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499
V123210 發表於 2018-7-6 21:19
第三章 孟婆之死

    「婆婆,你不必要告訴我的。」

    「我不想讓這個秘密被我帶入天國。」孟婆雙眼放光,憋足最後一口真氣,讓自己的嗓音重新變得洪亮,儘管廣東口音依舊難懂,「我說過,我本是天王的義妹洪宣嬌。天京陷落之時,是我保護幼天王衝出重圍,逃亡到太白山上重建了小天國。而在南昌被清廷凌遲處死的幼天王不過是個少年侍衛的替身。」

    「不錯啊,因此才有太白山上每年的『升天祭』。」

    「但這是一個謊言……」孟婆沉重地喘著,「太平天國甲子十四年,天國覆滅的大劫難。我保護幼天王從天京顛沛流離到了江西。我洪宣嬌無能,未能保護好幼天王,讓他被清妖捉了去。當我帶著一支精銳來救幼天王,卻在死人堆裡找到做替身的少年侍衛。我們計畫在南昌劫獄,幾次三番卻告失敗。也許是我要營救幼天王心切,反而促使清廷痛下殺心,以免夜長夢多。我躲藏在圍觀百姓之中,親眼看著十六歲的幼天王被千刀萬剮,卻無能為力救他。我只能用重金買下他被割下的骨肉與內臟,在南昌郊外草草掩埋……」

    「婆婆,您是說,早在六十多年前,幼天王已被清朝凌遲處死了?」秦北洋的腦袋急速轉動,「那麼太白山上的天王又是誰?阿幽又是誰的後代?難道說是做替身的少年侍衛?」

    孟婆的雙眼流出渾濁的眼淚:「幼天王已經升天,但天國的大旗卻不能倒。恰逢遵王賴文光派人來接我們去太白山,我就想起長相酷似幼天王的少年侍衛。哪怕是個冒牌貨,卻也能凝聚人心,只要振臂一呼,管他是真是假?必有東山再起的一日。整整六十年前,我們登上太白山,擁戴少年侍衛登基為天王。我們欺騙了所有人,天國餘部都相信他就是幼天王。我一心一意要復興天國,為幼天王復仇,發誓刺殺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甚至滿清皇帝與淫婦葉赫那拉氏!因此才有了太白山刺客教團。」

    秦北洋想起歐洲傳說末代沙皇全家並未被殺光,還有個公主死裡逃生到了西方世界,正在號召白俄的遺老遺少們效忠呢,恐怕也是個冒牌貨吧?但對政治而言,是不是真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是否相信他(她)是真貨。

    「原來阿幽並非天王洪秀全的曾孫女,她是少年侍衛的後代,她是個替身的後代,她原本也根本不姓洪?」

    「是啊,這才是太白山真正的秘密。」孟婆淡淡一笑,「每年的升天祭,其實祭祀的不是替身,而是真正的幼天王洪天貴福!」

    秦北洋頹然道:「既然,連幼天王都是假的,那麼秦始皇地宮贋品之旁的天王陵墓,想必也是一個贋品了?」

    「根本不存在天王靈柩……要知道,當年天京淪陷之日,連個活人逃出來都極其艱難,更別說逃出來一具棺槨了。」

    「對啊,這是一個常識問題,人們卻往往寧願相信神話,而不願相信常識。」

    孟婆還有最後一點點力氣抬手撫摸秦北洋的下巴:「北洋,我沒有看錯你啊。這尊靈柩,或者說這座天王陵墓,只是為了團結太白山的人心士氣,將太白山包裝成天國的聖地。」

    「這裡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信仰……」

    秦北洋竟也流下眼淚,雖然他始終未曾真正融入太白山,永遠不會放下對刺客們的仇恨,卻對這座山上蹉跎了三代人的天國後代們,無限同情與憐憫。有些人為之奮鬥了畢生的理想和信念,卻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也許這才是歷史的真相與常態。

    「這秘密原本是要告訴樓兒的,既然他不在山上,我只能告訴你了。」

    樓兒是誰?秦北洋想起一個名字李高樓,便是「鬼面具」,也是孟婆最喜歡的太白山上的學童,如今縹緲無蹤。

    突然,孟婆從蓆子上坐起來,倚靠在秦北洋肩頭,雙眼放射精光,高呼故鄉的客家話:「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洪宣嬌靈魂歸榮上帝享福之天堂!天王哥哥,妹妹來也。」

    這話中氣十足,吐出最後一點生命,彷彿面對天京淪陷的烈火熊熊,面對幼天王被千刀萬剮的慘叫……九十歲的孟婆閉上雙眼,身體重新柔軟,輕得宛如三尺白綾,躺倒在秦北洋懷中。

    孟婆再也不會醒來,她的魂魄已升上太白山的雲海,飄過千山萬水,去天王府的榮光大殿,去金田村的上帝教營盤,去廣東花縣的官祿布村,去洪秀全與楊秀清的身邊。

    秦北洋抱著死去的孟婆,雙眼噙著淚水走出洞窟,走到白雪茫茫的大爺海前。阿幽、老金、中山以及太白山上的眾兄弟,包括小鎮墓獸九色,全都齊刷刷跪下,送別升天的孟婆。

    按照太白山的風俗,守靈七日後下葬。孟婆在閉關的山洞的石壁上留下遺言太平天國未曾光復,遺體不得入土,而要拋下懸崖,魂歸天國。

    至於孟婆的秘密,秦北洋沒想好是否要告訴阿幽?如果幼天王是個冒牌號,那麼阿幽也是個冒牌貨,自己這個天王曾孫女婿更是個冒牌貨,恐怕太白山上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

    告別日,恰是頭七,太白山又下起大雪,夾雜灰色煙塵,洋洋灑灑如天國覆滅的灰燼。秦北洋親手抬著孟婆靈柩來到拔仙台,將上個世紀的中國歷史推下懸崖,穿破茫茫雲海,直入塵埃。白鶴圍繞孟婆告別,靈柩彷彿插上翅膀,翱翔三圈,魂兮歸來,消失無蹤。

    阿幽抹乾眼淚,命令老金與中山等眾人散去,懸崖邊只剩秦北洋與她二人,以及九色相伴。

    她湊在夫君的耳邊說:「哥哥,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了你的種。」

    「什麼?」

    秦北洋驚得跳開三尺外,只見阿幽撫摸著自己小腹。

    「傻瓜,你還不懂嗎?」阿幽身著為孟婆守喪的白衣,卻笑盈盈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你……」

    「嗯,你要做爹了。」阿幽把頭靠在秦北洋的肩上,這一回他卻沒有躲避。

    「冤家啊……」秦北洋長長探出一口氣,這一輩子都要被栓牢在太白山上了。

    阿幽勾住他的胳膊,吹氣如蘭:「哥哥,你別走,你要陪著我,陪著我們的孩子。」

    「嗯,妹妹,我答應你。」他下意識地撫摸阿幽的頭髮,粗壯的大手摸到她的肚子,彷彿有個螺螄般大小的鎮墓獸,正在緩緩萌芽孕育。而他回頭盯著九色說,「九色啊九色,勿要靠近阿幽,君知否?」

    九色跟著秦北洋闖蕩人間多年,早已粗通人事,可憐兮兮地逃入天上地宮,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前。它明白自己體內的數塊靈石,已讓主人身患絕症,如今更不能靠近孕婦。它半是哀怨自憐與嫌棄,半是嫉妒阿幽的肚子,恐怕那裡頭孕育的小生命,將會取代自己在主人心中的地位……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7
鎮墓獸 第四章 小木

    民國十七年,公元1928年的春天。

    出了洛陽南關,他來到伊水邊的龍門石窟,只見氣勢磅礴的盧舍那大佛。盧舍那意為光明遍照。大佛臉龐圓潤,頭頂波形發紋,雙耳下垂,高直鼻樑,眉如新月,秀目微凝,宛若慈祥的中年婦女,淡然而永恆地俯視終生。據說武則天施捨了兩萬貫脂粉錢暫住,命工匠按照她的容顏雕鑿。

    經過龍門石窟,他從伊河逆流而上,走了十里地,只見幾畝撂荒的薄田,密密麻麻的磚瓦房。走過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樹,掛著一口戰國青銅大種,底下排開幾十塊墓誌銘。

    他知道,這是洛陽盜墓村。

    村民們看到這位不速之客,做針線活的女人躲進屋子,娃娃們藏到水缸裡頭,十來個男人扛著洛陽鏟出來,攔在他的面前:「什麼人?」

    「我是來收貨的,跟你們的大首領約好了。」

    他舉起手中的錢袋子,男人們喜不自禁。這幾年,盜墓村的生意火爆,從原本的門可羅雀到如今的門庭若市,文物販子和古董商絡繹不絕地登門求購。

    來到一間不起眼的院門前,周圍矗立許多嶄新的宅院,哪一家都比這家強。兩個男孩打鬧著衝出院門,看來像是兄弟倆,已有十歲出頭了。門裡奔出個少婦,灰撲撲的衣服,頭髮挽在腦後,身材出奇地勻稱誘人,烘托一張微微曬黑的俊俏面孔。她是兩個男孩的媽媽,用力抽打他們的屁股,罵出一連串最骯髒的話語,教訓孩子不要亂跑。少婦微微一笑,竟有些鄉野村姑的風情萬種,尷尬地說:「客官莫見怪!快請進啊!俺們家又來了好多貨色。」

