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 第二十二條軍規 作者:約瑟夫·海勒 (全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53
41、斯諾登

    「切開,」一個醫生說。
    「你切開吧,」另一個說。
    「別切開,」約塞連舌頭僵硬、口齒不清地說。
    「這是誰在亂插嘴,」一個醫生抱怨道,「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
    我們是動手術還是不動手術?」
    「他不需要動手術,」另一個醫生抱怨他說,「這不過是個小傷口,我們只要止住血,清洗一下傷口,再縫幾針就行了。」
    「可我還從來沒有過動手術的機會呢。哪一把是手術刀?這一把是手術刀嗎?」
    「不,那一把才是手術刀。好吧,要是你想動手術,就下手吧。切開吧。」
    「就這樣切開嗎?」
    「不是切開那兒,你這個笨蛋!」
    「不要切開。」約塞連昏昏沉沉地感覺到有兩個陌生人要把自己切開,急忙喊叫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頭一個醫生挖苦地抱怨道,「我們給他動手術時,他要一直這麼不停地嘮叨下去嗎?」
    「你們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器給他動手術,」一個職員說。
    「你得等我把他審查清楚了才能收他住院,」一個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他留著小胡了,長著一張紅潤的碩大臉盤。這張臉幾乎快要貼到約塞連的臉上了,就像一隻大煎鍋的平鍋底似的,散發著烤人的熱氣。「你出生在什麼地方?」
    見到這個口氣生硬的胖上校,約塞連聯想起那個審問牧師並裁決他有罪的口氣生硬的胖上校。他瞪大眼睛,透過眼前的一層簿霧,盯著胖上校。空氣中瀰漫著甲醛和乙醇的清香氣味。
    「我出生在戰場上,」他回答說。
    「不,不,你出生在哪一個州?」
    「我出生在清白無辜的情況下。」
    「不,不,你沒聽明白。」
    「讓我來對付他吧,」另一個人急不可耐他說。這個人瘦長臉,深眼窩,薄嘴唇,顯得刻薄歹毒。「你大概是個機靈鬼吧?」他問約塞連。
    「他已經精神錯亂了,」其中一個醫生說,「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們把他帶回到裡面去治療呢?」
    「如果他精神錯亂,就讓他這麼呆在這兒吧。他或許會說出什麼能證明他有罪的話來呢。」
    「可他仍在流血不止,你難道看不見嗎?他甚至會死掉的。」
    「那對他才好呢!」
    「那是這個下流雜種應得的報應,」口氣生硬的胖上校說,「好吧,約翰,全都交待出來吧。我們要知道事實。」
    「大家都叫我約-約。」
    「我們要求你和我們合作,約-約。我們是你的朋友,你要信任我們。我們是到這兒來幫助你的。我們不會傷害你。」
    「我們把大拇指伸到他的傷口裡戳幾下,挖出點肉來,」那個瘦長臉的傢伙提議道。
    約塞連閉上眼睛,好讓他們以為他失去知覺了。
    「他昏過去了,」他聽見一個醫生說,「能不能讓我們先給他治療,要不然就太晚了。他也許會死的。」
    「好吧,帶他進去吧。我真希望這雜種死掉。」
    「你得等我收他住院后才能給他治療,」那職員說。
    當那個職員翻弄著一張張表格給他辦住院手續時,約塞連閉上眼睛假裝昏死了過去。隨後,他被慢慢推到一間又悶又黑的房間里。房間的上空懸挂著許多灼熱的聚光燈,在這裡,清香的甲醛和乙醇味更加濃重了,沁人心脾的香氣熏得人昏昏沉沉的。他還聞到了乙醚的氣味,聽到玻璃器皿的了當響聲。他聽見兩個醫生的沙啞呼吸聲,心中一陣竊喜。叫他高興的是,他們以為他失去了知覺,根本不知道他在偷聽。在他聽來,他們的那些對話全都無聊透頂,直到後來一個醫生說:
    「喂,你認為我們應該救活他嗎?我們要是救了他,他們也許會對我們懷恨在心的。」
    「我們動手術吧,」另一個醫生說,「我們把他切開,看看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一直抱怨說,他的肝有毛病,可在這張調光照片上,他的肝看上去挺好的。」
    「那是他的胰腺,你這笨蛋,這兒才是他的肝呢。」
    「不,這不是,這是他的心臟。我敢拿一個五分硬幣跟你打賭,這才是他的肝。我要開刀把它找出來,我應該先洗手嗎?」
    「別動手術,」約塞連說、他睜開眼睛,掙扎著要坐起來。
    「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其中一個醫生憤憤地訓斥道,「難道我們就不能叫他住嘴嗎?」
    「我們可以給他來個全身麻醉。乙醚就在這裡。」
    「不要全身麻醉。」約塞連說。
    「我們給他來個全身麻醉,叫他昏睡過去,那樣我們想把他怎麼樣就怎麼樣。」
    「他們給約塞連做了全身麻醉,使他昏睡過去。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瀰漫著乙醚氣味的僻靜房間里、直覺得口乾舌燥;科恩中校坐在他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正安安靜靜地等著約塞連醒來呢。
    他穿著寬鬆肥大的橄欖綠襯衣和褲子,鬍鬚密匝匝的棕色臉龐上掛著人絲和藹而淡漠的微笑:他正用雙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禿腦門呢。約塞連一醒過來,他便俯下身格格笑著,語氣極為友好地向約塞連保證說,只要約塞連不死,他們之間的那筆交易就仍然有效。約塞連哇的一聲嘔吐起來。科恩中校一聽到聲音馬上跳起身,厭惡地逃了出去。約塞連心想,烏雲之中總還是有一線光明的。隨後,他覺得透不過氣來,便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一隻長著尖指甲的手粗暴地把他搖醒了。他翻過身,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面容猥瑣的陌生人輕蔑地撇著嘴,不懷好意地瞪著他。那人得意地說:
    「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
    約塞連頓時渾身冰涼,一陣暈眩。他出了一身冷汗。
    「誰是我的夥伴?」當他看到牧師坐在剛才科恩中校坐的地方時,他問道。
    「也許我是你的夥伴,」牧師回答道。
    但是,約塞連沒能聽見他的話。他又閉上了眼睛。有人拿過水來喂他喝了幾口,又踮著腳尖走開了。他睡了一陣,醒來時覺得情緒很好,便轉過頭去想對牧師笑笑,卻發現換了阿費坐在那裡。約塞連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阿費哈哈大笑,問他眼下感覺如何。約塞連異常煩惱地沉下臉,反問阿費為什麼不在監獄里呆著,一下子把阿費給問糊塗了,約塞連閉上眼睛,想趕阿費走,等到他再睜開眼睛時,阿費已經走了,牧師又坐在那裡了。他一眼瞥見牧師興高采烈的笑模樣,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問牧師到底為了什麼這麼高興。
