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498
V123210 發表於 2018-6-27 20:45
鎮墓獸 第五十八章 故宮蒼狼(一)

    凌晨五點,月牙兒重新掛在故宮的角樓上。

    北京,紫禁城,延禧宮。

    六小時後,秦北洋與老鐘修復瑞士鐘錶機器人,真正到了最後一口氣的時刻。此時此刻,八十歲的瞎眼老鐘正在燃燒生命最後的燈芯,秦北洋也已到了筋疲力盡的臨界點。

    終於,完工了。

    秦北洋和鐘老爺子都累癱在地上,鐘錶正在自動上發條積蓄力量,一個小時後才能重新啟用……

    阿海和兩名黑大褂的漢子,同樣一夜未曾闔眼,給他倆喂了熱滾滾的高麗參茶,不然怕是暈倒了再也醒不來。

    忽然,樓下傳來老太監的聲音:「阿海大人,今兒晚上,又有寶貝來了。」

    阿海對著樓梯低聲道:「上來吧。」

    樓下的老太監上來了,顫顫巍巍地送出一個捲軸:「終於得手了。」

    「哪樣寶貝啊?」

    「咋家也不清楚,但也是乾隆爺的御藏,不過這酬勞麼……」

    阿海從懷裡取出兩個布袋子,一個裝了五十兩馬蹄金,另一個裝了半斤上等的煙土,塞到老太監的手裡。原來這監守自盜的罪魁禍首,就是這位看守故宮寶物倉庫的管事太監。

    「多謝阿海大人賞賜,那咱家就打開瞧瞧了。」

    老太監的手指剛觸到捲軸,秦北洋便聽到叮叮咚咚的琵琶聲……

    這鐵屋裡哪來的琵琶?接著是如泣如訴的笛和蕭,甚至還有一個女聲在唱著阿娜的歌謠。

    聲音來自捲軸之內。

    「我來……」

    秦北洋捧起捲軸,不過是一卷裱畫的份量,卻在他的手掌心鼓瑟齊鳴,彷彿清宮中的瑞士八音盒,尤其是那女子的歌聲,婉轉動聽如枝頭夜鶯,似是《陽關三疊》或《憶江南》。

    自右到左打開捲軸,彷彿荊軻刺秦王的圖窮匕見。秦北洋沒有看到匕首,只有一場盛大的夜宴。

    這是一幅色彩絢麗清雅,線條流暢的古畫。首先是許多男女圍坐,聽一個唐裝女子彈奏琵琶。長臉美髯的中年男子,坐在最顯赫的位置側耳傾聽。第二段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子,雙手向後跳著某種奇異舞蹈,長鬍鬚的男子又出現了,敲打一面紅漆鼓助興,必是整幅畫的主人公。第三段,他與四個女子坐於榻上。第四段,主人公竟袒胸露肚,全然沒了士大夫的矜持,五個女子並排吹奏簫和笛子。第五段,曲終人散,主人拿著鼓槌站在正中,欲言又止……

    夜宴散場。

    「難道……」秦北洋用袖角掩著口鼻,避免口水或濕氣碰上畫卷,「這便是大名鼎鼎的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

    「畫中顏色與筆法,人物衣著與家具,都有晚唐五代到宋初的風格。韓熙載乃五代十國名士,南唐後主李煜欲用他為相,又聽說他夜夜笙歌,行為不端,便命畫師顧閎中潛入韓熙載府邸,將夜宴全程畫下,以窺究竟……若說瑞士鐘錶機器人是價值連城,那這幅南唐《韓熙載夜宴圖》便是無價之寶,堪比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

    阿海自稱中國畫的高手,目光已凝固住了,像尊雕塑般彎腰低頭,宛如對神佛頂禮膜拜。

    不錯,畫捲上還有歷代收藏家的印章,並非後人的贋品。

    「據說,此畫在南宋被皇家內府皇家收藏,流傳有序,到清朝雍正年間落入年羹堯大將軍手中。雍正帝殺了年羹堯,這幅畫便被收入紫禁城中。」阿海指著畫卷一角上的印章,「你看印中『雙峰』二字,便是年羹堯的字,還有他的題跋韓熙載所為,千古無兩,大是奇事,此殆不欲索解人歟?」

    就像按圖索驥破解密碼的偵探,阿海與秦北洋又找出了乾隆皇帝的題跋「後主伺其家宴命閎中輩丹青以進,豈非叔季之君臣專事聲色遊戲,徒貽笑於後世乎?」同時佈滿了乾隆的「古希天子」、「石渠寶笈」、「太上皇帝」等十二方印章。

    笛聲又吹響了。

    竟然是她?

    秦北洋揉了揉眼睛,畫中女子的手指挑起,端著一支竹笛,嘴唇緩緩蠕動,身體前傾,美目流盼,對畫外的人眨了幾下。

    《韓熙載夜宴圖》中的的女子在吹笛子。

    畫中所有人都動了起來,整幅畫卷似乎成了縮小的舞台,而畫中人都成了出色的演員,這些男男女女或彼此交談,或彈奏手中的樂器,從千百年前的墳墓中復活了。

    夜宴圖就是一座墳墓。

    所謂畫龍點睛,妙筆生花,天才的畫家往往能天地之靈氣,在他們的畫筆下任何東西都能活起來,包括這七百多年前夜宴。

    秦北洋看到那女子的舞蹈,夜宴賓客間的杯酒言歡,年輕男子與侍女的耳鬢廝磨。畫中還傳出人們的說話聲、鼓掌聲、嬉戲聲等等,甚至連夜宴中的燭火也亮了起來,把整個屋子照得通明……

    忽然,頭頂傳來一聲叫喚:「哎呦……」

    「有人偷看!」

    阿海立時將手指塞入嘴裡,打了個尖利的唿哨,又緊急將《韓熙載夜宴圖》重新捲起來。

    此時此刻,延禧宮的三樓,隔著一層鐵皮地板的縫隙,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帖木兒抬起頭來,他拍了拍大腿:「糟了!看到《韓熙載夜宴圖》我就沒忍住。」

    「憋了一晚上,也難為你了。」葉克難後悔沒來得及摀住他的嘴巴,「他們就快要上來了,你先撤吧。」

    名偵探掏出手槍,指了指頭頂。原來這棟西洋宮殿的屋頂,已被他倆悄悄掀開,從天上潛入延禧宮的三層閣樓,透過地板縫隙,窺視二樓密室內的秦北洋與阿海等人……

    話音未落,一名黑衣大褂的男子已上了樓梯,葉克難抬手就是一槍。對方身手極其敏捷,在地板上蜷縮著翻滾,竟然躲過了名偵探的子彈。

    小郡王剛要從屋頂逃跑,便發現上頭也有了腳步聲。原來阿海一聲令下,兩名刀客從樓梯上來,另有守在底樓的兩個傢伙,直接飛簷走壁上了三層樓頂。

    無路可逃。

    葉克難向侵入三樓的刀客開火,想不到對方身上不但有刀劍,也藏著快槍,立即壓制住了名偵探的火力。對方兩個人都上來了,小郡王雖是彎弓射大雕的蒙古王子,槍法卻只能說一般,顯然不是對面的敵手。而屋頂上的兩個傢伙,也已衝入三層閣樓,形成合圍之勢。

    小郡王眼看陷入絕境,而這三層閣樓裡存放了許多古兵器,多是清朝皇帝的御用刀劍。他隨手抄起一把康熙帝用過的腰刀,突然從斜刺裡殺出來,劈向眼前的黑大褂漢子。這下是出其不意,別人以為他會開槍還擊,沒想到來了個近身纏鬥。

    趁著對方閃避的機會,小郡王從樓梯滾了下去,這下摔得鼻青臉腫,卻意外地到了二樓,闖入鋼鐵密室之中,面對乾隆皇帝的瑞士鐘錶機器人。

    「帖木兒……」
V123210 發表於 2018-6-27 20:45
第五十八章 故宮蒼狼(二)


    秦北洋叫出了他的名字,阿海則亮出了匕首。

    與此同時,樓上的葉克難捨生忘死地阻擋那些傢伙,結果肩上被砍中了一刀。對方的長柄刀劍殺傷力驚人,名偵探當即血流如注。但他同時一槍打中對方的肚子,延緩了刀客們下樓支援阿海的時間。

    看到小郡王要與阿海對決,秦北洋憋著最後一點力氣,猛然一拳揮向阿海的面孔。

    他已看穿了敵人的命門無論如何,阿海是不會殺死秦北洋的。若自己成為一具屍體,才是阿海最大的失敗。

    果然,阿海沒敢用匕首割斷他的咽喉,而是硬生生挨了這記老拳。若是秦北洋體力充沛,這一拳打出去,至少讓人皮開肉綻掉落兩顆門牙。可惜他的力道不足,阿海臉上只是多了道紅印子。