    他低頭跨入這間小小的院子。地上鋪滿了商周青銅器、春秋竹簡、戰國鐵劍、秦朝瓦當、漢朝鎏金銅車馬,甚至擺著一株金光閃閃的搖錢樹,讓人幾無立椎之地。

    有個年輕男人蹲在地上,用毛刷子清理東漢雙獸耳青釉陶器,左手斷了一根指頭。

    收贓的古董販子在他眼裡,不過是一隻盯著牛糞的蒼蠅,他根本不屑於抬頭,還是專注於清理古墓挖出來的陶器:「寶貝就在這裡,挑中哪一件就開價吧。」

    「我挑中的是你!」

    他冷冷地回答,瘦弱白淨的男人抬起頭,看到了阿海的面孔。

    小木的臉部肌肉僵硬了。

    很久沒這麼僵硬過了,原本細皮嫩肉眉清目秀的臉龐,頃刻間變得有些可怖。

    數年前,小木帶著海女,還有兩個姓歐陽的男孩,回到洛陽盜墓村,闊別已久的故鄉。因為挖了唐朝上官婉兒的墓,他成為盜墓村的首領,走上盜墓世家夢寐以求的生涯。

    他有了自己的地盤,如同割據一方的諸侯。盜墓村的年輕後生們,初生牛犢不怕虎,扛著洛陽鏟奔赴中國大地,從冰天雪地的長白山,到四季如春的蒼山洱海,都留下他們的腳印或屍體。

    小木貌似好欺負,卻有一顆堅如磐石的心。他定了幾大規矩,違令者死

    第一,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動,必須聽從首領指揮,猶如紀律嚴明的軍隊。

    第二,挖墓不得過於頻繁,每月行動最多兩次,一年不能超過二十次,免得破壞龍脈,引起天怒人怨,務必講究人與墓的平衡之道。

    第三,土夫子以墓為生,墓主人就是衣食父母,需有一顆敬畏之心,可以「升棺發財」,但不能侮辱和破壞遺骨。從前有盜墓賊打開棺材,發現年輕貌美的女屍尚未腐爛,竟有猥褻乃至姦屍的變態行為這已被小木嚴厲禁絕的。

    第四,不得挖掘清朝以後墓葬,這些墓大多還有後人,或者聚居在祖墳附近,如此挖墓太喪陰德,並且容易被人抓獲,便是死路一條。小木謹慎小心,挖墓本身已有極大風險,他不想再冒地面之上的風險。

    第五,盜墓村的老規矩,兔子不吃窩邊草,不能挖洛陽本地墓葬,河南省境內墓葬也儘量不挖,避免引起本身官府的緝拿。

    以上,為盜墓村的「五條誓文」因為小木在日本生活過半年,直接盜版了日本明治維新的「五條誓文」名稱。

    有趣的是,日後的《中國盜墓史》,將上世紀二十年代洛陽盜墓村的改革,稱為盜墓界的「明治維新」。

    小木的隊伍日益壯大,海女也夫唱婦隨,跟著他走南闖北。他們再沒遇到真正的鎮墓獸,倒是挖出好多「偽鎮墓獸」戰國的木雕,秦漢的石雕,還有燦爛的唐三彩,都被小木包裝成正宗的鎮墓獸,賣給北京琉璃廠與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換來了白花花的袁大頭。

    八年來,盜墓村過上了好日子。所有的銷贓收入由小木統一管理,第一筆錢,先給在盜墓中出意外死亡的人家作為撫卹金;第二筆錢,分給村裡的鰥寡孤獨以及老人;第三筆錢,才獎賞給倖存回來的後生們;最後一筆錢,小木留給了自己和海女,還有兩個孩子。

    雖然,小木和海女從未拜過天地辦過喜酒,但大夥兒都將海女看作盜墓村的女主人,兩個孩子也被當作小木親生的。

    上個月,他們剛在山東翻了一座諸侯王墓,挖出來不少好東西,用了幾十匹騾子才運回來。為啥這麼多寶貝堆在院子裡,因為屋子裡甚至炕頭都已堆滿了啊……

    此刻,滿院子的寶貝中間,還多了一張讓小木永生難忘的臉。

    阿海撕下貼在右臉的假皮膚,露出蜈蚣般爬過的刀疤,太陽下發出金屬色反光……

    他在對小木微笑。

    彷彿大白天見到惡鬼,小木仰天摔倒在地,將價值千金的東漢青釉陶器砸得粉碎!

    「小木,別來無恙?」

    「阿海哥……」

    他已面如灰土,彷彿目睹死神,雙膝一抖,便跪在地上,響起一片瓷碗破碎之聲。

    「啊!」海女這才認出阿海,當即攬著兩個孩子跪下。美麗的少婦摸了摸自己豐滿的胸脯,索性豁出去了,「大兄弟,請你饒了我們當家的一命,我可以跟你睡一宿。」

    原來這海女天性豪放,並不忌諱男女之事,她也曉得小木怕死,只要能活命,對這種事不會忌諱。

    阿海怒了,扇了海女一個耳光。

    歐陽檣櫓與歐陽連帆兩個男孩,頗能領略形勢之嚴峻,立時大哭起來。這一家子四口,彷彿已上了刑場。

    盜墓村的後生們聽到哭聲,各自提了傢伙要來救老大。阿海關緊了院門,再用鐵棍頂死。他將匕首頂在在小木脖子上,對爬上院牆的人們高喊:「誰都不准進來。」

    同時村外響起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似是千軍萬馬包圍了這小村落。小木在軍閥部隊裡待過,知道這動靜不是開玩笑的,他甚至辨認出了馬克沁機關槍的射擊聲。

    馬克沁終結一切。

    「八年了,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殺我?」

    小木想起八年前,東三省的春天,渤海古國七層石頭大墓頂上,他用唐朝的鐵錐子幾乎刺破阿海的心臟,才得以僥倖逃脫。

    「我從來沒想過殺你。」

    「你可以殺我!但不要傷害女人和孩子,放他們走吧。」小木難得硬氣一回,「阿海哥,盜墓村的父老鄉親,請不要為難他們。這些後生只是跟著我混口飯吃,懲罰我一個人就夠了。」

    他不想看到自己苦心經營的盜墓村玉石俱焚。

    阿海卻搖頭微微一笑:「小木,我邀請你跟我去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什麼事兒?」

    阿海眯起雙眼,目光迷離地注視院牆外的群山,低聲說

    「我們去挖開清朝的皇陵。」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7
鎮墓獸 第五章 安娜

    三千里外,江海茫茫之間,矗立著一座巨大的城市。黃浦江大拐彎處的陸家嘴,一座工廠的煙囪正在噴射黑煙,頗像某位詩人剛寫完的詩句「黑沉沉的海灣,停泊著的輪船,進行著的輪船,數不盡的輪船/一枝枝的煙筒都開著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紀的名花!/近代文明的嚴母呀!」

    民國十七年,公元1928年的春天。一雙琉璃色的眼睛,注視黃浦江對岸的工廠。她的背後,矗立著列強們的建築,那是從蘇伊士運河到太平洋最雄偉的大廈,和平女神像如同紐約的自由女神像,俯瞰著初次下船來到這座城市的芸芸眾生們。

    她是歐陽安娜。

    對岸的工廠叫墨者天工飛行器公司。一聽到這名字,還有飛行器,以及公司的總經理叫錢科,她自然想起了秦北洋。

    去年,國民政府還都南京。齊遠山在軍事委員會任職,奔波於南京與上海之間。元旦剛過,歐陽安娜帶著女兒九色,還有從永泰公主墓裡出來的千年黑貓,告別五羊城與越秀山,乘船來到上海,定居在法租界。回到上海才發現,達摩山伯爵基金,經過投資房產與債券的增值,已遠遠超出百萬白銀。

    安娜收回其中一棟小洋樓居住,把女兒送到上海最好的法國小學讀書,每日有司機與保鏢接送。春節過後,齊遠山奉命參加二次北伐,終於有了帶兵打仗的機會。他在常凱申的麾下,準備從徐州北上,進攻山東河北等省,直搗北京,推翻奉系軍閥把持的北洋政府。

    三月春光,歐陽安娜渡過黃浦江,登門拜訪了墨者天工飛行器公司。走進開闊的廠區,車間裡響起機器轟鳴之聲,堅固的實驗樓進出西洋人的工程師。

    倏忽間,背後響起一個男人醇厚的嗓音:「安娜?」

    她一回頭,春日的陽光灑在一張俊朗的臉上,彷彿每寸皮膚都在反彈著水滴。

    安娜脫口而出:「李隆盛?」

    「真是貴客喜從天降,我們有**年沒見了吧……別來無恙?」

    「哦……是……是啊……」安娜下意識地整理頭髮和裙襬,依稀記得上次見到李隆盛,還是從北極冰海得救,她剛與秦北洋生離死別,彷彿已是上輩子的事兒,「別來無恙!」

    「你我皆無恙,甚好!甚好!」

    「說話不用酸了,我都是當媽的人了。」安娜直接沖了李隆盛一句,看著浦東一側的黃浦江水拍岸,「你不會不知道吧?」

    「略知一二。」

    「你呢?」歐陽安娜眯起雙眼,看著陽光下李隆盛的面孔,想起當年在紐約曼哈頓,中國外交代表團的招待舞會上,跟這個玉樹臨風的男人跳過一場華爾茲。

    「昨天剛到上海,前些日子在英國劍橋。」李隆盛的笑容沒變,只是臉上多了幾道歲月痕跡,「我是這家工廠的首席科學家,我還有些工廠股份呢,這次回來要做個新實驗。」

    安娜不再繞彎子了:「這家工廠的主人是不是秦北洋?」

    「你果真還是問到了……不錯!」看到歐陽安娜的眼神微微一顫,李隆盛追問一句,「你還想要見他嗎?」

    「不,見他做什麼?我和他早就沒有瓜葛了,如今我是齊遠山的夫人。」

    「安娜,這可不是你的真心話。」李隆盛看人的眼睛果然毒辣,「我帶你去見幾個老朋友吧。」

    歐陽安娜何等聰明,她已猜到會見到誰了。李隆盛領著她來到墨者天工的辦公樓,在總經理辦公室裡,安娜先是見到錢科工廠的總經理,湖州錢氏傳人,也是中國第一代的飛行器工程師。

    接著是風流倜儻的意大利人朱塞佩卡普羅尼,他已在上海紮根,一心要造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飛行器。當年在巴黎,他還想要對安娜一親芳澤,結果被她抽過一馬鞭。如今再見到這位意大利飛行英雄,安娜大大方方地還以西洋禮儀,與卡普羅尼握手擁抱。

    最後一位,年紀與安娜相仿,穿著白西服,梳著油光鋥亮的頭路,赫然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帖木兒。他跟歐陽安娜可是北大歷史系的同班同學,多年不見,分外唏噓。