    「我為你高興呀,」牧師激動、快活而又坦率地回答道。「我在大隊部里聽說你受了重傷,如果你活下來的話,就送你回國。」科恩中校說,你的情況很危險。可我剛剛從一位醫生那兒得知、你受的傷非常非常輕,過一兩天你大概就可以出院了。你一點危險都沒有,情況好得很。」
    聽了牧師帶來的這個消息,約塞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好極了。」
    「是啊,」牧師說。兩片絆紅悄悄爬上他的面頰,使他看上去顯得既頑皮又快樂。「是啊;這好極了。」
    約塞連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與牧師談話的情景,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瞧,我第一次遇見你是在醫院裡,現在我又在醫院裡了。最近一次我見到你也是在醫院裡。你這一向呆在哪兒?」
    牧師聳了聳肩。「我一直在禱告,」他坦白道,「我儘可能呆在自己的帳篷里。每一回惠特科姆中士離開這個地區時我都要禱告,這樣他就不會抓住我了。」
    「這樣做有用處嗎?」
    「這樣做可以減輕我的煩惱,」牧師又聳了聳肩回答道,「再說,這樣的話,我也有事可幹了。」
    「噢,這很不錯,不是嗎?」
    「是呀,」牧師熱烈地贊同道,好像他原先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是呀,依我看,這確實不錯。」他興奮地俯下身來,顯得既尷尬又焦慮。「約塞連,在你住院期間,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需要我為你帶些什麼東西來嗎?」
    約塞連快活地取笑他說:「像玩具、糖果或者口香糖之類嗎?」
    牧師的臉又紅了。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然後又變得恭恭敬敬的。「像書籍啦,也許別的什麼東西。我希望我能做點什麼讓你高興的事。你知道,約塞連,我們大夥都很為你感到驕傲。」
    「驕傲?」
    「是啊,當然啦。是你冒著生命危險攔住了那個納粹刺客。這是非常崇高的行為。」
    「什麼納粹刺客?」
    「就是那個來這兒暗殺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傢伙呀。是你救了他們的命。你在樓廳上跟他扭打成一團時,他差一點把你刺死。你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約塞連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不由得冷笑起來。」那人根本不是什麼納粹刺客。」
    「沒錯,是的。科恩中校說他是的。」
    「那人是內特利的女朋友。她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的。自從我把內特利的死告訴她以後,她就一直想殺我。」
    「可這怎麼可能呢?」牧師臉色發青地憤然反駁道。他給弄得有點糊塗了。「他逃走時,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兩個人全都看見了。官方的報告說,你攔住了一個前來暗殺他們的納粹刺客。」
    「別相信官方的報告。」約塞連冷冰冰地提醒他。「那是這筆交易的一部分。」
    「什麼交易?」
    「是我跟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做的一筆交易。如果我見人就講他們的好話,並且永遠不在任何人面前批評他們叫其餘的官兵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的話,他們就把我當做一個大英雄送回國去。」
    牧師大吃一驚,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既惱怒又沮喪,擺出一副好鬥的架勢嚷嚷起來。「但這太可怕了!這是一筆見不得人的醜惡交易,難道不是嗎?」
    「令人作嘔,」約塞連回答說。他把後腦勺靠在枕頭上,毫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我想,我們都同意用『令人作嘔』這個字眼來形容它。」
    「那你幹嗎要同意這筆交易呢?」
    「要麼接受這筆交易,要麼接受軍法審判。」
    「噢,」牧師露出一副懊悔不已的神情,用手捂著嘴叫道。他局促不安地欠身坐回到椅子上。「我真不應該說剛才那番活的。」
    「他們會把我關到監獄里,讓我和一幫罪犯呆在一起。」
    「當然啦。凡是你認為正確的,你就應當做。」牧師點點頭,好像就此了結了這場爭論,隨即便陷入了窘迫的沉默之中。
    「別擔心,」過了幾分鐘,約塞連凄慘地笑了笑說,「我並不打算這麼做。」
    「但你必須這麼做,」牧師關心地俯下身來堅持道,「真的,你必須這麼做。我沒有權利影響你。我真的沒有權利說三道四。」
    「你沒有影響我。」約塞連吃力地翻過去側身躺著,既莊重又嘲諷地搖了搖頭。「耶穌啊,牧師!你難道不認為那是一種罪孽嗎?救了卡思卡特上校的命!我決不允許在自己的檔案里出現這樁罪行。」
    牧師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先的話題上;「那你將怎麼辦呢?你不能讓他們把你關進監獄。」
    「我要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要麼,我也許真的會臨陣脫逃,讓他們抓住我。他們大概會的。」
    「那樣他們就會把你關進監獄。你不想進監獄吧。」
    「那麼,我想我只好繼續執行飛行任務,直到戰爭結束。我們中總有些人會活下來的。」
    「可你也許會送命的。」
    「那麼,我想我還是不執行飛行任務吧。」
    「那你將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
    「你會讓他們送你回國嗎?」
    「我不知道。外面熱嗎?這兒倒是很暖和的。」
    「外面很冷,」牧師說。
    「你知道,」約塞連回憶說,發生了一件希奇古怪的事——也許是我做夢吧。我覺得剛才來過一個陌生人,他告訴我他抓住了我的夥伴。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象出來的。」
    「依我看,這不是你想象出來的,」牧師對他說,「我上一次來的時候,你就把這件事講給我聽了。」
    「那麼,那個人真的說過這話了。『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老弟,』他說,『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他那麼兇惡的樣子。我很想知道誰是我的夥伴。」
