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 第二十二條軍規 作者:約瑟夫·海勒 (全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2
31、丹尼卡太太

    卡思卡特上校得知丹尼卡醫生也死在麥克沃特的飛機上后,便把飛行任務增加到了七十次。
    中隊里第一個發現丹尼卡醫生死了的是陶塞軍士。事故發生前,機場指揮塔台上的那個人就告訴過他,麥克沃特起飛前填寫的飛行員日誌上面有丹尼卡醫生的名字。陶塞軍士抹去一顆淚珠,從中隊的花名冊上勾掉了丹尼卡醫生的名字。隨後,他站起身,嘴唇依然顫抖著,步履沉重地硬撐著走出門去,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洛斯和韋斯。經過傳達室和醫務室帳篷之間時,他看見在落日的餘暉里,丹尼卡醫生耷拉著腦袋坐在自己的凳子上。他小心翼翼地從這位瘦小的令人感到陰森可怕的航空軍醫身旁繞過去,沒有跟他說一句話。陶塞軍士的心情非常沉重。眼下他手上有兩個死人——
    個是約塞連帳篷里的死人馬德,這傢伙甚至根本沒到那帳篷去過;另一個就是中隊里剛剛死去的丹尼卡醫生,此人毫無疑問仍然在中隊里,而且,種種跡象表明,這個人的問題對他的行政勤務工作來說將會更加棘手。
    格斯和韋斯帶著驚奇而淡漠的神情聽陶塞軍士講完這件事,沒有向任何人說一句表示他們悲痛心情的話。大約一小時后,丹尼卡醫生走進來要求量體溫和測血壓,這是這一天里他第三次提出這種要求。他平時的體溫就比一般人低,只有九十六點八度,可這次測量出的體溫又比他平日的體溫低半度。丹尼卡醫生不由得驚慌起來。更叫他惱火的是,他手底下的這兩個士兵木頭人似的獃獃地死盯住他。
    「真他媽的該死。」他內心極為惱怒,不過還是很有禮貌地勸誡他們倆。「你們兩個人到底怎麼了?一個人如果一直體溫偏低,散步時鼻子又不通氣的話,那就不正常了。」丹尼卡醫生悶悶不樂自憐自愛地吸了吸鼻子,憂心忡忡地走到帳篷的另一邊拿了些阿司匹林和磺胺藥片吃下去,接著又往喉嚨里噴了點弱蛋白銀。他那張愁眉不展的面孔顯得虛弱、凄慘,就像一隻孤燕。他有節奏地揉搓著兩隻臂膀的外側。「瞧瞧,我現在身體冰涼冰涼的,你們真的沒對我隱瞞什麼事情嗎?」
    「你已經死了,長官,」他手底下這兩個士兵中的一個解釋道。
    丹尼卡醫生猛地抬起頭來,憤憤地望著他們,疑惑不解地問:
    「你說什麼?」
    「你已經死了,長官,」另一個士兵重複道,「也許這就是你總是感到身體冰涼的原因。」
    「不錯,長官。你大概死了很久了,我們原先不過沒覺察出來罷了。」
    「你們倆究竟在胡說些什麼?」丹尼卡醫生尖叫起來。他本能地感到某種不可避免的災難正在向他逼近,一時間竟愣住了。
    「這是真的,長官,」其中一個士兵說,「記錄表明,你為了統計飛行時間,上了麥克沃特的飛機。而且,你沒有跳傘降落,所以飛機墜毀時你肯定犧牲了。」
    「是啊,長官,」另一個士兵說,「你居然還有體溫,你應該高興才對。」
    丹尼卡醫生頓時頭暈目眩。「你們倆都瘋了嗎?」他質問道,「我要把這個犯上事件原原本本地報告給陶塞軍士。」
    「就是陶塞軍士告訴我們這件事的,」不知是格斯還是韋斯說,「陸軍部已經準備通知你的妻子了。」
    丹尼卡醫生大叫一聲,衝出醫務室帳篷去找陶塞軍士提出抗議。陶塞軍士厭惡地側身躲開他,並且勸告他在軍方就他的遺體安排作出某種決定之前盡量少露面。
    「唉,我想他真的死了,」他手底下的一個士兵恭恭敬敬地低聲嘆息道,「我會懷念他的。他是個很了不起的傢伙,不是嗎?」
    「是啊,他當然是,」另一個士兵悲傷他說,「不過這個小王八蛋死了,我還是很高興的。天天給他測量血壓,我都快煩死了。」
    得知丹尼卡醫生的死訊后,丹尼卡醫生的妻子丹尼卡太太非常難過。當她收到陸軍部通知他丈夫陣亡消息的電報時,她悲痛欲絕,尖厲的慟哭聲刺破了斯塔騰島寧靜的夜空。女人們前去安慰他,她們的丈夫也登門弔唁,心裡卻盼望著她趕快搬到別處去,免得他們不得不三天兩頭地向她表示同情。幾乎整整一個星期,這可憐的女人完全心神錯亂。隨後,她慢慢地恢復了勇氣和力量,開始為自己和孩子們多鐘的前途作通盤打算。就在她漸漸聽天由命地接受了丈夫的死亡時,郵遞員前來按了一下門鈴,帶來了一個晴天霹靂——封有她丈夫親筆簽名的海外來信。信中再三囑咐她不要理會任何有關他的壞消息。這封信把丹尼卡太太驚得目瞪口呆。
    信封上的日期已經無法辨認,信上的字跡從頭到尾歪歪扭扭、潦潦草草,不過字體倒像是她丈夫的。而且,字裡行間流露出的那種憂鬱凄涼自憐自愛的情緒雖然比往常更消沉,但卻是她熟悉的。丹尼卡太太大喜過望,心中如釋重負,一邊縱情大哭,一邊無數次地吻著那封皺巴巴髒兮兮的縮印郵遞信箋。她匆匆忙忙寫了一封充滿感激之情的簡訊給她的丈夫,催促他快點來信告訴她詳情。她又趕快給陸軍部拍了一份電報,指出他們的錯誤。陸軍部生氣地回復說,他們沒有犯任何錯誤,她肯定是受騙上當了,那封信肯定是她丈夫所在中隊的某個虐待狂和精神病患者偽造的。她寫給丈夫的信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信封上蓋著陣亡兩個字。
    冷酷的現實又一次使丹尼卡太太失去了丈夫,不過,這一回她的悲痛多多少少減輕了幾分,因為她收到了一份來自華盛頓的通知,那上面說,她是她丈夫一萬美元美國軍人保險金的唯一受益人,這筆錢她隨時可以領取。她意識到自己和孩子眼下不會挨餓了,臉上不禁露出一個無所畏懼的微笑。她的悲痛從此出現轉折。
    就在第二天,退伍軍人管理局來函通知她,由於她丈夫的犧牲,她今後有權終生享受撫恤金,此外還可以得到一筆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來函內附著一張二百五十美元的政府支票。毫無疑問,她的前途一天天光明起來。同一星期,社會保障總署來函通知她說,根據一九三五年《老年和鰥寡保險法令》的條例,她和由她撫養的十八歲以內未成年兒女都可以按月領取補助費,此外她還可以領取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她以上述政府公丞作為丈夫的死亡證明,申請兌付丹尼卡醫生名下的三張保險金額均為五萬美元的人壽保險單。她的申請很快得到認可,各項手續迅速辦理完畢。每天都給她帶來出乎意料的新財富。她得到一把保險箱的鑰匙,在保險箱里找到了第四張面值五萬美元的人壽保險單,以及一萬八千美元的現金,這筆錢從來沒有交納過所得稅,而且永遠也不必交了。丈夫生前所屬的某個兄弟互助會的分會向她提供了一塊墓地。
    另一個他生前參加過的兄弟互助組織給她寄來了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他縣裡的醫學協會也給了她二百五十美元的喪葬費。
    她最親密的女友們的丈夫開始和她調情。事情發展成這種結局,丹尼卡太太開心極了。她甚至把頭髮都染了。她那筆驚人的財富仍在不斷增加,她不得不天天提醒自己,沒有丈夫來和自己分享這筆源源而來的巨款,她手頭的這幾十萬美元等於一錢不值。使她感到驚奇的是,有這麼多互不相干的組織都願意幫助安葬丹尼卡醫生。而此時,皮亞諾薩島上的丹尼卡醫生卻為了不被埋入地下而苦苦掙扎。他終日垂頭喪氣惶恐不安,想不通他的太太為什麼不回他寫的那封信。
    他發現中隊里人人見了他都避之不及。大夥用下流惡毒的語言咒罵他這個死人,因為正是他的死惹惱了卡思卡特上校,這才又一次增加了戰鬥飛行任務的次數。有關他陣亡的證明材料像蟲卵一樣劇增,而且彼此互為佐證,無可爭議地判定了他的死亡,他領不到軍餉,也得不到陸軍消費合作社的配給供應,只好靠陶塞軍士和米洛的施捨勉強度日,這兩個人也都知道他已經死了。卡思卡特上校拒絕接見他,科恩中校則叫丹比少校捎過話來,丹尼卡醫生要是膽敢在大隊部露面的話,他就要叫人當場把他火化掉。丹比少校還私下裡告訴他,鄧巴中隊里有一名姓斯塔布斯的航空軍醫,他長著一頭濃密的頭髮和一個鬆弛下垂的下巴,是個邋邋遢遢不修邊幅的人,他存心跟上級作對,極其巧妙地使那些完成了六十次戰鬥飛行任務的空勤人員全都留在了地面上,結果弄得大隊里人心浮動,敵對不滿情緒甚囂塵上。大隊部憤怒地斥責了他的這種做法,命令那些給弄得莫名其妙的飛行員、領航員、轟炸手和機槍手重返崗位執行戰鬥任務。隊里的士氣迅速低落下去,鄧巴也遭到了監視。由於這個緣故,大隊部對所有的航空軍醫都非常敵視。所以,丹尼卡醫生陣亡以後,大隊部十分高興,不打算請求上級再派一名軍醫來。
    在這種情況下,就連牧師也沒有辦法讓丹尼卡醫生起死回生。
    丹尼卡醫生起初驚慌失措,後來就只好聽天由命了。他的模樣越來越像一隻病懨懨的老鼠,眼睛下面的眼袋變得又癟又黑。他在陰影里徒勞無益地徘徊著,活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甚至當他在樹林里找到弗盧姆上尉請求幫助時,後者也趕快躲得遠遠的。格斯和韋斯無情地把他從醫務室帳篷里趕了出去,甚至連一隻體溫表也沒讓他帶走。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實質上已經死了,如果他還想救活自己的話,那就得趕快採取行動。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向妻子求援。他潦潦草草寫就一封感情真摯的信,懇求妻子提請陸軍部注意他目前的困境,催促她立刻給他的大隊指揮官卡思卡特上校寫信,以便證實——無論她聽到了什麼別的謠傳——的確是他,她的丈夫丹尼卡醫生,而不是什麼死屍和騙子,在向她懇求。丹尼卡太太收到了這封潦草得幾乎無法辨認的信,信中流露出的一片深切情感強烈地震撼了她的心靈。她悔恨交加,深感不安,打算馬上照丈夫的話辦,可就在這一天,她接下來拆開的第二封信就是她丈夫的大隊指揮官卡思卡特上校寄來的。信是這樣開頭的:
    親愛的丹尼卡太太/先生/小姐/先生和太太:
    您的丈夫/兒子/父親或兄弟在戰鬥中犧牲或負傷或失蹤,對此,語言無法表達我個人所感受到的深切悲痛。
    丹尼卡太太帶著孩子們搬到密執安州的蘭辛去了,連信件轉遞地址都沒有留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3
32、約-約的同帳篷夥伴

    天氣變冷了,約塞連卻感到很暖和。幾乎連綿不絕的鯨魚狀雲彩低低飄浮在陰沉灰暗的天空中。約塞連覺得它們看上去很像兩個月前進攻法國南部那一天天上黑壓壓的Bl7型和B24型轟炸機群。這些飛機從義大利各遠程空軍基地起飛,轟轟隆隆、密密麻麻地飛過天空。中隊里人人都知道基德-桑普森的兩條細腿被潮水卷到潮濕的沙灘上,而且已經腐爛了,看上去就像一截彎曲的紫色的鳥的胸叉骨。不論是格斯、韋斯還是太平間的收屍員,誰都不願意去收拾它們。大家全都裝作不知道基德-桑普森的腿還在那裡,好像它們早已像克萊文傑和奧爾的屍體那樣,隨著潮水永遠地向南漂去了。現在,天氣又不好,幾乎沒有人會再獨自溜出來,像個有怪癖的人一樣鑽到灌木叢中窺探那堆腐爛的殘肢了。
    再也沒有晴朗的天氣了,再也沒有輕鬆的飛行任務了。只有令人惱火的淫雨和陰沉冰冷的濃霧。天只要一放晴,飛行員們就得連著飛上一個星期。到了夜裡,寒風呼嘯,扭曲多節的矮樹叢吱吱嘎嘎地呻吟著,就像滴答作響的時鐘一樣每天凌晨準時把約塞連從似睡非睡的狀態中喚醒,使他想起基德-桑普森的兩條泡脹了的腐爛的細腿,想起在十月這種寒風呼嘯、冷氣襲人的黑夜裡,那兩條腿正躺在濕漉漉的沙灘上,任憑冷雨澆灑。從基德-桑普森的腿,約塞連又會聯想起可憐的、嗚咽不止的斯諾登在飛機尾艙里凍得要死的情景。約塞連始終沒有發現遮蓋在斯諾登鴨絨防彈衣裡面的那個傷口,錯誤地以為他只是腿上負了傷。等到他把這個傷口消毒包紮好,斯諾登的內臟突然噴涌而出,弄得滿地都是。晚上,當約塞連努力入睡時,他會把他所認識的、但現在已經死掉的男女老少的名字統統在腦子裡過一遍。他回憶起所有的戰友,在腦海里喚起他從童年時代起就認識的長輩們的形象——他自己的和所有別人的大伯、大娘、鄰居、父母和祖父母,以及那些可憐的、總是受騙上當的店小二——天一亮就起身打開鋪門,在那狹窄骯髒的鋪子里傻乎乎地一直干到深夜。這些人現在也都死了,死人的數字看來正在不斷地增加,德國人仍然在抵抗。他暗自猜想,死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他開始認為自己也快要死了。
    由於奧爾精心製作的那個火爐,天氣轉冷時,約塞連卻仍然感到很暖和。要不是因為懷念奧爾,要不是因為有一天一幫精力旺盛的夥伴強行闖入他的帳篷的話,他本來會在他這頂溫暖的帳篷里過得非常舒適的。這些人是卡思卡特上校為了填補基德-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留下的空缺,在四十八小時內從兩個滿員的戰鬥機組調過來的。約塞連執行完飛行任務,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帳篷時,發現他們已經搬進來了,他只好發出一聲嘶啞的長嘆,以表示抗議。
    這幫人一共四個,他們有說有笑地互相幫著搭起行軍床,吵吵鬧鬧的,快活極了,約塞連一看見他們,就知道自己受不了他們那一套。這幫人活潑好動,熱情洋溢,精力充沛,在國內時就已經結為朋友。他們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他們都是些剛滿二十一歲的小夥子,喜歡咋咋唬唬,過分自信,頭腦簡單。他們都上過大學,跟漂亮、單純的姑娘訂了婚,未婚妻的照片已經擺在奧爾裝修過的粗糙的水泥壁爐架上了。他們開過快艇,打過網球,騎過馬。他們中的一個還跟一個比他年齡大的女人睡過覺。他們在國內不同的地方有著共同的朋友,他們曾經和彼此的表兄弟一塊上過學。他們都喜歡聽世界棒球錦標賽的實況轉播,都很關心哪一支橄攬球隊贏了球。
    他們的感覺雖然遲鈍,鬥志卻很旺盛。他們對戰爭的延續感到十分高興,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親眼看看打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的行李剛打開一半,約塞連就把他們全轟了出去。
    約塞連態度強硬地向陶塞軍士表示,讓他們住進來是根本不可能的。陶塞軍士那張灰黃瘦長的馬臉露出一副沮喪相,他告訴約塞連必須讓這些新來的軍官住進來。只要約塞連一個人獨自住著一頂帳篷,他就不能向大隊另外申請一頂六人住的帳篷。
    「我不是一個人獨自住在這裡的,」約塞連氣呼呼地說,「我這兒有個死人跟我一塊住呢。他叫馬德。」
    「行行好吧,長官,」陶塞軍士懇求道,他疲倦地嘆了口氣,斜眼瞟了瞟那四個就站在帳篷門外的新來的軍官。他們正困惑不解地默默聽著他們倆的談話。「馬德在奧爾維那托執行飛行任務時戰死了,這你是知道的。他是緊挨著你飛行的。」
    「那你為什麼不把他的東西搬走?」
    「因為他從來沒到這帳篷來過。上尉,請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要是你願意,你可以搬過去跟內特利上尉一塊住,我還可以從中隊傳達室叫幾個士兵過來幫你搬東西。」
    但是,拋棄奧爾的帳篷就等於拋棄奧爾,那樣一來,奧爾會遭到這四個急等著往裡搬的笨蛋軍官的排擠和侮辱。這些咋咋唬唬、嘴上沒毛的年輕人偏偏等到一切都安排就緒才露面,而且居然獲准進駐這島上最舒適的帳篷,這實在太沒道理了。但陶塞軍士卻解釋說,這是軍規,因此約塞連只能是在給他們騰地方時用狠毒而又抱歉的目光瞪著他們。待到他們搬進他獨居的帳篷並成為主人時,他又主動湊上前指指點點地幫忙,以表示他的歉意。
    在約塞連接觸過的人當中,這幾個傢伙是最叫人泄氣的一夥了。他們總是興高采烈的,見了什麼東西都覺得可笑。他們開玩笑地把他叫做「約-約」。他們總是要到半夜三更才回來。他們踮起腳尖,竭力不弄出聲響,可還是笨手笨腳地不是踢到這個就是撞上那個,或者乾脆格格地笑起來,最後總要把他吵醒。當他坐起身來罵罵咧咧地抱怨時,他們發出驢叫般的歡笑聲,像老朋友似的跟他打哈哈。他們每回這麼胡鬧時他就想全殺了他們。他們使他想起唐老鴨的侄兒們。他們都很怕約塞連,天天沒完沒了嘮嘮叨叨地竭力討他歡心,並且爭著為他做這做那。這更使他惱火,覺得自己真是活受罪。他們魯莽幼稚,臭味相投;他們既天真又放肆,既恭順又任性;他們愚笨無知,從不叫苦抱屈。他們欽佩卡思卡特上校,他們認為科恩中校聰明機智。他們害怕約塞連,可是一點也不害怕卡思卡特上校規定的七十次戰鬥飛行任務。他們是四個瀟洒英俊、詼諧幽默的小夥子,他們快要把約塞連逼瘋了。他無法使他們理解,他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古怪的守舊分子,屬於另一代人,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他更無法使他們理解,他不喜歡把時間花在玩樂享受上,他覺得這不值得,至於他們四個更是叫他心煩,他沒有辦法叫他們閉上嘴不講話。他們比女人還糟糕,他們沒有頭腦,不知道內省和自我抑制。
    他們在其它中隊的朋友開始恬不知恥地過來串門聊天。他們把他的帳篷當做聚會地點,弄得他常常沒有地方呆。最糟糕的是,他再也不能把達克特護士帶到帳篷里睡覺了,眼下天氣這麼壞,他實在也沒有別處可去了!這真是一場他始料不及的災難。倫恨不得用拳頭砸碎他帳篷里這些傢伙的腦袋,或者挨個抓住他們的褲子后腰和后脖領,把他們揪起來扔出去,扔到那些潮濕綿軟的多年生野草叢中去,永遠不許他們回來。那野草叢的一側擱著他那個銹跡斑斑、底部有幾個小沉的尿壺,這尿壺原本是個湯盆;另一側是中隊用多節松木板搭成的廁所,那廁所看上去跟近處海灘上的更衣室相差無幾。
    然而,他並沒有砸碎這些傢伙的腦袋,而是穿上高統膠靴和黑雨衣,冒著濛濛細雨,黑燈瞎火地跑去邀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搬來跟他一起住,打算藉助他的恐嚇詛咒和下流習慣把這幫衣食講究、生活嚴謹的狗雜種趕出去。但是,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凍得生了病,正打算搬去住院,萬一轉成肺炎,還是死在醫院裡好。直覺告訴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胸部疼痛,咳嗽個不停。威士忌已經不能使他暖和起來了。最要命的是,弗盧姆上尉已經搬回到他的活動房子里去了。這是一個含義明確無誤的預兆。
    「他會搬回來的,」約塞連爭辯道。他竭力想使這個憂鬱的寬胸脯印第安人振作起來,可是做不到。他那張結實的紅褐色臉蒙上了一層死灰色,顯得衰老憔悴。「在這種天氣里,他要是還住在樹林里,準會凍死的。」
    「不,那也不會把這個膽小鬼趕回來的,」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固執地反駁道。他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敲了敲前額。
    「不,先生,他心裡很清楚。他知道現在是我染上肺炎死去的時候了,這就是他知道的事情,這也就是我怎麼會知道我的死期到了的。」
    「丹尼卡醫生怎麼說?」
    「他們什麼話都不讓我說,」丹尼卡醫生坐在他那張放在陰暗角落裡的凳子上,傷心他說。在搖曳不定的燭光里,他那張光滑、細長的小臉呈現出一種龜綠色。帳篷里到處散發著霉味。電燈泡幾天前就燒壞了,可兩個人誰也不願意動手換一個。「他們再也不讓我開藥方了。」丹尼卡醫生又加上一句。
    「他已經死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幸災樂禍地說。他從被痰堵住的嗓子里發出一聲嘶啞的大笑。「這真是可笑極了。」
    「我甚至連軍餉也領不到了。」
    「這真是可笑極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又說了一遍。
    「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在糟踏我的肝,看看他自己出的事吧,他已經死了,他是因為太貪心才死去的。」
    「我不是因為這個才死的,」丹尼卡醫生語調平淡地說。貪心並沒有什麼錯。這全是斯塔布斯醫生那個討厭鬼惹的事。他激起了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對全體航空軍醫的怒火。他倒是堅持住原則了,可醫務界的名聲全讓他給敗壞了。他要是再不小心點,他那個州的醫學協會就會開除他的會籍,他就再也別想在醫院裡幹下去了。
    約塞連看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小心地把威士忌倒入三個空的洗髮香波的瓶子里,又把瓶子放到他正在收拾的軍用背包里。
    「你去醫院的路上能不能順路到我的帳篷走一趟,替我往他們中不管哪一個的鼻樑上揍上一拳?」他沉思著大聲說,「我那兒一共住進去四個傢伙,他們要把我從我的帳篷里擠出去了。」
    「你知道,我那個部落從前發生過一件類似的事情,」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快活地開玩笑說。他一屁股坐到他的行軍床上,抿著嘴笑起來。「你為什麼不去叫布萊克上尉把他們踢出去呢?布萊克上尉就喜歡幹這種事。」
    聽到布萊克上尉的名字,約塞連愁眉不展地做了個鬼臉。每回新來的飛行員到布萊克上尉的情報室帳篷去取地圖或資料時,他都要欺侮他們一番。一想到布萊克上尉,約塞連對他的這些同帳篷夥伴的態度變得寬容起來,竟轉而護著他們了。當他在黑暗中晃動著手電筒的光束往回走時,他提醒自己說,他們年輕、生氣勃勃,這不是他們的過錯。他真希望自己也年輕、生氣勃勃。他們勇敢、自信、無憂無慮,這也不是他們的過錯。他應當對他們有耐心,等到他們中有一兩個陣亡,其餘人受傷時,他們就會成熟起來。他發誓要更加忍讓,更加仁慈。但是,當他態度比以往更加友好地鑽進自己的帳篷時,卻被壁爐里熊熊燃燒的火舌驚得瞠目結舌。奧爾那些美麗的銀杉回木正在化為灰燼!他的同帳篷夥伴已經把它們燒掉了!
    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四張麻木遲鈍、興高采烈的面孔,恨不得狠狠罵他們一頓,恨不得揪住他們的腦袋往一塊猛撞,可他們卻開心地大叫著迎接他,殷勤地搬過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來吃栗子和烤土豆。
    他能把他們怎麼樣呢?