    小郡王已猜到安娜為何而來,尷尬地咳嗽兩下說:「我已好幾年沒見過秦北洋了,上一回還是馮玉祥逼宮,將末代皇帝請出紫禁城的時候呢。」

    錢科點頭附和:「我只知他在太白山上,去年起,太白山就切斷了通往上海的電報聯繫。原本我們的飛艇去運載過靈石,如今音訊渺茫。」

    李隆盛皺起眉頭:「難道山上出了什麼變故?」

    「聽說秦北洋被夫人囚禁在山上了。」

    「秦北洋的夫人?」歐陽安娜茫然問道。

    小郡王卻掐了掐錢科的大腿,讓他不要亂說話。歐陽安娜想起幾年前在廣州與阿幽見過一面,心頭自然一沉,臉上卻無表情:「原來是阿幽妹妹啊。」

    其實,錢科對於秦北洋始終心心唸唸,這番話他是故意說給安娜聽的:「據說是有三年的約定,秦北洋被阿幽禁閉在太白山上。如今三年之約已過,但他還是沒有消息,怕是出不來啦。」

    歐陽安娜踱了兩步,看到窗戶對面的工廠作業區裡,一架意大利卡普羅尼雙翼運輸機正在進入機庫,脫口而出:「我們一起去救北洋吧。」

    李隆盛走到她面前:「安娜,你可當真?」

    「我當真。」

    「何時出發?」錢科已經摩拳擦掌,搭著朱塞佩卡普羅尼的肩膀。

    兩日後,歐陽安娜帶著八歲的女兒去了趟南京,找到常凱申的官邸。

    幾個月前,常凱申在上海新婚。夫人系出名門,畢業於美國名校。齊遠山與安娜夫婦都去吃了喜酒。小九色還給新郎新娘做了花童。於是,安娜拜託常夫人照顧九色幾日。常夫人非常喜歡九色,既然這孩子是常凱申的乾女兒,常夫人就成了乾媽。如今的天下,常凱申的府邸,正是警備最為森嚴之地。

    安娜跟女兒親吻著告別,那隻古墓裡出來的黑貓,不肯被常夫人抱,總是警覺地盤在小九色左右。她相信九色在此暫住,不必掛念安全問題,只是有些不捨而已。

    她獨自返回上海,坐上朱塞佩卡普羅尼駕駛的大型運輸機。錢科還帶上了四翼天使鎮墓獸。他明白靈石的放射性嚴重,這些年來,四翼天使一直被隔離在工廠地窖內,沒有像秦北洋與小鎮墓獸九色那樣朝夕相處。

    起飛前,引擎開始轟鳴,李隆盛大聲說:「安娜,你想好了嗎?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我這輩子做出過的決定,從不後悔!」

    安娜撩撥著額前的頭髮,早已換上一身乾淨利落的工裝,腰上插著一支手槍,懷裡還有幾張空白支票,如今她最不差的便是金錢。

    「齊遠山知道這件事嗎?」

    小郡王多嘴一句,他畢竟參加過他倆婚禮。

    「我已告訴齊遠山,我要去太白山尋找秦北洋。遠山說,北洋是他的結拜兄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只可惜,遠山在北伐前線打仗,每日槍林彈雨戎馬倥傯,實在無暇抽身,否則他會比我更早前往太白山。」

    事已至此,無需多言。五人一獸,從上海浦東陸家嘴起飛,飛越黃浦江與外灘,告別遠東第一大都市,飛入春寒料峭的江南大地。

    卡普羅尼沿著長江飛行。到了漢口降落加油,短暫休整一夜,繼續沿著漢水西行。

    安娜從空中俯瞰變亂的中國大地。這兩年,城頭變幻大王旗,北洋政府終要被國民政府取而代之,政治中心即將從北京變為南京。但這片土地上老百姓的苦難,卻絲毫沒有減少過。

    春天,飛機在漢中城外的簡易機場降落,卻下了一場大雪。

    卡普羅尼留守在飛機旁邊,其餘人等用大車裝著四翼天使,踏上前往太白山的道路。

    出發第二天,李隆盛便不見了。誰都不曉得他去了哪裡?大家尋找了他三天三夜,終究沒有任何音訊。

    安娜決定立即前往太白山,僱傭秦嶺山民為嚮導,加上數十匹騾馬組成隊伍。山中大雪,眾人勸她不要冒險。她說既已千里迢迢來了,為何不上去看一眼?小郡王也早就聽聞太白山大名,心中也有些癢癢,若能登上傳說中的秦嶺之巔拔仙台,也算不枉此行。

    他們在秦嶺腹地走了好幾天,卻始終不得要領,找不到通往山頂的道路。六十年前,天國餘部在太白山上定居,便破壞了自古以來的棧道,新辟一條秘密小道,以至於在此定居千年的山民們,再也無法登上太白山。

    這天夜間,堪堪抵達太白山腳下。歐陽安娜遙望山頂,卻發現燃起了熊熊烈火,伴有雪崩與泥石流的巨響,彷彿整座秦嶺即將崩塌……

    她看到了太白山的末日。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8
鎮墓獸 第六章 李高樓

    十二小時前……

    太白山的清晨,春日皚皚的白雪,如同鏡子反射金燦燦的陽光。

    洞窟閨房門外,響起老金結結巴巴的聲音:「啟稟主人,鬼……鬼……」

    阿幽從床上翻身躍起,披著衣服到門後說:「天國聖地,太白山巔,哪裡來的鬼?」

    「主人,我這舌頭沒捋順,我是說鬼面具來啦!」

    秦北洋一骨碌滾下床問:「你是說李高樓來了?」

    片刻之後,秦北洋與阿幽來到格物致知大殿,但見一個身材瘦長的男子,身著風姿綽約的白色長袍,背後有個碩大的包袱,竟如扁擔般長短,也許就是「地宮道」的包袱?他戴著猙獰的鬼面具,就像重生的蘭陵王。會不會面具底下的人已經換了?但他身上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場,仙風道骨,隔著一里地都能聞出來。不錯,他是鬼面具,大唐李淳風的後裔,清朝皇家御用風水師之子,真名李高樓。

    面具背後的那雙眼睛,看到秦北洋與阿幽便又亮了。秦北洋握住他的雙手,親切擁抱,咬著耳朵說:「我好想看看你的臉啊!」

    「那你會被嚇壞的!」鬼面具朗聲大笑,聽聲音還顯年輕。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請受我一拜!」

    想起在秦始皇地宮和『天國圖書館』的修行,如今再見到鬼面具,秦北洋當著眾人之面,以刺客領袖之尊,向他屈膝一拜。

    「折煞我也!你是『天國學堂』最好的畢業生,也是阿薩辛欽定的繼承人,更是拯救天國的英雄,我不過是個無用之輩。」鬼面具又抓起阿幽的手,「北洋,阿幽,當年巴黎凡爾賽一別,我又在天下仗劍漫遊了十年,可惜錯過了你們的喜酒。對了,孟婆何在?」

    秦北洋與阿幽面面相覷,索性把闊別太白山已久的鬼面具,帶到山巔的拔仙台。今日雪霽天晴朗,雲海中又有白鶴飛舞,猶如宋徽宗的畫作。

    鬼面具朗聲道:「這白鶴非普通鳥類,可能已活了上千歲。」

    「鶴兄也是神獸?不,是神禽。」

    秦北洋想起十七歲那年在達摩山海島,明清官服補子的梗滿朝文武,衣冠禽獸。

    「小時候,我在這拔仙台上練習刺殺之術,不小心一個跟頭翻下去,就要摔入地獄谷時,一隻白鶴將我救起,托著我騰雲駕霧,一直帶我到巢穴。」

    「你還去過鶴巢?有沒有小鶴或鶴蛋呢?」

    鬼面具搖頭笑道:「鶴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連個伴侶都沒有。鶴巢在懸崖絕險之地,哪怕飛鳥都不敢上來。我猜啊,它已孤孤單單了數百年!由此,我建立了跟鶴兄的情義。」

    「它能聽到你的言語?」

    「然也,此物非普通的禽獸,而是通人性,懂人言,比人更知廉恥,守信義。」鬼面具退後一步,「告訴我,孟婆到底如何了?她是否還活著?」

    秦北洋不得不說了:「昨日此時,孟婆就從你所在位置升天。」

    「果然如此,孟婆也將近百歲了吧。」鬼面具俯瞰懸崖之下,嘆出長氣,「一個月前,我忽地夢見孟婆,想到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即將到了,便跨越千山萬水而來,只為見婆婆一面。天可憐見,我只錯過了一日啊。」

    「婆婆是壽終正寢,亦可算是喜喪。」

    秦北洋安慰一句,鬼面具口中飄出兩漢音韻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這不是《古詩十九首》的《西北有高樓》?

