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03
V123210 發表於 2018-8-6 22:49
鎮墓獸 第十八章 乾隆皇帝(二)

    這是一條龍。

    潛在水中之龍。

    這也是一尊鎮墓獸,胸口發出靈石的熱量,頭角都有金屬反光,斷裂肢體內暴露齒輪和發條等等零部件——製造它的工匠是秦北洋的爺爺,或者曾祖父,或者爺爺的爺爺

    秦北洋迅速給它起了個名字——潛龍鎮墓獸。

    它剛剛消滅了入侵地宮的士兵們,但也遭遇了馬克沁機關槍的掃射,甚至集束手榴彈的攻擊。這尊龍形鎮墓獸被徹底打垮了,在冷兵器的年代它是無敵的,即便在冷熱兵器並用的清朝,它也是堅不可摧的。但到了二十世紀,卻只能成為被屠殺的對象。

    如果在十分鐘前,秦北洋與李隆盛見到這尊猛獸的話,必會被它撕成碎片。但此刻,潛龍鎮墓獸已是強弩之末,只能將身體盤在自己守護的棺槨之上,這是它最後的尊嚴。

    另一隻鎮墓獸爬上棺槨,它頂著雪白鹿角,披掛著鱗甲,雙眼發出貪婪的琉璃色光芒。

    九色!

    秦北洋大聲呵斥,但九色越來越不聽話了,無法遏制對於靈石的渴望。它用雙角刺破潛龍鎮墓獸的胸口,挖出一顆正在變冷的靈石,大口將它嚼碎了吞入腹中,彷彿餓了三天的野狗。已經無法統計,這是九色吞吃的第幾顆靈石了。

    北洋,這是天數。李隆盛安慰一句,這座陵墓,以及鎮墓獸,乃是你的祖先親手打造,也是我的祖先選定的位置,注定在劫難逃。

    琉璃火球的光芒所到之處,水面上除了六具棺槨,還飄浮許多木頭箱子,至於金銀珠寶之類,多半都藏匿在水底和淤泥深處了。

    有個木箱正好飄到竹筏旁邊,秦北洋將它搬上來打開,取出不少碩大的捲軸。

    李隆盛打開第一個,鋪開在自己膝蓋上,卻是一幅黑白畫卷,畫滿了險峻的山川形勢,樹立幾十個碉堡,都有手持火槍的男女守衛。圍攻的士兵們則是清朝衣冠,同樣大多使用火槍,還有紅夷大炮伺候,夾雜刀槍弓弩等冷兵器。每個人物都畫得活靈活現,細節栩栩如生,竟有一種浮雕般的立體感,截然不同於傳統的中國畫。

    這是西洋銅版畫!李隆盛看出了門道,想必是清宮中的西洋畫家所作。比如乾隆皇帝時候的耶穌會士郎世寧,就是一位宮廷畫家。

    秦北洋腦中閃過某種圖景:此圖中的碉樓,少年時,我在北京香山看到過。那裡的老旗人說,這是乾隆朝平定大小金川之亂,模擬金川碉樓建造,轉為訓練八旗士兵。

    這麼說來,這張銅版畫便是《平定金川戰圖》。李隆盛又打開幾幅捲軸,全是類似的銅版畫,也都是在崇山峻嶺之中的碉樓攻防戰,大小金川之戰,是乾隆朝重要的戰爭,平定川西大小金川土司之亂。金川遍佈碉樓,易守難攻,前後歷時數十年,死傷數萬,耗費白銀七千萬兩。

    秦北洋又翻開幾幅捲軸,還是同樣風格的銅版畫,內容卻截然不同,變成大隊騎兵之間的爭鬥。雙方都裝備大量火槍,還有駱駝騎兵與炮兵,儼然十八世紀的歐洲大戰。只不過人物衣著卻是東方式的,一方是清朝衣冠,一方卻是蒙古與西域的衣冠。

    這是平定準噶爾統一新疆之戰嗎?

    不錯。李隆盛從木箱子裡打開幾個捲軸,這些銅版畫描繪的都是乾隆皇帝的『十全武功』。

    兩次準噶爾之戰,一次回部之戰,兩次金川之戰,一次台灣平叛之戰,一次緬甸之戰、一次安南之戰,兩次廓爾喀之戰,加起來總共十次戰爭。

    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因此自稱『十全老人』,命令宮廷畫家製作成銅版畫。

    秦北洋慢慢收起捲軸,放回到木箱,免得落入污水之中:中國可有銅版畫藝人?

    乾隆帝下令必須按照奧格斯堡銅版畫雕刻家盧根達斯的風格完成。郎世寧等宮廷畫家先繪製小尺寸底稿,萬里迢迢送到法國,由巴黎工匠轉刻銅版印製,再將銅版和版畫一起送回中國——這些都是我那皇家風水師的父親告訴我的。

    這裡的主人必是乾隆皇帝無疑。秦北洋看著碩大棺槨上的九色,他就在裡面。

    李隆盛藉著琉璃火球的光芒說:至於其他五尊棺槨,必是乾隆皇帝的后妃,比如他的先後兩位皇后,還有三位皇貴妃。

    我倒是好奇,乾隆皇帝真面目為何?民間有傳說,乾隆皇帝本為漢人,乃是海寧陳閣老之子,出生後被繼位前的雍正帝抱養。

    就像有人說明成祖朱棣實為元順帝之子一樣,都是無稽之談。乾隆皇帝的畫像,這幾年也從宮禁流落民間,乾隆帝是個典型的滿人:長臉,白膚,細長眼,鬍鬚稀疏

    就讓流言都變成武俠小說罷了。秦北洋乾脆躺倒在竹筏上說,聽說乾隆皇帝的墓裡,還有干將莫邪劍呢。

    別想太多!既然乾隆皇帝的地宮已被破壞,鎮墓獸也被打死,我們該怎麼出去呢?

    我是來找阿海復仇的,沒有見到阿海,我是不會離開這裡的。

    秦北洋話音未落,地宮外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似乎有幾十號人馬趕來,還有槍支來回碰撞之聲。

    李隆盛趴在竹筏上說:他們來開棺了!

    九色站在飄浮的棺槨上,頂著鹿角,準備決一死戰。

    外面的士兵們開始尖叫:我的媽呀,地宮裡有人在說話!該不是乾隆皇帝顯靈了吧?

    地宮外響起一片鼓噪之聲,又傳來兩聲槍響,也許是膽小鬼擦槍走火了。這幫軍閥的匪兵,還沒踏入地宮一步,自己便已亂作一團,槍聲接二連三,甚至傳來幾聲慘叫,必是黑燈瞎火打中自己人了。

    秦北洋將計就計,索性跟李隆盛大聲說話:我們被困在地宮了,如何才能逃出去?

    我也不曉得,難道躲在這口棺材之中?

    你們太白山出來的人就喜歡藏棺材!

    秦北洋自然想起了當年香山雪夜行刺,還有阿海與脫歡躲入唐朝小皇子的棺材行刺小徐將軍的往事。地宮中的聲音加上那麼多積水,形成奇妙的共鳴效果,猶如魔鬼的歌唱,悠揚飄蕩到墓道深處。

    於是乎,外頭響起一哄而散的逃跑聲。這幫士兵實在沒用。可想而知,阿海並不在乾隆皇帝的陵墓,否則絕非這個局面。

    李隆盛在地宮中撐著竹筏,就像在劍橋的康河劃著小舟,快速衝出墓道。秦北洋用俄國十字弓護在胸口,九色也噴出琉璃火球開道。

    火球上下翻飛,前方傳來幾聲慘叫,士兵們更加後退。秦北洋與李隆盛穿過兩道墓室門,便被密集的槍林彈雨擋住。不能再往外衝了,一旦出了墓道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九色就會恢復成為大狗模樣,秦北洋與李隆盛也會被機關槍打成篩子。

    兩人一獸,走投無路,頭頂卻垂下一根繩索,正好晃到秦北洋的鼻子跟前。

    什麼人?

    秦北洋警覺地抬頭往上看。頭頂是剛才自己跳下來的盜洞。他抓住繩索扯了扯,上頭傳來力道。

    真是天降救兵,李隆盛先爬上繩索,接著是秦北洋,最後是四條腿並用的九色。

    他們沿著粗壯的繩索爬上墓道穹頂,又從盜洞原路返回。從古墓的地獄爬上來,秦北洋的雙眼幾乎被太陽刺瞎。盜墓士兵們的注意力全在墓道中,沒人注意到寶頂之上還有人。

    除了秦北洋與李隆盛,還有第三個男人,他是齊遠山。
V123210 發表於 2018-8-6 22:49
第十九章 香妃


    齊遠山已在東陵背後的山上躲藏了一天一夜。

    他不曉得,阿海為何要放他逃生?也許因為中山?也許別有企圖?欲擒故縱?無論如何,此番與失散十多年的弟弟中山重逢,是絕境中的一大收穫。

    齊遠山無路可逃,山上是唯一安全的。口渴至極時,恰好發現一眼山泉給自己續命。等到下午,他聽到山下發出轟隆隆的爆破聲。不消說,孫大麻子開始挖墓了。

    他來到半山腰,居高臨下俯瞰,只見乾隆皇帝的寶頂正上方,裂開一個大豁口的盜洞。還有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守在這個盜洞跟前。但看他們的衣著打扮,又絕非是盜墓賊。

    齊遠山再揉了揉眼睛,驚覺那女人分外眼熟,不就是歐陽安娜嗎?

    不曾想到,在這長城腳下,乾隆皇帝的陵墓之中,竟然見到了自己的妻子。

    安娜怎會來到這裡?