    就在第二天早晨,他們把帳篷里的死人也給弄出去了!他們就那樣把他往外一扔!他們把他的行軍床和他所有的行李物品全都搬到外面,往灌木叢那兒隨便一扔,輕鬆地拍了拍手,轉身就往回走,心裡還覺得這件事辦得挺圓滿。他們精力過人,熱情充沛,辦起事來既講究實際,又乾脆利落,效率高極了。約塞連差點給嚇暈過去。僅僅一轉眼的工夫,他們就把約塞連和陶塞軍士幾個月來費盡心機都沒能解決的問題一下子全解決了。約塞連驚慌起來,他真怕他們也許會同樣乾脆利落地把他給扔出去。於是,他跑到亨格利-喬那裡,和他一起逃到羅馬去了。第二天,內特利的妓女終於睡了一夜好覺,並從柔情蜜意中醒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3
33、內特利的妓女

    在羅馬,約塞連很想念達克特護士。亨格利-喬出發去執行軍郵任務之後,他越發感到無所事事。他實在太想念達克特護士了,於是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大街上,到處去尋找露西安娜。他從來沒有忘掉露西安娜的笑聲和她那從不讓外人看見的傷疤,更沒有忘掉那個嗜酒如命、頭髮蓬亂、淚眼模糊的浪蕩女人。那女人總是穿著一件桔黃色的緞子襯衫,從來不扣扣子,胸脯上緊緊束著一隻白色乳罩。她的那枚橙紅色浮雕寶石戒指有一回被阿費無情地從她的汽車窗口扔了出去。他是多麼渴望得到這兩個女人啊!他徒勞地尋找著她們,他那麼深深地愛著她們,可他知道,他永遠也見不到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了。絕望折磨著他,幻覺困擾著他。他真希望達克特護士就在他身邊,裙子撩得高高的,露出她那修長的大腿和白白的屁股。在兩個旅館之間的一條小巷子里,一個又咳嗽又吐痰的瘦瘦的街頭女郎拉住了他。他跟她做了一回愛,可是沒有得到絲毫樂趣。他又跑到士兵公寓去找那個穿灰白色內褲、待人十分和氣的胖女傭。她見到他高興極了,可他卻仍然打不起精神來,只好在那裡獨自早早上床睡覺。醒來時他依然感到無聊,吃罷早飯在公寓里找了一個活潑、豐滿的矮個子姑娘鬼混了一通,覺得稍稍有一點樂趣,完事後就把她打發走了,自己接著睡覺。他一覺睡到開午飯,然後就上街去給達克特護士買禮物,還給穿灰白色內褲的胖女傭買了一條圍巾,讓她感激得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一個勁地擁抱他。這下子又勾起了他對達克特護士的慾火,只好又一次色迷迷地跑出去尋找露西安娜。他沒有找到露西安娜,卻找到了阿費。阿費在羅馬著陸時,正趕上亨格利-喬和鄧巴、內特利、多布斯等人一起返回。那天晚上,一幫已人到中年的軍方大人物把內特利的妓女扣在一家旅館里,她不說「認輸」兩個字就不讓她走。亨格利-喬等人喝得醉醺醺地去找那幫人打架,要把她救出來。阿費說什麼也不願意跟他們去。
    「我為什麼要僅僅為了救她出來而給自己惹麻煩呢?」阿費傲慢地質問道,「不過,別把我這句話告訴內特利。就告訴他我和兄弟互助會裡幾個非常重要的弟兄有一個約會。」
    那幫軍方中年大人物一定要讓內特利的妓女說出「認輸」兩個字,才肯放她走。
    「說『認輸』,」他們對她說。
    「叔叔,」她說。
    「不,不,說『認輸』。」
    「叔叔,」她說。
    「她還是不明白。」
    「你還是不明白,是嗎?你不想說『認輸』,我們是不能硬逼你說的。你明白嗎?當我們叫你說『認輸』時,別叫我叔叔,好嗎?說『認輸』。」
    「叔叔,」她說。
    「不,別叫叔叔,說『認輸』。」
    她不再叫叔叔了。
    「這就對了。」
    「這很好。」
    「這是個好的開端。現在,說『認輸』。」
    「叔叔,」她說。
    「這沒有用。」
    「不,這樣也沒有用。我們的話根本進不了她的腦子裡去。我們要不要她說『認輸』,她一點都不在乎。這樣要她說『認輸』也沒有什麼意思。」
    「是呀,她一點都不在乎,是嗎,說『腳』。」
    「腳。」
    「你瞧見了吧?我們幹什麼,她都不在乎。她對我們一點也不在乎。我們對你毫無意義,是嗎?」
    「叔叔,」她說。
    她對他們一點也不在乎,這一點弄得他們心煩意亂。每回她打哈欠時,他們就粗暴地搖晃她。她似乎對什麼都不在乎,甚至當他們威脅說要把她從窗口扔出去時,她也無所謂。這真是一幫傷風敗俗的上流人。她覺得很厭倦很無聊,很想躺下睡一覺。她已經連著伺候他們二十二個小時了。她是和另外兩個姑娘一塊來供他們尋歡作樂的,可他們不讓她跟她們一塊離開,這使她感到難過。她有些弄不明白,他們哈哈大笑的時候為什麼要求她跟著笑。她也不明白,他們跟她做愛時為什麼要求她做出一副快活的樣子。對她來說,這一切全都這麼難以理解,這麼令人厭煩。
    她拿不准他們到底要她幹什麼。每一回她閉上眼睛想打瞌睡時,他們都要把她搖醒,叫她說「叔叔」。可每一回她說「叔叔」時,他們又都顯得很失望。她弄不清楚「叔叔」是什麼意思。她馴順而麻木地坐在長沙發上,神情恍惚,嘴微微張著。她所有的衣服都扔在地板的一個角落裡。她不知道他們還要叫她這樣一絲不掛地陪著他們在這套豪華的旅館客房裡坐多久,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要逼她喊「叔叔」。就在這時,奧爾的老相好把內特利和這支救援隊里其他穿著五花八門衣服的成員帶進了這套客房。她一邊領著他們往裡走,一邊放蕩地笑話著約塞連和鄧巴滑稽的醉態。
    鄧巴感激地捏了捏奧爾老相好的屁股,一把把她推到約塞連的懷裡。約塞連雙手抱住她的屁股,把她的身體抵在門框上,自己則猥褻地貼在她身上扭來扭去,直到內特利揪住他的胳膊把他從她身上拉開,推到那間藍色起居室里。鄧巴已經在那兒動手把能看得見的東西一件件從窗口往院子裡面扔。多布斯則拿起一個煙灰缸架子砸傢具。一個赤身裸體的人出現在門口,他的肚子上有一道闌尾炎開刀留下的紅疤,模樣非常滑稽。這人吼叫道:
    「這兒出了什麼事?」
    「瞧瞧你這副臟樣,」鄧巴說。
    這人雙手捂住羞處退了出去。鄧巴、多布斯和亨格利-喬快活放肆地大吼大叫著,把房間里所有他們舉得動的東西一件接一件地從窗子往外扔。不一會,他們就把床上的鋪蓋和地板上的行李統統扔光了。他們正打算去洗劫一個杉木衣櫃時,通往裡間的門又打開了。一個相貌出眾但卻赤身裸體的男人趾高氣揚地光著腳走了進來。
    「喂,你們給我住手,」他叫道,「你們這幫傢伙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瞧瞧你這副臟樣,」鄧巴對他說。
    這個人和方才第一個人一樣雙手捂住羞處溜走了。內特利正要去追他,不料那第一個軍官又抱著個枕頭遮住自己的羞處回來了。他像跳裸體舞那樣搖搖擺擺地擋住了內特利的去路。
    「喂,你們這些傢伙!」他憤怒地吼叫道,「給我住手!」
    「給我住手,」鄧巴回嘴道。
    「這是我說的。」
    「這是我說的,」鄧巴說。這軍官的銳氣給挫了下去,他急躁地跺著腳。「你是在故意重複我說的每一句話嗎?」
    「你是在故意重複我說的每一句話嗎?」
    「我要揍你一頓。」這人舉起了拳頭。
    「我要揍你一頓。」鄧巴冷冷地警告他。「你是個德國間諜,我要叫人斃了你。」
    「德國間諜?我是個美國上校。」
    「你根本不像個美國上校。你活像個身體前面放了個枕頭的大胖子。你要是個美國上校,那你的制服哪裡去了?」
    「你們剛剛扔到窗外去了。」
    「好吧,弟兄們,」鄧巴說,「把這個笨蛋關起來。把他帶到警察局去,把鑰匙扔掉。」
    上校的臉都嚇白了。「你們都瘋了嗎?你們的徽章呢?喂,你,快回到這兒來!」
    可是他轉身太遲了,沒能拉注內特利,內特利瞥見他的女人坐在另一間房子的沙發上,便從他背後一個箭步躥進門去。其他的人隨著他一擁而進,闖到了那群赤身裸體的大人物中間。亨格利-喬一看到他們便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他不相信地挨個指指他們,又伸出雙臂,一會抱住自己的腦袋,一會摟住自己的腰。兩個滿身肥膘的傢伙蠻橫地沖著他們迎上來,直到他們看出多布斯和鄧巴臉上的厭惡和敵意,注意到多布斯雙手仍然握著那個他在起居室里砸東西用的鍛鐵煙灰缸架上下左右揮舞個不停,這才停住腳步。內特利已經站到了他的女人身邊。她盯著他看了好幾秒鐘,才把他認出來。她軟弱無力地笑了笑,閉上眼睛把頭伏到了他的肩膀上。內特利欣喜若狂,她以前從來沒有對他笑過。
    「菲爾波,」一個鎮靜、瘦削、面容疲倦的人一直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這會他開口了。「你沒有執行命令。我叫你把他們趕出去,你卻出去把他們帶了進來。你難道看不出這其中的矛盾之處嗎?」
    「他們把我們的東西都從窗口扔出去了,將軍。」
    「他們幹得好。我們的制服也扔出去了嗎、聰明極了。沒有制服,我們永遠沒有辦法使人相信我們是上級。」
    「我們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吧,羅,和——」
    「噢,內德,放鬆點,」那個瘦子帶著習慣性的疲倦神情說,「你指揮裝甲師作戰也許很有本事,可對社會上的事情你卻幾乎無能為力。遲早我們總會找回我們的制服,到那時我們就又是他們的上級了。他們真的把我們的制服扔出去了嗎,這一招幹得漂亮極了。」
    「他們把所有東西部扔出去了。」
    「把衣櫃里的東西也扔出去了嗎?」
    「他們連衣櫃都扔出去了,將軍,就是我們剛才聽到的咣當一聲,當時我們還以為他們要衝進來殺我們呢。」
    「接下來我就要把你扔出去了,」鄧巴威脅道。
    將軍的臉有點發白。「他究意為什麼火氣這麼大?」他問約塞連。
    「他說得出就做得到,」約塞連說,「你們最好讓這姑娘離開。」
    「天哪,把她帶走吧,」將軍鬆了口氣,大聲說,「她在這兒所做的一切都使我們覺得摸不透。至少,她要是嫌我們付給她的一百美元太少,她可以對我們表示不滿或者怨恨,可她連這一點都不願意做。你那個英俊的年輕朋友看來是迷上她了。你們瞧瞧,他假裝替她往上提褲子,手指頭卻在她的大腿根摸個不停。」
    內特利的行為當場被人揭穿,羞得滿臉通紅,趕快急急忙忙地把衣服一件件全給她套上。她睡得很熟,呼吸十分均勻,似乎在輕輕地打鼾。
    「我們現在就衝上去把她奪回來,羅!」另一個軍官慫恿說,「我們的人比他們多,我們可以包圍——」
    「噢,不,比爾,」將軍嘆了一口氣說,「說到天氣好時在平原上指揮一場鉗形攻勢,對付已經出動了全部後備力量的敵人,你也許是個奇才。但你在別的方面思路並不總是那麼清楚。我們為什麼應該留住她呢?」
    「將軍,從戰略上講,我們處於劣勢。我們的身上全都一絲不掛,對於那個不得不下樓穿過門廳到外面去取衣服的人來說,這將會是很掉價、很難堪的。」
    「是的,菲爾波,你說得很對,」將軍說,「這恰恰就是為什麼你應該去干這件事的原因。去取衣服吧。」
    「赤身裸體去嗎,長官?」
    「你要是願意的話,就帶上你的枕頭,你下去撿我的內衣內褲時,帶點香煙回來,好嗎?」
    「我可以把所有的東西部給你送上來,」約塞連湊上去說。
    「這下好了,將軍,」菲爾波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不用去了。」
    「菲爾波,你這個傻瓜,你難道看不出他說的是謊話嗎?」
    「你說的是謊話嗎?」
    約塞連點點頭。菲爾波的希望破滅了。約塞連大笑起來,然後幫助內特利攙著他的女人走到走廊里,進了電梯。她仍然在睡覺。
    她的腦袋依然伏在內特利的肩上,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好像正在做著一個美夢。多布斯和鄧巴跑到街上叫住了一輛計程車。
    下車的時候,內特利的妓女抬頭看了看。他們艱難地沿著她公寓的樓梯往上爬時,她乾咽了好幾口唾沫,可等到內特利幫她脫衣服上床時,她又已經睡熟了,她一覺睡了十八個小時。第二天整個早上,內特利在公寓里跑來跑去,逢人就發出噓聲。她醒來時,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愛情。歸根到底,贏得她的心只需要一件事——一夜好覺。
    她睜開眼睛看見他時,心滿意足地笑了。隨後,她在瑟瑟作響的被單底下懶洋洋地伸了伸她修長的雙腿,招手叫他上床躺在她的身邊。她哧哧地傻笑著,一副春情勃發的白痴模樣。內特利高興得神魂顛倒,欣喜若狂地朝她走過去。就連她的小妹妹衝進房間,撲到床上硬把他們倆分開時,他都幾乎一點沒生氣。內特利的妓女對她的妹妹又打又罵,不過這次是滿懷深情地笑著這樣乾的。內特利沾沾自喜地一隻胳膊摟著一個女人倚在床上,覺得自己強壯有力,足以保護她們。他在心裡想,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肯定會組成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等到這小姑娘夠年齡時,她一定要去上大學,上史密斯學院,拉德克利夫學院或者布林馬爾學院——這件事將由他來辦。幾分鐘后,內特利跳下床去,扯開嗓子叫喚著,向他的朋友宣布他的好消息。他興高采烈地叫他們到她的房間來,可他們剛到門口,他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嚇了他們一跳,因為他這時才想起來,他的姑娘還沒有穿衣服呢。
    「快穿上衣服。」他命令她,暗自慶幸自己的機警。
    「出了什麼事?」她好奇地問。
    「出了什麼事?」他寵愛地笑著重複了一遍。「因為我不願意讓他們看見你光著身子的模樣。」
    「不願意?」她問。
    「不願意?,」他驚訝地看了看她。「因為讓別的男人看見你的裸體是不對頭的,這就是為什麼。」
    「不對頭?」
    「因為我這麼說了。」內特利惱火地發作起來。「聽著,不許跟我犟嘴。我是你的男人,我說什麼,你就得做什麼。從現在起,你要是不把衣服全穿上,我就不許你走出這間房子。明白了嗎?」
    內特利的妓女看看他,好像他是個瘋子似的。「你瘋了嗎?」
    「我說的話句句算數。」
    「你瘋了!」她不敢相信地沖他叫著,憤怒地從床上跳下來。她一把扯過短褲套上,大步朝門口走去,嘴裡亂七八糟地不知在喊叫些什麼。
    內特利像一個十足的男子漢似的威嚴地挺直了腰板。「我不准你這個樣子離開這間房子,」他對她說。
    「你瘋了!」她衝出房門后,一邊回身沖他喊,一邊不相信地搖著腦袋。「你這個白痴!你這個傻乎乎的瘋子!」
    「你瘋了!」她那瘦小的妹妹邊說邊學著她姐姐的樣子傲慢地往外走。
    「你給我回來!」內特利命令她。「我也不准你這個樣子出去。」
    「你這個白痴!」那小妹妹從他身旁衝過去之後,回過頭來莊嚴地對他大聲說,「你這個傻乎乎的瘋子!」
    內特利心煩意亂卻又拿她們沒有辦法。他憤憤地在原地轉了幾個圈,便飛快地衝進起居室,想阻止他的朋友看見他的女友,她只穿著一條短褲正在向他們抱怨他呢。
    「為什麼不能看?」鄧巴問。
    「為什麼不能看?」內特利叫道,「因為她現在是我的女人了,她還沒穿好衣服,你們就看到了她,這是不對頭的。」
    「為什麼不對頭?」鄧巴問。
    「你們看到了吧?」他的女人聳聳肩說,「他瘋了!」
    「對,他真瘋了!」她的小妹妹附和著。
    「要是你不想讓我們看見她的裸體,那就叫她穿上衣服嘛,」亨格利-喬分辯道,「你到底想要我們怎麼樣?」
    「她不肯聽我的話,」內特利局促不安地承認道,「所以,從現在起,當她這個樣子進來時,你們大夥都閉上眼睛,或者轉臉看著別處,行嗎?」
    「聖母瑪麗亞!」他的女人惱怒地叫了一聲,一跺腳衝出了房間。
    「聖母瑪麗亞!」她的小妹妹也叫了一聲,跺了跺腳跟著她跑了出去。
    「他瘋了,」約塞連和和氣氣他說,「這點我敢肯定。」
    「喂,你是瘋了還是怎麼了?」亨格利-喬質問內特利。「接下來你要乾的大概是不許她再接客了。」
    「從現在起,」內特利對他的女人說,「我不許你外出接客。」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
    「為什麼?」他吃驚地尖叫起來。「因為這不體面,這就是為什麼!」
    「為什麼不體面?」
    「就因為不體面!」內特利堅持道,「一個像你這樣體面的姑娘跑到外面去找別的男人睡覺,實在太不應該了。你需要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錢,所以你不必再去幹這種事情了。」
    「那我整天幹些什麼呢?」
    「幹什麼?」內特利反問道,「你的朋友幹什麼,你也可以幹什麼。」
    「我的朋友跑去找男人睡覺。」
    「那麼你就去交幾個新朋友吧!不管怎麼說,我再也不許你和那種女人來往!賣淫是不道德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甚至這個傢伙。」他滿懷信心地轉向那個閱歷豐富的老頭。「我講的對嗎?」
    「你講錯了,」老頭回答說,「賣淫使她有了接觸男人的機會,給她提供了新鮮的空氣和有益於健康的運動,而且還幫她擺脫了煩惱。」
    「從現在起,」內特利嚴厲地對他的女人宣佈道,「我不准你跟這個壞老頭有任何來往。」
    「聖母瑪麗亞!」他的女人惱火地抬眼望著天花板說。「他到底要我幹什麼?」她晃了晃拳頭問。「走開!」她半是威脅半是請求他說道,「要是你覺得我的朋友全都這麼壞,那就告訴你的朋友別再老來纏著我的朋友。」
    「從現在起,」內特利對他的朋友說,「我認為你們這幫傢伙不應該再去纏住她的朋友,你們都應該成家了。」
    「聖母瑪麗亞!」他的朋友們惱火地抬眼望著天花板叫道。
    內特利的精神完全失常了。他要他們大家全都馬上戀愛結婚。
    鄧巴可以娶奧爾的妓女,約塞連可以愛上達克特護士或者他看上的隨便別的什麼女人。戰爭結束后,他們可以一起為內特利的父親工作,在同一個郊區把他們的孩子養大。內特利彷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切。愛情一夜之間把他變成了一個耽於幻想的白痴。他們把他趕回到卧室,讓他為了布萊克上尉而去跟他的女人吵架。她同意不再跟布萊克上尉上床,也不再把內特利的錢給他,可是在她與那個醜陋、邋遢、行為放蕩、心地骯髒的老頭之間的友誼這個問題上,她卻寸步不讓。這老頭帶著侮辱性的嘲弄神情目睹了內特利愛情之花開放的全過程,並且堅決不肯同意美國國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審議機構這一觀點。
    「從現在起,」內特利態度堅決地命令他的女人,「我絕對不准你再跟那個討厭的老傢伙講一句話。」
    「又是那個老頭嗎?」那女人困惑不解地嗚咽著說,「為什麼不準?」
    「他不喜歡我們的眾議院。」
    「我的媽呀!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她的小妹妹平靜地說,「他就是出了這種毛病。」
    「對,」她的姐姐馬上表示同意。她抬起雙手將自己的棕色頭髮扯來扯去。
    然而,內特利離開以後,她又非常想念他。當約塞連使盡全身力氣一拳打在內特利的臉上,打斷了他的鼻樑骨,使他住進了醫院時,她對約塞連怒火滿腔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4
34、感恩節

    感恩節那天,約塞連一拳砸在內特利的鼻子上。這其實全是奈特中士的過錯。那一天,中隊里每一個人都謙卑恭敬地前去向米洛表示感謝,因為他為官兵們準備了豐盛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午餐,讓大夥狼吞虎咽地猛吃了一個下午。而且,他還弄來了大批沒啟封的廉價威士忌賞賜給眾人,毫不吝惜地把它們遞給每一個要酒喝的人。天還沒黑,面色蒼白的年輕士兵就四處嘔吐起來,橫七豎八地醉倒了一地。空氣變得臭哄哄的。過了一陣子,另外一些人又來了精神,漫無目的、肆意妄為的慶祝活動又繼續下去了。從樹林到軍官俱樂部,到處是粗鄙、狂野的濫飲和縱情狂歡,鬧哄哄的場面一直延伸到醫院和高射炮陣地外面的山上。中隊里有人動手打了起來,還有一個人被刀刺傷了。在情報室的帳篷里,科洛尼下士玩一枝子彈上了膛的手槍時走了火,打穿了自己的腿。他仰面躺在飛馳的救護車裡,鮮血一個勁地從傷口往外噴,牙齦和腳趾上都塗著紫藥水。那些割破了手指頭、打破了腦袋、扭傷了腳脖子和吃得胃痙攣的傢伙,一個個後悔不迭地一腐一拐地走進了醫務室的帳篷。
    格斯和韋斯往他們的牙齦和腳趾頭上塗點紫藥水,又發給他們一些輕瀉劑。他們一出帳篷,就把輕瀉劑扔到灌木叢里去了。歡樂的慶祝活動一直進行到深夜。夜晚的寂靜一再被興高采烈的狂呼亂喊以及快活或者傷心的軍人們的叫聲打破。嘔吐、呻吟、歡笑、問候、威脅、詛咒,各種聲音此起彼伏,時不時還會傳來往岩石上摔瓶子的聲音。遠處有人唱著下流的小調。這個場面比除夕夜還要亂七八糟。
    約塞連怕出事,早早地上了床睡覺。不一會,他就夢見自己連滾帶爬地順著無窮無盡的木製樓梯往下逃,一路上腳後跟磕磕碰碰,帶出一陣嘈雜的咔噠咔噠聲。後來,他有幾分醒了,意識到這是有人用機關槍向他掃射。他痛苦而恐懼地從喉嚨眼裡發出一聲嗚咽,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米洛又來襲擊中隊營地了。他急忙翻身從行軍床上滾到地下,鑽到床底縮成一團,哆哆嗦嗦地祈求上帝保佑,他的心咚咚直跳,渾身直冒冷汗。可是,天上並沒有飛機的轟鳴聲,遠處卻響起了醉鬼快活的笑聲。「新年好,新年好!」一個熟悉的聲音夾雜在陣陣短促刺耳的機關槍射擊聲中間,得意洋洋、興高采烈地高聲叫喊著,約塞連明白了,這是有人惡作劇地跑到沙包掩體里打機關槍玩。米洛襲擊中隊營地后,在山上設置了這些沙包掩體,並在裡面配備了他自己的人。
    約塞連這才意識到自己成了這場冒冒失失的惡作劇的受害者。想到自己被害得睡不好覺,還差點給嚇成了嗚嗚咽咽的白痴,他恨得咬牙切齒,不禁火冒三丈。他真想殺掉他們中的一個解解恨。他從來也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甚至當他卡住麥克沃特的脖子要掐死他時也沒有眼下這麼憤怒。機關槍又開火了。「新年好!」的叫喊聲和幸災樂禍的笑聲從山上飄落下來,聽起來就像女巫得意洋洋的獰笑。約塞連伸手抓過他那把零點四五口徑的手槍,穿著軟拖鞋和工作服衝出帳篷去報仇。他裝上一梭子子彈,拉動槍栓,把子彈頂上膛,隨後打開保險,準備射擊。
    機關槍又從汽車調度場背後一座黑乎乎的小山丘上升起火來,桔紅色的曳光彈就像低空俯衝的飛機那樣,貼著這片黑乎乎的帳篷頂飛掠而過,差一點削去它們的尖頂,粗野的狂笑聲又一次夾雜在短促的射擊聲中間傳了過來。約塞連內心怒火熊熊燃燒:這幫狗雜種,他們是打算要他的命了!他滿臉殺氣,決心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他不顧一切地衝出中隊營地,跑過汽車調度場,沿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腳步咚咚地朝山上跑去。內特利追了上來,誠懇而關切地叫著「約一約!約一約!」懇求約塞連停下來。他抓住約塞連的肩膀,想把他往回拖。約塞連扭身掙脫了他。他又伸出手來想抓住約塞連,約塞連罵了他一聲,握緊拳頭使足了力氣對準內特利那張稚嫩的臉猛擊過去。他收回胳膊想再給他一拳,可內特利已經哼了一聲倒下去了。他蜷縮著身子躺在地上,雙手捂著臉,鮮血從指縫中流了出來。約塞連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沿著小道往山上衝去。
    不一會,他就看到了那挺機關槍。那兩個人影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跳了起來。不等他跑到跟前,他們便嘲弄地大笑著逃到夜幕里去了。他到得太晚了,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逝,只留下一圈空無一人的沙包掩體靜悄悄地躺在冷清的月光下,他垂頭喪氣地四下里打量著。遠處又傳來嘲弄的笑聲,附近一根樹枝啪的一聲折斷了。