    鬼面具一曲歌罷,秦北洋問道:「聽說你的真名叫李高樓?孟婆也一直惦唸著你,叫你樓兒,就是因為這個?」

    「不錯,先父是清朝御用風水師,生前酷愛詩書,尤愛漢朝的《古詩十九首》,其中有一篇《西北有高樓》,他以此為我取名。」

    阿幽插了一句:「我們不會忘記孟婆的。高樓哥哥,明日便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你來的正是時候呢。」

    這一晚,山上所有兄弟都在準備慶典。老金與中山為鬼面具李高樓接風洗塵,還是太白山的老規矩,用甘露湯與獼猴桃。李高樓在外闖蕩多年,再嘗這兩樣食物,竟然大哭一場。

    秦北洋與李高樓喝了幾盅酒,關於這些年經歷之事,一言難盡,喝得胃裡難受,早早回房間睡了。上了床,阿幽像只八爪魚纏繞在他身上。自從懷孕,阿幽一改過去三年的強勢,變回剛結婚時的乖乖小媳婦,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總是在閨房纏著秦北洋。

    阿幽把頭枕在秦北洋的胸膛,在他的乳頭上畫著圈說:「哥哥,你說我的腹中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說呢?」

    「我猜是個女孩!」她又親了秦北洋一下,「你想啊,孟婆剛一升天,我就發覺自己懷孕,明日又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這不是孟婆的轉世投胎嗎?」

    「婆婆轉世投胎到你腹中?還是我們的女兒?這……」

    秦北洋不知是喜是悲,忽然肺裡灼熱起來。離開地宮數日,老毛病便又犯了。他讓阿幽先睡,自己務必回到地宮,呼吸古墓氣息,否則便會被癌細胞殺死。

    太白山上,月黑風高,春寒料峭,積雪尚未消融。秦北洋轉過大爺海,攀上高峰,鑽入天上地宮。經過天王陵墓的墓室門,來到秦始皇地宮的贋品。深呼吸,冷水破滅肺葉裡的火,這才感覺到自由。

    巨大的黃腸題湊之中,九色蜷縮在唐朝棺槨前,守候它的小皇子李隆麒。秦北洋摟了摟小鎮墓獸,數日不見主人,它竟有些撒嬌。但他覺得耳邊有人說話,平常九色也會向他傳遞某種奇怪的聲音,但是這次不同,聲音是從棺材板裡發出的。他狐疑地把耳朵貼著濃墨彩繪的梓木棺槨,彷彿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好像棺材裡的少年正在整理衣冠。秦北洋倒吸一口冷氣,便大膽地推開棺槨蓋子。

    就像第一次看到小皇子的真容,又似回到自己出生的古墓地宮,飄出一片冷入骨髓的寒氣。他看到一床輕柔的羅衾被子,填滿武則天時代的金銀珠玉。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之孫,睿宗李旦第六子,終南郡王李隆麒,依然栩栩如生,金色袍服,面容蒼白,頭頂束起髮髻,赤色金邊絲帶纏繞,穿透鋒利金簪。他已沉睡了一千二百年,穿越重重塵埃與蛛網,唯一生死相隨的夥伴,是一頭名喚「九色」的幼麒麟鎮墓獸,也許還有秦北洋……

    他翻身鑽入棺槨,小心翼翼地躺在唐朝小皇子的身邊,免得壓壞了那些陪葬品,側身對著李隆麒的耳朵,發出幽幽的氣聲:「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死……

    秦北洋彷彿聽到了一個「死」字。他閉上眼睛,眼前燃起熊熊烈火,鮮血從自己胸口的和田暖血玉蔓延這玉原本就來自白鹿原大墓,唐朝小皇子的胸前,就像紅色的溪流慢慢淹沒整口棺材,又淹沒了自己的鼻息,從棺槨四角源源不斷溢出,染紅了黃腸題湊的無數根柏木心子,也染紅了秦始皇地宮贋品的地磚……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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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七章 刺客的禮物(一)


    秦始皇陵地宮的贋品。

    秦北洋重新睜開眼睛,已然渾身冷汗。他怕自己的汗水與體液或口中呼出熱氣,會破壞唐朝小皇子不腐的屍身,趕緊鑽出棺槨,重新封上棺蓋。

    他把九色關在天上地宮,獨自走到山頂,已是天明時分。他才發覺昨晚又下了一場大雪,如今雪霽天晴朗,漫山遍野都是瓊玉般的雪白。

    老金一大早就開始忙活了,還有中山也鞍前馬後的,指揮著太白山的一眾人等,清掃小廣場前的積雪,將格物致知大殿佈置得金碧輝煌,今晚還要張燈結綵,慶祝太白山刺客教團一甲子六十週年。他倆變得不像是刺客,更像是大飯店的經理和門房。阿幽雖然懷著身孕,但畢竟只有兩三個月,體型上基本沒有變化,同樣事無鉅細地安排今晚的大典。秦北洋卻顯得無可事事,閒散地在雪中漫步,只有戴著鬼面具的李高樓陪伴他左右。

    走過銀裝素裹的大爺海,李高樓背著大包袱說:「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從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直到最後一個癸亥,恰好六十個組合,為一甲子循環,如此週而復始,永無止境。古時候的中國人,用天干地支來表示年、月、日、時,猶如天地間的四根柱子,支撐起時間這個概念。」

    「時間……」秦北洋彷彿在跟他討論某個哲學命題,「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

    「六十年前,太平天國餘部護送者幼天王,以及天王的靈柩,避難逃上太白山,效仿七百年前波斯國的山中老人,創立了這個刺客教團。今晚的一甲子慶典,實為六十年來最重要的喜事。」

    說話間,李高樓不停仰望天空,也不曉得鬼面具背後是雙怎樣的眼睛?

    秦北洋抬頭看向大雪後冰冷的蒼穹:「你在看什麼?」

    「看血光之災。」

    「朗朗乾坤,哪裡有什麼血光之災?」

    秦北洋雖如此說,卻想到凌晨時分,躺在唐朝小皇子棺槨裡做的那個夢。

    李高樓拍著背後的大包袱說:「但願沒有。」

    天黑了。

    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正式開始。既是太白山六十年來的大喜事,又怎能少得了刺客聯盟的賓客與賀禮。太白山的吊橋放下,老金與中山率領數名刺客,懷揣著匕首,肩背著快槍,迎接來了六名刺客聯盟的代表。

    六名操著各種語言,長著不同膚色的頂級刺客,各自帶著賀禮穿過吊橋。如今是刺客聯盟與工匠聯盟大戰的多事之秋,他們都交出武器以示無害。

    格物致知大殿,眾人齊聲高呼秦北洋制定的「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信條。太白山的男女主人,共同坐在寶座上。秦北洋腰間插著阿薩辛的金匕首,阿幽佩戴等級最高的象牙柄匕首,兩人容光煥發,十指相扣。老金站在第一個位置,其次是鬼面具李高樓,第三個是年輕的中山,他的資歷最淺,地位卻遠遠超過了許多老兄弟。

    刺客聯盟的第一位代表是美國人,卻不是上一回來幫助阿幽平定天國之亂的「天使邁克爾」,而是換成了黑頭髮鷹鉤鼻的白人,卻又不像是金發碧眼的日耳曼—盎格魯人。來人以西洋禮儀向阿薩辛金匕首的繼承人,刺客聯盟名義上的大首領致敬。他自稱維托‧科里昂,老家在地中海的西西里島,紐約黑手黨成員,刺殺過無數大佬,也幹過政治謀殺的勾當。兩年前,工匠聯盟血洗了美國刺客聯盟的老巢,殺了他的父親與三個兄弟。他對工匠聯盟有不共戴天之仇。維托‧科里昂帶來的賀禮是哥倫比亞留聲機公司一套最新的唱盤式留聲機,並附有一套意大利語的古典歌劇唱片。

    秦北洋對這份禮物甘之如飴,親手接過留聲機和唱片,用早已生疏的日式英語問道:「可有《費加羅的婚禮》?」

    維托‧科里昂拿出一張唱片放在唱盤上。前兩年,老金已為太白山裝上小型發電機,插上電源,兩個意大利女人的歌聲傳遍格物致知大殿,扶搖直上到秦嶺的夜空和宇宙……

    阿幽興致頗高,眾人移駕秦嶺之巔的拔仙台,坐在姜子牙廟前賞月。山上積著茫茫白雪,有的險峻之處,幾可埋沒膝蓋,分外壯闊明媚。

    太白山,拔仙台,傳說乃是姜子牙封神之所。三千年前,武王伐紂之後,共封365座尊神,覆蓋整個中國神仙界,姜子牙也成為太白山主神。廟裡的姜子牙塑像,胯下騎著一頭四不相,酷似變身為幼麒麟鎮墓獸的九色。秦北洋每次來到這裡,都會想起難道九色的神獸祖先,曾經是姜子牙的坐騎?幫助武王伐紂,開創了周天子的江山?

    當年天國避難於太白山,根據天王的老規矩,是要砸爛這些舊神靈,供奉皇上帝的。好在孟婆對姜子牙網開一面,任由這座古廟在山頂破落,但禁止任何人崇拜神像。

    拔仙台上,大家擺開獼猴桃與甘露水,聽著哥倫比亞留聲機的《費加羅的婚禮》。秦北洋已精神萎靡了一整天,聽到這音樂聲頗為振奮。

    美國刺客進奉賀禮之後,西班牙刺客送上一支來自格拉納達的阿罕布拉宮的古典吉他,法屬敘利亞的阿拉伯刺客送上一把大馬士革圓月彎刀、英屬印度的拉傑普特刺客送上一顆「海洋之光」鑽石,荷屬東印度的爪哇刺客送上整整一麻袋的龍涎香。

    最後一位刺客聯盟的代表,便是朝鮮刺客。

    阿幽只問一句:「為何不是尹吉?」

    她想起了幾年前,幫助她在朝鮮搜尋秦北洋的那位年輕刺客。

    來賓身著布帶打結的韓服長袍,年紀在三十歲以上,捋著鬍鬚,用半生不熟的東北話說:「回太白山的主人,本人姓金,名正雲,乃是朝鮮獨立暗殺團之一員。去年,尹吉圖謀刺殺日本新近登基的昭和天皇,東窗事發,流亡上海租界避難呢。他特地委託小的為太白山的女主人,也為阿薩辛的繼承人,奉上一支天字號高麗參。」

    所有賀禮都被老金與中山檢查過,朝鮮人再次打開高麗紙的包裝,取出一支曬乾的小嬰兒般的高麗參。秦北洋從前也見過高麗參,卻從未見過如此巨大漂亮的人參長約七寸有餘,表面紅棕色,火光下發出某種啞光,略顯油潤,並存兩個短粗凹窩狀的根莖,又稱「蝴蝶蘆」。莖痕尤似碗口,根上佈滿橫環紋,中下部則有縱皺和縱溝,下部有多達四條參腿,形如小孩子的腳丫,散發著濃濃異香,讓人如墜夢中。秦北洋深深呼吸一口,便覺肺腑燥熱,一股純陽至剛之氣,從丹田到湧泉滾動不息,感覺鼻血都要噴出來了。