    秦北洋立即朝小郡王奔去,可腰間的鏈條卻被阿海攥在手裡。

    說時遲,那時快,孛兒只斤‧帖木兒飛身躍起,舉起康熙皇帝西征的寶刀,力拔千鈞地劈在這根鐵鏈子上……

    正好秦北洋與阿海互相拉扯鏈條,已緊繃成了一根直線,當場迸發火星,斷裂成了兩截。

    小郡王心中狂喜,謝過康熙大帝在天之靈,歷時二百餘年,寶刀鋒利如新。

    秦北洋自由了。

    他如出籠的小鳥,穿過暗門,便是雍正帝的十二美人圖的屏風。小郡王也逃出來了,他倆衝下樓梯到底樓,正要跑出延禧宮,卻發現大門被牢牢鎖上。這門是西洋鋼鐵做的,任何刀劍都看不開,而樓上的阿海與黑衣刀客們也追了下來。

    秦北洋在水晶宮底樓亂轉,正好撞上了老太監,這傢伙上了鴉片癮,舉著大菸槍吞雲吐霧呢。

    他掐著太監的脖子說:「怎麼出去?給我們開門!」

    「好……好……」

    老太監按了床邊一個花**,秦北洋與小郡王腳下的地板打開,他倆同時墜落到了深淵……

    延禧宮的地下,遠遠傳來小郡王的咒罵聲:「斷子絕孫的王八蛋……」

    太監的面色陰沉,悠悠地吐出一口鴉片煙,低聲道:「去死吧,臭小子誒!」

    秦北洋與小郡王墜入黑暗的地底。

    很深很深的地底,小郡王幾乎被砸暈過去。他呻吟著做起來,點起口袋裡的火柴,照出一片幽暗的光陰這不是西洋式的水晶宮的地基,牆邊堆砌著蘇州香山燒製的金磚。

    所謂「御窯金磚」並非黃金或鍍金,而是用特種工藝燒製的地磚,再浸泡桐油數日,形成油量光澤的顏色,鋪設在太和殿的地板上。

    深呼吸,秦北洋長出了一口氣……

    腰上依然拴著那根鐵鏈條,只是已不再操控在別人手中了。他被小郡王攙扶著起來,摸著額頭的鮮血,剛才墜地摔得鼻青臉腫,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但他的嗅覺完好,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嚴格來說,這是古墓裡才有的氣味,不,就是鎮墓獸的氣味……

    紫禁城內廷的地下還有鎮墓獸?

    果然,對面亮起一雙綠色的眼睛。那對目光幾乎代替燈火了,照亮這間幽暗的地宮,也刺得秦北洋睜不開眼。

    他看到了一頭狼。

    不是一條狼,也不是一匹狼,而是一頭狼。

    因為它很大,大得完全不像一條狼,更像一隻老虎或獅子。但它的腦袋、耳朵與體型,還有拖在地上的尾巴,分明是狼的形狀草原狼,皮毛淺灰色的草原狼。

    秦北洋從小就在太行山打過狼,後來又殺過西伯利亞狼,他知道真正的狼體型也就跟狗差不多大,這是狼的某個異種?還是……

    胸口的暖血玉墜子發燙了,他感受到了鎮墓獸靈石的熱量。

    「蒼狼!」小郡王認出了這隻野獸,「長生天啊,這就是傳說中的蒼狼!」

    「蒼狼鎮墓獸?」

    這頭狼正在漸漸迫近,它的雙眼發出綠光,呲牙咧嘴地對準秦北洋,眼看就要把他們都撕碎了。

    小郡王眼看不對勁,低聲問道:「喂,九色呢?」

    「不知道……」

    如果有小鎮墓獸九色在,秦北洋完全不必擔心,可如今手無寸鐵,也沒有「地宮道」所需的樂器,還有小郡王這麼一個累贅,簡直是羊入狼口。

    「原來阿幽還沒把你找到。」

    帖木兒也來不及說去年阿幽到上海來找秦北洋的事兒,他驚恐地退後幾步,對著頭頂的深井高喊:「救命……救命……」

    蒼狼鎮墓獸繼續靠近,並且發出刺耳的狼嚎,彷彿地獄沸騰的烈焰……

    突然,小郡王發現身邊多了兩根繩索,上頭閃過一道亮光,接著是阿海的吼聲:「快上來!」

    果不其然,阿海不想讓秦北洋死去。

    小郡王與秦北洋立即抓著繩索,飛快地爬上深井,而這蒼狼鎮墓獸緊接著追來,一口撲了個空。

    他倆拚命地爬啊,大約有兩層樓的高度。秦北洋呼吸到鎮墓獸的氣息,肺葉反而舒服了不少,否則根本沒有體力爬上來。

    終於,阿海伸出手來,將秦北洋與小郡王又拽了上來。

    四名黑色大褂的刀客,同時用刀劍架在他們脖子上。一旁地上躺著葉克難,肩上中了一刀,雙手被反綁在背後,還在哼哼唧唧地堅持著。

    「這下歇菜了……」

    小郡王嘆息一聲,卻聽到地底下一陣躁動,那隻鎮墓獸發出整耳欲聾的咆哮,似乎不斷攀爬深井,就要破土而出的節奏。

    阿海回頭抓著老太監的衣襟問道:「這是什麼怪物?」

    「二……二百年前……康熙爺遠征准格爾大汗噶爾丹,在喀爾喀部的深谷之中,發現一隻碩大的鐵狼,便運回了紫禁城裡。皇家風水師李先生認為此物不祥,但康熙爺很喜歡這個古物,將之封閉在延禧宮下的地窖之中。老宮殿早一把火燒乾淨了,這地窖卻沒人動過。十多年前,人們蓋起了水晶宮,卻意外發現了地窖。但沒人敢動它,便在地窖口做了機關封閉。」

    「你也沒見過那怪物?」

    「咱家剛淨身入宮時,聽大太監李蓮英說過,這延禧宮地下有妖怪,月圓之夜便會發出吼聲,僅此而已……」

    老太監尖利的嗓音未落,腳下的地板便破裂了,秦北洋、小郡王、阿海等人紛紛倒地。

    地下巨狼跳出來了。

    就像一頭跳出陷阱的野獸,蒼狼鎮墓獸瘋狂地破壞所見到的一切。老太監逃得最慢,已被它的爪子撲倒,瞬間撕成碎片……

    秦北洋已然明白,蒼狼已在紫禁城的地下沉睡了兩百年,作為康熙皇帝的戰利品與大玩具。兩百年後,因為自己的闖入將它激活作為墓匠族的後人,他的血液和氣味天然地能夠喚醒鎮墓獸。

    一個黑褂漢子被逼入絕處,不知死活地反手劈出一刀,正好砍在蒼狼的腦門上,卻發出金屬碰撞之聲果然是鋼鐵或青銅鑄造的外殼。鎮墓獸張開血盆大口,將整個人吞沒進去,飛快地咀嚼幾下,又從嘴裡吐出來,原本堂堂的七尺男兒,竟已被狼牙咬成一團肉泥,猶如從屠宰場的絞肉機裡出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 22:18
鎮墓獸 第五十八章 故宮蒼狼(三)


    蒼狼向著小郡王撲來,成吉思汗的子孫,已經無從躲避,只能閉上眼睛,等待自己也變成肉泥的那一刻。

    突然,鎮墓獸的狼嘴在小郡王的頭頂停止了。

    它似乎認得他?

    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睜開雙眼,盯著蒼狼鎮墓獸綠色的眼珠子。

    秦北洋和阿海都被這一幕驚呆了,不曉得為何蒼狼停止了攻擊?

    下一秒鐘,秦北洋的背後傳來另一股熱量,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又開始熱了。

    那是?內心彷彿一鍋燒開的水,瞬間無比沸騰……

    一陣巨響從身後傳來,延禧宮原本封閉的鐵門,已被某種力量撞開。無數鋼鐵碎片飛濺,秦北洋的眼角餘光瞥見雪白的鹿角,金燦燦的青銅鱗片,還有一隻變大了的幼麒麟鎮墓獸。

    九色來也!

