢,」奧爾堅持道,「我覺得,就水面降落或強行著陸這方面說,我大概算得上是這兒最優秀的飛行員了。對你來說,這將是很好的練習。」
    「練習這個做什麼?」
    「萬一你哪一次降落到水面上或者強行著陸的話,這不是很好的練習嗎?嘿嘿嘿。」
    「你還能再給我一瓶啤酒嗎?」約塞連愁眉不展地問。
    「你要把它砸到我的腦袋上嗎?」
    這下約塞連樂了。「就像羅馬那所公寓里的那個妓女嗎?」
    奧爾淫蕩地竊笑著,兩個腮幫子高興地鼓了起來,活像兩隻酸蘋果。「你真的想知道她為什麼拿鞋敲我的腦袋嗎?」他揶揄道。
    「我已經知道了,」約塞連嘲笑道,「內特利的妓女告訴我的。」
    奧爾像個怪物似的咧嘴一笑。「不,她沒告訴你。」
    約塞連為奧爾感到難過。奧爾是那麼的矮小丑陋。要是他活下去,誰願意保護他呢?誰願意保護一個像奧爾這樣熱心而單純的侏儒,使他免遭無賴、朋黨以及阿普爾比那樣的老牌運動員的欺辱呢?他們這些人全是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傢伙,一有機會就會把奧爾踩在腳底下。約塞連常常為奧爾擔心。誰能替他抵擋憎惡和欺詐,抵擋野心勃勃的傢伙和勢利刻薄的貴婦人,抵擋謀取暴利者卑劣下流的侮辱,抵擋鄰近專賣壞肉的客客氣氣的屠夫?奧爾是個無憂無慮輕信他人的傻瓜,一頭濃密捲曲的雜色頭髮從中間一分為二。對那些傢伙來說,對付他是再容易不過的了。他們會拿走他的錢,強姦他的妻子,冷酷地對待他的孩子。約塞連感到自己心底湧起一股同情的熱流。
    奧爾是個古怪的小矮人,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可愛的侏儒。他心靈猥瑣,卻身懷無數種寶貴的技藝,這就使得他終生與低收入者為伍。他能夠用烙鐵把兩塊木板釘在一起,既不讓木板裂縫,又不把釘子砸彎。他會鑽孔眼。約塞連住院期間,他在帳篷里搞出不少名堂來。他先在帳篷外面的高台上建起一個油箱,然後在水泥地上連挫帶鑿,開出一條無可挑剔的槽溝。順著這條溝,他把一根細長的汽油管貼著地面從外面的油箱一直引到爐子上。他用多餘的炸彈零件給壁爐做了幾個柴架,並在柴架上堆滿了粗壯的次等圓木。
    他從一些三流雜誌上剪下一些長著碩大乳房的女人的照片,把它們鑲在他用染色木條做成的鏡框里,掛到壁爐架上面。奧爾會開油漆筒,會調配油漆,會稀釋油漆,還會除掉油漆,他會劈木頭,會用尺子測量東西。他知道怎麼生火,怎麼挖洞。他還有一項本事,那就是用罐頭筒和水壺從食堂附近的水箱里運來足夠他們倆用的水,他能夠一連幾小時聚精會神地做一項無足輕重的工作,既不急躁也不厭煩,像根樹樁那樣不知疲倦,也幾乎像樹樁那樣不吭不響。對於野外生活,他具有非同尋常的知識。而且,他不怕狗,不怕貓,不怕甲蟲,不怕飛蛾,還敢吃小鱈魚、動物內臟之類的東西。
    約塞連煩悶地長嘆一聲,考慮起要去轟炸博洛尼亞的傳聞來。
    奧爾正在拆卸的閥門大約有大拇指那麼大小,除了外殼,裡面一共有三十六個零件。奧爾小心地把這些零件按類別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地面上。其中有許多零件非常細小,他不得不用兩個指甲尖捏住它們,在這細緻嚴密、有條不紊、單調乏味的工作進程中,他從不加快或是放慢速度,彷彿永遠不知疲倦,永遠不會停下來似的,唯一例外的是,他有時會斜眼瞥一下約塞連,那目光中飽含癲狂和惡作劇的神情。約塞連努力不去看奧爾。他數著那些零件,滿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奧爾從心裡擺脫掉。他轉過臉去,閉上眼睛,可結果更糟,因為這樣一來,他只聽到聲音,聽到那些細微清晰、持續不斷、令人惱火的咔噠聲以及奧爾的手接觸那些輕巧的零件時發出的悉悉聲。奧爾有節奏地喘著粗氣,發出打鼾般的呼嚕聲,非常令人討厭。
    約塞連握著拳頭,眼睛盯著那把插在皮套里、掛在那個死掉的人的床上方的骨柄長獵刀。他腦袋裡突然冒出拿這刀刺死奧爾的念頭。
    這念頭一出現;他的緊張情緒隨即鬆弛下來。他覺得這個念頭荒謬至極,便認真而專註地胡思亂想起來。他打量著奧爾的后脖頸,想找出他脊椎的大致部位,只要往那個部位很輕地戳上一刀,准能把他殺死。這樣一來,他們倆之間許多令人痛苦的嚴重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痛不痛?」就在這個時候,奧爾彷彿出於自衛本能似地問了這麼一句。
    約塞連緊盯著他。「什麼痛不痛?」
    「你的腿呀。」奧爾發出一聲神秘莫測的怪笑。「你還有點瘸。」
    「我想這只是出於習慣。」約塞連鬆了一口氣,呼吸又通暢起來,「也許很快就改掉了。」
    奧爾在地上側起身,又用一隻膝蓋撐著跪起來,把臉對著約塞連。他做出一副竭力回憶往事的神情,沉思般地拖長聲調問:「你記得那天在羅馬打我腦袋的那個妓女嗎?」約塞連想起上一回受騙一事,非常惱火,不由得叫了一聲,惹得奧爾格格地笑了起來。「我要拿這個妓女跟你做筆交易,你要是能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告訴你那天她為什麼拿鞋打我的腦袋。」
    「什麼問題?」
    「你有沒有跟內特利的女人睡過覺?」
    約塞連吃了一驚,不由得笑了起來。「我?沒有。現在告訴我,她為什麼拿鞋打你的腦袋。」
    「這不算問題,」奧爾得意洋洋地對他說,「這不過是隨便聊聊。
    她裝得好像你跟她睡過覺似的。」
    「我沒有。她裝出一副什麼樣呢?」
    「她裝得好像不喜歡你。」
    「她誰也不喜歡。」
    「她喜歡布萊克上尉,」奧爾提醒他說。
    「那是因為他把她當賤貨對待,用這法子誰都能把姑娘勾上手。」
    「她腳脖子上戴著一隻只有奴隸才戴的鐲子,上面刻著他的名字。」
    「是他讓她戴上那玩藝的,他想拿這個氣氣內特利。」
    「她甚至把從內特利那兒得來的錢給了他一些,」「聽著,你到底想向我打聽什麼?」
    「你有沒有跟我的女人睡過覺?」
    「你的女人?誰媽的是你的女人?」
    「就是那個用鞋打我腦袋的妓女。」
    「我跟她睡過幾次,」約塞連承認道,「她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女人?你到底什麼意思?」
    「她也不喜歡你。」
    「管她喜不喜歡我,我他媽的幹嗎要在乎,她喜歡我跟喜歡你的程度差不多。」
    「她有沒有拿她的鞋子打過你的腦袋?」
    「奧爾,我累了。你為什麼不能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呢?」
    「嘻嘻嘻。羅馬那個乾瘦乾瘦的伯爵夫人和她那個乾瘦乾瘦的兒媳婦怎麼樣?」奧爾興緻越來越高,便淘氣地纏著他問,「你有沒有跟她們睡過覺?」
    「唉,我倒希望能跟她們睡覺,」約塞連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奧爾的這句話喚起了他的遐想。他習慣性地想象著自己用雙手撫摸她們那小巧而又富於肉感的屁股和乳房時的那種感覺,那真是叫人慾火中燒,神魂顛倒。
    「她們也不喜歡你,」奧爾評論道,「她們喜歡阿費,她們喜歡內特利,可是她們不喜歡你。女人似乎就是不喜歡你。依我看,她們認為你一去就沒好事。」
    「女人全是瘋子,」約塞連答道。他板著臉等待著奧爾發問,他早已知道奧爾接下來要問什麼。
    「你的另一個姑娘怎麼樣?」奧爾裝出一副好奇的沉思神情問,「就是那個胖胖的姑娘,那個禿頭的姑娘。你知道,在西西里那一回,這個又胖又禿的姑娘戴著頭巾,整夜渾身直冒汗,弄得我們全都跟著受罪。她也瘋了嗎?」
    「她也不喜歡我嗎?」
    「你怎麼能去搞一個沒有長頭髮的姑娘呢?」
    「我怎麼能知道她沒長頭髮呢?」
    「我知道,」奧爾自誇道,「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她是禿子?」約塞連驚奇地叫起來。
    「不,我知道要是我漏裝了一個零件,這個閥門就無法工作,」奧爾回答道。他高興得紅光滿面,因為他又捉弄了約塞連一回。
    「你把滾到那邊的那個小墊圈遞給我好嗎?它就在你腳旁邊。」
    「不,不在。」
    「在這兒。」奧爾邊說邊用指甲尖捏起一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東西,舉到約塞連面前讓他看。「現在我只好再從頭開始啦。」
    「你再乾的話,我就宰了你。我就在這兒宰了你。」
    「你為什麼從來不跟我一塊飛呢?」奧爾突然問道,第一次正視著約塞連的臉。「喂,這就是我想要你回答的問題。你為什麼從來不跟我一塊飛呢?」