    約塞連不由得一陣驚喜,趕忙跪下瞄準。他聽到沙包另一側隱隱約的地傳來樹葉的沙沙聲,立刻往那邊打了兩槍。隨即有人朝他還擊,他聽出了是誰開的槍。
    「是鄧巴嗎?」他喊道。
    「是約塞連嗎?」
    兩個人從各自的隱蔽處走了出來,疲倦而失望地拖著槍互相迎上前去,他們在中間的空地上相會了。方才往山坡上的那陣猛衝累得他們倆呼哧呼哧地直喘氣,這會兒給寒氣一吹,兩個人不禁微微打起寒戰來。
    「狗雜種,」約塞連說,「他們逃走了。」
    「他們害得我要少活十年,」鄧巴叫道,「我還以為是米洛那個狗娘養的又來轟炸我們了呢。我從來也沒有這麼害怕過。我真想知道這些狗雜種是誰。」
    「有一個是奈特中士。」
    「我們去殺了他。」鄧巴的牙齒在格格打戰。「他沒有權利這麼嚇唬我們。」
    約塞連已經不再想殺人了。「我們先去救內特利吧。剛才在山腳下我怕是把他打傷了。」
    但是,雖然約塞連順著石頭上的血跡找到了內特利倒下的地方,小道上卻哪兒也沒有他的身影。他也沒在帳篷里。他們到處都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們才得知內特利頭天晚上因鼻樑骨被打斷而被送進了醫院。他們裝作病人住進了醫院。當他們穿著拖鞋和睡衣,跟著克拉默護士走進病房,來到指定的病床前時,內特利吃了一驚,隨即笑了起來。內特利的鼻樑上貼著一塊沉甸甸的石膏,雙眼青紫青紫的。約塞連走過去為打他一事向他道歉時,他窘得滿臉通紅,一再說自己也很抱歉。約塞連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幾乎不忍心看內特利那被他打得不成形的臉,儘管內特利的那副模樣非常滑稽,逗得他直想放聲大笑。看到他們倆這種悲悲切切的樣子,鄧巴在一旁直感到噁心。後來,亨格利-喬背著他那架結構複雜的黑色照相機出人意料地闖了進來,這才給他們三個解了圍。
    為了接近約塞連,替他拍幾張撫摸達克特護士時的照片,亨格利-喬裝成闌尾炎患者住進了醫院。可是,他和約塞連一樣,很快就失望了。達克特護士已經決定嫁給一個醫生——哪個醫生都行,因為他們干起本職工作來都很棒——所以在那個將來某一天可能成為她丈夫的人看得見的地方,她是不願意干那種事的。亨格利-喬又憤怒又沮喪,直到牧師——偏偏是牧師!——被領了進來。牧師穿著一件栗色燈芯絨浴衣,喜氣洋洋地笑著,滿臉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就像一座小小的燈塔那樣閃閃發光。他是因為心口痛來住院的,醫生們卻認為他是胃脹氣並染上了晚期威斯康星皰疹。
    「到底什麼是威斯康星皰疹?」約塞連問。
    「這正是醫生們想知道的!」牧師自豪地脫口說道,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以前還沒有人見過他這麼滑稽,這麼開心。「世上根本就沒有威斯康星皰疹這種病,難道你不明白嗎?是我編出來的,我跟醫生們做了筆交易。我答應他們,只要他們答應不採取任何治療措施,等我的威斯康星皰疹消失時,我就會告訴他們的。我以前從來沒說過謊。這不是妙極了嗎?」
    牧師犯下了罪孽,這可真不錯。常識告訴他,撒謊和擅離職守是罪孽。而且,人人都知道,罪孽是邪惡的,邪惡是沒有好結果的。
    可是,他卻感覺良好,他甚至覺得飄飄然。因此,他順理成章地斷定,撒謊和擅離職守不是罪孽。憑藉著轉瞬即逝的天賜直覺,牧師一下子掌握住了這種自我開脫的最方便的推理法。他為自己的這一成就而振奮不已。這真是奇妙至極。他認識到,用這種推理法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惡習說成美德,把謠言說成真理,把陽痿說成禁慾,把傲慢說成謙卑,把掠奪說成行善,把賊贓說成榮譽,把褻瀆神靈說成明智之舉,把野蠻暴行說成愛國行為,把淫威說成正義。任何人都能做到這一點,這根本不需要開動腦筋,也不需要什麼個性。牧師饒有興緻地把各種各樣違反習俗的不道德行為在腦子裡匆匆過了一遍,而此時內特利正被自己那群瘋子似的夥伴團團圍在中央。他端坐在床上,又驚又喜,滿臉通紅。他很得意,也很擔心,過一會肯定會有一位正言厲色的軍官出現在他們面前,像趕流浪漢似的把他們這一群人全轟出去。然而,沒有誰來打攪他們。到了晚上,他們成群結夥興高采烈地跑出去看了一部蹩腳的、場面華麗的好萊塢彩色影片。當他們看完電影成群結夥興高采烈地回到病房時,那個白色士兵已經在那兒了。鄧巴尖叫一聲,當時就給嚇垮了。
    「他回來了!」鄧巴尖叫道,「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約塞連一下子呆住了。鄧巴驚恐的尖叫聲嚇得他渾身癱軟,更叫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又看見了那個他十分熟悉的從頭頂到腳趾都裹著石膏、纏著繃帶的白色士兵。他不由自主地從喉嚨眼裡發出一陣古怪的顫音。
    「他回來了!」鄧巴又尖叫起來。
    「他回來了!」一個正在發高燒說胡話的病人也下意識地跟著叫了起來。
    病房裡登時大亂,簡直成了瘋人院。一群群的傷病員在走道里東跳西竄,語無倫次地狂呼亂叫,就好像樓里著了火似的。一個只有一隻腳的傷員拄著拐杖蹦來蹦去,驚恐萬狀地到處大聲問:「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我們這兒失火了嗎?我們這兒失火了嗎?」
    「他回來了!」有人對他喊道,「你難道沒聽見嗎?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誰回來了?」另一個人叫道,「他是誰?」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這兒失火了嗎?」
    「快起來逃命吧,真見鬼!大家快起來逃命吧!」
    於是所有的人都跳下床,來來回回地從病房的一頭往另一頭跑。一個刑事調查部的人跳起來找手槍要去打另一個刑事調查部的人,因為那人的胳膊肘碰了他的眼睛,病房裡亂作一團。那個發高燒說胡話的病人蹦到走道中間,差點把那個只有一隻腳的傷員撞倒:後者一不小心把拐杖的黑色橡皮頭拄到了對方的光腳上,壓破了他好幾個腳趾頭,痛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來。那些痛苦萬狀的人驚慌失措地四處亂竄著,不顧一切地在他身上踩來踩去,又踩傷了他更多的地方。「他回來了!」人們一邊來回跑著一邊反反覆復地咕噥著這句話,念叨著這句話,或者乾脆歇斯底里地喊著這句話。「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克拉默護士突然出現在人群中間。她像個警察似的轉來轉去,竭力想恢復秩序,可是卻無能為力,急得她掉下眼淚來。「靜一靜,請靜一靜。」她一邊粗聲粗氣地抽泣著,一邊徒勞地懇求著人們。牧師的臉色蒼白得像個鬼魂,他並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內特利也不明白。他身體貼著約塞連站著,緊緊抓住他的胳膊肘。亨格利-喬也是一樣。他握緊瘦骨鱗峋的拳頭,疑惑不解地跟在約塞連後面,東瞧瞧西望望,滿臉懼色。
    「喂,出了什麼事?」亨格利-喬懇求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還是那個人!」鄧巴提高嗓門對他說。他的聲音明顯地蓋過了周圍的喧嘩。「你難道不明白嗎?還是那個人。」
    「是那個人!」約塞連不自覺地附和了一聲。他內心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激動得不能自持,不禁打起哆嗦來。他跟在鄧巴後面,擠出一條路走到那個白色士兵的床前。
    「別緊張,夥計們,」那個小個子得克薩斯愛國主義者友善地勸說道。他的臉上浮現出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沒有必要這麼驚慌失措。為什麼我們不能放鬆一點?」
    「是那個人!」其他人又開始咕噥著,念叨著,喊叫著。
    突然,達克特護士也到了床前。「出了什麼事?」她問道。
    「他回來了!」克拉默護士尖叫著撲到她的懷裡。「他回來了,回來了!」
    是的,的確是那個人。他矮了幾英寸,體重卻增加了。他那兩隻僵硬的胳膊和兩條僵硬、絲毫不起作用的粗腿被綳得緊緊的吊索幾乎垂直地拉向上空,吊索的另一端是從他身體上方的滑輪上懸垂下來的長長的鉛塊。他的嘴上纏著繃帶,繃帶中間有個邊沿破損的黑洞。約塞連一看到這些,馬上就記起他來了。事實上,他幾乎一點都沒有變樣。一根與原來一模一樣的鋅管從他腹股溝上面那塊堅硬的石膏中伸出來,一直引到地上一個與原來一模一樣的透明玻璃瓶子里。另外一個與原來一模一樣的透明玻璃瓶子掛在一根竹桿上,裡面的液體通過他胳膊彎上的繃帶處滴入他的體內。
    約塞連走到哪兒也認得他。他很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裡面沒有人!」鄧巴突然沖他叫起來。
    約塞連感到自己的心臟猛然停止了跳動,雙腿直發軟。「你在說什麼呀?」他畏懼地大聲問。鄧巴眼裡閃動著的焦慮苦惱的神態以及他那驚恐狂亂的表情把約塞連嚇得暈頭轉向。「你是瘋了還是怎麼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裡面沒有人?」
    「他們把他偷走了!」鄧巴大叫著答道,「他裡面是空的,就像空心巧克力玩具兵棒糖。他們就這麼把他弄走了,只留下這些繃帶。」
    「他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他們為什麼要做任何一件事?」
    「他們把他偷走了!」另一個人尖叫起來,於是病房裡所有的人都跟著尖叫起來。「他們把他偷走了,他們把他偷走了!」
    「回到你們的床上去吧。」達克特護士輕輕推著約塞連的胸脯,一個勁地央求鄧巴和約塞連。「請回到你們的床上去吧。」
    「你瘋了!」約塞連生氣地對鄧巴喊道,「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說?」
    「有人看見過他嗎?」鄧巴情緒激動地嘲笑著質問道。
    「你看見過他,對嗎?」約塞連對達克特護士說,「告訴鄧巴裡面有人。」
    「施穆爾克上尉在裡面,」達克特護士說,「他全身都燒傷了。」
    「她看見過他嗎?」
    「你看見過他,對嗎?」
    「給他包紮的醫生看見過他。」
    「把那醫生叫來,行嗎?是哪個醫生?」
    這個問題把達克特護士嚇得透不過氣來。「那醫生根本不在這兒!」她叫道,「這傷員從野戰醫院轉送過來時就是這個樣子。」
    「你明白了嗎?」克拉默護士大聲叫道,「那裡面沒有人。」
    「那裡面沒有人!」亨格利-喬一邊嚷著,一邊在地板上跺開了腳。
    鄧巴推開眾人,發瘋似地跳到那個渾身潔白的士兵身上,想親眼看個究竟。他忽閃著眼睛,湊上去緊貼著白色繃帶軀殼上那個邊沿破損的黑洞急切地往裡看。就在他正彎著腰,瞪起一隻眼往白色士兵那既無光亮也無氣息的空洞洞的嘴裡盯著時,醫生們和憲兵們急匆匆跑過來,幫著約塞連把他拉開了。那些醫生腰間全都別著手槍,衛兵們則端著卡賓槍和步槍。他們推推搡搡地把嘀嘀咕咕的病員全都趕開了。一副有輪子的擔架推到了床前,白色士兵被巧妙地抬到擔架上,一轉眼就給推走了。醫生們和憲兵們在病房裡轉了一圈,告訴大家只管放心,一切都很正常。
    達克特護士拉了拉約塞連的胳膊,悄聲地約他在走廊里放掃帚的小屋裡見面。聽到這句話,約塞連非常高興。他還以為達克特護士終於又想跟他做愛了呢。他們兩個一走進那間小屋,他就伸手往上撩她的裙子,可她卻把他推開了。她說她有關於鄧巴的緊急消息。
    「他們打算失蹤他,」她說。
    約塞連莫名其妙地斜眼瞅著她。「他們要幹什麼?」他不自然池笑著,驚奇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在門外聽見他們說這件事。」
    「誰?」
    「我不知道。我看不見他們,我只聽見他們說他們打算失蹤鄧巴。」
    「他們為什麼打算失蹤他?」
    「我不知道。」
    「這話真是莫名其妙,甚至從語法上都說不通。他們打算失蹤什麼人,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
    「天哪,你可真是個好幫手!」
    「你為什麼要拿我出氣?」達克特護士感到自己的感情受到了傷害,抽抽搭搭地抗議著。「我不過是想幫幫忙。他們打算失蹤他,這又不是我的錯,對不對?我真不應該告訴你。」
    約塞連把她摟到懷裡,溫存地、滿懷歉意地擁抱著她。「很對不起,」他道歉說。他彬彬有禮地吻了吻她的面頰,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提醒鄧巴當心,可是到處都找不到他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5
35、勇敢的米洛

    約塞連平生頭一遭下跪求人了。他雙膝跪在內特利面前,求他不要主動要求執行七十次以上的戰鬥飛行任務,可內特利怎麼也不肯聽他的話。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果然在醫院裡死於肺炎,內特利己經申請接替他去完成飛行任務。
    「我非得多飛幾次不可,」內特利強詞奪理地堅持道,臉上浮現出一絲狡詐的微笑。「不然他們就要送我回國了。」
    「那又怎麼樣?」
    「只有當我能帶她跟我一塊回去時,我才會願意回國。」
    「她對你就這麼重要嗎?」
    內特利沮喪地點點頭,「我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
    「那你就停飛,」約塞連慫恿道,「你已經完成了你的飛行任務,你又不需要飛行津貼。如果替布萊克上尉幹活你都能受得了的話,你又何必申請接替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的職務呢?」
    內特利搖了搖頭。他又是害臊又是悔恨,臉色沉了下來。「他們不會讓我停飛的。我找科思中校談過,他告訴我說,要麼多飛幾次,要麼送我回國。」
    約塞連粗野地罵了一句。「這簡直卑鄙到了極點。」
    「我覺得我不在乎。我已經飛了七十次了,還沒受過傷呢。我想我還能夠再多飛幾次。」
    「在我找人談談之前,你什麼事都不要干。」約塞連拿定了主意,便去找米洛幫忙。米洛隨即向卡思卡特上校請求幫助,要求分配給他更多的戰鬥任務。
    米洛一直在為自己贏得一項又一項的榮譽,他曾經無所畏懼地冒著危險和責難,以很好的價錢把石油和滾珠軸承賣給德國,不僅賺了一大筆錢,而且還幫著維持住了交戰雙方的力量均勢。他在炮火下談笑風生,沉著鎮定。為了全力以赴做本職以外的工作,他拚命抬高食堂的伙食價格,弄得全體官兵為了填飽肚子不得不拿出全部薪水支付給他。他們的另一個選擇——當然,是有另一個選擇的,因為米洛不喜歡強迫別人,言談之中一向主張自由選擇——
    就是挨餓。當他的提價攻勢遭到敵對勢力的抵制時,他堅守陣地寸步不讓,絲毫沒有顧忌到自身的安危和名聲,並且果敢地援引供求法則作為自衛武器。當有的地方有人說不行時,他會勉勉強強地退卻,但即使在撤退當中,也敢於捍衛自由人所具有的歷史性的權利,即為了獲得維持生命的必需品,人們必須付出他們應付的錢款。
    米洛掠奪自己的同胞時,曾經被當場抓獲過。作為這種掠奪的結果,他的股份總額到達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說話一向算數。有一回,一個來自明尼蘇達州的骨瘦如柴的少校撇著嘴唇向米洛發難,要求退出聯營機構,抽回自己的那份股金,因為米洛口口聲聲說每個人在聯營機構里都有股份。面對他的挑戰,米洛順手拿起手邊的一張紙條,在上面寫上「一股」兩個字,鄙夷地遞了過去,從而贏得了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的羨慕和欽佩。米洛的榮耀目前正處在頂峰。對於他的戰鬥業績,卡思卡特上校既清楚又敬佩,所以,當米洛來到大隊部,畢恭畢敬地提出一個荒謬絕倫的請求,要求給他分派更多的危險任務時,卡思卡特上校不禁大吃一驚。
    「你想多執行幾次戰鬥任務嗎?」卡思卡特上校氣呼呼地問,「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米洛恭順地低下頭,故作拘謹地回答道:「我想盡我的一份職責,長官。我們的國家在打仗,我想和其他人一樣,為保衛祖國而戰鬥。」
    「可是,米洛,你正在盡你的職責呢,」卡思卡特上校快活地哈哈大笑起來。「我想不出還有哪一個人為部隊做的事比你做的多。
    是誰讓他們吃上裹著巧克力的棉花糖的?」
    米洛傷心地慢慢搖了搖頭。「可是,在戰時僅僅做一名優秀的司務長是不夠的,卡思卡特上校。」
    「當然是夠的,米洛,我不知道你這是怎麼啦?」
    「當然是不夠的,上校。」米洛頗有幾分堅決地表示異議。他恰到好處地抬起充滿諂媚的雙眼,意味深長地與卡思卡特上校對視了一下。「有些人開始說閑話了。」
    「噢,就為這個?把他們的名字寫給我,米洛,把他們的名字寫給我,每逢大隊有危險的飛行任務時,我就派他們去,我會做到這一點的。」
    「不,上校,我想他們是對的。」米洛說著又低下了頭,「我是作為飛行員被派到海外來的,我應該完成更多的戰鬥飛行任務,而在食堂管理的工作上,我應該少花點時間。」
    卡思卡特上校雖然很吃驚,但還是願意幫助他。「好吧,米洛,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我敢肯定,無論你要求什麼,我們都會作出安排的。你來海外有多長時間了?」
    「十一個月了,長官。」
    「你執行過多少次飛行任務了?」
    「五次。」
    「五次?」卡思卡特上校問。
    「五次,長官。」
    「五次,是嗎?」卡思卡特上校沉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頰。「這不算太好,對嗎?」
    「不算太好?」米洛用刺耳的聲音反問道,同時又抬眼掃視了他一下。
    卡思卡特上校心裡一陣慌亂。「不不,相反,這非常好,米洛,」他連忙改口說道,「這確實不錯。」
    「不,上校。」米洛懶洋洋地、愁眉苦臉地長嘆一聲。「這不算太好,你這麼說真是太寬宏大量了。」
    「但這確實不錯,米洛,的的確確不惜,想想你另外的那些寶貴貢獻吧。你是說五次嗎?就五次嗎?」
    「就五次,長官。」
    「就五次。」卡思卡特上校弄不清楚米洛究竟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被米洛給耍弄了。一時間,他變得非常沮喪。
    「五次就非常好了,米洛。」他熱情洋溢地發著議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平均起來算,你差不多每兩個月執行一次戰鬥飛行任務。
    我敢說,你的飛行總次數沒有把你襲擊我們的那一次包括進去。」
    「不,長官,包括進去了。」
    「包括進去了了?」卡思卡特上校略顯困惑地問,「執行那一次任務時,你實際上沒有飛行,對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和我一起呆在指揮塔台上的,不是嗎?」
    「但那是我的飛行任務,」米洛分辯道,「那是由我組織的,使用的也是我的飛機和給養,我策劃並監督了執行那次任務的全過程。」
    「噢,當然嘍,米洛,當然嘍。我不和你爭論。我不過是在核對一下數字,以便弄清楚你是不是把你所執行的飛行任務都包括進去了,你把你跟我們簽約去轟炸奧爾維那託大橋的那一次也包括進去了嗎?」
    「噢,不,長官,我認為不應當包括進去。因為當時我在奧爾維那托指揮防空炮火。」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區別,米洛。這仍然是你的飛行任務,而且我必須指出,這次任務你完成得極為出色。我們沒有炸掉大橋,可我們的炸彈散布面非常漂亮。我記得佩克姆將軍曾經提到過這件事。不,米洛,我堅持認為你應當把轟炸奧爾維那托也算作你的一次飛行任務。」
    「如果你堅持認為的話,好吧,長官。」
    「我堅持認為,米洛。現在,讓我們算算看——你總共執行了六次飛行任務,這真是好極了,米洛,的確好極了。就在一兩分鐘之內,你的飛行次數就增加了百分之二十。這確實不錯,米洛,確實不錯。」
    「別的許多人已經執行了七十次飛行任務了,」米洛指出。
    「但他們從來沒有做出過裹了巧克力的棉花糖,不是嗎?米洛,你的貢獻已經超過你應盡的職責了。」
    「但他們正在獲得各種各樣的榮譽和機會,」米洛急紅了臉,堅持道,眼淚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了。「長官,我想參加進來,和其他人一樣飛行作戰。這就是我今天為什麼來這兒的原因,我也想得幾枚勳章。」
    「是啊,米洛,那當然。我們都想把更多的時間花在參加戰鬥上,可是,像你和我這樣的人,服役的方式是跟別人不同的,你看看我的記錄吧。」卡思卡特上校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我敢說,沒有幾個人知道,米洛,我本人總共只執行過四次飛行任務。沒人知道吧?」
    「沒人知道,長官,」米洛回答道,「一般人只知道你僅僅執行過兩次飛行任務,而且其中一次是阿費駕機送你去那不勒斯買黑市冰箱,當時你們一不當心飛進了敵人的領空。」
    卡思卡特上校窘得面紅耳赤,再也不願意爭論下去了。「好吧,米洛,對於你執行飛行任務的願望,我是非常讚賞的。如果這對你真的這麼重要的話,我會叫梅傑少校把其餘的六十四次飛行任務派給你,這樣你也就可以飛滿七十次了。」
    「謝謝你,上校,謝謝你,長官。你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別說了,米洛。這意味著什麼,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上校,我認為你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米洛直率地反駁說,「馬上就得有個人來替我管理聯營機構。這項工作非常複雜,而且,我又隨時可能被擊落下來。」
    聽到這話,卡思卡特上校頓時容光煥發,兩隻手開始貪婪地、急不可耐地搓來搓去。「你知道,米洛,我想科恩中校和我將會很願意從你手裡接管聯營機構,」他不假思索地建議道,就像聞到了什麼美味佳肴似的舔著嘴唇。「我們倆做紅色梨形番茄黑市買賣的經驗會很有幫助的。我們從哪兒開始交接呢?」
    米洛露出一副和藹而又直率的表情,目不轉睛地望著卡思卡特上校。「謝謝你,長官,你真是太好了。我們就從佩克姆將軍的無鹽飲食和德里德爾將軍的脫脂飲食開始吧。」
    「讓我拿支鉛筆。下一項是什麼?」
    「雪松。」
    「雪松?」
    「來自黎巴嫩的雪松。」
    「來自黎巴嫩的?」
    「我們從黎巴嫩弄來雪松,打算把它們運到奧斯陸的木材加工廠去加工成木瓦,再賣給科德角的營造商。貨到付款。下一項是豌豆。」
    「豌豆?」
    「它們在公海上呢。我們現在有好幾船豌豆正從亞特蘭大運往荷蘭,全在公海上呢。我們要拿它們抵付山慈姑的貨款。那些山慈姑已經運往日內瓦去抵付必須運往維也納的乳酪的貨款,M-I-F。」
    「M-I-F-?」
    「就是貨款預付。哈布斯堡王室不可靠。」
    「米洛。」
