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懸疑] 西出玉門+番外 作者:尾魚 (全文完)

 
四季春加珍波椰 2017-11-13 17:08: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 225159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5
第 90 章 江斬(07)


  早飯的氣氛怪怪的。

  高深三兩口喝完粥,抓了饅頭就跑了,葉流西全程沒怎麼抬頭,細嚼慢嚥,簡直稱得上文雅,丁柳托著腮看葉流西,不時傻笑,半天才咬一口餅,有一次還咬了個空,昌東實在看不下去,筷尾敲她碗邊:「小柳兒,好好吃飯!」

  阿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感覺自己格格不入,真是如坐針氈。

  飯後,昌東去翻檢車上的裝備和工具,晚上要進鬼牙礦道,雖然沒進去過,也能想像到是怎樣的漆黑森怖缺氧,有些設備,比如照明的、防有毒氣體的,得事先準備好。

  葉流西想跟過去,半路被丁柳給截了,小丫頭片子,笑得賤兮兮的,說:「西姐啊……」

  葉流西說:「不用問了。對,做了,感覺很好,詳情免談,就這樣。」

  短短幾句話,丁柳已經蕩漾了,後背蹭在牆上,還拿手捂了臉笑。

  葉流西納悶了:「到底有你什麼事兒?」

  丁柳哼了一聲:「你沒追過星,不懂那種滿足感……」



  又感嘆:「我東哥真是有精力啊,我一天吃喝拉撒也就過去了,他白天去趙老頭書房探險,晚上還完成了人生大事,這是時間管理的高手啊。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

  她拽葉流西衣袖:「西姐,東哥有弟弟嗎?昌北昌南都行啊,不如他我也認了,你吃肉我喝湯唄……」

  葉流西拿手狠狠擰她嘴:「你個小姑娘,看看自己整天說的什麼胡話,害不害臊!」

  她撇下了丁柳往外走。

  丁柳站在原地,嘴角被擰紅了一大塊,像沒抹乾淨的口紅印子,悻悻的好不服氣,梗著脖子嚷嚷:「怎麼了啊,生活無聊,心靈馳騁一下不行啊?」

  話沒說完,忽然聽到門響,是高深從屋裡出來,丁柳趕緊收起臉上的花痴迷糊,迅速站正,清了清嗓子,又理理頭髮,裝著若無其事:「出去啊?」

  高深點頭:「晚上去礦山換肥唐,不知道會不會打起來,我想去找點趁手的傢伙,老用工兵鏟,太不得勁了。」

  丁柳說:「去朝趙老頭要唄,羽林衛是練武的,刀槍棍棒,什麼武器沒有啊,撿好的要!」

  高深嗯了一聲,卻不立刻走,頓了頓吞吞吐吐:「小柳兒?」



  「嗯?」

  「晚上,你就別去了吧。」

  那什麼黃金礦山、鬼牙礦道,聽著就讓人心裡發毛,他怕她萬一又出點事……

  丁柳身子一扭,轉頭就走。

  這是不高興了,也是在向他說,沒得商量。

  高深有點頭疼。

  ——

  昌東地布攤開,工具用品擺了一地,邊斟酌邊和葉流西說話:「我記得趙觀壽說,礦道里有時候會有水,浸滿金色泡沫,難說這種水會不會有腐蝕性,到時候腳上要套上膠套;下頭的味道一定不會太好,找一些活性炭和塑料膠片,我可以做幾個簡易的防毒面罩;手電有防水的,不過謹慎起見,我覺得要帶照明棒……」

  葉流西有點心不在焉。



  她還沒能完全從昨夜的那場歡好中回神,腦中偶爾重現的畫面都會讓她耳熱心跳,身上的某些地方,有時還會沒來由地痠軟,看昌東也覺得格外陌生:男人穿上脫下衣服,果然兩樣嗎?他現在怎麼還能這麼冷靜自持地和她講話呢……

  腦袋上忽然挨了他一記暴栗,昌東說:「你專心一點。」

  葉流西嘴硬:「我沒不專心啊。」

  昌東話裡有話:「流西,白天做白天的事,晚上做晚上的事。」

  葉流西咬住嘴唇:「你就這麼拎得清?」

  昌東低頭擰試手電:「你以為,為什麼昨晚只要了你一次,還讓你安穩睡到天亮?是為了給大家留點體力,畢竟還要忙肥唐的事。」

  葉流西偏轉了頭,看車窗上映的那輪顫顫小夕陽,心有不忿,哼了一聲:「吹點風都感冒的人……說得跟自己體格多好似的……」

  光啷一聲,昌東把手電給扔下了,葉流西嚇了一跳,抬頭看他:「幹嘛?」

  昌東說:「知道我為什麼吹點風就感冒嗎?」



  「為什麼?」

  「是因為要把體力留在關鍵的事情上,不像某些人,外強中乾……流西,你吹風不感冒很驕傲嗎?一件棉大衣就能搞定的事,也值得掛在嘴上說?」

  葉流西說:「……驕傲,省大衣錢。」

  昌東扶額嘆息,真是哭笑不得,過了會吩咐她:「去,給我熬個湯。」

  葉流西以為自己聽錯了:「哈?」

  「你現在心還沒靜,給你找點事做,沉澱一下。魂歸了位,我再跟你聊正事,別在這分我心。」

  也行,她也不想老對住他一個人,熬湯好:灶房人多,接點地氣,沾點人氣,吸點煙火氣,有助於她恢復。

  葉流西站起來:「喝什麼湯?」

  昌東頭也不抬:「就熬敦煌那次,你打完架之後,燉的排骨湯。」



  他永遠記得那場景。

  那時天快黑了,她裹著軍綠色的棉衣坐在小馬紮上,守著簡陋的炭火爐子,爐子上小鍋的鍋蓋時不時被推起,白色的蒸汽突突往被燈光染黃的暮色裡冒。

  再然後,她掀開蓋子,拿勺舀了點湯出來,低頭嘗了下鹹鮮。

  昌東一直覺得,那湯味道一定很好,美好的那種好。

  ——

  葉流西消失了半個上午,午飯時,桌上多了道排骨湯。

  羽林城用的廚師都是大手,葉流西那三瓜兩棗的功夫,還真不能跟人家比,丁柳喝湯的時候,咂摸了兩口,說:「這湯跟菜相比,差點味道啊。」

  昌東喝完碗裡的湯,說:「我覺得很好。」

  他起身又盛了一碗。



  高深知道會惹丁柳生氣,還是舊話重提:「那個……晚上可以不帶小柳兒去嗎,我怕她會出事。」

  丁柳急了,碗往桌上一頓,湯都灑出來了:「哎,你有完沒完?」

  昌東說:「這件事吧……」

  他說到一半住了口,阿禾挺知趣,知道他們不拿她當自己人,匆匆兩口扒完了飯,說:「我吃完了,去外頭散步消消食。」

  離開的時候,步子很輕,生怕打擾了誰。

  丁柳鼓眉急眼的,臉都氣紅了。

  昌東這才繼續說下去:「我對趙觀壽有懷疑,所以才會進他書房找線索,這個人不盡不實,很難說肥唐被綁架這件事,他有沒有在中間推波助瀾。我們都走了,留小柳兒一個人待著,也不保險,救回肥唐,又丟了小柳兒,以後出去了,都沒法向柳七交代。」

  忽然聽到「柳七」這名字,丁柳著實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出發時雄心勃勃,要幹出點大事在乾爹面前露臉,再對比今日境況,簡直恍如隔世。

  進關有些日子了,柳七雖然嘴上說她「折在外頭了,就認命,反正不是親生的」,但到底養父女一場,還是會找她的吧?



  她忽然就有點想家:「東哥,如果趙觀壽有問題,咱們還能順當出關嗎?」

  昌東說:「飯一口口吃,事一件件做,想出關,一要安全,二要人全……這樣,咱們分個工。」

  他看向高深:「大家已經合作過幾次了,應該知道,不是只有掄胳膊打架才叫出力,望風的、打岔的、掩護的,每個位置都重要。」

  「我們一起去黃金礦山,我和流西進礦道,你們兩個留在外頭,你重點保護好小柳兒。」

  丁柳按捺不住想說話,昌東示意她聽完。

  「礦道里什麼情況,誰也說不清楚,大家一起進去,萬一出狀況,就是一鍋端——外頭留你們倆,一來防趙觀壽搞鬼,二來我和流西真的出事,外頭還能有個指望,懂嗎?」

  丁柳喉頭發乾,不住點頭,登時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千斤重。

  高深有點羨慕昌東,三兩句話就把小柳兒說服了,不像他,嘴那麼笨,明明一片好心,落不著好,還傷感情。

  忽然聽見昌東問他有沒有趁手的武器,高深定定神:「我早上跟外頭的守衛說過了,要兩截鐵棍,有鏈的雙截棍最好,我使那個熟。」



  昌東點頭:「槍我留給小柳兒,帶槍進礦道不實用,開槍太危險,還容易塌方——小柳兒你記住,你最好示弱,對方覺得高深難對付,拿你不當回事,你就是奇兵,出手的時候,能收到最大效果。」

  正說著,外頭傳來紛亂雜音,抬頭看,是趙觀壽進來了。

  葉流西起身迎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的那一摁讓趙觀壽沒了安全感,他今天帶的猛禽衛有點多。

  內行看門道,葉流西一眼就看出,猛禽衛的站位耐人尋味:看似在趙觀壽周圍散佈,實則護得水洩不通。

  她裝著什麼都沒發覺:「有事?」

  「流西小姐,你準備一下,待會我們就出發了。」

  葉流西有點意外,抬頭看了看高掛的太陽:「這麼早?」

  「望山跑死馬,黃金礦山沒你想的那麼近,而且,出城前還有些別的事要做。」



  葉流西沒異議:「給我一刻鍾吧。」

  她轉身想回房,無意間看到不遠處的李金鰲,表情迫切,對著她又是拱手又是合十求保佑,葉流西頓時想起來,轉身叫住趙觀壽:「哎,趙老先生。」

  邊說邊勾手把李金鰲招過來。

  李金鰲一溜小跑,到近前時,腿都興奮得發軟。

  葉流西說:「這位李金鰲,是李家的方士,他一直想看看陳列館裡的博古妖架……」

  說話間,李金鰲已經抖抖索索把方士牌取出來了,想遞到趙觀壽麵前,又不敢,一臉謙卑又客氣的笑,笑得額頭都冒出微汗。

  趙觀壽掃了他一眼,語氣漠然:「我知道,我找人瞭解過,嚴格說起來,他這一支,只是沾了個李姓,人家李氏宗祠是不認的,不算正宗的方士,給方士牌,也就是給個面子。想進館的話,資格遠達不到。」

  李金鰲僵在當地,臉漲得通紅,又不敢拂趙觀壽麵子,只能一直訕笑。

  葉流西覺得他怪可憐的,再看趙觀壽時,就覺得分外可憎:論資格?較真的話,你一個武功全廢的人,也沒資格當羽林衛的頭頭吧。

  她漫不經心:「所以啊,趙老先生,走個後門,賣我個面子唄,我這臉還值點錢吧?他看的又不是什麼機密,《博古妖架》,方士背都背熟了,也就是看個實物圖文對照一下,你要是不放心,找人全程跟著他唄。」

  趙觀壽皺眉,覺得葉流西這人從來不會看眼色高低,但這種小事,也不想跟她扯皮,他看向就近的一個猛禽衛:「你安排一下吧。」

  簡直柳暗花明,李金鰲激動地兩眼放光,趙觀壽走了之後,他對著葉流西千恩萬謝,昌東適時開口:「能朝你借隻雞嗎?」

  去的地方不定有什麼玄虛,有隻雞闢邪,心裡會踏實一點。

  李金鰲滿口答應:「哪只?要麼,兩隻你們都帶上?」

  昌東想了一下:「鎮四海吧。」

  勝在凶悍,關鍵時刻,放出來嚇人也是好的。鎮山河那樣的,遇事就暈,他不是很吃得消。

  李金鰲趕緊回去,拎了鎮四海送到車上,鎮山河在邊上默默看著,眼裡掠過一絲失寵的惆悵。

  ——

  葉流西沒什麼好整理的,一手獸首瑪瑙一手刀,就算收拾完了,出來經過昌東門口時,聽到他叫她。

  推門進去,他正坐在床上,手上扣理著什麼,示意她走近些。

  到了跟前,他並不起身,兩手環過她腰,把手中的東西給她繫上。

  那東西……說是個掛刀的腰帶又不盡然,腰、腹、胯連在一處,中間扣起來,就是個防護的腹帶,靠近身體的那一層用軟皮,外頭針腳平齊,綴了塊硬革。

  量身打造,尺寸剛好,圍上去暖而緊實,像他的手臂環抱她。

  葉流西低頭看昌東帽頂上的紐扣,伸出手指在上頭虛點,察覺到他快起身了,又趕緊縮回,然後抬頭看他。

  昌東解釋:「做成這樣,比單純腰帶要好……平時肚子疼的話,會暖一點,萬一打起來,也算有個防護……」

  話沒說完,葉流西飛快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昌東笑起來,頓了頓說:「別鬧。」

  讓她一打岔,他都忘記說到哪了。

  葉流西說:「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報答你啊?」

  昌東伸手幫她理了理衣服:「你呢,今晚進礦道之後,能腦子清醒,做事冷靜,讓自己不磕不碰不出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葉流西笑,頓了頓說:「也不知道江斬在鬼牙礦道里布了個什麼場子等我,老聽人說起他的名字,我都有點期待見他了。」

  昌東回答:「我也是。」

  他和江斬,勢必要有這一面。

  山茶也好,孔央也好,事情還沒劃下句號。

  趙觀壽的一面之詞,他記下了。

  真相的另一面,他要去找江斬佐證。

  誰開了博古妖架,誰投餵眼塚,以及為什麼唯獨……放過他。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5
第 91 章 江斬(08)


  車隊出城。

  沒有走來時的路,這趟走的城門正對著黑石山和黃金礦山方向,巨大的拱門之上,鑿著靈蛇纏龜——昌東雖然沒肥唐對西安那麼熟悉,但也知道這是「玄武」的標誌。

  玄武門。

  車隊就在這裡停下。

  昌東是後車,裹在車隊中間,只能乾等,丁柳等得不耐煩,探身出去看。

  一眼就看到趙觀壽的車,顯眼,也招人:車旁站了十來個守城的兵衛,為首的一個正神色恭謹地跟趙觀壽說著什麼,旁邊的那個捧著一大厚本冊子站著,偶爾有風吹過,冊頁的邊被吹得不時翻起。

  守城兵衛穿的衣服,跟猛禽衛又不同,估計是要長時間在外吹風,用料都厚實很多,肩標還有點燦爛——丁柳拿瞭望遠鏡去看,第一眼就樂了:「他們肩上是小蜜蜂哎,這麼可愛。」

  昌東說:「蜜蜂護巢,遇到侵襲,一般是群起攻之——被蟄了你就不覺得它們可愛了,守城的兵衛用蜜蜂標,倒也挺合適的。」

  丁柳不服:「羽林衛不都用鳥嗎?蜜蜂也算?」



  「對羽林衛來說,有翅膀、有用,他們都能招納,」昌東也對停留這麼久有點奇怪,「我去看看。」

  葉流西跟著他下了車。

  到了跟前,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趙觀壽已經給瞭解釋:「其實你答應江斬贖人開始,我就懷疑他不敢在黑石城內交易,很可能想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守衛幾天前,就已經開始對進出城的人嚴加盤查了,這幾天所有的記錄都在這裡。」