    還有另外兩人,齊遠山也認出來了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與京城名偵探葉克難,他們跟安娜一起聚在盜洞前,葉探長還將耳朵貼著盜洞,似乎下面還有什麼人?

    一支軍閥的巡邏隊繞行寶頂一圈,正準備從側面爬上來。齊遠山知道危險,他又不能大聲呼叫,怕引來更多士兵。他急中生智地操起一塊小石頭,用力砸向寶頂正上方的盜洞。齊遠山是神槍手,投擲石頭也是準得很,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小郡王的後腦勺。

    這下提醒頗為關鍵,葉克難發現了巡邏隊即將上來,他拽著安娜與小郡王爬下寶頂,藉著圍牆與樹叢的掩護,躲過士兵們的視線。他們三個闖入隔壁另一座陵寢,幾乎已成一片廢墟。齊遠山很想追上去保護安娜,不巧又一隊士兵經過陵墓圍牆。歐陽安娜算是運氣好,前後腳擦肩而過,再晚幾秒鐘會被發現。

    此時,乾陵皇帝的寶頂上空無一人。士兵們都聚集在底下的墓道口,似乎出了什麼變故?

    齊遠山躲過巡邏隊,大膽地跳下山坡,爬上月牙城與寶頂。他想要看看剛才安娜和葉克難、小郡王圍著的盜洞裡究竟有何寶物?

    這是個新鮮的盜洞,還有某種堅硬物體挖掘過的痕跡,底下竟然傳來說話聲,彷彿有人在喊救命。正好寶頂上有被工兵丟棄的繩索。齊遠山抓著一端,又將另一端扔下去,如同釣魚一般,竟然釣上了秦北洋與李隆盛這兩條大雨。

    還有九色。

    回到光天化日之下,幼麒麟鎮墓獸變成了灰白色被毛赤色鬃毛的大狗。秦北洋痴痴地看著齊遠山的面孔,怕是在心裡嘆息命運的神奇。他們彼此記得對方的臉,哪怕化作枯骨,燒成灰。

    忽然,秦北洋抓著齊遠山的胳膊問:「安娜呢?」

    安娜在香妃的地宮中。

    十分鐘前,葉克難、小郡王、歐陽安娜遇到士兵巡邏,他們被迫放棄盜洞,慌不擇路地逃亡,卻聞到一股異香。她在廣州相夫教子的幾年,閒來學會了香道,可以分辨出不同的熏香原料,唯獨此刻的異香不知何物?安娜循著香味而走,翻牆來到隔壁的陵寢。

    這裡不同於帝王陵墓,除了一座大寶頂,兩座小寶頂,還整齊分佈著三十來座小寶頂,就像佛寺的塔林。

    此處同樣被盜墓的士兵們洗劫一空,許多寶頂被炸開和挖開。看來軍閥們滿載而歸,地上佈滿破碎的磚瓦、木頭與瓷片。他們就像一群蝗蟲,毀滅了一片莊稼又去下一片禍害。

    安娜在幾十座小寶頂間搜索,走到東端第一排第一座,已經完整暴露出墓道口異香是從這裡發出的。

    按理說,古墓中只會發出腐臭,何來異香?難道是防腐的香料?但聞起來卻有一股活人的味道。

    安娜忍不住闖入地宮,葉克難在旁邊保護她。據說清朝陵墓只有皇帝能用鎮墓獸慈禧太后是個例外,這些小寶頂墳冢之內,是不會有鎮墓獸的。

    墓道很短,墓室門早被炸開,裡頭是個小小的地宮,棺材板也被盜墓士兵們打碎了,地上零散著珠串等不值錢的陪葬品。那股沁人心脾的異香,正是從棺槨裡散發而出的。

    小郡王也感到新奇,這裡毫無污穢腐臭之氣,彷彿身處百花盛開的山谷,竟有幾隻蝴蝶蹁躚飛來。

    葉克難在地宮角落發現了墓誌,掏出手電細細觀看道:「她是香妃!」

    「香妃?」

    歐陽安娜頗感意外,但這異香撲鼻,恐怕就是出自棺槨中的墓主人。

    「香妃便是乾隆帝的容妃。」葉克難看著墓誌說,「容妃為和卓氏,世居葉爾羌。乾隆二十四年,平定回疆之後,容妃親族被召進京,封官晉爵,定居回子營。容妃被送入皇宮,冊封為貴人。乾隆皇帝寵愛容妃,為她請了回民廚子,為她在中南海建造寶月摟,登樓便可見長安街對面的回子營。」

    「這寶月摟便是如今的新華門吧。」小郡王插了一嘴,「袁世凱把它改成了總統府的大門,我還經常出入這道大門呢,原來是乾隆爺為香妃所造啊。」

    「容妃一生備受乾隆恩寵,五十五歲逝於圓明園,葬入裕陵妃園寢。傳說容妃天生異香,沒想到至今暗香猶存。」葉克難頹然道,「可惜還是被這群軍閥盜墓賊侵擾了。」

    小郡王抓耳撓腮道:「看來他們是要把東陵每個墓都要挖一遍啊,忒狠了啊!」

    忽然,墓道口外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安娜!」

    這喊聲驚得小郡王差點心臟碎裂,這並非秦北洋的嗓音,而是另一個男人。

    歐陽安娜一陣詫異,又一陣心悸,慌張地衝出去。寶頂外的陽光下,三個男人並排站立,前頭還有裝扮成獒犬的九色。

    歐陽安娜看到了秦北洋和李隆盛,也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遠山?」

    「安娜。」

    齊遠山挺直胸膛走近妻子,卻沒有伸手或擁抱,而是保持一尺距離,看似相敬如賓,其實敬而遠之。

    秦北洋摸著小鎮墓獸的腦袋說:「是九色把我們帶到這裡來找你們的。」

    眾人聚齊,來不及敘述各自經歷,葉克難說:「諸位,我們此行是來保護皇家陵寢,不是為了清室,而是為了中國。我們無力保護乾隆皇帝的陵墓,那麼去看看慈禧太后的吧。」

    「八成已經被翻了吧?我們來晚了一天,怕是要無功而返了。」小郡王義憤填膺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兩百多年前,鄂爾多斯差點被準噶爾大汗噶爾丹攻佔,幸虧得康熙大帝御駕親征,擊敗亂臣賊子,才保住郡王世襲領地。小郡王帖木兒的高祖父作為蒙古諸侯,又曾跟隨乾隆皇帝的西征大軍,一路打到伊犁草原,天山南北,在帕米爾高原接受阿富汗大酋長的臣服。康熙、乾隆兩位皇帝都葬在這東陵,遭到軍閥的這番侮辱,小郡王感覺愧對列祖列宗。

    秦北洋說:「無論如何,去跟慈禧太后打個招呼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8-8-7 23:12
第二十章 慈禧太后的金井


    昨晚,齊遠山還住在慈禧太后的東配殿裡呢。他走在最前頭,身後跟著秦北洋和九色,然後是葉克難、小郡王與李隆盛。

    歐陽安娜反倒落在最後。面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有些尷尬,不曉得能說些什麼好?這並不是她的性格。

    他們小心翼翼地摸到定東陵,孫殿英的軍隊已經撤離。到處是爆破與挖掘的痕跡。寶頂下的琉璃影壁已消失了,墓道口如同猛獸的嘴巴,朝向盛夏的天空。

    秦北洋說:「老規矩,你們在外面守著,我和九色、隆盛下去看看。」

    「北洋,務必小心。」

    歐陽安娜並不忌諱丈夫在身邊,關照了秦北洋一句。

    九色打著頭陣,深入慈禧太后的墓道,重新化作幼麒麟鎮墓獸,吐出琉璃色火球。

    秦北洋與李隆盛,慢慢隱入一個女人的世界裡……

    什麼都沒有了。

    幽深無邊的墓道,通往地底世界的入口,向上噴湧著冰冷空氣。地磚上殘留破碎的瓷片,還有被水沖刷過的血跡軍閥正在清洗來過的痕跡,想要銷毀隱匿所有罪證。

    墓室門尚完好無損,並非被外力強行打開。天底下能有這種能力之人,必是盜墓界的精英,比如小木。

    九色加快腳步,最後一道墓室門口,它發現了鎮墓獸的殘骸。

    鳳凰于飛鎮墓獸,一隻鳳,一隻凰秦北洋頭一回看到「一穴二獸」的奇觀,在祖傳的《秦氏墓匠鑑》裡絕無僅有。

    九色的雙目放射貪婪的光,嘴角裡似乎流出涎液體內骯髒物質化成的。九色用兩隻爪子扒開「鳳」的身體,開始吞噬那顆碩大的靈石。

    秦北洋高聲訓斥,卻無法阻止九色的行為。

    李隆盛輕輕拽了拽他的胳膊:「我看到她了。」

    她?