    「我倒認為我是你的夥伴,約塞連,」牧師既謙卑又誠懇地說,「他們肯定是抓住我了。他們記下了我的號碼,一直在監視著我。他們要叫我到哪兒去,我立刻就得到哪兒去。他們審問我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
    「不,我不認為他們指的是你,」約塞連肯定地說,「我認為他們準是指內特利或者鄧巴這一類的人。你知道,是指某一個在這場戰爭中送命的人,像克萊文傑、奧爾、多布斯、基德-桑普森或者麥克沃特。」約塞連突然吃驚地長嘆一聲,搖了搖腦袋。「我這才明白,」他叫道,「他們抓走了我所有的夥伴,不是嗎?剩下的只有我和亨格利-喬了。」當他看見牧師的臉色變得煞白時,他不由得驚慌起來。
    「牧師,出了什麼事?」
    「亨格利-喬死了。」
    「上帝啊,不!是執行任務時死的嗎?」
    「他是睡覺時做夢死去的,他們看見一隻貓趴在他的臉上。
    「可憐的傢伙。」約塞連說著便哭了起來,他把臉伏在臂膀里,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眼淚。牧師沒說再見就走了。約塞連吃了點東西后睡著了。半夜裡,一隻手把他搖醒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面容猥瑣的瘦子。那人穿著病員的浴衣和睡衣褲,一邊獰笑著,一邊嘲弄地對他說。
    「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老弟。我們抓到你的夥伴了。」
    約塞連心煩意亂起來、「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些什麼?」他略顯恐慌地追問道。
    「你會發現的,老弟,你會發現的。」
    約塞連伸出一隻手去掐那個折磨自己的人的脖子,可那人毫不費勁地避開了他的手,怪笑一聲逃到走廊里不見了。約塞連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哆嗦,脈搏直跳個不停,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很想知道誰是他的夥伴。醫院籠罩在黑暗之中,一片寂靜。他沒戴手錶,不知道幾點了。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是個整夜卧床不起卻又無法入睡的囚徒,在永無盡頭的黑夜裡企盼著黎明的到來。
    陣陣寒氣從他的雙腿直往上逼來,他想起了斯諾登。斯諾登從來都不是他的夥伴,只不過是個他稍微有點熟悉的小夥子罷了。那一回,多布斯在內部對講機里向約塞連呼叫,救救轟炸手、救救轟炸手。約塞連從炸彈艙的艙頂上爬過去,爬到機尾艙里,看見斯諾登受了重傷,眼看就要凍死了。一圈刺眼的金色陽光透過側炮眼照射到他躺著的地方,在他的臉上跳動著。約塞連第一眼看見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時,胃裡就立刻翻騰起來了,他覺得噁心。他心驚膽戰地愣了幾分鐘才往下爬,匍匐著穿過炸彈艙頂上的狹窄通道,從裝著急救藥箱的密封皺紋紙板箱旁邊爬過去。斯諾登雙腿叉開仰面躺在艙板上,身上仍然裹著笨重的防彈衣、防彈鋼盔、降落傘背帶和飛行救生衣。離他不遠處躺著那個不省人事的小個子尾艙機槍手。約塞連看見斯諾登的大腿外側有一個傷口,看上去足有一隻橄欖球那麼大,那麼深。鮮血浸透了他的工作服,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碎布條,哪些是爛糊糊的血肉。
    急救藥箱里沒有嗎啡,也沒有別的可以幫斯諾登止痛的藥品。
    約塞連只好眼睜睜地、心驚膽戰地盯著那個裂開了的傷口。藥箱里的十二支嗎啡針全被人偷走了。在原來放針的地方有一張字跡工整的紙條,上面寫著:「有益於M&M辛迪加聯合體就是有益於國家。米洛-明德賓德」。約塞連一邊詛咒米洛,一邊拿起兩片阿司匹林硬往斯諾登那兩片毫無反應的蒼白嘴唇里塞。不過,他先是匆匆忙忙地抓起一條止血帶綁住斯諾登的大腿,因為在最初幾分鐘的慌亂之中,他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只知道自己必須採取適當的措施,卻一時想不出具體應該做些什麼。他真怕自己會完全垮掉。斯諾登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動脈出血的跡象,可約塞連卻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綁紮止血帶的模樣,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使用止血帶。他假裝成熟練和內行的樣子擺弄著止血帶,他能夠感覺出斯諾登那暗淡無光的眼睛正盯著自己。止血帶還沒綁紮好,他就恢復了鎮定。他立即把止血帶鬆開,以防產生壞疽。此時,他的頭腦已經清楚,他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在急救藥箱里翻來翻去,想找一把剪刀。
    「我冷,」斯諾登輕聲說,「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夥子,」約塞連笑著安慰他說,「你很快就沒事了。」
    「我冷,」斯諾登又虛弱無力他說,他的嗓音聽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不知道再說什麼好,只得這樣答應著。
    「好啦,好啦。」
    「我冷。」斯諾登鳴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約塞連害怕起來,動作也加快了。終於,他找到了一把剪刀。他小心翼翼地把斯諾登的工作服從傷口處往上剪開,一直剪到他的大腿根。隨後,他又繞著他的大腿筆直地剪了一圈,把那件厚厚的華達呢工作服一截為二。他正剪著,那個小個子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看他,便又昏過去了。斯諾登把頭扭到另一邊,以便更加直接地盯著約塞連。他那疲倦、無精打採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絲暗淡的光。約塞連心裡有點發虛,竭力不去看他。他又順著工作服的內側接縫往下剪。從那個裂開的傷口裡——那些疹人的肌肉組織仍在抽搐著、跳動著——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往外涌。透過這些,他看到的是不是一根粘糊糊的骨管呢,——鮮血就像房檐上融化的雪水那樣分成許多細流往外流淌,不過,他的血又粘又紅,一流出來就凝固住了。約塞連沿著工作服的褲管一直剪到底,又動手把剪斷下來的褲管從斯諾登的腿上褪下來。褲管撲的一聲落在地上,裡面的卡其布短襯褲的底邊露了出來,其中一側浸透了血污,好像要用鮮血解渴似的。約塞連吃驚地看見,斯諾登赤裸的大腿是那樣光滑而蒼白,而他那白得出奇的小腿則毛茸茸地長滿細細的、捲曲的淡黃汗毛,看上去令人厭惡又毫無生氣,顯得很特別。這時他看清了,這個傷口並沒有橄欖球那麼大,但卻有他的手掌那麼長、那麼寬,而且非常深,裡面血肉模糊,只能看見血淋淋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就像新鮮的碎牛肉。約塞連看出斯諾登沒有生命危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傷口內的鮮血已經開始凝固了。在飛機降落之前,只要給他包紮一下,使他保持鎮靜就可以了。約塞連從急救藥箱里拿出幾包磺磚藥粉來。當他輕輕地推著斯諾登,想叫他稍微側一側身子時,斯諾登哆嗦起來。
