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探險] 鎮墓獸 作者:蔡駿 (全書完)

 
V123210 2017-8-8 11:07:3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2 147505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8 21:05
鎮墓獸 第二十四章 交易(二)


    「無所謂,這不重要了。」阿海看向黃浦江對岸,「我們還都嫉妒同一個人。」

    「秦……」

    「你承認了!」阿海靠近一步,毫不畏懼齊遠山的槍口,「看著我的臉!二十多年前,秦北洋給我造成的這道傷疤。但我早已不恨他了,我對他只有嫉妒。嫉妒他從一出生就擁有了白鹿原唐朝大墓的鎮墓獸。嫉妒他從小獲得了阿幽的心,讓那小妮子死心塌地喜歡他,乃至把整個太白山都送給他,最後為他而死。我還嫉妒他得到了阿薩辛的金匕首,那是普天下刺客的榮耀。」

    「與我何干?」

    「你也嫉妒秦北洋。」

    齊遠山外強中乾地笑道:「哈哈哈……你說我嫉妒一個身患絕症隨時可能暴斃之人?被工匠聯盟懸賞追殺朝不保夕之人?四海漂泊無以為家只能住在古墓睡於棺材之人?」

    「你這麼說,恰恰說明你嫉妒他。」阿海的語調相當平和,不像以往殺人如麻的印象,「若是含著金鑰匙出生之人,身居高位縱橫天下之人,比如小六子你會嫉妒他嗎?恰恰是秦北洋,他跟你是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得到了你一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你才會嫉妒他。」

    這話說得齊遠山毛骨悚然:「他得到了什麼?」

    「安娜。」

    「你……」

    齊遠山重新掏出槍來,阿海卻大方地說:「你不會開槍的。你和歐陽安娜的女兒,她叫九色,對嗎?十年前,耶誕日,我看到過她後脖子上的胎記,就像一對火紅的鹿角。秦北洋身上也有相同胎記,這是秦氏墓匠族的標記。安娜嫁給你,因為腹中有了秦北洋的骨血,卻以為他已經死了。」

    「這……是……」齊遠山劇烈喘息與顫抖,「但這又如何?我早就知道這件事,我是為了安娜,讓她不要受苦。我也希望秦北洋能留下後代,不要讓三千年來的秦氏墓匠族斷絕。此事雖難以啟齒,但我並不覺得有多羞恥。」

    阿海鼓起掌來:「好一個講義氣的漢子!可無論你對安娜付出多少真心,為她和她的女兒做了多大犧牲,她的心裡依然沒有你,只有秦北洋。」

    「住嘴!你怎知道……不,你在胡說八道!」

    終於刺到齊遠山的心底,幾乎當場氣血鬱積。

    「三年前,歐陽安娜就跟你秘密離婚了。她不再是你的妻子了,九色也不再是你的女兒……」阿海的嘴角斜起來,「遠山,關於你們的一切,我都知道。」

    齊遠山就差一口噴到阿海的刀疤臉上:「你再敢提安娜和九色,我就殺了你。」

    「嗯,你的反應說明,你強烈地嫉妒秦北洋,嫉妒他的一切。」

    「如果我嫉妒他,我早有機會殺了秦北洋,可我非但不會害他,反而依然把他當作最好的兄弟。」

    「你並不是嫉妒他還活著。如果他死了,但還活在歐陽安娜心裡,你會嫉妒他一輩子。」

    齊遠山繼續後退:「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

    「我們做朋友吧。」

    若是忽略阿海臉頰上的刀疤,他的笑容還有幾分誠懇與可信。

    「給我個理由?為何要跟你做朋友?為何不殺了你?無論如何,我絕不會把秦北洋當作敵人。」

    「你會的,十年前,當你沒把小九色是秦北洋女兒的這個秘密告訴他時,你就已經把他當作敵人了。」

    齊遠山後背心冒出冷汗,阿海怎麼啥都知道?他只得尋找個理由:「可安娜也沒說。」

    「女人的心思,我不懂。」阿海大步走到齊遠山跟前,「但作為男人,我瞭解你。」

    「你能不再說秦北洋了嗎?」

    「你希望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

    齊遠山瞪著一宿未眠佈滿血絲的雙眼:「你說什麼?」

    「好,說些別的。你是北洋名將之子,渴望在亂世的中國成為一方諸侯,比如山西的閻錫山,山東的韓復矩,四川的劉湘,雲南的龍雲……但小六子不必指望了,他完蛋了。」

    「到底要說什麼?」

    「我問你,常凱申身邊最倚重的人物是誰?」

    這個問題可讓齊遠山撓頭了,想了想說:「常夫人?」

    「女子不算。」

    「當年刺殺攝政王的汪先生?」

    「哼!常凱申與汪先生可是死對頭呢。」

    「也在理啊,難道說代先生?」

    阿海點頭道:「不錯,代先生,可是常凱申的莫逆之交。表面上,代先生沒實權,但他又掌握了中央軍嫡系將領的陞遷大權,只要他一句話,有人便會飛黃騰達,也有人身敗名裂。」

    「是啊,上至小六子,下至孫大麻子,都在巴結代先生。」

    「此人有個不為人知的習慣喜歡玩耍古墓中未曾腐爛的死人西洋人所謂戀屍癖。他不敢讓旁人知道他的秘密,只能命令副官去野外挖掘墳墓。去年有一回,副官被地方保安隊抓獲,以盜墓罪當場處決。代先生便如同斷了鴉片的癮君子,每日生不如死。而我恰當地滿足了他的願望,定期為他供應古墓裡的屍體。」

    齊遠山聽得噁心,彷彿雪夜中飄浮一片腐屍之氣:「你……你居然控制了代先生?」

    「想當年,北洋軍閥的風雲人物小徐將軍,都被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中,何況代先生?」阿海話鋒一轉,「代先生如今將我奉若上賓,你想要佔有哪一塊領地?只要開口,我定能幫你辦到。」

    「關中!」

    齊遠山脫口而出,天下富庶之地,多被中央軍控制,東三省又為日本人所據。關中雖然僻處西北,晚清以來天災人禍連連,卻是漢唐霸業肇興之地,進可窺視中原,退可固守潼關,太平天國殘部都選擇太白山為復興基地。十年前,齊遠山受命北洋政府,駐軍陝西乾陵,考察陝西全省形勢,繪製過詳盡的軍用地圖,誠可謂龍興之野。

    「有眼光!」阿海不禁鼓掌,「遠山,我們不妨做個交易。請相信我有通天的能力,我答應把關中給你。」

    整宿以來,齊遠山第一次雙眼放光,卻冷靜地問道:「交易條件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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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三十二章 九色亂


    第二天,鎮墓獸九色的手術開始了。

    這天上海奇寒無比,黃浦江邊有一小片結冰了。墨者天工戒備森嚴,全體工人待命。秦北洋、李隆麒、錢科、卡普羅尼都穿上防範輻射的制服,從頭到腳包裹成怪物。李隆盛、錢科與朱塞佩‧卡普羅尼共同負責手術。制定了完整的手術方案,全程計畫超過24小時。

    九色依然是獒犬模樣,這兩天又長大了,秦北洋幾乎能騎到它背上,彷彿《封神榜》裡姜子牙騎四不相。它的赤色鬃毛拖地,雙眼冒著凶光,渾身熱氣騰騰,不做手術是撐不住了。秦北洋還是扒在它的耳朵邊,說了大段悄悄話。旁邊的李隆盛和錢科豎著耳朵,愣是一句都沒聽懂。

    墨者天工的大門外,開來一輛勞斯萊斯轎車。齊遠山與歐陽安娜坐在車上,外人看來還像是一對夫妻。他們來到實驗室樓下,卻被告知手術已經開始,任何人不得入內。

    等了幾個鐘頭。夕陽西下,黃浦江水被染得一片猩紅。對岸的虹口閘北方向炮火連天。浦西華界燃起熊熊烈火,但被外灘和虹口的大廈遮擋,只能望見天空飄滿霞光般的紅色。

    數日前,楊浦三友實業社,日本和尚與中國工人衝突,日本人一死一傷。日本政府向上海市長發出最後通牒,派遣大量軍隊而來。有人說日本和尚之死,是日本策劃的苦肉計。昨天,日本海軍陸戰隊大舉進攻十九路軍鎮守的閘北,這一日也會像『九一八』那樣載入史冊。

    「今天上午,商務印書館總廠和東方圖書館已被炸成平地,三十多萬冊圖書包括許多古籍善本付之一炬。如今,日軍正在猛攻火車北站吧。租界不會有問題吧?」

    安娜牽掛起在法租界的家裡,霞飛路上一棟花園洋房,女兒九色還在家中做功課呢。

    「放心吧,日本人絕對不敢攻打租界的,他們最怕英法列強了。」

    「但這裡呢?」歐陽安娜指著腳下的浦東陸家嘴,「這裡可不是租界。」

    話音未落,濃雲遮蓋的雲層中,響起轟隆隆的巨響,這是螺旋槳與發動機的咆哮,整個上海都為之震動。齊遠山當即拽著安娜往工廠外邊奔去。

    與此同時,墨者天工的倉庫大門被撞破,一隻撲閃著四扇翅膀的怪物飛了出來。

    四翼天使鎮墓獸。

    它原本被鎖在倉庫之中,預感到來自天空的危險,雙目發出紅光,展翅翱翔。

    歐陽安娜掙脫了齊遠山,衝回實驗室樓下。駕駛勞斯萊斯的司機已經逃命了,她用力按下喇叭,如同防空警報提醒樓裡的人們。

    實驗室樓上的窗戶打開,錢科聽到了喇叭聲。他先是看到樓下的安娜,接著下意識地抬頭望天四翼天使勇敢地撲向數架日本戰機。但在雲端更高處,隱藏著更多的轟炸機。

    這些飛機都來自於長江口外的日本航空母艦,一艘叫加賀號,一艘叫鳳翔號十年後,這兩艘航母都參加了奇襲珍珠港的戰鬥。後來加賀號沉沒於中途島大海戰,鳳翔號則是世界海軍史上第一艘現代航母,竟然倖存到戰後。