    約塞連感到又愧又窘,尷尬地轉過身去。「我告訴過你為什麼。
    大部分時間裡,他們都讓我當領航轟炸員。」
    「這不是理由,」奧爾搖頭說,「咱們第一次飛到阿維尼翁執行任務后,你去找過皮爾查德和雷恩,告訴他們,你決不想和我一共飛。這才是理由,不對嗎?」
    約塞連感到渾身發燒。「不,我沒去找過他們,」他抵賴說。
    「不,你找過,」奧爾平靜地堅持道,「你請求他們不要派你到由我和多布斯或者赫普爾駕駛的飛機上去,因為你對我們的操縱技術沒有信心。皮爾查德和雷恩說,他們不能給你破這個例,因為要是真的那樣做了,對那些跟我們一起飛的人就太不公平了。」
    「那又怎麼樣?」約塞連說,「還不是沒有什麼區別嘛,對吧?」
    「可他們從來沒有逼你跟我一起飛過。」奧爾雙膝跪在地上又干起活來。他對約塞連說活時的神情既沒有怨恨,也沒有責備,卻包含著一種含冤負屈的謙卑。他的這副神情叫人看上去越發感到難過,儘管他本人仍然咧嘴竊笑著,好像這種情況很滑稽似的。「你知道,你真的應該跟我一起飛。我是個很優秀的飛行員,我會照顧你的。也許,我會被擊落好多次,但這不是我的惜,我飛機上的人從來沒有受過傷。是的,長官——如果你有頭腦的話,你知道你該怎麼做嗎?你該立刻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告訴他們你要求跟我一起飛完你所有的飛行任務。」
    約塞連俯下身去,直盯著奧爾那張交織著各種矛盾情緒、令人費解的面孔。「你是想告訴我什麼事嗎?」
    「嘿嘿,嘿嘿,」奧爾回答道,「我想告訴你那個大塊頭姑娘那天為什麼用她的鞋打我的腦袋。可你就是不讓我說。」
    「告訴我吧。」
    「你願意跟我一塊飛嗎?」
    約塞連大笑著搖搖頭。「你只會再一次給擊落到水裡去的。」
    等到真的執行傳聞中轟炸博洛尼亞的那次飛行任務時,奧爾的飛機果然又被擊落到水裡了。當時,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他駕著只剩下一個引擎的飛機歪歪扭扭、搖搖擺擺地撲通一聲落到波濤滾滾風急浪高的海面上。他從飛機里鑽出來晚了點,一個人獨自上了一隻救生筏。那隻筏漂流而去,離其他人乘坐的救生筏越來越遠。等到海空救援艇冒著狂風驟雨駛來營救他們時,奧爾的救生筏早已無影無蹤了。獲救人員回到中隊時,夜幕已經降臨,奧爾仍然沒有消息。
    「別擔心,」基德-桑普森安慰大家說。他身上仍然裹著救援艇救護人員給他披上的厚毯子和雨衣。「要是他沒有在那場暴風雨中淹死的話,他很可能已經被救上來了。那場暴風雨沒下多長時間。
    我敢說,他隨時都會出現的。」
    約塞連走回自己的帳篷去,等待著奧爾隨時出現。他生起爐火,好讓自己暖和點,那爐子非常好使,爐火熊熊,燒得旺極了。奧爾終於把供油控制器修好了,要是想調大或者調小爐火,只消擰一下就行。外面正下著小雨,雨點淅淅瀝瀝地落在帳篷頂上,落在樹上,落在地面上。約塞連用罐頭筒給奧爾燒好了熱湯預備著:可隨著時間漸漸過去,他自己把湯全喝了。他又給奧爾煮了幾個雞蛋,可後來也讓他自己吃了。接著,他又從應急乾糧袋裡拿出一整聽切達乾酪,吃了個精光。
    每當他為奧爾感到擔心時,他就會想起奧爾什麼事都做得來的本領。當想起奈特中士向他描述奧爾在救生筏上的那幅情景時,他不禁啞然失笑。奧爾把地圖和羅盤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微笑著俯下身專心致志地研究著它們。他一邊一塊接一塊地把濕透了的巧克力塞進自己那大咧著傻笑的嘴裡,一邊恪盡職守地在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之中使勁地划著那把絲毫不起作用的天藍色的玩具船槳,身後還拖著根裝有魚餌的釣魚線。約塞連對奧爾的生存能力毫不懷疑。如果用那很可笑的釣魚線能釣到魚的話,奧爾准能釣到魚;如果奧爾想釣鱈魚的話,那麼,哪怕以前從來沒有人在這些海域釣到過鱈魚,奧爾也准能釣到一條鱈魚。約塞連又煮了一罐頭湯,然後趁熱把它喝了。每次聽到門外汽車門砰的一聲響,約塞連都會露出一個飽含希望的微笑,期待著轉身面對帳篷入口,傾聽著腳步聲。他知道,奧爾隨時會走進帳篷的。他那雙閃閃發光的大眼睛、大腮幫子和齙牙,全都會被雨澆得濕淋淋的;他的頭上會戴著一頂黃色的油布雨帽,身上會穿著一件大好幾號的寬鬆油布雨衣;
    他的手裡會得意洋洋地舉著一條他釣上來的碩大的死鱈魚,用它來逗約塞連開心。那副樣子看上去活像個快活的采牡蠣的新英格蘭人,可笑極了。但是,他沒有回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1
29、佩克姆

    第二天仍然沒有奧爾的消息。惠特科姆下士迫不及待地在他的備忘夾里做了一個記號,滿懷希望地等著九天過後給奧爾的親屬寄上一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通函。然而,佩克姆將軍的司令部發布了一張告示,就貼在傳達室外面的告示欄里。一群穿著短褲和游泳褲的軍官和士兵圍在告示前,吵吵嚷嚷地發牢騷,鬧得亂鬨哄的,約塞連也給吸引了過去。
    「我倒想知道這個星期天有什麼特別?」亨格利-喬正大叫大嚷地質問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既然我們並不是每一個星期天都舉行閱兵,那為什麼這一個星期天就不能舉行一次呢?嗯?」
    約塞連費了好大的勁才擠到告示欄前,他讀了一遍那張簡短扼要的告示,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嘆。那告示是這樣寫的:
    由於我無法控制的情況,本星期天下午將不舉行大閱兵。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
    多布斯是對的。他們的確正在把國內的每個人派到海外,就連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不例外。他曾經絞盡腦汁竭盡全力反對這一調動,結果還是不得不帶著強烈的不滿情緒到佩克姆將軍的辦公室報到就職。
    佩克姆將軍熱情洋溢地歡迎了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他說,上校能到他這兒來工作真叫他高興。在他的司令部班子里新增加一名上校就意味著他現在可以向上級要求再增加兩名少校、四名上尉、十六名中尉和許許多多的士兵、打字機、辦公桌、檔案櫃、汽車以及大量的裝備給養。所有這些將會大大提高他的地位和聲望,增強他在這場針對德里德爾將軍的戰爭中的攻擊能力。目前,他有兩名上校了,而德里德爾將軍只有五名上校,且其中四名是戰地指揮官。
    佩克姆將軍略施小計就成功地實施了一項將會使他的實力增加一倍的策略,而且,德里德爾將軍喝醉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看來,前途十分美妙。佩克姆將軍滿臉堆笑,上下打量著這位新來的生氣勃勃的上校,越看越喜歡。
    佩克姆將軍準備公開批評他身邊某個下屬的工作時,常常發議論說自己在所有重大問題上都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佩克姆將軍現年五十三歲,皮膚紅潤,相貌堂堂。他一向從容瀟洒,極有風度;
    他總是身著製作考究的制服,一頭銀髮,輕微近視的眼睛,兩片向外突出的肉感的薄嘴唇,佩克姆將軍是個感覺敏銳、斯文大方、穩重老練的人。他對任何人的缺點都十分敏感,對他自己的缺點卻視而不見;他覺得所有人都愚蠢透頂,只有他自己是個例外。佩克姆將軍尤其重視情趣和儀錶,在這類小事情上十分挑剔。他用詞總喜歡誇張。談到快要發生的事件時,他從來不說正在來臨,而總是用即將來臨這個詞,如果說他寫了許多報告,在上面自吹自擂,並要求把他的權力擴展到能涵蓋所有的作戰行動,那是不真實的,他寫的那些東西叫呈文,其他軍官的呈文總是寫得誇張、做作、含糊其辭。別人的錯誤從來都是可悲可嘆的。規章制度則是不容通融的。
    他的資料從來都不是有可靠出處,卻總是源自可靠出處。佩克姆將軍常常迫於無奈,許多任務常常義不容辭地落到他的肩上,他行動起來常常是萬分勉強,他永遠記得黑和白都不是顏色,當地想表達口述這個意思時,他絕不用口頭這個詞,他善於引用柏拉圖、尼采、蒙田、西奧多。羅斯福、薩德侯爵和沃倫-加-哈定的名言。一個像沙伊斯科普夫這樣思想單純的聽眾對佩克姆將軍再合適不過了。他的到來使將軍興奮不已,因為他給將軍提供了一個大展身手的機會。將軍可以向他打開自己那令人眼花燎亂的知識寶手,盡情地運用雙關語、俏皮活、誹謗、說教、軼事、諺語、警句、格言、雋語以及其它尖酸刻薄的俗語。佩克姆將軍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著手幫助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適應新環境。