    「我弄痛你了嗎?」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
    「我冷,我冷。」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傷口開始痛了,」斯諾登猛地縮了一下,突然哀怨地叫了起來。
    約塞連又發瘋似地在急救藥箱里亂翻一通,想找支嗎啡針:可是只找到了米洛的紙條和一瓶阿司匹林。他一邊詛咒著米洛,一邊把兩片阿司匹林遞到斯諾登的嘴邊。他沒有水給他服藥。斯諾登幾乎令人察覺不出地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他不願意吃阿可匹林:他的臉蒼白蒼白的。約塞連摘下斯諾登的防彈鋼盔,讓他的頭枕在艙板上。
    「我冷。」斯諾登半閉著眼睛呻吟道,「我冷。」
    他的嘴唇開始發青。約塞連有點驚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該不該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機艙里非常暖和、出乎他的意料,斯諾登突然抬了抬眼睛,疲倦而友好地沖他微微一笑,隨後挪了挪屁股,好讓約塞連給他的傷口敷上磺安藥粉。約塞連干著干著便恢復了信心,重新變得樂觀起來,飛機闖進一股垂直氣流之中、劇烈地顛簸起來:約塞連突然吃驚地想起來,他把自己的降落傘忘在機頭那邊了。但是,這會兒已經沒有什麼辦法好想了。他一包接一包地把結晶狀的白色藥粉倒入那個血肉模糊的橢圓形傷口裡,直到把殷紅色全部蓋住。接著,他憂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壯起膽子伸出一隻赤裸的手抓起那些垂在外面的、漸漸變乾巴了的縷縷肌肉,把它們塞回到傷口中去。他急急忙忙地用一大塊藥棉紗布蓋住傷口,隨即把手縮了回去。這場短暫的嚴峻考驗總算過去了,他神經質地笑了笑。直接接觸無生命的肉體並不像他所預料的那麼令人噁心,於是,他一再找借口一次次用手指頭去撫摸那個傷口,以確認自己是勇敢的。
    然後,他動手用一卷繃帶綁住那塊紗布。當他第二次把繃帶繞過斯諾登的大腿時,他看見在他的大腿內側還有個小洞。這是個圓圓的、有兩角五分硬幣那麼大的傷口,青紫的邊緣捲縮著,中間黑洞洞的,血已經凝固了。彈片就是從這兒穿進去的。約塞連在這個傷口上也敷上一層磺安藥粉,又繼續往斯諾登的大腿上纏繃帶,直到把那塊紗布包紮緊為止。接著,他用剪刀剪斷繃帶,把繃帶頭塞到裡面,打了個十分整齊的方結,緊緊系住繃帶。他覺得自己包紮得很好,得意地跪坐在自己的後腳跟上,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真誠而友好地對斯諾登咧嘴笑著。
    「我冷。」斯諾登呻吟著。「我冷。」
    「你很快就沒事了,小夥子,」約塞連安慰地抬了抬他的胳膊,向他保證道,「一切全都控制住了。」
    斯諾登無力地搖了搖頭。「我冷。」他又說。他的眼睛獃滯、暗淡,就像兩塊石頭,「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他越來越感到疑慮和驚慌。「好啦,好啦。不一會兒我們就著陸了,丹尼卡醫生會來照料你的。」
    可是,斯諾登還是不停地搖頭。最後,他稍微揚了揚下巴,朝自己的腋窩示意了一下。約塞連彎下腰盯住那兒,看見就在防彈衣的袖筒上方,一片顏色奇怪的污跡從工作服里滲透出來、他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停住不跳了,接著又激烈地咚咚跳個不停、跳得他透不過氣來。斯諾登的防彈衣裡面還有傷口。約塞連一把扯開斯諾登防彈衣的扣子,不由得尖聲叫了起來。斯諾登的內臟涌了出來,濕漉漉地堆在地板上,而且傷口裡面的血仍然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淌著。一塊三英寸多長的彈片正巧從他另一側的腋窩處射了進去。
    這塊彈片穿過他的腹腔,又在這邊的肋骨處打通一個大洞,把他肚子里雜六雜八的東西全都帶了出來。約塞連又尖叫了一聲,伸出雙手使勁捂住眼睛。他嚇得渾身戰慄,牙齒格格打戰。他強迫自己再次抬眼看過去。他一邊看一邊痛苦地想,上帝造出的一切都在這兒了——肝、肺、腎、肋骨、胃,還有斯諾登那天午飯吃的煨番茄。約塞連最討厭煨番茄。他頭暈目眩地轉過身去,一手按住熱乎乎的喉嚨,大口大口嘔吐起來。他正吐著,那個尾艙機槍手醒了過來,看了他一眼,就又昏過去了。約塞連吐完之後,感到渾身疲乏無力,內心既痛苦又絕望。他虛弱地轉回身對著斯諾登。斯諾登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急促,他的臉也變得越來越蒼白。約塞連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夠救活他。
    「我冷,」斯諾登嗚咽著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機械地嘟噥著。他的聲音小得根本聽不見。
    約塞連也感到冷,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斯諾登那可怕的五臟六腑髒兮兮地淌了一地。他死死盯住它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它們所包含的寓意是很容易領會的。人是物質,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把他從窗口扔出去,他就會摔下去;把他點燃了,他就會燒起來;把他埋入地下,他就會和別的各種垃圾一樣腐爛。靈魂離去之後,人就變成了垃圾。這就是斯諾登的秘密。成熟的時機決定一切。
    「我冷,」斯諾登說,「我冷。」
    「好啦,好啦,」約塞連說,「好啦,好啦。」他扯開斯諾登的開傘索,把白色的尼龍降落傘布蓋在他的身上。
    「我冷。」
    「好啦,好啦。」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4 11:54
42、約塞連

    「科恩中校說,」丹比少校既謹慎又滿意地笑著告訴約塞連,「那筆交易仍然有效。一切都正在順利進展之中。」
    「不,不是的。」
    「噢,是的,的確是的,」丹比少校關切地堅持道,「事實上,一切都比以前好多了。你真是交了好運,差一點就叫那個女人給殺死了。現在,這筆交易可以順利進行了。」
    「我沒跟科恩中校做任何交易。」
    丹比少校興緻勃勃的樂觀勁頭突然間全沒了,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可你確實跟他談過一筆交易,不是嗎?」他苦惱而困惑地問道,「你們難道沒有達成協議嗎?」