    很久很久以前,漠北草原上的戰亂過後,只剩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名叫孛兒貼赤那,意思就是蒼狼。女孩名叫豁埃馬闌勒,意思就是白鹿。這對男女結為夫妻,逃難到斡難河的源頭不兒罕山,這便是蒙古人的祖先。

    民國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清晨五點五十分,天還沒亮。

    紫禁城,延禧宮的地下,蒼狼從黑暗中的一點微光處走來,它獲得了自由。

    月牙兒尚未墜落,蒼狼見到了白鹿。

    秦北洋也見到了,他的小鎮墓獸九色,失散了一年零兩個月,日思夜想的夥伴……

    此刻,九色的體型已被一年多前龐大了一圈,更像一頭威嚴的猛獸。雖然,它還頂著雪白鋒利的鹿角,青銅鱗甲卻已退去,重新長出一層白色茸毛。

    「蒼狼白鹿!」

    小郡王死裡逃生,連滾帶爬地躲到秦北洋身後,叫喚出蒙古人傳說中的始祖。

    就當蒼狼與白鹿相對而視,被九色撞開的那個大洞裡,鑽進來三個影子。

    月光洩漏而來,加上水晶宮裡的電燈,秦北洋認出了阿幽的面孔,那雙烏幽幽的黑洞般的雙眼。她的身後是扛著礦工鎬的老金、握著一柄快槍的少年中山。

    秦夫人來了。

    一個月前,阿幽、老金、中山還有九色,為了尋找秦北洋,走遍了朝鮮的三千里江山。在漢城,九色嗅到了秦北洋的氣味,從景福宮轉到火車站,又沿著鐵路線北上。這條鐵路叫「京義線」,從朝鮮京城直到鴨綠江邊的新義州。他們一路奔波過了平壤,到了新義州的鐵路大橋,跨過濤濤的鴨綠江,便回到了中國的東三省。

    秦北洋加上古老棺材的氣味,讓九色十分斷定,主人剛剛經過這條鐵路。這頭小鎮墓獸正在變大,力量變得更強,感覺器官也更為敏銳。朝鮮人尹吉回國去了,阿幽等人買了三匹快馬,繼續沿著鐵路線到奉天,又折向西南前往山海關,沿著滿清進關奪取天下的路線,曉行夜宿,快馬加鞭,直達北京城牆下的正陽門火車站,卻發現城頭變幻了大王旗。

    那幾日,正好碰上第二次直奉大戰,沿路全是戰火硝煙,張作霖的奉軍與吳佩孚的直軍在九門口長城殺得屍山血海。原本鐵路線已經斷絕,不想原屬直軍陣營的馮玉祥倒戈,自古北口回師佔領北京,推翻了賄選總統曹棍,是為「北京政變」。

    這一夜,九色清晰地嗅出了秦北洋的棺材蹤跡,一路衝過兵荒馬亂的京城,直到故宮護城河邊,已是凌晨五點。阿幽心中打鼓,反覆詢問九色,秦北洋是否真在深宮之中?小鎮墓獸頻頻點頭,絕不會有錯。原本紫禁城有嚴密守衛,昨日卻被馮玉祥的國民軍繳械了。有了個「不設防」的空檔,阿幽、老金、中山便用爪勾與繩索爬上故宮城牆,又用繩子把九色也吊了上來。阿幽紮起衣裙與頭髮,亮出象牙柄的匕首,宛如民間傳說潛入宮禁刺殺雍正帝的女俠呂四娘。

    九色帶著他們在紫禁城中穿行,躲過巡邏的太監們,無聲息地來到內廷東六宮,這座鋼鐵與玻璃建造的延禧宮前。

    阿幽看到了一口碩大的棺材。

    「哥哥!」

    伴著阿幽一聲尖叫,老金將帶著刀鞘的安祿山唐刀,捆著鋼箭的十字弓,扔向秦北洋而去。

    「阿幽妹妹……」

    秦北洋高高躍起,右手接過唐刀,左手接過十字弓,終於拿到這兩樣吃飯傢伙了。

    九色看懂了主人的意思,鋒利的鹿角刺向眼前的蒼狼鎮墓獸,幾乎戳破了狼嘴。蒼狼惶恐地後退,接著九色又吐出琉璃火球,猛然撞擊到狼頭上。出人意料,蒼狼鎮墓獸的外殼極度堅硬,居然只被打出個凹陷。但它曉得遇上了狠角色,九色的體型雖然還比蒼狼小一圈,戰鬥手段與殺手鐧卻更多。九色守住延禧宮的大門口,不讓它就此逃竄出去。蒼狼鎮墓獸一聲咆哮,扭轉身軀的同時,狼尾掃過九色的面門,它倉皇地爬上了樓梯。

    九色緊追不捨,二樓雍正皇帝的十二美人各自花容失色,眼看著蒼狼白鹿兩頭猛獸,又順著樓梯爬上了三樓。

    這裡剛才經過了一場搏鬥,變得滿目狼藉。蒼狼鎮墓獸無處可去,索性撞破頭頂的額天花板,一躍而上延禧宮的西式屋頂。

    兩百年,這尊鎮墓獸第一次面對蒼穹,卻已是二十世紀,引頸發出狼嚎……

    蒼狼面對西沉的落月,正準備縱身一躍,跳入隔壁的景仁宮。

    清晨六點零一份,東方的第一抹晨曦,正穿越渤海與華北平原,度過通州與大運河,翻越北京的朝陽門城樓,越過皇城根兒與紫禁城,照射到帝國內廷深處,延禧宮三層閣樓頂上。

    太陽,金色而微涼的旭日,就像一大片金色油漆,塗抹在蒼狼鎮墓獸身上,瞬間「石化」,重新成為一堆鋼鐵雕像。

    蒼狼凝固了。

    就像所有的鎮墓獸的那樣,一旦離開地宮的環境,來到白晝之中,受到陽光照耀,就會變成沒有生命的雕像。

    與此同時,正當蒼狼鎮墓獸與小鎮墓獸九色在延禧宮的樓上追逐,阿幽已對阿海亮出了匕首。

    三名身著黑大褂的刀客,分別亮出長柄刀劍,向著阿幽、老金與中山衝去。

    交手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全是一頂一的高手,勝負生死都只在毫釐之間。而太白山一方的軟肋則是中山,畢竟他的年紀輕道行淺,但也因此,他棄絕了冷兵器的對決,直接扣下了快槍的扳機。

    一名黑衣刀客當即爆頭,腦漿與鮮血噴了中山一臉。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 22:19
鎮墓獸 第五十八章 故宮蒼狼(四)

    秦北洋也在旁邊舉起十字弓,覷準其中一人射出鋼箭。那人正與老金對決,長柄刀劍砍在礦工鎬上,鋼箭正好從空檔飛入,射穿了對方的咽喉。

    只剩最後一個黑褂男子,正要轉身逃跑,已被阿幽追上,刺客們的主人快如閃電,已從背後抹斷了他的脖子。

    黑褂高手們全滅……

    阿海呢?

    秦北洋喘息兩下,只見延禧宮的大門外,閃過一個黑色人影。

    他要溜了。

    秦北洋揮舞唐刀追上去,這時剛剛天亮,晨昏交替之間,水晶宮門口有些昏暗,阿海竟被那口棺材絆了一跤。

    「去死吧……」

    秦北洋舉起唐刀,正欲將阿海劈成兩段,卻見到他背後斜挎這一副捲軸《韓熙載夜宴圖》。

    原來他想要攜帶這幅國寶逃走,秦北洋立時改變了主意,守住右手的唐刀,左手扯下了阿海身上的捲軸相比自己的復仇,這幅《韓熙載夜宴圖》更為寶貴呢。他不願在砍死阿海的同時,也破壞了這件中國的無價之寶。

    失去了《韓熙載夜宴圖》,阿海卻有了喘息之際,重新施展輕功,飛簷走壁而去。秦北洋還想追趕,只感到腳底打晃兒,畢竟身子骨虛弱,在棺材裡關了那麼多天。他眼睜睜看著阿海逃跑,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無影無蹤。

    萬幸的是,《韓熙載夜宴圖》卻保住了,秦北洋小心翼翼地抓著捲軸,貼在自己心口,似乎聽到一千年前的夜宴聲聲……

    延禧宮,西洋樓的三層閣樓之上。

    蒼狼鎮墓獸,已在屋頂的晨曦之中,成為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像。

    九色沒敢再爬上去,它停留在延禧宮的三層,收起張牙舞爪的鹿角,恢復成了一條「大狗」。

    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沖上三樓,阻攔在九色跟前說:「不要傷害蒼狼!不要吞吃它的靈石……我猜,這是蒙古帝王的鎮墓獸。」

    秦北洋斜背著《韓熙載夜宴圖》捲軸,已經爬上三層樓梯,從背後抱緊九色的鬃毛。

    久別重逢,小鎮墓獸回過頭來,親吻失散了一年的主人的嘴唇,胸中爆發熊熊熱量,幾乎就要變成一團火燃燒了秦北洋。

    「你長大了……」相隔一年零兩個月不見,秦北洋可以明顯察覺九色的變化,「你從小男孩變成少年了……」

    九色點點頭,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個撒嬌的眼神。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秦北洋摟著它,忍不住淚崩了。