    四翼天使鎮墓獸向日本戰鬥機噴射火焰。日本飛行員從未見過如此的空中怪物,但他們的駕駛技藝高超,紛紛按照空中格鬥的規範避讓。十多年前,四翼天使在巴黎曾與法國戰機纏鬥。但這十多年來,飛機性能有了長足進步,這批日本海軍的戰鬥機屬於90式艦上戰鬥機,速度遠遠超過飛行獸的四片翅膀。它們都躲過了四翼天使的加特林機關炮,迅速搶佔有利位置,居高臨下地開始射擊。

    四翼天使鎮墓獸中彈了,渾身燃燒起火球,四片翅膀斷裂,尾巴如同彗星,呼嘯著墜向黃浦江,最終在江面上激起巨大的波浪。

    眼看著四翼天使折翼墜毀,歐陽安娜捂著嘴巴,失聲尖叫。當年這尊飛行獸陪伴她在巴黎與北極冒險,遭遇過無數危險,也曾救過她的性命,如今卻輕而易舉地被摧毀了。

    但四翼天使鎮墓獸的犧牲並非毫無意義它為實驗室大樓裡的人們多爭取了一分鐘。

    這一分鐘,救了秦北洋等人的命,也救了歐陽安娜的命。

    錢科、李隆盛與卡普羅尼,正好拖著秦北洋逃出實驗室。秦北洋瘋狂叫喊著要回去,原來九色的手術進行到一半,它已被大卸八塊,開膛剖肚,五臟六肺暴露著,如同遭遇變態碎屍的受害人,毫無尊嚴地躺在法醫面前。這尊鎮墓獸已毫無抵抗能力,只等待食客們用餐刀分解,送入牙齒與大腸。

    一萬英呎之上,日本海軍的b2m八九式艦載轟炸機投放炸彈了。

    死神趴在炸彈上獰笑著,穿過星空、雲層與黑夜,撲向江南冬季的田野,撲向浦東陸家嘴的墨者天工工廠,撲向秦北洋和他的夥伴們。

    歐陽安娜一步衝到秦北洋跟前,將他從實驗室大樓下拽走,衝向工廠大門口。齊遠山、李隆盛、錢科和卡普羅尼,還有上百名工人都向外奔跑。

    炸彈劃破空氣的嘯叫已到耳邊,齊遠山一聲暴喝:「撲倒!」

    實驗室大樓爆炸了。

    航空炸彈準確擊中樓頂天台,這棟樓雖如碉堡般堅固,經歷過工匠聯盟大爆炸而倖存,卻再也躲不過這從頭頂心的致命一擊,雷霆灌頂般地粉身碎骨了。

    實驗樓裡藏有靈石和化學物質,炸彈穿入大樓深處引發殉爆,成千上萬塊混凝土塊與磚瓦齊飛,衝起火山爆發般的熊熊烈火。甚至有一團黑色與赤色相間的蘑菇雲,不斷滾動著惡魔的面孔,猶如安祿山的十角七頭鎮墓獸復活,升起在黃浦江畔的黑夜。

    整個上海都能聽到這爆炸聲,黃浦江水被震動得激盪三尺浪,外灘海關大鐘也震得停了表,和平女神雕像底座裂開數條縫隙,蘇州河口的外白渡橋斷了三根鋼鐵橫樑。而在墨者天工的頭頂,一輛勞斯萊斯轎車被氣流拋上數百米高空,在百年後東方明珠電視塔頂的位置炸成碎片。

    日本轟炸機隊毀滅了墨者天工,讓鎮墓獸飛行器以及實驗室灰飛煙滅。這是一次蓄意屠殺,外科手術式的精準打擊,如同羅馬摧毀迦太基,蒙古掃平花剌子模。

    秦北洋還活著。

    他被歐陽安娜壓倒在地,車間裡飛來一塊鋼板,正好蓋在他們後背上老天庇佑他們不死,這塊鋼板擋住了鋪天蓋地的爆炸衝擊波,實驗室大樓的混凝土塊撞擊。若非如此,他倆要麼被炸成碎片,要麼砸作肉泥。

    齊遠山已逃到工廠大門口,李隆盛乾脆跳進黃浦江,錢科與朱塞佩‧卡普羅尼也跑遠了。更多的工人則被炸得支離破碎,大地鋪滿模糊的血肉,天空還有殘肢斷手飛舞,如同冰雹與建築碎片一同墜落。幾隻手指頭掉落到安娜的眼前,讓她聲嘶力竭地尖叫。

    秦北洋只看到安娜滿臉都是黑煙。安娜看到的秦北洋也是同樣一副尊容。剛才爆炸的巨響讓他幾乎失聰,身上衣衫已被燒燬大半。他和安娜推開救命的鋼板,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這才熄滅身上的火。實驗室大樓已被炸成瓦礫廢墟。烈火還在燃燒,放射出濃烈黑煙,空氣中飄滿刺鼻的有毒物質,猶如重現阿鼻地獄。

    「九色!」

    秦北洋再次狂吼,雙眼飆出熱淚。若非歐陽安娜從背後抱住他,就要衝回火海之中。爆炸的瞬間,九色正被開膛剖肚,躺在實驗室的手術台上,再無活下來的可能了。

    李隆盛從黃浦江裡爬上來,渾身濕漉漉像個淹死鬼,走到從火海中倖存的秦北洋身邊,對準他的耳朵高喊:「九色死了!快走啊!不然我們都會死的!」

    秦北洋依然要往火海中去,似乎想跟九色同歸於盡。齊遠山也從工廠門口跑回來,他和李隆盛一起抱住秦北洋,三個人扭成一團。

    實驗室大樓廢墟深處傳來一聲怪響。

    地下滾來灼熱的烈焰,彷彿有口大鍋重新沸騰,第二次火山即將爆發。秦北洋、齊遠山和李隆盛下意識後退,廢墟綻開幾道裂縫,大地震般劇烈搖晃,讓人站立不穩,紛紛摔倒。

    裂縫如同大海,升起一尾鯊魚的鰭,升起一團崢嶸的礁石,升起一個利維坦般的怪物。

    九色出來了。

    它還活著,但它已不再是秦北洋認識的九色了。

    它如一座移動的建築,如同人類那樣直立行走,粗壯的雙腿底部長出彎曲的利爪。它拖著碩大的尾巴,鐵犁般剖開身後的大地。佈滿鱗甲的胸膛,兩隻前爪僵硬地向前伸展。腦袋依然是原本模樣,頭頂生長雪白的鹿角,瞬間長成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它的赤色鬃毛披在背後,其餘部位都變得烏黑,彷彿剛從墨水汁裡爬出。

    手術台上四分五裂的九色,經過大爆炸的洗禮,重新排列組合成一個更可怕的怪物。它不再是秦北洋的幼麒麟鎮墓獸,不再是守護唐朝小皇子一千二百年的小夥伴,它是一尊經過了二十世紀的文明與野蠻不斷組裝出來的史前神獸。

    它是神獸,也是魔獸。

    齊遠山拽著秦北洋往後狂奔,九色銅鈴般的雙眼茫然無措,彷彿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生命。它往前走了幾步,發現人們紛紛驚恐地逃跑,它也變得驚恐起來。

    它後退著,幾乎墜入黃浦江。它轉過身,岸邊燃燒著空襲後的烈火,黃浦江水如同一面火紅色的鏡子。它在這面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九色被嚇壞了。

    它不認得自己了,它覺得自己看到一個魔。它不相信親眼所見,最好只是噩夢。九色仰天長嘯,黃浦江鏡子上的它揚起脖子,爆出胸口烏黑的鋼鐵疙瘩與鱗片。

    秦北洋掙脫了齊遠山與李隆盛,他狂奔向江邊。九色回眸看了他一眼,兩個燈籠般的怪物之眼,流出充滿金屬光澤的渾濁液體。九色依然認得主人,九色感到悲哀。但它再也不能跟秦北洋在一起了。

    九色跳入了黃浦江。

    沉重的身體激起數尺高的水花,冰涼地飛濺到秦北洋臉上。陸家嘴江面上轉出一圈漩渦,接著被巨浪打碎,再也看不到任何蹤跡。齊遠山與李隆盛再次拽住秦北洋的雙腿,否則他就要跟著九色跳下去了。

    九色走了,它是與四翼天使鎮墓獸一起去了另一個世界,還是從此蟄伏於黃浦江底,直到一百年、二百年後才重出水面?抑或它從黃浦江順流而下,自吳淞口潛入長江,再逆流而上經過金山寺、石頭城、採石磯、振風塔、石鐘山、黃鶴樓、岳陽樓、西陵峽、神女峰,穿越巴山蜀水,直達奔騰的金沙江源頭?還是從吳淞口入東海,再穿過第一島鏈到太平洋,漫遊到地球上任何一片大海或陸地……

    再見,九色。

    地上的怪物跳入江水,天上的怪物又從濃雲中撲出。日本轟炸機並沒走遠,它們在雲端驕傲地盤旋兩週,再次向浦東陸家嘴俯衝而來,對已化作廢墟的墨者天工進行第二輪轟炸,意在斬草除根,一絲不留。

    一枚炸彈穿破雲層,墜落到黃浦江邊,一聲開天闢地般的巨響,秦北洋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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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三十三章 活死人(一)

    秦北洋看見了唐朝小皇子。

    來自武則天時代的梓木棺槨,藏身於長白山天池之上的洞穴,下臨冰封的火山口。深不可測的池水深處,據說聯通數百里外的日本海,聯通秦北洋漫遊過的世界樹與地心海。棺槨蓋子慢慢移開,乾冰蒸發般的煙霧升起,蔓延在長白山天池。十六歲的終南郡王,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睿宗李旦第六子李隆麒,從棺槨中坐起。他依然豎著高高的發髻,白衣勝雪,面容清朗。他站在高高的棺材蓋上,回頭看向棺材深處。

    他看到了秦北洋。

    秦北洋躺在棺材中,面容就像長大成年後的小皇子,兩鬢早生白髮,已是繼承皇位的年齡。他穿著中華民國時代的工匠服,臉上佈滿塵埃,衣服全是燒焦的破洞。他想要爬起來,但是雙手雙腳無力,只能睜大雙眼,盯著唐朝小皇子。這一瞬間,秦北洋是個死人,小皇子才是活人。

    一千二百年前的李隆麒,湊近棺材裡的秦北洋,低聲用長安音說:「認識你自己!」

    秦北洋醒了。

    彷彿有數十個世紀那麼漫長。先從嗅覺恢復。似乎是古墓的氣味,無孔不入的腐爛味。接著是聽覺,亙古般的寂靜。然後是視覺,但他什麼都沒看到。他看到黑暗。無邊無際。至於觸覺,他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喉嚨是乾的,像沙漠裡的乾屍,沒有一點點水分。他想,自己死了。

    倏忽間,蓋子打開。

    一道強光射入封閉的黑匣子,照亮秦北洋的雙眼,瞳孔劇烈收縮。他看到一口四方形的容器,散發腐爛氣味的木板,兩端呈現不規則形狀。這是一口棺材。這些年來,秦北洋睡過無數口棺材,一眼分辨出這是明朝早期的棺材,從規模和木料來看墓主人非富即貴。

    果真是死了嗎?