    秦北洋一回頭,看到地宮角落,被劈開的金絲楠木棺槨,地上躺著個正在腐爛變質的老年女屍。她的上身包裹黃綢,褲子繡滿壽字,右腳穿著白綾襪,左腳襪子卻已不見,身體各部位都很完整。

    「她……」

    秦北洋顧不得九色了,他打起火摺子,趴在地磚上,照亮那具屍身。

    「就是她!」李隆盛壓低聲音,「慈禧太后,葉赫那拉氏。」

    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女人,掌握著全中國所有人的生命,將四萬萬人的財富攫取於自己的棺材之內,將帝國最後的六個忠良送上斷頭台,也將愛新覺羅家族的基業徹底葬送,就像三百年前努爾哈赤心心唸唸的那個詛咒……

    她靜靜地躺在地宮一隅,慢慢地腐爛成灰泥,連同中國過去的三千年。

    但在她的身後,暴露出了漢白玉棺床,卻還趴著四個男人。

    四個活著的男人。

    第一個看起來像老太婆,花白的發辮拖在腦後。秦北洋看他一眼,就覺得自己的眼睛髒了,胃裡噁心了,腦袋齷齪了。

    第二個男人,便是洛陽盜墓村的大首領,盜墓中原流的繼承人,小木。

    第三個最為年輕,不過二十來歲,來自太白山的齊中山。

    第四個,幾乎讓秦北洋的眼珠子爆裂,這人斜長的嘴角,似乎與刀疤連在一起微笑阿海。

    阿海。

    他並沒有跟著軍閥的部隊離開,而是留在慈禧太后的陵墓中。孫殿英留給他的那一份分贓,已封存在一個大箱子裡,剛被掩埋在山上,只有阿海一個人知曉的某個隱秘所在。隨後,阿海召集了中山、小木以及老太監何常在,重新返回慈禧太后的地宮。

    小木說,陵墓中還有個重要位置金井,常為盜墓者忽視,因為金井位於棺槨正下方。除非把棺材挪動位置,否則看不到金井。

    阿海與中山將破碎的棺槨移開,果然在漢白玉棺床正中,暴露出一口水井般的洞眼。

    這便是風水師親自點穴的金井,整座地宮以及陵墓都圍繞金井而營造。從荒野平地之中挖掘金井,可說是陵墓奠基的第一步。

    金井之中,通常會放置墓主人生前常用之物。慈禧太后的身邊物,必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或許會比棺材裡的寶貝更為值錢。但阿海所要得到的,其實還不止這個價值。

    老太監何常在也交底了。定東陵完工後,慈禧太后曾經親自勘察,她將身上佩戴的十八顆珍珠、日常佩戴的金棗花手鐲、白玉透雕夔龍天干地支轉心壁佩、金鑲萬壽執壺、白玉靈芝天然小如意等等巧奪天工的配飾,全都扔到了金井中。

    小木用一根繩索套著簸箕,小心地垂入金井深處,釣魚似的要釣出一條金龍。他擰著眉毛扭曲著面孔,彷彿金井變成了一口高壓鍋,幾乎要將他的半邊面孔燙熟了。

    秦北洋、李隆盛與九色闖進來了。

    復仇的時候到了。

    秦北洋走了一千多里路,從春天走到盛夏,從太白山走到清東陵,只為這一刻。

    他一聲不吭地舉起俄國十字弓,扣下扳機,鋼箭呼嘯過腐臭的空氣,刺向阿海的眉心。

    阿海已有防備,抄起手中的棺材板,正好擋住這一箭。金絲楠木的棺材板還是被射穿了,卻減慢了速度,讓他躲過了這一箭。

    秦北洋也不廢話,抽出唐刀,縱身躍起,幾乎跳到地宮穹頂,用盡全力向阿海劈去。這一刀,既是為了阿幽,也是為二十年前的養父母。

    他感覺雙手已不屬於自己,而屬於毀滅唐朝的安祿山,仇恨讓他的雙眼變成黑洞,似乎將阿海劈成兩半,劈成碎片,劈成無數原子。

    仇恨也會讓人眼前模糊,如同墜入深夜,再也無法看清楚自己。

    唐刀並沒有劈到阿海,只輕輕削去他的兩片衣角,秦北洋已失去重心,秤砣般墜向慈禧太后裸露的棺床。

    但他繼續墜跌,彷彿撞破漢白玉棺床底座,撞破地宮下的地宮,撞破地下世界的入口。

    他感到熾熱的金光籠罩自己,彷彿渾身浸泡在沸騰的鐵水之中,將整個肉身與骨頭融化。他的手邊全是堅硬的石壁,無法舒展四肢,就像被關進一個巨大的枷鎖之中。

    秦北洋墜入了慈禧太后的金井。

    他想起二十年前,初到清西陵與生父秦海關相會,他也意外墜入光緒帝的金井。當年的金井是尚未完工的地宮。這一個金井,卻已被慈禧太后壓在身下整整二十年。

    這個金井的位置,恰是皇家風水師李先生所選定。故而攝政王務必要剿滅太白山,捉到李先生的幼子李高樓,否則便是皇家陵寢的心腹之患。

    墜入金井,秦北洋感覺上半身熾熱,下半身卻又冰涼。金井並非深不見底,下面有一層流水,不知水源何來?空間雖小,但水質奇佳,並無任何異味。據說這種金井底下的水,也可以保護上方的屍身不腐。秦北洋無法轉身彎腰,但感到腳底踩著許多小小的圓形顆粒,想必是慈禧太后隨身佩戴的珠寶。

    秦北洋仰著脖子,金井正上方的圓形出口,宛如一輪圓月,閃著奇異的光芒。若是無人前來救他,恐怕若干年後的盜墓賊,會發現金井底下還藏著一具枯骨,帶著強烈的怨念,坐井觀天,直到天地毀滅……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2 23:48
鎮墓獸 第二十一章 阿海挖的不是墓(一)

    慈禧太后的地宮。

    幼麒麟鎮墓獸九色帶著渾身熱流,以及嘴角淌下的骯髒液體,趴到漢白玉棺床上的金井洞口,張望著地獄深淵裡的秦北洋。

    另一邊,李隆盛已掏出了匕首。即便沒有戴上鬼面具,面對阿海右臉上的刀疤,李隆盛也覺得自己長出了一張殺氣騰騰的鬼臉。

    阿海認出了他從小一塊兒在太白山上長大的「鬼面具」李高樓。

    當年在「天國學堂」,他倆可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小夥伴。阿海唯獨沒有看到過鬼面具底下的真實面孔。

    「高樓賢弟,數月前在太白山,我才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真面目!小時候,你心心唸唸要為全家一門老少復仇,你在拔仙台上發誓,要搗毀滿清的皇陵,尤其是慈禧太后葉赫那拉氏……今日,阿海我問心無愧,已經為你做到了!」

    「對不起,我這次來到東陵,不是為了掘墓,而是來清理門戶。」李隆盛將匕首指向阿海的咽喉,同時瞟了中山一眼。

    「總有一天,你會感激我的。」阿海還不想跟李隆盛拚命,何況九色已經回頭,瞪大琉璃色的雙眼,準備噴射琉璃火球了,「走!」

    一聲暴喝,阿海拽著中山縱身飛出地宮,兩人施展「刺客道」輕功,如同兩團鬼魅,風馳電掣地穿過墓道,徑直撞到寶頂外。

    迎面一片金燦燦的夕陽,阿海與中山下意識地抬手遮擋眼睛,卻看到葉克難、小郡王、齊遠山以及歐陽安娜。他們四個一直守候在墓道口,沒想到跟阿海撞個正著。

    阿海無心戀戰,揮出匕首,虛晃一槍,縱身攀上慈禧太后的寶頂。他與中山踮著腳尖,眨眼間已飛出月牙城。唯獨齊遠山爬上寶頂,奮不顧身地追上去。

    安娜在後喊道:「遠山!窮寇莫追!」

    陣陣陰風從東陵的昌瑞山上襲來,齊遠山一門心思跟著阿海與中山,爬上陡峭山坡。

    眼看那兩人就要隱入松林,太陽在西邊的山野沉沒,入夜便再也追不到了。齊遠山立時開槍,他的槍法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被公認排名第一,與他同期的許多同學,後來的日本名將都自愧不如。子彈準確地穿過百米之遙,擦著阿海的耳朵邊飛過,打斷一棵松樹枝。

    阿海停下腳步,殘陽在側臉上塗抹一層猩紅的血色。他曉得,以齊遠山的百步穿楊,下一發子彈有80%以上幾率會打爆他的腦袋。

    沒待阿海發話,中山搶先說了:「哥,你殺了我們吧。」

    齊遠山握著槍口的手在發抖,他的嘴唇發紫,很想扣下扳機,打爆阿海的腦袋,為秦北洋的養父母,為安娜的父親報仇……

    但他垂下胳膊,慢慢長出一口氣:「昨晚,你們放過了我;今日,我也放過你們。阿海、中山,從此以後,我們兩不相欠。」

    「遠山,後會有期!」

    阿海雙手抱拳,中山的眼眶紅了:「哥,謝謝你,咱倆還會再見面的。」

    阿海與中山潛入茂密的松林。他們轉入山坳,從地下挖出剛才埋藏的木箱子,裡頭裝滿從慈禧太后地宮內挖出的珍寶。阿海的力道驚人,輕鬆地把箱子背在肩上。回頭俯瞰整個東陵大地,前頭便是暮色中的巍巍長城。

    中山明白了,阿海放走過齊遠山一次,齊遠山必須還他一條命,哪怕明知要放走阿海,也要追上去告訴他。

    昨晚,阿海所說的捉放曹原來齊遠山是關羽,阿海才是曹操。

    夜幕降臨,他們沿著長城向東而去,東面是山海關,是滿清的故鄉。

    阿海背著大箱子,爬上山脊殘破的長城,突然說:「此行收穫頗豐,唯一的遺憾,便是把小木留給了秦北洋。」

    秦北洋還在地宮金井下。

    九色趴在井口,用了各種方法卻奈何不得。鎮墓獸的鹿角當可以挖掘金井,但在破壞金井四壁的同時,也可能會讓底下的主人被砸死或悶死。還是李隆盛垂下一根粗壯的繩索。秦北洋無法舒展身體,極為變扭地將繩索捆在腰上,這才被拽出了金井。