    「高麗參,乃是百草之王,滋陰補腎,扶正固本之極品,可以大補元氣,寧神益智,延年益壽。正宗的高麗參是選用了六年的人參炮製而成,其過程中會採用其他中藥材以化解人參之燥氣,這個配方掌握在朝鮮國的幾位大師手中,密不外傳。因此,就算是有人在中國的長白山挖出了野山參,但是未經過朝鮮國大師之手,依然不能與高麗參相提並論呢。自古以來,高麗參便是朝鮮國王進貢給中國皇帝的頭號貢品,而這樣的極品高麗參,恐怕清朝的康熙、乾隆等大帝都未曾享用過呢。」朝鮮人金正雲淫邪地一笑,「從前啊,清朝的達官貴人們都說,若是沒有朝鮮國的高麗參,恐怕連床笫之事都很困難,連兒子都生不出呢。」

    聽到後半段,老金哼了一聲:「這就有些吹牛逼了吧?」

    「試試也無妨!」阿幽撫摸著自己腹部說,「哥哥,這支高麗參,我給你燉湯喝了,包你還能再生個兒子。」

    秦北洋竟然滿臉通紅,這方面他還跟當初的少年似的。

    朝鮮人金正雲捧著這顆價值連城的高麗參,謙卑地彎著腰,高高託過頭頂,彷彿當年給清朝皇帝進貢的朝鮮使臣,慢慢靠近阿幽和秦北洋。

    忽然,阿幽拔出腰間的象牙柄匕首。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8
鎮墓獸 第七章 刺客的禮物(二)


    秦北洋、老金和中山,以及多位刺客代表都瞪大了雙眼,看到金正雲的咽喉上,瞬間多了一道血鏈子。他的氣管暴露在山巔冰冷的空氣中,身體還僵硬在原地。阿幽的出手動如脫兔,眨眼之間完成一次殺人。

    原來,就在一秒鐘前,她發覺這個朝鮮人的目光深處,洩露出某種不可名狀的殺氣。她沒有任何猶豫,秦北洋就在身邊,她決不能容許夫君有任何閃失,哪怕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可疑者。何況如今天下人都要取他的項上人頭。

    金正雲雖被割斷了喉嚨,全在死亡前的一剎那,捏碎了手中的高麗參,紅棕色的根莖碎片飛濺,同時噴濺出大量黑色粉末。

    阿幽先是一把猛推開秦北洋,再要閉住氣息往後退卻,鼻息間也飄入了幾許粉末。

    而在周圍,美國刺客維托科里昂卻已面色發黑,當場口吐鮮血,捂著喉嚨,倒地抽搐,幾秒種後便斷氣而亡。

    高麗參中的粉末有毒。

    眾人紛紛退散,秦北洋捂著鼻息後退,逼入姜子牙廟中,中山為他送來一張面罩。阿幽卻是面色鐵青,盤腿坐在姜子牙的塑像前,通過周身吐納,希望把呼吸到的粉末逼出體外。鬼面具李高樓也為她點了幾個穴位,意圖遲滯血液流通以及神經。但她知道粉末已侵入肺葉,儘管可能只是幾粒的塵埃,依然有十足的毒性。

    少頃之後,阿幽的嘴唇已經透出黑紫之色,感覺五臟六肺都疼痛起來,血管中似有無數隻小蟲子爬行,讓她抬起胳膊都覺得劇痛無比。

    她瞪著雙眼下令:「殺了所有刺客聯盟的使者!哪怕全部錯殺!」

    老金與中山立即執行了命令,西班牙、阿拉伯、英屬印度、荷屬東印度的刺客們,全部被快槍與匕首誅殺,屍體連同他們進貢的賀禮,全部被拋下拔仙台。

    秦北洋確信自己並未中毒,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拔仙台上的夜風,早已吹散稀釋了高麗參裡的毒藥。

    這個朝鮮刺客金正雲是工匠聯盟派來的奸細嗎?堂堂的工匠聯盟,大尊者秦晉開創的世界頂級工匠的兄弟會,竟也學會了刺客們的伎倆?高麗參本為救命的頂級中藥材,卻被嵌入致命毒藥,讓人防不勝防,真是卑劣至極。

    忽然,秦北洋又聽到姜子牙廟外,老金的叫喊聲:「主人,大事不妙啦!」

    他衝出去,站在拔仙台上,俯瞰月光下的太白山,只見格物致知大殿,燃燒起熊熊烈火。山上的風不再冰冷,反而夾帶某種呼呼的熱流。整座山巔響徹木頭燃燒的劈啪作響聲,人們的慘叫與喧嘩聲。太白山上的夜空,忽地被映得通紅,彷彿火燒雲的晚霞捲土重來。

    那火焰竟然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就像是對刺客們的天譴。

    然後,秦北洋看到了鎮墓獸。

    起先就是九色,頭頂崢嶸雪白的鹿角,身披金光燦燦的鱗甲,幼麒麟鎮墓獸,口中噴射出琉璃火球。自從阿幽懷孕以來,九色便一直躲在天上地宮,從未跑出來過一步。

    不是一隻鎮墓獸,而是許多只鎮墓獸。太白山的月光下,秦北洋看到一張鬼魅似的猴臉,鮮紅的鼻樑兩側佈滿皺紋,褐色毛髮蓬鬆濃密這不是東吳大帝孫權的山魈鎮墓獸嗎?緊接著,劉備的的盧馬鎮墓獸,關雲長的赤兔馬鎮墓獸,司馬懿的巾幗婦女鎮墓獸全都襲來。

    也算是開了眼界,為何司馬懿的鎮墓獸竟是個婦人?概因五丈原對峙時,諸葛亮給司馬懿送來一套婦人的巾幗,為了激怒他以便交戰,沒想到司馬懿如同老烏龜,竟然笑納了這套女人衣服,終於拖死了諸葛亮。

    秦北洋看得眼花繚亂,太白山上的鎮墓獸越來越多。完全分不清誰是誰了?也許春秋五霸、五虎上將、唐太宗的凌煙閣二十四名臣全都從鎮墓獸監獄中逃了出來。聽說自從天國餘部來到太白山,便開始修建天王陵墓,又花了四十年,慢慢仿造出秦始皇陵地宮,集齊了一百單八尊鎮墓獸……

    它們可不分敵友,見到活人就撕咬成碎片。就像地獄開了廟會,四鄉八鄰的妖魔鬼怪牽著牛犢騎著毛驢來趕集了。

    「餓的老天爺呢!」老金幾乎跪下了,這些鎮墓獸大多是他親手抓上山來的,「今晚是啥日子呦?」

    鬼面具李高樓也倒吸冷氣:「太白山的末日來了。」

    「是誰把它們放出來的?是誰打開了洞窟監獄的鐵門?」

    秦北洋狂怒地吼叫著,今晚是太白山六十週年甲子慶典,這就是獻給慶典的驚喜禮物嗎?

    不過,鎮墓獸彼此之間也在爭鬥,開始互相撕咬打鬥起來。但它們卻有個共同敵人,便是九色過去三年來,秦北洋與九色就住在地宮之中。鎮墓獸監獄裡的每一個囚徒都認識他們,九色更像鎮墓獸界的典獄長,終日趾高氣昂地巡視整個地宮,時不時吐出琉璃火球,威脅那伙鎮墓獸一番。

    此刻,九色用鹿角殺死了幾尊鎮墓獸,無奈敵人越來越多,從四面八方對它實施攻擊。

    秦北洋抽出三尺唐刀,衝下拔仙台,不想讓九色孤身陷入重圍。幸好秦北洋在地宮內蟄伏三年,他的地宮道身手絲毫沒有退步,反而有所精進。他並不畏懼這些鎮墓獸的群起攻之,彷彿回到鎮墓獸大鬥獸場,再使出華佗的「五禽戲」,避開那些致命的攻擊,又用唐刀劈開好幾個鎮墓獸的腦袋,終於跟九色匯合在一道。

    除了無數鎮墓獸的咆哮,耳邊又想起猛烈的槍炮聲,他聽出了三八大蓋、馬克沁機關槍的掃射聲。天空竟然飄著五艘碩大的硬式飛艇。月光照出飛艇的紡錘形氣囊,竟然塗裝著獨眼金字塔的標誌。

    獨眼金字塔?這不是工匠聯盟嗎?

    除了飛艇,一架滑翔機穿破雲端,藉著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照明,竟然降落在大爺海跟前的雪地之中。秦北洋驚訝地發現,太白山頂的這片高原般的平地,卻像是一片天然的飛機跑道。

    第一架滑翔機轟鳴著降落在大爺海前。機翼上是中華民國五色旗的塗裝,許多士兵從機腹中魚貫而出。這些全副武裝的士兵,穿戴皮毛帽子。軍官們更是渾身貂裘。顯而易見,這是東北張大帥的奉軍。

    緊接著來了第二架滑翔機、第三架、第四架、知道最後的第五架……

    足足五架滑翔機,先後在太白山頂的平地降落,運來了數百名士兵,恰好避開了太白山的天險。什麼秦嶺絕徑,什麼懸崖絕壁,什麼吊橋堡壘,在滑翔機與齊柏林飛艇的面前,全都成了禿子頭上的蝨子。

    十多年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墨索里尼被意大利人囚禁在亞平寧山脈的雪山之巔。希特勒派出滑翔機在山頂降落,竟然營救出了墨索里尼,這樣的奇蹟其實早已在中國發生過了。不過巧合的是,營救墨索里尼的德軍指揮官,「歐洲最危險的男人」斯科爾茲尼少校,臉上有一道極其明顯的刀疤。只不過,他的刀疤是在左臉上。

    秦北洋看到了刀疤。

    最後一架滑翔機上,走下來一個男人,右臉上爬著一道蜈蚣般的刀疤,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秦北洋送給那個人的禮物。

    阿海回來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8
鎮墓獸 第八章 鬼面具的背後


    他回來了。

    阿海穿一件黑色大氅,腰間藏著象牙柄匕首與勃朗寧手槍,腳踩大爺海畔融化的冰塊,凝視烈焰火海中的太白山。

    太白山頂有大塊開闊地,猶如突兀在雲端的一張桌子,長度至少有兩千米。馬鞍形的兩座山峰在東西兩端,滑翔機從北往南降落,便幾乎毫無阻攔。今晚月光很亮,加上提前點亮火光,飛艇會在半空盤旋,提供強光照明,等於一塊天然的夜間滑行跑道。