    「我唯一的缺點,」他以他那種長期練就的詼諧口吻說道,同時密切注意著自己這句話的效果。「就是我沒有缺點。」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點沒笑,佩克姆將軍不禁大吃一驚。深深的疑慮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熱情。他剛一說出這個他最拿手的悖論,就驚恐地注意到對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反應。
    這張臉的皮膚和肌理突然使他聯想起一把沒有用過的肥皂擦子。
    佩克姆將軍寬容地想,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也許是累了,他千里迢迢才來到這裡,而這裡的一切又都是那麼陌生。對他手下的所有人員,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兵,佩克姆將軍的態度一向是隨和、寬容、忍讓的。他常說,如果為他工作的人迎合他的活,他將會更加主動地迎合他們。並且,他總是狡猾地笑著補充道,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大家彼此間永遠都不會做到心心相印。佩克姆將軍認為自己是個美學家,是個知識分子。每當別人與他發生意見分歧時,他總是勸告他們要客觀一些。
    此時,這位非常客觀的佩克姆將軍用鼓勵的目光盯著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以一種寬容大度的態度繼續對他進行教導。「你到我們這兒來得正是時候,沙伊斯科普夫。由於我們部隊中指揮人員的無能,夏季攻勢已告瓦解。我眼下急需一位像你這樣肯吃苦、有經驗、有能力的軍官來幫我寫呈文。這些呈文對我們非常重要,它們將告訴大家我們幹得如何出色、我們做了多少工作。我希望你是個高產的文書。」
    「我對文書工作一竅不通,」沙伊斯科普夫悶悶不樂地回答道。
    「好吧,別為這件事煩惱了,」佩克姆將軍隨便地甩了甩手腕繼續說,「去把我派給你的任務轉派給別的人,看你的運氣怎麼樣吧。
    我們把這叫做分工負責。在我掌管的這個協作機構中,在較下層的部門裡,倒是有一些來了任務就認真完成的人,那些地方的工作樣樣都進行得很順利,不需要我操多少心。我想,這是因為我是個優秀的行政官員。在我們這個大部門裡,我們所乾的工作實際上全都不怎麼重要,也不需要趕任務。另一方面,重要的是我們要讓人家知道我們做了大量的工作。你要是發現自己缺人手就告訴我。我已經正式提出申請,要求增加兩名少校、四名上尉和十六名中尉來給你幫忙。我們做的工作全都不怎麼重要,但重要的是我們做了大量的工作。你同意嗎?」
    「閱兵的事怎麼說?」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插嘴問道。
    「什麼閱兵?」佩克姆將軍問,他感到自己的瀟洒風度對這位上校一點不起作用。:=>「我可不可以每星期天下午主持一次閱兵?」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氣哼哼地問。
    「不可以,當然不可以。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的?」
    「但他們說我可以的。」
    「誰說你可以?」
    「派我來海外的軍官。他們告訴我,我只要願意,就可以指揮部隊進行閱兵。」
    「他們對你說謊。」
    「這不公平,長官。」
    「我很遺憾,沙伊斯科普夫。我願意盡我所能使你在這裡感到愉快,可是閱兵一事是不可能的。我們司令部本身人員不足,沒法舉行閱兵。要是我們讓戰鬥部隊參加閱兵,他們就會起來公開造反。你這件事恐怕得擱一擱,等我們控制住局面再說。到那時你想叫部隊幹什麼就幹什麼。」、「那我的太太怎麼辦?」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懷疑地問,他看上去非常不滿意。「我仍然可以把她接來,對不對?」
    「你的太太?你為什麼非把她接來不可呢?」
    「丈夫和妻子應該呆在一起。」
    「這件事也不可能。」
    「可他們說我可以把她接來。」
    「他們又對你說謊了。」
    「他們沒有權利對我說謊!」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抗議道。他氣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他們當然有權利,」佩克姆將軍厲聲說道。他決定當場用批評指責來考驗一下他這位新上校的勇氣,於是故意擺出一副冷峻嚴厲的樣子。「你別做傻瓜了,沙伊斯科普夫。人們有權利做任何不違犯法律的事情。而法律又沒有規定不準對你說謊。聽著,別再用你這些傷感的陳詞濫調來浪費我的時間了。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長官,」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唯唯諾諾地答道。
    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垂頭喪氣,一副可憐相。佩克姆將軍暗暗感謝上天給他派來這麼一個懦弱的下屬。如果派來的是個膽量十足的男子漢,後果就難以想象了。佩克姆將軍制服了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又轉而可憐起他來。他並不喜歡令他的手下人難堪。「如果你的太太是陸軍婦女隊隊員,我也許可以把她調到這裡來。不過,我只能幫這一點忙。」
    「她有個朋友是陸軍婦女隊隊員,」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滿懷希望地建議道。
    「這恐怕還不夠。要是沙伊斯科普夫太太願意,就讓她參加陸軍婦女隊吧,那樣我就可以把她調到這兒來。不過現在,我親愛的上校,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還是回到我們小小的戰爭上來吧。簡單地說,這兒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軍事形勢。」佩克姆將軍站起身,朝掛在旋轉支架上的巨幅彩色地圖走過去。
    沙伊斯科普夫頓時臉色蒼白。「我們不會去打仗吧。」他驚恐萬分地脫口問道。
    「噢,不,當然不,」佩克姆將軍友好而寬容地笑著向他保證道,「相信我的話,好嗎?這就是我們至今仍然駐紮在羅馬的原因。當然,我也很想到佛羅倫薩去,在那兒我可以跟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保持更緊密的聯繫。但是,佛羅倫薩離實戰區域太近了點,不適合我。」佩克姆將軍興緻勃勃地舉起一根木製指示棒,用它的橡皮頭從義大利的一側海岸划向另一側海岸。「沙伊斯科普夫,這些就是德國人。他們在這些山裡挖築了堅固的哥特防線,估計明年夏天以前是趕不走他們的。當然,我們派去的那些鄉巴佬會不斷地向他們發起進攻的。這樣一來,我們特種任務兵團就有大約九個月的時間實現我們的目標。這個目標就是奪取美國空軍中的全部轟炸機大隊。說到底,」佩克姆將軍有節奏地低聲竊笑道,「要是往敵人的頭上扔炸彈不算是特種任務的話,那世界上還有什麼特種任務呢?你同意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沒有作出任何同意的表示。然而,佩克姆將軍正沉浸在自己的長篇大論之中,根本沒有去注意他。「我們目前的情況好極了。像你這樣的增援力量正源源不斷地到達,我們有充裕的時間精心制訂我們的整體戰略。我們的直接目標,」他說,「就在這兒。」佩克姆將軍把他的指示棒向南部的皮亞諾薩島一揮,意味深長地用橡皮頭敲了敲用黑色油彩筆寫在那兒的一個大字。
    那個字是德里德爾。」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眯縫起眼睛,走到地圖跟前。自從他走進這個房間以來,他那張愚鈍的臉上第一次閃現出一絲領悟的光。「我想我明白了,」他叫道,「是的,我知道我明白了。我們的頭一項任務就是把德里德爾從敵人那邊俘虜過來,對嗎?」