  他示意了一下那本厚冊子。

  昌東伸手翻開。

  這記錄的確詳細,姓名、性別、出入時間、緣由、住址、城籍號,還有備註等,但昌東覺得,這只是大掃帚掃沙,看似乾淨,實則總有沙粒躲過:江斬為了出城,必然挖空心思,比如易容、借用身份城籍號,乃至聲東擊西,威脅利誘……

  葉流西也想到了:「趙老先生,你也太小看江斬了,聽說他混進黑石城很久了,我要是他,地道都挖了十條八條了,誰會冒險從城門走啊?」

  趙觀壽臉上掠過一絲自得:「流西小姐,這就是你多慮了,黑石城裡,絕對不會有地道。」

  葉流西不相信。



  有「絕對」這麼自信嗎?就算羽林衛嚴令說不讓挖,老百姓也不一定個個聽話啊。

  趙觀壽說:「你住久了就知道,這一帶其實時有地震,黑石城原先不在這個位置上,遭過多次地震損毀,但這裡地理位置重要,尤其瀕臨黃金礦山,所以搬不得挪不得。」

  「說起來,厲望東還算做了件好事,他能出關,又多次到過長安,仰慕大唐風物,決定把黑石城造得像長安一樣規整,也多虧他重新在週遭勘察地基——居然被他發現,這一大片地帶,另有玄虛。」

  「我們現在黑石城所處的位置,再往深去,是挖不了的,因為底下是一塊巨大的半球形石頭。」

  「我們為什麼用黑石築城,因為黑石比磚瓦堅硬許多,遇震不易開裂,而黑石城建城之後,和這半球石塊,幾乎連成了個不倒翁,即便遇到地震,也只是球動城移,不會倒屋掀瓦,最厲害的時候,路面斜起,我們照樣行車走人。」

  「後來我看關外的札記,有人提到西安的小雁塔,說是小雁塔也有個不倒翁似的地基,經歷多次地震,始終矗立不倒,這也算是異曲同工吧,只不過我們黑石城,規模是要大得多了——所以我才說,這地下,不可能挖地道,江斬想出城,只能從地面走。」

  讓他這麼一說,昌東又多翻了幾頁冊子,忽然留意到,有幾次會看到空行:行內什麼記錄都沒有,只人名一欄蓋了個金戳,圖樣是亂須怒睛的龍頭。

  昌東問:「這個是誰?為什麼連條記錄都沒有?」

  捧冊子的那個守衛面色很是為難,含糊應了聲「龍家」,就不再吭聲。



  趙觀壽似乎也不想就這個問題多作糾纏:「既然這裡沒什麼異樣,就抓緊趕路吧,到了礦山,還得有一番佈置呢。」

  怎麼叫「沒什麼異樣」呢,龍家的金戳不奇怪嗎?

  重新發動車子之後,昌東問阿禾:「龍家出入羽林城,可以蓋戳就過嗎?這也太隨意了吧,我拿了龍頭金戳,是不是也可以免檢?」

  阿禾猶豫了一下:「這個……挺複雜的,黑石城裡,羽林衛和方士各佔一城,說是不分高下,你別看日常守衛管事都是羽林衛,但實際上,方士的首領,是能壓羽林衛一頭的……」

  「因為胡楊城沙暴的事,龍申跟趙老先生關係一直很惡劣,人前也不留面子,公開嗆過好幾回,趙老先生自知理虧,每次都服軟——下頭的羽林衛,當然是看上頭的風向行事的,凡事涉及到龍家,誰都不敢較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昌東心裡一動,總覺得這裡似乎有點什麼關鍵的……

  居然是丁柳說破了:「靠,那江斬混進黑石城這麼久了,你們全城搜捕都搜不到他,他不是住進龍家去了吧?還有,設崗盤查也查不到,但唯獨不查龍家的車……」

  阿禾嚇了一跳,口齒都不利索了:「不不不,小柳兒,這個你不能亂說的,這都是小矛盾,羽林衛和方士,關係再差,也不可能去包庇蠍眼。再說了,不是隨便哪個人拿了龍頭金戳都有用的,能通行無阻的,至少也得是龍申那種大人物……」

  她後悔自己多嘴,語無倫次,只盼有人能附和她,末了只等來昌東一句:「坐好了,出城了。」



  ——

  出了黑石城不久,景色漸轉蕭索,車聲沉悶單調,硬的黃土路上,塵飛砂揚,視線之內,連棵樹都看不到。

  昌東這才發覺,進關以來,所謂的繁華、熱鬧、安定,祥和,全部集中在黑石城——只有在那高大的黑色城牆圍裹之內,才能稱得上生活,其它地方,生存都嫌艱難。

  荒村周圍是茫茫戈壁,步行的話,一兩天都不見人影,還有人架子出沒肆虐。

  入夜沒人敢行路,路上見到的紅花樹旅館,幾乎全部龜縮地下,三餐簡陋,難見葷腥。

  小揚州都已經是地圖上標出的市集了,醫療日用品貧瘠得還不如他的車載物資,一夜之間被萋娘草裹縛,形同屠城……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阿禾:「我在小揚州逛市集,進門的時候,有看守拉住我們,在太陽下看影子,進去之後,又要經過一道很窄的黃銅鏡廊。我原本以為是市集的統一形制,但是進了黑石城,逛西市,發現西市沒搞這一套,所以,那只是小揚州的習慣嗎?」

  阿禾搖頭:「那是防妖鬼的,拉你到太陽下,是看你有沒有影子,黃銅鏡廊,是為了照妖。」

  昌東皺眉:「妖鬼可以混進城的嗎?那些地方,不是也有羽林衛和方士嗎?」



  阿禾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車前車後,壓低聲音:「妖鬼之患,由來已久,就如同附近有狼出沒,難免會叼走人的——就看你怎麼防備了,做得最好的,當然是黑石城,從迎賓門開始就在戒備,城堅牆固,方士雲集,住起來當然舒適安全,你們這幾天也看到了,黑石城的人,怕是比其他所有地方的人加起來還要多好幾倍……」

  「但是,這麼大的地盤,又不能不在其它地方設點,別的市集都是陸續開發的,當時派了人出去駐守,什麼趙家人、龍家人、李家人,又會定期硬遷很多老百姓跟過去,但你想啊,誰不想住在好地方?那些出去的,有關係的,想方設法,總會回來的。」

  她低聲喃喃:「結果最後吧,有門路的都回來的,留下的,都是不受重視的旁系支系,跟你們一道的那個李金鰲,就是個典型……還有就是那些跟出去的老百姓,只能死守在外頭,基本回不來了……」

  她眼圈忽然泛紅:「其實父母送我去羽林衛,也是為我好,那時候我還小,家裡被選中遷去胡楊城,那個地方在東北邊境,聽說到處都是死人冤魂化成的枯樹……家裡就我一個女兒,他們不想我跟去受罪,花了好多錢疏通,才讓我被選中,他們也想不到,那之後不久,我就被割了舌頭……」

  丁柳聽得後背發涼,又止不住同情阿禾了,伸手撫住她手背,說:「然後呢,你跟你父母還有聯繫嗎?」

  阿禾搖頭:「那些地方傳回來的,都是些嚇人的事。我一直努力訓練,拚命想做到最好,讓自己受重視,可以早點接任務,那樣就能去打聽我家人的消息了……」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抹眼睛:「但是後來,蠍眼盤踞了胡楊城,很多事情,就不是我這個級別的人可以知道的了,再後來,胡楊城就被毀了,我家裡人,應該都沒了吧……」

  她的眼淚終於滑下來:「小柳兒瞧不起我說『我們羽林衛』……」

  丁柳急了:「哎,我不是瞧不起,我那是提醒……用心良苦……」



  高深看了丁柳一眼,覺得她雖然有時候嘴巴厲害,心腸真是挺好的。

  阿禾說:「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早就習慣把自己跟羽林衛當成『我們』了,就算是個傀儡,當個代舌,但我跟羽林衛,還是『我們』啊,不然呢,我去跟誰『我們』?我也沒家人,沒朋友,羽林衛好歹給我一口飯吃……」

  車裡安靜的很,好一陣子都沒人說話,車輪碾過土路,車底一片密實的沙響。

  昌東說:「阿禾,有沒有想過再也不當代舌,不被人控制,自由生活?」

  阿禾低聲說:「哪有那樣的好事啊……」

  葉流西說:「這話不對。」

  她從副駕上轉過身朝向阿禾,比了個「三」的手勢:「只要三步。」

  昌東斜了葉流西一眼,覺得她這精神抖擻勁兒,不去應聘那些電視營銷諸如「南非真鑽,只要八百八十八,速來搶購吧」之類的主持人,真是挺浪費的。

  忽然又有種感覺:她沒準還真去兼職過。



  他伸出手,幫她把安全帶鬆了鬆,以防她這麼彆扭的坐姿勒得不舒服。

  葉流西沒注意到這些,只顧著點撥阿禾了:「第一步,想;第二步,做;第三步,實現。只要你敢想,就已經達成百分之三十了。你連想都不想,指望著好事自己來找你嗎?」

  「全球幾十億人都在期待好事,好事要挑人,也先挑那些積極表現的啊,燒香拜佛的人都比你努力,你做什麼了?」

  阿禾怔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頓了會才說:「流西小姐……你說話,跟肥唐真是……好像啊。」

  葉流西看了她好一會兒:「誰跟誰像?阿禾,你好歹也是腦子機靈的人,分不清正版盜版嗎……」

  話音未落,車身忽然急剎,昌東伸手穩住她腰,說了句:「小心點。」

  跟車就是這點不好,車子明明在自己手裡,但是開車停車、剎車拐彎,都得亦步亦趨跟著別人來。

  葉流西回身坐正。

  在玄武門停車她理解,要詢問守城兵衛這幾天盤查的結果,但現在這種地方,荒野茫茫,白地枯草,鬼影都沒一個,停什麼車呢?頭車爆胎了?



  昌東探身出去看。

  這車隊大概七八輛車,他的位置卡在中央,前頭是領路車、趙觀壽的座駕以及保鏢車,後面幾輛都是拉滿了猛禽衛的運人卡車。

  此時,不管是前看還是後看,那些車上,都不斷有人下車、手搭在眼眉上試圖張望、或者站上車頂,端起望遠鏡。

  向著一個方向。

  昌東看向丁柳:「望遠鏡給我。」

  他下了車,利落地翻上車頂。

  改裝過的車,比前頭的車都要高出一大截,昌東位置上佔了先,望遠鏡端在眼前,手上不斷慢轉著調焦輪。

  終於看見了。

  那是褐黃色石面上的一張人臉,或許因為距離還遠,那臉看起來並不很大,週遭的碎石堆積讓這張臉的表情皺結而又詭異。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心悸的。

  有赤紅色的血,正分別自這張臉的眼孔、鼻孔、耳孔和嘴裡流出,長長的血道子往下延拖,乍一看像半山上打翻了油漆桶,出了裝修事故。

  金爺臉,七竅礦道。

  這算是……七竅流血吧。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6
第 92 章 江斬(09)


  車隊進入黃金礦山地界時,天已擦黑。

  前方黑魆魆的一片,昌東還以為沒了路,忽然聽到轟然巨響,連車身都在微微震顫,抬頭看,一塊少說也有十幾層樓高的巨石正分向兩邊——卻不是中規中矩的兩扇門,像兩個扭曲的、纏抱在一起的人體,左邊的大些,右邊的小些,原本毫無間隙,現在漸分漸遠。

  阿禾喃喃:「這就是魂魄山門啊。」

  山門一開,山道立現,道兩旁無數火堆,一路迤邐延伸至看不見的礦山深處,車子經過時,昌東特意留心去看:這火堆蹊蹺得很,沒有燒柴,沒有火油,像是憑空冒出。

  後座上,丁柳問阿禾:「為什麼叫魂魄山門啊,是不是說明這裡有鬼啊?」

  阿禾說:「這倒不是,有句話叫人無完人,再好的人,也有惡念頭,再壞的人,也偶爾會行善,是吧?」

  好像是這個理沒錯,丁柳點頭:「那跟魂魄有什麼關係?」

  「我聽說,人之所以會複雜,就是因為人的魂和魄不一樣,魂善魄惡,魂靈魄愚,相輔相生,相融相剋,但是又分不開——魂魄山門,左魂右魄,以魂壓魄,意思是,到了遍地黃金的地方,慾念橫生沒什麼,起壞心也不丟人,但別做事不像個人……」

  丁柳嘖嘖:「你們修這門,還挺講究寓意的。」



  阿禾搖頭:「魂魄山門天生地長,原本就是互抱閉合的,也就是說,進黃金礦山是沒路的。後來絕妖鬼於玉門,大批人進玉門關,發現了這兒,這才修門鋪路,安寨鑿洞……」

  說話間,車子已經蜿蜒繞過很長的彎道,這礦山不止一個山頭,高低錯落,呈環臂狀分佈極廣,算是個山礦帶,中間還經過了一條河,沿河火光憧憧,無數棚帳紮起,應該是在河床上淘金沙的,高處有羽林衛看守,間或有狗吠叫。

  車隊在一片堪稱空曠的山谷凹陷處停下,這裡鬧鬧哄哄,原先大概是紮營區,現在已經清出了大半,麻繩拉出了警戒線,大批的礦工連鋪蓋帶人都被攔在了線外,正仰頭看著高處指戳議論,圈裡只剩明暗不定的若干火台和大堆黃色的攤曬礦料,鋪了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

  趙觀壽的車旁,早有礦山的金羽衛頭目迎上來說話,有幾個金羽衛牽著七八條狗立在山腳下,吆喝著讓狗上前,那些狗卻無一例外的畏畏縮縮,屁股賴後,碰都不敢碰地上已經蘊成一大灘的血漬。

  昌東抬頭看,這山體太高,壓抑昏暗,根本也看不出什麼金爺臉。

  很快,那個金羽衛頭目大聲喝了句:「放天雷勾地火!」

  四面傳來聲響,銀色的火球竄起,像是信號彈上天,到達幾十米高度之後轟隆炸開,幾乎是與此同時,地面的火台呼啦一聲,像是被澆了烈油助燃,焰頭大成了火柱,瞬間拔高了幾十米。

  這一下光亮大盛,熾熱逼人,昌東看得清楚,山體高處的那張「金爺臉」,少說也有一幢樓面那麼大,七竅裡的血沒再流了,但已經在黃褐色的山石面上留下淋漓的七道濕印,每一道都有一兩米寬。

  從山腳處往上,隔一段就有砸進山體的鋼筋腳蹬,方便人爬上七竅礦道的入口,投扔祭祀品用。



  趙觀壽向著葉流西這邊過來,示意了一下高處的金爺臉:「流西小姐,你要考慮好了,礦山裡有個傳言,金爺臉七竅流血,是地震的先兆。」

  葉流西仰頭看那張人臉:「先兆距離地震真正發生,一般要多久?」

  這張金爺臉雖然扭曲,但耳眼口鼻的排布都還正常,和她小腿上的那個烙疤幾無二致:可見即便是經常地震,都沒能讓它面目全非——這地震的破壞程度,似乎不算大。

  「不好說,有時一天半天,有時三五天。」

  「會造成什麼傷害?」

  「也不好說,一般金爺臉七竅流血的時候,礦山就會停個幾天工,等地震過去了再挖金。七竅礦道沒人知道,其它的礦道,遇上地震,塌方或者崩堵是常事——流西小姐,如果是無關緊要的朋友,不值當這麼冒險吧?」

  葉流西看了他一眼:「這一趟來,說是為了救肥唐,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救他只是順手——追根究底,難道不是因為江斬要報毀城之仇和拿到獸首瑪瑙嗎?這一劫躲不過去的,今天不冒這個險,來日也要冒,反正早晚都要挨這一刀,擇日不如撞日了。」

  再說了,江斬在黃金礦山做過苦工,七竅流血的這個傳言,他一定也聽過,大家當面交易,地震一來,要砸一起砸,江斬籌劃了這麼久,不可能是為了跟她同歸於盡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趙觀壽也就不再多勸:「黃金礦山的地勢很特殊,山門是唯一出入口,每個高點都有金羽衛放哨,我們引地火當防護,就算有飛鳥飛過,都會被燒成灰燼。江斬不走山門,不走高處,卻能進鬼牙礦道,實在說不過去……」



  葉流西打斷他:「那他當年好像也是不走山門,不走高處,卻從礦山裡逃走了,你就從沒懷疑過,這礦山還有別的密道出口嗎?」

  趙觀壽有口難言。

  當年江斬只是個黃毛小子,又不是了不得的人物,加上礦山死人是常事,餓死累死打死,失蹤個一兩個絕不稀奇——要不是後來江斬放出傳言說自己是黃金礦山逃出去的,誰知道他還到過這兒?