    胸口灼熱的感覺,和田暖血玉,唐朝小皇子給他的誕生禮物,提醒自己還活著的證明。

    棺材上方出現一張臉。剪成短髮的女子的臉,仍然像個女大學生,北京大學公主府屋頂上的春風中。她是歐陽安娜,她已三十二歲,臉上的時光卻彷彿凝固。

    「安……安……娜……」

    他的喉嚨裡似乎有一團火,就像九色噴出的琉璃火球,艱難地燒成幾個漢字音節。

    「北洋!你醒了!」

    歐陽安娜把頭探入棺槨,伸出纖長手指,撫摸他的臉頰。

    冰涼的指甲,皮膚的觸覺回來了。秦北洋想要伸手撫摸她。但他動不了。胳膊動不了,大腿動不了,連手指頭也動不了。他能動的只有脖子、喉嚨、舌頭、嘴唇還有眼珠子。

    安娜的眼眶裡有淚水打轉,鼻翼一抽一抽:「北洋,請記住,你還活著!」

    「我……怎……麼……了……」

    秦北洋感到了最壞的那種可能性。

    「你只是受傷了。」

    歐陽安娜不敢說出實情秦北洋傷得極其嚴重,日本轟炸機的炸彈在他身後十米爆炸。幾百塊大大小小的彈片嵌入體內,從大腿骨、小腿骨到雙臂在內的多處骨骼斷裂,許多內臟破碎出血。法租界最好的醫院裡,法國醫生說他還活著就是奇蹟,普通人早就粉身碎骨,腸穿肚爛身首異處。醫生給秦北洋做了截肢手術,鋸掉兩條胳膊與兩條腿,只保留軀幹部分,活像個馬戲團裡的畸形人。

    為取出破碎的肋骨,醫生給秦北洋做了開胸手術,發現癌細胞已病入膏肓,沒受傷也命不久矣。安娜告訴醫生,秦北洋在古墓裡就可以活下來,醫生卻說這是神話和巫術。

    此時此刻,只剩下軀幹與頭顱的秦北洋氣若游絲地問:「我……在……哪……裡……」

    「蘇州……」

    人們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而這裡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而是地獄。

    秦北洋昏迷期間,歐陽安娜跑到郊外刨了一座明朝古墓,掘出完整的棺材,扔掉骨骸與陪葬品,運到醫院將秦北洋裝進去,醫生和護士都以為病死者出殯了呢。

    安娜僱傭一輛卡車,將棺材中的秦北洋送到蘇州城外。秦北洋已暴露棲身之地,工匠聯盟或日本人還會來殺他的,何況上海依然在「一二八事變」的戰火中。歐陽安娜在虎丘山下,找到一處春秋吳國的貴族墓。她和李隆盛一起打開墓穴,清理了兩千五百年前的地宮,發現幾十把青銅古劍,便將明朝棺材與秦北洋安置其中。安娜就住在虎丘,每天鑽到古墓裡來照顧秦北洋。

    這是他重傷昏迷後的第101天。

    「這……裡……是……古……墓……」

    秦北洋猜到了,嗅覺漸漸恢復,聞到幾千年前的氣味。他的鼻子可以分辨出具體哪個朝代,墓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腦子裡自動呈現墓主人生前的相貌。

    「嗯,你會活下去的。」

    「其……他……人……呢……遠……山……呢……」

    「哎,你怎麼第一個想起的人是他呢?」歐陽安娜耐著性子回答,「齊遠山跟李隆盛在第二次轟炸前跳入了黃浦江。他們本想把你一起拖入江水,但你固執得像頭蠻牛,就是站在原地不動。還好他倆都只受了輕傷。錢科與卡普羅尼重傷,但還活著,這兩天剛出醫院。」

    那一夜的災難,唯獨安娜似有天祐,幾乎毫髮無傷。

    「墨……者……天……工……呢……」

    秦北洋感覺自己說話的樣子,就像在日本吉野古墳之中的徐福。

    「完了。」

    歐陽安娜言簡意賅地回答。她閉上眼睛,浮現出外灘對面的浦東陸家嘴,已成為瓦礫遍地的廢墟,煙霧與燒焦的氣味經久不散。

    十年一覺墨者夢,又轉回原點,十年前秦北洋渡過黃浦江,邀請大夥兒在陸家嘴的田野風雪之中飲酒的時刻。重傷的錢科還想重整旗鼓,李隆盛勸他放棄,再沒這個可能了。接下來的中國,恐怕還會連年戰亂。日本人佔了東三省,如今又對上海動手,就算這一戰能熬過去,下次又不知何時重開戰端?

    秦北洋眨了兩下眼皮,似有淚水在眼角湧動。

    「九……色……呢……」

    安娜聽到「九色」,首先想起自己的女兒。她剛想說九色很好,卻猛然意識到秦北洋惦念的「九色」,其實是小鎮墓獸。

    「九色……我不知道。」

    墨者天工毀滅的第二天,歐陽安娜重金僱傭幾名潛水員,潛入渾濁的黃浦江底,搜尋九色的蹤跡。潛水員在黃浦江心打撈出了四翼天使鎮墓獸的殘骸,靈石已沉沒在江底淤泥中。至於九色,秦北洋的幼麒麟鎮墓獸,連根毛都沒打撈上來。

    秦北洋唯一剩下完整的,只有他的三尺唐刀與俄國十字弓。

    「是……我……害……死……了……九……色……」

    秦北洋心如刀割,眼角忍了半天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滑落。他明白,若是不做這次手術,若不是它被開膛剖肚躺在手術台上,以九色的敏銳與迅捷,早已逃出生天。

    「我相信九色還活著。」

    歐陽安娜相信只要女兒九色平安,鎮墓獸九色也一定平安。

    「但……願……」秦北洋望著棺材上方的安娜,終於有了表情,「可……我……為……什……麼……還……活……著……」

    「因為你還有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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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活死人(二)


    「啥……」

    安娜湊近他的耳朵說:「北洋,我把九色帶來了。」

    片刻後。秦北洋看到了另一張面孔。十二歲的女孩,繼承了她媽媽的漂亮,琉璃色的眼眸,烏黑的長發,近乎透明的皮膚;她也繼承了某個人的英武,高挺的鼻樑,飽滿的天庭,還有立體的五官。

    她是九色,安娜的女兒。

    小姑娘痴痴看著秦北洋,既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博物館看古埃及木乃伊的展覽。而在她的肩頭,盤踞著一隻古老的黑貓,如同蛇一樣拉長身體。秦北洋認得這隻貓,它來自唐朝小皇子的姐姐永泰公主墓。

    「齊……九……色……」

    秦北洋緩慢地喊出女孩的名字,但是女孩搖頭回答:「我叫秦九色。」

    他聽懂了,但他不明白,他只有力氣眨眼皮了。

    安娜把頭湊過來,摟著女兒說:「嗯,她叫秦九色,她是你的女兒,她是我們的女兒。」

    「我……的……」秦北洋的嘴唇在發抖,「我……們……的……」

    「嗯,你不記得了嗎?在北極冰海,在維京人的陵墓,在那間密室……」

    「記……得……」

    秦北洋的鼻翼開始抽搐,但再也流不出眼淚。

    「你是我的爸爸?」

    小九色眨了眨眼睛,伸手觸摸秦北洋的面孔。他的身體已慘不忍睹,被一張毛毯捲起,猶如裹尸布,雙臂與雙腿都已成了醫療廢棄物。

    父女相認。

    秦北洋無法抬起手,就連脖頸都難以轉動,他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女兒的容顏,彷彿看見少年時的自己。

    九色卻不知怎麼叫他?目光透著那麼一絲隔膜。畢竟十二年的養育之恩,父女之情,還在齊遠山那邊。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秦北洋。

    相比秦北洋九歲在光緒帝地宮中第一次見到親生父親的反應,十二歲的九色如此鎮定,也許有那隻千年黑貓盤踞在肩頭,給了她某種直面歷史的勇氣。

    九色沒有歡欣,也沒有悲傷,更沒有質疑。這種不悲不喜,不增不減的態度,讓秦北洋呼吸急促起來,盯著安娜的雙眼:「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這是我的錯!對不起,北洋,對不起,九色!」

    此時此刻,秦北洋與小九色,已是歐陽安娜生命中唯二重要之人。

    躺在棺槨中的秦北洋,嘆息自己失去了一個九色,卻得到了另一個九色。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只可惜,失去的身體,何時可以回來?