    佩克姆將軍寬厚地笑了笑。「不,沙伊斯科普夫。德里德爾是我們這邊的,但德里德爾是敵人。德里德爾將軍指揮著四個轟炸機大隊,我們只有把這四個轟炸機大隊奪過來,才能繼續我們的進攻。戰勝德里德爾將軍將會給我們提供我們所急需的飛機和重要基地,這樣我們就可以把我們的攻擊擴展到其它地區。順便說一句,這場戰鬥,我們就要贏了。」佩克姆將軍慢慢地走到窗前,又平靜地笑了笑,雙臂合抱在胸前,背靠窗檯站定。他對自己的才智,對自己的見多識廣和講究實際,對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洋洋自得。他講話時遣詞造句的高超本領實在令人讚嘆不已,佩克姆將軍喜歡聽自己講話,而且特別喜歡聽自己講自己。「德里德爾將軍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我,」他幸災樂禍地說,「我一直在越權議論批評他管轄範圍內的事情,這些事情我本來根本不該管的,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當他指責我企圖削弱他的力量時,我僅僅回答他說,我揭露他缺點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消滅不稱職現象,增強我軍的戰鬥力,接著,我直截了當地問他是不是反對增強我軍的戰鬥力。嘿,他發牢騷,他發脾氣,他狂吼亂叫,可他就是拿我毫無辦法。他實在是落伍了。你知道嗎,他變得越來越像個大傻瓜。這個可憐的傻瓜真不應該當將軍的。他沒有一點將軍的風度,一點都沒有。感謝上帝,他撐不了多久了。」佩克姆將軍得意洋洋地竊笑著,隨口引用了一個他特別喜愛的文學典故。「我有時把自己當成了福丁布拉斯——哈,哈——在威廉-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中,他一直在劇情之外兜圈子,直到一切都土崩瓦解了,他才悠閑地走進來為自己撈取好處。莎士比亞是——」
    「我對戲劇一竅不通,」沙伊斯科普夫上校生硬地插嘴說道。
    佩克姆驚奇地望著他。以前他引用莎士比亞神聖的劇本《哈姆萊特》時,從來沒有遭受到如此冷漠而粗暴的蔑視和凌辱。他不由得認真尋思起來,五角大樓硬塞給他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笨蛋。
    「那你到底知道些什麼?」他譏諷地問道。
    「閱兵,」沙伊斯科普夫急切地答道,「我可以把閱兵報告發送出去嗎?」
    「只要你不定下閱兵的具體時間就行,」佩克姆將軍回到椅子上坐下來,眉頭依然皺著。「只要準備這些報告不妨礙你的主要任務就行。你的主要任務是呈文建議把特種任務部隊的權力擴大到指揮所有的戰鬥活動。」
    「我能不能先定下閱兵時間,然後再取消呢?」
    佩克姆將軍頓時眉開眼笑,「嘿,這是個多麼絕妙的主意!不過,根本不必費心去安排閱兵的時間,只要每星期發布一個延期閱兵的告示就行。要是把時間定下來,麻煩可就太多了。」佩克姆將軍又一次迅速露出一個熱誠的笑臉。「不錯,沙伊斯科普夫,」他說,「我認為你的確出了個好點子。說到底,哪個戰鬥指揮官會因為我們通知他的士兵下星期天取消閱兵而來找我們大吵大鬧呢?我們只不過是公布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罷了。但是,這其中的寓意妙極了,是的,真是妙極了。我們是在暗示,如果我們願意的話,我們是能夠安排一次閱兵的。我開始喜歡你了,沙伊斯科普夫。你去見見卡吉爾上校,告訴他你打算做些什麼。我知道你們兩個會互相喜歡上的。」
    一分鐘之後,卡吉爾上校旋風般地衝進佩克姆將軍的辦公室。
    他滿腔怨憤,卻又不敢肆意發作。「我在這兒工作的時間比沙伊斯科普夫長,」他抱怨道,「為什麼不能由我來取消閱兵呢?」
    「因為沙伊斯科普夫對閱兵有經驗,而你沒有。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取消勞軍聯合組織的演出。實際上,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想想看,不論在哪兒,不論在什麼時候,都不會有什麼勞軍聯合組織的演出的。想想看,不論是哪兒,也不會有什麼名演員願意來的。是的,卡吉爾,我認為你的確出了個好點子。我認為你給我們開闢出了一個全新的活動領域。告訴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我叫他在你的指導下干這項工作。你給他作完指示之後,叫他來見我。」
    「卡吉爾上校說你告訴他叫我在他的指導下負責勞軍聯合組織的活動計劃,」沙伊斯科普夫上校抱怨說。
    「我根本沒對他這樣說過,」佩克姆將軍回答道,「沙伊斯科普夫,對你說句心裡話吧,我對卡吉爾上校有點反感。他專橫霸道,反應遲鈍。我希望你密切注意他的一舉一動,並且想辦法把他手裡的工作再多接過來一些。」
    「他總是跟我對著干,」卡吉爾上校抗議說,「他攪得我什麼工作都幹不成。」
    「沙伊斯科普夫確實有點滑稽可笑。」佩克姆將軍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你要密切注意他,設法發現他在幹些什麼。」
    「哼,他老是來干涉我的事情!」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叫嚷道。
    「別為這個擔心,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將軍說。他在心裡暗暗慶幸,自己已經十分巧妙地引導沙伊斯科普夫上校適應了自己那種標準作戰方法。現在,他的兩個上校幾乎已經互相不理睬了。
    「卡吉爾上校嫉妒你,因為你把閱兵這項工作幹得十分出色。他擔心我會把炸彈散布面這項工作交給你負責。」
    沙伊斯科普夫豎起耳朵聽著。「什麼炸彈散布面?」
    「炸彈散布面?」佩克姆將軍自鳴得意地眨眨眼睛重複道,「炸彈散布面是我幾星期前創造出來的一個術語。這術語沒有什麼意思,可奇怪的是它這麼快就流行起來了。嘿,我已經使各種各樣的人相信,我認為重要的是把炸彈密集地投向地面,然後從空中拍一張清晰的照片。在皮亞諾薩島上有一個上校,他一點也不關心自己是否擊中了目標。今天咱們就飛到那兒去跟他開個玩笑。卡吉爾上校會因此而嫉妒的。今天早上我從溫特格林那兒打聽到,德里德爾將軍要去撒丁島。等到他發現我趁著他外出視察他的一個基地時去檢查了他的另一個基地,他準會氣得發瘋的。我們甚至來得及趕到那兒去聽他們下達簡令。他們要去轟炸一個小小的不設防的村莊,他們打算把整個村子炸成廢墟。我是聽溫特格林說的——順便告訴你,溫特格林原先是個中士——這次任務完全沒有必要。它唯一的目的不過是拖延德國人的增援,可眼下我們甚至還沒有準備發動進攻呢。不過,當你讓平庸的人登上權力高位,事情就會這樣。」他朝著那邊的巨幅義大利地圖做了個懶洋洋的手勢。「喏,這個小山村太無足輕重了,地圖上甚至都沒標出來。」
    他們到達卡思卡特上校的轟炸機大隊時,已經太晚了。他們沒能趕上下達預備性簡令,也沒能聽到丹比少校所做的一遍遍的說服和解釋。「可它就在這兒,我告訴你們,它就在這兒,它就在這兒。」
    「它在哪兒?」鄧巴裝作沒有看見,挑釁地問。
    「它就在地圖上這條路稍稍拐彎的地方。你難道看不見你地圖上的那個小彎嗎?」
    「不,我看不見。」
    「我能看見,」哈弗邁耶湊上前說。他在鄧巴的地圖上把那個地方標了出來。「這些照片中有一張是那個小村子,拍得很好。這個任務我已經完全清楚了。它的目的就是把整個村莊從山坡上炸坍下去,從而堆積起一個路障。德國人不清除這個路障就無法進兵。
    對不對?」
    「對極了,」丹比少校說。他用手帕擦拭著前額上的汗水。「我很高興,我們這兒終於有人開始明白這一點了。德國人的兩個裝甲師將會沿著這條路從奧地利開進義大利。這個村莊坐落在非常陡的山坡上,你們炸毀的房子和其它建築物的瓦礫肯定全會直接滾落下來堆積在路上。」
    「見鬼,這又能有什麼區別呢?」鄧巴追問道。約塞連激動地望著他,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諂媚。「只要兩三天,他們就能清除乾淨。」叫丹比少校竭力避免引起爭論。「不過,對司令部來說,這還是有些區別的,」他語氣緩和地回答說,「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為什麼要布置這次任務的原因。」
    「是不是已經把這次轟炸通知村裡的人了?」麥克沃特問。