  他含糊其辭:「所以這趟我帶足了猛禽衛,計畫配合金羽衛在外圍設防巡邏,就是要儘量找出他的密道口。」

  葉流西很直接:「那你準備派多少人跟我進礦道?」

  她說這話,倒不是有多指望趙觀壽的人,而是這麼長的車隊,大張旗鼓地來,如果最後只她、昌東、阿禾三個人進礦道,其它人都仰頭看熱鬧,那也太荒唐了。

  趙觀壽果然也還是要面子的:「我儘量……安排個十人隊吧。」

  猛禽衛出身都不低,背後有家族撐腰,危機時壯烈犧牲不是不行,但明擺著被派去送死,恐怕會引起不少非議,所以即便位高如趙觀壽,也不得不在人數上吝嗇摳門。

  但葉流西已經很滿意了。



  ——

  十點一過,葉流西這邊就開始做進礦道的準備。

  礦上有流光縛帶,原本是準備縛在狗身上,讓狗在前頭探路兼照明的,但七八條狗,一律慫得腿軟,於是這重任就落在了鎮四海身上——它有翅膀,不好捆綁,只能貼上流光貼片,渾身上下貼滿,宛如一隻發光雞,且鬥志昂揚,要不是昌東拽住了鐵鏈,它早撲騰撲騰自個兒飛進礦道了。

  猛禽衛的裝備齊全,有鐵護膝、護臂、腹背套甲提供,金羽衛還另外送來了鑲嵌流光的安全帽——但凡事有利有弊,那些玩意兒全穿上的話,活動大大不便,所以葉流西和昌東只戴了護臂和安全帽,其它諸如簡易防毒面具、防腐蝕膠套等,昌東都塞進了包裡背上待用。

  一行人耐心等著約定好的十一點。

  最後這幾分鍾,分外難熬,昌東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阿禾:「這個『十一點』,是不是有什麼講究?」

  阿禾沒搞明白:「什麼意思?」

  「我記得住紅花樹旅館的時候,不管日店夜店,熄燈的時間都是十一點,現在江斬又約在十一點,這時間,沒什麼說法吧?」

  阿禾說:「反正不大好就是了,你想啊,十一點是子時的起始,而子時離陽氣最盛的午時又最遠……」



  說到末了,忽然臉色一變,喉頭像是被人扼住,雙眼外瞪,身子止不住地痙攣,昌東一時沒反應過來,正想說什麼,她驀地一昂頭,叫:「葉流西。」

  江斬的聲音。

  葉流西看向阿禾,明知道自己的表情江斬是看不見的,還是忍不住冷笑:「挺守時啊,你已經到了?」

  「是啊,就等你了。」

  葉流西抬頭看了一眼高處半扁的那張嘴:「我一直守在鬼牙礦道口上,沒見著有人進去啊。江斬,你別是不在裡頭吧?白天的時候,金爺臉已經七竅流血了,你把我誆進去了,到時候地震一來,我被埋在裡頭,豈不是太倒霉了?」

  江斬淡淡說了句:「那讓金爺朝你呲個牙吧。」

  這句話之後,那頭有片刻沒了聲息,葉流西仰頭看金爺臉,不懂這張臉要如何「呲牙」,轉念一想,如果這張臉可以呲牙咧嘴做鬼臉,豈不是成了……活的?

  正想著,忽然有光朝眼睛打來,葉流西下意識抬手去遮,只這一兩秒的功夫,四周圍觀的人群之中噪聲大作,有人尖叫:「看,快看那!」

  葉流西急抬眼。



  鬼牙礦道入口處,有兩個人影,正搖晃著兩面大鏡子,鏡面映著地火的火光,光線反射爍動,真像金爺臉鑲上了兩顆大銀牙,這牙還在不斷呲起。

  火光映照下,趙觀壽的臉色陰晴不定:江斬的人還真的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進了鬼牙礦道,黃金礦山的這個漏洞,不儘早堵住,簡直後患無窮。

  過了會鏡像收起,江斬的聲音重又傳來:「現在信了吧?」

  葉流西笑:「別急啊,我是來換肥唐的,他現在什麼情況,我也得問問。」

  江斬的聲音聽不出什麼喜怒:「你的事倒是挺多的。」

  很快,肥唐的聲音響起:「西姐!」

  他不等葉流西多問,連珠炮一樣介紹情況:「西姐我好得很,我跟江斬說了,我這種人絕對不值獸首瑪瑙,他要是把我餓瘦了弄殘了,指不定你就反悔了,所以這些天我好吃好喝的,沒受罪,你放心吧。」

  昌東問他:「你現在是在山腹裡嗎?周圍什麼狀況,簡單說一下。」

  肥唐嚥了口唾沫:「是,一個巨大的山洞……」



  聲音就在這裡掐掉,估計是江斬不讓他多說,不過最重要的事都確定了,葉流西也沒什麼好猶疑的了。

  她看向昌東。

  昌東點了點頭,抖了抖手裡的鐵鏈,鎮四海興奮莫名,半撲騰著向前趕,昌東借勢第一個上,葉流西和阿禾緊跟,綴後的是猛禽衛。

  地火明暗間,一行人越爬越高,丁柳呼吸都屏住了,仰著頭一路目送,看到昌東第一個翻進洞口,然後俯身來拉葉流西。

  鬼牙礦道,真是張開的血盆口,洞口的雜亂石塊是長歪的齒牙:那些人,一個接一個的沒入,再也看不見了。

  ——

  進了礦道,明顯潮濕悶熱,礦壁壓著頭頂,一不留神,石壁的凸角就會把安全帽給磕歪。

  即便有流光,昌東還是擰亮了強力手電,四下一掃,眉頭旋即皺起。

  葉流西察覺到了,低聲問他:「怎麼了?」



  昌東示意她看光柱掃過的地方:「剛我在下面打聽的時候,有人說七竅礦道是祭祀口,每逢節慶都會扔活的三牲上來祭祀,按理講,這裡就算不是惡臭不堪,也該有不少牛羊屍骨的,但是……」

  但是,週遭看不出任何跡象,那些所謂的無數祭祀,好像都只是嘴上說說的。

  昌東蹲下身子,手電光幾乎以和地面平齊的角度往內照去。

  心裡忽然一動。

  他在羅布泊帶隊,要判定方位的時候,最習慣的做法是蹲下身看地面的沙粒方向,因為羅布泊的地面久經風蝕,時間一長,留下的溝槽可以清晰地顯示風向,就如同雅丹群,受侵蝕最嚴重的那一面往往就是迎風面。

  這礦道里的地面也是同樣,所有的沙礫、土塊,都很微妙地朝向內,像是總有大風往內吹刮。

  但洞口地勢拗曲,像張地包天的嘴,理論上,風是吹不進來的。

  更關鍵的是,剛剛礦道口處,明明有兩個人曾經拿鏡子上下襬弄,這人出來進去的,地面上怎麼連個腳印都沒留下呢?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6
第 93 章 江斬(10)


  手上一緊,是鎮四海按捺不住,撲騰著要往礦道深處去,昌東用力拽住。

  勇猛的確是夠勇猛,但這真是有生以來,昌東見過的對自我定位最差的一隻雞:完全不拿自己當雞使,得虧李金鰲平時總把它五花大綁,否則不定死了多少回了。

  入口處沒再發現其它的異樣,江斬那頭也沒了聲息,鎮四海一旦不折騰,礦道里就特別安靜,最輕微的咳嗽聲都能激起空洞的迴響。

  過了會,昌東撣了撣手起身:「走吧。」

  一行人,小心地往裡走,鎮四海打頭,昌東和葉流西緊隨其後,再後面是阿禾,墊底的是猛禽衛……

  昌東苦笑:這場景簡直滑稽,家雞昂首,猛禽龜縮。

  葉流西低聲跟他說話:「總覺得,這一步步的,是在往圈套裡走。」

  昌東說:「當然是在往圈套走,這兒是江斬的地盤,他又佈置了這麼多天,不佔上風說不過去的。」

  葉流西斜乜他:「你這個人,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昌東笑:「看過人打架嗎?」

  「看過。」

  「打架可不是靠威風勝的,七分實力,兩分運氣,一分時機——有時候勝負已定,還有人能絕地反擊。」

  葉流西看他:「你想說什麼?」

  昌東壓低聲音:「有些時候,過程不重要,結果才重要,你今天可以一再輸陣,但只要最後一秒贏了,都是你贏。」

  葉流西緊走幾步,甩開和後面人的距離,聲音放輕:「你的意思是,我今天會吃不少虧?」

  昌東點頭。

  吃虧好,你吃虧,他得意,得意就會忘形,忘形就會有破綻,破綻多了,就會開裂成一擊得中的死穴。

  他聲音低得如同耳語:「所以今天任何一次吃虧都彆氣餒,把它當進度條,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是你的時機了。」



  葉流西笑。

  她想說,頭一次聽到有人把吃虧當福氣來攢的……

  還沒來得及開口,心裡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來,這預感甚至跟變故差不多同步發生:礦道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猛烈吸氣。

  這股氣流好強,葉流西身子驟然騰起,瞬間頭重腳輕,下意識伸手去抓昌東,一把抓了個空,身體如同被強力吸附,向著深凹處撲跌而去。

  只幾秒鍾,後背重重落地,一時間眼冒金星,甚至出現幻覺:覺得看見了所有人都被吸進漩渦風眼劇烈抖旋,無處掙脫。

  意識很快恢復,葉流西忍著痛翻身坐起,身週一片痛呼呻吟,半空有流光爍動,那是鎮四海在撲騰個不停。

  安全帽跌落在不遠處,葉流西伸手去拿,手剛觸到,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就在安全帽附近,有一排朝天的牛肋骨骨架,有個猛禽衛整個人正戳在這排骨架上,人還沒死,瞪著眼睛,身子不住抽搐。

  葉流西血湧上頭,大叫:「昌東!」



  角落裡,很快有人應她:「在這裡,我沒事。」

  葉流西心裡一鬆,想站起來,一時腿軟,索性坐在地上,環視四周。

  這裡像個祭祀品坑,遍地三牲白骨,豬頭牛頭,甚至人的骨架都為數不少,四周瀰漫著一股經年的腐臭,熏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好在,除了那個出了意外的猛禽衛,其它人都沒什麼大礙,餘下的猛禽衛圍過去,低聲議論了幾句,葉流西依稀聽到有人提到「老鼠」,那之後,靜了片刻,忽然刀光一閃……

  葉流西沒能及時偏頭,眼睜睜看著那個猛禽衛的腦袋滾落下來。

  動刀的應該是十人隊的小頭目,刀身在褲邊上擦血入鞘,然後回頭跟她解釋:「沒救了,也帶不走。這骨架都被磨得尖利,應該是有老鼠磨牙,留他活著,萬一被老鼠啃吃了,還更受罪。」

  葉流西點了點頭,沒再說話,阿禾慘白著臉退開兩步,抬頭朝上看。

  如果沒記錯,一行人好像是從上頭跌落的。

  昌東也把手電光打向高處,這兒整體的形狀像個細頸的大肚瓶:大肚瓶是祭祀坑,細頸就是他們跌落的通道——更確切地說,當時在礦道里,不是直接跌落的,而是被吸附著水平帶飛了一段之後,驟然下跌。



  但是光柱打到盡頭:那裡好像是密封的。

  再看周圍,祭祀坑的一面有個洞口,黑魆魆的,想必接下來是要朝那裡走。

  昌東過來,伸手把葉流西拉起。

  阿禾聲音發顫:「咱們剛剛,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吸進來的,就像……」

  就像是有巨人,在大口地吸氣。

  昌東點頭:「金爺臉,耳眼口鼻嘴俱全,剛在鬼牙礦道口,我還奇怪扔的那些祭品哪去了……」

  現在想來,如果是扔給人吃的,就解釋得通了:誰會把食物留在嘴裡呢,當然是嚥下肚了。

  所以山石上的那張臉,並不僅僅是張平面的象形臉,它內裡連著口腔、食道,乃至腹胃。

  說話間,鐵鏈聲響,鎮四海已經走到那個洞口處了,探頭探腦,渾然無畏。



  葉流西看昌東:「走嗎?」

  昌東的手電光猶自在四面逡巡:「好,往裡走吧……慢著,等一下。」

  他把手電光移回剛剛的位置,那是白骨累堆的高處。

  昌東幾步攀爬過去,蹲下身子,拿手電筒身快速撥開週遭的雜骨零碎,然後招呼葉流西:「你過來。」

  葉流西跟過去,屈膝半蹲,一眼就看到,石壁上居然有字。

  歪歪扭扭,像是砸鑿工具刻就,上頭寫著:江斬,青芝,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也不知道為什麼,只短短幾個字,葉流西卻突然頭皮發緊,呼吸急促,總覺得像有一線電,瞬間從心臟穿透。

  她覺得自己應該想起點什麼了,但腦子裡,始終一片空白,空到她有些惘然。

  昌東把手電光打近,從各個角度看那幾個字:「勁力不夠,不像是腕上有力的成年人鑿的,而且以江斬青芝今時今日的地位,來鑿這幾個字不大可能。我傾向於覺得,是他們早些年逃跑的時候鑿的。」



  居然能想到利用鬼牙礦道逃跑,也真是兵行險招了。

  葉流西看向那行刻字。

  青芝當年也在黃金礦山?