    「接下來是弗林特倉庫里的電鍍鋅。不要忘記,弗林特的四卡車電鍍鋅必須在十八號中午以前空運到大馬士革的冶鍊廠,以離岸價格結算。月底前十天內,再把百分之二的電鍍鋅運到加爾各答去。接下來是一架滿載大麻的梅塞施米特戰鬥機預定飛往貝爾格萊德,我們將用它們去交換裝了一架半C-47型運輸機的去核椰棗,這些椰棗是我們從喀土穆運過來硬塞給他們的。接下來的一項是把葡萄牙鰻魚倒賣回里斯本,再用這錢去支付我們從馬馬羅內克倒賣回來的埃及棉花的貨款。另一項是盡量從西班牙多弄些桔子來。Naranjas一向是用現款支付的,」「Naranjas?」
    「他們在西班牙就是這樣叫桔子的,這些都是西班牙桔子。還有——噢,對了,別忘了辟爾唐人。」
    「辟爾唐人?」
    「是的,辟爾唐人。美國國立博物館眼下出不起我們開出的第二個辟爾唐人化石的價錢,他們正眼巴巴地盼著哪位富有的、受人愛戴的施主早點嗚呼哀哉——」
    「米洛。」
    「我們能運過去多少歐芹,法國人就想收購多少,我想我們還是盡量多運,因為我們需要用法郎去兌換里拉和芬尼,以便買下被倒賣回來的椰棗。我們還訂購了一大批秘魯輕質木材,將按比例分配給聯營機構下屬的每一個軍人食堂。」
    「輕質木材?軍人食堂要這些輕質木材幹什麼?」
    「眼下這種優等輕質木材不容易搞到,上校。我認為放過這個購買機會是很不明智的。」
    「是的,我也認為不明智,」卡思卡特上校模稜兩可地附和道,臉上浮現出暈船人的神情。「我想,價錢挺公道吧。」
    「價錢嘛,」米洛說,「說來叫人生氣——實在是太貴了:但因為我們是從我們自己的一個子公司購買的,我們還是樂意付錢的。下一項是照管好獸皮。」
    「蜂房。」
    「獸皮。」
    「獸皮?」
    「獸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必須把它們製成皮革,」「製成皮革?」
    「在紐芬蘭製成皮革,然後在開春冰消雪化之前用船把它們運到赫爾辛基去,N-M-IF。開春冰消雪化之前所有運往芬蘭的貨物都是N-M-I-F。」
    「貨款不預付嗎?」卡思卡特上校猜道。
    「不錯,上校。你有天才,長官。下一項是軟木塞。」
    「軟木塞?」
    「必須把它們運往紐約,還有要運往圖盧茲的鞋子,要運往暹羅的火腿,從威爾士運來的釘子,從新奧爾良運來的柑橘。」
    「米洛。」
    「還有我們存放在紐卡斯爾的煤,長官。」
    卡思卡特上校舉起雙手。「別說了,米洛!」他大叫道,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說也沒有用。你就和我一樣——是不可缺少的!」他把鉛筆推到一邊,怒不可遏地站起身來」「米洛,你不能去執行那六十四次飛行任務,一次都不行。要是你出了什麼事,整個系統就算全完了。」
    米洛平靜地點了點頭。他感到心滿意足洋洋自得。「長官,你是禁止我再去執行任何一次飛行任務咯?」
    「米洛,我禁止你再去執行任何一次飛行任務,」卡思卡特上校用嚴厲的、毫無商量餘地的長官口吻說道。
    「但是,這不公平,長官,」米洛說,「我的作戰記錄怎麼辦?其他人可是正在獲得榮譽、勳章和名聲呢。為什麼我應當吃這個虧,難道就因為我把司務長的工作幹得很好嗎?」
    「是的,米洛,這是不公平。但是我想不出怎麼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也許我們可以找個人替我執行飛行任務。」
    「對呀,也許我們可以找個人替你執行飛行任務,」卡思卡待上校建議道,「找賓夕法尼亞州或西弗吉尼亞州罷工的礦工怎麼樣?」
    米洛搖搖頭。「訓練他們要花太多的時間,為什麼不找中隊里的人呢,長官?我畢竟是在為他們干這一切事情。他們應當樂意為我干點事情,作為對我的報答。」
    「對呀,為什麼不找中隊里的人呢,米洛?」卡思卡特上校叫道,「不管怎麼說,你是在為他們干這一切事情,他們應當樂意為你干點事情,作為對你的報答。」
    「這才是公平交易。」
    「這才是公平交易。」
    「他們可以輪流干,長官。」
    「他們可以輪流替你執行飛行任務,米洛。」
    「功勞算在誰的帳上呢?」
    「功勞當然算在你的帳上,米洛。如果誰在執行你的飛行任務時得了勳章,那勳章就歸你。」「「如果他送了命,那麼死的是誰呢?」
    「死的當然是他咯。這畢竟是公平交易嘛。這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你必須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
    「也許,我必須再次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可我拿不准他們是不是願意執行。就因為我把飛行次數增加到七十次,他們到現在還氣得要命呢。要是我能讓某一個常備軍官再多飛幾次,其餘的人也許就會跟著飛了。」
    「內特利願意多執行幾次飛行任務,長官,」米洛說,「剛剛有人私下裡對我泄露說,為了想留在海外,跟一個他所愛的姑娘呆在一起,他什麼都願意干。」
    「對呀,內特利願意再多飛幾次!」卡思卡特上校宣布說。他把雙手往一塊啪的一拍,以慶賀自己的勝利。「是的,內特利願意多飛幾次。這一回,我可真的要把飛行次數一下子增加到八十次了,這下子准把德里德爾將軍的眼珠子氣得鼓出來。這也是讓約塞連那個下流畜生重新參戰的好辦法,也許這一次就送了他的命呢。」
    「約塞連?」米洛那張單純樸實的臉上閃過一層憂慮的陰影。他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他那紅褐色的鬍子尖。
    「是啊,是約塞連。我聽說他到處宣揚他已經完成了他的飛行任務,說什麼戰爭對他來說已經結束了。哼,也許他已經完成了他的飛行任務,可是他還沒有完成你的飛行任務呢,是吧,哈!哈!這一回他可要大吃一驚啦!」
    「長官,約塞連是我的一個朋友,」米洛反對道,「我可不願意承擔使他重新參戰的罪責。我欠約塞連一大筆人情。我們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使他成為一個例外呢?」
    「噢,不,米洛。」卡思卡特上校故作嚴肅地嘖嘖了幾聲。這個建議使他大為震驚。「我們絕不應該偏心眼。我們應該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
    「我倒是甘願為約塞連獻出一切的。」米洛繼續固執地替約塞連說情。「可是既然我並不擁有一切,我也就沒法為他獻出一切,對吧?所以,他只好跟其他人一樣去冒冒險了,對嗎?」
    「這才是公平交易,米洛。」
    「是的,長官,這才是公平交易。」米洛表示同意。「約塞連並不比別人出色,他沒有權利享受任何特權,對嗎?」
    「對的,米洛。這才是公平交易。」
    卡思卡特上校當天傍晚就宣布把飛行次數增加到八十次。第二天拂曉,警報突然響了起來,空勤人員沒來得及等到早飯做好就被趕上卡車,以最快的速度運到簡令下達室,接著又運到機場。因此,約塞連根本沒有時間逃避戰鬥任務,更沒有時間再次去跟多布斯密謀暗殺卡思卡特上校。機場上,咔噠咔噠的加油車把汽油灌壓進飛機油箱,匆匆忙忙的軍械士費勁地儘可能快地把一顆顆重這一千磅的爆破炸彈吊起裝入飛機炸彈艙。人人忙著跑來跑去。加油車一加完油,引擎馬上發動起來,準備起飛。
    情報部門報告說,就在那天早上,德國人打算把停泊在斯培西亞干船塢里的一艘報廢的義大利巡洋艦拖到港灣入口處的水道上炸沉,以使盟軍部隊攻佔該市后無法使用深水港灣設備。這一回,軍方的情報倒是準確的。當美國人從西邊飛過來時,那艘巡洋艦正好給拖到了港灣水道中間。他們輪番俯衝,每回都直接擊中了目標,最後把它炸得七零八落。於是他們一個個全都洋洋得意,為他們的飛行大隊感到無比自豪。就在這時,他們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高射炮火力網的包圍之中。下面的陸地上層巒疊障,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無比的馬蹄。炮火呼嘯著從這塊馬蹄形陸地的每一個隱蔽處飛向空中。就連哈弗邁耶也使出渾身解數做起最狂野的規避動作來了,因為他看到自己必須飛很長一段距離才能逃出火力網。多布斯駕機在之字形編隊中飛行時,應該往右轉時他卻突然往左急轉,結果他的飛機一下子撞到了旁邊的飛機上,把那架飛機的尾翼給撞掉了。他自己飛機的一側機翼也從根部折斷,飛機像一塊大石頭似的落了下去,一轉眼就不見了。沒看見火,沒看見煙,甚至沒聽見哪怕最輕微的不祥之聲。剩下的那一側機翼像只水泥攪拌器似的笨重地旋轉著,與此同時,飛機正頭朝下直直地向下栽去,速度越來越快,最後猛然撞到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泡沫,彷彿深藍色的海面上突然綻開一朵雪白的睡蓮。隨著飛機的下沉,無數果綠色的水泡向海面噴涌而去。幾秒鐘之後,飛機便無影無蹤了。沒有看見降落傘。此時,在剛才被撞的另一架飛機里,內特利也送了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5
36、地下室

    聽到內特利陣亡的消息,牧師差點死過去。塔普曼牧師當時正坐在自己的帳篷里,戴著老花鏡認認真真地處理著日常文件。突然,電話鈴響了,機場上的人向他通報了半空中的飛機相撞事件。
    他頓時感到心如刀割。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放下電話,另一隻手也抖動起來。這真是一場無法想象的災難。十二個人陣亡——多麼令人恐怖,多麼令人毛骨悚然!他越想越心驚膽戰。他不由自主地祈禱上帝保佑約塞連、內特利、亨格利-喬以及他的其他朋友不在陣亡之列。祈禱完畢,他又懊悔地責備自己,因為祈求他們平安就等於祈求別的他根本不認識的年輕人戰死。祈禱也太晚了,可他偏偏只會祈禱。他的心怦怦直跳,那心跳聲好像是從外面什麼地方傳來的。他知道,往後他只要坐上牙科醫生的手術椅,只要看到外科手術器械,只要目睹汽車事故,或者只要夜裡聽見喊聲,他的心都會像現在這樣怦怦亂跳,並會產生現在這種馬上就要死去的可怕感覺。往後他只要看見有人打架鬥毆,就要擔心自己會被嚇昏過去,會在人行道上碰破腦袋,或者會因心臟病發作而斃命,或者突發腦溢血。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妻子和三個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再去見妻子,因為布萊克上尉對他的勸誘使他在心裡對所有女性的貞操和品德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他覺得許多別的男人能夠給予他妻子更多的性滿足。現在,當他考慮死亡問題時,他總是想到他的妻子,而當他想到他的妻子時,他又總是擔心會失去她。
    過了一兩分鐘,牧師覺得自己有力氣站起來了,於是便起身心情沉重地、慢慢吞吞地走到隔壁帳篷去找惠特科姆中士。他倆坐上惠特科姆中士的吉普車。為了不讓放在膝蓋上的雙手顫抖,牧師使勁把它們握成拳頭。他咬緊牙關,竭力不去聽惠特科姆中士興緻勃勃、喋喋不休地對這次災難性事件大發議論。十二個人陣亡意味著又要準備十二封由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弔唁通函。這些信件郵寄給陣亡者親屬時可以捆成一捆。這件事使惠特科姆中士產生了一線希望,也許復活節之前可以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表一篇有關卡思卡特上校的文章。
    大地籠罩在深深的寂靜之中,似乎那些唯一能打破寂靜的人全都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殘忍無情的魔力降服住了。牧師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感。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陰森可怕的寂靜場面。大約兩百名精疲力竭、形容枯槁、無精打採的軍人手裡拎著降落傘袋,沮喪地、一動不動地圍在簡令下達室外面。他們面無表情,一個個呆若木雞,目光死死地盯著不同的方向。他們似乎不願意離去,也不能夠移動了。牧師朝他們走過去時,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輕微的腳步聲。他的眼睛急切而慌亂地在無聲無息獃獃站立著的人群中搜尋著。他終於看見了約塞連,心中不禁一陣狂喜。緊接著,他就注意到約塞連滿是灰塵的臉上明顯地流露著疲憊、迷惘和深深的絕望,他不禁感到驚恐萬分,慢慢地張開了嘴。他立刻就明白了,可又痛苦地不敢承認事實:內特利已經死了。他一臉苦相,輕輕地搖著頭,像是在抗議,又像是在哀求。這個消息好似一記重量的拳頭,打得他手腳發麻。他不由得抽泣起來。他感到雙腿癱軟,好像馬上就要倒下去。內特利已經死了。他滿心希望是自己弄錯了,可是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因為他突然第一次意識到,周圍許多人正用幾乎聽不見的嗓音低低地但清晰地反覆念著內特利的名字。內特利已經死了:這個小夥子戰死了。牧師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嗚咽聲,他的下巴開始顫抖,他的眼中充滿淚水,他放聲哭了起來。
    他踮起腳尖朝約塞連走過去,想站到他身邊去哀悼內特利,分擔他無言的悲傷。就在這時,一隻手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人粗聲粗氣地問道:
    「是塔普曼牧師嗎?」
    他吃驚地轉過身去,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又矮又胖、氣勢洶洶的上校。這個人腦袋很大,面色紅潤,留著兩撇小鬍子。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此人,「是我,有什麼事?」牧師的胳膊被這個人的手指捏得很痛,他使勁地扭動著胳膊,可就是掙脫不出來。
    「跟我們走。」
    牧師驚慌地向後退縮著。「去哪兒?為什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你最好跟我們走一趟,神父,」站在牧師另一邊的一個身材瘦削、長著一張鷹臉的少校用恭敬而悲傷的語調拖著腔說道,「我們是政府派來的。我們要問你幾個問題。」
    「什麼樣的問題?出了什麼事?」
    「你是不是塔普曼牧師?」胖上校質問道。
    「就是他,」惠特科姆中士回答道。
    「跟他們走吧,」布萊克上尉仇視而輕蔑地冷笑一聲,沖著牧師大叫起來。「你要是想不吃苦頭,就上車吧。」
    幾隻手不容分說就把牧師拖走了。他想向約塞連呼救,可約塞連離得太遠,似乎不會聽見。附近的一些軍人如夢初醒,開始好奇地打量著他。牧師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羞愧地轉過臉低下頭去。他乖乖地被人領進一輛指揮車裡,坐到了後座上那個臉盤又大又紅的胖上校和那個虛情假意、萎靡不振的瘦少校之間。剛坐下時,他以為他們要給他戴手銬,便自動地向他們一人伸出一隻手腕。前排座位上已經坐著一個軍官。一個脖上掛著哨子、頭上戴白色鋼盔的高個憲兵坐到了方向盤的後面。車門關上了,汽車東倒西歪地開出機場,在崎嶇不平的柏油馬路上飛馳著。直到這時,牧師才敢抬起眼睛來。
    「你們要把我帶到哪裡去?」他心虛膽怯地輕聲發問,眼睛依然盯著別處。他突然想到,他們是要把飛機空中相撞事件和內特利的陣亡歸罪於他,「我做了什麼事?」
    「你就不會閉上嘴,讓我們向你提問題嗎?」上校問。
    「別這樣對他說話,」少校說,「沒有必要那麼粗魯。」
    「那麼叫他閉上嘴,讓我們來提問題。」
    「神父,請你閉上嘴,讓我們來提問題,」少校同情地勸道,「這樣對你更好些。」
    「沒有必要叫我神父,」牧師說,」我不是天主教徒。」
    「我也不是,神父,」少校說,「可我恰巧是個非常虔誠的人,我喜歡把所有神職人員都叫做神父。」
    「他甚至不相信散兵坑裡有無神論者,」上校嘲弄地說。他隨隨便便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牧師的肋骨。「說下去,牧師。告訴他,在散兵坑裡有無神論者嗎?」
    「我不知道,長官,」牧師回答道,「我從來沒有到過散兵坑。」
    坐在前排的那個軍官猛地轉過頭來,露出一副找茬吵架的嘴臉。「你不是也從來沒有到過天堂嗎?可你知道有個天堂,不對嗎?」
    「對嗎?」上校說。
    「這是你犯下的一項嚴重罪行,神父,」少校說。
    「什麼罪行?」
    「我們還不知道,」上校說,「但我們會調查出來的。而且我們確信,你的罪行是非常嚴重的。」
    在大隊司令部門前,汽車拐下了馬路。輪胎髮出吱吱扭扭的聲響,車速稍微減慢了一點。汽車繞過停車場,開到司令部大樓後面停了下來。三個軍官把牧師帶下了車。他們排成單行,領著牧師沿一道顫悠悠的木製樓梯往下一直走到地下室,把他帶到一間潮濕陰暗的房間里。房間的水泥天花板非常低矮,石頭牆裸露著,各個牆角里全都布滿了蜘蛛網。一隻蜈蚣嗖的一下竄過地板,鑽到一根水管下面去了。他們叫牧師坐到一張硬邦邦的靠背椅上,椅子前面是一張小桌子,上面什麼也沒有擺。
    「你不要客氣,牧師。」上校一邊親切地招呼著牧師,一邊打開一盞耀眼的聚光燈,把光線直射到牧師的臉上。他又把一套指節銅套和一盒木製火柴放到桌子上。「我們要給你放鬆放鬆。」
    牧師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他的牙齒格格打戰,四肢癱軟無力。
    他感到無能為力。他知道,他們可以想怎麼處治他就怎麼處治他。
    這幾個殘忍的傢伙可以就在地下室里活活打死他,沒有人會插手救他,沒有任何人。也許,那位虔誠、富有同情心的瘦長臉少校是例外,可這位少校正在把一個水龍頭打開;讓水響亮地滴到水池裡。
    接著,他走回到桌前,把一根長長的、沉甸甸的橡皮管放到指節銅套旁。
    「現在一切就緒了,牧師,」少校鼓勵說,「只要你沒有罪,你就一點用不著害怕。你這麼害怕是為什麼呢?你沒有罪,對嗎?」
    「他肯定有罪,」上校說,「罪大著呢。」
    「我犯的是什麼罪呀?」牧師哀求道,他越來越感到困惑不解,弄不清該向這幾個人中的哪一個求情。那第三個軍官沒有佩戴肩章,這會兒默不作聲地溜到了一旁。「我幹了什麼啦?」
    「這正是我們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回答說。他把一本拍紙薄和一枝鉛筆從桌子的另一邊推到牧師跟前。「給我們寫下你的名字,好嗎?用你自己的筆跡。」
    「用我自己的筆跡?」
    「對。隨便寫在紙上的什麼地方。」牧師寫完后,上校把拍紙簿拿了回去,從一個文件夾里取出一頁紙,把拍紙簿與這頁紙並排放好。「瞧見了嗎?」他對走到他身旁的少校說。少校正從他的身後嚴肅地凝視著這兩樣東西。
    「它們不一樣,是嗎?」少校承認道。
    「我告訴過你是他乾的。」
    「我幹什麼啦?」牧師問。
    「牧師,這件事太使我感到震驚了,」少校用極為悲哀的語調指責道。
    「什麼呀?」
    「我沒法告訴你我對你多麼的失望。」
    「因為什麼呀?」牧師更加慌亂地追問道,「我幹了什麼事情?」
    「就因為這個,」少校一邊回答,一邊帶著失望、厭惡的神情把牧師方才在上面簽過名的拍紙簿扔到桌子上。「這不是你的筆跡。」
    牧師驚奇得直眨眼睛。「這當然是我的筆跡。」
    「不,這不是,牧師,你又在說謊了。」
    「但這是我剛剛寫的呀!」牧師惱怒地叫道,「你們看著我寫的。」
    「就是這個問題,」少校憤怒地回答道,「我看著你寫的。你不能否認這確實是你寫的。一個人在自己的筆跡這件事上都說謊,那他在什麼事上都敢說謊。」
    「但是,誰在我自己的筆跡這件事上說謊了?」牧師質問道。他心裡猛地升騰起一股怒火,一時間竟忘了害怕。「你們是瘋了還是怎麼啦?你們兩個都在講些什麼呀?」
    「我們叫你用你自己的筆跡寫下你的名字,可你並沒有這麼做。」
    「我當然這樣做了。如果不是用我自己的筆跡,那麼我是用誰的筆跡?」
    「用別的什麼人的筆跡。」
    「誰的?」
    「這正是我們打算弄清楚的,」上校威脅說。
    「說吧,牧師。」
    牧師望望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他越來越疑懼重重,越來越歇斯底里。「那筆跡是我的,」他情緒激昂地堅持道,「如果那不是我的筆跡,那我的筆跡在哪裡?」
    「就在這裡,」上校回答道。他神情傲慢地把一份縮印郵遞郵件的影印件扔在桌上。那上面除了「親愛的瑪莉」這個稱呼外,所有的字跡都被塗抹掉了。軍郵檢查官在信上寫著:「我苦苦地思念著你。
    美國隨軍牧師A-T-塔普曼。」上校看到牧師變得面紅耳赤,便嘲弄地笑了起來。「怎麼樣,牧師?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牧師已經認出了約塞連的筆跡。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回答道:
    「不知道。」
    「可你是認字的,對吧?」上校不依不饒地繼續挖苦他。「寫信的人簽上了自己的姓名。」
    「那是我的姓名。」
    「那麼是你寫的嘍。這就是所要證明的。」
    「但我沒有寫。這也不是我的筆跡。」
    「這麼說,你又一次用別人的筆跡簽上了你自己的名字,」上校聳聳肩反駁道,「就是這個意思。」
    「天哪,這簡直荒謬透頂!」牧師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大聲叫喊起來,他怒氣沖沖地跳了起來,兩隻拳頭握得緊緊的。「我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你們聽見了嗎?十二個人剛剛陣亡,我沒有時間來回答這些愚蠢的問題。你們沒有權利把我扣留在這地方。我可是再也不能容忍下去了。」
    上校一聲不吭地朝著牧師的胸部使勁一推,把牧師推倒在椅子上。牧師突然感到渾身軟弱無力,又一次心慌意亂起來。少校撿起那根長長的橡皮管,恐嚇地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輕輕抽打著。上校拿起那盒火柴,從裡面抽出一根,把它對著火柴盒划火的那面,準備划火。他雙眼怒視著牧師,看他還敢做出什麼反抗的表示。牧師面容蒼白,幾乎僵在椅子上不能動彈。聚光燈的強烈光線終於逼得他扭過臉去,水龍頭的滴水聲越來越響,弄得他心煩意亂,不堪忍受。他真希望他們告訴他,他們究竟需要什麼,這樣他就知道他應該坦白交待些什麼。上校對第三個軍官做了個手勢,那人便緩步從牆邊走到桌子跟前,在離牧師僅僅幾英寸的地方坐了下來。牧師緊張不安地等待著。那人的臉上毫無表情,目光陰森逼人。
    「把燈關掉吧,」他回過頭去平靜地低聲說,「這燈光太刺眼了。」
    牧師對他感激地微微一笑,「謝謝你,長官。還有那個滴水的龍頭,請關上它吧。」
    「別管那滴水聲,」那軍官說,「我並不討厭它。」他往上扯了扯褲腿,好像怕弄皺了那兩條整齊的褲縫似的。「牧師,」他隨隨便便地問,「你是屬於哪個教派的?」
    「我屬於再浸禮教派,長官。」
    「這是個相當可疑的教派,不是嗎?」
    「可疑?」牧師疑惑不解地問,「為什麼,長官?」
    「噢,我對這個教派一點都不了解。你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對吧?難道這還不使它顯得可疑嗎?」
    「我不知道,長官,」牧師像個外交官似的心神不定、結結巴巴地回答道。這個人沒佩戴肩章,這一點使他覺得很為難,他甚至拿不準自己應該不應該稱他為「長官」。他是誰?他有什麼權力審問他呢?