    帶著金井裡的強烈氣場,秦北洋上半身熱得冒汗,下半身冷得幾乎凍僵了。他撿起唐刀和十字弓,暴怒著吼道:「阿海呢?中山呢?」

    「他們早就跑了!」李隆盛頗為遺憾,他又指著地宮角落說,「不過,他倆留下來了。」

    地宮中還跪著兩個男人,年輕的是盜墓賊小木,蒼白髮辮的是老太監何常在。

    洛陽盜墓村的首領,此刻如同被捉姦在床的小媳婦:「北……北洋……好久不見……俺……俺是被迫的……俺……」

    秦北洋吃驚的是,數年不見,小木的容顏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如同棺材裡的不朽屍身般青春永駐,反而顯得比秦北洋後生多了。

    小鎮墓獸頂著雪白鹿角靠近,似乎隨時要吐出琉璃火球,將小木燒成灰燼。

    「九色,你可別嚇著他了!」秦北洋將九色召喚回來,他將小木從地上拽起來,「跟我走吧,我答應了海女,我要送你回家。」

    「回家?我真的能回家嗎?」

    小木的眼眶裡冒著淚花。他本以為自己會被當作盜墓賊,或者是阿海的同黨,當場人頭落地。秦北洋架著幾乎癱軟的小木,帶著小鎮墓獸九色,走出冰冷地宮。

    地宮內,還剩下三個人。

    一個死人,兩個活人其中一個,跟死人也沒什麼區別。

    李隆盛靠近何常在,藉著一支烈焰燃燒的火把,冷冷地看著他的佈滿皺紋的臉。

    黃土埋脖子的老太監,跪在地上磕頭,先是給慈禧太后磕頭,又是給李隆盛磕頭,嘴裡喃喃地說些求饒的話語。

    「抬起頭來。」

    李隆盛的聲音不響,卻是不怒自威。

    何常在身體微微一震,眯著雙眼,注視李隆盛的面容。李隆盛已然三十八歲,卻依舊是個容貌英俊的男子,走到任何地方都會讓大姑娘小媳婦們多看兩眼。何常在被火光晃了晃眼,使勁揉著眼眶,這才看清這張臉。他的渾濁目光裡閃過一絲齷齪,表情雖然沒有洩露,可是口水卻滴滴答答地無法自控地滑落下來。

    李隆盛低聲問:「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請恕奴才老眼昏花,不認得您這位英雄……」

    「好,我幫你回憶回憶!」李隆盛在老太監的耳邊說,「二十八年前,庚子事變,皇家風水師,李先生全家被慈禧太后下令處死。」

    「這……庚子年啊……年歲太久了啊……奴才記不清啦……」

    「李先生全家遇難,只有一個男孩活下來,卻落到一個太監手中。這男孩皮膚白皙,眉清目秀,顏如舜華。」

    「啊……」老太監的記憶力,其實好得很呢,他盯著李隆盛的面孔,嚇得倒在地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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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二十一章 阿海挖的不是墓(二)


    「是我!就是我!當年的小男孩,被你……」

    李隆盛正反手抽了何常在兩個耳光,當即讓老傢伙的嘴角爆裂,鮮血直流。

    慈禧太后的御前太監,就是這張臉,李隆盛永生永世不會忘記。因為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讓他的少年時代如同地獄,一輩子都無法走出那張鬼面具的影子。哪怕他出國到了劍橋讀書,夜深人靜,獨自一人,他也會躺在康河的小舟上,忍不住戴上鬼面具,生怕老天爺偷看他的顏。

    「您殺了我吧!」何常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抱著李隆盛的大腿,「是我該死……我就喜歡小男孩……喜歡漂亮的戲子……我是個腌臢貨色……我活著就是在糟蹋別人……也是在糟蹋我自己啊……您就讓我死吧……」

    李隆盛的匕首已握在手中,輕輕動一動手指頭,就能讓何常在血濺五步。如果這算是便宜了他,那還有九十九種殘酷的方法殺死他以上都是在太白山學來的。

    但他後退了,將匕首塞回腰間,仰天長嘆:「時光已經懲罰了這個老頭,就讓時光繼續懲罰他吧。」

    「別!別拋下我!寶貝兒!我的小寶貝兒!」

    何常在還抱著李隆盛的大腿。李隆盛一腳把他蹬開,將這老太監拋棄在慈禧太后的地宮。既然他心甘情願做奴才,就讓他繼續陪伴自己的主子吧。

    李隆盛大步走出墓道。其餘人都在外面等他呢。他抹去臉上淚珠,淡淡一笑,說剛才處理了一下私事。

    小郡王說:「咱們要不要把墓道口封起來呢?」

    「不必了!若是封鎖墓道,那我們便成了盜墓賊。」還是葉克難考慮周到,「東陵被盜,可是天下大事,我想等到明天,天津租界裡的末代皇帝溥儀就會知道,自然會派人來查看。」

    「嗯,裡頭還有個活人呢,如果他願意回到陽光下的話。」李隆盛撣去身上塵土,這地宮裡的一切都如此骯髒,「我們也快點走吧,萬一軍閥再殺回來變糟了。」

    「只可惜!讓阿海給逃了!」

    秦北洋揮起唐刀,斬斷寶頂前的一塊石雕。

    齊遠山說:「我已奮力追趕,但阿海逃入松林,便不敢再深入了。」

    「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小郡王帖木兒說罷,便爬上了寶頂,翻牆離開慈禧太后的定東陵。

    天黑了,越過咸豐帝的定陵,到了殘破的風水牆邊,果然士兵都撤走了。他們找到留在山間的馬匹。小木跟秦北洋共騎一匹馬。齊遠山卻沒有跟安娜共騎,而是爬上了小郡王的馬背。葉克難、李隆盛與歐陽安娜打馬走在前頭。變身為幼麒麟鎮墓獸的九色,噴射琉璃火球照出險峻的山道。

    路過長城腳下的一座殘破的古廟,供奉的竟是唐高宗時的名將薛仁貴,也許是當年東征高句麗路過之處。他們決定歇息留宿一晚。

    九色如同古時的石獅子雕像,蹲守在古廟門口警戒。秦北洋在薛仁貴塑像下點了篝火,小郡王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小瓶威士忌裝在不鏽鋼的扁平酒壺中,西洋酒鬼常拿這個自斟自飲,分給大家一人一小口。

    同時面對秦北洋與齊遠山,歐陽安娜面色尷尬,一言不發,故意避開他倆。倒是秦北洋與齊遠山擠在篝火前飲酒,各自敘述分別數年來的經歷。說到阿幽,秦北洋自然掉下眼淚;聽到齊遠山在戰場上屢建奇功,一步步實現少年時的夢想,秦北洋也會由衷而高興。

    葉克難到底是名偵探,忘不了審訊犯人的本能,盯著小木問:「你跟著阿海來到東陵,可知他要幫助軍閥盜掘東陵的真正原因?」

    歐陽安娜插了一嘴:「難道不是為了慈禧太后地宮裡價值上億兩白銀的財寶?」

    秦北洋附和:「嗯,七年前的天國之亂,阿海便是貪圖五百噸沙俄黃金。」

    名偵探厲聲道:「你們別插嘴,讓小木回答!」

    小木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原本蒼白的面孔一片緋紅:「我覺得,阿海大人不,是阿海這個王八蛋,他並非貪財之人,此番盜掘東陵,他應該另有企圖。」

    「你怎麼護著阿海說話啊?」小郡王奪過酒壺,「該不是受了他的蠱惑了吧?」

    「我可證明,阿海的所作所為,絕不僅僅是貪圖這點財富。我跟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太瞭解這個人了。」李隆盛說話了,「他跟我一樣,對清廷恨之入骨,這也是他被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加入刺客教團的原因。」

    齊遠山也說話了:「這麼說……阿海復仇的動機大於盜寶?」

    「不僅是復仇,我猜想,他還有某個政治目的。」

    「政治?」

    李隆盛看著古廟篝火中薛仁貴模糊的面目說:「你說東陵被盜,受刺激最大的是誰?」

    「王家維教授這樣的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安娜自然想起了她在北大歷史系的老師。

    李隆盛搖頭:「非也。」

    「自古以來,盜墓賊最怕的就是墓主人的家屬,因而都盜年代久遠的古墓,若是刨了一兩百年內別家的祖墳,被抓住的話怕是要被活活打死。」

    小木以盜墓賊的經驗分析一番,卻讓小郡王開竅了:「對啊,攝政王拜託我們保護東陵,因為這是滿清皇室的祖墳啊。軍閥挖開了慈禧太后和乾隆皇帝的地宮和棺材,必將激怒整個滿清皇室,上到末代皇帝溥儀,下到遺老遺少,都要炸開鍋了。」

    「你不就是遺少嗎?」安娜最喜歡挪揄小郡王了,誰讓他倆是大學同窗,「清朝來了,效忠愛新覺羅;民國來了,又效忠袁世凱;袁世凱倒了,又效忠北洋軍閥;如今北洋軍閥完蛋了,你又得去南京效忠青天白日旗了吧。」

    這話說的小郡王羞愧難當,面孔一陣青一陣白的,堂堂的蒙古諸侯,掌握數十萬臣民的生殺大權,唯獨看到歐陽安娜完全沒轍。

    齊遠山若有所思:「常先生派我到孫殿英的軍中商談裁軍一事,還關照我要注意關外動向。」

    「關外?」秦北洋想起了一個人,「小六子還打著五色旗跟青天白日旗分庭抗禮呢。」

    「日本人剛在皇姑屯炸死了張大帥,小六子跟日本人有殺父之仇。五色旗必降,青天白日旗必升,這是日本人最不願意見到的。日本軍部對東三省的方針必有變化。」齊遠山分析起政治來頭頭是道,「他們利用不了小六子,就會利用其他人,比如說滿清皇室。」