    秦北洋在春秋古墓中躺了一個月,1932年的夏天快到了。

    他的語言功能已經完全恢復,舌頭、喉嚨、聲帶都已痊癒,脖頸也能轉動大半,甚至能做出仰脖與低頭的動作。但他的脊椎骨處於癱瘓狀態,五臟六腑在本能中蠕動,飲食和排泄都要別人來服侍。安娜和九色承擔了他的保姆和護工的角色。

    秦北洋又問安娜:「你天天來服侍我,遠山可怎麼辦?畢竟他才是你的丈夫。」

    「三年多前,我就跟齊遠山離婚了。」

    「離婚?」

    在秦北洋在字典裡,第一次出現這個詞,彷彿過去都只有外國人才有這個概念,哪能輪到中國人的頭上?

    「嗯,末代皇帝不也跟他的皇妃離婚了嗎?」

    秦北洋苦笑道:「我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和遠山,只是為了女兒,才保守了這個秘密,沒有告訴別人。」安娜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如今,既然九色已知道自己姓秦而不姓齊,也再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一個月前,歐陽安娜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九色。

    九色不相信。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把齊遠山視作爸爸。十二年來,齊遠山也十分疼愛她,將她當作親生閨女。女兒一天天長大,歐陽安娜本以為可以永遠保守秘密。但她發覺自己做不到。幾年前,安娜搬回上海,齊遠山戎馬生涯,無法陪伴在妻子左右。她跟九色母女倆,雖然過著王后公主般的富足生活,總感覺缺憾什麼?重新見到秦北洋後,她無數次想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告訴秦北洋,也告訴九色,卻總是話到嘴邊又吞嚥回去。她害怕秦北洋會恨她,會恨齊遠山。她也怕九色會恨這個突如其來的父親。

    十二歲的小姑娘在最初巨大的疑惑、震驚和牴觸之後,卻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那不是任何個人可以挽回的,而是一個叫命運的傢伙,給媽媽也是給自己出的一道難題。

    絕大多數女孩根本無法忍受墓裡的氣味,安娜也得時不時跑出來呼吸幾口,否則便覺窒息。九色卻天生喜歡這種味道,半是遺傳了秦氏墓匠族的基因,半是因為剛出生便被姑獲鳥鎮墓獸擄到唐朝古墓裡撫養。當歐陽安娜打開明朝的棺材蓋,露出秦北洋半死不活的真容,九色竟沒有害怕。

    「如此說來,是我有負於遠山啊。」

    「是我有負於你!」歐陽安娜伸出手指,觸摸秦北洋的嘴唇,「但你不必為遠山擔心,他正春風得意呢。兩個月前,齊遠山到南京的中央軍事委員會任職,據說權傾朝野的代先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不懂政治,看來還是遠山有前途。如今的我呢,跟死人又有何區別?」

    「北洋,我不准你說這種話,無論如何,你必須活下去。」

    「給我個理由?行尸走肉般的我,已沒有復仇的可能,活在這世上不過是承受永無止盡的酷刑罷了,簡直比遭受凌遲處死的幼天王還要淒慘。」

    「因為你是秦氏墓匠族最後的傳人!三千年的技藝和秘密!不能在你手裡斷了。」

    這句話徹底驚醒了秦北洋,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被禁閉在清西陵地宮,跟隨父親秦海關學習技藝的時光。

    秦北洋閉上眼睛,長考了一個小時,彷彿有一千年這麼久。

    「我們秦氏一族,因為接觸鎮墓獸,所以壽命短暫,我父親能活到將近六十歲,已是奇蹟。大部分族人,往往三十歲就一命嗚呼,就像我這個年齡。但父親跟我說過,《秦氏墓匠鑑》裡藏有能讓我們延長壽命的方法。」

    歐陽安娜雙眼放光:「是什麼?」

    「可惜啊,我爹傳下來的那本《秦氏墓匠鑑》,原本埋在京西駱駝村的山神廟,不知被何人盜掘而去了?」

    安娜趴著棺槨邊緣問:「可有副本?」

    「我家收藏的《秦氏墓匠鑑》就是副本,因此有幾頁錯漏缺失。正本早在七百年前,便被南宋時的秦氏祖先秦晉帶走了。」

    「秦晉,就是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

    這些年,歐陽安娜也被捲入刺客聯盟與工匠聯盟的戰爭,對此有所耳聞。

    「當時恰逢襄陽之戰,墓匠族的大房有兩兄弟,哥哥秦晉帶著《秦氏墓匠鑑》的正本被蒙古大軍擄走,弟弟秦楚則攜帶副本南逃,繁衍了我家這一支血脈。秦晉跟隨蒙古大軍西征,利用工匠手藝製造器具攻克了阿薩辛的天國花園。後來,秦晉渡海逃亡到歐洲,作為天下最頂尖的工匠,創建了工匠聯盟,成為第一任大尊者。十多年前在法國,巴黎聖母院的塔樓上,我發現過大尊者秦晉的棺槨。」

    「如果秦晉的棺槨就在巴黎聖母院,也許《秦氏墓匠鑑》的正本也在那裡?」

    「也許……」

    「北洋,我明天動身去巴黎!」歐陽安娜回頭大喝一聲,「九色,你留下好好照顧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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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三十四章 巴黎墓匠(一)

    巴黎!巴黎!

    1932年,巴黎的夏天。

    大災難前最後的和平年代,大蕭條正以不可阻擋之勢滌蕩這個星球。世界花都的巴黎,也難以逃脫飢餓與衰敗,更多的少女走上街頭出賣身體,工人為抗議裁員和失業而遊行。保王黨期待著第三共和國的覆滅。軍人們籌劃下一次世界大戰,要麼繼續把德國大卸八塊,要麼被德國反推。

    歐陽安娜戴一頂白色軟帽,穿著那年最時髦的裙子和高跟鞋,徐徐走下巴黎火車站。她在旺多姆廣場的麗茲酒店放下行李,換上乾淨利落的工裝連衣褲,頭戴黑色獵狐帽,腰間藏著一支手槍,前往西堤島上的巴黎聖母院。

    巴黎豔陽下,聖母院的一對塔樓直衝雲霄。安娜步入拱門內的大殿,八百年古建築的涼意,從腳下直達頭頂。玫瑰花形的彩色玻璃圓窗,將灼熱的陽光折射成幽暗、絢爛而細密的碎片,如同點點星光灑在她琉璃色的眼眸上。

    安娜找到旋轉樓梯,踏著石頭台階爬向塔樓。十多年前,這是秦北洋與受傷的九色藏身之地,也是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的棺槨所在。

    樓梯上出現兩名黑衣大漢,胸前衣襟有「獨眼金字塔」的標誌。安娜想起工匠聯盟依然在懸賞秦北洋的人頭,心底嗖嗖發涼。但她不能立即逃跑,以免此地無銀三百兩。她裝作遊客,用標準的法語問為何不讓上去?對方只用含混的法語回答,這是大主教的意思,便粗暴地將她推到底樓。

    歐陽安娜倍感頭疼,便去大殿內懺悔神父的小亭子。

    神父問她犯了什麼罪孽?

    安娜想了想說,我錯過了自己所愛之人。

    神父說你更應該愛上帝。

    安娜又說,我愛上帝,想要到聖母院的塔樓上,感受上帝之愛。

    神父卻說,塔樓是聖母院的禁區,大主教請來騎士們守衛,任何人不得上去。

    歐陽安娜明白了,所謂「騎士」便是工匠聯盟的大漢,硬闖已絕無可能。

    已是黃昏,巴黎聖母院內沒剩下多少人。安娜在最後一排坐下,向著聖母像祈禱,如何才能進入塔樓,打開第一代大尊者秦晉的秘密?

    她看到了一個人。

    安娜坐到第一排,回頭再看這個男人亂蓬蓬的頭髮,黑髮變成銀絲,一個德國名字跳到嘴邊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

    他曾是歐洲最離經叛道的武器專家,在北洋政府的南苑兵工廠擔任工程師多年,畢生研究「靈魂機械體」,改造出了第一尊現代鎮墓獸。巴黎和會期間,秦北洋幾乎將他殺了,卻因惻隱之心放了他。從此以後,霍爾施泰因博士銷聲匿跡了十三年。

    此時此刻,為何他出現在巴黎聖母院?博士是來祈求上帝的寬恕嗎?不,這傢伙被羅馬教廷開除出教會,一定另有目的。

    歐陽安娜坐到霍爾施泰因身邊,低聲用法語問:「說出你的罪?」

    博士驚得幾乎跳起,正欲轉身逃跑,卻見到一個神仙般的中國姑娘。歐陽安娜三十二歲了,即便不施粉黛,卻還像二十多歲的妙齡女郎。

    「你是……」

    博士先下意識地用母語德語,接著說法語,最後變成北京話,轉身衝出大殿。

    歐陽安娜緊追不捨,衝出巴黎聖母院,轉到背後的小巷中。安娜穿著工裝褲和運動鞋,自然跑得飛快。霍爾施泰因博士的武力值幾乎為零,何況已快六十歲了,很快被安娜從背後擊倒。

    黃昏的小巷,隱蔽在聖母院塔樓陰影下,根本無人注意。歐陽安娜一隻腳踩著博士後背,掏出槍來對準他的後腦勺,用法語問候道:「博士,別來無恙?」

    「安……安娜小姐……你怎麼會來巴黎……」

    「應該我問你才對,親愛的博士。」安娜將霍爾施泰因拽起來,讓他坐在牆角下,撫平他西裝上的褶皺,「請你老實回答,如果騙我的話,你馬上就沒命了。」

    博士知道歐陽安娜厲害,驚恐地往後縮了縮:「我……我是來找鎮墓獸的……」

    「在哪裡?」

    霍爾施泰因先做禁聲手勢,又指了指頭頂塔樓。

    「巴黎聖母院?塔樓上有鎮墓獸?」

    歐陽安娜也抬起頭,她只知塔樓四周有許多石雕的小怪獸,以及關於它們的有趣傳說。

    「是。」

    「工匠聯盟大尊者秦晉的棺槨?」

    安娜分別用漢語和法語說了一遍。

    「你也知道?」

    霍爾施泰因博士索性竹筒倒豆子了。這十年來,他在歐洲各地流浪,尋找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的遺蹟和故事。傳說這位來自中國的工匠大師,隨身攜帶一本中國古書,記載了無數鬼斧神工的技藝。當年刺客聯盟為了復仇,派人刺殺工匠聯盟大尊者秦晉。大尊者重傷後存活了三個月才死去,在此期間,他計畫要為自己製造一尊鎮墓獸,但誰都不知道鎮墓獸是否製造成功?