    丹比少校有點驚慌,連麥克沃特這樣的人也敢站出來表示反對意見了。「不,我想還沒有。」
    「我們是不是已經撒傳單告訴他們這一回我們的飛機要去轟炸他們了?」約塞連問,「難道我們就不能向他們暗示一下,叫他們躲出去嗎?」
    「不行,我看不行。」丹比少校不安地轉動著眼珠,他的汗越出越多。「德國人也許會發現的,那樣他們就會改變路線,對於這一我不敢肯定,我只不過是假設而已。」
    「他們甚至不會隱蔽起來,」約塞連憤憤不平地爭辯說,「當他們看見我們的飛機飛過來時,他們會連小孩帶老人還有狗一起湧上街頭沖著飛機揮手。天哪,我們為什麼不能放過他們呢?」
    「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別處設置路障呢?」麥克沃特問,「為什麼非在這兒不可呢?」
    「我不知道,」丹比少校不高興地回答說,「我不知道。聽著,弟兄們,我們對向我們下達命令的上級應該有信心。他們知道他們自己在幹些什麼。」
    「他們知道個鬼,」鄧巴說。
    「出了什麼麻煩事?」科恩中校問。他穿著一件棕黃色的寬鬆衫,雙手插在口袋裡,悠閑自得地踱進簡令下達室。
    「噢,沒出什麼麻煩事,中校,」丹比少校神情緊張地掩飾道,「我們正在討論這次任務呢。」
    「他們不想轟炸那個村莊,」哈弗邁耶竊笑著說。他把丹比少校給出賣了。
    「你這個混蛋!」約塞連沖著哈弗邁耶呵斥道。
    「你離哈弗邁耶遠點。」科恩中校粗暴地命令約塞連。他認出來了,約塞連就是第一次飛往博洛尼亞執行任務的前一天晚上在軍官俱樂部里對他出言不遜的那個醉漢。他壓制著自己的不滿,轉向鄧巴問道:「你們為什麼不想去轟炸那個村莊呢?」
    「這太殘忍了,就因為這個。」
    「殘忍?」科恩中校語調冷淡地問。鄧巴毫無顧忌發作出來的敵對情緒使他心頭一震。「讓德國人的兩個師開過來打我們的部隊不是同樣殘忍嗎?你當然知道,美國人的生命也處在危險之中。你願意看到美國人流血嗎?」
    「美國人是在流血。可那村莊里的老百姓正生活在和平之中呢。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去找他們的麻煩呢?」
    「不錯,你這樣講倒挺容易,」科恩中校譏笑道,「你呆在皮亞諾薩島上當然是很安全的。那些德國人的增援部隊來與不來對你都沒有關係,是嗎?」
    鄧已窘得滿臉通紅。他突然以一種自我辯解的口吻反問道:
    「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別處設置路障呢?我們就不能把哪座山的山坡炸坍下來或者直接去轟炸那條路嗎?」
    「你是不是寧願回博洛尼亞去呢?」這個問題雖然是平靜地提出來的,卻像一發子彈似的飛了出去。屋子裡頓時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神色緊張,約塞連又急又愧,暗暗祈求鄧巴不要再開口說話了,鄧巴垂下了眼睛。科恩中校知道自己贏了。「不,我想你不願意,」他帶著露骨的輕蔑目光繼續說道,「你知道嗎,卡思卡特上校和我本人費了多大的力氣才給你們爭來這麼一個沒有危險的飛行任務?要是你們寧願飛到博洛尼亞、斯培西亞和弗拉拉執行任務的話,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把這些目標派給你們。」他的眼睛在無框鏡片後面威脅性地閃著光,寬大的下巴黑不溜秋的,顯得冷酷無情。「只要告訴我一聲就行。」
    「我願意去,」哈弗邁耶急忙答應道,發出一陣自高自大的竊笑聲。「我願意直接飛到博洛尼亞上空,把腦袋平對著轟炸瞄準器,聽著那些高射炮彈在我四周呼嘯爆炸。等到我完成任務回來,人們圍過來指責我,咒罵我時,我會感到格外地開心。甚至連那些當兵的也氣得罵我,恨不得揍我一頓。」
    科恩中校愉快地拍了拍哈弗邁耶的下巴,卻沒有跟他說話。他轉而乾巴巴地對鄧巴和約塞連說:「我鄭重地告訴你們,說到為山上那些義大利鄉巴佬傷心難過,誰也比不上卡思卡特上校和我本人。戰爭就是這個樣子。你們一定要記住,發動戰爭的不是我們而是義大利人,侵略者不是我們而是義大利人。這些義大利人、德國人、俄國人,他們自己對待自己已經夠殘忍的啦,我們怎麼殘忍也比不過他們。」科恩中校友好地捏了捏丹比少校的肩膀,可是他臉上的不友好表情卻沒有改變。「繼續下達簡令吧,丹比。一定要讓他們理解密集的炸彈散布面的重要性。」
    「不,不,中校,」丹比少校眨眨眼脫口說道,「這個目標不採用這種方式,我已經告訴他們,每顆炸彈的落點間距為六十英尺。這樣一來,路障就不是只集中在一個地點而是和整個村莊一樣長了。
    疏散的炸彈散布面會形成更有效的路障。」
    「我們關心的不是路障,」科恩中校開導他說,「卡思卡特上校想借這次任務拍出一張高清晰度的空中照片,這張照片他可以自豪地通過各種渠道散發出去。別忘了,佩克姆將軍要來這裡聽取下達正式簡令。他對炸彈散布面的看法如何,你是知道的。順便說一句,趁他還沒來,你最好抓緊時間布置完這些細節,趕快離開。佩克姆將軍受不了你。」
    「噢,不,中校,」丹比少校誠懇地糾正他說,「是德里德爾將軍受不了我。」
    「佩克姆將軍也受不了你。事實上,誰都受不了你。把你正在講的講完,丹比,然後就走吧。我來主持下達簡令。」
    「丹比少校在哪兒?」卡思卡特上校駕車陪著佩克姆將軍和沙伊斯科普夫前來聽取下達正式簡令,一下車便問道。
    「他一看到你開車來了,就請假離開了,」科恩中校回答說,「他擔心佩克姆將軍不喜歡他。本來也是準備由我主持下達簡令的。我會幹得比他好得多。」
    「好極了!」卡思卡特上校叫道。可一轉眼,他想起第一次下達轟炸阿維尼翁的簡令時,科恩中校在德里德爾將軍面前乾的好事,便急忙收回剛才的話。「不,我自己來主持吧。」
    卡思卡特上校精神抖擻地站起來主持會議。他心裡想著自己是德里德爾將軍的一個心腹,便學著德里德爾將軍的樣子,擺出一副粗魯直率強硬的架勢,對著那些凝神靜聽的下級軍官斬釘截鐵地厲聲訓話。他覺得,自己敞開著襯衫領口,手握著煙嘴,加上那一頭剪得短短的花白捲髮,站在講台上的樣子一定很威風。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講得妙極了,甚至把德里德爾將軍特有的某幾個不正確發音都模仿得維妙維肖。後來,他突然記起來,佩克姆將軍很厭惡德里德爾將軍,於是便對佩克姆將軍手下這位新來的上校生出幾分懼怕來。他的嗓音變得沙啞了。他的自信心一下子全沒了。
    他結結巴巴地往下講,不由得滿面羞慚,臉紅耳熱。突然間,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使他驚恐萬分起來。這個地區多了一個上校就意味著多了一個對手,多了一個敵人,多了一個恨他的人。而且,這個傢伙不好對付!卡思卡特上校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要是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已經賄賂了這會場里所有的人,叫他們起來抱怨,就像他們第一次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前那樣,他怎麼做才能使他們安靜下來呢:那他可就丟盡臉了!卡思卡特上校嚇得都快撐不住了,差一點招手叫科恩中校過來接替他。他費了好大勁才使自己鎮定下來,和大家對了對手錶。對完表,他知道自己總算應付過去了,因為他現在可以隨時結束會議。他已經順利地渡過了危機。他真想以勝利者的姿態當面嘲笑挖苦沙伊斯科普夫上校一通。事實證明,他在壓力下表現得很出色。他以一番鼓舞人心的演說結束了簡令的下達。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番演說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他的雄辯口才和機智敏銳。
    「喂,弟兄們,」他鼓動地叫道,「今天到場的有一位貴賓,這就是來自特種任務部隊的佩克姆將軍,他給我們帶來了壘球的球棒。
    連環漫畫和勞軍聯合組織的演出。我要用這次任務向他獻禮。出發到那兒去扔炸彈吧——為了我,為了你們的國家,為了上帝,為了這位偉大的美國人佩克姆將軍。讓我們看到你們把所有的炸彈全部扔到那一丁點大的地方上去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2
30、鄧巴

    自己投下的炸彈落到哪兒去了,約塞連已經一點也不在乎了。
    可他並沒有鄧巴幹得那麼過分。鄧巴飛過那個村莊幾百碼后才把炸彈扔下去。如果有證據能表明他是故意這樣乾的,他就得上軍事法庭。鄧巴甚至沒對約塞連講一聲,就洗手不再執行飛行命令了。