    秦北洋開竅了:「啊……阿海的計謀是通過挖掘清朝皇陵,讓末代皇帝溥儀對中華民國恨之入骨,從而投入日本人的懷抱?」

    小郡王皺起眉頭說:「辛亥革命,清帝退位,中華民國政府承諾要保護清朝列祖列宗的陵寢。如今,孫殿英的部隊在名義上還是國民革命軍。中華民國的軍隊挖了清朝皇陵,無異於親手撕毀了國家簽訂的條約。」

    「阿海挖掘的不僅是清朝皇陵,而是一個火藥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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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二十二章 從北平到上海

    天明時分,薛仁貴廟裡的篝火早就熄了,歐陽安娜卻發現秦北洋不見了。

    小鎮墓獸九色也不見了,這對主僕如同幻影蒸發無蹤。

    齊遠山、葉克難、李隆盛、小郡王這才驚醒。也許是在東陵的歷險太過刺激,以至於困頓不堪,一覺安睡到天亮。他們衝出古廟,在殘破的長城上下,險峻的山嶺之巔尋覓秦北洋,卻連半根毛都沒找著。名偵探葉克難仔細勘察古廟,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結論是並未有外人入侵,也沒有發生過搏鬥。

    「秦北洋是自己走的。」

    縮在角落裡的小木淡淡地說。

    安娜揪著這盜墓賊的衣領,就差抽他兩耳刮子:「天殺的!怎不叫醒我們?」

    「打人不打臉呢……」小木抖抖豁豁地回答,「秦北洋貼著我的耳邊說,若我發出任何聲音,他便會殺了我。」

    「秦北洋有沒有說他要去哪裡?」

    「沒有呢。」

    小木那副窩囊樣子,誰不曉得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嚇破了膽?歐陽安娜覺得前者可能性更高。

    「算了,安娜,你問不出什麼勞什子的。」小郡王勸阻了她,也是給小木解圍了,「我想,秦北洋做任何決定,都不會無緣無故。」

    「這個我比你更瞭解他!」安娜忿忿地看著古廟外的長城,「可他為何不告訴我一聲就走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葉克難敏銳地觀察到一邊的齊遠山,面色已變得相當難堪。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懂秦北洋了!」齊遠山出人意料地說話了,頓時讓自家媳婦閉嘴,「他就是這樣的人,一意孤行,不計後果,直到頭破血流……」

    李隆盛也點頭道:「我猜秦北洋是跟九色一起去尋找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吧?」

    歐陽安娜自言自語:「嗯,秦北洋絕對不會放過阿海的,哪怕追到天涯海角,追到世界末日,他都要殺了那個傢伙。」

    葉克難嘆息道:「安娜,這便是秦北洋的命。你由他去吧。吉人自有天相。」

    三天後。

    齊遠山、歐陽安娜、葉克難、李隆盛、小郡王,加上盜墓賊小木,一行六人,沿著長城入古北口,終於回到了北平城裡。虎口脫險的齊遠山,才聽說常凱申已率領國民政府的大員們返回南京。

    眾人在盧溝橋上告別,小郡王與葉克難留在北平。李隆盛前往天津,準備坐船回英國劍橋。齊遠山與安娜坐火車南下,數日後經過鄭州,轉道洛陽,來到盜墓村。

    歐陽安娜遵守了諾言,將小木送還到海女和兩個孩子手中。海女抱著小木痛哭一番,又是千恩萬謝一番。齊遠山心裡尋思,還好沒讓葉探長一起過來,否則準會把盜墓村一鍋端了。

    告別盜墓村與小木,安娜在洛陽坐上火車。她無比想唸著女兒九色,母女分別的三個多月間,她無數次在夢中見到這丫頭。

    兩個晝夜後,他們便渡過長江,來到中華民國的新首都。

    穿過南京的林蔭大道,出東邊的朝陽門,正在施工改建為中山門——為中山先生奉安大典的靈柩通過而準備的,紫金山上正在加緊建造中山陵。

    鬱鬱蔥蔥的紫金山下,常公館被一支軍隊嚴密保護。齊遠山與歐陽安娜進入公館,終於見到女兒九色。八歲的小姑娘又長高了,撲到爸爸媽媽懷中。安娜在她臉上親了又親,眼淚水便嘩啦啦掉下來了。那隻千年黑貓也趴在九色肩上,寸步不離。常夫人新婚一年多,尚未有喜,分外喜歡九色,把她當作自己女兒來養。常公館裡的小姑娘九色,舉手投足竟有中華民國公主的氣派。

    寒暄過後,齊遠山便向常凱申報告在清東陵的大事兒——孫殿英掘開慈禧太后與乾隆皇帝的陵墓,將富可敵國的財寶洗劫一空。

    原本以為這番告狀,便會讓常凱申拍案而起,下令各路大軍剿滅孫大麻子,追繳失竊文物,沒想到常凱申抱著茶杯說:「遠山,此事我也有所耳聞,北平和天津的報紙上都說了,溥儀也派人去了東陵調查。在調查報告出來之前,我們不能妄自推斷啊。」

    「常先生,遠山所述全屬我親眼所見,並有多位保護文物之名士可以作證,包括鄂爾多斯多羅小郡王,此番茲事體大,影響惡劣,國寶之難即位國難,常……」

    「不必多言啦,遠山,你的忠心耿耿,常某人絕不懷疑。但是東陵之事,就由北平地方法院,按照國法來處理吧。對於孫殿英,畢竟他手握重兵,不可輕舉妄動,免得他狗急跳牆,投靠了關外。」常凱申又笑道,「大丈夫處世,需要顧全大局!你辛苦啦,我會對你另有重用。對啦,我的乾女兒九色,你和安娜小姐可要好好照顧,我會時時關心這小姑娘的。」

    齊遠山何等聰明,早已聽出常凱申的話外之音,便草草結束了這次告狀。

    當他跟安娜帶著女兒,一起向常夫人告別時,才發現常夫人胸口的珠子,由兩塊半圓形的珠寶合成,熠熠發光,炫目逼人,絕非人間可有之物。

    出了常公館,歐陽安娜抱著九色提醒一句:「常夫人身上佩戴的珠寶,好像小木描述的慈禧太后嘴巴裡的夜明珠啊?」

    「哎……孫大麻子的動作快啊,早我們一步來南京,向常夫人進貢了東陵盜寶的贓物,這一顆夜明珠不但可保他性命無憂,還能保住他的軍隊不被裁撤,通過盜墓所要達成的目標全部實現了!原來我這條命,還有中華民國的法律和尊嚴,遠遠不及女人身上的首飾呢。」

    歐陽安娜回頭遙望常公館門口飄揚的青天白日旗說:「這樣的中華民國,不如趁早亡了吧!」

    齊遠山就差矇住妻子的嘴巴:「安娜,休得胡言亂語!」

    歐陽安娜不再言語,便帶著孩子與蛇貓,到南京火車站上車前往上海。

    這天深夜,上海到了。

    一輛汽車來到北站,接著齊先生、「齊太太」以及九色小姐回到法租界的豪宅。

    回到上海的第一夜,剛剛把女兒安頓睡著,歐陽安娜便向齊遠山提出了離婚。

    齊遠山無從拒絕。歐陽安娜才是達摩山伯爵基金的主人,也是常凱申的救命恩人。他雖是國民革命軍的青年將軍,在北伐戰爭中屢立奇功,在常凱申眼前不過是個小嘍囉罷了。

    至於離婚的理由,安娜一個字都沒有說,齊遠山也一個字都沒有問。其實,他倆都心知肚明——不都是因為秦北洋嗎?

    磨蹭了三天,齊遠山同意離婚。

    但他有兩個條件——第一,離婚消息不能對外公佈,更不能讓常凱申知道,以免影響他的仕途;第二,齊遠山仍然可以經常見到九色,哪怕再也不能讓九色叫他爸爸。

    歐陽安娜答應了條件。她也不想讓離婚影響女兒的成長。但她悄悄地去更改了女兒的戶籍,將姓名由「齊九色」改為「秦九色」,這才是「完璧歸秦」。

    離婚後的齊遠山,在虹口橫濱橋置辦了新家。他在南京還有一間公館,方便參加中央軍事委員會。每次常凱申夫婦想念小九色,齊遠山就會護送她去南京甚至廬山或莫干山的度夏別墅。

    一年後的深秋,紐約華爾街「黑色星期四」,大蕭條如同上帝的懲罰降臨美國,緊接著蔓延到世界上各個角落。英國完了,法國完了,德國完了,日本也完了……

    歐陽安娜卻到美國「抄底」,購買了紐約與加州的許多物業。達摩山伯爵基金的資產遍佈海內外,她在上海、南京、寧波等地均有投資,甚至購買了湖北大冶的銅礦,江西大余的鎢礦。短短兩三年內,安娜已成為上海灘的頭號女富豪。

    除了經商和養育女兒,安娜還在聖約翰大學攻讀法律,考出了律師執照,常常幫助窮人與婦女打官司,尤其善打經濟糾紛與離婚官司。

    歐陽安娜想在女兒身上,彌補自己不能從北大畢業,不能成為女外交官的遺憾。九色在學校的成績優異,各門功課都是名列前茅,讓外國老師也嘖嘖稱讚。

    舊時女子,無才便是德。因為女孩若多讀書,便會有心思凡,思凡就可能壞了貞潔。可是思凡又有什麼錯?安娜問自己。

    時光一晃,距離歐陽安娜與秦北洋分別,已過去了三年零六個月。

    中國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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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二十三章 他回來了(一)