    「如果鎮墓獸和古書屬實,最有可能就在我們的頭頂!」

    歐陽安娜想起1919年巴黎和會期間,為何四翼天使會載著秦北洋與重傷的九色,飛到巴黎聖母院的塔樓?

    「鎮墓獸在歐洲已不是稀罕物件了。」博士用法語、德語夾雜著北京話說,「我親手改造出來的十角七頭鎮墓獸的殘骸,原本被法國政府封存在阿爾卑斯山脈的洞穴之中。就在上個月,有人從雪山上盜取了它的殘骸。」

    「是誰幹的?」

    歐陽安娜記得十角七頭,安祿山的鎮墓獸,經過霍爾施泰因的機械化改造後,淪為絕對的邪惡,曾在凡爾賽製造過大屠殺。

    「誰知道呢?歐洲快完蛋了。」卡爾‧霍爾施泰因說了一句中國話,「意大利的法西斯黨、德國的納粹黨,都對鎮墓獸虎視眈眈。如今德國即將大選,飢餓的德國人將在台爾曼與希特勒之間二選一。我必須早點下手,不能讓納粹黨得到鎮墓獸。」

    「為什麼?」

    「那夥人的領袖是個大惡魔十角七頭鎮墓獸跟他相比,簡直就是個寵物了。」霍爾施泰因長出一口氣,「我必須阻止他們,否則歐洲會有大災難。」

    「博士,你變了。」

    「巴黎和會以來的十三年,世界發生了大變化,我也不可能不變。」

    安娜將他攙扶起來:「博士先生,我和你聯手可好?」

    「你也要它?」霍爾施泰因手指頭頂的巴黎聖母院塔樓,「難道說,秦北洋也來了?」

    「不,他來不了。」歐陽安娜蹙起娥眉,「秦北洋派我來巴黎的,他是秦氏墓匠族的繼承人,理所應當得到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的遺產。」

    「安娜小姐,你可知工匠聯盟已經控制住了巴黎聖母院塔樓。」

    「是,博士你來到聖母院大殿,顯然也不是來祈禱的吧。」

    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終於裂開嘴角:「其實,我已做好了準備,明晚一起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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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三十四章 巴黎墓匠(二)


    巴黎,夜。

    熱氣球從郊外的森林出發。沒有月光。幾乎隱藏在黑暗中。熱氣球下的吊艙裡,歐陽安娜穿一身鼓鼓囊囊的外套。霍爾施泰因博士問她為何穿成這樣?畢竟還是夏天。

    「這是秦北洋傳授給我的進入墓穴必備的裝束。」

    安娜從容回答,俯瞰巴黎的芸芸眾生。塞納河變成一條暗淡的帶子,唯有蒙馬特高地歌舞昇平。霍爾施泰因操縱著熱氣球,馬達驅動螺旋槳,藉著風勢靠近巴黎聖母院。

    巍峨的塔樓已在腳下,黑夜中似有無數蝙蝠飛舞,巴黎聖母院的小怪獸雕塑。博士放下熱氣球的錨鏈,懸停在西北塔樓上空,再放下一截軟梯。

    歐陽安娜先行抓著軟梯,爬到塔樓邊緣的窗格中。霍爾施泰因也下來了。謝天謝地,工匠聯盟的黑衣大漢沒在塔樓上,想必還在樓梯口守衛,誰會想到神兵天降?

    塔樓內懸掛一口大鐘,更深處有扇鐵門。霍爾施泰因掏出工具,迅速鋸斷銅鎖,迎面一股腐爛之氣。安娜卻沒往裡走,而是用手電照亮牆壁,自牆角中覓到一行字母

    'anaΓkh

    這是希臘文,意為命運。

    那兩具骨骸依然躺在那兒,一個嬌小的女子,一個畸形佝僂的男人。這便是維克多‧雨果在《巴黎聖母院》中描述的鐘樓怪人卡西莫多與吉普賽少女艾斯美蘭達。

    密室裡還有一道鐵門,隱隱可見一口石棺。如秦北洋的描述,是中國風格的船型棺材。

    安娜的手電照出鐵門下的石碑,露出一行顏體漢字

    工匠聯盟大尊者秦晉墓誌

    這便是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亦是秦氏墓匠族正宗傳人秦晉的墓誌。

    她看到墓誌正文裡還有六個漢字

    兼愛、非攻、救守

    這是墨子之道,也是工匠與遊俠之道。

    歐陽安娜代表秦北洋向這副棺槨下跪叩頭,唸唸有詞,祈求工匠聯盟大尊者在天之靈原諒自己所作所為並非褻瀆,而是為了三千年來的秦氏墓匠族後繼有人,為了救活秦北洋的性命。

    她從霍爾施泰因博士手中搶過工具,三下五除二破壞鐵門,博士在後頭說:「萬一有鎮墓獸呢?」

    「那就讓我們同歸於盡吧!」

    歐陽安娜揮舞起一把鐵錘,用盡全力砸向石棺。鐵錘如同雷霆萬鈞,在石棺上砸出個大坑,裂開數道縫隙,揚起數百年的石頭碎屑與灰塵,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霍爾施泰因沒想到這中國姑娘如此莽撞。他吃了一口灰屑,咳嗽著後退到鐵門外,生怕被鎮墓獸抓住碎屍萬段。

    忽然,背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看守樓梯口的兩條黑衣大漢,循著聲音衝上來了。

    霍爾施泰因掏出手槍,射出兩發子彈。塔樓上響起一聲慘叫他只打中其中一人。博士想要再開槍,一道劍光閃過頭頂,工匠聯盟正要取下他的人頭。

    博士正要受死,只聽到金屬穿破肉體之聲。接著寶劍墜落,整條大漢壓在霍爾施泰因身上。一支堅硬的鋼箭,箭羽擦著博士的臉頰,一同折斷在地。

    歐陽安娜握著一支十字弓,這是秦北洋給他的武器,也是工匠聯盟俄國捕獸夾大師的武器。她藏在身上以防不時之需,看到霍爾施泰因只擊中一人,便迅速射出鋼箭,將命懸一線的博士救了回來。

    卡爾‧霍爾施泰因從死屍底下爬出,渾身血污。他驚魂未定地檢查另一個傢伙,此人被子彈擊中胸口,還有最後一口氣。博士抖抖豁豁地撿回手槍,正要再開第二槍,安娜便射出第二支鋼箭,準確刺穿對方心臟。

    博士驚恐著說:「你好狠!」

    「我若不狠,你便已經死了。何況,我是在仁慈地幫助他結束痛苦。」

    安娜嘴上硬氣,心裡卻怕得要命。她過了十幾年相夫教女的生涯,親手殺人絕非易事。剛才連續奪取兩人性命,怕是上海灘青幫老大乃父的基因作祟吧。

    霍爾施泰因擦去臉上血跡,跌跌撞撞爬到被安娜砸碎的石棺旁邊。塵埃散盡,強烈的手電光束之下,暴露出棺材內部的墓主人……

    歐陽安娜強迫自己瞪大雙眼,哪怕看到一具腐朽的枯骨,或是保存完好如唐朝小皇子般的屍身,甚至一堆寄生在腐屍之上的蛆蟲毒蛇……

    然而,她看到的是一尊鎮墓獸。

    但它沒有獸的四肢與形體,卻有人類的雙臂、雙腿還有五官。它頂著一副獸頭盔甲,形如兇猛的獅子,明顯鋼鐵材質。兩隻獅眼瞪在盔頂,腦袋兩邊垂下蓬鬆金黃的鬃毛。全身都是野獸形狀的盔甲,雕飾複雜的花紋。唯獨胸口兩塊巨大的橢圓形鏡面鐵甲,歷經數百年而光滑燦爛,立即照出了歐陽安娜與霍爾施泰因的臉龐。

    歐陽安娜畢竟是北大歷史系畢業,她看出這尊鎮墓獸穿戴唐朝明光鎧,手臂與膝蓋關節又像是歐洲中世紀騎士的板甲。尤其頭盔有一大塊鋼鐵護面罩,雕成獅臉形狀,完全覆蓋住面部,這也是歐洲騎士板甲的規格。

    但這盔甲比在博物館裡見到的歐洲貴族板甲、日本戰國當世具足相比,體型壯大了不少。彷彿鋼鐵外殼裡包裹著一個身高兩米五,體重三百斤以上的巨人,果然要用野獸般的形狀才能完全保護「他」的身體。

    「這到底是鎮墓獸還是盔甲?」霍爾施泰因提出疑問,「好像是中國與歐洲風格融合的盔甲,集結了東西方最強大的鋼鐵防護裝備。」

    「人形盔甲鎮墓獸。」

    歐陽安娜給出了回答。她從中國出發前,秦北洋在蘇州城外的棺材裡告訴她的秘密秦氏墓匠族失傳的技藝,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才掌握,也是秦北洋所見的《秦氏墓匠鑑》裡被撕掉的那幾頁。

    但只有打開秦晉的棺材,親眼目睹棺槨裡的墓主人,才能明白這個道理秦晉把自己做成了鎮墓獸。

    可惜六百多年前,秦晉是在遭受刺殺,身受重傷的情況下,才將自己製作成鎮墓獸。就像九色也是一尊活體鎮墓獸,利用上古神鹿為活體,外加秦氏墓匠族的人工材料。九色可在墓穴裡存活千年,秦晉卻是難逃一死。失去了活體的靈魂,就算還有鎮墓獸的靈石,也只是一堆枯骨與鋼鐵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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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三十四章 巴黎墓匠(三)