    「牧師,我曾經學過拉丁文。在向你提出下一個問題之前我要先讓你知道這一點,我認為只有這樣做才是公正的。『再浸禮教徒』這個詞是否僅僅意味著你不是浸禮教徒?」
    「我,不,長官,它的含義更廣些。」
    「你是浸禮教徒嗎?」
    「不是,長官。」
    「那麼你不是個浸禮教徒,不對嗎?」
    「長官?」
    「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在這一點上跟我爭論不休。你已經承認了這一點。聽著,牧師,說你不是浸禮教徒並不等於真正告訴了我們你究竟是什麼人,對嗎?你可以是任何教派的教徒,任何人。」他把身體微微向前傾斜,擺出一副精明、深沉的樣子。「你甚至可能是,」他接著說,「華盛頓-歐文,難道你不是嗎?」
    「華盛頓-歐文?」牧師吃驚地重複著。
    「承認吧,華盛頓,」胖上校煩躁地插話道,「你究竟為什麼不全部交待出來呢?我們知道是你偷了那個紅色梨形番茄。」
    牧師一下子給嚇蒙了。過了一會,他才鬆了一口氣,神經質地格格笑了起來。「哦,原來是這樣!」他叫道,「現在我開始明白了。我並沒有偷那個紅色梨形番茄,長官,是卡思卡特上校送給我的。你們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問問他。」
    房間另一頭的一扇門打開了,卡思卡特上校走進了地下室。他好像是從壁櫥里鑽出來的。
    「你好,上校。他聲稱那個紅色梨形番茄是你送給他的,上校,你送了嗎?」
    「我為什麼要送給他一個紅色梨形番茄呢?」卡思卡特上校反問道。
    「謝謝你,上校,這就夠了。」
    「願意效勞,上校,」卡思卡特上校回答道,說完便退出了地下室,並隨手在身後關上了門。
    「怎麼樣,牧師,現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就是他送給我的!」牧師色厲內荏地低聲抗議道,「就是他送給我的!」
    「你是在指責一個上級軍官說謊嗎,牧師?」
    「為什麼一個上級軍官會送給你一個番茄,牧師?」
    「這就是你想把它送給惠特科姆中士的原因,是嗎,牧師?就因為這個番茄是偷來的?」
    「不,不,不,」牧師抗議道。他痛苦地想,他們為什麼不能理解呢?「我把番茄送給惠特科姆中士,是因為我不想要它。」
    「如果你不想要它,為什麼要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把它偷來呢?」
    「我不是從卡思卡特上校那兒偷來的!」
    「如果你沒有偷,那你為什麼顯出這麼一副有罪的模樣?」
    「我沒有罪。」
    「如果你沒有罪,那我們為什麼要審問你?」
    「天哪,我不知道。」牧師呻吟了一聲。他把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互相捏來捏去,極其痛苦地晃動著低垂的腦袋。「我不知道。」
    「他以為我們有工夫跟他磨蹭。」少校氣憤地哼了一聲。
    「牧師,」沒佩戴肩章的軍官從打開的文件夾里取出一張黃色列印紙,口氣更加從容地繼續說道,「我這兒有一張卡思卡特上校親筆簽名的證詞,證詞中聲明是你從他那兒偷走了那個番茄。」他把這張紙正面朝下放到文件夾的一邊,又從另一邊拿起另一張紙。
    「我這兒還有一份經過公證的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證詞。他在證詞中說,他當時看到你急著把番茄塞給他的那副樣子,就知道那番茄來路不正。」
    「我向上帝發誓,我沒有偷那個番茄,長官,」牧師苦惱地懇求道,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我鄭重地向你起誓,那個番茄不是偷來的。」
    「牧師,你信仰上帝嗎?」
    「是的,長官,我當然信仰上帝。」
    「這就很奇怪了,牧師。」那軍官說著從公文夾里抽出一張黃色列印紙。「因為我這兒還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聲明,他發誓說你拒絕跟他合作,不願意在每次飛行任務之前在簡令下達室里主持祈禱儀式。」
    牧師愣了一下,接著便回憶起來了。他很快地點點頭。「哦,這並不完全是事實,長官,」他急切地解釋道,「當卡思卡特上校認識到士兵和軍官是在向同一個上帝祈禱時,他自己放棄了這一打算。」
    「他自己幹了什麼?」那軍官不相信地叫道。
    「簡直是一派胡言!」紅臉上校斥責道。他威嚴而氣惱地從牧師身邊轉身走開。
    「他難道以為我們會相信他這套謊言嗎?」少校表示懷疑地喊道。
    沒佩戴肩章的軍官尖刻地竊笑著。「牧師,你是不是把事情編得太離奇了?」他寬容而冷漠地笑了笑問道。
    「但是,長官,這是事實,長官!我發誓這是事實。」
    「我看不出這跟是不是事實有什麼關係,」那軍官無動於衷地回答道,又伸手到旁邊去拿那個打開著的裝滿文件的文件夾。「牧師,你在回答我的問題時說過你是信仰上帝的嗎?我記不得了。」
    「是的,長官,我的確這樣說過,長官。我的確是信仰上帝的。」
    「那麼,這就的確是非常奇怪的了,牧師,因為我這兒還有一份卡思卡特上校的宣誓證詞,那上面說你曾經對他說過,無神論不違犯法律。你記得你的確對什麼人說過這樣的話嗎?」
    牧師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這一回他覺得自己很有把握。「是的,長官,我的確這麼說過。我這麼說是因為這是事實。無神論並不違犯法律。」
    「但是,你仍然沒有理由這麼說,牧師,對嗎?」那軍官皺著眉刻薄地責備道。他又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經過公證的列印文件。「我這兒還有一份惠特科姆中士的宣誓證詞,上面說他計劃給在戰鬥中陣亡或負傷的軍人的親屬郵寄由卡思卡特上校簽名的慰問信,你卻表示反對。這是真的嗎?」
    「是的,長官,我的確表示過反對,」牧師回答道,「我為自己這麼做而感到自豪。這些信是虛偽的,是騙人的。它們的唯一目的是往卡思卡特上校臉上貼金。」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那軍官回答道,「它們仍然能給那些收到信的親屬帶去一些安慰和問候,不是嗎?牧師,我實在無法理解你的思維方式。」
    牧師一時間給難住了,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他垂下腦袋,覺得自己張口結舌,傻裡傻氣。
    那個面色紅潤的矮胖上校精神抖擻地朝前邁了幾步。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們為什麼不能把他這該死的腦殼敲開呢?」他躍躍欲試地向其他人建議道。
    「對,我們可以把他這該死的腦殼敲開,不是嗎?」長著一張鷹臉的少校表示同意。「他不過是個再浸禮教徒罷了。」
    「不,我們必須首先確定他有罪,」沒佩戴肩章的軍官懶洋洋地擺了擺手告誡道。他輕輕站立起來,走到桌子的另一邊,雙手平展地按在桌面上,臉正對著牧師。他的表情陰沉、嚴厲、狠毒,令人望而生畏。「牧師,」他專橫嚴厲地宣佈道,「我們正式指控你假冒華盛頓-歐文之名,未經許可恣意檢查官兵們的信件。你是有罪還是無罪?」
    「無罪,長官,」牧師用發乾的舌頭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忐忑不安地把坐在椅子邊沿上的身體往前探了探。
    「有罪,」上校說。
    「有罪,」少校說。
    「那就是有罪。」沒佩戴肩章的軍官說。他在文件夾里的一頁紙上寫了個字。「牧師,」他抬起頭來繼續說,「我們還要指控你犯了目前我們尚未了解的罪行和違法行為。你是有罪還是無罪?」
    「我不知道,長官。如果你們不告訴我究竟是什麼罪行和違法行為,那叫我怎麼說呢?」
    「如果我們不知道,我們怎麼能告訴你呢?」
    「有罪,」上校斷然他說。
    「他肯定有罪。」少校表示同意。「如果那是他的罪行和違法行為的活,那他肯定就是犯罪了。」
    「那就是有罪,」沒佩戴肩章的軍官拖著長腔說道,他往房間的另一側走去。「他就全交給你了,上校。」
    「謝謝你,」上校稱讚他說,「這件事你幹得很出色。」他轉過身來對著牧師。「好吧,牧師,一切都完了,走吧。」
    牧師沒聽明白他的話。「你要我幹什麼?」
    「走吧,滾吧,我叫你快滾!」上校咆哮起來,生氣地朝肩后揚了揚大拇指。「你他媽的快從這兒滾出去!」
    牧師被上校挑釁的言辭和語氣嚇得目瞪口呆。他感到驚奇,感到困惑不解,他們居然要放他走,這使他大為懊惱。「你們不是打算懲治我嗎?」他既驚奇又不滿地問道。
    「對極了,我們是打算懲治你的。但是,在我們決定如何懲治你及什麼時候懲治你之前,我們當然不會讓你跟著我們團團轉的。所以,走吧,滾吧。」
    牧師試探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幾步。「我可以走了?」
    「暫時可以走。但是不許有任何離開這個島的企圖。我們記下了你的號碼,牧師。你記住,你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都處在我們的監視之下。」
    牧師不敢相信他們會真的放他走。他提心弔膽地往出口走去,隨時準備被某人專橫的聲音喝令回去,或者要麼肩膀要麼腦袋挨上一記重擊,倒在半道上爬不起來。他們沒做任何事情來阻攔他。
    他在陰暗潮濕、密不透風的走廊里摸索著走到樓梯口。當他踉踉蹌蹌地爬到樓梯頂部,呼吸到新鮮空氣時,已經是氣喘吁吁了。一經脫離險境,他立刻義憤填膺。他這一天所遭遇的暴行氣得他怒不可遏,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他旋風般衝過寬敞的、回聲不斷的門廳,胸中怒火燃燒,怨恨難平。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他對自己說,他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了。當他走到大樓門口時,看到科恩中校獨自快步跑上寬闊的台階,心中不禁感到一陣高興。他先深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鼓勁,然後勇敢地走上前去攔住科恩中校。
    「中校,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斬釘截鐵地宣佈道。可是科恩中校匆匆跑上台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使他大為沮喪。「科恩中校!」
    他的這位上級軍官這才停住腳步,轉過他那矮胖難看的身體,慢吞吞地走下台階。「什麼事,牧師?」
    「科恩中校,我想和你談談今天早上的飛機相撞事件。這件事發生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科恩中校沉默了片刻,露出一絲譏笑,饒有興緻地打量著牧師。「是的,牧師,的確很可怕,」他終於說道,「我不知道我們應該怎樣呈文向上級報告才不至於給我們自己丟臉。」
    「我不是這個意思,」牧師態度堅決、毫無顧忌地反駁道,「這十二個人當中有一些已經完成了他們的七十次飛行任務。」
    科恩中校笑了。「要是他們都是些新來的,這次事件就不那麼可怕了嗎?」他挖苦他說。
    牧師又一次給問住了。不道德的推理似乎時時處處都在刁難他。當他再次開口說話時,他不像方才那樣充滿自信了,他的嗓音顫抖起來。「長官,要求我們大隊的官兵執行八十次飛行任務的做法是完全錯誤的。別的大隊的官兵只要執行五十到五十五次就可以回國了。」
    「我們會考慮這個問題的,」科恩中校厭煩他說。他抬腿打算離去。「再見,隨軍牧師。」
    「這是什麼意思,長官?」牧師嗓音尖厲地追問道。
    科恩中校從台階上倒退一步,臉上顯得很不高興。「這意思就是我們會考慮的,隨軍牧師,」他嘲諷而鄙夷地回答道,「難道你是要我們不加考慮就幹事情嗎?」
    「不,長官,我沒有這樣想,但你們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不是嗎?」
    「是的,隨軍牧師,我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為了使你開心,我們會對這個問題多加考慮的。如果我們作出新的決定,我們將會首先通知你的。」科恩中校又轉過身去,匆匆跑上台階。
    「科恩中校!」牧師的喊聲又一次使科恩中校停住腳步。他慢慢轉過臉來對著牧師,眉頭緊鎖,顯得極不耐煩。牧師內心非常緊張,他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下去。「長官,請你允許我把這一事件報告給德里德爾將軍。我要向聯隊司令部提出我的抗議。」
    科恩中校猛地鼓起他那黑乎乎的胖下巴,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一陣大笑。過了一會他才回答。「這很好,隨軍牧師,」他竭力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帶著捉弄人尋開心的口氣回答說,「我允許你向德里德爾將軍報告。」
    「謝謝你,長官。我認為我對德里德爾將軍還是有一定影響的。
    我覺得事先把這一點告訴你才算公平。」
    「你能事先告訴我,真是太好了,隨軍牧師。不過你在聯隊司令部是找不到德里德爾將軍的。我也覺得事先把這一點告訴你才算公平。」科恩中校先是歹毒地咧嘴笑笑,隨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德里德爾將軍調走了,隨軍牧師。佩克姆將軍調進來了。我們有了一位新的聯隊指揮官。」
    牧師愣住了。「佩克姆將軍!」
    「是的,牧師,你對他也有影響嗎?」
    「怎麼會?我根本不認識佩克姆將軍,」牧師沮喪地反駁道。
    科恩中校又笑了。「這就太糟了,牧師,因為卡思卡特上校跟他關係很熟。」科恩中校幸災樂禍地格格笑了好一陣,然後突然止住了。「順便說一句,牧師,」他用手指頭戳了一下牧師的胸口,冷冷地告誡道,「你和斯塔布斯醫生兩個人的一切都完蛋了。我們知道得很清楚,今天是他派你來這兒發牢騷的。」
    「斯塔布斯醫生?」牧師困惑不解地搖搖頭。「我沒見過斯塔布斯醫生,中校。是三個陌生的軍官未經軍方批准把我帶到這兒的地下室來的。他們審問並侮辱了我。」
    科恩中校又戳了戳牧師的胸口。「你知道得很清楚,斯塔布斯醫生一直在告訴他那個中隊的人不要執行七十次以上的飛行任務。」他發出刺耳的大笑。「不過,牧師,他們必須執行七十次以上的飛行任務,因為我們正在把斯塔布斯醫生調往太平洋戰區。好吧,再見,隨軍牧師,再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45
37、沙伊斯科普夫將軍

    德里德爾將軍調走了,佩克姆將軍調進來了。但是,佩克姆將軍剛一搬入德里德爾將軍的辦公室接替他,就發現自己的輝煌戰果開始土崩瓦解。
    「沙伊斯科普夫將軍?」當他新辦公室里的中士向他報告當天早晨剛剛收到的命令時,他很有把握地向中士反問道,「你是說沙伊斯科普夫上校,對吧?」
    「不,長官,是沙伊斯科普夫將軍。他今天早晨被提升為將軍了,長官。」
    「天哪,這可太奇怪了!沙伊斯科普夫?將軍?什麼級別?」
    「中將,長官,而且——」
    「中將!」
    「是的,長官,他要求你未經他審批不得向你手下的任何人發布任何命令。」
    「哼,真他媽的。」佩克姆將軍滿懷驚訝地若有所思起來,一邊大聲罵著,這也許是他平生第一次大聲罵人。「卡吉爾,你聽到了嗎?沙伊斯科普夫居然一下子被提升為中將。我敢打賭,這次提升本來是預備給我的,可他們搞錯了,這才提升了他。」
    卡吉爾上校一直在沉思默想地撫摸著他那剛毅的下巴。「他為什麼向我們下命令呢?」
    佩克姆將軍繃緊了他那張光滑潔凈、獨具特色的面孔。「是啊!
    中士,」他不理解地皺起眉頭,慢吞吞地問道,「他仍然在特種任務兵團里,而我們是戰鬥部隊,他為什麼向我們發號施令呢?」
    「這是今天早晨作出的另一項變動,長官。所有的戰鬥部隊目前全部歸特種任務兵團管轄。沙伊斯科普夫將軍成了我們的新指揮官。」
    佩克姆將軍尖叫一聲。「天哪,我的上帝!」他哀嘆道。他多年練就的沉穩風度一下子變成了歇斯底里,「沙伊斯科普夫主管?沙伊斯科普夫?」他驚惶失措地雙手握拳捂住眼睛。「卡吉爾,給我接溫待格林!沙伊斯科普夫?不,不是沙伊斯科普夫!」
    所有的電話鈴一起響了起來。一個下士跑進來,敬了個禮說道:「長官,外面有個牧師要求見你。他要向你報告發生在卡思卡特上校的一個中隊里的不公正事件。」
    「叫他走,叫他走!我們這兒的不公正事件夠多的了。溫特格林在哪裡?」
    「長官,沙伊斯科普夫將軍的電話。他要馬上跟你講話。」
    「告訴他我還沒來呢。老天爺啊!」佩克姆將軍尖叫著。他似乎這才領悟到這場災難性事件的嚴重後果。「沙伊斯科普夫?這傢伙是個白痴!我以前支使得這個傻瓜團團轉,現在他卻成了我的上司。唉,我的天哪!卡吉爾!卡吉爾,別扔下我不管!溫特格林在哪兒?」
    「長官,我在這部電話機上接到前中士溫特格林的一個電話。
    他整個上午一直在給你掛電話。」
    「將軍,溫特格林的電話打不通,」卡吉爾上校喊道,「他的電話佔線。」
    佩克姆將軍滿頭大汗地撲向另一部電話機。
    「溫特格林!」
    「佩克姆,你這個狗娘養的——」
    「溫特格林,你聽說他們乾的好事了嗎?」
    「——你幹了什麼好事,你這個笨雜種?」
    「他們讓沙伊斯科普夫主管一切!」
    溫特格林憤怒而驚慌地尖叫道:「你和你那些該死的呈文見鬼去吧!他們已經把戰鬥部隊劃歸特種任務兵團管轄了!」
    「噢,不,」佩克姆呻吟道,「是因為這個嗎?是我的呈文嗎?是因為這個他們才委派沙伊斯科普夫主管的嗎?他們為什麼不委派我主管呢?」
    「因為你已經不在特種任務兵團了。你調出去了,正好留下他在那兒主管,而且,你知道他要幹什麼嗎?你知道那個雜種要我們全體幹什麼嗎?」
    「長官,我想最好由你來和沙伊斯科普夫將軍通話,」中士緊張不安地懇求道,「他堅持要有人來聽他講話。」
    「卡吉爾,替我和沙伊斯科普夫通話。我不能接他的電話。看看他想幹什麼。」
    卡吉爾聽了一下沙伊斯科普夫將軍的電話,臉色立刻變得像張白紙。「噢,我的上帝!」他叫了起來。電話筒從他手裡滑落下去。
    「你知道他要我們幹什麼嗎?他要求我們操練。他要求所有人都要參加操練!」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50
38、小妹妹

    約塞連把槍挎在屁股後面,倒退著走路,而且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他之所以倒退著走路,是因為他行走時不停地轉過身四處看看,以確定真的沒有人在他身後偷偷摸摸地跟蹤。他身後傳來的每一個聲響都像是不祥的預兆。從他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刺客。他的手一直握住槍柄。除了亨格利-喬以外,他見了誰都沒有笑臉。他告訴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他已經飛完了。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把他的名字從下一次飛行任務的日程表上劃掉了,並把此事上報到大隊部。
    科恩中校冷靜地笑了笑。「你們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不願意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他笑著問道。而卡思卡特上校這時卻悄悄躲到一個角落裡琢磨起來,約塞連這個名字又一次突然冒出來煩擾他,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不祥之兆呢?「他為什麼不願意?」
    「他的朋友內特利在斯培西亞上空的相撞事件中陣亡了。也許就因為這個。」
    「他以為他是誰——阿基里斯嗎?」科恩中校對自己的這個比喻很得意,暗暗把它記在心裡,預備著下回見到佩克姆將軍時拿出來露一手。「他必須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他沒有選擇餘地。回去告訴他,要是他不改變主意的話,你們就要把這件事上報給我們。」
    「我們已經這樣告訴過他了,長官,可是不起作用。」
    「梅傑少校怎麼說呢?」
    「我們根本見不到梅傑少校。他似乎已經失蹤了。」
    「我倒希望我們能叫他失蹤!」卡思卡特上校從角落裡氣呼呼地脫口說道,「就像他們對付鄧巴那傢伙那樣。」
    「哦,我們有其他許多種對付這個傢伙的辦法。」科恩中校信心十足地安慰卡思卡特上校,然後又對皮爾查德和雷恩說,「首先我們採用最仁慈的手段,把他送到羅馬去休息幾天。也許那傢伙的死確實傷了他的心。」
    事實上,內特利的死也差點送了約塞連的命。在羅馬,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內特利的妓女時,她發出一陣悲痛欲絕的刺耳尖叫,抓起一把削土豆刀就要把他刺死。
    「畜生!」她憤怒地、歇斯底里地對他吼叫著。他把她的胳膊扭到她的背後,慢慢地扭著,直到那把削土豆刀從她手中落下來。「畜生!畜生!」她敏捷地伸出另一隻手去打他,她那長長的手指甲在他的面頰上抓出道道血痕。她氣勢洶洶地朝他臉上咋了一口唾沫。
    「這是怎麼回事?」他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困惑不解地叫起來。
    他使勁推了她一把,一下子把她推到房間另一頭的牆上。「你要把我怎麼樣?」
    她又揮動著兩隻拳頭朝他撲了過來。他尚未來得及抓住她的手腕制服她,嘴上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弄得滿嘴血污。她的頭髮亂蓬蓬地披散著,雙眼閃動著仇恨的怒火,眼淚嘩嘩直淌。她完全處於失去理智的狂亂之中。每當他試圖向她解釋時,她就一邊粗野地吼叫著、咒罵著,尖聲大叫著「畜生!畜生!」一邊瘋狂地、兇殘地對他又抓又打。她的力氣大得出乎他的意料,差一點把他撞倒在地上。她的身材幾乎和他一樣高。有那麼一會兒,他心驚膽戰地想象著,憑她瘋狂的決心,她肯定能夠制服他。她會把他踩倒在地上,殘忍地把他撕成碎片,就為了某一樁其實根本不是他犯下的滔天大罪。他倆拚命地廝打著,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四隻胳膊扭在一起,誰也打不過誰。這個時候,約塞連真有點想喊救命了,終於,她的力氣不足了。他這才能夠推開她,求她讓他把話說完,向她發誓說內特利的死根本不是他的過錯。她又往他臉上啐起唾沫來,他又氣憤又沮喪,厭惡地使勁把她推到一邊,他剛一鬆開手,她立刻衝過去搶那把削土豆刀,他只好跟著撲到她的身上。兩個人在地上翻了好幾個滾,他才奪下了那把刀,他剛剛吃力地站起來,她又伸出手來想把他絆倒,結果把他的腳踝抓破了一大塊,痛得他哇哇叫。他忍住痛,單腳跳到房間的另一頭,把那把削土豆刀扔出窗外。
    他這才覺得自己安全了,寬慰地長舒了一口氣。
    「現在,請讓我把事情對你解釋一下,」他哄勸道。他的聲音慎重、理智而誠懇。
    她朝他的褲襠里猛踢一腳。哎喲!他尖利地慘叫一聲,痛得差點背過氣去。他側身倒在地上,痛苦得膝蓋頂住胸口,身體縮成一團。他感到噁心,感到迸不過氣來。內特利的妓女從房間里跑了出去。約塞連搖搖擺擺地剛剛站起身,她就從廚房拿了一把長長的切麵包刀沖了回來。他不敢相信地驚呼一聲,雙手仍然緊緊護著軟綿綿、熱辣辣、抽動個不停的小肚子,把全身的重量朝著她的小腿撞過去,猛地把她撞倒了。她越過他的頭頂翻滾過去,胳膊肘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咯咯聲,那把刀滑落下來,他抬腳把它踢到床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她還想撲過去拿刀,他揪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起來。她又要朝他的褲襠處踢去,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使勁把她甩開了。她撲通一聲撞到牆上,失去了平衡,把一把椅子踢翻到梳妝台上,結果梳妝台上那些梳子、發刷以及裝著化妝品的瓶瓶罐罐全都給摔到地上去了。房間另一頭一幅嵌在鏡框里的照片也掉到了地上,上面的玻璃摔了個粉碎。
    「你到底要把我怎麼樣?」他既哀怨又氣惱,慌亂地沖她叫喊道,「又不是我殺的他。」
    她抓起一個沉甸甸的玻璃煙灰缸砸向他的腦袋,緊接著便又朝他猛撲過去。他握緊拳頭,打算朝她的肚子猛擊一拳,可又怕會真的打傷了她。他又想對準她的下巴頦狠狠打上一拳,然後趁機逃出門去,可又總是找不準目標。最後,在她朝他衝過來的那一瞬間,他敏捷地閃身讓過,順勢猛勁推了她一把,使她結結實實地撞到了另一面牆上。接著,她擋住了門,拎起一個大花瓶朝他扔了過去。隨後,她又抄起一個裝滿了酒的瓶子衝到他面前,對準他的太陽穴猛砸下去,砸得他頭暈目眩,單腿跪到了地上。他的耳朵嗡嗡作響,整個臉都麻木了。而最糟糕的是,他覺得左右為難。她竟然打算殺死他,這使他感到很狼狽。他根本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更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必須保住自己的性命。當他看到她舉起酒瓶又要打自己時,他從地板上一躍而起,趁她沒來得及打之前,一頭撞到她的肚子上。他使的力氣很大,頂得她一路往後倒退,直到她的膝蓋碰到了床沿,身體跌落到床墊上。而約塞連則夾在她的兩腿之間趴到了她的身上。她的指甲深深地抓人了他的頸側,他則慢慢地爬上她那柔軟豐滿、胸部如小山般高聳的身軀。直到他完全壓到了她的身上,伸出手抓住她狂揮亂舞的胳膊,奪下那個酒瓶扔到一邊時,她才被迫屈服下來。她仍在一個勁地又踢又罵又抓。她大咧開粗糙而肉感的嘴唇,齜著牙總想狠命咬他一口,那模樣活像一隻正在發怒的飢不擇食的野獸。現在,她已經被他制服在身底下了,他開始考慮自己應該如何行事才不至於再次遭到她的攻擊。她那兩條綳得緊緊的大腿向兩側分開著,不停地亂蹬亂踢。他能夠感到她的大腿內側和膝蓋把他的一條腿夾得緊緊的,並在上面來回摩擦著。他突然生出一股慾火,不禁羞愧難當。他意識到,她那結實的、撩人情慾的少婦肉體就像一股滋潤人心的甜美春潮,不可遏制地激蕩著他的心田。她那高高聳起的雙乳溫暖、充滿活力而又富於彈性,和她的肚腹一起緊緊貼在他的身體上,對他形成了一種既宜人又可怕的強烈誘惑力。她的呼吸熾熱灼人。突然間,他感覺到——雖然她仍然在他的身底下瘋狂地扭動,雖然她的拼勁沒有減輕絲毫——她不再對他又抓又打了。他激動地發現,她非但不再打他,反而毫無愧色地高高抬起屁股,出於本能地、頗有節奏地顫動著身體,狂熱有力地、淫蕩放肆地抵在他的身上。他驚喜交加地喘息著。她的臉蛋——儘管這會兒在他看來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那樣美麗——此時因為忍受著一種新的折磨而變了形,她的面部肌肉微微腫脹著,她的眼睛半開半閉,蒙朦朧朧,她全身心沉浸在渴望之中,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
    「親愛的,」她嗓門嘶啞地低聲說。她的聲音好像來自平靜舒適的夢境深處。「噢,我的親愛的。」
    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狂熱地在他的臉上吻來吻去。他舔著她的脖子。她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他,用熱烘烘、濕漉漉、柔軟而有力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地親吻他,一邊對他說著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情話,使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瘋狂地愛上了她。她那隻撫摸著他後背的手熟練地向下伸進他的褲腰,另一隻手卻狡詐地在地板上偷偷摸尋那把切麵包刀。她摸到了那把刀。幸好他及時醒悟,救了自己的命。她居然還是想殺掉他!他被她這種極不道德的騙人花招驚得目瞪口呆。他從她手裡奪下刀扔到一旁,然後從床上跳下來站到地上。他的臉看上去困惑又失望。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衝出屋去獲得自由呢,還是應該倒到床上去跟她做愛,再次低聲下氣地任憑她處置。就在他正猶豫不決的時候,她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這下又把他給嚇呆了。
    這一回,她的的確確是出於悲傷而痛哭的。她哭得涕淚橫流、悲痛欲絕,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她垂著她那激動、高傲、美麗的腦袋,縮著肩膀,萎靡不振地坐在那兒,那副模樣是那麼的凄涼、那麼的哀婉動人。這一次,她的痛苦是明確無疑的。她痛不欲生地啜泣著,喉嚨哽咽,渾身顫抖。她忘了還有他這麼個人,對他已經毫不在意了。此時,他完全可以平安無事地從這個房間走出去,可他還是決定留下來安慰她,幫助她。
    「請別哭了。」他伸開雙臂抱住她的肩膀,含糊不清地懇求著她。他痛心地回憶起那回飛機轟炸完阿維尼翁返航的路上,斯諾登不停地鳴咽著對他說,覺得冷,覺得冷。當時,他感到渾身軟弱無力,說不出話來,只會翻來覆去地對斯諾登說:「好啦,好啦,好啦,好啦。」現在,他也只會翻來覆去地用一句話對她表示同情。「請別哭了,請別哭了,請別哭了。」
    她斜倚在他的身上哭泣著,一直哭到她再也沒有力氣哭下去了。等到她哭完了,他把自己的手帕遞過去,她這才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她有禮貌地淡淡一笑,用手帕擦了擦面頰,然後遞迴給他,並且像個溫文爾雅的黃花閨女似的低聲說:「謝謝,謝謝。」但是,突然間,她的情緒突變,猛地伸出雙手要去剜他的眼睛。她的手剛一抓到他的眼睛上,她就發出一聲得意的尖叫。
    「哈!你這個殺人犯!」她一邊怪叫著,一邊得意地跑到房間的另一頭去拿那把切麵包刀來殺他。
    他慌忙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去追她。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響,趕快轉過身去,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差點靈魂出竅。不是別人,恰恰是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正手握著另一把長長的切麵包刀朝他衝過來!
    「噢,不!」他聲音顫抖地悲嘆一聲,對準她的手腕猛地往下一擊,把刀打落在地。這種荒謬絕倫、莫名其妙的混戰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天知道接下來還有誰會拿著另一把切麵包刀衝進房門朝他刺過來。他把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從地板上舉起來,朝內特科的妓女扔過去,隨後跑出房間,跑出公寓,跑下樓梯。兩個女人追他一直追到門廳里。他拚命往外逃時,聽見她們的腳步漸漸落後,最後完全停住了。隨後,他聽到頭頂上傳來哭聲。他回頭從樓梯口往上望去,看見內特利的妓女縮成一團坐在樓梯上,雙手捂著臉正哭得傷心呢。而她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異教徒小妹妹卻正十分危險地把身子趴在樓梯扶手上,一邊興高采烈地朝下沖他大叫「畜生!