    小郡王帖木兒已爬上屋頂,俯瞰著紫禁城的三宮六院,查看凝固成雕像的蒼狼鎮墓獸。

    接著初升的朝陽,他發現蒼狼雕像的底部,刻著一行奇形怪狀的文字,分辨了半天才認出來:「八思巴蒙古文。」

    「你說什麼?」

    秦北洋也爬上屋頂,在古墓與棺材裡憋屈了一年多,都快忘了天空長啥樣?不見天日的皮膚,如同蒼白的吸血鬼,他要拚命地呼吸陽光。

    小郡王盯著蒼狼底座上的文字說:「這是忽必烈皇帝命令國師八思巴創製的蒙古文字,也是元朝的官方文字,但因為八思巴大師是藏傳佛教薩迦派的第五代祖師,他創製的文字自然脫胎於藏文字母,蒙古人使用頗不方便,因而很快變成了死文字。」

    「如此說來,這尊鎮墓獸的墓主人是……」

    「元世祖忽必烈。」

    「忽必烈大汗的鎮墓獸?」秦北洋一臉驚駭,「可是蒙元時期葬俗,不是沒有陵墓,將地毯包裹遺骸任由草原上萬馬奔騰而過嗎?」

    「因此,即便忽必烈統一了中國,按照漢人習俗,命令墓匠族為自己修建了鎮墓獸,死後還是未能埋入陵墓。他的鎮墓獸來自蒙古人始祖蒼狼白鹿的神話,蒼狼代表我們成吉思汗的後裔,可惜並無用武之地,被拋棄在蒙古草原。兩百年前,它被西征准格爾的清朝大軍發現,成為康熙大帝的收藏品。」

    秦北洋若有所思:「想起來了,剛才這尊蒼狼鎮墓獸,幾乎就要把你吃了,卻突然停止進攻,是聞到了你身上的蒙古人氣味?」

    「不止,還有我身上有黃金家族的血脈。蒼狼是忽必烈大汗的鎮墓獸,而我恰好是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後裔。它的魂魄就是我的祖先,因此認出了我,絕對不會傷害我。」

    「小郡王,你倒是可以成為蒼狼鎮墓獸的主人呢!就像我成為九色的主人。」

    帖木兒卻指著秦北洋身上背著的捲軸問:「北洋,《韓熙載夜宴圖》被你救回來了?」

    「要打開看一下嗎?」

    「別!陽光會損害古畫的。」小郡王出自諸侯貴胄之家,對於古董字畫也略知一二,「我算是明白了,阿海那傢伙,他跟延禧宮的老太監裡應外合,偷盜故宮中的國寶文物,每夜都運出去好些寶貝。然而,總有一些忠於職守的太監,拒絕同流合污,結果卻被這些王八蛋害死了。這就是內務府總管大臣請求葉探長所要調查的真相。」

    「怪不得,看到《韓熙載夜宴圖》裡的異相,你就發出聲響暴露了。」秦北洋眯起雙眼,注視故宮層層疊疊的屋頂,包括巍峨的太和殿上的琉璃瓦,「不過,以我對阿海的瞭解,恐怕不止是盜竊文物國寶那麼簡單……」

    北京的清晨,兩人坐在延禧宮的西洋屋頂上聊天,守著一尊鎮墓獸的雕像,眺望金燦燦的故宮東北角樓。

    忽然,一隻細細的手纏住了秦北洋的脖子。

    他剛想要反抗,卻聽到阿幽的溫柔的聲音:「哥哥,我來了。」

    不知不覺,她也爬上了高高的屋頂,撫摸秦北洋滿面的鬍鬚,毫不嫌棄他那頭油膩而打結的長發。

    「阿幽妹妹,對不起,我答應過你的,少則三四個月,多則半年,就會回到你的身邊……我讓你久等了。」

    「哥哥,就算阿幽等到頭髮白了,等到這紫禁城化作灰燼,我也會把你找回來的。」

    看著小夫妻重逢卿卿我我的樣子,小郡王尷尬地想要鑽下屋頂,卻聽到宮牆外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秦北洋也警覺盯著底下,只見延禧宮的大門敞開,許多太監衝了進來,看人頭估計有上百人。他們前呼後擁著一抬敞篷轎子,坐著個身著白西裝的年輕人,梳著油光鋥亮的大背頭,瘦長而蒼白的臉,沒有鬍鬚,戴著一副圓框眼鏡。

    他是紫禁城的最後一位主人,中國最後一位被歷史書所承認的皇帝愛新覺羅‧溥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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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五十九章 再見!皇帝!(一)

    民國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清晨七點。

    北京城沐浴在朝陽之中,故宮角樓閃閃發光,宛如一尊被打磨過的鎮墓獸。

    按照約定好的時間,十八歲的溥儀前來延禧宮,觀賞修復的瑞士鐘錶機器人。

    秦北洋瞬間想起阿海說過的話天亮時分,「皇上」就要看到這台寶貝的表演。他們迅即退入三層閣樓,只留下蒼狼鎮墓獸端坐在屋頂。

    阿幽、老金、中山、小郡王、葉克難以及小鎮墓獸九色,全都藏在閣樓之上。葉克難的肩膀受了刀傷,阿幽還親自給他包紮。至於老太監與幾名黑褂男子的屍體,全被他們扔入了地下深井。

    等到秦北洋跑回二樓密室,瞎眼的老鐘氣息奄奄,通宵不眠的修復工作,已讓老爺子油盡燈枯,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太監們已踏入延禧宮,護衛著「皇上」步入二樓,穿過十二美人圖中的暗門,來到乾隆皇帝最愛的瑞士鐘錶機器人跟前。

    相比身著清朝袍服腦後拖著辮子的太監們,他們的「皇上」倒是剪著西式髮型,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猶如吃過洋墨水回來的留學生。而在溥儀身邊,還有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西洋人,他便是中國第一位西洋「帝師」,小皇帝的英語老師,蘇格蘭人莊士敦。

    秦北洋看到年輕的溥儀,也不下跪,只是九十度鞠躬道:「工匠秦北洋拜見陛下。」

    「放肆!什麼人啊,穿得像個叫花子,頭髮多少天沒洗過了?牲口都比你幹淨,見了當今皇上真龍天子,還不下跪叩首?」

    旁邊的太監正要抽他耳光,逼迫秦北洋下跪,卻被溥儀阻攔道:「住手,這位小師傅是朕請來的客人,休得無禮。」

    「扎!奴才該死!」

    溥儀厭惡地說了一句:「滾……」

    那太監聽聞皇上的命令,竟然真的從樓梯咕嚕嚕地滾了下去。

    蘇格蘭人莊士敦在旁邊用英語低估:「果然是個奴才。」

    「阿海先生呢?」

    溥儀竟然問起了阿海……秦北洋故作鎮定道:「陛下,昨晚阿海先生帶我來到宮裡,他說有要事處理,已先行告退了。」

    他稱溥儀為「陛下」而不是「皇上」,蓋因根據中華民國優待清室條例,是以外國君主之禮對待退位的皇帝,稱呼陛下就好像面對英國國王,才是符合官方禮儀的。

    「外面那口棺材什麼意思?」溥儀掏出手絹矇住口鼻,想來是受不了秦北洋身上的味道,「多晦氣啊?朕都差點不敢進來。」

    秦北洋隨口胡謅了一個理由,「阿海先生有諸多怪癖,他喜歡把維修工具都放在棺材裡,說是能夠吸取古人精華之氣,有助於修復古董。」

    「這理由倒是新鮮。」

    「陛下,您要修復的乾隆皇帝的瑞士鐘錶機器人,小人已在鐘師傅的指導下完工了。」

    「真的嗎?太好了,速速為朕表演!」溥儀坐在太監們端來的一張龍椅上,翹起二郎腿,悠悠哉地說,「自從朕八歲那年,見到過這間寶貝的表演,就對它唸唸不忘,這不已經等了十年……莊老師,您也坐下瞅瞅?」

    太監又給莊士敦賞了一把椅子,洋老師和他的皇帝學生,並排坐在延禧宮二樓的密室中,開始觀賞pierrejaquet-droz製作的鐘錶機器人。

    這台寶貝早已上緊了發條,秦北洋又細細檢查了一遍,以免再出什麼簍子。

    深呼吸,一晚上的搏命折騰,終於要化作這幾分鐘的華彩演出。

    率先開始的是鐘錶機器人的第三層,這是一支交響樂隊,許多西洋小人各自手執樂器,有人拉響了小提琴,有人敲響了三角鐵,還有人彈撥起豎琴……

    整個延禧宮的三層樓,彷彿變成了音樂廳,傳遍了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這是個莊嚴的宗教音樂,十八世紀可沒有留聲機,全都依靠這些機械小人操作樂器,形成了交響樂隊的奇妙效果,這讓蘇格蘭人莊士敦大為驚訝,不久便陷入沉醉的神情。

    接著底層的兩個寫字小人,西洋少女擦去小桌上的塵土,倒水入硯台,然後小心翼翼地磨墨。而那虯髯男子,提起迷你的微縮狼毫毛筆,沾著黑色墨水,開始在宣紙上落筆。只有親手修復的秦北洋才知道,控制寫字的機械部件是三個圓盤,邊緣有長短距離不等的凹凸槽,按照每個筆劃與筆鋒特製,分別控制橫豎筆劃與上下移動。歐洲大鬍子紳士一手扶案,一手握筆,氣定神閒,工架十足,彷彿歐洲洛可可版的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有板有眼地在紙上寫下八個漢字。