    民國二十年,公元1932年,一月。

    秦北洋回來了。

    這是個寒冷的上海冬天,法租界的花園洋房一片蕭瑟,殘雪還沒消融。十二歲的九色看到鐵門外,站著一個流浪漢和一條流浪狗。

    流浪漢是個高大的中國男人,穿著關外的羊皮襖子,彷彿剛從冰天雪地出來。他的容貌不過三十歲左右,拖著一頭蓬鬆雜亂的長發。小九色總感覺在哪裡見過?好像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

    流浪狗大得嚇人,彷彿一頭動物園逃出來的野獸,披著赤色鬃毛與灰白色被毛。小九色參加過外國同學的派對,也去過法國與英國領事的官邸,見過洋人養的大狗,全都比不過眼前的這條。隔著鐵欄杆與數尺之遙,她就感覺那狗渾身散發熱量,讓人心裡發毛,肺裡發抖,肝裡發顫……

    蛇貓出現在九色身後,它看到門外的流浪漢與流浪狗,立即發出淒厲的尖叫,拖著小主人的褲腳管往屋裡逃。

    歐陽安娜走出洋房,抓住女兒說:「別害怕!就要打仗了,還會有很多流浪漢的,媽媽會給他們食物,給他們尋找住處,不會讓任何人餓肚子。」

    安娜從兜裡掏出幾個大洋,準備將鐵門外的流浪漢打發走,卻看到了秦北洋的臉。

    三年零六個月。

    他回來了。

    第二天,秦北洋在澡堂子洗出三斤污垢。他換了一身新衣服,不再是流浪漢,而成了體貌魁梧的奇男子,來到上海大世界遊樂場。

    齊遠山、歐陽安娜,還有女兒九色,正在大世界門口等待秦北洋。坊間傳說上海即將開戰,洋人管理的租界卻是歌照唱、舞照跳、馬照跑。燈火輝煌的大世界,中國人西洋人甚至印度人都來湊熱鬧了。秦北洋與齊遠山輪流把小九色架在脖子上,讓她玩得不亦樂乎。

    安娜站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回想十七歲那年,大世界開張那天,三個少男少女,一起在燈火中遊玩的情景,真個是宛如昨日。女兒九色是個人精,敏感地察覺到了她的憂傷,牽著安娜的手問:「媽媽,你幹嘛難過的?」

    「九色,我們回家吧。」

    司機開著凱迪拉克轎車,先行送歐陽安娜與九色母女回家了。

    大世界門口,只剩下秦北洋與齊遠山兩人。

    「北洋,好久不見。」

    齊遠山點了一支菸,紅色火星在北風中飛舞,手指頭微微發顫,這可不是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取敵方上將首級的風格。

    「遠山,好久不見。」

    齊遠山看著大世界的霓虹:「三年零六個月前,我們剛從清東陵出來,你為什麼一聲不吭地消失了?」

    「我去殺阿海。」

    「找到他了嗎?」

    「沒有。」

    「那你去了哪裡?」

    「我和九色去了東三省,就算找不到阿海,我們也想找回唐朝小皇子的棺槨。」

    每次秦北洋說起「九色」,齊遠山第一反應都會想起十二歲的小九色到現在他還把九色當作自己的女兒。

    「兩年前,我奉命出使關外拜見小六子。東三省是日本侵略中國的基地,駐有關東軍重兵。阿海種種行為背後,都有日本人與奉系軍閥的影子。唐朝小皇子的棺槨,若還在中國境內,最有可能便是東三省某處。那邊尚是地廣人稀的處女地,有的是崇山峻嶺隱藏寶貝。我私下請求小六子尋覓秦北洋。不久有人報告,在鴨綠江邊的高句麗古墓群,看到一頭猛獸挖掘墓穴,還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操縱猛獸。這一人一獸,都不近人間煙火,無人能夠靠近。哪怕小六子出動騎兵搜捕也無濟於事……

    秦北洋垂首承認:「那就是我和九色!我打聽到,長白山天池,有人封鎖了上山道路,幾年不通人煙。九色也對長白山方向有了感應。唐朝小皇子的棺槨,曾經在中原制高點的太白山存放十多年,從太白山轉移到長白山,亦是東三省海拔最高之處,符合阿海與中山的習慣。何況長白山天池靠近朝鮮,那邊是日本人的殖民地。當我跟九色前往長白山,路過瀋陽,剛巧遇到一樁大事。」

    「九一八事變?」

    齊遠山眉頭一揚,手中菸頭微微顫抖,一片菸灰飄過。

    「一夜間,日本攻佔瀋陽全城。戰火硝煙之中,此去長白山絕無勝算。關東軍定會派遣重兵保護阿海及其巢穴。國仇家恨間,我只能選擇國仇,而將家恨放在一邊。我與九色撤離瀋陽,跟隨東北軍的潰兵來到錦州。」

    「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當行。溫柔鄉是英雄冢,哪管東師入瀋陽。」

    齊遠山吟出馬君武在上海報紙上模仿李商隱「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的詩作,譏諷小六子沉迷於電影明星,枉顧大好山河淪陷,堪比北齊亡國之君。

    「一馬平川的東北平原,錦州是唯一可以踞險死守之地。三百年前,袁崇煥死守寧遠、錦州一線,先後痛擊努爾哈赤與皇太極父子,獲得寧錦大捷。」秦北洋忿忿道,「數萬東北軍困守孤城,進也不是,退也不成。我只盼著能用唐刀與十字弓,還有九色的鹿角跟日寇殺個你死我活。」

    「那時我也在錦州啊!我代表常凱申前來視察,怎麼沒見到你?」

    「遠山,我們這輩子錯過了不止這一次吧。」

    這話讓齊遠山沉默半晌,他掐滅菸頭,轉移話題:「我聽說,末代皇帝溥儀已潛至旅順,成為日本人的傀儡,下一步恐怕是成立『滿洲國』。」

    「溥儀叛國投日,雖有種種原因,東陵盜墓不可不提孫大麻子掘了溥儀的祖墳,洗劫慈禧太后的棺材,沒受到國民政府的懲處,血海深仇卻已種下。」秦北洋想起十多年前,在故宮撞見溥儀的那個清晨,「阿海的計謀已然奏效,他為日本軍部立下了大功一件。」

    「北洋,那你這次來上海是為了……」

    「為了九色!」

    秦北洋閉上雙眼,想起東三省漫長而嚴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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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他回來了(二)

    那是1931年的最後一天。

    錦州降下大雪,渤海凍上厚厚一層冰,城內外軍民苦不堪言。關東軍已集結大軍,一場血戰在即。

    秦北洋與九色住在錦州城外一座古墓中,只有在這種環境,他才能遏制肺裡的癌細胞。凌晨時分,當他抱著一堆古人的枯骨,從破碎的棺槨裡醒來,卻發現九色不見了。秦北洋衝出古墓,尋找他的小鎮墓獸,天空仍如鍋底般黑。東方地平線上的晨曦遲遲被壓著出不來。荒野白茫茫一片。他心急如焚地打出馬燈,照亮一串九色的足跡,就像一隻馬鹿,或是一匹公狼。

    翻過一道險峻山崗,進入白雪皚皚的谷地。足跡盡頭,黑魆魆的地下亮起一團琉璃色光芒。到處都有被挖掘的痕跡,白雪間堆積黑土,暴露地下的墓室門與棺槨殘跡。原來是個古墓群,秦北洋將馬燈對準墓穴口的石碑。碑文蒼茫遒勁,多半是魏晉南北朝的。潛入墓穴,但見鬼火森森之中,一尊怪物蹲伏在棺槨前,雪白鹿角刺破棺材板,挑出墓主人遺骨,大口吞噬棺槨以及陪葬品。

    「九色!」

    秦北洋呵斥一句,那怪物轉回頭來,身上披掛青銅鱗甲,赤色鬃毛又長了一圈,雙目瞪著主人發出咆哮。它的體型變得更大,腹部臃腫不堪,正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它不再是幼獸的模樣,渾身散發古墓裡的霉爛與腐臭,嘴角淌著被咬碎的青銅器殘渣。

    這片南北朝古墓群裡並無鎮墓獸,更沒有靈石存在。九色已經發狂了,它將古墓中的棺槨、墓主人遺骨以及陪葬品當作盤中美食。就像它殺死鎮墓獸,吞噬靈石,攻擊化工廠或發電廠,吞噬重金屬化學物品一樣,它把慾望擴大到了中國大地下的古墓。

    九色並未拜倒在主人腳下,反而發出威脅的目光和吼聲,像個鴉片發作的癮君子。物極必反,靈石是極其強大的動力,這股力量如果無法駕馭,也能毀滅鎮墓獸。

    秦北洋心臟顫抖著退出古墓,縱身一躍,沒入厚厚積雪,頭頂飛過一道琉璃火球九色竟對主人反噬了。

    難得九色不認得自己了?秦北洋在雪地中重新站穩,抽出三尺唐刀。幼麒麟鎮墓獸爬出墳墓。

    它已經不是九色了?