    霍爾施泰因博士問道:「工匠聯盟要守衛的就是這個嗎?」

    「我覺得,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在守衛什麼?否則也不必處心積慮建造鎮墓獸了。只是第一代大尊者的墳墓,是他們必須要保護的。何況如今鎮墓獸與『靈魂機械體』流行,他們更不能讓外人得到這些寶物。至於打開大尊者秦晉的棺槨,至少工匠聯盟沒人敢這麼做。」

    博士看著地上兩具屍體,沮喪地說:「看來我們也要被工匠聯盟追殺了。」

    「但總比落到你說的惡魔手裡要好。」

    「問題來了,我們如何把這尊人形鎮墓獸運走呢?」

    「我要的可不是鎮墓獸本身。」

    歐陽安娜心一橫,嘴裡叼著手電筒,把手伸到棺材中,彷彿盜墓的小木,要從屍身底下挖出寶貝來。霍爾施泰因要去拽她,以為她要被棺材吞噬,卻被安娜一腳踹遠了。

    忽然,人形鎮墓獸胸口的兩片銅鏡盔甲下,開始散發熱流,響起機械轉動之聲。那聲音與氣場讓人難以靠近,霍爾施泰因立即明白了靈石。

    果真是一尊鎮墓獸,難道就要復活了嗎?人形鎮墓獸的手指頭動了,頭頂的獅子盔甲發出咕嚕聲,所有鬃毛一根根豎起。霍爾施泰因斷定下一秒鐘,歐陽安娜就要被這鎮墓獸撕成兩段。

    安娜如彈簧跳出棺槨,手裡握著一個鐵匣子。而當她退出來,鎮墓獸卻慢慢安靜,胸口靈石的灼熱變冷,恢復死寂。

    「你拿出了什麼?」

    霍爾施泰因博士用手電照射安娜手中的鐵匣子。

    歐陽安娜已經面色蒼白,剛才切身感受到了靈石的威力。她後退幾步,回到卡西莫多與艾斯美蘭達的骨骸旁邊。

    她打開鐵匣子,露出一本中國線裝古書。雖在巴黎聖母院的塔樓中沉睡了六百多年,卻依然保持中國古書的墨香。安娜小心翼翼將書捧出來,只見封面上五個大字

    秦氏墓匠鑑

    歐陽安娜的心臟就快跳出嗓子眼了。

    翻開第一頁,歐陽詢的字體。開篇講述墓匠族源起。按照秦晉生活的年代來算,此書屬於宋版書。但由於手工抄寫,不是雕版印刷,又不同於價值連城的宋版書。安娜平時收藏不少古書,認出這本書用皮約紙,即以桑樹皮和楮樹皮製成,色白而厚,兩面光潔,多為浙本、蜀本所用。

    安娜確信這就是秦氏墓匠鑑的正本,被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帶到歐洲,最終陪伴人形鎮墓獸長眠於巴黎聖母院。

    這才是她萬里迢迢趕到巴黎所要得到的寶物。

    歐陽安娜不敢再觸碰《秦氏墓匠鑑》,生怕自己口中呼出的氣息,會讓六百年前的紙張灰飛煙滅,趕緊把古書重新放入鐵匣子合上。

    剎那間,伴隨著一聲巨響,彷彿有記重拳打在她的後背上,幾乎戳斷脊椎骨的份量,讓她整個人推了出去,迎面撞在塔樓石壁之上。

    空氣中飄散過硝煙的味道。卡爾‧霍爾施泰因博士握著一支槍。他冷笑著走近安娜,並從她手裡抓起鐵匣子。

    「安娜小姐,你跟秦北洋一樣愚蠢。我就是被納粹黨派來奪取《秦氏墓匠鑑》的。法國政府封存的十角七頭鎮墓獸,也是我從阿爾卑斯山上盜取的。我承認他們是惡魔,但我情願跟惡魔為伍,只要能實現抱負。」

    霍爾施泰因說了一遍德語,又用法語夾雜中國話說了一遍。

    安娜還活著。不但活著,她還掏出袖子管裡藏的匕首,猛然抬起胳膊,自下而上插入霍爾施泰因的褲襠。

    一記斷子絕孫的重擊。博士當場慘叫,雙腿之間鮮血橫流,肝腸寸斷,比滿清大內給太監淨身還要凶狠。

    這回輪到霍爾施泰因倒地不起,他是再也爬不起來了,匕首非但割斷了他的子孫根,還刺傷了他的腹股溝神經。

    歐陽安娜咬緊牙關爬起來,拄著自己後腰,艱難地走了兩步,又從博士手中奪回鐵匣子。

    霍爾施泰因感到不可思議,明明她已經中彈了?

    安娜喘出一大口氣,脫下厚厚的外套,原來內襯全是真絲這是一件真絲防彈衣。

    十九世紀,便有人發明了絲綢纖維的防彈衣。其實,中國明清的棉甲也有減少火器傷害的功能。據說薩拉熱窩刺殺事件時,斐迪南大公也穿著防彈衣,但刺客向著大公脖子開槍,從而避開了防彈衣。

    今晚的行動,歐陽安娜知道會有危險最大的危險就是霍爾施泰因博士。她是上海灘青幫老大之女,從小目睹黑道之間的爾虞我詐。為了以防萬一,她重金購買了一套真絲防彈衣,外面再披上普通衣服。

    歐陽安娜的多出的這個心眼救了自己的命。

    子彈力道巨大,猶如黑虎掏心的重拳,卻還是沒能穿透防彈衣。安娜的後腰疼得不行。她用鮮血淋漓的匕首對準霍爾施泰因博士。她本可以立即了斷他的性命,轉念一想,既然給這男人去了勢,不如就讓他生不如死地度過餘生吧,這是比剝奪生命更殘酷的懲罰。

    歐陽安娜扔下博士,帶著《秦氏墓匠鑑》的正本,爬出巴黎聖母院塔樓。熱氣球依然懸浮在半空,一根纜繩寄在塔樓邊緣。她脫了真絲防彈衣,忍著疼痛爬上軟梯,回到熱氣球吊艙中。她再用匕首割斷纜繩,任由風吹起熱氣球,飄向巴黎夜空的雲端。

    她在空中隨波逐流,眼前一片雲霧散去,迎面竟是埃菲爾鐵塔的塔尖。安娜想起十三年前,五月四日的清晨,她跟秦北洋爬上埃菲爾塔頂,看到太陽與四翼天使的瞬間。

    命運的安排,吊艙竟然掛在埃菲爾鐵塔之巔。歐陽安娜再次放下軟梯和纜繩,將鐵匣子綁在身上爬下去。狂風吹動她的身軀,稍有不慎,就會從三百米高空墜落。但她彷彿被一雙大手抱住後背,就像秦北洋的手,自遙遠的蘇州城外飛來,牢牢地溫暖地保護她攀上鐵塔。

    她回頭再看東方的地平線,層層疊疊的屋頂背後,泛起黎明的魚肚白。

    《秦氏墓匠鑑》的秘密,正綁在她的胸口,傾聽撲騰撲騰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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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墓獸 第三十五章 姑蘇城外寒山寺


    九千公里外,蘇州。

    姑蘇城外寒山寺,唐朝張繼夜泊的古楓橋渡口。過了渡口往西三里地,便是秦北洋棲身的春秋古墓。

    秦北洋在這裡度過整個夏天。幸好在古墓與棺槨中,一年四季都是深秋,避過了外頭的酷暑。

    無論颳風下雨,每天都來的人,卻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

    歐陽安娜去歐洲前,她為女兒在蘇州城外買下一個古宅,曾是晚清一位狀元的宅邸,連同宅子裡的傭人和僕役。媽媽遠行後,九色定居在蘇州,每天對著亭台樓閣與園林水榭,跟著家庭教師學習古典詩詞、代數幾何、英文法文,甚至日語。

    宅邸門口有軍人站崗護衛,這是九色的乾爹常凱申,從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派遣來的。常凱申夫婦從南京到上海的路上,偶爾還會順道來看她。常夫人沒有兒女,把聰明伶俐的九色看作掌上明珠。常凱申也對九色百依百順,前兩年帶她去廬山避暑。「黨國」軍政要員們在山上開會,小姑娘就鑽在檯子底下亂爬,讓汪先生、代先生等等大佬們嚇一跳。她還惡狠狠地咬過小六子的大腿一口。有一回,九色獨自跑出廬山別墅,在山下遇到壞人。幸好士兵迅速將壞人逮捕。常凱申怒不可遏,當場下令槍斃。

    在蘇州的日子,每天黃昏,九色都會鑽入古墓之中,給秦北洋送各種好吃的,每天為他翻身擦背,也發現了秦北洋脖頸後的赤色鹿角胎記。

    九色還為他唸誦唐詩宋詞,念他最愛的《三國演義》與《資治通鑑》。她的肩上總是盤著那隻黑貓。它對任何人都是虎視眈眈,哪怕常凱申夫婦也畏懼它三分。唯獨它對秦北洋頗為溫柔,不再像一千多歲的「蛇貓」。

    秦北洋總是跟女兒說起鎮墓獸九色的故事,說起他們兩個漫遊世界的冒險,在東海達摩山屠殺惡龍鎮墓獸,在日本吉野古墳發現徐福的秘密,還有在巴黎凡爾賽改變世界的一夜……

    女兒越聽越興奮,彷彿自己也變成鎮墓獸九色,跟著爸爸上天入地。她也知道了家族歷史,從三千年前的殷商傳遞到中華民國的秦氏墓匠族。九色甚至很崇拜自己的爺爺清朝最後一位皇家工匠秦海關。

    終於,秦九色向爸爸提出了一個要求:「我想要跟你學習鎮墓獸的技藝!」

    「什麼?」

    「爸爸,除了九色,你還有其他兒女嗎?」

    躺在明朝棺槨裡的秦北洋微微一笑:「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有你這天賜的女兒,我就算是死也能瞑目啦。」