  不不不,三個人都在,未免太巧合了,而且很顯然,逃跑的時候,是江斬青芝兩人同行,沒帶她。

  但是昌東之前又推測過,蠍眼應該是她和江斬共同創立的……

  葉流西覺得,自己就快想透這層玄虛了——

  昌東回頭看了一眼原地等候的阿禾和猛禽衛,拉過葉流西的手,在她掌心寫了四個字。

  你是青芝。

  只有這樣才合理。



  故事的起初是:江斬和青芝少年時同在黃金礦山做苦工,受盡折磨,然後相伴出逃,藉著青芝可以行走關內外的能力,創立蠍眼,迅速壯大。

  而故事的現在,綜合多方之口,應該是:青芝小姐在黑石城陪著斬爺呢,跟斬爺紋了一樣的紋身,很得江斬寵愛,而且身高、身形、脾性,還都跟葉流西有點像。

  唯一的意外出在故事的中間。

  青芝不見了,她出現在那旗,成了葉流西。

  青芝出現了,她一直陪著江斬,從未離開過。

  如同圈轉的鏈條上有一節,被人巧妙地換掉,換得天衣無縫。

  不管背後主使的人是誰,羽林衛也好,江斬也好,雙方互相合作也好——

  被置換的最佳時機,都是在胡楊城沙暴。

  ……



  寂靜中,忽然又響起了江斬的聲音:「葉流西,你的速度有點慢哪,該不會是金爺吸了口氣,就把你們給嚇住了吧?」

  葉流西說:「是嚇得夠嗆的,不過你等著吧,很快就到了……對了,青芝也在嗎?」

  過了一會兒,那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聲線有些沙,帶幾絲酥軟,很撓人心:「你找我啊?」

  葉流西說:「沒什麼,挺好奇的,這一路上,有幾個人跟我說過了,說你有點像我,我還挺期待跟你見個面的。」

  青芝笑起來:「是說你有點像我吧?不過贗品就是贗品,不要老想著取而代之,當初的你嘴臉就有點難看,跟我穿一樣的衣服,又紋個同樣的紋身——希望這一年過去,你能有點長進。」

  葉流西回答:「你這個人,說話真難聽,不過狗咬我,我不咬狗,免得一嘴毛,還要刷牙。」

  她幾步下了骨堆,俯身撿起地上連著鐵鏈的皮套,用力一抖。

  鎮四海雀躍無比,直直衝進了山洞,葉流西緊隨而入。

  越往裡走,這洞裡越是腥臊逼人,鎮四海渾身的毛都奓起來了,流光一染,乍一看,真像個發亮的刺蝟,葉流西正覺得好笑,鎮四海驀地發出憤怒的啼鳴,雙翅振起,向著洞壁猛啄而去。



  昌東大叫:「流西停下!」

  沒有裂聲,眼前的山洞卻豁然斷開,葉流西一腳踏空,帶得鎮四海急墜,鎮四海猝不及防,拚命搧動翅膀想高飛——說時遲那時快,昌東急撲上來,一把抓住鎮四海腳爪上的鐵鏈,阿禾腦子裡嗡嗡的,不及細想,只憑身體反應,眼見昌東撲倒,自己也趕緊撲過去,拚命抓住他腳踝。

  拴雞的鐵鏈太細了,從高處看下去,亮瑩瑩的,簡直分秒間就能繃斷,昌東額頭滲汗,咬緊牙關,拚命把鐵鏈繞上手腕,身旁趕過來的猛禽衛馬上往下放繩,昌東眼見葉流西抓住了繩子,這才抬起頭……

  目光所及,頭皮驀地收緊。

  那個斷開的山洞,並不是山洞,那是一個碩大的蛇頭!難怪剛剛越往洞裡走越覺得爛臭——山洞的盡頭是空的,之所以昏黑無光,是因為被蛇嘴給包住了!

  蛇頭正慢慢下垂,露出對面洞壁上一塊斜出的石台,石台高低不平,上頭站了約莫十來個人,為首的男人身材高瘦,眉目冷峻,穿了件黑色風衣,手裡搭了張帶狙擊鏡的現代十字弩,正搭箭上弦。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7
第 94 章 江斬(11)


  昌東眼見他是瞄著葉流西去的,腦子裡嗡嗡作響,大吼了句:「快拉!」

  話音未落,那男人突然箭頭上抬,蹭的一聲,弦聲不絕。

  弩是近戰武器,威力極強,昌東眼睛盯住葉流西,根本不知道箭是射往哪的,只看到她明明快上來了,身子突然又墜——昌東想也不想,手臂急插進她肋下,腰上用力,猛然向後拗翻,硬生生用腰背的力量,把她身體給帶上來了。

  周圍一片嘩亂,猛禽衛中有人大喝:「趴下!」

  昌東後背貼地,抱住葉流西大口喘氣,一時間有點不敢去查她身上是否有傷口,眼皮掀起時,忽然看到那個先前拉繩的猛禽衛。

  還站在崖口,一動不動,一支弩箭從他面上射入,後腦貫穿,洞內昏暗,外頭卻亮,那人的身形被光踱成暗黑色的輪廓,然後一頭栽下。

  有重物入水的聲響傳上來。

  昌東閉了下眼睛,摟緊葉流西,身下腦後,又硌又疼,小腿還拗曲著墊在大腿下頭,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間,是怎麼反應過來的。

  葉流西低聲說:「我沒事。」



  唯恐再有緊接著的襲擊,所有人都放低重心或趴或伏著不動,靜默中,只有鎮四海在崖口凶悍地走來走去。

  過了會,阿禾坐起來,冷笑了兩聲。

  又是江斬的聲音。

  葉流西忍不住:「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一時手癢。再說了,射的又不是你。」

  葉流西坐起來,看不遠處的那個石台,說是「不遠」,只是相對這個穹洞而言——事實上,距離得有二十多米。

  她很快地探頭往下看了一眼:穹洞底部是泛金色泡沫的潭水,那條蛇就是從潭水中冒出頭的,蛇身盤在水裡,都不知道長及幾許。

  葉流西不想廢話:「獸首瑪瑙我帶來了,肥唐呢?怎麼換?」

  抬眼看,石台上,江斬略側了側身子,有個人被推地踉蹌上前,正是被綁得跟個粽子似的肥唐,嘴裡塞著破布,支吾著拚命亂掙,江斬伸手扯住布邊一拽,肥唐先忙著呼哧喘氣,然後扯著嗓子大叫:「西姐,我在這呢。」



  江斬還是通過阿禾說話:「兩邊搭鏈橋吧,你那裡不是帶了猛禽衛嗎?他們對這招熟得很,讓他們做。」

  話音未落,鐵鏈聲響,江斬身後有四個人肩挎了鐵鏈上前,四張弩弓張起,鐵鏈頭扣上箭尾,械機一扣,箭身帶著珵亮鐵鏈破空而來。

  猛禽衛果然是做慣的,一聲叱喝,四個人就地滾出,待到箭身深入洞內時,一個鷂子翻身,伸手撈住以臂纏裹,另一手順勢抽落長箭。

  箭身落地,鏗然有聲,昌東撿起了看,箭頭是三片利刃銲接,每一片開兩刃,鋒利無比,拿在手裡,都能想像得出入肉時的森然和殘酷。

  只是鐵鏈雖然比拴雞的鏈子粗,但想做承重的橋,還是嫌不夠保險——昌東很快發現自己是多慮了,那四個箭手,每個人都搭了三次弓,每一條粗索,都是三股細鎖麻花辮一樣繞裹而成,猛禽衛找了洞裡凸出的石塊石柱作橋台,鐵鏈在上頭繞了數圈之後,又打進鑿釘加固。

  不一會兒,兩頭間就架起了一座顫巍巍的索橋,說白了簡陋無比:一共高低錯落的四根鐵鏈,底鏈兩根,供踩站,側鏈兩根,當扶手。

  江斬說:「你可以帶著東西過來了。」

  葉流西不幹:「我走到中央,你再一時手癢,射個十根八根箭,我豈不是成了靶子?還是你帶著肥唐過來吧——你的地盤,你的設計,我反正搞不了什麼鬼。」

  江斬笑了笑:「果然很小心啊,那這樣吧,我帶上人,你帶上東西,大家橋心見吧。」



  說完,示意了一下左近,有人一把揪住肥唐後領,推搡著往前走,到橋頭時,又過來兩個人,在底鏈上架上輪板,然後拿繩子把肥唐綁在上頭——那是塊可坐可趴的長板,底下裝了卡輪,正卡住兩根底鏈。

  綁好了之後,江斬過來,抬起腳往肥唐屁股上一踹。

  肥唐沒命樣尖叫。

  鐵鏈劇烈地震盪起來,卡輪滑動時和鏈條磕碰的撞聲連綿不絕,肥唐身不由已,一路滑向橋心。

  也是萬幸,居然沒有卡翻脫落,說來也巧,兩邊的高度基本水平,加上肥唐再瘦,也至少有個百十斤米袋的重量,到中段時自然下墜,鍾擺樣只在那一段滑來蕩去,然後慢慢停下。

  明知道不厚道,但見肥唐那麼趴著,葉流西還是忍不住想笑:肥唐膽子本來就小,但這一路,最驚險的事基本都是他體驗了。

  被風沙的觸手拖拽,被水舌裹纏,現在又被迫玩高空卡輪速滑。

  都說久病成良醫,假以時日,應該沒什麼東西能嚇得到肥唐了……

  只這一分神,江斬已經上鏈橋了。



  他走得很穩,幾乎如履平地,風衣邊角偶爾掀起,說是扶著邊鏈,實際上只是以手虛搭,葉流西變了臉色:普通人上這種鏈橋,想保持重心都難,江斬在鏈橋上走路都這麼穩,動起手來,應該也不會差。

  她打開昌東的包,取出獸首瑪瑙,低聲說了句:「昌東,他可能會在橋上動手。」

  昌東嗯了一聲:「你拖時間,儘量別太早讓他拿到獸首瑪瑙,我會想辦法。」

  葉流西吁了口氣,轉身上橋。

  上了橋之後,發現沒想像中那麼難,雖然不如江斬走得穩,但練過的人,身體的適應協調性還是比一般人好很多,走到後來,她甚至覺得,萬一真的情況有變,在這鏈橋上跟江斬過個兩招也並非天方夜譚。

  距離不長,很快到了中心,也終於近距離看到江斬。

  他比她高了小半個頭,個子跟昌東差不多,但因為偏瘦的關係,給人一種更高的假象,明明眉目清雋,透著儒雅文氣,但轉瞬間,又代以沉鬱陰鷙的壓迫感。

  他這樣的人,生就一副易夭易折的骨架,是怎麼在黃金礦山裡活下來的?又怎麼打碎重鑄,站穩到今時今日?

  祭祀坑的石壁上,鑿刻的那個「青芝」真的是她嗎?



  葉流西提起手中裝著獸首瑪瑙的兜袋:「要先驗個貨嗎?」

  江斬盯著她看:「當初救你,沒想到是引狼入室。說什麼要被送到黃金礦山當營妓,身上連烙疤都有,只是為了博我同情打入蠍眼做的一場戲吧?」

  他還救過她?

  「羽林衛大舉圍攻胡楊城,只要再撐兩天,援軍就會到,我那麼信任你,把西城門交付給你。」

  「你玩的好一手裡應外合,近衛跟我說城門破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殉職,結果趕過去,看到你在城樓上對著我笑,下頭門戶大開,羽林衛像潮水一樣湧入。」

  葉流西有點不安。

  江斬的語氣,不像是在說謊。

  「全城戒嚴,胡楊城被圍得水洩不通,有些人假扮成老百姓,被帶去你面前指認,葉流西,你一個都沒放過。」

  「蠍眼干將,一一二口,包括金蠍會長老,九個人,全部被吊死,我救不了他們,但我去行刑的現場了,我要記著他們死時的慘狀,這樣,我就不會忘記要復仇。」



  他笑起來,明明是盯著她的,但目光似乎早就穿透她,重又回到那一刻的刑場。

  「那麼多人咒罵你,你讓人用鐵尺打碎他們的頜骨,閆長老連牙齒帶血噴了你一臉,你一氣之下,拿這根繩子活活勒死了他……」

  他抬起手,手中垂下一根麻繩,繩身上有一片暗紅,不知道是不是人血染就,葉流西后背發涼,底下的肥唐仰著頭,早就聽得呆了。

  江斬攥繩的手慢慢收緊,指節處森然泛白:「從頭到尾,我看了全程,一眼都沒漏掉。後來起風了,你們都走了,我趁看守不注意,撿來這根麻繩,還有一把沾血的鐵尺,我對自己說,絕不假手他人,一定親自報這個仇,就用這根繩,還有這把尺子。」

  葉流西腦子裡亂作一團,她定了定神:「一碼歸一碼,凡事有先後,我是來換人的,你想翻舊賬,是不是先等一等?」

  江斬彎下腰,從靴子裡抽出一根鐵尺,把手處用布纏覆,方便握攥。

  他答非所問:「你能活到今天,不是因為我念在過去的情分上不報仇,而是這一年,上天入地,我都找不到你。」

  他垂下眼,看肥唐的後腦勺:「你這朋友說,胡楊城沙暴,你也受了影響,好多事情不記得了。沒關係,我一件件跟你說,免得你死到臨頭,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他周身殺氣大盛。



  葉流西一手攥住側鏈,另一手猛然揚起兜袋:「江斬,你不想要獸首瑪瑙了嗎?我一鬆手,它可就掉下去了!」

  話音未落,江斬忽然抬手,手中的鐵尺狠狠擊向她手裡的兜袋。

  玉石碎裂聲,即便隔了一層兜袋,還是堪稱清脆。

  那兜袋原本被撐起個獸首瑪瑙的形狀,現在已經被碎片壓得下墜,肥唐耳膜處嗡嗡的,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賊尼瑪啊,你不要就不要,你手別這麼賤啊。

  江斬冷笑:「都說得到獸首瑪瑙的人,會成為第二個厲望東,可惜我不稀罕——如果天下注定是我的,有沒有這個獸首瑪瑙,都沒分別。再說了,我打碎了它,也就等於打碎了這個讖言,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迷信這東西了。」

  葉流西說:「那你還口口聲聲,一定要我拿獸首瑪瑙來換……」

  江斬打斷她:「我怕你不來啊,我表現得很在意這個玩意兒,你就會以為自己有倚仗,認為我投鼠忌器,不敢對你動手……其實,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大笑起來。



  「葉流西,今天是個大日子,我選在今天,要你的命,洗我胡楊城之仇,也選在今天,掐斷黑石城的命脈。」

  他回頭看向青芝:「青芝,這一年來,你太謹小慎微了,都變得不像你了,我也藏得夠久了——這一次,我沒跟你商量,希望能給你一個驚喜。」

  青芝一怔:「你做什麼了?」

  江斬縱聲大笑,笑聲未歇處,眸光一緊,鐵尺向著葉流西當頭砸下。

  ——

  山門震響,車聲隆隆。

  趙觀壽愣了一下,轉向身邊的金羽衛頭目:「這個時候怎麼會開山門?」

  那頭目看向高處。

  不一會兒,高處的金羽衛哨台就打下旗語。



  是方士之長,龍申龍老爺子來了。

  趙觀壽糊塗了。

  不會啊,龍申這老鬼,早甩手不管事了,雖然因為那件事,公開給過他幾次難堪,但那純屬心頭氣難平,借地兒撒火而已。

  極目看去,車隊如同長龍,飛快盤上山道,愈行愈近,當頭的那輛,確實是龍申的座駕。

  車子在近處停下。

  司機下了車,從車頭處繞過來,給龍申開門。

  車門開處,趙觀壽看得清楚,那姿態動作,還真是龍申……

  就在這個時候,丁柳忽然指著那個司機大叫起來:「他!蠍眼,這個人是蠍眼!」

  那個司機猝不及防,愕然抬頭。

  沒錯,是那個蠍眼,那個試圖劫車的病弱男,那個在她頭上插過一刀的男人。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7
第 95 章 江斬(12)


  趙觀壽立刻反應過來,大叫:「有亂黨!」

  話音未落,那一列停下的車隊,幾乎是同時開窗開門,架出連發勁弩,不問青紅皂白,朝著各個方向箭飛如雨,嗖嗖破空之聲立時不絕於耳。

  趙觀壽的猛禽衛不愧是精英中的精英,瞬間騰空而起,呈堡壘狀擠挨架疊,將趙觀壽圍在中央,與此同時刀飛如轉,撥落箭矢。

  高深反應極快,一把把丁柳按撲到地上壓住,耳邊一片慘呼之聲,箭風壓得他頭都抬不起來,只聽到尖叫慘呼之聲連成一片,忽然地面一聲悶響,是高處哨台上的金羽衛中箭摔落——丁柳眼見那人四仰八叉躺在附近,鮮血洇開,身子還在不斷抽搐。