    他在醫院裡跌的那一跤不是使他開了竅,就是把他摔糊塗了。到底是哪種情況,就很難說了。
    鄧巴很少放聲大笑了,而且似乎一天天消瘦下去。對級別比他高的軍官,甚至對丹比少校,他都敢挑釁般地大吼大叫。即使在牧師面前,他也是那樣地粗暴無禮,滿嘴污言穢語。牧師現在很怕鄧巴,他似乎也在一天天消瘦下去。他對溫特格林的朝拜以失敗而告終,他只不過是再次進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聖殿而已。溫特格林太忙了,沒有工夫接見牧師。他的一個傲慢的助手把一個偷來的齊波牌打火機贈送給牧師,居高臨下地通知他說,溫特格林正忙於戰爭事務,無暇過問空勤人員飛行次數之類的小事情。現在,既然奧爾已經失蹤,牧師就更加為鄧巴擔心,為約塞連想得也更多了。牧師獨自住在一頂寬敞的大帳篷里。每到晚上,他就覺得這頂帳篷活像墳墓的拱頂,嚴嚴實實地把他封在陰森孤寂之中。他簡直弄不懂,約塞連為什麼會寧願自己一個人住而不願跟別人合住一頂帳篷。
    約塞連再次擔任了領航轟炸手,給他做駕駛員的是麥克沃特。
    這也算是一種安慰,儘管他仍然像以往一樣絲毫得不到保護。想反擊是辦不到的。他坐在機頭裡的座位上,卻連麥克沃特和他的副駕駛員都看不到。他能看見的只有阿費。阿費那張圓臉上粗俗愚蠢的神態真叫他煩透了。在空中,有時怒氣和失望一起向他襲來,折磨得他難以忍受,真恨不得自己再次降到僚機上,去操縱機艙里一挺壓滿子彈的機關槍,而不是守著這麼一隻他壓根不需要的高精度轟炸瞄準器。如果真能那樣,他就可以懷著滿腔仇恨,雙手緊握著一挺五十口徑的重型機關槍,對著所有壓迫他虐待他的混蛋狂掃亂射;對著高射炮火的黑煙;對著地面上的德國高射炮手,這些傢伙他甚至看不見,而且,即使他來得及朝他們開火,他的機槍火力也傷害不著他們;對著長機上的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執行第三次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時,帶隊一直俯衝到二百五十門高射炮的火力網之中,結果一發炮彈打掉了奧爾飛機上的一個引擎,使奧爾正趕在一場短暫的雷暴雨來臨之前栽進了熱那亞和斯培西亞之間的大海里。
    實際上,他就是手中握著那挺重型機關槍,也幹不了什麼事,最多不過裝上子彈,打幾個連發試試火力罷了。對他來說,機關槍和轟炸瞄準器同樣沒有什麼用處。他可以用它猛烈掃射前來攻擊的德國戰鬥機,但現在已經沒有德國戰鬥機了。他甚至不能夠掉轉槍口對準駕駛員那驚慌失措的面孔,比方說赫普爾和多布斯,命令他們老老實實地返航。有一回他就是這麼命令基德-桑普森返航的。執行第一次轟炸阿維尼翁的可怕任務時,他與多布斯和赫普爾一起坐在僚機里,跟在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的長機後面飛過高空。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處在一種糟糕透頂的困境之中,當時他真想像對待基德-桑普森那樣命令多布斯和赫普爾返航。是多布斯和赫普爾嗎?是赫普爾和多布斯嗎?他們倆是什麼人呢?沒長鬍子的娃娃叫赫普爾,神經緊張的瘋子叫多布斯。這兩個傻乎乎的新手,竟敢憑著他們那蹩腳的技術和遲鈍的大腦,駕著一架用一兩英寸厚的合金製成的飛機在兩英里高的稀薄空氣中穿行,而且居然保住了性命,這真是荒謬絕倫、瘋狂透頂。多布斯當時在飛機里就發起瘋來。他身體仍然坐在副駕駛員的位置上,手卻伸過去從赫普爾那裡一把奪過操縱器猛地一推,飛機立刻殺氣騰騰地朝著轟炸目標俯衝下去,一下子鑽到他們剛剛逃離的高射炮火力網裡面去了。
    約塞連嚇得渾身冰涼,對講耳機的插頭也給震掉了。接下來他記得的就是另一個新來的無線電通訊員兼機槍手,名叫斯諾登,躺在機艙的後部快要咽氣了。是不是多布斯送了他的命,這無法肯定,反正當約塞連重新插上對講耳機的插頭時,多布斯正在內部對講機里呼救,叫人趕快到前艙去救救轟炸手。幾乎與此同時,斯諾登插進來嗚咽著說:「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冷啊,我冷啊。」約塞連慢慢地爬出機頭,爬上炸彈艙的艙頂,一步一挪地退到機尾艙——路過急救藥箱時他卻忘了拿,只好又返回去取——去搶救斯諾登,結果卻找錯了傷口。在斯諾登的大腿外側有一個橄欖球那麼大的西瓜形狀的窟窿,大張著口子,血肉淋漓,一縷縷一絲絲浸透鮮血的肌肉組織在裡面奇怪地顫動著,彷彿它們本身是有生命的瞎眼動物似的。這個裸露著的橢圓形傷口幾乎有一英尺長。一看到它,約塞連又是震驚又是憐憫,不禁呻吟起來,還差一點吐了出來。那個矮小瘦弱的尾艙機槍手昏死在斯諾登身旁的地上,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塊手帕,約塞連只好強忍住嫌惡撲過去先救他。
    是的,從長遠來看,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要安全得多。可是,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也可以說是一點都不安全的,因為麥克沃特太喜歡飛行了。奧爾失蹤后,卡思卡特上校從機組補充人員中挑選了一名轟炸手給他們,他們帶著這個新手完成飛行訓練返航時,約塞連坐在機頭裡,麥克沃特駕駛著飛機冒冒失失地從離地幾英寸的地方轟鳴而過。轟炸訓練場設在皮亞諾薩島的另一頭。從那兒經過島中部的群山往回飛時,麥克沃特把機腹緊貼著山脊,讓飛機懶洋洋、慢悠悠地飄行著。突然間,他非但不保持高度,反而開足兩個引擎,猛地把飛機向一側傾斜過去。更叫約塞連吃驚的是,麥克沃特快活地擺動著機翼,讓飛機順著斜坡飛快地衝下去。飛機時而飛騰,時而下跌,發出刺耳的隆隆巨響,輕快地掠過綿延起伏的山巒,就像一隻嚇傻了的海鷗在洶湧的濁浪之中穿行。約塞連嚇得呆若木雞。那個新來的轟炸手故作鎮定地坐在他身旁,著魔般地咧嘴傻笑著,一個勁地吹口哨。約塞連真想伸出手去在這個白痴的臉上扇一巴掌。就在這時,飛機鑽進了遍布巨石的丘陵地帶,一排排樹枝劈里啪啦地從他眼前和頭頂擦過,隨即在他的身後模模糊糊地一閃即逝。約塞連給震得東倒西晃。誰也沒有權利拿自己的性命冒這麼可怕的危險。
    「朝上飛,朝上飛,朝上飛!」他沖著麥克沃特狂叫著。他簡直恨死這傢伙了。可麥克沃特正對著內部對講機快快活活地唱著呢,也許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約塞連不禁怒火中燒,恨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撲向爬行通道,頂著引力和慣性的強大拉力,費勁地朝主艙爬去。他一口氣爬進駕駛艙,站在麥克沃特的駕駛員座位後面直打哆嗦。他四下里望著,急於找到一把手槍,一把零點四五口徑的灰色自動手槍。他要拿著這手槍朝麥克沃特的後腦勺猛砸下去。可是駕駛艙里沒有槍,也沒有獵刀,更沒有別的可以讓他拿來砸過去或者戳過去的武器。約塞連雙手一把揪住麥克沃特的飛行服領子,猛力搖晃著,大聲叫他朝上飛,朝上飛。陸地仍然繼續從飛機的左右兩側飛快地閃過去。麥克沃特轉臉看著約塞連,快活地哈哈大笑,好像約塞連正在分享他的快樂似的。約塞連伸出雙手掐住麥克沃特袒露的脖頸,猛地一用勁,麥克沃特頓時僵住了。
    「朝上飛。」約塞連咬著牙,用低沉、威脅的口吻不容置辯地命令他。「否則我就掐死你。」
    麥克沃特緊張而又小心地扳回操縱桿,讓飛機逐漸爬升。約塞連掐著麥克沃特脖子的雙手癱軟下來,滑下他的肩頭,無力地晃動著。他的火氣全消了。他感到難為情。麥克沃特轉過身來時,他覺得很難過,那雙手竟然是他的,他真恨不得有個地方把它們埋藏起來。他的手上毫無感覺。
    麥克沃特深沉地凝視著他,目光里沒有一絲友好的神情。「夥計,」他冷冷地說,「你的情況很不好。你該回家了。」
    「他們不讓我回家,」約塞連躲避著他的目光回答道,說完便悄悄地離開了。
    從駕駛艙里爬下來后,約塞連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又愧又悔,耷拉著腦袋,渾身大汗淋漓。
    麥克沃特直接把飛機開回基地。約塞連拿不準麥克沃特會不會跑到指揮部的帳篷里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要求他們以後再也不要派約塞連到他的飛機上去。他自己以前就曾偷偷摸摸地去找過他們,要求不跟多布斯、赫普爾或者奧爾,還有阿費,一起執行飛行任務,不過沒有成功。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麥克沃特這麼生氣。