    「好啊,九色是你唯一的後代,你應將鎮墓獸的技藝傳授給我。」

    「絕無可能!」

    秦北洋說得斬釘截鐵,讓小九色皺起眉頭:「為何不能?」

    「第一,秦氏墓匠族的規矩,傳男不傳女。豈有女孩子學習工匠手藝之理?中國自古以來,各行各業不都如此嗎?女孩子嘛,總要嫁入別家,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嗎?」

    「什麼自古以來,現在是二十世紀,男孩子能做之事,女孩子一樣也能做,甚至做得更好!」小九色挺身站立,朗誦鑑湖女俠秋瑾的詩文,「嗟險阻,嘆飄零,關山萬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

    「不錯,男子不能做之事,女子也能做了。」秦北洋淡淡一笑,「九色,你能來到這個世上,必須感謝你的媽媽。」

    「別扯開話題啊,你要給我理由,為何不能讓我學習鎮墓獸的技藝?」

    十二歲的秦九色,就跟九歲那年的秦北洋一樣固執也一樣聰明。

    「第二,更重要的原因凡是掌握了鎮墓獸技藝的秦氏子弟,全都短命,通常在我如今的年齡一命歸西。原因無他,鎮墓獸要有靈石驅動,而靈石對人體殺傷極大。我之所以行將就木,只能留在古墓續命,便是因為靈石的傷害。」

    九色呼吸一口古墓裡的空氣:「你不想讓我也跟你一樣罹患絕症?」

    若非四肢斷裂,秦北洋早就想撫摸小九色的頭髮了,嘆息道:「哪有為人父母者想要自己孩子短命的呢?」

    「既然如此,為何秦氏墓匠族的技藝三千年來不中斷而傳承至今?為何我爺爺要把技藝傳授給你?你不是老秦家的獨子嗎?我爺爺也忍心看著你短命嗎?」

    「這是我們家族的命,每一代的男丁,誰都逃脫不了。」

    「我雖不是男兒身,但我是你的女兒,我也逃脫不了。」

    秦九色轉過身來,翻開衣服後領,暴露出脖頸上的一對赤色鹿角胎記。

    看到這跟自己一樣的胎記,秦北洋的眼眶濕潤:「俺爹說過,秦氏後代只有兒子才會繼承這種胎記,沒想到你一個女孩子也有。」

    九色索性坐在明朝棺槨上說話:「從我很小的時候起,便覺得自己與平常孩子不同。女孩子都愛花兒草兒漂亮衣衫。但我不喜歡這些,我更愛天文地理與數學,每到荒郊野外,看到古墓便特別喜歡,尤其愛看墓碑上的字,一個個念出來,任誰都不能把我拖走。有一回,我跟著常先生與常夫人去中山陵公祭中山先生,路過明孝陵,我獨自闖入陵園,圍繞明太祖朱元璋的寶頂,走了一圈又一圈,彷彿地下有個聲音跟我說話……」

    「十多年前,張勳復辟時期,我跟齊遠山從北京南下,也曾路過南京明孝陵,在明樓上住過一宿。那一夜,我有過相同的感覺,好像朱元璋的鬼魂不散……」

    「是啊,我們都有相同的感應,就像在這座春秋古墓裡,我媽就感覺不舒服,但我甘之如飴。」九色在墓穴裡走了一圈,「我媽都告訴我了,我剛出生不久,便被姑獲鳥鎮墓獸擄到唐朝永泰公主陵墓中去了。我在古墓裡喝著鹿奶長到八個多月,命中注定是墓匠族的一員。」

    秦北洋無言以對,他想就連小九色這顆種子,也是在北極冰海的維京人陵墓中埋下的。這個孩子跟自己一樣,來自於古墓,又必將回到古墓。

    但他還是搖頭:「對不起,九色,我不能讓你學習鎮墓獸的技藝。」

    「爹,你就眼睜睜看著三千年的技藝和寶藏在自己手裡斷絕?」

    「就讓它斷絕吧!皇帝早就沒有了,建造皇陵與鎮墓獸又有何用?難道還要讓我給日本人的傀儡溥儀造陵墓嗎?這是天命與大勢,誰又能抗拒得了?」

    九色皺起眉頭說:「可我別的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要跟你一樣,發現地底下的秘密。」

    「那你可以學習歷史和考古學啊,完成你媽媽沒能完成的心願,不是很好嗎?」

    「我媽媽不就為了把我生下來,才沒能完成北大歷史系的學業嗎。」

    「這……那是我的錯……」

    「沒有任何人有錯,你沒錯,我媽也沒錯,甚至……遠山叔叔,他也沒錯。」

    「遠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從沒怨恨過他。九色,你還會想念他嗎?」

    這個問題讓她沉默不語,九色已把秦北洋叫做爸爸,把齊遠山叫做叔叔。失去九色這個女兒,齊遠山悶悶不樂了好些日子。今年以來,齊遠山常住南京,居於政治與軍事中樞,才能有飛黃騰達的機會。有時他會突然來蘇州看望九色,畢竟有多年父女之情。只是九色對他的態度,變得客客氣氣,而不再親密無間了。

    忽然,古墓外頭響起悉悉索索的響聲。

    秦北洋警覺地提醒一句:「唐刀!」

    九色從棺槨底下抽出安祿山的三尺唐刀。這把刀對於小姑娘來說實在太沉,簡直是一根粗壯的鐵棍子。秦九色卻不怯場,鎮定地握著唐刀,藏在棺槨背後。

    「北洋!九色!」

    墓道口響起歐陽安娜的聲音,一盞馬燈照出她風塵僕僕的容顏。她依然穿著工裝褲,頭戴獵狐帽。

    她回來了。

    她跨越了九千公里,穿過地中海、蘇伊士運河、印度洋與中國海,帶著秦北洋的救命寶貝回來了。她跟女兒緊緊擁抱,扒在明朝棺槨邊緣,看著活死人般的秦北洋。

    「安娜,你找到《秦氏墓匠鑑》正本了?」

    「嗯,果然在巴黎聖母院的塔樓上,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的棺槨中。」安娜從懷中取出一個鐵匣子,打開便是六百年前的《秦氏墓匠鑑》,「北洋,我還有個更大的發現不但能讓你延長壽命,還能讓你重新站在大地上奔跑。」

    「怎麼說?」

    聽到歐陽安娜如此說法,秦北洋非但沒有展顏,反而憂心忡忡,讓他想起小鎮墓獸九色做手術摘除多餘的靈石所引起的災禍。

    「北洋,從法國回來的路上,我已從頭到尾讀完整本《秦氏墓匠鑑》。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做,就能一直活下去,總有一天獲得自由。」

    「安娜,你要怎麼做?」

    「跟我走,我們明天就出發!」

    「去哪裡?」

    歐陽安娜起身說:「我們先去洛陽,然後去白鹿原。」

    「白鹿原?」九色撲倒媽媽身邊,「我可以一起去嗎?」

    「不要!」

    秦北洋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女兒的要求。

    「讓她去吧,她也不是沒有去過。」安娜摟著女兒,「從今往後,我們三個人,不分離。」
V123210 發表於 2018-8-24 23:25
鎮墓獸 第三十六章 洛陽親友如相問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千兩百年前,王昌齡前頭望著吳越,後頭望著楚天,一片冰心卻還牽掛著洛陽。

    一千兩百年後,歐陽安娜自姑蘇城外出發,運送秦北洋的明朝棺槨,在楓橋古渡上了木帆船,沿著京杭大運河西上。

    秦北洋還是工匠聯盟追殺的對象。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假扮成返鄉歸葬的隊伍。安娜如小寡婦穿著麻布白袍,女兒九色也是一身重孝。畢竟是十二歲的姑娘,歡天喜地坐在船頭,眺望江南秋日風光。毛皮烏黑的蛇貓,始終盤踞在九色身邊,似是踏上回家的路。

    到了鎮江,也是王昌齡寫《芙蓉樓送辛漸》之地,木帆船從運河轉入長江。歐陽安娜與女兒護送棺槨裡的秦北洋逆流而上。經過武漢三鎮,龜蛇二山,溯漢水而行。到了襄陽,棺槨卸下船來,裝上牛車,碾過泥濘秋雨的大地,穿過南陽地界與伏牛山,蹣跚北上到洛陽。

    棺槨抵達了盜墓村。

    闊別數年,盜墓村已舊貌換新顏,建造了一座座堅固宅邸。村中戒備森嚴,安娜說要來拜訪盜墓村的大首領小木。村民們說小木和海女已搬到了洛陽城北的北邙山。

    安娜與九色驅著牛車,穿過伊水和洛水,繞過洛陽城西北,遙遙望見佈滿帝王陵冢的北邙山。這座山並不高大,童山濯濯的衰敗感,卻是從《古詩十九首》的年代便適合做陰宅的風水寶地,葬著從東周到五代的二十四座帝王陵墓,這一密度超過了中國任何一座山。

    牛車停在北邙山腰,一座西洋式三層樓房下。大門口懸掛匾額,上書四個古樸蒼涼的漢隸大字「盜墓學堂」。

    歐陽安娜看到了海女。其實只比她大兩三歲,卻因為盜墓村操勞的生活,加上北方的風沙磨人,海女顯得蒼老許多,不再是當年出沒在東海波濤中的美人兒。安娜跟海女站在一塊兒,彷彿一個閨女一個娘。

    但真正不老的不是安娜,而是海女的丈夫小木。

    小木穿著一身讀書人的長衫,那張臉卻讓安娜震驚。彷彿時間凝固,停留在十五年前的秋夜,上海虹口海上達摩山初見的小盜賊二十歲的容顏,皮膚白淨光潔,沒有任何變化,哪怕眼角與脖子。

    他就像吃了長生不老之藥。

    五年前,歐陽安娜看到小木就起疑心:一個盜墓賊,土夫子之王,風裡來雨裡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掘墓,必然比常人更顯操勞。為何他反而青春永駐,簡直比清宮裡的妃子都懂駐顏之術。隔了五年,小木依然不變,絕對就是「妖孽」了。