    「我撕毀了協議。」
    「可你們達成協議時是握了手的,不是嗎?你像個正人君子那樣答應了他。」
    「現在我改主意了。」
    「哦,唉。」丹比少校嘆了口氣。他用一塊摺疊起來的白手帕徒勞無益地擦拭著他那憂鬱的前額。「可為什麼呢,約塞連?他們向你提出的是一筆很好的交易。」
    「是一筆卑鄙下流的交易,丹比。是一筆令人作嘔的交易。」
    「哦,唉,」丹比少校煩躁地嘆氣道。他抬起一隻光溜溜的手,抹了抹自己金屬絲般的黑頭髮,他那一頭又粗又短的捲髮早已讓汗水給浸透了。「哦,唉。」
    「丹比,你難道不認為這筆交易令人作嘔嗎?」
    丹比少校思索了一下。「是的,我是覺得它令人作嘔,」他勉勉強強地承認道。他那雙眼球突出的圓眼睛里流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可既然你不喜歡,那又為什麼要做這筆交易呢?」
    「我是一時軟弱才這樣做的,」約塞連陰鬱地、嘲諷地打趣道,「我是想救自己的命。」
    「難道你現在就不想救自己的命了嗎?」
    「正是為了這個,我才不讓他們派我去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
    「那麼,讓他們送你回國,你就不會再有任何危險了。」
    「我讓他們送我回國,是因為我已經執行了五十次以上的飛行任務,」約塞連說,「並不是因為我被那個姑娘捅了一刀,也不是因為我變成了這麼個頑固不化的狗雜種。」
    戴著眼鏡的丹比少校使勁搖了搖頭,一臉誠懇的苦惱神情。
    「那樣一來,他們就不得不把幾乎所有人送回國去。大多數人都已經執行了五十次以上的飛行任務。如果卡思卡特上校一下子要求增派這麼多毫無經驗的補充機組人員的話,上頭不可能不派人來調查的:那樣一來,他就掉進他自己設的陷阱里去了。」
    「那是他的問題。」
    「不,不不,約塞連,」丹比少校焦慮地反對道,「這是你的問題。
    因為;如果你不履行這筆交易的話,只要你辦好手續出了醫院,他們馬上就會對你進行軍法審判。」
    約塞連把大拇指擱在鼻尖上朝丹比少校做了個蔑視的手勢,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哈哈一笑。「叫他們見鬼去吧:別騙我啦,丹比、他們根本不會這樣做。」
    「可他們為什麼不會?」丹比少校驚奇地眨著眼睛問道。
    「因為我眼下已經把他們握在手心裡了。有份官方報告說,我是被一個前來暗殺他們的納粹刺客刺傷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要是再對我進行軍法審判的話,那不是出他們自己的洋相嘛。」
    「可是,約塞連!」丹比少校叫道,「還有另一份官方報告說,你是在從事黑市交易時被一個單純的姑娘刺傷的。那上面說,你參與的黑市交易範圍廣泛,你甚至還捲入了破壞活動以及向敵方出售軍事秘密的勾當。」
    約塞連不由得大吃一驚,又是詫異又是失望,「另一份官方報告?」
    「約塞連,他們想準備多少份官方報告就可以準備多少份,這樣一來,在任何一種特定情況下,他們需要哪人份就可以選用哪一份;這兒點你難道不知道嗎?」
    「哦,唉,」約塞連垂頭喪氣地嘟噥著,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了。
    「哦,唉。」
    丹比少校露出一副出於好意的急切神情,熱心地勸說者他。
    「約塞連,他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讓他們送你回國吧,這樣做對每個人都有好處。」
    「是對卡思卡特、科恩和我有好處,並不是對每個人。」
    「是對每個人。」丹比少校堅持道,「這樣做整個問題全都解決了。」
    「對大隊里那些將不得不執行更多飛行任務的人也有好處嗎?」
    丹比少校畏縮了一下,不安地把臉轉過去了一會兒。「約塞連,」他回答道,「如果你逼得卡思卡特上校對你進行軍法審判,並證明你犯有他們指控你的所有罪行的話,那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你會坐很長一段時間牢的,你的一生就全給毀了。」
    約塞連越往下聽心裡越著急。「他們會指控我犯了什麼罪呢?」
    「在弗拉拉上空作戰失利;違抗上級,拒絕執行與敵方交戰的命令,以及開小差等等。」
    約塞連嚴肅地吸了吸兩頰,「他們能指控我犯了這麼一大堆罪狀嗎?在弗拉拉的那場空戰後,他們還發給我一枚勳章呢。現在他們又怎麼能夠指控我作戰失利呢?」
    「阿費將宣誓作證,說你和麥克沃特在你們給上級的報告中說了假話。」
    「我敢打賭,那個雜種準會這麼乾的。」
    「他們還將證明你犯有下列罪行,」丹比少校一件一件地列舉著,「強姦,參與範圍廣泛的黑市交易,從事破壞活動,以及向敵方出售軍事秘密等等。」
    「他們將如何證明這些呢?這些事情我一樣也沒有干過。」
    「可是他們手裡有證人,那些人會宣誓作證說你干過。他們只需說服人家相信,除掉你對國家有好處,就可以找到他們所需要的全部證人。從某一方面說,除掉你對國家會有好處的。」
    「從哪方面呢?」約塞連追問道。他強壓住心頭的敵意,用一隻胳膊肘撐著慢慢抬起身子來。
    丹比少校往後縮了縮身體,又擦拭起額頭來。「唉,約塞連,」他結結巴巴地爭辯道,「在目前這個時候,把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搞得聲名狼藉,對我們的作戰行動是沒有好處的。讓我們面對現實,約塞連——不管怎麼說,我們大隊的戰績確實出色。如果對你進行軍法審判而最後又證實你無罪的話,其他人很可能也會拒絕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卡思卡特上校就會當眾丟臉,部隊的作戰能力也許就全部喪失了。所以,從這方面講,證明你有罪並把你關進監獄,對國家是會有好處的,即使你沒罪也得這樣做。」
    「你把事情說得多麼動聽啊!」約塞連刻薄而怨恨地厲聲說道。
    丹比少校的臉紅了。他局促不安地扭動著身體,不敢正眼看約塞連。「請不要怪我,」他帶著焦慮而誠懇的神情懇求道,「你也知道這不是我的過錯。我現在所做的不過是試圖客觀地看問題,並且找出辦法來解決一個極為困難的局面。」
    「這個局面又不是我造成的。」
    「可你能夠解決它。要不你還能幹些什麼呢?你又不願意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
    「我可以逃走。」
    「逃走?」
    「開小差,溜之大吉。我可以甩開眼前這個烏七八糟的局面,掉頭就跑。」
    丹比少校大吃一驚。「往哪兒跑?你能去哪兒呢?」
    「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跑到羅馬去,在那兒藏起來。」
    「那樣你的生命就無時無刻不處在危險之中,他們隨時會找到你的。不,不,不,不,約塞連。那樣做是卑鄙可恥的,會帶來災難。
    逃避問題是永遠解決不了問題的。請相信我,我是想儘力幫助你的。」