    畜生!」一邊朝他揮舞著切麵包刀,好像那是一件使她興奮不已的玩具,她正迫不及待地要試試它呢。
    約塞連逃了出去。可即使當他逃到了大街上時,他仍不時擔心地回頭望望。街上的行人目光奇怪地打量著他,這就使他更加害怕起來。他緊張不安地快步走著,心裡直納悶,自己外表上有什麼地方會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呢?他覺得前額上有個地方很痛,便伸手去摸,結果手指頭沾了粘糊糊的一層血,這下他才算明白了。他用手帕輕輕擦了擦臉和脖子。不管擦到哪個地方,手帕都會沾上一塊新的血污。他滿頭滿臉都在流血。他急忙跑進紅十字會大樓,奔下兩段極陡的白色大理石樓梯,來到男洗手間。在那兒,他用冷水和肥皂擦洗乾淨裸露在外面的無數處傷口,理平襯衣領子,梳了梳頭髮。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張青一道紫一道傷痕纍纍的面孔。此時,這張面孔正從鏡子里張皇失措、驚恐不安地沖他眨著眼睛。她究竟要把他怎麼樣?
    他走出男洗手間時,內特利的妓女正埋伏在外面等著他呢。她貓腰躲在樓梯底下的牆邊,手中緊握著一把閃亮的銀制牛排切刀,像只老鷹似的朝他猛撲過來。他敏捷地抬起胳膊肘使勁一頂,正好擊中她的下胯。她翻了翻眼睛就要倒下去,他及時拉住了她,輕輕抉她坐到地上。隨後,他跑上樓梯,跑出大樓,在城裡花了三個小時找到亨格利-喬,這才得以在她再次找到他之前離開羅馬。直到飛機起飛后,他才感到自己真正安全了。當他們在皮亞諾薩島著陸時,內特利的妓女穿著綠色的工作服,假扮成一個機械師,手握著牛排切刀,就在飛機旁邊等著他呢。她舉刀朝他的胸口刺來,幸好她的皮底高跟鞋在礫石地面上絆了一下,摔了一跤。約塞連吃了一驚,使勁把她拉上飛機,使了招雙重鎖臂勾腿摔跤法,把她一動不動地制服在地板上。與此同時,亨格利-喬通過無線電要求指揮塔台允許飛機返回羅馬。在羅馬機場上,亨格利-喬連火都沒熄,約塞連把她從飛機上往機場跑道上一推,飛機立刻就起飛了。和亨格利-喬一起步行穿過中隊駐地往他們自己的帳篷走時,約塞連屏注呼吸,警惕地盯著每一個人影。亨格利-喬則表情滑稽地一直盯著他。
    「你能肯定這件事的前前後後不是你想象出來的嗎?」過了一會,亨格利-喬猶猶豫豫地問。
    「想象出來的?你一直和我在一起,不是嗎?你不是剛剛把她送回羅馬嗎?」
    「也許這也全是我想象出來的。她為什麼要殺死你呢?」
    「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也許是因為我打斷了內特利的鼻樑骨,也許是因為她聽到這消息時,我是唯一在場的可以供她發泄怨恨的對象。你認為她還會回來嗎?」
    那天晚上,約塞連在軍官俱樂部逗留到很晚才回來。他一邊往自己的帳篷走,一邊機警地用眼睛四下里搜尋內特利的妓女。他看見她喬裝成皮亞諾薩島農夫的模祥,手裡握著一把切肉刀,藏在山坡下的灌木叢里,他停住腳步,蹄起腳尖無聲無息地繞到她的背後,一把揪住她的後背。
    「放開我!」她一邊憤怒地大叫著,一邊像只野貓似的掙扎著。
    他把她拖進帳篷,扔到地上。
    「嘿,出了什麼事?」他的一個同帳篷夥伴迷迷糊糊地問。
    「看住她,等我回來。」約塞連把他從行軍床上扯下來推到她的身上,吩咐了一聲便往外跑。「看住她!」
    「讓我把他殺了,我就讓你們每個人都玩一玩,」她提議道。
    其他幾個同帳篷夥伴看到是個姑娘,就都從行軍床上跳下來,想讓她先跟他們大家玩一玩。約塞連跑去叫亨格利-喬,那傢伙正像個娃娃似的呼呼大睡呢。約塞連把赫普爾的貓從亨格利-喬的臉上拿開,把他搖醒過來。亨格利-喬迅速穿好衣服。這一次,他們倆把飛機一直往北開,深入到敵人後方之後再折回進入義大利領空。飛機飛越一片平原時,他們把內特利的妓女綁到降落傘上,從應急出口推了下去。約塞連確信自己終於擺脫了她,這才鬆了一口氣。當他回到皮亞諾薩島走近自己的帳篷時,從路旁的黑暗中突然跳出一個人影,把他嚇得昏了過去。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坐在地上,只好引頸待斃,想到那致命的一擊即將帶來的平靜,他幾乎有點高興了。可是,一隻友好的手把他攙扶了起來。原來是鄧巴中隊里的一個飛行員。
    「你怎麼樣?」那飛行員輕聲問道。
    「挺好,」約塞連回答道。
    「剛才我看見你摔倒了,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呢。」
    「我想我是暈過去了。」
    「我們中隊里謠傳說你告訴他們你不再執行戰鬥飛行任務「這是真的。」
    「可大隊部來的人說這不是真的。」
    「這是謊言,」「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
    「我不知道,」「他們會把你怎麼樣?」
    「我不知道。」
    「你認為他們會對你進行軍法審判,指控你在敵人面前臨陣脫逃嗎?」
    「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能逃過這一關。」鄧巴中隊的那個飛行員邊說邊躡手躡腳地躲到黑暗中去了。「別忘了把你的情況告訴我。」
    約塞連對著他的背影凝視了幾秒鐘,然後邁步朝自己的帳篷走去。
    「喂!」前面幾步之外傳來低低的一聲,原來是躲在一棵樹後面的阿普爾比,「你好嗎?」
    「挺好,」約塞連說。
    「我聽見別人說,他們威脅說要對你進行軍法審判,指控你在敵人面前臨陣脫逃。不過他們並沒有真的打算這麼做,因為在這件事情上指控你的證據是否成立,他們目前還沒有把握。再說,要是真這樣做了,他們自己在新任指揮官面前也顯得不好看。況且,你還是個在弗拉拉大橋上空飛了兩圈的大英雄。依我看,到目前為止,你可以算是我們大隊里最了不起的英雄了。他們不過是嚇唬人罷了。我剛才正在想,你聽說了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高興的。」
    「謝謝,阿普爾比。」
    「就是為了這個,我才過來告訴你的。我想提醒你一聲。」
    「我很感激。」
    阿普爾比局促不安地在地面上蹭著腳尖。「約塞連,那次我們在軍官俱樂部打了一架,對此我很抱歉。」
    「沒有關係。」
    「但那次不是我挑起來的。依我看,這全怪奧爾,是他先拿乒乓球拍打我的臉的。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你就要打敗他了。」
    「難道我不該打敗他嗎?不就是為了這個才打球的嗎?依我看,既然現在他已經死了,我是不是個比他更出色的乒乓球運動員已經無所謂了,對吧?」
    「我看是無所謂了。」
    「還有,那一回為了那些阿的平藥片,一路上鬧得天翻地覆,我也很抱歉。要是你想染上瘧疾,我想那是你自己的事,不對嗎?」
    「沒有關係,阿普爾比。」
    「但我不過是在努力盡我的責任,我是在服從命令。人家總是教導我說,必須服從命令。」
    「沒有關係。」
    「你知道,我曾對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說,我認為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他們就不應該叫你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他們說,我使他們感到很失望。」
    約塞連覺得既懊惱又有趣,笑了笑說:「我想他們肯定會這樣說的。」
    「噢,我不在乎。見鬼,你已經飛了七十一次了,這應該是足夠的了。你認為他們會放過你嗎?」
    「不會」「我說,要是他們真的放過了你,他們就會放過我們其餘的人,是嗎?」
    「這就是他們不會放過我的原因。」
    「你認為他們會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你認為他們會對你進行軍法審判嗎?」
    「我不知道。」
    「你害怕嗎?」
    「是的。」
    「你打算去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嗎?」
    「不。」
    「我希望你能逃過這一關,」阿普爾比信心十足他說,「我真是這麼希望的。」
    「謝謝,阿普爾比。」
    「既然眼下我們似乎已經打贏了這場戰爭,我也不大樂意再去執行那麼多次的飛行任務了。要是我聽到別的什麼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謝謝,阿普爾比。」
    「嗨!阿普爾比走了以後,從他帳篷旁邊一簇齊腰高的光禿禿的灌木叢中,一個人壓低嗓門吆喝了一聲。原來是哈弗邁耶蹲著藏在那兒。他正吃著花生薄脆糖,他臉上那些丘疹和油乎乎的粗大毛孔看上去就像暗淡的鱗片。約塞連走到他的面前時,他問道:「你怎麼樣?」
    「挺好。」
    「你打算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嗎?」
    「不。」
    「要是他們強迫你呢?」
    「我不會屈服的。」
    「你害怕嗎?」
    「是的。」
    「他們會對你進行軍法審判嗎?」
    「他們很可能會這樣做。」
    「梅傑少校怎麼說?」
    「梅傑少校不見了。」
    「是他們把他弄失蹤的嗎?」
    「我不知道。」
    「他們要是決定把你弄失蹤,你怎麼辦?」
    「我將設法阻止他們。」
    「要是你繼續飛行的話,他們有沒有提出跟你做筆交易或別的什麼?」
    「皮爾查德和雷恩說,他們將只安排我執行沒有危險的例行飛行任務。」
    哈弗邁耶精神一振。「我說,這聽起來是筆挺好的交易。我本人倒是很歡迎這種交易的。我敢說,你痛痛快快地接受了。」
    「我拒絕了。」
    「太死心眼了。」哈弗邁耶傻裡傻氣的臉上出現了一道道驚愕的皺紋。「我說,這樣一筆交易對我們其餘的人來說可不怎麼公平,對嗎?要是你只執行沒有危險的例行飛行任務,那麼我們中的一些人就得承擔起你那份危險的飛行任務,不是嗎?」
    「是的。」
    「嘿,我可不喜歡這個,」哈弗邁耶大聲說。他氣呼呼地站起來,雙手握拳抵在後腰上。「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就因為你他媽的嚇破了膽,不敢再執行飛行任務,他們將會拚命地逼我多飛,不是嗎?」
    「你該去找他們談談這件事。」約塞連邊說邊警覺地伸手摸槍。
    「不,我不是責怪你,」哈弗邁耶說,「雖然我不喜歡你。你知道,我也不大樂意去執行那麼多次的飛行任務。難道沒有辦法使我也從中擺脫出來嗎?」
    約塞連譏諷地竊笑著,開玩笑他說:「帶上槍跟我走。」
    哈弗邁耶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不,我不能這麼干。要是我當了膽小鬼,那會給我的老婆孩子帶來恥辱的。沒有人喜歡膽小鬼。
    再說,我打算戰爭結束后留在預備役部隊里。要是那樣的話,我每年可以拿到五百塊錢呢。」
    「那就去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吧。」
    「是的,我想我只好這樣做。我說,你認為他們有沒有可能撤銷你的戰鬥編製,把你送回國去?」
    「沒有可能。」
    「可要是他們真的這樣做,而且還讓你帶一個人走,你挑我好嗎?別挑阿普爾比那樣的人。挑我吧。」
    「他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呢?」
    「我不知道。可要是他們做了,千萬記住是我第一個向你提出要求的,好嗎?別忘了把你的情況告訴我。我每天晚上都會在這些灌木叢里等你的。也許,他們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情,那我也不會再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了。行嗎?」
    第二天,整整一個晚上,不斷有人突然從黑暗裡冒出來,走到他面前問他的情況。這些神色疲憊憂慮的人全都聲稱跟他有著某種他根本不曾想到過的異常的秘密關係,以此為借口向他打聽機密消息。在他路過時,中隊里一些他很不熟悉的人不知打哪兒鑽出來,向他詢問他眼下的情況。甚至別的中隊的人也藏在暗處等他,一個接一個地突然在他面前冒出來。太陽落山以後,不論他走到哪兒,都有人隱藏在那兒等著他,突然鑽出來詢問他眼下的情況。從樹林和灌木叢中,從溝渠和高高的野草叢中,從帳篷角和停著的汽車的擋板後面,到處有人突然冒出來站在他的面前。甚至他的一個同帳篷夥伴也突然冒出來詢問他的情況如何,並且懇求他別告訴其他幾個同帳篷夥伴他曾突然冒出來過。約塞連總是手按在槍上走近每一個謹慎地隱身在黑暗之中朝他打招呼的人影。他害怕其中有詐,害怕那個悄聲細氣的黑影最後會一下子變成內特利的妓女,或者,更糟糕的是,變成某個政府當局正式指派的官員,奉命前來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昏過去。看起來,他們似乎必定會幹這種事情的。他們不願意以在敵人面前臨陣脫逃的罪名對他進行軍法審判,因為敵人遠在一百三十五英里以外,說在敵人面前很難成立;而且,是約塞連在弗拉拉大橋這個目標上空飛了兩圈,最終炸掉大橋並送了克拉夫特的性命的——當他計算他所認識的死人時,他幾乎總是忘了克拉夫特。然而,他們非得懲治他不可。人人都在冷眼等待著,想看看將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白天,他們總是躲避著他,甚至連阿費也是這樣。約塞連理解這一點,這些人白天聚在一起時是一種人,黑暗中各自單獨呆著時則變成了另一種人。他一隻手按在槍上倒退著走路,對這些人毫不在意。每回皮爾查德上尉和雷恩上尉去大隊部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開過緊急會議后開車回來時,他都等著他們帶來最新的哄騙、威脅和誘惑。亨格利-喬很少來找他,另一個唯一跟他講話的人就是布萊克上尉。布萊克上尉每回跟他打招呼時都用快樂的調侃口氣稱他為「老孤膽英雄」。快到周未的時候,他從羅馬回來,告訴約塞連,內特利的妓女不見了,約塞連又是思念又是懊惱,難過得心如刀絞。他十分惦記她。
    「不見了?」他聲音空洞地重複著。
    「是呀,不見了。」布萊克上尉笑了起來。他那雙模模糊糊的眼睛疲勞地眯縫著,瘦削的長臉上和平時一樣稀稀拉拉地長著紅褐色的鬍子茬。他用雙拳揉著眼睛下面的眼袋。「我原來想,只要我到了羅馬,看在老交情的分上,我無論如何也要讓那個愚蠢的浪蕩女人再笑個夠。你知道嗎,我就是要讓內特利那小子在墳墓里急得直打滾,哈,哈!還記得我從前是怎麼捉弄他的嗎?可是,那地方已經空蕩蕩的了。」
    「她留下什麼口信了嗎?」約塞連急切地問。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個女人,想著她不知忍受著多麼大的痛苦。這會兒,沒有了她那些兇猛的、無法遏制的襲擊,他反而生出幾分遭人遺棄的孤獨感。
    「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了,」布萊克上尉興高采烈地大聲說,努力想使約塞連明白他的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她們全都走了,那兒整個地方都給砸了。」
    「都走了?」
    「是呀,都走了,全都給趕到大街上去了。」布萊克上尉又一次開心地格格笑起來,他那突出的喉結也得意地在他那表面疙疙瘩瘩的脖子裡面一上一下地跳動著。「那妓院全空了。憲兵們把整個公寓砸了個稀巴爛,把所有的妓女都趕出去了。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嗎?」
    約塞連嚇得哆咳起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干?」
    「管他為什麼,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布萊克上尉興高采烈地揮了揮手說,「他們把妓女全部趕到大街上去了,一個不剩。你覺得怎麼樣?」
    「那個小妹妹呢?」
    「趕走了,」布萊克上尉笑著說,「和其他浪蕩女人一塊被趕出去了,趕到大街上去了。」
    「可她還是個孩子!」約塞連激烈地抗議道,「她在整個城裡誰也不認識。她會出什麼事呢?」
    「我管這個幹什麼?」布萊克上尉漠不關心地聳了聳肩膀回答道。他驚奇地注視了約塞連一會,然後突然高興地、狡黠地叫了起來。「我說,怎麼回事?要是我知道這消息會使你這麼不開心的話,我一回來就會趕來告訴你的,就為了讓你傷心得死去活來。嗨,你要上哪兒去?快回來,回到這兒來傷心而死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51
39、不朽之城

    約塞連未經上司許可就擅自離隊,搭乘米洛的飛機跟他一塊飛往羅馬。在飛機上,米洛責備地晃著腦袋,虔誠地咂起嘴唇,以教士的口吻對他說,他為他感到羞愧。約塞連點點頭,米洛接著說,約塞連把槍挎在屁股後面倒退著走路,並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這是自己給自己出醜。約塞連點點頭。米洛又說,這種做法是對他自己中隊的背叛,既讓他的上司感到為難,又使米洛處於一種極為難堪的境地。約塞連又點點頭。米洛又說,官兵們已經開始抱怨了。約塞連僅僅考慮他自身的安全,而像米洛、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這樣的人卻都在全力以赴打贏這場戰爭,這未免太不公平了。已經執行了七十次飛行任務的人也開始抱怨了,因為他們不得不飛滿八十次。危險的是,他們中的某些人可能也會挎上槍,開始倒退著走路。士氣正變得越來越低落,這全都是約塞連一手造成的。國家正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卻膽敢濫用自由、獨立等等傳統權利,從而危及到這些權利本身。
    米洛沒完沒了地嘮叨著,約塞連坐在副駕駛員的座位上,一邊不住地點著頭,一邊卻竭力不去聽他的嘮叨。約塞連滿腦子想的全是內特利的妓女,還有克拉夫特、奧爾、內特利、鄧巴、基德-桑普森、麥克沃特,以及他在義大利、埃及和北非見到過的那些貧窮、愚笨、疾病纏身的人。他知道,在世界上別的地區也有這樣的人。斯諾登和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也使他感到良心不安。約塞連覺得,他現在明白了內特利的妓女為什麼認為他對內特利的死負有責任,為什麼要殺死他。她為什麼不應該這樣做呢?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各種非自然的災禍全都降臨到她和其他所有年紀較輕的人的頭上,為此,她們每個人都有充分的權利譴責他和其他所有年紀較大的人,正如她自己,即使她正處於悲傷之中,也應當為降臨到她的小妹妹和其他所有孩子頭上的種種人為的苦難而受譴責一樣。某人某時總得做某件事。每個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個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總得有某個人在某個時候站出來打碎那條危及所有人的傳統習俗的可惡鎖鏈。在非洲的某些地方,幼小的男孩子仍然被成年的奴隸販子偷去賣掉賺錢。那些買主把他們開膛破肚,然後吃掉他們。約塞連感到不可思議,這些孩子怎麼能夠身受如此野蠻的殘害卻未曾流露出絲毫的懼怕和痛苦呢?他認定這是他們的忍受力特彆強的緣故。他想,要不然的話,這種習俗肯定早已消亡,因為,他覺得,無論人們對財富或長生不老的渴望多麼強烈,都不至於使他們拿孩子們的痛苦去換取這些。
    米洛說,約塞連是在搗亂。約塞連又一次點點頭。米洛說,約塞連不是隊里的一個好成員。約塞連點點頭,聽著米洛告訴他,如果他不喜歡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管理大隊的方式,那麼他應該做的是離隊去俄國,而不是留在這兒興風作浪。約塞連本來想說,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米洛不喜歡他在這兒興風作浪的話,他們可以統統去俄國,但他還是忍住了沒說出口。米洛說,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兩個人一直對約塞連很好,上一次執行轟炸弗拉拉的任務之後,他們不是還發給他一枚勳章並提拔他為上尉嗎?約塞連點點頭。難道不是他們供給他吃的並按月發給他軍餉的嗎?約塞連又點點頭。米洛確信,如果他前去向他們賠罪認錯,答應執行八十次飛行任務,他們肯定會寬大為懷的。約塞連說,這件事他會考慮的。當米洛放下飛機輪子,朝著跑道滑降下去時,約塞連屏住呼吸,祈求上帝保佑平安降落。真是可笑,他怎麼竟會變得這麼厭惡飛行呢?
    飛機降落後,他看到羅馬已是一片廢墟。飛機場八個月前曾遭到轟炸。在機場入口的兩側可以看見一個個推土機推成的平頂白色碎石瓦礫堆,機場周圍的鐵絲網也全給推土機推倒了。圓形劇場只剩下殘垣斷壁,君士但丁拱門也已經倒塌了。內待利的妓女的公寓牆倒屋塌,窗玻璃全都砸破了。妓女們都不在了,只剩下那個老太婆守在那兒。她身上左一層右一層地裹著毛線衣和裙子,頭上蒙著一條深色的圍巾。她雙臂抱攏在胸前,坐在電爐旁邊的一張木頭椅子上,正用一隻破鋁鍋燒開水呢。約塞連進門時,她正在大聲地自言自語。一看見他,她就嗚咽開了。
    「走了,」他還沒開口問話,她就嗚咽著說。她抱住自己的胳膊時,在那張吱嘎作響的椅子上悲傷地前後搖晃著。「走了。」
    「誰走了?」
    「全都走了。所有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
    「去哪兒了?」
    「外面。全都被趕到外面大街上去了。她們全都走了,所有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
    「被誰趕走了?是誰幹的?」
    「是那些下流的高個子士兵,他們戴著硬邦邦的白帽子,手裡拿著棍子。還有我們的憲兵。他們拿著棍子把她們往外趕,連外衣也不讓她們穿。可憐的姑娘們。他們就這麼把她們全都趕到外面去挨凍。」
    「他們逮捕她們了嗎?」
    「他們把她們趕走了,他們就這麼把她們趕走了。」
    「如果他們沒有逮捕她們,那為什麼要把她們趕走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抽泣著說道,「我不知道。誰來照顧我呢?