    麥克沃特不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是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約塞連擔心自己是不是又失去了一個朋友。
    但是,他從飛機上下來時,麥克沃特卻向他眨眨眼睛叫他放心。在乘吉普車返回中隊的路上,麥克沃特興緻勃勃地跟那個新來的什麼話都相信的飛行員及轟炸手開著玩笑,卻沒有跟約塞連說一句話。直到他們四個人交還降落傘後分了手,他和約塞連肩並肩往他們自己的那排帳篷走去時,麥克沃特那張長著稀疏雀斑的蘇格蘭-愛爾蘭人的棕褐色臉上才突然綻開了笑容。他用指關節開玩笑地戳了戳約塞連的肋骨,好像是要打他一拳似的。
    「你這個混蛋,」他笑道,「在天上時你真的想掐死我嗎?」
    約塞連後悔地笑著搖了搖頭。「不,我想我不至於。」
    「我真沒想到你會受不了。唉!你為什麼不去找個人談談?」
    「我跟每個人都談了。你他媽的怎麼了?你難道沒聽見我談嗎?」
    「恐怕我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你說的那些話。」
    「難道你沒害怕過嗎?」
    「也許我應該害怕。」
    「甚至執行飛行任務的時候也沒害怕?」
    「恐怕我沒有多少頭腦,不知道害怕。」麥克沃特不好意思地笑笑。
    「已經有那麼多殺死我的辦法啦,」約塞連發議論道,「你還要再找出一種來。」
    麥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賭,我貼著你的帳篷飛過去時,把你嚇了個半死,對不對?」
    「把我嚇死了。這我告訴過你了。」
    「我還以為你不過是向我抱怨飛機的噪音呢。」麥克沃特聳聳肩表示讓步。「噢,好吧,真他媽的,」他叫道,「我想我只好不這麼幹了。」
    但是,麥克沃特是不可救藥的。他雖然不再貼著約塞連的帳篷飛行,卻一有機會就駕著飛機在海灘上低空盤旋,如同一串震耳欲聾的落地雷那樣掠過水麵上的浮筏和海灘上僻靜的沙坑,約塞連常常躺在海灘上撫摸達克特護士,或者跟內特利、鄧巴和亨格利-喬打紅桃紙牌戲、撲克牌戲或平納克爾牌戲。約塞連和達克特護士幾乎每天下午都沒事,他們雙雙跑到沙灘上,坐到一堆窄窄的齊肩高的沙丘後面,沙丘把他們跟海灘上赤身裸體游泳的軍官和士兵分隔了開來。內特利、鄧巴和亨格利-喬常常去那兒,麥克沃特偶爾也參加進去,還有阿費也常去。他總是鼓鼓囊囊地穿著全套軍裝,到了那兒以後,除了鞋帽,從來不肯脫一件衣服,當然也從來不肯游泳,其他的男人都穿著游泳褲頭,這是出於對達克特護士,也是出於對克拉默護士的尊重。克拉默護士每次都陪著達克特護士和約塞連到海灘上去,獨自一人高傲地坐在離他們十碼以外的地方。只有阿費提起過那些一絲不掛的男人,他們或者在遠處的海灘上曬日光浴,或者從一個漆成白色的大浮筏上跳水潛泳。那個大浮箋架設在沙堤外面的幾隻空油桶上,隨著海浪上下顛簸著。克拉默護士生約塞連的氣,又對達克特護士失望,所以總是一個人單獨坐著。
    蘇-安-達克特護士有許多約塞連十分欣賞的迷人之處,其中之一就是瞧不起阿費。約塞連喜歡她的另一個原因是她長著兩條白嫩的長腿和一個豐滿富於彈性的屁股。約塞連常常感情一激動就過分粗魯地摟抱她。每逢這時,他就忘掉了她腰以上的身體部分過於纖細,過於單薄了。他喜歡在薄暮中和她一塊躺在沙灘上時她那種懶散柔順的卧姿。有她在身旁,他感到欣慰和鎮靜。他有一種強烈的慾望,那就是一直撫摸著她的胴體,一直跟她保持著肉體的接觸。她的大腿白皙光滑。當他跟內特利、鄧巴和亨格利-喬玩牌時,他喜歡用手指鬆鬆地握住她的腳脖子,用手指甲輕輕地、憐愛地撫弄她腿上那長滿絨毛的皮膚,或者心不在焉地、感覺愉快地、幾乎無意識地伸手順著她那貝殼般的脊梁骨向上摸去。她天天穿著一件三點式泳裝,泳裝的上半截剛好能遮住她那垂著長長奶頭的嬌小乳房。約塞連經常毫無拘束地把手伸到她泳裝背後的鬆緊帶下面,以滿足自己的佔有慾望。達克特護士自豪地表現出一種對他的依戀感。約塞連很喜歡她這種沉靜的、心滿意足的反應。亨格利-喬也很想上下摸一摸達克特護士,可是不止一次地被約塞連惡狠狠的目光給嚇回去了。達克特護士跟亨格利-喬眉來眼去,只不過是為了挑起他的慾火。每回約塞連用胳膊肘或者拳頭猛戳她一下,叫她老實點時,她那雙淺褐色的圓眼睛里就閃爍出惡作劇的光芒來。
    這幾個男人往沙灘上鋪一條毛巾、汗衫或者毯子什麼的,就在上面打起了紙牌。達克特護士則倚在旁邊的一個沙丘上,洗著一副多餘的牌。有時她不洗這牌,而是坐在那裡眯縫著眼睛對著一面小鏡子左顧右盼,沒完沒了地往她那捲曲的淡紅色睫毛上塗睫毛油。
    她傻乎乎地認為,這樣會使它們越長越長。偶爾她洗牌時會故意作弊,或者搞點別的鬼名堂。他們打了好一會才發現,只好氣惱地把牌統統扔下,一起撲上前去捶她的胳膊和大腿,用髒話罵她,警告她不許再這麼胡鬧,她卻得意極了,滿臉通紅地哈哈大笑起來,當他們正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出牌時,她會在旁邊嘮嘮叨叨地亂出主意,於是他們又用拳頭使勁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閉嘴,這時她就會高興得面頰泛起淡淡的紅暈。達克特護士特別喜歡招人注意。
    當約塞連或者其他人盯著她看時,她會快活地垂下留著栗色前劉海的腦袋。每當她想到有許多一絲不掛的小夥子和男人就在沙丘另一側不遠的地方閒蕩時,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種溫暖的、企望快樂的奇怪感覺。她只要隨便找個借口伸長脖子或者站起身來,就能夠看見那邊三四十個裸體男人在陽光下溜達或是打球。對她自己來說,她的身體既熟悉又普通,她怎麼也弄不明白,男人們為什麼能從她的肉體上得到令他們神魂顛倒的狂喜,為什麼能對她的肉體產生出那麼強烈的慾念,為什麼僅僅摸摸她,撳撳她,捏捏她,擰擰她,觸觸她,就能給他們帶來那麼大的樂趣,她不理解約塞連的情慾,但她願意相信他說的話。
    晚上,當約塞連性慾衝動時,他就拿著兩條毯子把達克特護士帶到海灘上。他喜歡穿著大部分衣服跟她做愛,他覺得這比跟羅馬那些情慾旺盛的裸體妓女做愛更有樂趣。夜裡他倆常常一塊到海灘上去,不過不是去做愛,而是摟抱著躺在毯子底下瑟瑟發抖,互相為對方抵禦著清新濕潤的寒氣。墨汁般漆黑的夜晚越來越冷,星星閃爍著一層寒光漸漸隱去。那個浮筏在陰冷的月光下左右搖擺,似乎正在漸漸漂去。天氣明顯地變冷了,別的軍官這才開始動手裝爐子。每天都有人到約塞連的帳篷里來對奧爾的手藝發出一番讚歎。達克特護士興奮得發狂,因為約塞連和她呆在一起時手從來不離開她的身體。不過,白天附近有人能看見他倆時,她不允許他把手伸到她的游泳褲里,即使旁邊只有克拉默護士一個人時也不行。
    克拉默護士總是獨自坐在沙丘的另一側,責備地翹著鼻子,裝著什麼都沒有看見。
    達克特護士本來是克拉默護士最好的朋友,可是由於她和約塞連發生了那種關係,克拉默護士便不再跟她說話了。不過,看在她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的分上,達克特護士走到哪兒她仍然跟到哪兒。她對約塞連以及他所有的那些朋友都不滿意。當他們站起來和達克特護士去游泳時,她也站起來去游泳。不過,即使在水裡她仍然和他們保持著十碼的距離,仍然對他們保持著沉默的、冷冰冰的態度。他們笑著潑濺水花時,她也笑著潑濺水花;他們潛水時,她也潛水;他們游到沙堤上休息時,她也游到沙堤上休息。最後,他們上岸時,她也上岸,用她自己的浴巾把臂膀擦乾,回到遠處她自己的那塊地方坐下來,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圈陽光映照在她的亞麻色頭髮上,就像一個光環。如果達克特護士表示出悔恨和歉意的話,克拉默護士準備重新開口跟她講話。可是,達克特護士偏偏願意保持現在這種局面。很久以來,她一直想痛罵克拉默護士一通,以便叫她閉上她那張嘴。
    達克特護士覺得約塞連棒極了,並且已經開始設法改造他了。
    她非常喜歡看他用一隻胳膊摟著她、臉朝下趴著打盹的模樣,或是看著他悲傷地凝視著平靜柔緩的海浪。那一排排的浪花不斷地拍擊著海岸,像快活的小狗似的蹦跳到沙灘上一兩英尺遠的地方,又急急忙忙地退了回去。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她也很安靜。她知道自己沒有惹他厭煩。他打瞌睡或者想心思時,她就仔仔細細地塗手指甲。午後的徐徐暖風輕輕吹拂在海灘上。她非常喜歡打量他那又寬又長、肌肉強健的後背和後背上那光滑油亮的古銅色皮膚。她喜歡突然把他的整個耳朵咬在嘴裡,同時用手順著他的前胸往下撫摸,從而一下子撩撥起他的慾火。她喜歡挑逗得他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一直拖到天黑才滿足他的要求。完事以後,她愛慕地吻著他。