    「那個好心的密探把大拇指戳進我的傷口之前就是這麼說的,」約塞連嘲諷地反駁道。
    「我不是密探,」丹比少校憤怒地回答道。他的雙頰又漲紅了。
    「我是個大學教授,我具有極強的是非感,我決不會欺騙你,也決不會對任何人撒謊。」
    「要是大隊里有誰向你問起我們的這次談話,那你怎麼辦?」
    「那我就對他撒個謊。」
    約塞連嘲諷地大笑起來。丹比少校雖然面紅耳赤,渾身不自在,卻也鬆了口氣,靠坐到椅背上。約塞連情緒上的變化預示著短暫的緩和氣氛的出現,這似乎正是丹比少校希望看見的,約塞連凝視著丹比少校,神情中既流露出淡淡的憐憫又包含著輕蔑。他背靠著床頭坐了起來,點燃一支香煙,露出一副苦中取樂的神情微笑著,懷著一種奇特的同情盯著丹比少校的臉。自從執行轟炸阿維尼翁的任務那一天德里德爾將軍下令把丹比少校拖出去槍斃時起,丹比少校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種強烈的驚恐表情來,而且再也無法抹去。那些給驚嚇出來的皺紋也像深深的黑色傷疤一樣永久地留在了他的臉上。約塞連為這位文雅正派的中年理想主義者感到惋惜,正像他總是為許多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小毛病、遇到這種或那種小麻煩的人感到惋惜一樣。
    他故作親熱地說:「丹比,你怎麼能夠跟卡思卡特和科恩這樣的人一塊共事呢?這難道不使你倒胃口嗎?」
    約塞連的這個問題似乎使丹比少校感到驚奇。「我跟他們共事是為了幫助我的祖國,」他回答說,好像這個回答是不言而喻的。
    「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是我的上級,執行他們的命令是我能對我們所進行的這場戰爭作出的唯一貢獻。我和他們共事,是因為這是我的職責,而且,」他垂下眼睛,壓低嗓門補充說,也因為我不是個富於進取心的人。」
    「你的祖國已經不再需要你的幫助了,」約塞連心平氣和地開導他說,「所以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在幫助他們。」
    「我盡量不這麼考慮問題,」丹比少校坦率地承認道,「我極力把注意力只集中在已取得的巨大成果上,極力忘掉他們也在獲得成功這一事實。我極力騙自己說,他們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
    「你知道,我的麻煩也就在這裡,」約塞連抱攏雙臂,擺出一副沉思的模樣說道,「在我和我的全部理想之間,我總是發現許多個沙伊斯科普夫、佩克姆、科恩、卡思卡特那樣的人,而這種人又多多少少改變了我的理想。」
    「你應當盡量不去想他們,」丹比少校口氣肯定地勸告說,「你決不能讓他們改變你的行為準則。理想是美好的,但人有時卻不是那麼美好、你應當盡量抬起頭來看大局。」
    約塞連懷疑地搖了搖頭,拒絕接受丹比的勸告。「當我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人們全在設法賺錢。我看不見天堂,看不見聖人,也看不見天使。我只看見人們利用每一次正當的衝動和每一場人類的悲劇大把大把地撈錢。」
    「可你應當盡量不去想這類事情。」丹比少校堅持道,「你應當盡量不讓這類事情弄得你心煩意亂。」
    「噢,我倒也沒有真的心煩意亂。不過,叫我心煩意亂的是,他們把我當成了傻瓜。他們以為自己很聰明,而我們其餘的人都笨得很,你知道,丹比,我剛才突然頭一回冒出這麼個念頭,也許他們是對的。」
    「可你也應當盡量不去想這種事。」丹比少校爭辯道,「你應當只考慮國家的利益和人類的尊嚴。」
    「是啊,」約塞連說。
    「我真的是這個意思,約塞連。這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你千萬不要忘了,我們現在是在跟侵略者作戰。如果他們打贏了,他們不會讓我們倆中的任何一個活下去。」
    「這我知道,」約塞連硬邦邦地回答道。他突然惱怒地板起了臉。「哼,丹比,無論他們發給我那枚勳章的理由是什麼,那勳章反正是我自己掙來的。我已經執行了七十次該死的飛行任務,別再對我講那些為拯救祖國而戰鬥的廢話啦。我一直在為拯救祖國而戰鬥,現在我要為救我自己而戰鬥一下。祖國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而我卻正處在危險之中呢。」
    「戰爭還沒有結束呢。德國人正朝安特衛普推進。」
    「幾個月之內,德國人就會被打敗。那之後再過幾個月,日本人也會被打敗。如果我現在戰死了,那就不是為國捐軀,而是替卡思卡特和科恩送死。所以,在此期間,我要交回我的轟炸瞄準器。從現在起,我只考慮我自己。」
    丹比少校高傲地笑笑,頗為寬容地反問道,「可是,約塞連,要是每個人都這麼想呢?」
    「要是那樣,如果我不這麼想,我不就成了個頭號大傻瓜了嗎?」約塞連露出一副嘲諷的表情,身體坐得更直了。「你知道嗎?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以前也和什麼人進行過一次跟這次一模一樣的談話。這跟牧師的感覺一樣,他覺得每件事他都經歷過兩次。」
    「牧師希望你讓他們把你送回國去。」
    「牧師希望什麼,我才不在乎呢。」
    「哦,唉。」丹比少校嘆了口氣,遺憾而失望地搖了搖頭,「他擔心自己可能影響了你。」
    「他沒有影響我。你知道我可能會幹什麼嗎?我可能會一直呆在醫院的這張病床上,像株植物那樣生活。我在這兒可以舒舒服服地過植物般的生活,讓別人去拿主意吧。」
    「你必須自己拿主意,」丹比少校反駁道,「一個人不能像一株植物那樣生活。」
    「為什麼不能?」
    丹比少校眼中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熱情。「像一株植物那樣生活必定是很愉快的,」他若有所思地承認道。
    「是糟糕透頂的,」約塞連說。
    「不,擺脫了所有這些疑慮和壓力的生活必定是非常舒適的,」丹比少校堅持道,「我覺得我很願意像一株植物那樣生活,那樣就不必為大事情操心拿主意了。」
    「什麼樣的植物呢,丹比?」
    「黃瓜,或者胡蘿蔔。」
    「什麼樣的黃瓜?是好黃瓜還是壞黃瓜?」
    「噢,當然是好黃瓜咯。」
    「那麼,你只要一成熟,他們就會把你摘下來,切成片做色拉。」
    丹比少校沉下臉來。「那隻能是壞黃瓜啦。」
    「那麼,他們會讓你腐爛掉,把你拿去給好黃瓜當肥料,好讓它們快些成熟。」
    「要是那樣的話,恐怕我不會願意像一株植物那樣生活的,」丹比少校無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傷感地說。
    「丹比,我真的必須讓他們送我回國嗎?」約塞連嚴肅地問他。
    丹比少校聳了聳肩。「這是救你自己的一種方法。」
    「這是毀掉我自己的一種方法,丹比。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的。」
    「你可以得到許多你想要的東西。」