  羽林衛雖然被箭雨攻了個人仰馬翻,但畢竟訓練有素,並沒有自亂陣腳,第一撥箭陣未歇,漫山遍野已經響起刺耳的警報聲,高處的地火台焰頭衝起,末端分出無數枝椏,相互勾連搭織,眨眼間,整個黃金礦山就像是被巨大的半球火籠圍罩,從遠處看,烈焰熊熊,如同火球行將拱出地面。

  趙觀壽這頭,人牆人堡之外,金羽衛的重盾已經層層架起,確保了臨時「指揮部」的穩固和安全,很快,裡頭傳出高亢凌厲的號角聲,聲音短促而有節律,應該是羽林衛素日訓練時用的特殊號令。

  令下如山,高處發出粗重的輒輒聲響,就近的高低山頭有長長的炮筒架出,炮口漸漸壓下,瞄準射出箭陣的車隊。

  趁著第二撥攻擊還未開始,高深拉起丁柳急奔——這是兩軍對戰,他沒興趣站任何一頭,只想找個山洞或者凹角藏身,以保證兩人的安全。

  才跑了幾步,車聲大作,蠍眼的人似乎早料到會被炮陣鎖定,迅速倒車飆移,車上的人不斷躍滾下地,或持鋼刀,或舞短叉,凶悍無比,向著近旁的金羽衛廝撲而去。



  短兵相接,肉搏即刻白熱化,怪叫慘呼聲四起,溫熱的血道橫飛,這架勢,哪是歌廳打群架可以比的?連荒村鬥人架子都成了小巫見大巫,丁柳腿都軟了,跌跌撞撞跟著高深跑,前方不斷有人擋路,高深紅了眼,一手攥住丁柳,另一手抽出雙截棍,臂上肌肉賁起,迅速舞出棍花。

  雙截棍被稱作奇門武器,看似貌不驚人,實則威力巨大,和葉流西使刀的理論一樣,練熟了之後,如同手臂暴長,而且有鏈居中,更加靈活易放,一棍子下去,棍頭的勁力可以達到一兩百斤,挨著了不死也廢——真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硬生生在亂陣中劈開一條血路來,丁柳跟著跟著,忽然生出恍惚來,覺得高深的背影像是堵堅不可破的牆,幫她把什麼腥風血雨都給擋了。

  轟然一聲巨響,是一輛車躲避不及,被高處射來的炮彈擊個正著,車中段瞬間凹陷,兩頭不自覺翹起,幾乎被砸成了個「V」字。

  一炮之後,更多發接連而下,這兒用的炮彈跟關外不同,有些就是幾十斤重的石彈,高處射出,威力勢不可擋,有些像土製的「摜炮」,落地了才炸開,而且裡頭摻了許多鐵釘鐵片,高速大範圍旋出,有些直接透體而過,有些把人脖子削開,甚至腦袋去了半拉,真個慘不忍睹。

  眼見又是一發「摜炮」在身周炸開,高深不及細想,一把抱住丁柳滾翻在地,順勢抓過邊上的屍體罩上自己身體,耳邊噗噗入肉之聲不絕,那屍體被擊射得不住抖動。

  忽然有人嘶聲大叫:「看,看那!」

  高深急抬頭看過去,但見通往高處炮台的山面之上,有急速蔓延的漆黑長草,頃刻間纏裹而上,有一台炮正待發射,驟然被長草捲上,倉促間炮口被帶歪,射出的石彈直直打在金羽衛架起的重盾牆上,剎那間牆破人飛,盾牌在空中急舞,撞到石壁,硬生生帶出個豁口,崩出的碎石向著高深急打過來。

  高深閃避不及,被石塊掠帶到後腦,一時間眼前發黑,感覺血都湧到了眼前,意識像針筒裡的空氣,被壓閥霎時壓出,又旋即抽上。

  丁柳帶著哭腔推他:「高深,高深,你沒事吧?」



  高深抬起頭,只覺得眼前的世界一片顛倒混亂。

  ——萋娘草在高處盤舞,狀如海妖亂發,忽然長長的一鞭抽下,趙觀壽的人牆人堡,剎那間七零八落;

  ——火光憧憧之下,地面有奇異妖影,獠牙森森,帶爪帶尾,驀地撲上一個金羽衛映在地上的影子狠狠撕咬,那個金羽衛慘叫連連,手中長刀亂劈,身周明明什麼都沒有,卻脖頸噴血,身子扭曲著倒地……

  ——有巨大的碧綠葉片在半空旋舞,像是荷葉,火光映照,竟讓人覺得有別樣的美感:但忽然間以中縫為身,搧動翅膀,疾衝而下,把人裹成了個餃子死死不放,俄頃再鬆開展翅上天時,人已經不見了,葉片周身都在滴下血水……

  ——有金羽衛聲嘶力竭地傳令:「蠍眼帶了妖!快,方士!趕緊去聚集礦山的方士!」

  ……

  真他媽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高深的目光忽然落到了高處的金爺臉上。

  一片混亂裡,只有那張臉無動於衷,低眉斂目,漠然壁上觀,像是發生的這一切都與它無關。



  高深心一橫,大叫:「快,小柳兒,我們進金爺臉!」

  ……

  趙觀壽的人牆人堡被沖散,整個人也被掀翻開去,嗆咳著站起身時,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石壁凹處躲了個人,縮頭縮腦,看身形裝扮,好像是……龍申。

  趙觀壽順手從身邊的金羽衛頭目腰間抽出佩刀,刀身一甩,大踏步過去,龍申抬眼看到,訕笑著站起身,雙手試圖去擋:「趙兄,有話好商量,你我畢竟……」

  畢竟什麼,沒說完,趙觀壽也不想聽,手起刀落,刀鋒從龍申左肩砍入,毫無阻滯,一路斜到右腰。

  沒有血,沒有尖叫,兩截皮囊,連同衣服褲子,軟軟癱團在地上。

  就說龍申這老鬼怎麼可能會來。

  雙生子,只能人云亦云,簡單對答,不能精妙機變,也不能見光,所以用惟妙惟肖皮囊從頭到尾遮住了避光,皮囊一破,旋即無聲無息遁去。

  這一砍使了全力,忍不住氣喘吁吁,眼角餘光瞥到金羽衛頭目趕過來,又馬上斂神收住,恢復了慣常的冷漠從容處變不驚。



  金羽衛頭目有些慌張:「老爺子,蠍眼是有備而來,礦山方士的那點本事,怕是鎮不住這些妖啊,能不能盡快請黑石城的方士過來助陣啊?最好是龍家人……」

  趙觀壽看向半山腰的金爺臉。

  過了會,才諱莫如深地說了句:「一群烏合之眾罷了,你慌什麼!」

  ——

  鏈橋大幅度晃著,接口處的鐵鏈蹭磨得橋台落下石屑。

  葉流西和江斬已經交過一輪手,不相上下。

  江斬勝在身形穩,應該是練過如何在鏈上動手對陣,葉流西下盤不實,又怕腳下踩空,不得不騰出手來抓住側鏈——但她的刀太鋒利了,只一撩就把鐵尺削去了頭,加上運臂使刀,刀的回轉半徑極大,江斬不得不避其鋒芒,幾招過後,居然沒能料理掉她,一時間,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山體隱隱傳來震動,似乎是礦山出了什麼變故,青芝不安地抬頭去看,眸中狐疑之色越來越盛。

  葉流西心裡跳得厲害,面上卻笑意大盛,專拿話來刺江斬,想讓他心煩意亂:「做人最好別託大,鐵尺和麻繩,再怎麼說都不是兵器啊……不過江斬,男人說話要算話,可別中途換兵器啊。」



  江斬冷笑:「葉流西,現在得意,還早了點吧。」

  說話間,足下用力一蹬,身子倒翻騰起,倒落而下時,兩臂重重壓下側鏈,一時間,整個鏈橋劇烈震盪,葉流西沒抓穩,一個側滑,大半個身體歪下了橋,幸虧眼疾手快,拿手抓住了底鏈,江斬下落之勢不絕,鐵尺猛砸向她手。

  昌東正吩咐猛禽衛去祭祀坑搬幾根牛角過來,見狀大喝:「流西,別拿短碰他的長!」

  這話說得晦澀,但葉流西居然聽懂了,眼覷著鐵尺砸到,瞬間鬆手,後背壓住底鏈一個倒翻,一條腿倒掛纏上側鏈,也顧不上去看,反手撩刀,刀刃直切江斬所在的方位。

  江斬機變也快,兩手控住底鏈,脖頸後仰,冰涼刀鋒幾乎是擦著他咽喉而過,喉上掠過一絲麻癢,應該是破皮見血了。

  一年不見,葉流西的功夫,比印象中好太多了。

  他不及細想,手上借力,一個輕身躍起站上底鏈,葉流西卻不動,還是一條腿纏住側鏈,身體倒掛,很是放鬆地隨著鏈條的擺動而擺,手上挽了個刀花,唇角彎起,說了句:「小心了啊。」

  江斬一怔,腦子裡忽然閃過一絲什麼,卻抓不住。

  葉流西笑意陡轉,面色一凜,橫刀撩向他下盤,或刺或挑,或抹或勾,腕轉如電,一刀未老一刀又至——江斬身形穩,站上底鏈如履平地,攻擊點大多會落在對方中上身,這是他長處,卻是她短板,她不能拿短碰他的長,再那麼面對面地對峙,她遲早落下風。



  她倒掛著打!

  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在那旗的時候,不知道出於什麼緣由,總是喜歡做懸空倒掛的仰臥起坐,像蝙蝠一樣,掛多久腦袋都不會充血,也不嫌累——這或許能算是她的長處?

  這樣一來,她的攻擊點就落在了江斬中下盤,招攻得夠密,江斬不得不低頭提防,左支右絀之下,險象環生。

  昌東剛鬆了口氣,忽然覺得不對,抬眼一看,是對面的青芝在抬弩。

  他腦子裡空了一下,不及細想,迅速抓過一根粗壯的彎曲牛角,退後幾步,旋又急奔,到崖口時,縱身一躍,牛角壓上底鏈,雙手緊握兩端,權當是滑索的吊具,向著橋心急滑而去。

  還沒到近前,葉流西身子已經往下落了。

  昌東目測了一下方位,當機立斷,迅速鬆手,他是斜落,而葉流西是直落,如同直角三角形的斜邊和直邊必將交匯,方位計算得剛好——兩人半空之中撞到一處,昌東一隻手順勢摟住她腰,另一隻手拔出剛撿起了別在皮帶上的長箭,覷準那條兀自昏昏欲睡垂身而立的巨蛇,猛然跌插過去。

  說來也巧,正插在蛇鱗片的褶縫間,兩側的鱗片微微卡起,這根箭算是穩住了,昌東額上青筋暴起,牙關緊咬,一隻手拚命攥住箭身,胳膊都被吊得險些拉脫——好在兩人的身子晃了幾晃,勉強算是掛住了。

  往下看,葉流西是腿上中箭,前後對穿,痛得渾身發顫,手上還死死抓著刀柄,昌東摟緊她,伸手拿過她刀,低聲說了句:「流西,抓住我手裡的這根箭,兩隻手抓,要抓緊,千萬別鬆。」



  葉流西臉色發白,額上滲汗,只是嗯了一聲,抬手死死握住箭身,昌東迅速脫手,胳膊環住她腰,借力下滑,覷準她腿上那根箭的箭羽位置,伸手攥住了,狠狠往蛇身上又一插。

  蛇身似乎聳動了一下。

  箭身又在肉骨裡滑了一段,葉流西痛得身子幾乎都在痙攣了。

  昌東看見了,心裡一緊,旋即咬牙,只當沒看見:很好,兩根箭固定位置,可抓可踏腳,算是能站穩了。

  他腕上用力,一刀把露在葉流西腿外的那截箭身斬斷,然後踩站上去,伸手抓住高處的那根箭身,輕聲說了句:「好了。」

  葉流西也是沒力氣了,他聲音剛落,她的手臂就軟垂下來,昌東抬起手,幫她把手臂拿低,環緊自己的腰。

  往上看,江斬正俯身下探,一直趴在底鏈上的肥唐急地大叫:「東哥,你們沒事吧?西姐是不是受傷了?」

  往下看,泛著金色泡沫的池水中飄著先前栽下的那個猛禽衛的屍體,已經被腐蝕得只剩下一半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8
第 96 章 江斬(13)

  昌東低聲問葉流西:「腿疼得厲害嗎?實在不行的話,我想辦法給你包紮。」

  葉流西已經感覺不到疼了,連血順著小腿滑下,都只覺得溫熱,她搖了搖頭:「反正中箭了,顧眼前吧,先活命再說。」

  眼前……

  還真是不太妙。

  下方十來米處,就是泛金色的腐蝕性池水,兩人勉強倚仗著的,是一條行動遲緩的巨蛇——蛇身巨大,一張嘴就可以包住一人多高的崖洞,這兩根箭的插入,也許於它而言無關痛癢,但也說不好,剛剛插第二根箭時,它身子好像聳動了一下……

  而上方十幾米處,鏈橋不住晃動,肥唐拚命拗臂,試圖掙脫束縛,崖口邊,猛禽衛正在快速結繩,不過看位置,必須在橋心處放下垂繩,他才有可能抓住,前提條件還是這蛇千萬別動。

  江斬看向青芝,青芝好整以暇地將十字弩放下:「為胡楊城報仇,不全是你的事,我也得佔一半,她臥底算計,我背後傷人,也算扯平了。」

  江斬大笑,一腳下去,踩住肥唐的背借力蹬起,肥唐眼前一黑,舌頭都快伸出來了——江斬藉著這一蹬之力,幾步踏鏈回到石台之上,順勢拿過青芝手中的十字弩。

  山體似乎又有震動,青芝垂在身側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江斬,外頭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從長計議……」



  江斬「噓」了一聲,十字弩抬起,瞄準對面的猛禽衛,唇角微勾:「青芝,我知道你一直想入主黑石城,我沒做什麼,只是覺得,籌劃了這麼久,是時候伸手去拿了。」

  說話間,有幾個猛禽衛已經帶繩上鏈,也學昌東的法子,拿牛角當吊具壓上底鏈迅速滑向橋心,江斬抬弩瞄準,心念一轉,箭尖壓下,還是瞄向了下頭的昌東和葉流西,扳下了扣機。

  青芝不及細想,伸手推向弩身,江斬失了准頭,一串連發的弩箭從昌東身側擦過,盡數招呼在池畔的石壁上。

  只這一耽擱,猛禽衛已經到了橋心,繩子一頭迅速綁住肥唐身體作固定,另一頭快速下放,肥唐大叫:「先幫我鬆手,快,幫我鬆手!」

  江斬看向青芝。

  青芝臉色難看極了:「你拿箭去射,驚動了金爺怎麼辦?」

  江斬笑:「一個被萬千金山鎮住的妖,就算被驚動了,也不過是地裡翻身,引發就近的地震而已。我就是要驚動它,黑石城怕是已經亂了,再來個地震會更帶勁。」

  話音未落,弓弩又抬。

  昌東抬眼看見,心頭一沉,眼見下放的繩子離得還遠,知道指望不上,索性穩住了不動,任江斬瞄準,等到箭尖爍動行將射出的時候,手上猛然鬆脫,帶著葉流西往下墜落一個身位,及時攥住了先前腳踏的那根箭身,躲過了這一劫。