    現在所有那些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還有誰來照顧我呢?誰來照顧我呢?」
    「這總得有個理由,」約塞連固執地說。他用一隻拳頭使勁捶著另一隻手掌。「他們總不能就這麼闖進來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吧。」
    「沒有理由,」老太婆嗚咽道,「沒有理由。」
    「那他們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第二十二條軍規。」
    「什麼?」約塞連驚恐萬狀,一下子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渾身上下針扎般地疼痛。「你剛才說什麼?」
    「第二十二條軍規。」老太婆晃著腦袋又說了一遍。「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說,他們有權利做任何事情,我們不能阻止他們,」「你到底在講些什麼?」約塞連困惑不解,怒氣沖沖地朝她喊叫道,「你怎麼知道是第二十二條軍規?到底是誰告訴你是第二十二條軍規的?」
    「是那些戴著硬邦邦的白帽子、拿著棍子的大兵。姑娘們在哭泣。『我們做錯了什麼事?』她們問。那些兵一邊說沒做錯什麼,一邊用棍子尖把她們往門外推。『那你們為什麼把我們趕出去呢?』姑娘們問。『第二十二條軍規,』那些兵說。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第二十二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這是什麼意思,第二十二條軍規?什麼是第二十二條軍規?」
    「他們沒有給你看看第二十二條軍規嗎?」約塞連問。他惱火地跺著腳走來走去。「你們就沒有叫他們念一念嗎?」
    「他們沒有必要給我們看第二+條軍規,」老太婆回答道。
    「法律說,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
    「什麼法律說他們沒有必要這麼做?」
    「第二十二條軍規。」
    「唉,真該死!」約塞連惡狠狠地嚷道,「我敢打賭,它根本就不存在。」他停住步,悶悶不樂地環顧了一下房間。「那個老頭在哪?」
    「不在了,」老太婆悲傷地說。
    「不在了?」
    「死了,」老太婆對他說。她極為悲哀地點點頭,又把手掌朝著自己的腦袋揮了揮。「這裡面有什麼東西破裂了。一分鐘前他還活著,一分鐘后他就死了。」
    「但他不可能死!」約塞連叫道。他很想堅持自己的觀點,可他當然知道那是真的,知道那是合乎邏輯的,是符合事實的:這個老頭和大多數人走的是一條路。
    約塞連轉身出去,步履沉重地在公寓里轉了一圈,他陰沉著臉,既悲觀又好奇地把所有的房間窺視了一遍。玻璃製品全都被那些兵用棍子砸碎了。撕成一條條的窗帘和被單亂七八糟扔了一地。
    椅子、桌子和梳妝台全都給打翻了。所有能砸碎的東西全部給砸碎了。這場破壞真是乾淨徹底,野蠻的汪達爾人也只能幹到如此地步。所有的窗子都打破了,烏雲般的黑暗穿過破碎的窗格玻璃湧入每個房間。約塞連能夠想象得出那些戴著硬邦邦的白色鋼盔的高個子憲兵砰砰的沉重腳步聲,能夠想象得出他們亂砸亂摔時那副狠毒而又興緻勃勃的樣子,以及他們那種偽善的、冷酷的所謂正義感和獻身精神。所有可憐的年輕姑娘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這個穿著一層層肥大的褐色和灰色的毛線衣、戴著黑色圍巾的老太婆。她很快也會走的。
    「走了,」約塞連走了回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講話,她就悲傷他說道,「現在誰來照顧我呢?」
    約塞連沒有理會她的問話。「內特利的女朋友——有人聽到過她的消息嗎?」他問。
    「走了,」「我知道她走了。可有人聽到過她的消息嗎?有人知道她在哪兒嗎?」
    「走了。」
    「還有她那個小妹妹,她怎麼樣了呢?」
    「走了。」老太婆的聲調沒有任何變化。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約塞連嚴厲地問道。他逼視著她的眼睛,想弄清楚她對他講話時頭腦是否清醒。他提高了嗓門。「那個小妹妹怎麼樣了,那個小姑娘?」
    「走了,走了,」老大婆被他的追問惹火了,生氣地聳了聳肩回答道。她低低的嗚咽聲變得越來越高。「和其他人一塊被趕出去了,趕到大街上去了。他們甚至不讓她帶上自己的外衣。」
    「她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誰來照顧她呢?」
    「誰來照顧我呢?」
    「她不認識別的什麼人,是嗎?」
    「誰來照顧我呢?」
    約塞連往老太婆膝蓋上扔了些錢——說來可笑,留下錢又能補救多少過失呢——便大踏步地走出了公寓。他一邊走下樓梯,一邊在心裡狠狠地詛咒第二十二條軍規,儘管他心裡明白,根本不存在這麼條軍規。第二十二條軍規不存在,對此他確信無疑,可那又有什麼用呢?問題在於每個人都認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沒有什麼實實在在的內容或條文可以讓人們嘲笑、駁斥、指責、批評、攻擊、修正、憎恨、謾罵、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腳下或者燒成灰燼。
    外面又冷又黑,空氣中瀰漫著死氣沉沉的薄霧,四處滲透,把一排排用粗糙大石塊建成的房子和一座座紀念碑的底座籠罩得嚴嚴實實。約塞連急急忙忙趕回米洛那兒認錯。他明知故犯地撒謊說,他很抱歉,並答應米洛,只要米洛願意利用他在羅馬的全部影響,幫助找出內特利的妓女的小妹妹在哪裡,那麼,卡思卡特上校叫他再執行多少次飛行任務他就執行多少次。
    「她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處女,米洛,」他焦慮地解釋道,「我想立刻找到她,不然就太晚了。」
    聽了他的請求,米洛寬厚地笑了笑。「我這兒正好有個你正在尋找的十二歲的小處女,」他眉開眼笑地說,「這個十二歲的小處女其實剛剛三十四歲,但她是靠吃低蛋白飲食長大的,她的父母又非常嚴厲,她一直沒有跟男人睡過覺,直到——」
    「米洛,我說的是一個小姑娘!」約塞連極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難道不明白嗎?我不是想跟她睡覺。我是想幫助她。你也有女兒吧。她還是個小孩子,她在這座城市裡舉目無親,沒有任何人照顧她。我是要保護她不受傷害。你難道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米洛終於明白了,而且深受感動。「約塞連,我為你而驕做,」他大為激動地叫道,「我真的為你而驕做。當我看到你並不總是一門心思考慮性生活時,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地高興。你是個講義氣的人。我當然有女兒,我完全明白你在說些什麼。我們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孩。你別著急。你跟我來,哪怕把這座城市翻個底朝天,我們也要找到那個女孩。來吧!」
    約塞連坐著米洛-明德賓德開得飛快的M&M指揮車來到警察總部,會見一個警察專員。那人皮膚黝黑,長著兩撇細細的小鬍子,上衣敞開著,顯得邋裡邋遢。他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正跟一個長著肉贅和雙下巴的矮胖女人調情呢。看到米洛,他喜出望外,奴顏婢膝地朝著米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好像米洛是什麼高官顯貴似的。
    「啊,米洛侯爵,」他熱情洋溢地叫道,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那個滿臉不高興的矮胖女人推出了門。「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要來呢?如果我事先知道,我會為你舉行一個盛大宴會的。請進,請進,侯爵,你怎麼這麼長時間都不到我們這裡來了呢?」
    米洛知道眼下一分鐘都不能浪費。「喂,盧吉,」他邊說邊急匆匆地點點頭,幾乎顯得有些粗暴無禮。「盧吉,我需要你的幫助。我這個朋友要找個女孩。」
    「找個女孩,侯爵?」盧吉問。他用手抓了抓臉,沉思了一下。
    「羅馬有這麼多的女孩。對一個美國軍官來說,找一個女孩不會是很困難的。」
    「不,盧吉,你沒明白。是個十二歲的小處女,他必須馬上找到她。」
    「噢,是這樣,我明白了,」盧吉領悟地說,「找個處女也許要花點時間。不過,在公共汽車終點站那兒有許多進城來找工作的年輕農村姑娘,如果他在那兒等的話,我——」
    「盧吉,你還是沒明白。」米洛煩躁而粗暴地打斷了警察專員的活,後者不禁面紅耳赤,急忙跳起來立正站好,胡亂地繫上制服的扣子。「這小姑娘是一個朋友,是家人的一個老朋友。我們要幫助她。她還是個孩子。她眼下在這座城市裡的某一個地方,無依無靠的。我們得在她受到傷害之前找到她。現在你明白了嗎?盧吉,這件事對我極為重要。我有個女兒跟這個小姑娘一樣大。眼下對我來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及早救出這個可憐的孩子更為重要的事情了,你願意幫忙嗎?」
    「是的,侯爵,現在我明白了,」盧吉說,「我將盡我所能去尋找她。不過,今晚我這兒沒有什麼人了。今晚所有的人都忙著去打擊非法煙草買賣了。」
    「非法煙草買賣?」米洛問。
    「米洛。」約塞連聲音微弱地叫了一聲。他的心沉下去了,他當時就明白一切全完了。
    「是的,侯爵,」盧吉說,「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非常高,所以走私活動幾乎無法控制。」
    「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真的這麼高嗎?」米洛極感興趣地問。他貪婪地高高挑起鐵鏽色的眉毛,直往鼻孔里吸氣。
    「米洛,」約塞連沖他叫道,「聽我說,好嗎?」
    「是的,侯爵,」盧吉回答道,「非法煙草買賣的利潤非常高。走私引起了全民的公憤,侯爵,這真是國人的恥辱。」
    「這是事實嗎?」米洛出神地笑著說,著魔似地邁步朝門口走去。
    「米洛!」約塞連大叫道,衝動地奔上去攔住他。「米洛,你必須幫助我。」
    「非法煙草買賣,」米洛露出癲癇患者般的貪婪神色對他解釋道,倔強地甩開他往外走。「讓我走,我必須去非法走私煙草。」
    「留在這兒幫我找到她吧,」約塞連懇求道,「你可以明天再去非法走私煙草。」
    但是,米洛根本沒聽見他的懇求。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衝去,雖然算不上來勢兇猛,可也無法阻攔。他滿頭大汗,雙眼閃閃發光,嘴唇抽搐,口水直淌,彷彿他已經深深陷入某種盲目的情結之中了。
    他平靜地呻吟著,好像處在某種出自本能的、模糊不清的痛苦感覺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非法煙草,非法煙草。」約塞連最後終於看出來了,和他根本講不通道理,只好無可奈何地給他讓開條路。米洛像出膛的子彈猛衝了出去。警察專員又解開了制服的扣子,輕蔑地看了看約塞連。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他冷冷地問,「你是要等我逮捕你嗎?」
    約塞連走出辦公室,走下樓梯,來到昏暗的、墓地般的街道上。
    經過門廳時,他遇上那個長著肉贅和雙下巴的矮胖女人進門往裡走。外面根本沒有米洛的影子。所有的窗子裡面都沒有燈光。空無一人的人行道形成一個陡峭的斜坡,向前延伸了好幾個街區。他能夠看見,在長長的鵝卵石斜坡的頂端,有一條燈火通明的寬闊大道。警察總部差不多位於這斜坡的最低處,人口處的黃色燈泡像濕火把似的在潮濕的夜晚里噬噬作響。空中飄灑著寒冷的細雨。他慢慢地順著斜坡往上走,不一會便來到一家安靜、舒適、誘人的餐廳前面。餐廳的窗戶上掛著大紅天鵝絨窗帘,門旁有塊天藍霓虹燈招牌,上面寫著:「托尼餐廳,佳肴美酒,請勿入內。」有那麼一瞬間,天藍霓虹燈招牌上的這幾個字使他稍稍有點驚訝。在他身處的這個不可思議的畸形世界里,無論什麼反常的東西都不再顯得稀奇古怪了。那些矗立在街道兩側的建築物的頂部全都以一種奇特的、超現實主義的比例修建成斜面,結果使得街道本身看上去也是傾斜的。他翻起暖和的羊毛外套的衣領,讓它緊緊地裹住自己。這個夜晚陰濕寒冷。一個穿著薄薄的襯衫和薄薄的破褲子的男孩赤著腳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他長著黑黑的頭髮,他需要理髮了,他還需要鞋子和襪子。他面帶病容,臉色蒼白,一副凄慘的模樣。他走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他的腳踩在雨水坑裡,發出吮吸般的輕微聲響,聽起來十分可怖。這男駭的窮困深深地打動了約塞連,他從心底里同情他,他真想一拳把男孩那張蒼白、凄慘、面帶病容的臉打個滿臉開花,真想一拳把他打出人世間,因為,看見這男孩使他想起所有生活在義大利、生活在這同一個夜晚的蒼白、凄慘、面帶病容的孩子,想起他們全部需要理髮,需要鞋子和襪子。這男孩還使約塞連想起那些殘廢人,想起那些饑寒交迫的男男女女,想起那些寡言少語、逆來順受的虔誠母親,她們在這同一個夜晚目光緊張地坐在戶外,毫不在乎地在陰冷的雨中袒露前胸,用凍得冰涼的動物般的乳房給嬰兒餵奶。奶牛。恰恰在這個時候,一個正在餵奶的母親抱著用黑色破布裹著的嬰兒緩步走過。約塞連真想也把她打得滿臉開花,因為她使他想起了剛才那個穿著薄薄的襯衣和薄薄的褲子的男孩,以及這個世界上所有令人不寒而慄、目瞪口呆的悲慘事件。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那些擅長權術、卑鄙無恥的一小撮人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全都得不到溫飽和公正的待遇。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憎惡的世界啊!他想知道,即使在他自己那個繁榮的國度里,在這同一個夜晚,有多少人缺吃少穿,有多少住房四壁透風,有多少丈夫喝得爛醉,有多少妻子遭受毒打,有多少孩子被欺侮、被辱罵、被遺棄。有多少家庭忍飢挨餓買不起食物?有多少人傷心欲絕?在這同一個夜晚,發生了多少起自殺事件,又有多少人精神失常?有多少奸商和店老闆欣喜若狂?有多少贏家變為輸家,多少成功者變為失敗者,多少富人變為窮人?有多少聰明人其實愚蠢透頂?有多少美滿的結局其實充滿了不幸?有多少老實人其實是騙子,多少勇敢的人其實是膽小鬼,多少忠心耿耿的人其實是叛徒,多少聖徒其實道德敗壞,多少身居要職的人為了幾個小錢向惡魔出賣靈魂?又有多少人根本沒有靈魂?有多少筆直的窄道其實彎彎曲曲?有多少最美好的家庭其實是最糟糕的家庭,多少好人其實是壞人?你要是把這些人全都加起來,然後再把他們從總人數中減掉,剩下的也許就只有孩子們了,或者還有個艾爾伯特-愛因斯但,再加上什麼地方的一個老提琴手或雕刻家。約塞連孤零零地走著,內心非常痛苦。他覺得自己似乎與世隔絕了。他心裡老是想著那個面帶病容的赤腳男孩。直到他拐了個彎走到大道上時,他才終於把男孩那令人慘不忍睹的形象從腦海里擺脫掉。在大道上,他碰到一個盟軍士兵躺在地上抽搐。這是個年輕的中尉,長著一張小小的、蒼白的、孩子氣的臉。六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士兵使勁按住他身體的不同部位,努力想幫他平靜下來。他咬緊牙關,語無倫次地喊叫著、呻吟著,一個勁地翻白眼。「別讓他把舌頭咬掉了,」約塞連身旁一個矮個中士機靈地提醒道。又一個士兵立即撲上去加入了這場混戰,他使勁按住了中尉那張痙孿的臉。突然間,這幫人的目的達到了,被他們牢牢壓在身下的中尉一下子僵直不動了。可他們反而沒了主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們粗野的面孔全都綳得緊緊的,不約而同地流露出痴獃呆的恐慌神色。「你們為什麼不把他抬起來放到那輛汽車的引擎蓋上去呢?」一個站在約塞連背後的下士拖著腔說。這話似乎有道理,於是那七個士兵抬起年輕的中尉,一邊仍然按住他身上抽搐的各個部位,一邊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旁邊一輛停著的汽車的引擎蓋上。可把他放在引擎蓋上以後,他們又開始緊張不安地互相望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你們為什麼不把他從那汽車的引擎蓋上抬下來放到地上呢?」約塞連背後的那個下士又拖著腔說。這似乎也是個好主意,於是他們又動手把他抬回到人行道上。他們還沒有把他放好,就飛快地開過來一輛閃著紅色聚光燈的吉普車。吉普車前座上坐著兩個憲兵。
    「出了什麼事?」司機叫道。
    「他正抽風呢,」一個正握住年輕中尉一條腿的士兵回答道,「我們在幫他平靜下來。」
    「很好。他被逮捕了。」
    「我們應該拿他怎麼辦?」
    「逮捕他!」憲兵大叫道。他為自己開的這個玩笑而聲音粗啞地大笑起來,直笑得彎下了腰,然後開著吉普車一溜煙走了。
    約塞連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準假條,便謹慎地從這幫陌生人身邊走過,朝著前面遠處漆黑的夜色中傳來低沉人聲的地方走去。
    在被雨水淋透了的寬闊的林蔭大道上,每隔半個街區就有一盞低低彎垂的路燈,燈光透過褐色的煙霧,閃爍著怪異的光芒。他聽到在他頭頂的窗戶里,有一個不幸的女人在懇求道:「請不要,請不要。」一個垂頭喪氣的年輕婦女穿著黑色雨衣,臉上垂著一縷縷黑髮,耷拉著眼皮走了過去。在位於下一個街區的公共事務部的門外,一個醉醺醺的年輕士兵把一個醉醺醺的女郎一步步逼退到一根科林斯式凹槽圓柱上,他的三個醉醺醺的夥伴則兩腿夾著酒瓶,坐在附近的台階上看著他們倆。「請不要,」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我現在要回家去,請不要。」約塞連轉過身朝他們望去,其中一個坐著的士兵挑釁地罵了一聲,抓起一個酒瓶子朝著約塞連扔了過去。酒瓶沒有傷著他,而是落到遠處,發出一聲悶響,碎了。約塞連雙手插在衣袋裡,無精打采,不慌不忙地走開了。「來吧,寶貝,」他聽見那個醉醺醺的士兵口氣堅決地催促道,「現在輪到我了。」「請不要,」那個醉醺醺的女郎哀求道,「請不要。」就在下一個拐彎處,從一條彎彎曲曲的窄街深處,從漆黑漆黑的陰影里,傳來神秘的、清晰的鏟雪的聲音。他走下人行道從這條兇險的衚衕口穿過時,那種鐵鏟刮擦水泥地面發出的有節奏的、令人心裡發毛的緩慢聲響嚇得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急忙快步往前走去,直到那折磨人的刺耳聲音被遠遠地拋在後面。現在他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如果他一直往前走,很快就會到達林蔭大道中央那口乾涸的噴泉處,然後再往前走七個街區,就是軍官公寓了。突然,他聽到從前面陰森可怖的黑暗當中傳來動物的嗥叫聲。拐彎處的路燈已經熄滅了,整整半條街籠罩在黑暗之中,一切東西看上去全都模模糊糊、歪歪扭扭的。在十字路口的另一邊,一個男人正用一根棍子打一條狗,就像拉斯科爾尼科夫夢中的那個人拿一條鞭於抽那匹馬一樣。約塞連努力想做到既不行也不聽,可是辦不到。那條狗被一條破舊的白棕繩拴著,聲嘶力竭、驚恐萬狀地時而哀號,時而尖叫,毫無反抗地匍匐在地上扭來扭去,可那人仍然不停地用那根粗粗的扁棍一個勁地打它。一小群人在圍觀。有一個矮胖的女人走上前去,請求他往手。「少管閑事,」那人生硬地叫道,舉起棍子,好像要連她一塊打似的。那女人滿面羞愧,膽怯而猥瑣地退了回去。約塞連加快腳步,幾乎跑著離開了。這個夜晚充滿了種種恐怖景象。他在心裡想,如果耶穌降臨久這個世界上走一遭的話,他的感覺准跟精神病醫生穿過到處是瘋子的精神病房,或跟被盜者穿過到處是盜賊的牢房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即使此時出現一個麻風病人,也沒有人會覺得他醜陋難看的!在下一個拐彎處,一個男人正在野蠻地毆打一個小男孩,一群成年人無動於衷地圍觀著,沒有一個人出來干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使約塞連感到噁心,他急忙向後退去。他肯定自己從前什麼時候曾經目睹過與此相同的可怕情景。是記憶錯覺嗎?這種不祥的巧合使他震驚,使他內心充滿了疑慮與恐慌。這情景與他在前一個街區看到的情景非常相似,儘管其中的具體人物似乎完全不同。這世界上究竟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會有一個矮胖的女人站出來請求那男人住手嗎?那男人會揚起手打她,把她嚇退嗎?誰也沒有動一動。那男孩不停地哭叫著,好像沉浸在痛苦之中。那男人一次次揚起巴掌,響亮地、狠狠地朝著他的腦袋打下去,把他打倒在地,然後又猛地把他揪起來,再一次把他打倒。那幫綳著臉、縮著腦袋的圍觀者當中似乎沒有人關心這個被打得暈頭轉向的男孩,沒人願意站出來加以制止。這男孩最多只有九歲。一個面色灰黃的婦女正捧著一塊骯髒的洗碗布在哭泣。這男孩皮包骨頭,他需要理髮了,鮮血從他的兩隻耳朵里湧出來。約塞連快步穿越寬闊的大道,來到另一側,遠遠躲避開這幕令人作嘔的情景,不料卻又發現腳下踩上了一些人的牙齒。在被雨水沖刷得閃閃發亮的人行道上,這些牙齒散落在一灘灘被劈啪降落的雨點淋得醚糊糊的、血跡周圍,就像尖尖的手指甲那樣你戳著我,我指著你。地上到處是臼齒和門牙的碎片。他踮起腳尖繞過這片怪異的廢墟,來到一個門前。門洞裡面一個士兵正用一塊濕透了的手帕捂著嘴哭泣。他搖搖晃晃地站著,身旁還有兩個士兵攙扶著他。他們嚴肅而焦慮地等待著軍用救護車。可當它終於閃爍著琥珀色的霧燈噹噹地駛過來時,卻沒在他們面前停下來,而是一直開到了前面一個街區。那兒有個拿著幾本書的義大利平民和一群拿著手銬和警棍的便衣警察發生了衝突。那個尖叫著、掙扎著的平民本來是個皮膚黝黑的人,眼下卻嚇得面如白紙。當許多身材高大的警察抓住他的四肢,把他舉起來時,他的眼睛像蝙蝠拍打翅膀似的,緊張而絕望地撲閃個不停。他的書撤了一地。「救命啊!」當警察把他抬到救護車後面敞開的門前往車裡扔去時,他尖聲大叫著。他的嗓子因為激動而哽噎住了。「警察!救命!警察!」車門被關上拴住了,救護車飛馳而去,當警察把他團團圍住時,他竟然荒唐地向警察喊叫救命,這真是一個毫無幽默的諷刺。想到這種呼救的徒勞和荒謬,約塞連不禁苦笑了一下。隨後,他猛然悟出,這呼救聲有著不止一層的含義。他驚恐地意識到,這也許不是向警察發出的呼救,而是一個命在旦夕的朋友勇敢地從墳墓里發出的警告。他是在呼喊那些除了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以外的人,以及另外一些佩帶警棍和手槍的警察前來支持他。「救命!警察!」那人這樣喊叫著,他可能是在大聲提醒別人有危險。想到這兒,約塞連趕快躡手躡腳地從警察身旁溜走,卻又差點被一個四十歲的粗壯女人的腳絆倒。這女人正一邊心慌意亂地穿過十字路口,一邊鬼鬼祟祟地、存心不良地回頭掃視跟在她身後的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這老婦人腳踝上纏著厚厚的繃帶,步履瞞珊地追趕著她,可怎麼也迫不上,老婦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煩意亂、焦慮不安地自語著。這幕情景的性質是明確無誤的:這是一場追逐。前面的女人已經成功地穿越了一半寬闊的大道,而後面的老婦人卻還沒有走下人行道。那女人扭頭看後面步履艱難的老婦人時,流露出一種惡意的、卑劣的、幸災樂禍的微笑,顯得很惡毒,卻又疑懼重重。約塞連知道,只要那個身陷困境的老婦人叫喊一聲,他就會上前幫她的忙。他知道,只要她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向他求援,他就會撲上前去抓住前面那個粗壯的女人,把她交給附近那幫警察。但是,那老婦人悲傷而苦惱地嘟囔著,甚至看也沒看他就走了過去。不一會,前面的那個女人消失在越來越深的黑暗之中,撇下那老婦人一個人孤零零地、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大路中間,拿不準該走哪條路。約塞連因為自己沒能給她任何幫助,羞愧得不敢多看她一眼,急匆匆轉身離開了。他一邊垂頭喪氣地逃走,一邊鬼鬼祟祟、心慌意亂地回頭看,唯恐那老婦人現在會跟著他走。他暗自感謝飄灑著毛毛細雨、沒有光亮、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幕,因為它正好把他給遮掩了起來。一幫幫……一幫幫警察——除了英國,別處全都在一幫幫、一幫幫、一幫幫的暴徒掌握之中。到處都在一幫幫手持警棍的暴徒控制之下。
    約塞連外套的領子和肩膀全都淋透了。他的襪子潮濕冰冷。前面的一盞路燈也滅了,玻璃燈泡給打碎了。建築物和面容模糊的人影無聲無息地從他身旁一一閃過,好像是浮在某種惡臭撲鼻、永無盡頭的浪潮之上一去不復返地漂走了。一個高個子僧侶走了過去,他的臉被一塊粗糙的灰色蒙頭斗篷包得嚴嚴實實,甚至連眼睛都藏在裡面。前面傳來腳踩在泥水裡走路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響,他真怕這又是一個赤腳的男孩。他與一個瘦削枯槁、表情憂鬱的男人擦肩而過。那人穿著件雨衣,面頰上有一個星狀的傷疤,一側的太陽穴上有一塊凹陷的、表面光滑的殘缺處,足有雞蛋般大小。一個年輕女人穿著咯吱作響的草鞋突然出現了。她的整張臉醜陋不堪,一大片燒傷留下的粉紅花斑傷痕剛剛脫痴,皺皺巴巴地從脖頸向上伸展,經過雙頰,一直延伸到眼睛上面,真是可怕極了!約塞連嚇得渾身哆嗦,不敢抬頭多看一眼。不會有人愛上這個女人的。他感到懊喪。他渴望跟某個他會愛上的姑娘睡覺,那姑娘會撫慰他,使他興奮,然後把他哄睡著。一幫手持警棍的傢伙正在皮亞諾薩島上等著他。所有的姑娘都走了。伯爵夫人和她的兒媳已經失去了魅力;他已經老了,沒有興趣玩樂了,也沒有時間玩樂了。露西安娜走了,也許死了;即使沒死,大概也快了。阿費的那個豐滿的浪蕩女人連同她那枚下流的浮雕寶石戒指一起消失了。達克特護士嫌他丟人,因為他拒絕執行更多的戰鬥飛行任務,會引起公憤。這附近他認識的姑娘就只剩下軍官公寓里的那個相貌平平的女傭,沒有一個男人曾經跟她睡過覺。她的名字叫米恰拉,但男人們給她起了不少下流的綽號。當他們用悅耳的討好聲調叫她的這些綽號時,她高興得格格傻笑,因為她不懂英語,還以為他們是在奉承她,是在善意地和她開玩笑呢。每當她看到他們胡作非為時,她的內心便充滿了喜悅。她是個快活、純樸、手腳勤快的姑娘。她不識字,只能勉強寫下自己的名字。她的頭髮直直的,看上去就像因受潮而腐爛的麥稈。她的皮膚灰黃,眼睛近視,從來沒有男人跟她睡過覺,因為他們誰也不想跟她睡覺,只有阿費例外。就在這同一個晚上,阿費強姦了她,然後用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在衣櫥里關了將近兩個小時,直到響起宵禁的汽笛才住手。此時她若是到外面去便是違法的了。
    然後,他把她從窗戶里扔了出去。約塞連趕到時,她的屍體仍然躺在人行道上,四周圍了一圈板著面孔、手舉暗淡提燈的鄰居。
    約塞連彬彬有禮地往圈裡擠,鄰居們一面給他讓出一條路,一面目光狠毒地盯著他。他們怨憤地指著二樓的窗戶,嚴厲地輕聲指責著。看到那具摔得血肉模糊的屍體,那種可憐的、血淋淋的慘景,約塞連嚇得渾身戰慄,心撲通撲通直跳。他閃身鑽進門廳,衝上樓梯、進了公寓房間,看到阿費正心緒不寧地來回踱著步,臉上帶著一種外強中乾、略顯不自在的笑容。阿費心不在焉地玩弄著自己的煙斗,看上去有點心煩意亂。不過,他向約塞連保證說,一切全都正常,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我只強姦了她一次,」他辯解道。