    秦北洋彷彿一尊金剛立在蒼茫大地,挺胸呵斥:「九色!你是看著我出生的,也注定要看著我死去,你來殺了我吧!」

    九色看著他。

    它不動了,寬闊的肩膀與四肢安靜下來,像佛本身故事裡那頭飢餓的老虎,忽然遇見捨身飼虎的王子。

    琉璃色雙眼在顫抖,漸漸由渾濁變清澈。它想起來了,三十一年前的白鹿原地宮,十四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達摩山的私人博物館,巴黎毒物森林的墓碑和葬禮,北極冰海孤島深處的火山口墜落,共同攀登永無止境的世界樹,渡過地心海,走過西伯利亞與絲綢之路……

    天亮了。

    幼麒麟鎮墓獸在旭日下,收起雪白鹿角,青銅鱗甲縫隙間重新長出被毛,恢復成獒犬模樣,體型卻比昨日大了不少。邪魔被驅散,九色茫然不知所措,猶如喝酒宿醉斷片後的男人。

    九色把腦袋湊在秦北洋懷裡,巨大力道撞得他人仰馬翻。它發出嚶嚶的聲音,像一個壯漢發出小孩子的撒嬌聲。秦北洋看著東方日出,雙眼被陽光刺得睜不開,幾乎要雪盲的感覺。

    秦北洋的九色回來了。

    1932年的第一天,小六子下令駐守錦州的三萬大軍,全部撤退到關內。三百多年前,還有袁崇煥死守寧遠與錦州,如今再也沒有一個袁崇煥了。

    大軍西撤前,暴風雪中,秦北洋拉起俄國十字弓,向著東北方的雪野,射出一支鋼箭,彷彿白色虛空之中,藏著一張爬過刀疤的右臉,還有一輪黑色的太陽……

    以上,便是秦北洋在十幾天前的回憶。

    上海大世界的燈火下,遙遙可見南京路的先施公司與永安公司,還有大光明電影院剛剛散場的人群,難以想像兩千里外冰天雪地的世界。

    「我是為了九色回來的。」秦北洋的臉頰削瘦,這三年來風餐露宿,一門心思想著復仇,在東三省吃了不少苦頭,「不能再讓九色惡化,它會認不得自己,變成一個大怪物,擁有吞噬世界的力量。」

    齊遠山猜到了他的意圖:「你是要去找浦東的墨者天工工廠?」

    「解鈴還需繫鈴人,九色曾經在巴黎起死回生。幫它做手術的人是錢科、李隆盛與朱塞佩‧卡普羅尼。我相信他們還能第二次拯救九色。」

    「祝你成功!」

    齊遠山卻還捨不得秦北洋,兩人去了一間小酒館,點了幾樣小菜,兩碟黃酒。

    「我們兄弟很久沒敘過舊了!」齊遠山仰著脖子喝下一碟,「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逢嗎?」

    「太行山上,修建袁世凱的洪憲帝陵,我和我爹從狼群中救了你。」

    「人生若只如初見!那一年,我們都才只有十六歲。想想青春容顏,再看如今的我倆,已屆而立之年,半生功名浮沉……」

    「遠山,你是能成大事之人。哪像我只能做個小工匠,空負刺客聯盟大首領的虛名,卻還得東躲西藏,每天住在墳墓裡,難得出來透透氣,也覺死期將近。」

    「我一個人成事又能如何?我們是好兄弟,應當一同成事。」

    秦北洋縱然是塊榆木疙瘩,也聽出了齊遠山的弦外之音:「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我告訴你,北洋,九一八事變只是個開始。日本強,中國弱,我們沒有實力將日寇趕出去。但中國畢竟國土遼闊,人口眾多,日本也沒有實力快速滅亡中國,這場戰爭沒有十幾年是打不完的。誠所謂,亂世出英雄,就像《三國演義》。」

    「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半斤紹興花彫下肚,秦北洋背誦出《三國演義》的「青梅煮酒論英雄」。

    「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齊遠山也對這一段倒背如流,「北洋,你我究竟誰是曹操?是又是劉備?」

    「別傻了,我們不是小孩子了!」秦北洋無奈苦笑,「遠山,你不做政治家可惜了。」

    「我不跟你開玩笑!我們一起開創天下。」

    「不,我無意於凡間功名利祿,太白山上刺客首領的寶座,我也毫不在意。」秦北洋想起他在東京拒絕了工匠聯盟大尊者之位,卻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我寧願做一個小工匠,守護陵墓與國寶。」

    「比如唐朝小皇子?北洋,只有我們兄弟倆聯手,才能從阿海手中奪回小皇子的棺槨。」

    「遠山,我只想依靠自己復仇。我若是借用你的力量,猜得沒錯的話,便是借用軍隊和國民政府之力。你還記得嗎?當初『北洋之龍』王士珍要收編我倆,但我冒死拒絕,我們在北京南苑分道揚鑣。我對從軍從政毫無興趣,那是你的路,不是我的路。」

    「哎,北洋,那麼多年了,你依然毫無改變。」

    秦北洋飲酒苦笑道:「人各有志,各有燦爛,不也挺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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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二十三章 他回來了(三)


    剛才聊三國吊起齊遠山的興致,酒過三巡,他紅著臉,高聲唸誦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秦北洋立馬接了下半闋,又是辛棄疾的《賀新郎》。七百年前,辛棄疾與陳亮相交甚厚,同為愛國志士,意圖北伐中原,恢復失地。兩人詩詞唱合,留下不少千古名篇。

    十多年前,太行山中,秦北洋教會了齊遠山這首詞。兩個少年在深山積雪中,常常大段背誦,至今記憶猶新。

    接龍完宋詞,齊遠山莫名大哭起來。秦北洋經常熱血沖頭而落淚,卻極少見到冷靜的齊遠山也會這樣,有些不知所措。

    「男兒有淚不輕彈,遠山,你這是?」

    齊遠山尷尬地抹去淚水與鼻涕:「想到我倆終究要各走各的道兒,便悲從中來。」

    「走吧!」秦北洋喝乾最後一碟酒,「我要回古墓去了,不然肺裡就要難受,九色還在等著我呢!」

    齊遠山拽著秦北洋的胳膊問:「明天你去哪兒?」

    「浦東,陸家嘴,墨者天工。」

    墨者天工。

    次日一早,秦北洋帶著鎮墓獸九色渡過黃浦江,在浦東陸家嘴的工廠碼頭登陸。

    李隆盛已從劍橋歸國,他與秦北洋擁抱,盡在不言中。錢科把工廠管理得井井有條。車間裡在組裝巨大的飛行器,計畫在一個月後首次試飛。外形基本仿造四翼天使,但是規模和動力都比鎮墓獸大上好多倍,儼然一座飛行城堡。中間部分有搭載艙,最多可容五十人,或數十噸物資。鎮墓獸飛行器可持續飛行幾十個小時甚至上百小時,無需降落地面補充燃料,人類就能輕鬆實現一次性環球航行。

    至於飛行器搭載的靈石放射性,經過李隆盛在實驗室的處理,已得到很好控制,除非發生爆炸,否則不會對飛行器上的人員產生直接傷害。

    「隆盛,你能有這個技術?控制靈石的放射性?」

    「許多物質都有天然的放射性。鎮墓獸體內的靈石,只要不斷激發其動力,釋放出來的放射性尤其厲害。」李隆盛看著碩大的九色說,「北洋,九色嗎確實跟過去不一樣了,相比我第一次見到它時,似乎已經長大了兩倍都不止。」

    「十多年來,九色吞噬了太多靈石,還有大量重金屬化學元素,它就像一座移動的有毒工廠,眼看就要失控了。」

    秦北洋把九色支開,單獨與李隆盛聊天。九色這傢伙比人還精,它已預感到主人的想法,早已惴惴不安,不能再讓它知道計畫了。

    李隆盛早已窺透他的心思:「北洋,你要給九色做手術,取出它體內的靈石?」

    「是,只留下最原始的那個我的祖先在唐朝武則天時代放在它體內的靈石。至於後來被它吃下去的那些靈石,全都要取出來。我們再給它做一次內部清洗,將有毒化學品元素清理乾淨,讓它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中的原始狀態。」

    「這些年來,四翼天使鎮墓獸也會吞吃有毒化學物品,但我們控制得很好,採用人工喂食的方式。」

    秦北洋搖頭道:「但四翼天使身體裡沒有那多靈石。九色萬一失控,便會造成巨大破壞,整個上海都會被它毀滅它在日本已經幹過類似這樣的事了。」

    「但我要告訴你,這有大風險,如果手術失敗,要麼九色死,要麼我們全被它殺死。」

    秦北洋咬著嘴唇說:「九色如果不變回來,那麼它比死了更可怕。」

    半個月後,手術即將進行。

    手術室設在墨者天工的實驗室。為了讓九色煥然一新,李隆盛準備了大量的零部件與外殼原材料大部分是秦北洋親手製作的,既用了父親傳授的古老手藝,也有用到現代機器。否則按照秦氏墓匠族的做法,沒有一年半載完不成這個工程量。

    其中最重要的準備,便是給九色全身照x光。

    這不是鎮墓獸第一次被照x光。但九色極不配合,秦北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實驗室裡的靈石吸引九色走進x光室。但當x光片出來同時,整個x光室已被九色用琉璃火球燒成灰燼,操作x光機的李隆盛死裡逃生。

    拿到片子的結果驚人九色體內的靈石超過十個,分佈在身體各個角落。各種有毒化學物質已凝結成類似結石般的物質,沉澱在九色的臟器深處。

    十多年前,秦北洋已知道九色體內還藏著一隻上古神鹿。它是真正的「靈魂機械體」,有血有肉,千年不死,而非無生命的鋼鐵與青銅機械。這只神鹿的體型明顯變大,外殼有部分來自秦氏墓匠族的製作,還有部分來自最近十年來,它不斷吞噬的有毒物質以及鋼鐵,幾乎再造了一副新的外殼猶如蛇之蛻皮。