    「沒有多少我想要的東西,」約塞連回答道。他內心突然湧起一股憤怒和失望,舉起拳頭狠狠地捶著床墊。「真他媽的,丹比!我有不少朋友在這場戰爭中送了命。這筆交易我不能做。讓那個娼婦捅了一刀,這算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好的事情了。」
    「那你寧願進監獄嗎?」
    「你會願意讓他們送你回國嗎?」
    「我當然願意!」丹比少校斬釘截鐵地說,「我肯定願意。」過了一會,他又用不那麼肯定的口氣加上了一句。「不錯,要是我處在你的地位,我想我會讓他們送我回國的。」他憂慮不安地思索了片刻之後,很不自在地拿定了主意。接著,他流露出極為痛苦的神情,厭惡地猛然把臉扭向一邊,脫口叫道,「噢,是的,當然啦,我會讓他們送我回國的!可我是一個最最膽小的人,我根本不可能處在你的位置上。」
    「可假如你不是個膽小的人呢?」約塞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問道,「假如你的確有勇氣跟某個人作對呢?」
    「要真是那樣,我是不會讓他們送我回國的,」丹比少校斷然發誓說。他的聲音強勁有力,歡快熱情。「可我肯定不會讓他們對我進行軍法審判的。」
    「你願意執行更多的飛行任務嗎?」
    「不,當然不願意。那樣做無異於全面投降。再說,我可能會送命的。」
    「那你會逃走嗎?」
    丹比少校露出高傲的神色,剛要反駁,又突然停住了,他那半張開的嘴巴也默默地閉上了。他厭煩地噘起了嘴唇。「我想,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希望,不是嗎?」
    不一會,他的前額和暴出的白眼球又顯出了緊張不安。他把兩隻軟綿綿的手腕交叉著放在膝蓋上,坐在那兒屏住呼吸,垂下眼睛盯著地板,默默地承認了自己的失敗。陡斜的暗影從窗外映了進來。約塞連神情嚴肅地看著他。一輛疾駛而來的汽車在外面猛然剎住,發出一陣嘎的聲響。隨後,傳來了什麼人匆匆跑進大樓的咯咯腳步聲。可是他們倆誰也沒有動一動。
    「不,你還有希望。」約塞連愣了好一會,才想出一個主意來。
    「米洛也許會幫助你。他比卡思卡特上校有來頭,他還欠我幾樁人情呢。」
    丹比搖了搖頭,語調平淡地回答道:「米洛和卡思卡特上校現在是夥伴啦。他讓卡思卡特上校當上了副總裁,還答應他戰爭結束后給他安排一個重要的職務。」
    「那麼,前一等兵溫特格林會幫助我們的,」約塞連叫道。「他恨他們兩個,這件事準會把他惹火的。」
    丹比少校又一次悲哀地搖了搖頭。「米洛和前一等兵溫特格林上個星期合夥了,他們現在全都是MM辛迪加聯合體的合伙人了。」
    「這麼說我們沒有希望了,是嗎?」
    「沒有希望了。」
    「沒有一點希望了,是嗎?」
    「沒有,沒有一點希望了,」丹比少校承認道。過了一會,他抬起臉,說出一個尚未成熟的想法來。「如果他們能夠像使其他人失蹤那樣讓我們失蹤,使我們擺脫這些沉重的負擔,那不是件好事情嗎?」
    約塞連認為那不是好事。丹比少校憂鬱地點點頭,表示同意,隨後便又垂下了眼睛。兩個人全都覺得毫無希望了。突然,走廊里傳來一陣很響的腳步聲,牧師可著嗓門嚷嚷著衝進門來。他帶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是關於奧爾的。他又高興又激動、有那麼一兩分鐘連話都說不成句了。他的眼睛里閃動著喜悅的淚花、當約塞連終於聽明白牧師的話時,他不敢相信地大叫一聲,抬腿從床上跳了下來。
    「瑞典?」他大聲問。
    「奧爾!」牧師大聲說。
    「奧爾?」約塞連大聲問。
    「瑞典!」牧師叫道。他興高采烈地不住地點著頭,開心地、興奮地咧嘴笑著,得意洋洋地滿屋子走個不停。「我告訴你,這是個奇迹!奇迹,我又信仰上帝啦!真的。在海上漂了這麼多個星期,最後竟被衝到瑞典海岸上去啦!這是個奇迹!」
    「衝到岸上去的?見鬼!」約塞連大聲說,他在屋裡蹦來蹦去,欣喜若狂地沖著牆壁、沖著天花板、沖著牧師和丹比少校吼叫著。
    「他不是被衝到瑞典海岸上去的。他是劃到那兒去的。他是劃到那兒去的,牧師,他是劃到那兒去的。」
    「劃到那兒去的?」
    「他預先就這麼計劃好的!他是存心去瑞典的。」
    「噢,這我不管。」牧師依舊熱情洋溢地回答說,「這仍然是個奇迹,這是人類智慧和忍耐力所創造的奇迹;瞧瞧,他干出了什麼事情來!」牧師伸出雙手捂往腦袋,笑得彎下了腰,「你們難道想象不出來他的樣子嗎?」他驚奇地叫道,「你們難道想象不出來他的樣子?坐在黃色的救生艇里,握著那把小小的藍色船槳,趁著黑夜劃過直布羅陀海峽——」
    「身後拖著那根釣魚線,一路上吃著生鱈魚劃到瑞典,每天下午還給自己泡茶喝。」
    「我甚至能看見他的樣子!」牧師大叫道,他停了一下,趁機喘了口氣,接著又讚歎下去。「我告訴你們,這是人類不屈不撓的毅力所創造的奇迹;這也正是我從現在起要做的事情。我也要不屈不撓,是的,我要不屈不撓。」
    「奧爾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約塞連欣喜若狂地叫道;他得意洋洋地高高舉起兩個拳頭,似乎想從拳頭裡面擠壓出什麼啟示來。他猛地轉過身面對著丹比少校。「丹比,你這個笨蛋,到底還是有希望的、你難道沒看出來嗎?甚至克萊文傑也可能還活在那片雲彩裡面呢,他就藏在那裡面一個什麼地方,要一直等到安全了才出來。」
    「你們在說些什麼呀?」丹比少校困惑地問,「你們兩個在說些什麼呀?」
    「給我弄些酸蘋果來,丹比,還有堅果。快去呀,丹比,快去呀。
    趁著這會兒還來得及,給我弄些酸蘋果和七葉樹堅果來,給你自己也弄一些。」
    「七葉樹堅果?酸蘋果?要這些做什麼?」
    「當然是塞到我們的腮幫子里去咯。」約塞連自責而又絕望地高高揚起兩隻手臂。「唉,我為什麼不聽他的呢?我為什麼就沒有信心呢?」
    「你瘋了嗎?」丹比少校驚恐而困惑地問道,「約塞連,請你告訴我你們在講些什麼,好嗎?」
    「丹比,奧爾預先就這麼計劃好的。你難道不明白嗎?他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他甚至演習過如何讓自己的飛機被擊落下來。每次執行飛行任務時,他都要演習一遍。可我竟然不願意跟他一起飛!唉,我為什麼不聽他的呢?他叫我跟他一起飛,可我竟然不願意!丹比,再給我弄些齙牙來,還有裝牙的牙套。只要裝成一副愚蠢無知的傻瓜模樣,就沒有人會懷疑你其實是個機靈鬼。所有這些東西我都需要。唉,我為什麼不聽他的話呢?現在我明白他一直想跟我說什麼了,我甚至明白了那個姑娘為什麼拿鞋砸他的腦袋。」
    「為什麼?」牧師追問道。
    約塞連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牧師襯衣的前襟,懇求道:「牧師,幫幫我吧!請幫幫我。把我的衣服找來。趕快去找,行嗎?我現在就需要它們。」
    牧師抬起腿就往外走。「好吧,約塞連,我去找。可你的衣服在哪兒呢?我怎麼才能拿到它們呢?」
    「誰要是攔住你不讓拿,你就嚇唬他們,對他們吹鬍子瞪眼睛。
    牧師,給我把制服拿來!我的衣服肯定在這醫院裡的某個地方。你這輩子就這麼一次,干成件事情吧。」
    牧師堅定地挺了挺肩膀,又咬了咬牙。「別著急,約塞連。我會給你把制服拿來的。可那個姑娘為什麼拿她的鞋砸奧爾的腦袋呢?