    「八方向化,九土來王!」

    在巴赫的交響樂伴奏下,中國最後一位皇帝輕聲念出這八個字,彷彿大清帝國從廢墟上崛起,回到康熙乾隆的盛世,萬里之外的蠻夷仰慕中華的美德與威嚴,紛紛遠渡重洋跨越大漠前來敬奉貢品。

    當然,這只是瑞士鐘錶機器人為十八歲的小皇帝營造的一個務必美妙的夢幻……

    別看這西洋小人的交響樂隊與寫字都很成功,秦北洋的心弦卻繃得緊緊的。古董鐘錶極其脆弱金貴,稍微有任何差遲,俺怕多了一粒灰塵都會讓鋼絲偏差,把那八個漢字給寫丑了。

    最後一關,最頂層的兩個西洋小人,他倆如同土耳其旋轉舞般轉圈,兩人之間展開一張捲軸橫幅,分別用滿文與漢文書寫著「萬壽無疆」畢竟是給乾隆皇帝八十大壽的賀禮嘛。

    「好!」

    十八歲的溥儀立時鼓起掌來,英文老師莊士敦也讚歎了一個「perfet」。

    表演終了,秦北洋終於跪下了,卻不是給皇帝下跪,而是給匠人鐘老爺子磕頭。

    老爺子已經死了。

    他一定是聽完了巴赫的交響樂,聽到了小皇帝的那聲「好」,這才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秦北洋想起昨晚上,修復瑞士鐘錶機器人的過程中,瞎眼的鐘老爺子不斷地說一句話:「擇一事,終一生……咱們做工匠的,守護的不是大清朝或大皇帝,而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手藝和寶貝。」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 22:19
第五十九章 再見!皇帝!(二)

    秦北洋的膝蓋不是獻給大清朝的小皇帝,而是獻給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手藝和老工匠們。

    「還愣著幹嘛?快點給賞啊……」

    溥儀一聲催促,旁邊的太監掏出幾十塊銀元塞到秦北洋手裡,卻被他冷冷地拒絕了:「陛下,小的修復這台寶貝,不為別人,只為了老鐘。」

    「阿海先生可不是這麼對朕說的。」溥儀起身拿起放大鏡,仔細觀賞瑞士鐘錶機器人中的所有細節,「這些天,直奉大戰,時局動盪,馮玉祥控制了北京,阿海先生勸朕去大連,為了安全起見。」

    「去大連?那不是日本人的殖民地嗎?」

    「朕也是這麼說的,朕是一國之君,就算死,也得死在紫禁城裡。阿海先生還是不停地來勸朕,說留在這裡太危險了。直到有一天,他把朕勸得煩了,朕就說你要是幫我修復了乾隆爺最喜歡的瑞士鐘錶機器人,朕就跟你去大連!」

    溥儀說罷,旁邊的莊士敦提醒道:「皇上,可別再說了。」

    「無妨,既是阿海先生請來的,就請這位妙手回春的小師傅,代替朕給阿海先生傳個話吧朕念在阿海先生一片忠心,修復了這件朕的心愛之寶物,萬一形勢逼人,朕要出宮避禍的話,可以考慮去大連。」

    小皇帝的這番話,讓莊士敦嚇得面無人色,立時高聲道:「皇上!您可千萬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盤啊。」

    秦北洋的肩膀在發抖,既是一夜折騰下來的疲倦,也是憤怒於自己再次被阿海所利用,修復這台瑞士鐘錶機器人的目的,原來是要脅迫末代皇帝溥儀去大連。

    阿海啊阿海,你真是為日本人服務的!為虎作倀,惡事做絕,若是將年少無知的溥儀騙去大連,日本人就能利用他搞出「滿洲獨立」等勾當了……

    突然,秦北洋從密室角落裡抽出三尺唐刀,嚇得小皇帝與蘇格蘭老師瑟瑟發抖,但他並不是來「弒君」的,而是揮起一刀劈碎了乾隆皇帝的瑞士鐘錶機器人!

    金屬的破碎聲,玻璃、齒輪、發條、彈簧……

    從頭到底被劈成了兩半,許多西洋小人要麼身首異處,要麼斬成兩截,交響樂隊也發出各種美妙的噪音。碎片在延禧宮二樓密室中四處飛濺,有些劃破了秦北洋的臉頰,有些從溥儀的頭頂飛出去。

    「有刺客!」

    太監呼喊一聲便腳底抹油溜了。

    溥儀蜷縮在角落,只有莊士敦還在保護他的學生。當年的御前帶刀侍衛、大內高手們早已煙消雲散,剩下的都是貪生怕死手無縛雞之力的太監們,均已做了鳥獸散……

    秦北洋親手劈碎了自己親手修復的文物至寶。

    他剛想要說一句,滿洲是你的故鄉,但絕不是你的歸宿從三層閣樓之上,阿幽、老金與中山飛身而下,他們各自亮出兵刃,衝著溥儀小皇帝而去。

    原來,阿幽驚覺紫禁城的守衛如此鬆懈!自從六十年前,太平天國殘部逃上太白山,開始漫長的刺客生涯,但他們終極的刺殺目標,永遠都是滿清的皇帝阿幽做夢都想著要殺到紫禁城,刺殺愛新覺羅的大首領,為天國兄弟們復仇,也為自己的父母與哥哥復仇。

    秦北洋卻伸出唐刀,攔在阿幽身前,厲聲道:「阿幽妹妹,你若殺了小皇帝,還會引起更大的腥風血雨,天下戰火烽煙,妻離子散,白骨纍纍,誰人為之負責?」

    「栽贓在馮玉祥頭上不就行了?世人都知他痛恨清廷,要將小皇帝驅逐出宮。」

    「惟其如此,軍閥混戰便會愈演愈烈,日本人還會利用溥儀之死,掀起中國更大的內亂。」

    這對小夫妻說話之間,溥儀與莊士敦師徒早已嚇得魂飛天外,自己小命就捏在秦北洋與阿幽的手中。

    「哥哥,當初在巴黎凡爾賽,刺客聯盟世界大會,我們刺殺三巨頭,也是被你阻撓,你的心太軟,成就不了大事兒!」

    秦北洋淡然一笑:「我本就是個小工匠,從來沒想過什麼大事兒。」

    「你要放他走?我們等了六十年的復仇機會,近在眼前,天賜良機呢……」

    「那是你們等了六十年,不是我……溥儀只是個十八歲的退位皇帝,尚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你若殺了他,天下共討你,太白山也就離毀滅之日不遠了。」

    聽完秦北洋的這番話,阿幽沉默了幾秒鐘。忽然,延禧宮的樓下,內務府總管大臣紹英狂奔而來,哭喪著嚎道:「皇上!大事不妙!馮玉祥麾下大將鹿鐘麟,已經帶兵闖入宮中,要求大清皇室立刻搬出紫禁城。」

    「啊……」溥儀已嚇得面色慘白,「今兒是什麼日子啊?朕的列祖列宗啊……」

    秦北洋冷冷地說了一句:「陛下,請下樓吧,我們不會害你。」

    「小師傅,多謝救命之恩!您說……我該不該走?」

    「快走吧,這座宮殿再掌握在你們這些人手裡,文物國寶們遲早要被糟蹋乾淨!」

    「多謝指點迷津!」

    溥儀與莊士敦攙扶著下樓,秦北洋又追了一句:「無論走到哪裡?北京、天津、上海……但不要出山海關,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盤!」

    「明白啦。」

    小皇帝逃出延禧宮,跟著內務府總管大臣去開「御前會議」,商量如何應對鹿鐘麟?

    二樓密室之內,秦北洋抓著阿幽的手說:「妹妹,我們已見證了歷史,足夠幸運了,不需要再改變歷史。」

    「好吧,哥哥,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夠了。」阿幽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吹氣如蘭,「咱們回家吧。」

    告別延禧宮,秦北洋對著死去的老鐘再磕頭。

    他將《韓熙載夜宴圖》留在二樓密室。至於蒼狼鎮墓獸,只能留在屋頂上,著實無法把這個鋼鐵雕像運走了。

    阿幽走在最前面,接著是秦北洋與九色,小郡王背著受傷的葉克難,老金與中山殿後。他們都收起了兵刃,免得被人看到惹來麻煩。

    他們換上太監的衣服,路過一座宮牆邊,只聽到牆那邊傳來一個男人洪亮的嗓音:「快去告訴外面,時間雖然到了,但事情還可商量,先不要開炮放火,再延長二十分鐘。」
V123210 發表於 2018-7-6 21:18
鎮墓獸 第五十九章 再見!皇帝!(三)

    葉克難在小郡王的背上暗暗一笑,心想鹿鐘麟還挺會心理戰的。

    這夥人沿著故宮東路,一直出了故宮的東華門。許多太監宮女們已經往外逃命了,以為景山上架起了大炮,即將把紫禁城炸為火海。

    過了護城河,他們在南池子大街盤桓休息,只見數輛汽車也開出了東華門。透過汽車玻璃,秦北洋似乎看到了溥儀憂鬱的面孔。

    從此以後,紫禁城裡再也沒有皇帝了。

    再見!皇帝!