    李隆盛驚嘆道:「九色體內同時是一座微型的煉鋼廠、靈石動力鍋爐,也是鍛造廠、機床沖壓車間以及化工廠。墨者天工飛行器工廠的生產流程,便是九色身體的放大版。」

    秦北洋的最大難題,就是九色根本不願意接受手術。

    這尊鎮墓獸明白,手術將摘取它體內的靈石,將它十多年來修煉的力量極大減弱,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它的死亡。

    手術前夜,秦北洋與九色蹲在墨者天工的實驗室大樓內。

    他們說了一宿的悄悄話。秦北洋用了各種語言,從北京話到天津話到上海話甚至唐朝官話,又從德語、俄語說到日式英語:「要麼你接受手術,變回到守護唐朝小皇子的幼麒麟鎮墓獸;要麼你離開我,變成一個發瘋的魔王。若你選擇後者,我必將與你為敵,要麼親手殺死你,要麼被你殺死。即便你活下來,假如有朝一日,唐朝小皇子終南郡王李隆麒能夠回到白鹿原大墓,你也無法再守護自己的主人……」

    最後一句話,終於打動了九色唐朝小皇子,如果李隆麒復活,將再也認不得它。

    九色同意了,任由別人打開它的身體,取出體內多餘的靈石與污垢。

    秦北洋取出一支骨笛,這是他從遼西走廊的古墓中發現的。骨頭上有許多小孔,頗為豎直規整,用某種猛禽的腿骨做成。因為骨頭中空,是天然的笛子原料,再鑽上數個洞眼,包括橫吹的入氣孔。

    他眺望黃浦江對岸的外灘,無數星星點點的大廈燈光,便鼓足了長著癌細胞的肺葉,長長地吹出一曲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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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二十四章 交易(一)

    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黃浦江,冷得幾乎就要結冰了。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而樹立的外灘和平女神雕像下,齊遠山仰望寒冷的星空,腦中全是當年太行山上,兩個少年的歲月。

    隔著整條黑暗的江水,風中隱隱飄來一陣笛聲。不像是江南絲竹的笛子,也不是北國的梆笛,而是某種沉悶的聲音,就像從兩千年前飄來……

    後半夜,誰有心情在浦東陸家嘴吹骨笛呢?除了秦北洋,別無他人。

    齊遠山還是默念出了辛棄疾給陳同甫場合的《賀新郎》。

    明天便是鎮墓獸九色做手術的日子這個日子極端保密,以免工匠聯盟突襲墨者天工,否則秦北洋與九色都是插翅難飛。昨晚,齊遠山來到上海郊外的古墓中找秦北洋飲酒,才得知這個消息。

    齊遠山揉了揉發紅的雙眼,披上羊毛斗篷,正要坐進汽車回官邸,眼前浮出兩個鬼魅般的人影。他剛要掏出手槍,便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

    「哥!別開槍!」

    這是中山。三年前,東陵一別,這聲音便一直烙印在齊遠山的腦中。

    路燈下,照亮中山的臉;第二張臉,有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是阿海。

    齊遠山幾乎墜入背後的黃浦江,幸虧是個身經百戰的軍人,迅速將槍口對準阿海眉心,但那男人如屍體般冰冷而不為所動。

    中山靠近齊遠山:「哥,我們此來並無惡意。」

    「中山,你我雖是同胞兄弟,但你認賊作父,甘願投靠阿海與日寇,我與你必要兄弟反目。」

    「哥,中山不在乎,只要哥能好。」

    「阿海,上回我在東陵將你放走,我們兩不相欠,下次再相逢,我會殺你。」齊遠山向前走兩步,直勾勾看著阿海的雙眼,「你為何自投羅網?」

    「你不會殺我。」

    阿海說話了,他的聲音低沉,像從地宮裡升上來。

    「槍在我的手中,你憑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

    「同一類人?」

    齊遠山有些疑惑,會不會是阿海用匕首割喉前分散注意力的煙幕彈?雖說一宿未眠,但他仍強打精神,槍口紋絲不動。

    阿海淡淡一笑:「我和你,都出自風雲人物之家。我們的父親都死於非命,我們從小都背負著大仇。」

    「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有什麼資格拿家世來跟我比?」

    「我不是中國人。」

    「你終於承認了,你是日本人!」

    「我也不是日本人。」

    齊遠山的槍口晃動:「那你是什麼人?」

    「我是朝鮮人。」

    「你……你想跟我說什麼?」

    齊遠山在日本讀書期間,接觸過不少朝鮮同學。他喜歡朝鮮人的脾氣性格,仔細想來,倒是與阿海有幾分相似,包括小眼睛的相貌。

    阿海眺望一眼外灘北端的外白渡橋:「你還記得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巡捕房嗎?」

    「十多年前,我和秦北洋跟著青幫老大歐陽思聰,一起去了虹口捕房大屠殺的現場。」

    「我與脫歡屠殺了捕房內的多名巡捕與囚犯,包括印度巡捕與英國探長,只為劫出鐵窗中的小木。當我殺完人,便在虹口捕房外對空磕頭,祭拜我的父親大人。」

    「你的父親是誰?」

    「甲午戰爭那年,上海發生過一樁刺殺案。此案轟動一時,牽涉到東亞三國政局。被刺身亡之人,便是我的父親金玉均。」

    「金玉均?」

    齊遠山似乎有所耳聞,卻又不明其詳。

    「我的父親,乃是朝鮮王朝的風雲人物。他是科舉狀元,精通儒學漢文,相當於中國的翰林學士。彼時日本入侵朝鮮,清廷派兵東渡,控制了朝鮮的軍政大權,駐紮大臣便是袁世凱。」

    「袁大頭可是我家的頭號仇人!」中山插了一句,「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便是袁世凱在朝鮮時與朝鮮夫人所生。」

    「袁世凱也是我父親的仇人!」阿海看著齊遠山與齊中山兄弟倆說,「我的父親金玉均,曾經考察日本明治維新,決定按照日本模式改造朝鮮。他成為『開化黨』首領,發動甲申政變,圖謀誅殺擅權的閔妃。」

    「這段歷史我倒是知道,朝鮮開化黨政變三天,就被袁世凱統帥的清朝駐軍鎮壓。」

    「嗯,父親流亡日本十年,為了逃避刺客追殺,最遠避居到太平洋上的小笠原群島。父親精通琴棋書畫,他是朝鮮國旗太極旗的設計者,因為他鑽研太極與周易匪淺。他善畫蘭花,又是朝鮮第一圍棋手,曾在熱海與圍棋世家本因坊秀榮手談十八日,傳為東亞圍棋佳話。我便是在父親流亡期間,出生在小笠原群島。」

    中山也是第一次聽說阿海的身世秘密:「阿海哥,怪不得你從小下圍棋便是一流。」

    「在我四歲那年,父親被人誘騙到上海。那是我的第一次記事父親離開的那天,他抱起我親吻,便出門坐上前往上海的輪船。」雖是三十八年前的舊事,阿海說來依然眼眶發熱,「甲午年,公元1894年3月28日,父親在東和旅館遭遇刺客第一顆子彈打中左頰,第二顆擊中左胸,第三顆子彈命中肩胛骨,父親當場身亡……」

    齊遠山情不自禁道:「阿海,你四歲就沒了爹,看來我和中山比你走運一些。」

    「刺客在吳淞口被逮捕,上海知縣親自審問,確認刺客是朝鮮人,奉朝鮮國王之名行刺。父親的遺體停放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日本政府派人來上海交涉,要求將屍體送到日本。但是,清政府將父親的遺體與連同刺客一同用軍艦送回朝鮮。國王下令將父親的遺體千刀萬剮,人頭掛在漢城的交通要沖,肢體傳送到朝鮮八道警戒百姓。」

    齊遠山總結一句:「對於政敵的殘酷,古來皆是如此。」

    「我想對父親恨之入骨的並非國王,而是金玉均圖謀誅殺的閔妃。女人狠毒起來,絕不亞於男人。不過,父親流亡日本十年,結交日本名流,比如主張脫歐入亞的福澤諭吉。父親慘死之後,日本政界包括黑龍組,都認為他死於上海,屍體又被送還朝鮮,清廷實為幕後策劃者,這是中國對日本的極大侮辱,紛紛主張開戰。不多久,朝鮮爆發東學道之亂,中日兩國同時派兵,終於引爆了甲午戰爭。幸好日本浪人闖入朝鮮王宮,砍死了王后閔妃,也算是為我的父親報了仇。」

    「哪怕她後來被追封為明成皇后。」齊遠山回憶了一下歷史,「除了朝鮮國王,你最恨的人,便是滿清皇朝了吧?」

    阿海點頭道:「挖掘慈禧太后的陵墓,是我為父報仇的一部分。十五歲那年,我被義父中島浪速送到太白山。從這天起,我只想著復仇。」

    齊中山點頭道:「不僅是阿海,還有芳子、脫歡,還有我,都是『四川道人』送上太白山的,表面上是『血賦』,其實都是『木馬』。」

    「你們的共同點,便是認賊作父!」

    「哥,有個秘密你還不知道,當年中島先生,想要帶走的少年是你!可惜他與你擦肩而過,就把我帶走了。否則的話,太白山上長大的少年就是你。」

    齊遠山的後背心一陣發涼:「我恨不得殺死你那所謂的『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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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