    她給他帶來了多麼巨大的幸福啊。
    有達克特護士陪著,約塞連從來不感到孤寂。達克特護士切切實實地懂得如何保持沉默,而且不算過分地任性。廣闊無垠的海洋時時縈繞在約塞連的心頭,折磨得他痛苦不堪。達克特護士擦拭指甲的時候,他悲傷地懷念起死在水底下的所有人來。他們肯定已經超過一百萬了吧。他們在哪兒呢?是什麼樣的蟲子吃掉了他們的肉呢?他想象著他們在水中無能為力的樣子,想象著他們被迫大口大口往肚裡灌水的可怕情景。約塞連目送著遠處穿梭往返的小漁船和軍用汽艇,覺得它們顯得那麼虛幻,每回它們往遠處什麼地方駛去時,上面的人看上去那麼渺小,簡直不像有血有肉的真人。他望著厄爾巴島的石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空中尋找著一片蘿蔔形的絮狀白雲。克萊文傑就是在這麼一片白雲中消失的。他凝視著義大利霧茫茫的地平線,心中思念起奧爾來。克萊文傑和奧爾。他們到哪裡去了?有一天黎明時分,約塞連站在防波堤上,看到一捆圓木隨著潮水朝他漂移過來,等到離他近了,這捆圓木出乎意料地變成了一個溺死者泡得腫脹的臉,這是他這輩子見到的第一個死人。他渴望生活,急切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達克特護士的肉體不放。他心驚膽戰地仔細打量著每一件漂浮物,尋找著有關克萊文傑和奧爾的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跡象,做好準備迎接任何令人震驚的恐怖情景。但是,麥克沃特給他帶來的震驚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麥克沃特駕著飛機疾風般穿過遠處的寂靜,突然出現在海灘的上空。飛機朝著海岸線惡狠狠地直衝過去,轟隆轟隆地吼叫著掠過海面上起伏不定的浮筏。此時,亞麻色頭髮、面容蒼白的基德-桑普森正站在浮筏上,他那裸露著的胸部肋骨根根突出,甚至在很遠的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飛機飛過他頭頂的一瞬間,他笨拙地跳起身去摸飛機。也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卷過,不知是由於這陣風作怪,還是由於麥克沃特小小的判斷失誤,反正一閃而過的飛機飛得稍微低了一點,一個螺旋槳把他的身體一劈兩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甚至當時不在場的人也記得清清楚楚,透過震撼人心壓倒一切的飛機轟鳴聲,人們只聽到最短暫最輕微的「嚓」的一聲,隨即就看見基德-桑普森兩條蒼白乾瘦的腿不知怎麼地仍有幾根筋與那齊刷刷截斷的血肉模糊的臀部相連接著。這兩條腿在浮筏上一動不動地站立了一兩秒鐘才搖搖晃晃地向後翻倒在水裡,發出一聲微弱的濺水花的聲響。基德-桑普森的身體在水裡翻了個個兒,露在水面上的只剩下他那奇形怪狀的腳趾和灰白色的腳掌。
    海灘上亂成一團。克拉默護士突然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伏在約塞連的胸脯上歇斯底里地哭泣著。約塞連用一隻胳膊摟住她的肩膀撫慰著她;另一隻胳膊則攙著達克特護士,她也正倚在他的身上,瘦削的長臉慘白慘白的,渾身戰慄,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海灘上,人人都在狂叫亂竄,男人像女人那樣尖叫著。他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尋找著自己的東西,匆匆忙忙俯下身偷眼望著每一個緩緩湧上沙灘的齊膝深的浪頭,好象海浪會把某個血淋淋的、令人噁心的可怕器官,比方肝或肺之類,直接衝到他們的面前。那些在水裡的人全都奮力往外逃去。慌忙之中,他們竟忘了游泳,只知道哀嚎著涉水往海灘奔,粘糊糊的海水像刺骨的寒風那樣揪住他們,攔著不讓他們逃跑。基德-桑普森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許多人發現自己的四肢或軀幹上濺有血跡。他們恐怖而嫌惡地後退著,好像要竭力甩掉自己那可憎的皮膚似的。人人都在沒頭沒腦地亂竄。
    他們時不時地回頭瞥上一眼,目光中充滿著痛苦和驚恐。他們鑽進幽深陰暗的樹林,樹葉沙沙作響,虛弱的喘息聲和叫喊聲此起彼伏。約塞連發狂地拖著兩個跌跌撞撞的女人往回跑,連拉帶拽地催促她們快點走,接著又跑回去罵罵咧咧地扶起亨格利-喬,後者踩到了他拖在身後的毯子或者照相機殼上,臉朝下摔了一跤,撲倒在一灘稀泥上。
    中隊里人人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穿著軍服的人們也都在那裡狂叫亂竄,不過也有人一動不動地肅然站立著,好像扎了根似的,比方奈特中士和丹尼卡醫生。這兩個人目光嚴肅地伸長脖子仰望著麥克沃待那架闖了禍的飛機,看著它孤零零地在空中慢慢盤旋上升。
    「誰在飛機上?」約塞連一瘸一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前,憂鬱的眼睛里閃動著焦慮和痛苦的淚光,急切不安地沖著丹尼卡醫生喊道。
    「麥克沃特,」奈特中士說,「他正帶著兩個新來的駕駛員進行飛行訓練。丹尼卡醫生也在上面。」
    「我正在這裡呢,」丹尼卡醫生焦慮不安地迅速看了奈特中士一眼,用一種奇怪而困惑的聲調爭辯道。
    「他為什麼不降落?」約塞連絕望地叫道,「他為什麼一個勁地往上飛?」
    「他大概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說,「他知道自己闖下了什麼禍。」
    麥克沃特越飛越高。飛機發出嗡嗡的聲響,機頭朝上,平穩緩慢地呈橢圓形地螺旋上升,而後朝南邊遠處的海面上飛去,接著又折回頭,在小飛機場上空盤旋一圈之後,便往北飛越遠處黃褐色的丘陵地帶,不一會,飛機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的高空,引擎的聲音低得近似耳語聲。一頂白色的降落傘突然噗的一下在空中張開。
    幾分鐘之後,第二頂降落傘又張開了,像第一頂一樣一直朝著簡易機場的空處飄落下去。地面上毫無動靜。飛機繼續往南飛了三十來秒鐘。它依然保持著方才那種飛行方式,不過這種方式現在人們已經很熟悉了,毫無意外之處。麥克沃特揚起一側機翼,讓飛機優雅地傾斜盤旋著,然後轉了一個彎朝下衝去。
    「又有兩個人完了,」奈特中士說,「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
    「我就在這兒呢,奈特中士,」丹尼卡醫生可憐巴巴地對他說,「我沒在飛機上。」
    「他們為什麼不跳傘?」奈特中士自言自語地大聲詢問道,「他們為什麼不跳傘?」
    「這樣做毫無意義,」丹尼卡醫生咬著嘴唇說,「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
    但是,約塞連突然間明白了麥克沃特為什麼不跳傘。他跟著麥克沃特的飛機狂奔著從中隊營地的一頭追到另一頭,懇求地揮動著雙臂沖他大聲呼喊,快降落吧,麥克沃特,快降落吧。然而,似乎沒有人聽見,當然不用說麥克沃特了。麥克沃特又轉了一個彎,擺動了一下機翼向地面致敬,啊,老天爺,他下決心了,飛機猛然朝著一座大山撞去。約塞連只覺得一陣窒息,喉嚨里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悲嘆。
    基德-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的死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心煩意亂。
    他決定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六十五次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EGASIRIUSVEGA

LV:16 版主

追蹤
  • 1801

    主題

  • 12065

    回文

  • 7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