    當晚,秦北洋出了北京城。他與名偵探葉克難相擁告別,想不到堂堂的葉探長,竟為他灑落眼淚。他是想起十五年前,自己親手從天津德租界帶出來的九歲男孩,歷經九死一生,終成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滿面鬚髯的爺們。

    「活下去……」

    這是葉克難在他耳邊關照的最後三個字。

    秦北洋心中謹記。小郡王也跟他告別,時局多變,還是回上海的墨者天工工廠去吧。帖木兒沒敢告訴秦北洋,上海工廠去年遭到襲擊燒成廢墟,如今只能從頭再來。

    阿幽在北京城外的香山,租下一間農家小院,為秦北洋剪乾淨頭髮與鬍子,親自為他劈柴燒水,服侍他洗了把熱水澡,衝去一年多來的層層污垢。秦北洋泡在一個大木桶裡,氤氳的熱氣蒸騰,彷彿在白雲深處的太白山。

    阿幽為他換了一桶水,忽然脫去身上衣衫,解開胸前的紅肚兜,如同一條白花花的大魚,鑽入秦北洋所在的大木桶中。

    「哥哥,我想為你盡妻子的本分……」

    他倆分別了已近一年半,秦北洋乍有些不適應,耳根子竟然紅了。阿幽無所顧忌,親吻著他的脖子,一直到肌肉有些微縮的胸口,還有浸泡在熱水中的每一寸肌膚。

    阿幽趴在他的胸口,用手指尖在他的肚子上畫圈圈,低聲說:「哥哥,你不在的日子裡,不斷傳來工匠聯盟與刺客聯盟血戰的消息。」

    「工匠聯盟三個大執事,只是要樹立一個外敵,便於他們攥取更大的權力。很不幸,他們挑選了我,因為我的身份最合適。」

    「我聽說『天使』邁克爾在紐約百老匯表演魔術時遭到襲擊,重傷幾乎身死,幸虧多名北美刺客相救,他才僥倖脫險。」

    「邁克爾?當初他冒死上山,為你平定叛亂,奪回太白山立下大功,我還時時惦唸著他呢。」秦北洋捏起拳頭,「我給他惹麻煩了,但願他沒事兒。」

    「哥哥,而你訂立的刺客信條『流血五步,天下縞素』,已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以及阿拉伯文,刺客聯盟的兄弟們,全都引以為座右銘。大家都說你孤身闖入龍潭虎穴,在工匠聯盟世界大會上刺殺大尊者的行為,堪比荊軻刺秦王圖窮匕見,普林西普刺殺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的壯舉。」

    「荊軻是英雄,普林西普卻只是個衝動又怯懦的年輕人。」

    洗完澡,秦北洋變得清清爽爽,不再是個丐幫大叔,而是如假包換的二十四歲大小伙子。

    在京西一座古墓中度過一宿,秦北洋吃飽喝足,拚命呼吸古墓裡的氣息,這才漸漸恢復了體力。

    一個月後,他們沿著庚子年慈禧太后西行的路線,回到了陝西秦嶺腳下。這回沒有再去白鹿原,而是直接登上太白山。

    漫山遍野都是積雪,九色打著頭陣,艱難地穿過最後一道峽谷,走過吊橋,回到冰雪世界的山巔。

    孟婆依然穿著左衽的太平天國服飾,黑布裹頭,迎接秦北洋的歸來。

    謝天謝地,阿幽下山尋夫的一年多來,太白山平安無事,工匠聯盟暫時沒有來找麻煩。

    回到秦始皇地宮的複製品中,秦北洋拜謁了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槨。當他從黃腸題湊巨棺中出來,阿幽卻板下面孔:「哥哥,是你違反了我們之間的約定,請你留在太白山上,這些日子裡再也不要離開了。你若是肯聽我的勸,沒有執意溜下山的話,也不會造成如今的局面。」

    「阿幽,我對不起你,我答應你……」

    「有請哥哥在三年之內,不得離開太白山。」

    「三年?」

    「工匠聯盟在全球範圍內對你發出了必殺令,無論你躲到天涯海角,都會遭到惡人們的追殺,唯有藏身於此才是安全的。」阿幽撫摸著他的胸口,「哥哥,你先在太白山上陪伴我三年,好好過我們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小日子,等三年過去,或許工匠聯盟內部又會有大變化。」

    「嗯……這倒不是沒有可能,我看那三個大執事,各自心懷鬼胎,早晚都要內訌。」

    「哥哥,那你答應我了嗎?三年!先守著我三年。」

    「三年以後呢?」

    「三年之後,若是外面風聲不那麼緊了,只要我同意,哥哥便能自由下山,但可不能長期滯留山下,貪戀外面的花花世界哦……」

    「三年後還要你同意?」

    秦北洋心中悲慼,自己名義上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薩辛的繼承人,刺客聯盟的領袖,其實不過是阿幽這個小女子的囚徒。

    但他違背諾言在先,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又是阿幽把自己從紫禁城拯救出來,他必須答應呢。

    「阿幽妹妹,這是我欠你的孽緣……」

    「哥哥,咱倆誰也不欠誰的。」阿幽摟了摟九色的腦袋,「對了,我在廣州見過安娜姐姐了。」

    「安娜……你沒有對她……」

    秦北洋的心懸了起來,幾乎就要給阿幽跪下。

    「放心!我怎麼會害自己的姐姐?他和齊遠山在廣州過得很幸福,他們有個很漂亮的女兒她也叫九色。」

    到這時,秦北洋不再說話,這是阿幽對他的威脅嗎?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倒在秦始皇的地宮之中,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前。

    從朝鮮太白山上的古墓真品,回到中國太白山上的古墓贋品,從一座監獄到另一座監獄。

    若說有什麼不同?唯有九色相伴。

    民國十三年,1924年12月。

    還有漫長的三年……
V123210 發表於 2018-7-6 21:19
鎮墓獸 第一章 太白山(一)

    三年……

    陰曆的三年,是1080天;公曆的三年,則是1095天。

    民國十六年,1927年,十二月。這一年,在中國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發生了許多翻天覆地的大事兒,本書不復贅述。

    白雪皚皚的太白山已沉入夜色,茫茫雲海簇擁下,猶如沒入深海的孤島。只可惜秦北洋看不到。三年來,他被關在秦始皇地宮的贋品之中,從未踏出過墓室門一步,更未曾呼吸過太白山上的空氣,未曾見識過秦嶺雲海上的日出月落。惟其如此,他那充滿癌細胞的肉體,才能在古墓之中長久存活下來。彷彿回到十八年前,九歲的他離開天津德租界,被禁閉在清西陵的光緒皇帝地宮。只是父親老秦早已化為一捧枯骨,埋葬在萬里之外的巴黎凡爾賽。當年陪伴他的除了一豆燈芯,便是幾十本書冊;而今卻是鮫人魚膏的燈火,幾百個巨型書架,陳列著數萬冊古籍,混合著手抄或印刷的油墨氣味,以及紙張被蛀蟲啃噬的腐爛味……

    天國圖書館,藏有一套《永樂大典》。這是天底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寶貝,哪怕庚子賠款的四萬萬五千萬兩白銀,恐怕也抵不上這一套書。明朝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命內閣首輔解縉總編,,彙集古代圖書七八千種,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百科全書。足以證明中國文明未必最古老,但用漢字書寫的文明卻最豐富,三千年綿延而不絕,別無分店。

    《永樂大典》正本僅有一套,傳說葬在明十三陵中,究竟是永樂大帝的長陵?還是曾經重修副本的嘉靖皇帝?抑或幾十年不上早朝的萬曆皇帝?無從考證,除非把這些皇帝的陵墓都挖開來。但在這世外桃源的「天國」,怎會有這部早已亡佚的《永樂大典》?據說是在秦北洋出生的那一年,八國聯軍打入北京,存放唯一副本的翰林院緊挨著東交民巷。太白山派人秘密潛入北京,將《永樂大典》副本搶出,世人卻以為這本經典已經毀於庚子年的戰火。

    如今,一整套《永樂大典》,七八千種幾萬冊,搬到天上地宮,陪伴秦北洋度過漫長的三年。但要全部看完,窮極一生都無法做到。秦北洋只能如一塊海綿,從總共三億七千萬字中,挑選最感興趣的部分吸取。

    秦北洋又給老金下了第二道命令守護中國之文物。

    老金回答,這座天上地宮,一百多個帝王將相的棺槨與鎮墓獸,不已經在守護了嗎?