    約塞連嚇了一跳。「可你殺了她,阿費!你殺了她!」
    「唉,強姦了她之後,我不得不這麼干,」阿費態度極為傲慢地回答道,「我不能讓她到處去講我們的壞活,對吧?」
    「可你幹嗎要去碰她呢,你這個愚蠢的雜種?」約塞連叫道,「你要是需要姑娘,難道不能到大街上去找一個來嗎?這座城市裡到處是妓女。」
    「哦,不,我不能,」阿費吹噓道,「我一輩子沒有花錢干過這種事。」
    「阿費,你瘋了嗎?」約塞連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你殺了一個女人。他們會把你關進監獄的!」
    「噢,不,」阿費強擠出一個笑容回答道,「不會把我關起來的。
    他們不會把好心的老阿費關進監獄的。不會因為殺了她就把我關起來的。」
    「可你把她從窗戶扔了出去。她的屍體還在街上躺著呢。」
    「她沒有權利躺在那兒,」阿費回答道,「已經過了宵禁時間了。」
    「笨蛋!你難道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事嗎?」約塞連真想抓住阿費那毛毛蟲般柔軟的肥實肩膀使勁搖晃幾下,好叫他清醒清醒。「你謀殺了一個人。他們就要把你關進監獄了。他們甚至可能會絞死你的!」
    「噢,我可不認為他們會這麼做,」阿費回答道。他開心地抿嘴笑了笑,不過看得出來,他越來越緊張了。他用粗短的手指笨拙地擺弄著煙斗,無意識地把煙絲全部抖落出來了。「不,長官。他們不會絞死好心的老阿費的。」他又格格地笑了起來。「她不過是個女佣人。我可不認為他們會因為一個下賤的義大利女佣人的死而大驚小怪的。現在每天都要死掉成千上萬的人呢。你說呢?」
    「你聽!」約塞連幾乎是高興地叫了起來。他豎起耳朵聽遠處哀鳴般的警笛聲。是警車的警笛聲。然後,幾乎在剎那之間,警笛聲越來越響,變成一種嘈雜刺耳、氣勢洶洶的曝叫。這曝叫蓋過其它一切聲音,似乎從四面八方撞入室內,把他們團團圍住。約塞連看到,阿費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阿費,他們是來抓你的。」為了能讓阿費在一片警笛聲中聽見,他可著嗓子叫喊。他的心底湧起一陣同情。「他們是來逮捕你的,阿費,你難道不懂嗎?你不能害死另一個人而逍遙法外,即便她是個下賤的女佣人也不行。你難道不明白嗎?你不懂嗎?」
    「噢,不,」阿費說。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乾巴巴地哈哈一笑。
    「他們不是來逮捕我的。不會逮捕好心的老阿費的。」
    突然間,他面呈病容,癱坐在椅子上。他表情獃滯,渾身哆嗦,兩隻又粗又短、肌肉鬆弛的手在膝蓋上抖個不停。汽車在門外剎住了,聚光燈隨即射向窗口,車門砰地關上,警笛尖叫起來。有人刺耳地大聲喊叫著。阿費嚇得臉色發青。他機械地搖著腦袋,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而生硬的微笑,聲音微弱而空洞地一遍遍重複著,他們不是來抓他的,不是來抓好心的老阿費的,不,長官。甚至當有人腳步沉重地衝上樓梯,跑過樓梯平台時,甚至當有人使足勁在門上用拳頭猛捶了四下,差點把他們的耳朵震聾時,他仍然在努力使自己相信,這些人不是來抓他的。隨後,公寓房間的門被猛地推開,兩個粗野強壯的大塊頭憲兵衝進房間。他們的目光冷冰冰的,肌肉發達的下巴綳得緊緊的,顯得十分嚴厲。他們大踏步穿過房間,逮捕了約塞連。
    他們是因為約塞連未持有通行證便呆在羅馬而逮捕他的。
    他們因擅自闖入而向阿費道歉,隨後便一邊一個夾住約塞連,把鐵銬般的手指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將他帶了出去。下樓梯時,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外面車門緊閉的汽車旁邊,還有兩個身材高大、戴著硬邦邦的白色鋼盔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他們把約塞連推到汽車後座上,汽車立刻轟嗚著穿過雨霧朝警察所開去。憲兵們把他鎖在一間四面都是石頭牆壁的牢房裡關了一夜。到了黎明時分,他們遞給他一隻桶解小便,接著便開車把他押送到飛機場。
    在那兒的一架運輸機旁邊,另外有兩個手持警棍、頭戴白色鋼盔的膀大腰圓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他們到達時,飛機的引擎已經發動起來了,綠色的圓柱形整流罩表面上,滲出的水汽凝聚而成的小水珠微微顫動著。那些憲兵互相之間也不說一句話,甚至連頭也不點一下。約塞連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冷冰冰的面孔。飛機直接飛往皮亞諾薩島。在簡易跑道上,還有兩個沉默不語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現在,一共有八個憲兵了。他們準確地遵行著無聲的命令,列隊分別進入兩輛汽車。汽車轟嗚著賓士而去。他們穿過四個中隊的駐地,來到大隊司令部的大樓前面。在那兒的停車場上,另外有兩個憲兵正在等著他們。這樣,當他們轉彎走向大樓人口時,一共有十個高大強壯、意志堅強、沉默不語的憲兵嚴嚴實實地簇擁著他。他們在煤渣路上邁著整齊的步伐,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約塞連覺得,他們似乎走得越來越炔。他驚恐不安起來。這十個憲兵中的任何一個看上去都力大無比,一拳就可以把他打死。他們只需把他們寬闊的、強健的、巨石般的肩膀朝他身上猛勁擠壓過去,即刻就能叫他斷氣。他沒有任何救自己性命的辦法。當他們緊緊排成兩行,把他夾在中間快步往前走時,他甚至弄不清楚是哪兩個憲兵把手伸到他的腋下牢牢掐住的。他們的腳步越來越快。當他們果斷而有節奏地疾步走上寬闊的大理石樓梯,來到上面的樓梯平台時,約塞連覺得自己好像是腳離了地在飛似的。在樓梯平台處,另外有兩個表情冷酷、令人難以捉摸的憲兵正在等著他們。這兩個憲兵領著他們以更快的速度沿著長長的、懸在寬闊門廳上方的樓廳往前走。在暗色的瓷磚地面上,他們的腳步轟然作響,猶如一陣令人肅然起敬的、節奏越來越快的鼓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樓中央。當他們走向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室時,他們前進的速度更快,步伐更整齊了。他們把他推進辦公室時,約塞連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嚇得兩隻耳朵里嗡嗡直響。在卡思卡特上校辦公桌的一角,科恩中校正舒舒服服地仰坐著。他和藹可親地笑著朝約塞連打了個招呼,然後說道:
    「我們要送你回國啦。」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51
40、第二十二條軍規

    當然,這裡面有個圈套。
    「第二十二條軍規?」約塞連問。
    「當然。」科恩中校輕輕揮了揮手,又略帶輕蔑的神情點了點頭,便把那幫押送約塞連的膀大腰圓的憲兵趕了出去,隨後,他愉快地回答了約塞連的問話——和往常一樣,他最輕鬆的時候也就是他最刻薄的時候。「畢竟,我們不能因為你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就把你送回國去,而讓其餘的人留在這兒,對吧?那樣對他們很難說是公平的。」
    「你說得太正確了!」卡思卡特上校突然說道。他像一頭氣喘吁吁的公牛那樣來來回回定著,生氣地板著面孔,不停地喘粗氣。「我真想每回執行任務時都把他手腳捆起來扔到機艙里去。這就是我想做的事。」
    科恩中校示意卡思卡特上校保持沉默,然後又對約塞連笑了笑。「你知道,你把事情弄成這個樣子,的確使卡思卡特上校感到十分難辦,」他漫不經心他說,好像這件事一點也不惹他生氣似的。
    「官兵們都很不樂意,士氣越來越低落。這全都是你的過錯。」
    「這是你們的過錯,」約塞連爭辯道,「因為你們一再增加飛行任務的次數。」
    「不,這是你的過鉻,因為你拒絕執行飛行任務,」科恩中校反駁道,「以前,當他們覺得自己別無選擇的時候,不管我們要求他們執行多少次飛行任務,他們都心甘情願地執行了。可現在,你使他們有了選擇的希望,他們就開始不樂意了。所以,這全都怪你。」
    「難道他不知道眼下正在進行戰爭嗎?」卡思卡特上校憤憤地質問道。他仍然跺著腳來回地走動著,看也不看約塞連一眼。
    「我敢肯定他是知道的,」科恩中校回答說,「也許這就是他拒絕執行飛行任務的原因。」
    「難道那對他有什麼影響嗎?」
    「知道現在正在進行戰爭會動搖你拒絕參戰的決定嗎?」科恩中校嘲弄地模仿著卡思卡特上校的口吻,嚴肅而譏諷地問道。
    「不會的,長官,」約塞連回答道。他差點沖著科恩中校笑起來。
    「我也擔心這個,」科恩中校字斟句酌地說。他悠閑地抬起雙手擱到他那光滑閃亮的褐色禿頂上,把十個手指頭對插到一起。「你當然明白,公平他講,我們待你還算不錯,對吧?我們供給你吃的,並且按時發給你軍餉。我們獎給你一枚勳章,甚至還提拔你當了上尉。」
    「我根本就不該提拔他當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抱怨地大聲說,「那次執行轟炸弗拉拉的任務時,他竟然飛了兩圈,結果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我真應該送他上軍事法庭的。」
    「我告訴過你不要提拔他,」科恩中校說,「可你不肯聽我的。」
    「不,你沒說。是你叫我提拔他的,不是嗎?」
    「我告訴你不要提拔他,可你就是不肯聽。」
    「我真應該聽你的。」
    「你從來也不聽我的,」科恩中校意味深長地堅持道,「就因為這個,我們才落到這步田地。」
    「唉,行了,別磨牙了,好嗎?」卡思卡特上校把兩個拳頭深深地插進衣袋裡,懶洋洋地轉過身去。「別老找我的碴了,你為什麼不好好考慮一下我們該拿他怎麼辦呢?」
    「恐怕我們只能送他回國了,」科恩中校一邊得意洋洋地竊笑道,一邊從卡思卡特上校那邊轉過臉來對著約塞連。「約塞連,對你來說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們將要送你回國。你當然知道,你實在是不配被送回國的,可這正是我樂意送你回國的原因之一。既然眼下沒有什麼別的好辦法可供我們一試,我們只好決定把你送回合眾國去。我們已經盤算好了這筆交易——」
    「什麼樣的交易?」約塞連滿腹狐疑,挑釁地質問道。
    科恩中校仰面大笑。「噢,是一筆不折不扣的卑鄙交易,這一點毫無疑問。絕對令人噁心。不過,你很快就會接受下來的。」
    「別那麼有把握。」
    「即使這筆交易臭氣熏天,你也會接受的,對此我沒有絲毫的懷疑。哦,順便問一句,你還沒有告訴任何人你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是嗎?」
    「沒有,長官,」約塞連毫不遲疑地回答道。
    科恩中校讚許地點點頭。「這很好,我喜歡你這種說謊的方式。
    如果你有幾分雄心壯志的話,你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會飛黃騰達的。」
    「難道他不知道眼下正在進行戰爭嗎?」卡思卡特上校突然大叫起來,接著又滿臉疑慮地對著煙嘴吹了一口氣。
    「我敢肯定他是知道的,」科恩中校尖刻地回答道,「因為你剛才已經向他提出過這一問題了。」科恩中校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幫約塞連講話,他的黑眼睛里閃爍著狡黠而放肆的嘲弄目光。他用雙手抓住卡思卡特上校的桌子邊,抬起他那軟綿綿的屁股從桌角往裡坐去,只剩下兩條短短的小腿懸垂著自由擺動。他用鞋跟輕輕踢著黃色的橡木桌子。他的腳上穿著上褐色的襪子,因為沒系吊襪帶,襪筒一圈一圈直褪落到異常蒼白小巧的腳踝下面。「你知道,約塞連,」他和顏悅色地沉思片刻,流露出一種漫不經心的神情,看上去既像是嘲笑又顯得非常真誠,「我真的有點佩服你。你是個道德高尚的聰明人,你採取了一種極為勇敢的立場。而我卻是個毫無道德觀念的人,因此,我正好處在評價你的道德品格的理想位置上。」
    「現在是關鍵時刻。」站在辦公室一個角落裡的卡思卡特上校氣呼呼地插話說。他看也沒看科恩中校一眼。
    「的確是關鍵時刻。」科恩中校心平氣和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剛剛換了指揮官。要是出現某種局面,使我們在沙伊斯科普夫將軍或者佩克姆將軍面前出醜的話,那我們可受不了。你是這個意思吧,上校?」
    「他難道就沒有一點愛國精神嗎?」
    「難道你不願意為你的祖國而戰嗎?」科恩中校模仿著卡思卡特上校自以為是的刺耳腔調質問道,「難道你不願意為卡思卡特上校和我而獻出你的生命嗎?」
    聽到科恩中校這最後一句話,約塞連十分驚訝,不由得緊張起來。「這是什麼意思?」他大叫道,「你和卡思卡特上校跟我的祖國有什麼關係?你們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怎麼能把我們和祖國分開呢?」科恩中校神色安祥,譏諷地反問道。
    「對啊,」卡思卡特上校使勁地喊道,「你要麼為我們而戰,要麼對抗你的祖國,這兩條路你只能選一條。」
    「恐怕這下子他把你難住了。」科恩中校加上一句。「你要麼為我們而戰,要麼對抗你的祖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噢,得啦,中校,我可不吃這一套。」
    科恩中校依然很沉著。「坦率地說,我也不信這一套,可別人都會相信的。你瞧,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你真給這身軍裝丟臉!」卡思卡特上校怒氣沖沖地喊叫著。他猛地轉過身來,頭一回正面對著約塞連。「我倒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當上上尉的。」
    「是你提拔他的,」科恩中校強忍住笑,親切地提醒道。
    「唉,我真不應該提拔他。」
    「我告訴過你別這麼做,」科恩中校說,「可你就是不肯聽我的。」
    「得啦,你別再跟我磨牙了,行嗎?」卡思卡特上校叫了起來。他皺起眉頭,懷疑地眯起眼睛盯著科恩中校,把兩隻握緊的拳頭抵在後腰上。「你說,你究竟站在哪一邊?」
    「站在你這一邊呀,上校。我還能站在哪一邊呢?」
    「那就別再老是找我的碴了,行嗎?別再拿我開心了,行嗎?」
    「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上校。我滿懷愛國熱情。」
    「那麼,你要保證不忘記這一點。」卡思卡特上校仍然沒有完全放下心來。他停了一下才猶猶豫豫地轉過身去,雙手揉搓著長長的香煙煙嘴,重又開始踱起步來。他用一個大拇指朝約塞連猛地一指,說道:「讓我們跟他了結了吧。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處置他。我想把他拉到外面去槍斃。我就打算這麼處置他。德里德爾將軍也準會這麼處置他。」
    「可是德里德爾將軍已經不再指揮我們了,」科恩中校說,「所以我們不能把他拉到外面去槍斃。」此時,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之間的緊張時刻已經過去,他又變得輕鬆愉快起來,又開始拿腳輕輕踢著卡思卡特上校的桌子。「所以,我們不打算槍斃你而是打算送你回國。這事費了我們不少腦筋,可我們最後還是想出了這個小小的、糟透了的計劃。這樣一來,你的回國就不會在那些被你撇在身後的朋友當中引起太大的怨言。這難道不使你開心嗎?」
    「這是個什麼樣的計劃?我不能肯定我會喜歡它。」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它的。」科恩中校哈哈一笑,重又心滿意足地把雙手舉到頭頂,手指對插到一起。「你會憎恨這個計劃的。它的確令人作嘔,而且肯定會使你良心不安。但是,你很快就會同意這個計劃。你會同意的,不但因為這計劃會在兩周之內把你安全送回國去,而且因為你別無選擇。你要麼接受這個計劃,要麼接受軍法審判。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約塞連哼了一聲。「別嚇唬我了,中校。你們不會用在敵人面前臨陣脫逃的罪名對我進行軍法審判的。那樣一來,你們的面子不好看,而且你們大概也沒有辦法證明我有罪。」
    「可是我們可以指控你擅離職守,根據這個罪名對你進行軍法審判,因為你沒有通行證就跑到羅馬去了。我們可以使這一罪名成立。你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會明白的,你逼得我們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我們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你違抗命令到處亂跑而不對你加以懲罰。要是那樣,其他所有的人也都會拒絕執行飛行任務的。
    這樣是不行的,這一點你相信我的話好啦。你要是拒絕我們提出的這筆交易,我們就要對你進行軍法審判,哪怕這樣一來會引起許多問題,會叫卡思卡特上校當眾出醜,我們也顧不上了。」
    聽到「出醜」這兩個字,卡思卡特上校嚇得一哆嗦。隨後,他似乎想也沒想便氣勢洶洶地把他那個鑲有條紋瑪瑚和象牙的細長煙嘴往辦公桌的木製桌面上猛地一摔。「耶穌基督啊!」他出人意料地叫了一聲。「我恨透了這個該死的煙嘴!」煙嘴在桌面上蹦了兩下,彈到了牆壁上,接著又飛過窗檯,落到地上,最後滾到卡思卡特上校的腳邊上不動了。卡思卡特上校惡狠狠地低頭怒視著煙嘴說:
    「我不知道這對我是不是真的有好處。」
    「這在佩克姆將軍看來是你的榮耀,而在沙伊斯科普夫將軍看來卻是你的醜事,」科恩中校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調皮模樣對他說。
    「那麼,我應該討哪一個人的歡心呢?」
    「應該同時討他們兩個人的歡心。」
    「我怎麼能夠同時討他們兩個人的歡心呢?他們互相憎恨。我要怎麼做才能既從沙伊斯科普夫將軍那裡獲取榮耀,又不至於在佩克姆將軍面前丟人現眼呢?」
    「操練。」
    「對啦,操練。這是唯一能討他歡心的方法。操練,操練。」卡思卡特上校溫怒地做了個鬼臉。「那些將軍!他們真給那身軍裝丟臉。
    要是像這兩個傢伙這樣的人都能當上將軍的話,我看不出為什麼我就當不上。」
    「你會飛黃騰達的,」科恩中校以一種毫無把握的語調安慰他說,說完就轉臉對著約塞連格格笑了起來。當約塞連流露出敵視、懷疑的固執表情時,他越發輕蔑地開懷大笑起來。「現在你知道問題的關鍵了吧。卡思卡特上校想當將軍,我想當上校,這就是我們必須送你回國的原因。」
    「他為什麼想當將軍呢?」
    「為什麼?這跟我想當上校的原因是一樣的。我們還能做什麼呢?人人都教導我們要有更高的追求。將軍比上校的地位高,上校又比中校的地位高,所以,我們倆都在往上爬。你知道,約塞連,我們的這種追求對你來說是件幸運的事情。你的時機選擇得再恰當不過了,可我覺得,你事前策劃時就把這一因素考慮進去了。」
    「我根本沒策劃什麼,」約塞連反駁道。
    「是的,我的確欣賞你這種說謊的方式,」科恩中校說,「當你的指揮官被提拔為將軍——當你知道你所在的部隊平均每人完成的戰鬥飛行任務比任何別的部隊都多時——難道你不為此而感到驕傲嗎?難道你不願意獲得更多的通令嘉獎和更多的橡葉簇銅質獎章嗎?你的集體主義精神哪兒去了?難道你不願意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以對這一偉大的紀錄做出自己的貢獻嗎?說『願意』吧,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不。」
    「要是這樣的話,你可就逼得我們走投無路了——」科恩中校客客氣氣地說。
    「他應該為自己而感到慚愧!」
    「——我們只好送你回國啦。只是,你要為我們做幾件小事情,而且——」
    「做什麼事情?」約塞連以懷疑和敵對的態度打斷了他的話。
    「噢,很小的事情,無關緊要的事情。真的,我們跟你做的這筆交易十分慷慨。我們將發布送你回國的命令——真的,我們會的——而作為報答,你得做的不過是……」
    「是什麼,我得做什麼?」
    科恩中校假惺惺地笑了笑。「喜歡我們。」
    約塞連驚愕地眨了眨眼睛。「喜歡你們?」
    「喜歡我們。」
    「喜歡你們?」
    「不錯,」科恩中校點點頭說。約塞連那副不加掩飾的驚奇神態和那種手足無措的樣子使他十分得意。「喜歡我們,加入到我們中來,做我們的夥伴。不論是在這裡,還是回國以後,都要替我們說好活,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怎麼樣,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是吧?」
    「你們只是要我喜歡你們,就這些嗎?」
    「就這些。」
    「就這些。」
    「只要你從心眼裡喜歡我們。」
    約塞連終於明白了,科恩中校講的是實話,他大為驚奇,真想自信地放聲大笑一通。「這並不是太容易,」他冷笑著說。
    「噢,這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多了,」科恩中校反唇相譏道。約寒連這句諷刺的話並沒有使他灰心喪氣。「你只要開了頭,準會吃驚地發現喜歡我們是件多麼容易的事情。」科恩中校往上扯了扯他那寬鬆的褲腰。他露出一個討人嫌的嘲諷笑容,他那方下巴和兩顴骨之間的深深的黑色紋路又一次彎曲了起來。「你瞧,約塞連,我們打算讓你過舒服日子,我們打算提拔你當少校,我們甚至打算再發給你一枚勳章。弗盧姆上尉正在構思幾篇熱情洋溢的通訊,打算把你在弗拉拉大橋上空的英勇事迹,你對自己部隊的深厚持久的忠誠,以及你格盡職責的崇高獻身精神大大描繪一番。順便說一句,這些都是通訊里的原話。我們打算表彰你,把你作為英雄送回國去。我們就說是五角大樓為了鼓舞士氣和協調與公眾的關係而把你召回國的。你將像個百萬富翁那樣生活,你將成為所有人的寵兒。人們將列隊歡迎你,你將發表演說號召大家籌款購買戰爭債券。只要你成為我們的夥伴,一個奢侈豪華的嶄新世界就將出現在你的面前。這難道不迷人嗎?」
    約塞連發現自己正聚精會神地傾聽著這一番詳盡而動聽的長篇大論。「我可拿不准我想不想發表演說,」「那麼我們就不提演說的事啦。重要的是你對這兒的人講些什麼。」科恩中校收斂笑容,滿臉誠懇地往前探了探身體。「我們不想讓大隊里任何人知道,我們送你回國是因為你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我們也不想讓佩克姆將軍或者沙伊斯科普夫將軍聽到風聲說,我們之間不和,就是為了這個,我們才打算跟你結成好夥伴的。」
    「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麼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我對他們說什麼呢?」
    「告訴他們,有人已經私下向你透露就要送你回國了,所以你不願意為了一兩次飛行任務而去冒生命危險,只不過是好夥伴之間的一個小小分歧,就這麼回事。」
    「他們會相信嗎?」
    「等到他們看到我們成了多麼親密的朋友,讀到那些通訊,讀到那些你吹捧我和卡思卡特上校的話時,他們自然就會相信了。別為這些人操心。你走了以後,他們是很容易管教和控制的。只有當你仍然呆在這裡時,他們才會惹事生非。你知道,一隻壞蘋果能毀了其它所有蘋果。」科恩中校故意用諷刺的口氣結束了他的這番話。「你知道——這辦法真是太棒了——你也許能成為激勵他們執行更多飛行任務的動力呢。」
    「要是我國國以後譴責你們呢?」
    「在你接受了我們的勳章、提拔和全部的吹捧之後嗎?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的,軍方不會允許你這樣做。再說,你倒是為了什麼竟想這樣做呢?你將成為我們中的一員,記住了嗎?你將過上富裕、豪華的生活,你將得到獎賞和特權。如果你僅僅為了某條道德準則而拋棄這一切的話,那你就是個大傻瓜,可你不是個傻瓜。成交嗎?」
    「我不知道。」
    「要麼接受這筆交易,要麼接受軍法審判。」
    「這樣一來我就對中隊里的弟兄們玩弄了一個極為卑鄙的騙局,不是嗎?」
    「令人作嘔的騙局。」科恩中校和藹可親地表示同意。他眼中閃爍著暗自高興的微光,耐心地望著約塞連,等待著他的答覆。
    「見鬼去吧!」約塞連大叫道,「如果他們不想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那就叫他們像我這樣站出來採取行動,對嗎?」
    「當然對,」科恩中校說。
    「我沒有理由為了他們去冒生命危險,對嗎?」
    「當然沒有。」
    約塞連迅速地咧嘴一笑,做出了決定。「成交了!」他喜氣洋洋地宣布。
    「好極了,」科恩中校說。他表現得並沒有像約塞連指望的那麼熱情。他從卡思卡特上校的辦公桌上滑下來站到地板上,先扯了扯褲子和襯褲襠部的皺紋,隨後才伸出一隻軟綿綿的手來讓約塞連握住。「歡迎你入伙。」
    「謝謝,中校。我——」
    「叫我布萊基,約翰。我們現在是夥伴了。」
    「當然啦,布萊基。我的朋友叫我約-約。布萊基,我——」
    「他的朋友叫他約-約,」科恩中校大聲對卡思卡特上校說,「約-約邁出了多麼明智的一步,你為什麼不祝賀他呢?」
    「你邁出的這一步的確非常明智,約-約,」卡思卡特上校邊說邊笨拙而熱情地使勁握住約塞連的手。
    「謝謝你,上校。我——」
    「叫他查克,」科恩中校說。
    「當然啦,叫我查克。」卡思卡特上校熱誠而局促地哈哈一笑。
    「我們現在是夥伴了。」
    「當然啦,查克。」
    「笑著出門吧。」科恩中損說著把兩隻手分別搭在了他們兩個人的肩膀上,三個人一起朝門口走去。
    「哪天晚上過來跟我們一塊吃頓飯吧,約-約,」卡思卡特上校殷勤地邀請道,「今天晚上怎麼樣?就在大隊部的餐廳里。」
    「我非常樂意,長官。」
    「叫查克,」科恩中校責備地糾正道。
    「對不起,布萊基。查克。我還沒有叫習慣。」
    「這沒關係,夥計。」
    「當然啦,夥計。」
    「謝謝,夥計。」
    「別客氣,夥計。」
    「再見,夥計。」
    約塞連親親熱熱地揮手向他的新夥伴告別,溜達著朝樓廳走廊走過去。等到剩下他一個人時,他差一點高聲唱了起來。他自由了,可以回國了。他達到了目的,他的反抗成功了,他平安無事了。
    再說,他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情。他逍遙自在、興高采烈地朝樓梯走去。一個身穿綠色工作制服的士兵朝他行了個禮,約塞連快活地還了一個禮。出於好奇,他看了那個士兵一眼。他感到奇怪,這個士兵看上去十分面熟,就在約塞連還禮時,這個身穿綠色工作制服的士兵突然變成了內特利的妓女。她手裡拿著一把骨柄廚刀凶神惡煞般地朝他劈了下來,一刀砍在他揚起的那隻胳膊下面的腰上。約塞連尖叫一聲,倒在了地上。他看到那女人又舉刀朝他砍下來,便驚駭地閉上了很睛,就在這時,科恩中校和卡思卡特上校從辦公室里沖了出來,把那個女人嚇跑了,這才救了他的命。
    不過,他已經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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