  這一記又是連發,噌噌接連入肉,那蛇慢慢抬頭,似乎真的是對疼痛的反應分外遲緩,眼睛大如銅盆,瞳仁是褐黃色裡豎一線墨黑,分外懾人。

  江斬兩擊不中,已經沒了貓捉老鼠的耐性,只想速戰速決,回頭怒喝了句:「都站著幹什麼,把金爺請出來!」

  隨行的十來個蠍眼背上都背弓弩,聞言齊齊應聲,位置高低交錯排開,抬手端弓,引箭搭弦,儼然是要以箭陣進攻。

  長繩已經垂到附近了,蕩蕩悠悠,昌東拿刀背去勾,一次兩次都落了空,始終差些距離,最近的一次,刀身距離繩身,最多十來釐米,昌東急得不行,葉流西看在眼裡,艱難提醒他:「用我的刀帶吧。」

  昌東反應過來,趕緊低頭去解葉流西刀帶——刀帶展開,還是有些長度的,甩臂扔出去的話,應該不難纏到繩子。

  才剛一低頭,忽然愣住:不知道什麼時候,葉流西腿上的血已經滴進池水裡了。

  滴血倒不稀奇,稀奇的是,那血遇水不散,水面上,正慢慢旋成金紅色的漩渦,漩渦越轉越大,如同高速旋轉的齒輪,輪邊驀地擦上蛇腹……

  高處一聲令下,箭陣齊發。

  就在這個時候,水聲震響,那巨蛇似是忽然狂躁,帶著噴氣般的嘶嘶聲分水而出,蛇身瞬間拔高了十餘米,昌東手上再也抓不牢,中途跌落,落勢正猛,身子忽又一頓,居然是葉流西借這拔高又落的勢頭,一把攥住了垂繩。



  昌東反應過來,摟緊她腰借力,腿上就勢一纏,手臂也同時繞上,此時此刻,只恨自己不是麻花,不能和繩子纏得更緊些——剛喘了口氣,就聽到肥唐沒命樣叫起來,抬眼一看,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原來那蛇身拔起之後,估計是無意識衝撞,蛇嘴一張,居然被高處的鏈橋擋了個正著,好死不死,上下顎要吞合的位置,恰巧就是肥唐趴著的地方,有兩個猛禽衛猝不及防,撲通兩聲先後跌入金池水中,另外兩個萬幸身上纏了繩,雖然跌落,好在還蕩在半空,再加上昌東和葉流西這根,三股繩,如三根風鈴的撞柱,被蛇頭帶地狂擺。

  巨蛇力大,有根側鏈立時崩斷,肥唐嚇得魂飛魄散,直覺進關以來凶險重重,一路賴活著到如今,看來現在是要走到盡頭了……

  就在這個時候,耳畔忽然響起「砰砰」兩聲槍響。

  蛇頭吃了槍,下意識向後縮頓,倒是解了肥唐的危機,趁著這片刻間隙,肥唐急抬眼,認出崖口邊站著的是丁柳,感動地眼淚鼻涕齊出:「小柳兒,打得好!打死丫的!」

  這美好願望只挺了一秒不到。

  那巨蛇似乎是被徹底激怒了,身子扭翻騰挪間,頭如擺鎚,向著四壁狠狠亂拱亂砸,鐵鏈紛紛繃斷,巨大的石壁石塊不斷落下,整個穹洞搖搖欲墜,煙塵四起間,肥唐只覺得忽然沒了重心,連人帶卡輪,向著下方直墜,面前又起勁風,是巨蛇猛然竄起,轟地一聲巨響,將崖洞撞得裂開塌落……

  肥唐眼前一黑。

  天崩地裂不過如此了。



  ——

  情勢對羽林衛越來越不妙。

  趙觀壽被人護送著撤到山腰處,回首看低處戰況,正看到幾名結符的方士被萋娘草的長鞭掃飛,其中一個身子飛到半空,忽然被俯衝而下的碧綠葉片攫裹而去,慘叫聲在夜空裡蕩成一條經久不息的弧線。

  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高處的炮陣已經癱瘓,蠍眼以妖為盾,寸寸逼近,猛禽衛和金羽衛且退且戰,眼見這局勢是掰不過來了……

  轟然巨響,半山處的金爺臉迸裂開來,有個巨大的蛇頭竄將出來,身子似乎被阻滯,只鑽出了一截蛇身,兩隻大眼像黃澄澄的燈籠,被火光映得分外詭譎。

  駭叫聲此起彼伏,身邊的金羽衛頭目連退兩步,險些絆了個踉蹌,趙觀壽沉聲說了句:「不用慌,金爺是慾念成妖,所以要用這漫山遍野的黃金去壓——被封住的妖鬼,老邁遲滯,跟朽木沒什麼兩樣。」

  金羽衛頭目急得滿頭大汗:「但是它……它竄出來了,從沒有過的事,老爺子,要不先撤吧,最一流的方士才能伏巨妖,這一時半會的,我們實在……」

  趙觀壽目光陰沉:「傳令下去,死守。」

  金羽衛頭目愕然,想說什麼,最終嚥了下去,俄頃腰刀一抽,向著場地疾奔而去,聲嘶力竭大叫:「不准後退,給我死守!」



  ……

  趙觀壽拳頭攥起,花白頭髮被地火鍍了層金光,慘烈的修羅場直直刺進眼眸,失守,又失守,血火交織,扭曲的屍體,刀劍相碰迸出火星……

  忽然間,高處呼嘯聲起,如同海浪掀鳴,趙觀壽激動地口唇直哆嗦,驀地抬起頭——

  沒看錯,是地火台的焰頭,猛然竄拱在一起,像是被揉作一團,緊接著,幻化成巨大的火焰龍頭竄出,帶出矯健有力的龍身,勢如破竹,向著蠍眼的前鋒沖湧而去,所到之處,一片人仰馬翻,地面烙上一隻又一隻扭曲的燒焦獸影,大片的萋娘草被赤焰龍爪拔抓而起灑向半空,斷根的萋娘草著了火,簪花上頭,飄飄悠悠落下,像半天灑落的無數流星。

  趙觀壽盯著高處的山頭看。

  終於看見了,一個高挑的窈窕身影,佇立在山石的暗影之中,鎮定自若,手勢奇快,不斷結符。

  趙觀壽笑起來。

  龍家,的確不愧是方士之首。

  ——



  肥唐睜開眼睛。

  外頭廝殺聲不斷,那麼清晰地傳進來,這裡,卻安靜得不像話,低頭看,巨石碎石塊壘,巨大的蛇身有一半被壓在下頭,邊上有什麼東西在動……

  他拿手揉了一下眼睛,看清楚了,那是一隻雞,沒錯,鎮四海,正搧動著翅膀,凶悍地向那截蛇身發動攻擊。

  像什麼呢,像一隻蚊子,拼盡全力攻擊老虎,自己累得吐血,而老虎無知無覺。

  不對啊,自己的視角怎麼這麼怪,在高處,還是倒吊著的。

  肥唐漸漸回過味來:想起來了,垂繩救昌東他們的時候,猛禽衛為了固定,拿繩子將他連卡輪帶鐵鏈綁在了一起,鏈橋繃斷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會掉下去,其實沒有,他被掛到了鐵鏈上。

  但是,其它人呢,為什麼沒聲音?

  肥唐害怕起來,扯著嗓子大叫:「東哥?西姐?柳兒?老高?你們都還在嗎?」

  頓了頓,又想起來,阿禾也來了:「阿禾?你們沒事吧?你們吭個氣兒啊。」



  叫到末了,聲音都哽了。

  嘩啦聲響,有人撥開碎石坐了起來。

  肥唐心都快跳出來了,定睛一看,認出是葉流西,喜得差點流出眼淚:「西姐,你沒事兒吧?」

  葉流西腦子一團亂,問他:「看到昌東他們了嗎?」

  那時候,局勢一片混亂,亂石如雨,她記得,忽然有巨石砸下,然後昌東一把將她掀推出去。

  肥唐搖頭,然後大吼:「東哥,柳兒,老高,阿禾,應個聲兒啊!」

  葉流西慌亂地四下去看,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碎石堆裡,有一截棒球帽的帽簷露出。

  葉流西顧不上腿傷,連滾帶爬地過去,拚命拿手扒開埋人的碎石,看清昌東的臉時,大喜過望,叫了句:「昌東……」

  話音未落,昌東的身體忽然從底下被推飛開去,有人急躍而起,一把鐵尺斜刺而出,葉流西急滾避開,饒是如此,鐵尺被削掉一頭的鋒利尺尖還是在她臉側劃開了一條道子。



  她看清那個從昌東身下躍出的人。

  江斬。

  他撣撣身上的灰,樣子並不算狼狽,甚至朝她笑了笑,示意了一下昌東的身體:「你男人啊?這肉盾很好用,幫我擋了不少。」

  說完,轉身四下去看,語氣突然就有些焦急:「青芝?」

  葉流西伸手撫臉,摸了滿手的血,她把手送到唇邊,伸出舌頭舔掉。

  血腥的味道,要殺人的味道。

  她伸出手,鎮定地在地上摸索,摸到一支被砸彎了的弓箭,雙手用力拗正。

  然後掙紮著站起來。

  ——



  對李金鰲來說,這是最激動人心的一晚。

  圖頁是死的,實物是有靈魂的,解說是枯燥的,而博古妖架陳列館裡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那麼靈動鮮活。

  他呼吸都屏住了,大氣也不敢喘,腦袋抵住玻璃展櫃,目不轉睛,時而傻笑,時而驚嘆,有時看入了神,連步子都捨不得挪。

  負責監督他的那個羽林衛很不耐煩:「看看得了,你這都看了多久了,該走了吧?」

  這種機會,轉瞬即逝,不會有二次了,李金鰲鼓起勇氣:「是趙老先生安排我看的,沒限定時間!」

  那個羽林衛臉色難看極了,想給他點顏色看,又怕他去趙觀壽麵前搬弄是非,只得耐著性子一直跟著,開始是翻他白眼,後來天晚了,就是白眼和呵欠接連上陣。

  警報突然響起,一聲急似一聲,形同催命。

  那羽林衛臉色陡變,剛想揪住李金鰲往外攆,外頭有人大喝:「所有人一級戒備!馬上就位!黑石城有變!蠍眼在攻羽林城!」

  那羽林衛也顧不上李金鰲了,發足向外飛奔,到門口時,還是記起來盡忠職守這事,回頭向李金鰲大喝:「你馬上回去,聽見沒有?」

  李金鰲趕緊點頭,目送那羽林衛離開之後,心裡一鬆。

  真好,沒人在邊上看著管著了,蠍眼攻城就攻城吧,反正是叛黨,不攻城,還指望他砌牆嗎?但求知的機會絕對不能放過,孔子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就算他今日不幸做了鬼,他也是個參觀過羽林城大博物館的鬼……

  他回到陳列館裡,繼續孜孜不倦,對外間的一切置若罔聞,直到忽然之間,地面劇烈震動,整個人站立不穩,失足撲倒在地面上。

  聽人說,黑石城,常有地震。

  陳列館一定做過防震措施,那些玻璃展櫃堅硬無比,翻倒了都沒有破碎,有一些展櫃後頭,還用鐵鏈連住牆身,展櫃倒滑了一段之後,旋即停住。

  李金鰲趴在地上,以手抱頭,過了好大一會,才戰戰兢兢抬頭去看。

  他覺得地面不平,像是往一側翹起,看什麼東西,都得歪了頭去看……

  正對面的牆上,一塊金燦燦的黃金蓋板歪開,露出底下的畫面來。

  咦!

  李金鰲記得,那是一面鑲滿了妖鬼畫像的展示牆,之中有一塊黃金蓋板,他還以為是裝飾品,以顯示羽林衛財大氣粗……

  原來下頭還蓋了畫嗎?

  他唯恐再有餘震,手足並用,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很是心虛地看了看左右,然後做賊樣掀起黃金蓋板的一角。

  看清楚了,長得怪裡怪氣,有點像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髮。

  落款寫著:睽龍。

  龍生第十子,專以惑人。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8
第 97 章 江斬(14)


  江斬飛快搬開了幾處碎石,下頭呻吟聲一片,被壓著的人中,有猛禽衛,也有蠍眼,就是不見青芝。

  江斬頭痛欲裂,金爺竄出崖洞的時候,整個穹洞半塌,變起倉促,石台斷裂,他立足不穩,撲跌下去,眼角餘光曾瞥見青芝向旁側躲閃——按說以青芝的功夫,在亂陣中躲避閃挪,應該不成問題,但青芝在胡楊城沙暴中受了傷,這一年大半時間都在靜養,動手和練手的次數都不多,不知道會不會身手遲鈍了……

  這金爺怎麼會突然間發狂呢,被封印的妖,再打再刺都跟患了老年痴呆一樣行動遲緩,偶爾聳動翻身,也不過給周圍造就點小搖小晃,今天這種狀況,簡直匪夷所思。

  再次伸手去撥翻時,江斬覺得有些異樣,迅速回頭。

  煙塵土灰裡,葉流西已經掙紮著站起來了,一手握箭,臉上血道子混著土塵,目光冰冷,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這氣勢,讓他很不舒服,什麼玩意兒,一個叛徒、雙手沾血的劊子手,死到臨頭,還鑲一臉有理的表情。

  江斬握緊鐵尺,殺心頓起:「葉流西,廢了一條腿,還有力氣打嗎?不去看看你男人是死是活?」

  葉流西說:「死了救不回來,活著待會再看也不遲,不料理了你,他就算還活著,待會也會讓你給弄死。」

  江斬點頭:「挺有腦子的,你今天運氣不錯,到現在都還沒死。」



  話剛落音,臉上一冷,疾衝兩步,近前時,鐵尺向著她咽喉橫抽,葉流西傷腿使不上力,身子後仰避過,單膝跪倒,腕上一抬,手中箭向著江斬腹部狠撩而去,江斬知道不妙,機變極快,一手猛摁她肩頭借力,試圖將身子半空猱翻——葉流西偏不讓他如願,身子突然軟倒,江斬等於是一把摁空,身子跌墜,葉流西來不及回箭刺他,但也絕不放過這時機,左臂屈肘,向著他腦袋狠狠撞去。

  江斬腦子轟得一震,身體翻滾開去,急撐地而起時,眼前都有些冒金星,抬頭正觸上葉流西目光,她單腿跪坐,眼神輕蔑,答他剛剛那句話:「現在沒死,待會也不會死。」

  周圍有碎石翻響,是劫後倖存的蠍眼和猛禽衛陸續起身,被埋的時候,不分你我,一片和諧,而今站起來了,瞬間又是你死我活,有蠍眼抽刀上前助陣:「斬爺……」

  江斬吼了句:「去找青芝!」

  話音未落,猱身又攻向葉流西,葉流西凝神屏氣,覷著他鐵尺砸到,正要橫箭去擋,江斬忽然大笑著滑步撤身,身子一縱,手中鐵尺向著近旁的昌東直插而去。

  葉流西大驚之下,也不顧上腿了,用盡全力飛撲過去,抱住江斬雙腿,半空中旋了個轉,兩人雙雙跌落地上,甫一落地,幾乎是瞬間扭打在一起,葉流西死咬牙關,打定主意不讓他靠近昌東,兩人纏鬥正緊,身下忽然一空,是那一塊支撐著的碎石沒架住,陡然坍塌,露出下頭一方金晃晃帶血色的池水來,兩人一併跌落池邊,眼見池水就在頭邊泛沫,幾乎是同時生出要把對方摁進池裡的心思來。

  但葉流西動得更快,瞬間跪起翻身,狠狠壓上江斬,一手扼住他咽喉,把他頭往池面上摁,江斬一時喘不上氣,揮拳猛砸她腰腹,葉流西心一橫,不管身上怎麼痛,手上就是不鬆,還越收越緊……

  江斬情急之下,驀地碰到她腿上箭茬,想也不想,伸手往傷處狠狠摳摁,葉流西痛得渾身一顫,手上霎時間脫了力,江斬翻身坐起,一手抓住她刀帶,幾乎把她身體都帶起來,正要往池水裡投,身後傳來肥唐的怒喝聲:「啊……」

  原來他吊在繩上,眼見下頭打成一團,喊破了嗓子又不見丁柳她們回應,急得滿頭大汗,忽然醍醐灌頂,激出一身的凶悍氣來:一干人都是為他才來的,萬一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不如去殺他一個痛快,殺一個夠本,殺多了都是賺的!