    秦北洋說遠遠不夠,中華之國寶,豈止於棺槨與鎮墓獸?更不僅是金銀財寶。他從陸機墓中帶出來的『黃耳帖』,不過一張白紙黑字,在盜墓賊眼中分文不值,在讀書人眼中卻是無價之寶。

    他要在太白山上造起一個中國的盧浮宮。雲遮霧繞的秦嶺之巔,天上地宮,鎮墓獸監獄,恐怕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博物館。三年來,他不斷改造原本為了模擬征服鎮墓獸而建造的這座地宮,仍然保留秦始皇的黃腸題湊巨棺,將許多洞窟闢為恆溫恆濕的文物庫房,存放陸機的《黃耳帖》、「雲居四寶」,還有老金從全國各處搶救來的絕世國寶。

    每一件文物,經歷千百年,都有其靈魂,不是文物本身的靈魂,就是建造文物的工匠的靈魂,或者文物曾經的主人的靈魂,或者一尊佛像所蘊含的佛性。

    秦北洋重新撿起父親傳授的修覆文物的技藝。每一次修理文物,便是一次精神的修行。人的生命渺小易逝,多麼偉大的帝王,最終不過白骨一堆。更不幸的,將落入敵人或盜墓賊手裡慘遭侮辱。唯有文物千年不朽,哪怕朽爛了,其存在過的精神與靈魂亦不朽。人類追尋不朽的信仰。文物不朽,信仰亦不朽,人類同不朽。哪怕地球毀滅,宇宙坍塌,但這其中的滄海一粟,每個從未在歷史上留名的普通人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才是永恆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是秦北洋要用畢生完成的格物致知。

    至於小鎮墓獸九色,多數時候守在秦始皇的黃腸題湊跟前,守護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槨與不腐真身。

    但九色並不安分,不再是那個被封閉在白鹿原大墓中的唐朝鎮墓獸,它已見識過天崩地裂的二十世紀,被照射過x光射線,甚至被機械工程師用科學的方式修復過,也大量吞噬過劇毒重金屬化學物質。它的力量不斷蘊積增長,像一口蓬勃的活火山,被強行按壓在地殼下。原本琉璃色般清澈的雙眼,變得越發渾濁暗淡,有時竟會發出赤色目光。秦北洋每每看到它的雙眼,撫摸它胸口灼熱的力量,便會惴惴不安,彷彿身邊沉睡一顆定時炸彈。有時九色還會走到秦始皇地宮贋品周圍各個洞窟,觀察那些被囚禁的鎮墓獸。它對這些帝王將相的守衛者們垂涎欲滴,讓人不寒而慄……

    三年之約已滿。

    阿幽來了。她穿著漢時女子的衣裙,裹上一件冬天的皮毛襖子,裊裊婷婷地來到地宮之中。不再是當年的小姑娘或新媳婦,她已長成為二十四歲的美少婦。九色蹲立在黃腸題湊之前迎接太白山的女主人。秦北洋盤腿在地宮中央閉目打坐。三年以來,他幾乎沒修剪過頭髮與鬍鬚。垂到後背的長發,宛如古時候的男子,其間夾雜幾莖白髮,更是符合太平天國「長毛」的形象。他的絡腮鬍須洋洋灑灑垂到胸口,宛如二十世紀最時髦的馬克思與恩格斯。他甚至還長出一層薄薄的胸毛,都是來自父親秦海關的遺傳。

    「君可思念奴家?」

    阿幽用冰涼的手指甲在他的胸膛上畫著一個又一個圈。

    「妹妹,你怎麼變了?」

    「我沒變!哥哥,從我六歲那年,你認識我的第一天起,我從沒變過!」
V123210 發表於 2018-7-6 21:19
鎮墓獸 第一章 太白山(二)

    三年來,阿幽一遍遍手抄白行簡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春夏秋冬又一春,此夫婦四時之樂也。

    她滿面緋紅,斜倚著秦北洋寬闊的肩膀,牽著他佈滿老繭的大手,後頭跟著小鎮墓獸九色,一齊走出地宮,來到太白山的太陽下。

    正值寒冬,一派銀裝素裹,北風凜冽,猶如回到西伯利亞甚至北極冰火島。九色看到天地,到底還是一頭幼獸,不禁痛快地撒歡起來。秦北洋背負安祿山的三尺唐刀,斜挎俄國十字弓,貪婪地深呼吸,哪怕這幕天席地大自然的空氣,會迅速讓肺裡的癌細胞死灰復燃。

    老金、中山帶著一眾刺客們,皆在山巔跪拜迎接主人出關。還有闊別三年的汗血馬幽神,居然在馬槽上長出了一層膘。老金越發會說話了,誇讚秦北洋鬚髮飄飄,簡直上古聖賢再世;阿幽如古畫上的吳帶當風,真個是神仙眷侶。

    中山已從天國學堂畢業,成為太白山最後一位刺客。他的相貌為之一變,已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留起兩撇小鬍子。看到中山這番模樣,秦北洋想起了另一人齊遠山與齊中山,果然是一對親兄弟。

    秦北洋問起孟婆?阿幽說,孟婆年事已高,正在閉關靜養。這三年來,太白山的事務,全由阿幽一人獨斷專行,猶如女皇武則天。山上的第二號人物,自是左膀右臂老金。

    來到格物致知大殿,秦北洋看到廣場上多了一具雕像,高達數丈,青銅鑄造,矗立在積雪上分外醒目。他再定睛一看,那身材那臉型那眉眼,赫然是自己的塑像。非但是秦北洋,腳邊的小鎮墓獸九色,背後的唐刀與十字弓,全被鑄造成了青銅。

    「老金!這是何意?」

    「主人,您是再造太白山的英雄,刺客聯盟的大首領,阿薩辛的繼承人,樹立起這尊青銅雕像是名至實歸!」

    「放肆!」秦北洋幾乎要抬手抽他耳光,「這尊雕像違背了天國的規矩。」

    「主人,如今一切都變了,這可是您說的啊,我們得按照新規矩來。」

    「好,我就給你看看什麼是新規矩。」

    秦北洋命人送來一把大鐵錘,掄圓了砸向雕像。太白山上眾兄弟,看得目瞪口呆。老金的面色尤其難看,與其說敲碎的是秦北洋的青銅雕像,不如說是把老金的臉面砸碎了。

    唯獨阿幽頗為冷靜,待到秦北洋發洩完了在地下養精蓄銳三年的力量,在夫君耳後柔聲道:「哥哥,莫生氣。」

    阿幽繼續牽著他的手,避開老金、中山與眾刺客們,進入山岩上的洞窟閨房。九色蹲守在門口,她推開懸崖上的窗格,看著白雲慢慢飄入室內,從背後抱緊秦北洋的腰。

    他噴出濃重的聲氣:「妹妹,三年前,我們說好了的,只要我在山上閉關三年,我便可以下山。」

    「哥哥,你還是要離開阿幽?」

    「我只是想去上海看看我的工廠,看看我的朋友錢科、朱塞佩‧卡普羅尼還有小郡王。」

    「為了這工廠,你就如此瘋魔?」

    「不瘋魔,不成活!」秦北洋想起小時候,父親在地宮裡告誡過自己的話,「哪怕再過十年,二十年,哪怕頭髮白了,只要還活著,就能看到鎮墓獸飛行器翱翔於中國的天空。縱然死了,請將我的人頭掛在工廠大門口,日日夜夜,魂兮歸來!」

    最後一句,讓人後背心涼颼颼的,阿幽捅捅他的腰:「哥哥,快到臘月過年了,能說些吉利話嗎?」

    「我誕生在唐朝古墓棺槨上,生下來就百無禁忌。」

    「罷了罷了,哥哥別忘了,這工廠也有阿幽的一份呢。」阿幽滿心委屈,「若非阿幽雪中送炭,恐怕早已化為廢墟。」

    秦北洋卻沒心沒肺地說:「明日,我可下山否?」

    「哥哥太心急了!為何不顧妹妹感受?年關將近,請伴我過完春節吧。外頭風聲甚緊,工匠聯盟重金懸賞你的人頭。你若下山,我必將陪你,還要提前命人打探虛實,無論太白山週遭五百里內,還是到上海沿途各處要害,確保萬無一失才行呢。」

    說得滴水不漏,秦北洋不得不答應。他望向窗外的秦嶺群峰,隱隱有白鶴飛過,自己也恨不得插翅飛下雲海而去……

    兩個月後,太白山下已是春意盎然,山上仍是銀裝素裹。

    秦北洋白天陪伴阿幽住在洞窟閨房,閒來騎著汗血馬幽神,奔馳在山巔的積雪之上,冰封的大爺海天池周圍,每晚回到天上地宮,陪伴唐朝小皇子與九色睡覺。只有呼吸古墓的空氣,才能讓他感覺自由。