    若說小木有什麼變了?那就是他的眼神,不再唯唯諾諾,眼球滴溜溜轉,而是平和了許多,更像是個普通的鄉村農夫或匠人。

    歐陽安娜想起多年前在日本奈良,吉野古墳發現徐福地宮之事。儘管沒有親眼目睹,但她聽秦北洋、齊遠山都說起過小木撬開秦朝棺槨,殺死了存活兩千多年前的徐福,得到了長生不老之藥。

    如果徐福活了兩千多年,不是秦北洋與齊遠山的幻覺?如果長生不老之藥是真的?如果……

    歐陽安娜再看一眼青春無敵的小木,再回頭看牛車上的棺槨,藏著活死人般的秦北洋。

    她知道如何拯救秦北洋了。

    見到歐陽安娜與十二歲的九色,小木與海女都很愕然。海女的兩個兒子歐陽檣櫓與歐陽連帆,都已長成十幾歲的少年。他們是歐陽思聰的兒子,安娜的弟弟,九色的舅舅。

    五年前,秦北洋與安娜來到盜墓村,幫助海女救回了小木。海女把歐陽安娜當作恩人,她領著安娜母女參觀「盜墓學堂」。每間課堂都如上海與北平的中學,甚至還有兩間像模像樣的化學實驗室。

    這些年,小木減少了外出盜墓。他在中國古墓最集中的北邙山,建造起這座盜墓學堂。他打破了盜墓村的血統論,向全國各地有志於盜墓事業的後生開放大門,條件是畢業後留在盜墓村。小木高薪聘請了許多老師,教授古文、數學、物理、化學。他有感於過去盜墓,往往對墓葬以及寶貝造成很大破壞,甚至用炸藥這種野蠻方式。如果用科學的手段,一能減少盜墓過程中的危險和傷亡,二是儘可能保護墓裡頭的寶貝完整,將來賣出更好的價錢。盜墓學堂地下還有一座人造古墓,仿造春秋戰國、兩漢、魏晉、隋唐、兩宋、元明、清朝的形制特點挖了七座地宮,用以培訓學員們如何挖墓,如何打開墓室門,又如何規避可能的危險。

    但唯獨無解地是鎮墓獸盜墓時若是遇到鎮墓獸,便只能聽天由命了。

    五年來,小木的學員們桃李滿天下,北邙山盜墓學堂,成為中國盜墓界的黃埔軍校,培養了後世聞名的多位盜墓賊,甚至一部分早期的考古工作者,此為後話不表。

    當晚,歐陽安娜與女兒下榻盜墓學堂。

    載著明朝棺槨的牛車,停在學堂後院。安娜掌著馬燈,打開棺材蓋,露出秦北洋的面孔。長途遠行十多天,秦北洋第一次看到北邙山上的星空,便道出《古詩十九首》中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歐陽安娜的面孔旁邊,多出來一張年輕的臉。秦北洋有些疑惑,也有些恐懼,擔心棺槨是否落入壞人之手?比如阿海?比如中山?比如……

    幾秒鐘的猶疑後,秦北洋認出了這張臉小木。

    十五年來,沒有變化的小木。

    「小……木……」

    太久沒說話,秦北洋的喉嚨彷彿噴出小鎮墓獸九色般的琉璃火球。小米伸出他的左手,露出被燒斷的那根手指。

    每次看到秦北洋,都讓小木害怕,好像又要把他關進古墓。但這一次,看到秦北洋身受重傷,彷彿一堆被敲碎掉的骨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躺在棺槨中,便讓小木的心底生出某種憐憫。

    「北洋,安娜都跟我說過了她要我陪你去白鹿原。」

    小木還沒說下半句,秦北洋已微笑道:「謝謝你。」

    「嗯,我會陪你去的。你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小木說罷,便將手伸到秦北洋的臉上,輕輕觸摸他的嘴唇,「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洛陽,北邙山,盜墓學堂。一條燦爛的銀河鋪滿棺槨上空。西風烈。
V123210 發表於 2018-8-24 23:26
第三十七章 忽如遠行客(一)

    十日後。

    西安城外,白鹿原。

    秦北洋的棺槨來到了他的出生地。初秋時節。這座高大的黃土塬子,彷彿一張桌子擺在關中平原之上,俯瞰滻河與灞河。農人們還在田野上耕作,十二歲的九色手搭涼棚,遙望連綿蒼翠的終南山。

    歐陽安娜與小木從牛車上下來,唐朝小皇子的大墓草木深長,墳冢上佈滿纍纍盜洞。

    安娜拍了拍棺槨:「北洋,我帶你回家來了。」

    他們早已準備一輛平板小車。女兒九色還帶了液壓的千斤頂,將明朝棺槨頂起,再由小木帶來的後生們一起搬上平板車,這樣就能不用畜力,而以人力推入墓道。小木遣散了他的後生們,關照他們這輩子都不要再來白鹿原。

    待到天黑,白鹿原上鬼火幽幽,除了秦北洋的棺槨,只剩下歐陽安娜、九色、小木。

    小木找到了那株歪脖子槐樹。他清晰記得,往下挖三丈三尺,可見墓道口。小木和安娜母女一起揮舞鐵鏟,發現了被掩埋的墓道口。小木提著馬燈,仔細分析泥土,確認最近幾年沒人來挖過。

    第一個鑽入墓道的是九色的黑貓。小木第一眼看到這隻貓,就感覺貓眼裡有凌厲殺氣。這隻貓很喜歡唐朝的空氣。它原本就來自武則天時代,永泰公主的墓穴。

    小木第三次進入小皇子的大墓。他打著馬燈跟在黑貓後面,安娜與九色推動平板車上的棺槨前進。燈火照亮甬道與壁畫,讓這黑貓不時將身體拉成蛇形,駐足觀望牆上的唐朝侍女。

    此行必須拉上小木這是秦北洋關照過安娜的。這個世界上,除了小鎮墓獸九色,除了小盜墓賊小木,沒人能真正打開這座墳墓。

    小木走的是一條直路,看似彎彎曲曲,但並未發現岔路口。若是其他人闖入這座大墓,則會遇到變幻無窮的岔道,猶如踏進諸葛亮的八陣圖,或西洋人的迷宮世界。這迷宮就像秦北洋所說的「魔方」,每當你走到下一個路口,就會再次變幻形狀,即便每走一步都插標緻都會迷路。這裡埋葬著無數個地宮,幾乎每個地宮都會有鎮墓獸,誤入其中必成為鎮墓獸的晚餐,或被活活困死成一堆枯骨。

    小木是一把鑰匙。這是他天生的力量。他的身上埋藏著堪比秦氏墓匠族的秘密。

    不出所料,小木看到水淹的痕跡,還有小孩般的屍骨。黑色蛇貓對其呲牙咧嘴。這便是古時候的罔象。這塊通道地勢低窪,安娜與九色推不動平板車上的棺槨了。小木也來幫忙推拉,他雖是經驗豐富的盜墓之王,卻如細胳膊細腿的書生,盜墓只靠智取而非力敵,因而也沒起到什麼作用。

    突然,汗流浹背的小九色指著黑貓說:「蛇貓可以,它的力道大得驚人。」

    小姑娘用一根粗壯的麻繩纏在黑貓的脖頸,看起來像要把它吊死。合該是蛇貓陪伴九色長大,彼此完全信任。果不其然,蛇貓小小的身軀力大無窮,一隻貓拖著平板車上的棺槨走出了低窪地帶。

    小木被這隻貓嚇到了。它彷彿來過這裡,拖著秦北洋的棺槨,徑直來到墓道盡頭,燈光照出金剛牆上的墓室門。

    蛇貓盯著石門上雕著的一對神鹿,竟然做了兩條前腿跪地的動作。

    門是虛掩著的,十五年前,還有十一年前,這扇門都被人打開過。第一個人是小木,第二個人是秦北洋,還有阿幽。

    秦北洋的棺槨被送入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心臟終南郡王李隆麒的地宮。

    十二歲的九色深呼吸,每寸空氣都讓她興奮。馬燈照亮壁畫,唐朝帝王的鹵簿車駕,文武百官與侍女太監,彷彿能看到車簾背後的女皇武則天的真容。她可是在永泰公主墓裡生活過的孩子,對於武則天的氣場絕不陌生。她看到了唐朝小皇子,白馬上的翩翩少年,十五六歲,束髮金冠,器宇軒昂,胸口掛著塊崑崙羊脂玉。

    小皇子跟秦北洋長得有幾分相似,或者說,秦北洋就是長大成人三十而立的小皇子。

    歐陽安娜第一次進入這座地宮。她早已心馳神往,從第一次見到小鎮墓獸九色開始。但她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會進來。她發現壁畫底下的落款,竟有「吳道子」的字樣。

    小木看到玉石圍棋上的殘局,一千多年未曾變化過,這是小鎮墓獸九色與小皇子的魂魄對弈的結果。

    跨過許多散亂的書冊與捲軸,小姑娘九色發現一塊正方形石碑,徐徐念出一行字

    大周故終南郡王墓誌

    「王諱隆麒字幼明隴西成紀人也昔者龍光柱史弘道德於東周猨臂將軍建功名於西漢武昭之經綸霸業奄宅瓜涼神堯之締構皇基勃興沃晉地靈鐘祕天族蕃昌募瓜瓞於金柯表葭莩於玉莖王即大唐天皇大帝之孫今大周相王之第六子也……」

    九色讀書不錯,遺傳了乃父的天賦,古文認得頗多,一口氣念出那麼多字。

    這便是唐朝小皇子的地宮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睿宗李旦的第六子,終南郡王,李隆麒。

    這裡也是三十二年前,天崩地裂的庚子年,秦北洋出生的所在。

    只可惜,小皇子的棺槨,已不知在天涯何處?據說在長白山天池之巔,日本人與阿海的手中。

    空空蕩蕩的碩大棺床之下,只有一口灼熱的金井。

    秦九色剛要靠近,便被小木阻攔:「金井之下,乃是另一個世界,切勿!切勿!」

    「小木哥哥,你下去過?」

    姑娘九色嘴甜,照輩分該管小木叫叔叔,但看他長得青春年少,便叫他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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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