    第一架滑翔機強行降落,有驚無險。後面四架先後降落,無一損失。後半夜的大爺海,寂靜無聲,冰雪尚未消融,平坦得就像一面白色的鏡子。也沒有任何人前來阻擋。太白山的防範重點全在吊橋和碉堡,誰會想到神兵天降?阿海不禁嘴角上揚,竟有古代名將之自詡,一如六百多年前的蒙古西征,在波斯的崇山峻嶺,奇襲阿薩辛的天國花園的漢將郭侃,以及工匠聯盟的第一代大尊者秦晉。

    兵不血刃,三百名士兵,加上所有武器裝備,降落在太白山上。天干地燥,入侵者在空中潑灑汽油,天降火焰,火借風勢,轉眼燒遍太白山。格物致知大殿,頃刻付之一炬。

    突然,一團琉璃火球燒到阿海跟前。他飛快地輾轉騰挪,才沒被燒成灰燼。阿海命人打開探照燈,照亮對面山峰上的一人一獸。

    人是長發飄飄的長毛男子,背插安祿山的唐刀,肩挎俄國人的十字弓;獸是頭頂鹿角,身披鱗甲,金光燦燦的幼麒麟鎮墓獸。相比數年前的分別,這一人一獸,似乎有長大了一圈。尤其是那頭小鎮墓獸,赤色鬃毛越發豐滿,猶如一頭少年雄獅,對他射來兩道琉璃色目光。

    第三道光是一支鋼箭,來自秦北洋手中的俄國十字弓。

    可惜距離數百米,中間隔著一個大爺海,太史公有雲「且弩之極,力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末,力不能漂鴻毛。」鋼箭飛到阿海眼前,已失去氣力,匕首輕輕一撥,便打落在地。

    秦北洋並不氣餒,他拍拍九色的腦袋。幼麒麟鎮墓獸撒開四蹄衝出,琉璃火球燒死敢於抵擋的士兵。馬克沁機關槍的子彈也奈何不了它。九色衝過大爺海和滑翔機,頭頂的鹿角長成參天大樹,每個分岔都如張翼德的丈八蛇矛,挑著一兩具屍體。勇猛善戰的士兵們,看到這樣一個怪物,都被嚇得屁滾尿流。

    阿海繼續巋然不動。

    一大群鎮墓獸擁上來分別來自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三國演義、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十六國的墓葬。這群在天上地宮被囚禁了數十年的鎮墓獸,將秦北洋與九色團團圍困。眼看要同歸於盡,頭頂卻響起悠揚的古琴聲。鎮墓獸們彷彿被電流貫穿,目瞪口呆地不動了。

    「地宮道」有言鎮墓獸,傳諸商周先秦,性喜宮商音律,風雅絲竹。

    秦北洋與九色趁機後退。但見月光下的拔仙台,盤腿坐這個白衣飄飄的男子,臉上戴著鬼面具,手中撫著一張七弦古琴。

    鬼面具李高樓。

    原來這副古琴,就是藏在他背後包袱裡的寶貝,也是克制鎮墓獸的法寶。李高樓的十指修長有力,全神貫注於撫琴。空弦猶如磬鐘撞擊,一個人代替整個編鐘樂隊。若不看那張青面獠牙的面具,必以為伯牙或鐘子期再世,抑或嵇康二度走上刑場。

    古琴乃純正的中國本土樂器,不似二胡、琵琶、揚琴、嗩吶等等都是西域或遊牧民族傳入的。傳說伏羲作琴,又說神農作琴,在中華樂器中最為崇高。僅僅七根弦的空靈之音,涵蓋芸芸眾生,大千世界,乃至於宇宙萬物,勝過西洋教堂中巴赫的管風琴聖樂。

    上百隻鎮墓獸被這洪鐘大呂的音色震懾,從癲狂恢復安靜。九色沒有攻擊對手,反而頗有魏晉風度,搖頭晃腦地享受古琴韻味,哪管剛才還在你死我活地搏殺。

    雲海中飄揚古曲《文王操》。古琴最初五弦,內合金、木、水、火、土五行;外應宮、商、角、徵、羽五音。周文王被囚裡,思念長子伯邑考,加一弦,為文弦;周武王伐紂,加一弦,為武弦,合稱文武七絃琴。

    李高樓十指撫著七根琴弦,走近三千年前的岐山周原。周文王姬昌懷著生啖長子之肉的悲憤,將伏羲八卦演繹為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方有後世《周易》;然後是兩千五百年前的孔子,身高兩米的東方巨人,坐牛車,率門徒,步履蹣跚,走過殺伐不斷的春秋列國……

    秦北洋讓九色守衛在拔仙台下。他獨自攀爬到山頂,來到姜子牙廟前。太白山的女主人,嘴唇到面色都發黑了,有煙燻火燎之色,身上有點點鮮血梅花,看來中毒已深。

    她一隻手捂著下腹部,一隻手抓緊夫君的胳膊,遙遙望向對面的阿海,喃喃自語:「哥哥,我們早該殺了他。」

    「阿幽妹妹,我們當中出了內奸。」秦北洋壓低聲音,看一眼她的下腹部,自己的骨肉正在其中孕育呢,「你想想,孟婆剛剛升天,今晚又是太白山六十年甲子慶典,朝鮮刺客用高麗參毒藥行刺,阿海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兒突襲,絕非偶然。」

    《文王操》的古琴聲依舊在拔仙台上飄蕩,秦北洋卻盯著正在撫琴的鬼面具:「李高樓!你為何在失蹤十年後現身?你知道孟婆死了,你知道太白山的一切秘密,你也知道如何將天上地宮的鎮墓獸放出來……」

    古琴聲中斷。李高樓回過頭,鬼面具背後雙眼閃爍,幽幽地說:「內奸是誰?」

    秦北洋二話不說,掄起三尺唐刀就向他砍去。李高樓站在拔仙台最高處,背後便是雲海繚繞的萬丈深淵,根本無處可逃。他的手上除了一張古琴,別無兵刃,便如松樹一般挺胸肅立,直面夾帶著安祿山邪靈之刀。

    就在唐刀要把李高樓劈成兩半之際,秦北洋猶豫半分,手腕力道微微回收,刀鋒剛一劈到鬼面具,便如同電動開關般地靜止下來。

    鬼面具上多了一道裂縫。

    拔仙台的月光下,鬼面具的裂縫比刀疤更長,從額頭右上角破裂到嘴角左下方。秦北洋慢慢收回唐刀。鬼面具裂成兩半,墜落在拔仙台的雪地上。

    秦北洋看到了鬼面具背後的臉。

    一張完整的臉,沒有任何疤痕,也沒有鮮血。這也是一張完美的臉,漂亮,高貴,像古希臘的雕塑,又像唐朝古墓裡的壁畫。

    秦北洋認得這張臉。

    他是李隆盛。

    上次見到這張臉,在六年前冬天的上海。劍橋大學理論物理系博士,自稱唐玄宗李隆基後代,亦是墨者天工首席科學家。這張面孔與鬼面具,就像天使與魔鬼,分處於光譜兩端。

    「原來是你……」秦北洋將唐刀插回背後,「怪不得,你們說話的腔調那麼像。」

    李隆盛,或者說,李高樓,抬手捂著失去鬼面具的臉,打擺子般顫抖,像瞬間被剝光衣服的大姑娘。

    「不錯,是我,戴上鬼面具,我就是大唐李淳風的後代李高樓;摘下鬼面具,我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後代李隆盛。」李隆盛放下雙手,大大方方地暴露面孔,額頭上有一道血印子。方才若是秦北洋的力道稍微大半分,他的腦袋就變成兩半了,「但我不是內奸。」

    秦北洋一步步走近,唐刀重新對準他的眉心:「那你告訴我,內奸是誰?」

    李隆盛看向他的身後說:「北洋,你想一想,今日之慶典,我們對所有刺客們都搜了身,檢查其攜帶的賀禮,為何獨獨漏過了高麗參?雖說在高麗參裡摻放毒藥,防不勝防,但若用銀針刺入,便能發覺,太白山上精於此道的刺客也不少,為何沒有想到?今夜,究竟是誰負責檢查朝鮮刺客賀禮的?」

    「是誰……」

    秦北洋若有所思,回頭看著中毒的阿幽,身邊有兩個人在保護她,一個是老金,一個是中山。

    老金,今日是他負責檢查所有刺客聯盟的賀禮,包括高麗參。

    老金的目光微微一跳……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8
鎮墓獸 第九章 太白山之死(一)


    太白山的末日到了。

    秦嶺絕頂的拔仙台,姜子牙廟前,月明星稀,白雪皚皚。中毒面色發黑的阿幽,發覺後腦勺被一支堅硬的圓柱體頂住了。

    「阿幽小主,內奸是我。」

    老金的聲音,頂住阿幽後腦勺的是一支左輪手槍,槍膛內有六發子彈。

    另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同時對準秦北洋這支槍握在中山的手裡。

    老金的左手還有第二支手槍,恰好瞄準了李隆盛。

    「老金、中山……你們倆?」

    阿幽的聲音在發抖,過去數年,她完全信任老金,也放過了中山。誰曾想養虎為患,中山狼反噬了主人。

    「不錯,主人,是我勾結了阿海,也是我向他通風報信。是我悄悄闖入天上地宮,放出了洞窟中囚禁的一百單八尊鎮墓獸。它們當中的大部分,可是我親手捕獲回來的,我也可以親手把它們放出來。唯有這些鎮墓獸,才能克制九色。」