    這一日,秦北洋收拾行裝,準備下山去上海。

    阿幽在閨閣中勸阻道:「哥哥,你真的那麼見不得阿幽嗎?你還恨著太白山?」

    「不,我不恨這座山,更不會恨你,妹妹。我只恨生不逢時。」秦北洋沉默許久才說:「禁閉在秦始皇地宮中的三年,我一直在回想,從我倆見面開始的每一日每一夜從第一天開始,我便將你當作是妹妹。」

    「但我從六歲開始,就不僅僅只把你當作哥哥。」

    「對不起……」秦北洋冷冷地抬起雙眼,「阿幽妹妹,你可別忘了,你第一次陷害我,讓我成為海上達摩山滅門案的通緝犯;第二次陷害我,讓我做了德勝門內隴西堂滅門案的通緝犯。你的目的是什麼?四個字逼上梁山!不,就是逼上太白山!」

    「哥哥,我都早已跟你解釋過了,何必再舊事重提?」

    「無論我到哪裡,你都會在我的附近出現。整整十年前,民國七年的春天,你又將我綁架到太白山,讓我在最短的時間內,修行『刺客道』與『地宮道』。但你欲擒故縱,將我送還北京,又在房山唐朝大墓底下,將我救出小徐的追兵圍捕,送我上了去日本的輪船。你不是不想得到我,只是時機尚未成熟。關鍵是,我也尚未成熟,不過是個衝動易怒腦子裡少根筋的少年罷了。」

    「這都是老爹和阿海的注意,那時候,我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

    「不,阿幽妹妹,你的心思縝密,遠遠超出了年紀。」秦北洋終於說出埋在心底很久的疑惑,「其實,你一直想要除掉阿海與老爹。因為只要有他們二人我的殺父殺母仇人,我就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也恨他們,是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8-7-6 21:19
鎮墓獸 第二章 幽神之死

    阿幽的肩膀微微顫抖,但不置可否。

    秦北洋說下去:「阿幽,你雖是太白山的主人,但老爹是這裡的元老,刺客們都聽他的號令,而阿海是刺客中身手最好的,要除掉他們二人,談何容易?你不過是一介少主,就像少年康熙不敢去動鰲拜。至於阿海的叛亂,我不相信你沒有預感。你恰恰需要這樣一場叛亂,就能名正言順除掉阿海。而老爹是忠於你的,你又可借阿海之手除掉老爹。然後,你再把我帶上太白山,請來美國頭號刺客邁克爾為幫手,老天爺還把小木送到我們手心,作為對阿海的誘餌。而你還留了一個後招,便是孟婆。她是何等聰明之人?焉能看不出你的計謀?我猜想,你和孟婆早就算計好了,萬一刺殺阿海不成,便由孟婆來救我,最終讓我復仇,手刃阿海可惜,阿海逃跑超出了你們的計畫。但在太白山上,你我之間的障礙掃除了。若說還剩下什麼障礙的話,便在這裡了。」

    秦北洋拍拍自己心口,這是心魔。

    「哥哥,你說的這一切,我都承認。」

    「你著實可怕!太白山追殺了我十多年,命運轉了一大圈,我卻自投羅網。我可不是來這裡做囚徒的,我也不稀罕什麼天下的主人。十九年前,我的養父母被你們刺客所殺。養父留給我一份絕命書,願我『他日龍飛天下』。那一夜,我從仇小庚變成了秦北洋。我才發現,自己是一介工匠之子,一條出生在古墓棺槨上的賤命,注定要在地宮中顛沛流離。」

    阿幽卻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哥哥,你不覺得我倆很像嗎?都來自偉大的家族,都身懷神秘的技藝,你的技藝是造鎮墓獸,我的技藝是殺人。我們從小都目睹父母被殺,又幾乎同時被送到陵墓地宮之中。」

    「我們兩個人,就像兩朵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最嚮往的不會是地獄,而是太陽啊。」秦北洋決然搖頭道,「阿幽,你放我下山,我們好合好散吧!」

    阿幽的眼眶裡已滾動大團淚珠,轉了幾圈卻沒掉下來:「哥哥,事已至此,我送你一程。」

    已近黃昏,太白山上金燦燦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秦北洋帶著九色走到吊橋邊。化身為獒犬的小鎮墓獸一步三回頭,小皇子的棺槨還留在天上地宮,它又怎能放心得下?

    他們沒有驚動山上的眾兄弟,老金與中山都一無所知,唯有阿幽牽著汗血馬相送。

    阿幽微笑著撫摸馬鬃:「多好的馬啊,它叫幽神,你用我的名字給它命名,騎著它就像騎著我一樣……哥哥,幽神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也可以收回來!」

    秦北洋尚未反應過來,阿幽已從腰間抽出象牙柄匕首,當場割斷了汗血馬的脖頸,滾燙的鮮血當即噴濺在他們的臉上。幽神慘叫著高高躍起,兩隻前蹄蹬倒了阿幽。秦北洋沖上去要抓韁繩,但懸崖邊緣的小徑狹窄,加上積雪打滑,汗血馬的兩條後腿已然踩空,整個墜入雲海中的萬丈深淵。秦北洋趴著鮮血淋漓的石頭台階,眼睜睜看看雲朵被馬血染紅,烏騅駒幽神化作一個黑點,消失無蹤,就連最後的嘶鳴也被風聲淹沒。

    幽神死了。

    九色也把頭探出懸崖,發出悲傷的鹿鳴,小鎮墓獸與汗血馬,曾經一起穿越新疆沙漠與崑崙山,走過秦嶺上下與大江南北,亦是一對好夥伴,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秦北洋則想起幾年前在上海跑馬場,他騎著汗血馬幽神贏得冠軍,一人一馬成為全上海人眼中的英雄,那是何等威風快活?

    「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幽神?你殺它就像殺條狗?你知道它是我的夥伴!」

    秦北洋抹掉一臉腥熱之血,瘋子似的衝向阿幽,雙手掐住她的脖子。

    阿幽滿面漲紅,幾乎被丈夫掐得窒息,發出含混嗓音:「唐太宗李世民有名馬師子驄,沒人能調教好它。少女武則天初進宮,對唐太宗說:妾能制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鐵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

    秦北洋鬆開手指,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又熱了,搖頭退卻:「你把自己比作武則天?把我比作你的馬?你也要斷我的喉?」

    「哥哥!很抱歉,我給了你一切,我也可以收回這一切!」

    「我的一切不是你給的。」

    阿幽抹去匕首上的血跡:「你去找安娜姐姐吧。」。

    這反讓秦北洋手足無措,這是威脅嗎?她既能眼皮不眨地殺了幽神,又為何不能去殺歐陽安娜?

    忽然,頭頂傳來老金的聲音:「啟稟主人!孟婆不行了!」

    孟婆快死了。

    秦北洋暫且放下跟阿幽的恩怨,老金與中山引著他們轉過大爺海,爬上幽深的山洞,飄來濃烈的腐爛味。過去三年,孟婆隱居於此,幾乎足不出洞。

    孟婆躺在一張草蓆上,依然穿著太平天國時期的衣裝,彷彿從天王府的殿堂下來,黑布裹頭,圓領長袍,壽服般的左衽,簡直可以裝棺出殯了。她已九十多歲,不再鶴髮童顏,頭髮掉了大半,臉上露出縱橫交錯的皺紋,銅錢般的老人斑,雕鑿出了死神的模樣。

    「婆婆!」秦北洋撲到孟婆身邊,抓住她幹癟鬆弛的手,就像摸著一塊冰涼的枯樹根。

    「北……北洋……你終於來了……」孟婆已氣若游絲,但一看到秦北洋,仍然雙眼放光,猶如太奶奶看到了重孫子,臨終前的迴光返照。

    「婆婆!您不會有事的,我這就下山去給你找大夫,太白山北麓不是有孫思邈的藥王谷嗎?我給您去摘最好的草藥,保準您能活到一百零八歲!」

    孟婆嘴角泛出微笑:「北洋……你過來……我跟你說個秘密。」

    秦北洋湊近她的嘴巴,不想孟婆又看了阿幽一眼,抬起枯樹根般的右手擺了擺,意思是讓阿幽迴避。難道還有什麼驚人的秘密,連天王的女兒都不能告知,只能讓秦北洋知道?阿幽識相地退出,在秦北洋耳邊關照:「照顧好婆婆!」

    阿幽退出後,孟婆拉著秦北洋的手說:「北洋……婆婆這輩子……終於要到頭了……天國無法復興,這是我最大的遺憾。但再想想,我這一生看到過的人啊,經歷過的事啊,還有天國的興起與滅亡,就像看到了整部歷史。也許唯一的遺憾,就在於我要告訴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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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