  於是奮力解開繩子,抱住鐵鏈半蹭半滑一路往下,到底時還差了一截,一咬牙跳了下來,正痛地噓氣,忽然看到葉流西那頭情勢危急,頓時血湧上頭,手邊摸起一把刀,大吼著衝了過去。

  虧就虧在吼了,到底是經驗不足——這一吼反而給江斬提了醒,他手上不鬆,迅速回頭,飛起一腿,一腳把肥唐蹬飛出去。

  肥唐耳邊都有風聲了,做好了被摔得七葷八素的準備,誰知道落地之後,身下發涼發軟,急回頭去看,居然是栽落在那一大截巨蛇的蛇身之上。

  而邊上,正奮力攻擊巨蛇的鎮四海被嚇了一跳,脖子上雞毛奓起,和肥唐對視了一眼之後,忽然凶悍之勁又起,像是要在他面前掙個表現,對準蛇身,撲騰著翅膀,拚命又啄又撓。

  肥唐只覺得心情難以言喻,脫口大罵:「你他媽這麼有精神,能不能用在正事上?」

  話剛說完,心裡咯登一聲,爬起來一把抱住鎮四海,拔腿就往回跑。

  這一頭,葉流西傷口被江斬那麼一摁,疼得半個身體都麻木了,恍惚中看到肥唐被踢飛,身子重又被提起,她的頭仰垂下去,看到近在咫尺的金紅池面……

  江斬忽然悶哼一聲,狠狠咒罵,這咒罵聲裡似乎又有昌東的聲音,葉流西腦子一激,急抬頭去看,果然是昌東,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甦醒爬過來的,正死死抱住江斬的一條腿,也不知道他使了多大的力氣,江斬怎麼踹都踹不脫,震怒之下,腿把昌東的身體帶旋到面前,另一隻腳重重朝他背心踩了下去。

  葉流西看到血沫從昌東嘴裡飛出,腦子裡剎那間一片空白,但這空白裡,眼睛卻看得分外清楚:昌東的身子底下,一直壓著她的那把刀,身子被帶旋過來的時候,那把刀也被蹭帶到近前。



  葉流西血沖上腦,一把把刀抽出。

  不遠處,肥唐用盡全力,把鎮四海砸向江斬:「走你!」

  鎮四海撲騰著竄向江斬的頭,雙翅拚命扇撲向江斬面門。

  江斬迫不得已,鬆開葉流西伸手去擋,腳下一絆,身體往下撲跌,葉流西翻轉身子,覷準江斬跌勢,狠狠掄刀上撩……

  電光石火間,腦子裡冒出的,居然是教肥唐刀法時說的話。

  ——要肩膀使力,以肩為軸。

  ——你整個肩膀都接到了刀身上,這樣揮灑起來,回轉的半徑得有多長?」

  ……

  刀光隱入江斬左腋下,瞬間又從他肩頭爆出。



  不遠處,有人撕心裂肺大叫:「斬爺!」

  血如噴湧,斷臂飛出,江斬一聲慘呼,栽倒在地滾翻開去,葉流西爬到昌東身邊,伸手去掰他抱住江斬腿的雙臂,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把力氣使完了,怎麼也掰不開。

  肥唐衝過來幫著她一起掰,才剛掰開,腳下踩的石塊忽然塌落不穩,肥唐抬頭去看,臉色都白了,抱住昌東的上身就往後拖:「快,西姐,把我東哥往邊上抬,蛇身縮回來了。」

  按說洞底的水面,差不多被七零八落的石台石塊給遮蓋住了,但金爺這一回巢,地面重又翻覆,他們現在站的位置,恰是受波及最厲害的地方,葉流西腦子嗡嗡響,一時忘了腿傷,托起昌東的腿就想邁步——果然腿上一痙攣,撲倒在地,拿手去撐時,撐了滿手溫熱的血,低頭一看,心裡猛然一跳。

  她正對著江斬的臉。

  他失血過多,嘴唇一片煞白,但一直看著她,眼神裡有奇怪的喜悅,又有無力回天的傷悲,唯獨……沒有恨。

  跟剛剛要殺她而後快的江斬,幾乎是兩個人。

  葉流西怔住了。

  江斬笑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從喉嚨裡艱難吐字,說:「你要小心……」



  話沒說完,蛇身溜入,他身下的石塊盡數坍開,葉流西也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伸手去拉他。

  拉了個空,自己的身下也隨之塌落,說時遲那時快,肥唐一個虎撲,猛力把她抱拽了回來。

  肥唐喘著粗氣,腿都抖了:「西姐,你怎麼不動啊,剛剛真是好險哪……」

  他忽然住口。

  他看到,葉流西滿眼的淚,手還維持著去拉的姿勢,循向看過去,是猛晃的池水,血水幾乎掩了原有的金色。

  肥唐結巴了:「西……西姐,你怎麼了啊?」

  葉流西這才回過神來,抬頭看,殘存的崖口處已經站上金羽衛,一個接一個地蕩繩而下,繩子搖來晃去,好像是在……盪鞦韆啊。

  她茫然地抹了把眼淚,說:「不知道,疼的吧。」

  ——



  進了趟金爺臉,一進一出間,天翻地覆,那張五官扭曲的臉已經塌落成巨大的黑洞,曬礦料的空地也成了血腥氣滿溢的修羅場。

  葉流西呆呆地坐著,漫山遍野的焦臭味熏人的眼,有礦工抬著擔架,在眼前不斷穿梭,躺在擔架上的人,幸運些的哀嚎痛呼,不幸的就只得了張蓋面的白布。

  不遠處已經架起了臨時醫棚,昌東被抬進去了,那診療的大夫再三跟她保證會盡全力。肥唐焦急地站在黑洞下方,每次有傷者被抬出來,他就要沖上去辨認。

  腿上一痛,低頭看,是幫她包紮的那個大夫正把繃帶裹實了收口。

  趙觀壽走過來。

  先看她傷處:「聽說是入肉穿骨,不過放心吧,你一身流西骨,沒那麼弱,好起來也快。」

  葉流西問他:「蠍眼的人呢?逃了?」

  趙觀壽臉上現出倨傲之色:「烏合之眾罷了,招攬了一些方士,自以為能御妖鬼征戰……已經被擊退了,你和你的朋友可以在這多歇兩天,我待會要趕回黑石城,蠍眼今晚來勢洶洶,黑石城估計也遭了殃。」

  葉流西嗯了一聲,又看向那張「金爺臉」:「裡頭有巨蛇,我進去的時候,你都沒提過這事。」



  趙觀壽有點窘:「我們也沒想到……金爺是慾念成妖,所謂慾壑難平,它是唯一博古妖架上封不住的妖。後來發現了黃金礦山,方士們靈機一動,把金爺鎮在萬千金山之下——錢財雖然滿足不了人的所有慾望,但可以滿足大部分的慾望。」

  「因為不能完全封住,所以它偶爾躁動,帶累週遭大震小震不斷——你看到的金爺臉,其實是個祭祀的神廟門面,金爺就是那條巨蛇。上千年下來,勉強相安無事,今天這狀況,的確前所未有,好在我們的方士已經結符逼它回巢了……」

  葉流西沒再吭聲。

  她不關心金爺是不是已經回巢了,她關心昌東的情況,關心高深和丁柳還沒有脫險,以及……

  奇怪,眼前總晃動著最後時刻,江斬的那張臉。

  ——

  山門震響,趙觀壽的車隊魚貫而出,燈光雪亮,如同珵亮長箭,呼嘯著穿梭而進漆黑的戈壁荒原。

  前車陡然停下。

  車燈盡處,立著一個人,身材高挑,穿帶兜帽的黑色披風,大風吹過,掀起的衣袍獵獵作響,看身形,應該是個女人。



  前車的猛禽衛探身出來,橫刀於胸,眉目間儘是警惕之色:「什麼人?」

  那女人沒說話,反倒是後方車聲響起,是趙觀壽的座駕越列而出,一路駛到那女人身邊。

  車門打開,那女人矮身坐進去。

  前車的猛禽衛愣了一下,知趣地縮回車裡,過了會,車隊重又上路,隊列不變,趙觀壽的座駕中途歸位,平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

  那女人抹下兜帽。

  她眼眉細長,頭髮黑直垂肩,齊劉海,髮梢處微微燎焦,紅唇飽滿欲滴,唇線細緻勾勒,臉上卻又有未及抹去的灰黑,對比強烈,衝撞鮮明。

  趙觀壽看向她,斟酌了一下她的臉色:「龍芝……」

  龍芝抬手,示意他聽著:「搭我一程,死了江斬,蠍眼怕是要亂,我得在場,把各方安撫下來,過兩天我再找你,西出玉門,咱們已經成功了大半,別把尾給收砸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2:59
第 98 章 終卷:昌東(01)


  昌東足足昏睡了三天才醒過來。

  他傷處在後背,昏迷時曾經咯血,由於被砸和被踩,大夫懷疑是強烈撞擊導致肺損傷,引發毛細血管和支氣管破裂,是否要開胸檢查待定,所以眼下做的主要是鎮痛、藥物治療、幫助呼吸等。

  高深情況還不穩定。

  他比昌東傷得要重,坍塌發生的時候,他把丁柳護在身下,好在砸向他的都是比較碎的石塊,沒有太受壓,但人被扒拉出來的時候,血流滿地,身體翻過來一看,才發現是腹部進了兩根彎折的鐵片,礦場的人認出來,說應該是「摜炮」爆炸的時候,從裡頭飛出來的廢鐵。

  傷得這麼重,怎麼還有力氣爬高進了金爺臉呢?肥唐去問丁柳的時候,她哭得眼都腫了,說是根本不知道高深受傷——只知道「摜炮」炸開的時候,高深抱著她滾翻在地,順勢抓過邊上的屍體來罩護,然後就推她起來,護著她上金爺臉,進了祭祀坑。

  阿禾也被砸傷了,還好是輕傷,不過給她包紮的時候,她突然吐血,嘴裡吐出一截類似舌頭的東西來,肥唐死都不信砸傷居然會殃及人的舌頭,問了丁柳,才知道代舌這件事。

  聽說代舌是一對的,分主輔,主舌可以生出很多輔舌,所以某一條輔舌被丟棄了也無所謂,但是,主舌不在了的話,所有的輔舌都會脫落枯萎。

  江斬在穹洞裡用過主舌,可見是隨身帶的,後來受了重傷,又跌進金池,主舌大概是毀了,隨之而來的,就是阿禾沒了舌頭,不能講話了。

  肥唐都不知道怎麼安慰阿禾,憋了半天,指著一具沒救了被人抬出的屍體,對阿禾說:「你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好歹咱還活著呢。」



  阿禾含著淚點頭,怪讓人心疼的。

  葉流西也躺下養傷了,就算有一身流西骨,受傷畢竟是受傷,要是能立馬活蹦亂跳,那真不是人類了。

  ……

  所以這幾天,最忙的反而是肥唐和丁柳,各個病榻前奔走、打聽病情、送湯送飯、溫言安慰,乃至找人做臨時用的枴杖——做夢也沒想到,這五人同行的舟楫,有一天居然要靠他們兩個划槳。

  肥唐有一次挺感慨,對丁柳說:「柳兒,你說啊,咱們幾個人,就我們倆最弱雞,凡事要人護著罩著,結果吧,現在有能耐的都躺下了,我們反而連皮都沒蹭破幾處。」

  丁柳回答:「不是說天塌下來,個子高的人頂著嗎?能耐大的人,比咱們風光,也比咱們受罪吧。」

  肥唐愣愣的,覺得自己只想風光,不想受罪。

  ……

  昌東醒過來的時候,肥唐正守在他床邊吭哧吭哧地啃饅頭,忽然聽到聲響,驚得立馬噎了,憋紅了臉喘不上氣,水杯摸起了連灌幾口,才連珠炮一樣對著昌東說話:「東哥,你現在別用氣啊,不能動感情,也不能大口呼吸,得緩著來,可以微笑,但不能大笑……」



  他說得語無倫次,整個人跟急腳雞似的,昌東忍不住就笑了,果然沒能笑到最後——才笑到一半就胸口脹痛,他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把這痛給壓伏下去。

  然後問肥唐:「流西她們還好嗎?」

  肥唐不樂意了,雖然剛剛是他讓昌東別動感情別用氣的,但畢竟之前經歷的是大陣仗啊,同伴包括情人都生死未卜呢,不該漲紅了臉?不該心急如焚?不該歇斯底里?

  居然不按他腦補的劇本來,怪沒勁的。

  肥唐說:「東哥,我怎麼瞅你說話這麼穩呢?你就不著急啊,萬一我們這死了一個兩個的……啊呸呸呸。」

  他趕緊朝自己臉上抽了一記。

  昌東說:「看你剛吃飯的樣子,就知道大的紕漏應該沒有。別跟我打哈哈了,我說話一多,就有點喘不上氣。」

  肥唐趕緊端正態度,把各人的情況一一說了,特別強調葉流西都能拄著拐下地走了,又給他普及了一下蠍眼當日的攻擊——

  如何用雙生子假扮龍申叩開山門,戰況是如何激烈,蠍眼驅妖前行,黃金礦山的方士水平都有點寒磣,眼見羽林衛節節敗退,忽然之間,好像是有龍家人助陣,引地火,結出龍家絕殺技,也就是龍騰虎嘯的符印,最終將局勢扭轉,蠍眼的亂黨望風而逃……



  又說到趙觀壽,當夜就回黑石城了,這兩天傳回消息,果然蠍眼在攻擊黃金礦山的同時,也在黑石城生了亂,不過黑石城是方士和羽林衛的大本營,人禍倒沒造成太大損失,主要是天災——聽說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震級,饒是有個半球形不倒翁的地基,還是塌了不少房子,連城牆都裂出個大縫……

  昌東打斷他:「江斬他們呢?」

  肥唐說:「江斬掉進金池裡去了啊……對了,金羽衛清了金爺洞,原來那巨蛇就是被封住的金爺,金爺臉是它神廟的門面,跟你們一起進洞的猛禽衛,死了好幾個,不過除了掉進金池的,其它人的屍體都找到了,還找到了四具蠍眼的屍體,都燒了。」

  昌東一愣:「四具?我記得,江斬帶進洞的手下,不止四個啊,其它人呢,抓起來了?」

  印象中,有十幾個人那麼多。

  肥唐說:「沒,就找到四具屍體。」

  昌東想了想:「是不是金爺洞另外有密道,他們從那跑了?」

  肥唐否認:「絕對不是,我都現場看過了,金羽衛也怕有密道,整個穹洞,都敲打過一遍了,百分百保證沒有……估計是趁亂逃出去了吧,青芝那娘們也沒抓到,不知道跑哪去了。」

  昌東沉吟。



  趁亂逃出去了嗎,他怎麼印象裡,昏迷的那一剎,看到金羽衛已經殺進金爺洞了呢?