    老金大言不慚地承認。秦北洋能聞到老金與中山的槍膛裡子彈潤滑油的氣味。

    阿幽問:「七年前,你們倆忠誠於太白山,沒有跟阿海同流合污,為何如今卻變了?」

    「人總是會變的!」老金的笑聲像挖掘地洞的老鼠,倒是符合他當年偽裝成礦工的形象,「七年前,我不過是個鎮墓獸獵人,被主人發配到大西北掘墓。那時我的腦袋就是個榆木疙瘩,只知效忠天國,效忠阿幽小主,哪敢欺師滅祖不忠不孝?七年後,我已是太白山的第二號人物,代表天國縱橫全世界各地。我既已嘗過外面世界的甜頭,享受過美酒佳餚與美色,又怎甘心天天吃獼猴桃甘露湯喝西北風?每到冬天就要被大雪覆蓋好幾個月,你可以說是神仙日子,也可以說是禽獸生涯。但我已經受夠了。什麼天國,什麼刺客聯盟,全是騙人的鬼話。人這一輩子,不過幾十年,我可不想永遠像狗屎似的浪費在這裡。」

    「老金,怪不得你在廣場上豎立起我的青銅雕像!」

    秦北洋心中嘆息:凡是把你吹捧到天上去的馬屁精,往往第一個背叛你。

    「主人,我們做個生意如何?」老金在阿幽腦後說,「阿海此來,一是復仇,二是尋找五百噸沙俄黃金。只要您讓我成為黃金的主人,我就幫助你殺死阿海。您接著做太白山的主人,而我帶著黃金下山,去做俗世凡塵的主人。」

    「老金啊老金,你終究是被金子迷住了。」

    「當年在天山腳下的耶律大石陵墓,金子也是我一起發現的,為何我就沒份?」老金的聲音低沉下去,「若是您不交出黃金,我就殺死您的夫君。」

    「動手吧,老金。」

    秦北洋心想自己這個病鬼,活到二十八歲也不算短命。死則死爾,只可惜了九色。天上的齊柏林飛艇依然盤旋,工匠聯盟的獨眼金字塔標誌,凌駕於刺客聯盟中國聖山之上。吊艙裡清晰可見幾支槍口,也許是狙擊步槍,對準秦北洋與阿幽。即便能趁其不備殺死阿海與中山,飛艇上的火力也能頃刻消滅他們。

    「等一等,老金,我把黃金交給你。你們誰都不准動北洋!」阿幽中毒頗深,拚勁力氣吼道,「黃金就在我們腳下,拔仙台的姜子牙廟之中,塑像背後有道暗門。」

    「阿幽,你果真把黃金都藏在其中?」

    這不是老金的聲音,拔仙台上來了第六個人。

    他是阿海。

    右臉上的刀疤,在山巔月光下閃爍。失去了文王操的古琴之聲,九色重新陷入跟鎮墓獸們的纏鬥。阿海趁機爬上來拔仙台。他還帶著數十名士兵,全都穿戴毛皮帽子,顯然是奉軍的亡命之徒,多半是鬍子響馬出身,終日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舉起快槍對準秦北洋、阿幽與李隆盛。

    「阿海哥,你終於回家了。」

    盤腿坐在姜子牙廟前的阿幽,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

    「阿幽,對不起,高麗參中的毒藥是用工匠聯盟的配方做成,任何人一旦中毒,快則幾秒鐘,慢則兩個鐘頭,絕無活命的機會。」

    「阿海!」

    秦北洋爆喝一聲,正要舉刀拚命,卻被十幾支槍口攔住。

    「哥哥勿妄動!」

    阿幽捂著胸口,每次大聲說話,都會讓毒素加快向心臟流動。

    不過,等到眾人一回頭,卻發現老金不見了。

    老金去找金子了。

    五百噸沙皇黃金,竟然藏在「天上」太白山的最高點之下。

    一分鐘前,老金轉入姜子牙廟,在塑像背後發現一道暗門。老金在西北掘墓多年,任何石門都奈何不了他,從背後掏出礦工鎬,眨眼打開暗門。老金步入一條秘道,輾轉經過幾道石門,一一破解,直達開闊的岩石大廳。原來拔仙台下早被挖空,恐怕是六十年前,天國餘部剛來到太白山的秘密工程,只有孟婆與歷代天王才知道。

    老金看到無數個鐵皮箱子,印著俄文字母,果真是當年他親手從耶侓大石墓中挖出來的。他打開其中一個箱子,雙眼幾被金燦燦的光芒刺瞎五百噸黃金,沙俄帝國的民脂民膏,盡在手中。

    他拿出一根根份量十足的金條,伸出舌頭舔著,縱聲狂笑。憋屈了一輩子的人生,終於盼到了頭。

    突然,老金聽到外面響起轟隆隆的巨響,猶如劇烈爆炸,天崩地裂……

    十秒鐘前,拔仙台上。

    阿幽奪過中山手裡的槍,對著頭頂的飛艇,猛然扣下扳機,子彈鑽出槍膛,旋轉著射入紡錘形的氣囊。

    工匠聯盟獨眼金字塔的標誌被子彈撕開,氣囊中充滿易燃的氫氣,一旦被子彈擊中便會引發爆炸。第一次世界大戰,無數飛艇因此在空中殉爆,飛艇上的人只有兩個選擇摔死,或燒死。秦北洋幾乎聽到吊艙裡的慘叫聲。氣囊上爆開一朵紅黑相間的罌粟花,接著轉為劇烈爆炸,碩大的飛艇在幾秒鐘內燒成一團火球。

    拔仙台上的人們紛紛低頭趴下,阿海也閃身躲入一塊大岩石下,來不及躲避之人,已被天空墜下的火星燒死。

    但比飛艇爆炸更為可怕的是雪崩……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9
鎮墓獸 第九章 太白山之死(二)


    秦嶺主峰拔仙台,乃是青藏高原以東,台灣玉山以西的中國第一高峰。這些積雪恐怕已有幾萬年乃至幾百萬年之久,當人類尚未走出非洲,亞洲大陸仍然一片蠻荒之際,便已覆蓋在太白山頂。雖然山腳下已是春暖花開,山上卻剛下過洋洋灑灑的大雪。今晚山上燃起大火,堅冰漸漸消融,加上飛艇爆炸的巨響,如同雷霆萬鈞,震撼了終年不化的纍纍積雪,變成驚天動地的雪崩……

    雪崩震動了拔仙台下的岩石,儲藏五百噸沙俄黃金的秘密洞窟,瞬間被撕開一個大洞,向著懸崖下方傾斜。老金就算有天大本事,也是插翅難飛。他被裹挾在數百個裝滿黃金的大鐵箱子之間,四肢斷裂五臟六肺破爛鮮血腦漿橫流,飛出拔仙台下的半空。

    第二分鐘,太白山上的萬年積雪、百萬年的岩石、五百噸黃金寶藏,連帶粉身碎骨的老金,飛流直下三千尺,砸入冰封的大爺海天池,激起驚濤駭浪。雪崩與泥石流同時淹沒無數隻鎮墓獸,還有停在山頂的五架大型滑翔機。無論公元二十世紀還是公元二世紀的鋼鐵,全都化作一團廢銅爛鐵。這是大自然的力量,浩浩湯湯,不可違抗。

    唯獨拔仙台巋然不動,只是半山腰缺掉了一大塊,這便是原本儲藏五百噸黃金的區域。

    阿幽從姜子牙廟前爬過來,俯瞰懸崖下白茫茫一片雪野:「老金,你要金子,我就給你金子,你與金子千年萬載永在一起吧。」

    鎮墓獸已全軍覆沒,九色也被掩埋了嗎?秦北洋正要跳下拔仙台,卻被李隆盛拽住。

    李隆盛看著大爺海說:「此水極深,我少年時,曾做一竹筏,撐到大爺海中心,放下數百尺長的鐵鏈探測。然而直到鐵鏈用盡,仍然觸及深潭之底。古時候就有傳說,墜入大爺海的物件,是絕對撈不上來的。」

    「如果有人潛水呢?」秦北洋竟想起南海鮫人。

    「大爺海極深又極寒,任何人潛入水中,不超過一分鐘便會凍死。」

    這番描述讓秦北洋想起北極冰火島。這五百噸沙俄黃金,永生永世都無法撈上來了。

    阿幽的聲音越發虛弱:「阿海的叛亂,老金的變節,太白山上無窮無盡的內亂,皆是這五百噸黃金所致。」

    「是這些黃金毀滅了太白山。」秦北洋看著她幽深的雙眼,「阿幽妹妹,其實你老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局,你才故意把五百噸黃金運上山,將之作為阿海叛亂的誘餌?」

    「哥哥,你終於聰明了一回。」

    「你們住嘴!」阿海站起來,身後還有中山和十來個倖存的士兵們,「阿幽小主,你這一招,果然厲害!只可惜老金貪得無厭,與五百噸黃金一同葬身了。」

    「難道你不是為了這些黃金?」

    「不,我是為了他。」

    阿海的匕首指著秦北洋。

    「別殺我的夫君!」阿幽攔在秦北洋身前,雙目閃著幽光。

    「我還為了一個人白鹿原唐朝大墓之中的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的真身。」

    「阿海,十年前從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慘案開始,你們就在尋找唐朝小皇子,他對你真的如此重要?」

    「他是一把鑰匙。」

    「打開乾陵的鑰匙?」秦北洋苦笑著搖頭,「你們都中了什麼瘋魔?可誰又能知道插入鑰匙的鎖孔在哪裡呢?你在乾陵上找到過嗎?」

    「早晚會找到的。」

    太白山上的風吹亂了阿海的頭髮,匕首慢慢靠近秦北洋的咽喉。

    秦北洋縱聲嘆息:「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我的九色,跟一百零八尊鎮墓獸陪葬了。」

    忽然,太白山的月光下,飛來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不,它有兩對翅膀,宛如四翼蝙蝠,撲扇著衝向拔仙台而來。

    秦北洋痴痴地望向夜空,他認出了他的天使。

    蒼穹之上,破風而行的飛行獸。

    四翼天使鎮墓獸,來自北京房山唐朝景教徒大墓。墓主人是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伊斯。它是世界上少有的幾尊接受過機械化改造的鎮墓獸,真正意義上的靈魂機械體,遠渡過巴黎,航行過北極,又在上海的墨者天工飛行器公司蟄伏。

    四翼天使來了,秦北洋的朋友們還會遠嗎?