    求你告訴我吧。」
    「因為是他出錢叫她乾的,就為這個!可她打得還不夠狠,所以他只好劃到瑞典去了。牧師,給我把制服找來,我好離開這個地方。
    問問達克特護士吧,她會幫你找到的。只要能甩開我,她什麼都願意乾的。」
    「你要去哪兒呀?」牧師衝出房間后,丹比少校擔心地問道,「你打算幹什麼呀?」
    「我打算逃走,」約塞連用歡快而清晰的嗓音宣佈道。他已經拉開了睡衣領口處的扣子。
    「噢,不。」丹比少校嘆息了一聲,用兩隻手掌來來口口地輕輕拍著自己那張汗淋淋的臉。「你不能逃走。你能逃到哪兒去?你能到哪兒去呢?」
    「去瑞典。」
    「去瑞典?」丹比少校驚奇地叫道,「你要跑到瑞典去?你瘋了嗎?」
    「奧爾已經去了。」
    「噢,不不,不不,不,」丹比少校懇求道,「不,約塞連,你永遠也到不了那兒。你不能跑到瑞典去。你連船都不會划。」
    「可是,只要你離開這兒后閉上嘴不吭氣,找個機會讓我搭上一架飛機,我就可以到羅馬去。」
    「可他們會找到你的,」丹比少校固執地爭辯道,「會把你抓回來,會更加嚴厲地懲罰你的。」
    「這一回,他們要想抓住我可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來。」
    「他們會使出吃奶的力氣來的。就算他們找不到你,你過的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日子呀?你永遠只能孤零零地一個人呆著,沒有任何人會跟你在一起,而且,你隨時隨地可能會被人出賣。」
    「我現在就是過的這種日子。」
    「可你不能就這麼背棄你的職責一走了之,」丹比堅持道,「這是一種十分消極的行為,是逃避現實。」
    約塞連輕快而蔑視地哈哈一笑,又搖了搖頭。「我並沒有逃離我的職責,我正沖著它跑過去呢,為了救自己的性命而逃走,這根本算不上消極。你當然知道是誰在逃避現實,丹比,對嗎?不是我,也不是奧爾。」
    「牧師,請你跟他談談,好嗎?他要開小差,他想逃到瑞典去。」
    「太棒了!」牧師歡呼起來。他得意地把一個裝滿約塞連衣服的枕套扔到床上。「逃到瑞典去吧,約塞連。我要留在這兒,不屈不撓地堅持下去,是的,我要不屈不撓地堅持下去。每次我遇到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時,我都要找他們的碴兒,跟他們胡攪蠻纏。我不怕他們,就連德里德爾將軍我也敢找他鬧事。」
    「德里德爾將軍調走了。」約塞連一邊提醒他,一邊套上褲子;
    匆匆忙忙地把襯衣下擺塞進褲腰裡。「現在是佩克姆將軍當指揮官了。」
    牧師依舊信心十足地嘮叨著,「那麼,我就找佩克姆將軍鬧事,甚至找沙伊斯科普夫將軍鬧事。你知道我還要於什麼嗎?我下回見到布萊克上尉時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是的,我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我要找個周圍有許多人的時候揍他,這樣他就沒有機會還手了。」
    「你們兩個都瘋了嗎?」丹比少校抗議道。他內心充滿了痛苦、敬畏和惱怒,兩隻突出的眼球楞睜著。「你們兩個是不是都失去理智了?約塞連,聽著——」
    「我告訴你,這是個奇迹,」牧師宣佈道,他一手抓住丹比少校的手腕,拾起胳膊肘,拖著他轉著圈子跳起華爾茲舞來。「一個真正的奇迹。如果奧爾能劃到瑞典去,那我只要不屈不撓地堅持下去、就一定能戰勝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
    「牧師,請你住嘴好嗎?」丹比少校一邊有禮貌地懇求著,一邊從牧師手裡掙脫出來,焦慮不安地輕輕拍了幾下自己那汗淋淋的前額。隨後,他俯下身去對正在伸手拿鞋子的約塞連說,「可上校那兒——」
    「他那兒怎麼樣我才不管呢。」
    「但這實際上可能會——」
    「叫他們兩人全都見鬼去吧!」
    「但這實際上可能會幫他們的忙,」丹比少校固執地堅持道,「你想過這一點沒有?」
    「讓這兩個雜種升官發財去吧,我才不管呢。既然我沒有辦法阻止他們,我就只能靠開小差來給他們搗搗亂了。現在我有我自己的職責,丹比、我一定要到瑞典去。」
    「你絕不會成功的,這是不可能的。從這兒跑到瑞典,單從地理上講,就幾乎是不可能的。」
    「見鬼,這我知道,丹比。可我至少得試一試。在羅馬有個小女孩,要是我能找到她、我想把她救出來。要是我能找到她,我就把她帶到瑞典去。所以、這並不完全是為了我自己,不是嗎?」
    「你絕對是瘋了。你的良心將使你永遠不得安寧。」
    「上帝保佑我的良心吧。」約塞連哈哈大笑。「我要是沒有什麼擔驚受怕的事情就覺得活不下去了。對嗎,牧師?」
    「我下回見到布萊克上尉時要朝他的鼻子狠揍一拳,」牧師得意地說。他先伸出左臂往空中打了兩拳,又像翻晒乾草一樣笨拙地揮了揮右臂。「就像這樣。」
    「可這不是丟臉的事情嗎?」
    「什麼丟臉的事情?我現在這個樣子才更丟人現眼呢。」約塞連把第二根鞋帶結結實實地系好后,一下子跳了起來。「喂,丹比,我準備走啦。你看怎麼樣?請你閉上嘴不吭氣,讓我搭上一架飛機好嗎?」
    丹比少校默默地打量著約塞連,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而凄慘的微笑。他已經不再出汗了,顯得十分鎮定。「要是我真的阻攔你,你會怎麼辦?」他用悲哀的嘲弄口吻問道,「狠狠揍我一頓嗎?」
    聽到這句問話,約塞連吃了一驚,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不,當然不。你為什麼這樣說呢?」
    「我要狠狠揍你一頓,」牧師誇耀地說。他一步跳到丹比少校跟前,擺出揮拳格鬥的架勢。「我要狠狠地揍你和布萊克上尉一頓,可能還要揍惠特科姆中士一頓。如果我發現我再也不必害怕惠特科姆中士了,那不是太妙了嗎?」
    「你打算阻攔我嗎?」約塞連緊緊盯住丹比少校問。
    丹比少校從牧師面前跳到一旁,猶豫了片刻之後脫口說道:
    「不,當然不!」他突然急切而有力地朝著門口的方向揮了揮兩隻手臂。「我當然不會阻攔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趕快走吧!你需要錢嗎?」
    「我有點錢。」
    「喏,我這兒還有些錢,」丹比少校熱情洋溢,激動萬分。他掏出厚厚一疊義大利鈔票塞給約塞連,又用雙手緊緊握住約塞連的一隻手,既是為了給約塞連鼓勁,也是為了使自己的手指不再顫抖。
    「這個時候住在瑞典一定是很愜意的,」他羨慕地說,「那兒的姑娘非常可愛,那兒的人們非常開明。」
    「再見,約塞連,」牧師告別說,「祝你好運。我要在這兒不屈不撓地堅持下去,戰爭結束后我們會再見面的。」
    「再見,牧師。謝謝你,丹比。」
    「你覺得怎麼樣,約塞連?」
    「很好,不,我很害怕。」
    「這才對頭,」丹比少校說,「那說明你還活著,因為那不會是什麼好玩的事。」
    約塞連往外走去。「不,是挺好玩的。」
    「我說的是真話,約塞連。你每天每時每刻都要保持警惕。他們會撒下天羅地網抓你的。」
    「我時時刻刻都會保待警惕的。」
    「你得趕快跑。」
    「我是要趕快跑的。」
    「趕快跑吧!」丹比少校叫道。
    約塞連跑了出去。內特利的妓女就藏在門外。她舉刀砍了下去,差一點砍到他。約塞連跑走了——
    完                    
12345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EGASIRIUSVEGA

LV:16 版主

追蹤
  • 1801

    主題

  • 12065

    回文

  • 7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