    然而,天上還有四艘工匠聯盟的飛艇,吊艙下都裝著類似戰鬥機的航炮。四艘飛艇射出四串炮彈,從各個角度打向四翼天使鎮墓獸。

    拔仙台上的秦北洋,彷彿回到巴黎埃菲爾鐵塔。四翼天使的一片翅膀中彈,發出火星四濺的爆炸……

    飛行獸的四片翅膀已少了一片,四翼天使變成三翼天使。但它向著拔仙台滑翔而來,降落到姜子牙廟的屋頂上。

    李隆盛第一個爬上屋頂,騎上四翼天使的脖子,呼喚秦北洋與阿幽上來。

    士兵們鼓噪著衝上來,要麼將秦北洋亂槍打死,要麼將他們生擒活捉。突然,阿幽飛身彈向阿海,袖子管裡多了一把匕首,反手劃向他的脖頸。

    阿幽要搶在自己毒發身亡之前,拽著阿海,拉著太白山,同歸於盡。

    太白山已死。

    彗星襲月、白虹貫日、倉鷹擊於殿上……

    可惜,阿海本是絕頂的刺客,整個人腰腹倒向地面,僥倖躲過這一擊。

    阿幽接連刺出三刀,每一擊都是搏命。阿海本能地用匕首還擊,原以為阿幽會閃身躲避,但她非但沒有讓開,反而挺著胸膛挨下了這一擊。

    象牙柄匕首刺入她的胸口,鮮血飛濺了阿海一臉,那條刀疤彷彿瞬間爆裂。

    一秒鐘後,阿幽渾身綿軟地倒下,倒在秦北洋的懷中,碧血染紅拔仙台上的殘雪。秦北洋已驚得渾身發抖,不敢拔出她胸口的匕首,那鑲嵌著螺鈿的象牙柄,就像九歲那年插在養母后背心的那一支,並且來自同一個人的手。

    阿海也被嚇到,放棄匕首,抹去臉上鮮血,舉著手槍後退。中山直接跪在地上,向著阿幽小主磕頭謝罪。

    阿海吩咐士兵們不要輕易開槍,務必活捉秦北洋。拔仙台上的四翼天使叫喚兩聲,飛艇航炮也不敢開火,生怕打到近在咫尺的阿海。兩個大膽的士兵沖上去,卻被飛行鎮墓獸拖在地上的鐵翼切成兩段。

    阿幽倒在秦北洋懷中,摸著自己肚子,氣若游絲:「哥哥,對不起……」

    秦北洋親著她的臉頰:「阿幽妹妹,我只要你活下去。」

    「我騙了你。我沒懷孕,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阿幽淡淡一笑,月光下,竟像六歲那年光緒地宮的小丫頭,「我在想,六歲那年,如果我們沒有分開……」

    說罷,阿幽拚勁最後一口氣,便從秦北洋的懷中掙脫開,又將他推向四翼天使鎮墓獸。

    秦北洋與李隆盛正要再向她衝去,只見阿幽硬生生拔出插在自己胸口的象牙柄匕首,頓時鮮血迸流如泉湧。阿幽舉著阿海的匕首,再次向他搏命衝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6 00:29
第九章 太白山之死(三)

    阿海再也不敢抵擋,更失去了開槍的膽量,彷彿打在阿幽身上的每一顆子彈,都將要刺入自己的心口。他本能地向旁邊閃身避讓,阿幽的匕首一擊刺空,強烈的慣性使然,大量失血加上中毒,讓她完全無法控制步伐與平衡,整個人衝出了拔仙台懸崖。

    阿幽的胸口噴灑鮮血,把自己變成一把彗星襲月的匕首,攢著仇恨刺向星辰大海。

    「阿幽!」

    秦北洋再次怒吼,將自己變作第二把匕首,緊跟著阿幽衝向萬丈深淵。

    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高空墜落,他看到一片蒼茫的暗夜白霧,阿幽正在衝向無盡的深淵。他已頭下腳上,面孔衝著深淵,雙手竭盡全力伸向阿幽。地心引力與自由落體定律讓他注定無法抓住阿幽,只能勉強摸到她的一綹髮絲,又在瞬間永別。

    尼采說,當你凝視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秦北洋看到阿幽的最後一眼,是在茫茫黑夜的虛空之中,兩道被淚水模糊的目光……

    這是阿幽對他最後的凝視,也是深淵對他的凝視。

    接下去就是秦北洋了,他看到自己的淚水在高空飛舞,他幾乎看不到頭頂的拔仙台,只剩下狂風、雲霧以及黑魆魆的陡峭懸崖。

    若阿幽粉身碎骨,我也粉身碎骨,秦北洋心想……

    就當秦北洋閉上雙眼,準備迎接與大地相撞的時刻,一片堅硬的鋼鐵托住了他的身軀。接著又是一雙男人的手臂緊緊將他抓住,然後感到一團灼人的熱浪。秦北洋重新睜眼,才看到四翼天使鎮墓獸的腦袋,它的雙目發出赤光,拖著受傷的身軀,正在太白山的半空中翱翔。

    李隆盛也騎在四翼天使身上,抱著它背部的鋼鐵網格。幾秒鐘前,他駕馭著飛行獸,衝出阿海與士兵們的重圍,躍下拔仙台的懸崖,前來拯救秦北洋。可惜,四翼天使已折斷一片翅膀,剩餘的三片翅膀無法造成升力,只能向著山下滑翔俯衝。但在幽暗的懸崖峭壁之間,隨時可能撞得粉身碎骨。幸好它有蝙蝠般的能力,可在黑暗中辨別方向,通過人耳所聽不到的聲波,判斷距離的遠近高低。

    秦北洋摟住鎮墓獸的脖頸,瘋狂地高呼阿幽之名,希望四翼天使下去尋找阿幽。但在這黑茫茫的暗夜,折翼的四翼天使能踉蹌著盤旋飛行已屬不易,再要飛下去救人絕無可能。李隆盛從背後抓著秦北洋,貼著他的耳朵說:「北洋!冷靜!阿幽走了!救不回來了!」

    突然,半山腰間衝出一條黑影,閃爍兩道琉璃色光芒。同時傳來幼麒麟鎮墓獸的氣味。

    九色還活著。

    片刻之前,它被雪崩與泥石流掩埋,卻沒像其他鎮墓獸那樣嗚呼哀哉。因為它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鎮墓獸。九色從滑翔機的鋼鐵廢墟中鑽出來,雙眼透過黑暗,看到緩緩滑翔的四翼天使只是缺了一隻翅膀,飛得踉踉蹌蹌,只能盤旋滑翔而下。

    九色既是火麒麟,也是翼麒麟。它發出呦呦鹿鳴,爬上陡峭的懸崖,縱身凌空飛越,跳向四翼天使鎮墓獸的後背。

    九色來了。

    秦北洋回過頭,看到它牢牢抓緊四翼天使的尾巴,如同攀上猛虎後背的猿猴,輕巧地攀爬到飛行獸的後背。九色擦過李隆盛,赤色鬃毛摩擦秦北洋的臉頰。鎮墓獸比人類更為敏感,它沒有看到阿幽,同時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悲慟,鹿鳴變為悲慼的哀嚎。

    四翼天使鎮墓獸繼續下降,它載著秦北洋、李隆盛,還有九色,這些份量讓三隻翅膀再也無法駕馭空氣。

    李隆盛高聲呼喊:「不要墜落地獄谷!」

    飛行獸理解他的意思,否則必然撞得粉碎。它再次鼓動殘缺的翅膀,勉強向外飛出數百米。秦北洋看不清幽暗的世界,彷彿那不是地獄谷,而是地獄本身……

    最後一百米,掠過地獄谷上空。四翼天使沿著陡峭的半山腰,滑落到茂密的樹林上空。鋼鐵之軀的鎮墓獸,壓斷無數枯枝敗葉。秦北洋與李隆盛的臉上被劃得一道道血痕。

    終於,他們墜在山坡的積雪之上。排山倒海般的衝擊力,讓秦北洋重新陷入雪地,彷彿每根骨頭都要斷裂,幾近窒息。九色就地打滾,安然無恙,跑過來咬著秦北洋的胳膊,這才把他拽出來。李隆盛早有準備,施展「刺客道」輕功,飛上最近的樹叉。

    四翼天使再也飛不動了,雙眼漸漸暗淡,三片翅膀摺疊起來,胸口靈石也不再發熱,就像正在變冷的阿幽。

    九色再次呦呦鹿鳴,噴出幾團琉璃火球,在半空中徐徐轉悠,發出噼啪巨響,彷彿戰場上的信號彈。李隆盛抬頭仰望太白山,仍然不斷有積雪與碎石墜落。山頂的大火經過雪崩,已經漸漸熄滅。

    秦北洋翻身而起,攤開右手的掌心,驚覺手指尖上,纏繞著一綹烏黑的發絲,冰涼而有光澤,就像當年在光緒地宮看到的那雙目光阿幽的頭髮,最後被他觸摸到的一部分。

    當他再次高呼阿幽,就要衝向地獄谷去尋找妻子之時,正前方卻飄來幾支火把,照亮這片荒蕪雪野。四翼天使已然無力戰鬥,小鎮墓獸九色與李隆盛擺出決一死戰的架勢。

    倏忽間,秦北洋看到幾張熟面孔首先是錢科,時隔數年未見,打著火炬照亮秦北洋的臉。

    秦北洋與李隆盛都鬆了一口氣,錢科與他倆緊緊相擁無言。鬆開雙手,錢科又撲到四翼天使鎮墓獸身上,心疼地摸著它斷裂的翅膀與傷口。

    第二個是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孛兒只斤‧帖木兒,這位蒙古諸侯的眼眶有些濕潤,捶著秦北洋的胸口說:「你他媽還活著啊!真好!真好!老子就說你命大!」

    還有第三個人,松明火把滋滋作響,照亮一雙琉璃色的眼睛,緩慢地分泌淚水。她的皮膚依舊蒼白,頭髮如少婦挽在腦後。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而來,從十年前的上海灘,從達摩山捨身崖的大海,從北大公主府的屋頂,從紐約自由女神像,從巴黎聖母院的塔樓,從北極維京古墓的慾望女神的密室……

    她是歐陽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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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