  按說當時既然戰局扭轉,敵弱我強,想堵截洞裡的蠍眼餘孽,甕中捉鱉一樣輕易,不可能讓人逃脫了啊。

  他看向肥唐,欲言又止。

  肥唐心領神會,嘿嘿笑起來:「你是想見我西姐吧?等著啊,我給你叫去。」

  ——

  葉流西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聽到肥唐喊她,又聽到「東哥」兩個字,心裡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

  她說是腿上受傷,但其實跟江斬近身搏鬥的時候,身上挨過不少拳腳,元氣傷得厲害,精神一直很差,這兩天,除了去看昌東和高深,大多數時間,不分白天黑夜,都是睡著的,而且一睡就是很久,像是要把那一場激戰耗費的所有力氣都給睡回來。

  爬起來之後,意識還有些昏沉,肥唐把枴杖遞來給她,重複了一遍:「我東哥醒了,要見你呢。」

  葉流西趕緊拄起枴杖走了,步子很急——這兩天,她用拐已經順了,杖頭隨著她步伐,蹬蹬敲擊地面,像小鼓點,她一路聽著,自己都覺得好笑。



  到了帳門口,先掀開簾子往裡看。

  都來過十幾次了,每次一掀簾,就看到昌東躺在那,不蹭不挪,呼吸都省空氣——暈倒了都有老藝術家不給人民添麻煩的風範。

  今次終於不一樣了,昌東正偏頭看她。

  葉流西吁了口氣,靠著門邊看著他:人長眼睛真好,眼睛一睜,整張臉都有活氣了。

  昌東說:「你站那幹嘛?還要我去請嗎?」

  葉流西笑,撩開簾子,一瘸一拐地進來,昌東看著她在床邊坐下:「你這人這麼不講究,上門探病,都沒給我拎兩斤蘋果。」

  葉流西抓起枴杖,在地上頓了頓:「給你兩拐要不要?」

  昌東說:「你是不是嫌我被打得少了?」

  葉流西想笑,又有點心疼,兩臂交疊著趴伏到床邊,昌東拿手拂開她頭髮,眉心一擰,說了句:「留疤了?」



  是留了,江斬的那一記鐵尺,從她耳邊掠到下頜,劃得有點深,大夫說,就算用最好的疤痕藥,也沒法恢復到從前了。

  也沒什麼好遮掩的,葉流西側了臉,好讓他看得清楚:「我覺得也沒什麼,大家都說,這疤還挺好看的。」

  昌東:「……這大家都是指誰?」

  葉流西說:「主要……指我。」

  還沒說完就埋下臉笑了,昌東伸手摸她頭頂,慢慢又蹭磨到她臉,掌心寬厚溫熱,帶一點點粗,葉流西拿臉貼住了,眼眶慢慢泛紅,一動也不想動。

  昌東說:「你心情不好。」

  葉流西沒看他,目光落在臉側的床單布上,那布紋理粗,但雪白,不知道洗過多少次了,有點起毛。

  她說:「你這都知道?」

  昌東嗯了一聲:「你不高興的時候,身體周圍氣壓都不太一樣,我稍微靠近點就感覺到了……不準備跟我說說嗎?我呼吸是有點困難,但腦子不困難。」



  他說話是有點接不上氣,葉流西抬起頭,幫他把被子捲開些,省得壓在胸口沉得慌:「這兩天,我老是想起江斬死的時候……」

  她一五一十把當時的情況給他說了,包括江斬奇怪的眼神,那句沒說完的「你要小心」,還有他沒入池中的剎那,她不知不覺流出的眼淚。

  昌東靜靜聽她說完:「然後呢,你的懷疑是什麼?」

  葉流西說:「他死的時候,跟前一秒判若兩人,我在想,他是不是死的時候想起了什麼,他之前那麼恨我,想殺我,是不是也被人矇蔽了。」

  「昌東,很多時候,身體的記憶比腦子的記憶頑固。就好像我不記得為什麼,但我的手可以流暢地在眼角畫出蠍子——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哭,但我當時,確實是流淚了……」

  葉流西有點恍惚。

  印象中,逢場作戲除外,她好像從來沒哭過,如果江斬對她不重要,她應該不會哭吧?

  但如果他對她重要,她這算是……親手殺了他嗎?

  她對自己那一半空白的,尚無任何恢復跡象的記憶,忽然生出畏懼之心來。



  昌東說:「你是怕殺錯了至交,將來追悔莫及吧?」

  葉流西沒說話。

  昌東沉默了很久,才說:「是有這種可能。」

  葉流西心頭一沉。

  她找昌東說這事,其實不是想聽到附和,而是想聽到他否認,條理清晰地指出她想錯了,江斬就是敵人,從頭至尾都是敵人。

  昌東說下去:「但是流西,首先,這件事已經發生了,哪怕將來真相大白,你痛不欲生,這件事也已經發生了。」

  葉流西點頭。

  「其次,不知道這麼說,能不能讓你心裡好受點——我拼盡全力爬過去抱住他的腿,是因為我覺得他要殺你。」

  「我沒抱住他的話,肥唐沒有從中攪和的話,你沒有恰好拿到刀的話,結果可能是兩樣了——當時那種情形,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不止是你,我和肥唐,可能都躲不過。」



  葉流西默然。

  這倒是真的,江斬根本不是來和她換人的,他就是來殺她的,哪怕最後一秒他轉了念頭,在那之前,他確實每一記下的都是狠手。

  「第三就是,你真殺了他嗎?你的刀,有刺進他心臟嗎?」

  葉流西說:「但是,當時他跌進金池裡……」

  昌東打斷她:「你知不知道肥唐說,蠍眼的屍體只找到了四具?」

  葉流西愣了一下:「知道啊。」

  「不覺得奇怪嗎?穹洞裡沒找到密道,當時金羽衛又封住了出口,那些蠍眼,到底是從哪走的?」

  葉流西倒沒細想過這個問題:「要麼是趁亂?我也沒太注意別人是怎麼打架的。或者,他們既然能夠御妖,也許……」

  「也許能夠徹地穿牆是嗎?」昌東搖頭,「你別把妖鬼想得太神通廣大了,我們在小揚州遇到的萋娘草,敵不過越野車的拉力,蠍眼要是真能徹地穿牆,犯得上用雙生子假扮龍申進山門?直接穿山進來不好嗎?」

  他話說得多了,胸口滯悶得要命,停下來頓了好一會兒,葉流西不敢亂碰他胸口,只能握緊他的手。

  昌東把聲音放輕,以便能多說些話:「他們從金池走的。」

  「趙觀壽的話,有時是可以相信的,他對黃金礦山的安保很有自信,阿禾也說,地上只有山門一個入口,高空又有地火當防護,鳥都飛不過去,金爺臉裡有巨蛇,普通人見到,怕是嚇得腿都軟了,所以從來沒人想到過,那裡會有通道。」

  「你回憶一下,金爺有多遲鈍?雖然我不明白它最後為什麼發狂,但是那之前,它確實是溫順得不像話,弩箭入肉,都沒太大反應。」

  葉流西喃喃:「所以,蠍眼的人是從金池出入的?也不對啊,那裡的水是有腐蝕性的……」

  昌東提醒她:「我們只看到有猛禽衛摔進去,被腐蝕掉一半,但你有親眼見過有任何一個蠍眼的人摔進去嗎?他們既然能從金池進,採取一些防護的措施,也不難吧?」

  葉流西不說話了。

  這個猜測是合理的,當時,穹洞裡煙塵四起,池面上又被碎石巨石遮得高低不平,蠍眼餘孽只要稍一矮身,尋隙入池,的確並不引人注目。

  她鬆了口氣:「也就是說,江斬沒死?」

  昌東搖頭:「斷臂入池,情形還是很凶險。我只是想說,他還有活命的希望,但有時候,人想活著,要看天時地利人和,入池之後又發生了什麼,那我就猜不到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18
第 99 章 終卷:昌東(02)


  又過了幾天,昌東的身體見好,高深的傷勢反而惡化了,黃金礦山的醫療條件有限,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含糊推測說腸道有損傷,可能是病菌進入腹腔引發了感染和其它一些併發症。

  丁柳急得嘴上都出火泡了,這一晚覺都不睡,守在高深病床前看護,到半夜時,高深出現新一波險情,腹部大出血,丁柳被趕到帳外等,一個人站在寒風裡瑟瑟發抖,快凌晨的時候醫生出來,神色嚴肅地跟她說,這一關是暫時過去了,但是腹腔內臟器太多,那兩塊廢鐵旋進高深身體,造成的傷害太大,不知道後續還會出什麼狀況,礦山設備跟不上,建議她回黑石城求醫。

  但丁柳聽他話裡話外那意思,似乎是應當早作準備,黑石城也未必能有奇效。

  丁柳當場就崩潰了,大哭著衝進葉流西的帳篷,葉流西被驚醒,剛坐起來,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丁柳已經一頭栽進她懷裡,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葉流西心裡一片冰涼,還以為是高深傷重不治了,拿手反覆去捋她背心。

  丁柳一口氣終於順上來,說:「西姐,這裡醫生不行,咱們趕緊回黑石城吧,或者出關,我們出關吧,我們回去找大醫院,專家,不然高深會死的。」

  葉流西點頭,說:「好。」

  礦山一切都簡陋不便,待在這裡,原本就是為了照顧昌東和高深的身體,現在既然情況有變,當然是要馬上轉移。

  葉流西有種預感,這一去,黑石城也不是終點,可能真的要出關了。

  天剛濛濛亮,一干人已經準備出發,肥唐負責開昌東的越野車,礦山另外提供了兩輛車,一輛類似救護車,裡頭兩張擔架床,供昌東和高深用,隨車配了個大夫,另一輛是普通卡車,載了二十多個金羽衛,說是沿途給她當保鏢用。



  她什麼時候,能擔當得起這種排場了?葉流西正奇怪,金羽衛的頭目過來,一番話讓她心裡一沉。

  「流西小姐,黑石城那頭傳回消息,你殺了江斬,現在是蠍眼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定要對你怎麼報復呢——趙老爺子發話說,但凡有出行,一定讓我們保護好你。」

  葉流西說:「江斬……死了嗎?」

  「死了啊,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跌進金池,怕是都化成一灘血水了。」

  ……

  三輛車,緩緩開動。

  葉流西坐越野車的副駕,司機從昌東換成了肥唐,她有點不習慣,丁柳因為擔心高深,去了救護車隨車,後座只坐了阿禾和鎮四海,阿禾啞了之後,整個人就有些委頓,貼著車窗坐,像是唯恐多坐了地方。

  鎮四海則恰恰相反,非常膨脹,後座有七成是被它佔了的,還一臉的倨傲和勞苦功高,葉流西想起這兩天,肥唐對鎮四海滿臉嫌棄的一再吐槽——

  「西姐,你是沒看見。是,力是沒少出,但這就跟房子失火,人家擔水救火,它在邊上拚命做俯臥撐似的,累得滿頭大汗,頂個屁用啊?」



  「不愧跟鎮山河是一家子的,鎮山河是一遇事就暈,鎮四海是手持菜刀對打洲際導彈,我看它倆湊一堆過得了,別去禍害人家母雞了……」

  葉流西有點想笑。

  車子駛下盤山道,肅殺的冬日晨霧裡,原本黃褐色的礦山多了些許暗灰,有長長的枯萎焦黑的萋娘草從山頭掛下,乍一看,像碩大人頭披下的焦枯長髮,沿途還有屍骨未收,都是蠍眼的,姿態扭曲,身上插著長刀長箭,不管死前的那一刻多麼壯懷激烈不共戴天,一死萬事休。

  出了山門,葉流西有些緊張,生怕遇到蠍眼伏擊,打架她無所謂,無非擼袖子上,但高深都已經那樣了,可經不起再一輪的震盪了。

  但出乎意料,全程坦途,只偶爾有幾次,在路邊看到丟棄的弩箭和佩刀,估計是蠍眼潰敗時,倉促間丟下的。

  下午,遠遠望見了黑石城。

  肥唐眼都直了,只說了句:「快看!」

  看就行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整座城像比薩斜塔,不,還要更斜些,巨大的地塊翹起一頭,另一頭略略沉入地下,難得的是,都歪成這樣了,整個城的輪廓建築還保存了九分完好。

  再駛得近些,城牆上的巨大裂縫映入眼簾,葉流西說了句:「這都幾天了,也不說修補一下。」



  肥唐搖頭:「這不好修,得把地基扳正了,西姐,你聽說過咱西安的小雁塔吧,據說有一次地震,也是塔身開裂,結果幾十年後又震了一次,塔身又合上了——我要是趙老頭,我現在就遍集方士,想辦法把這城給拉正了。」

  對答間,到了城門口,由於地面斜起,為了方便進出,入口處已經鋪搭好了斜坡道,肥唐跳下車,敲開救護車後門,提醒丁柳接下來會有側歪,吩咐車上人做好應對之後,這才重新開車領路。

  一路歪著進了黑石城,又進了羽林城,中途車分兩路,其它人先回住處安頓,肥唐載葉流西去找趙觀壽。

  車在趙觀壽寓所附近被攔下,葉流西打開車門下車,腳一挨地就有點虛,已經不知道「水平」兩個字該怎麼寫了。

  負責守衛寓所的猛禽衛攔著她不讓進,說是趙觀壽在會客,客人剛進去,一時半會的結束不了。

  葉流西一瘸一拐地往裡走:「會客怎麼了,抽一分鍾說話又不耽誤,你別碰我啊,我倒下了可就不爬起來了,都是你的鍋!」

  從沒見過這麼明目張膽要碰瓷的,那個猛禽衛尷尬極了,但也知道葉流西確實是趙觀壽的客人,不敢強攔硬擋,只能張著胳膊且攔且退,剛退進客廳門,身後就傳來趙觀壽的聲音:「什麼事?」

  那猛禽衛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趙觀壽正從書房裡探出身子,既然主子已經出面了,那就沒自己的事了,他訕訕退開。

  葉流西上前一步,趙觀壽還以為她要進來,身子一凜,伸手把緊了另一扇門邊——身側的門背面,龍芝抵門而立,眸光深沉,但好整以暇,遠沒他這麼緊張。



  葉流西不跟趙觀壽廢話,單刀直入:「我們有個朋友,受了重傷,礦山治不了,人現在在住處了,你能不能派最好的醫生,帶最好的設備過去?」

  原來是這事啊,這種場面上的功夫,趙觀壽通常還都是配合的,更何況現在一心只想把她先打發走:「你先回去吧,我盡快安排。你放心,黑石城的醫生,都是精挑細選,用的設備也都是最好的……」

  葉流西打斷他:「趙老先生,凡事有萬一。萬一醫生束手無策,我也得有個後備的選擇,你不介意……安排我出關吧?」

  趙觀壽麵色微變,旋即恢復如常,舌頭打了個磕絆,接下來的話居然說得異常順溜:「……沒什麼,關外的醫療水平,當然是要強過我們的,這個我還是承認的,人命關天的事,怎麼會介意呢。」

  ——

  目送著葉流西走遠,趙觀壽的臉驀地垮下來,轉頭看向龍芝:「你都聽見了?」

  龍芝漫不經心,走到書桌邊,在趙觀壽的主位上坐下:「聽見了……我們聊我們的,這個待會再說,剛說到哪了?」

  趙觀壽臉色不豫:「你沒把江斬的屍體帶過來,他到底死了沒有?龍芝,你該不會是對他動了情……心軟了吧?」

  龍芝細眉上挑,嘴角現出一絲譏誚:「心軟?趙叔,你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未來我是方士城的主人,千百年來,方士城始終壓過羽林城一頭,我也終將會是黑石城的主人。」



  「無字天簽說,雙芝競秀,青氣盤龍,但黑石城只能開出一朵靈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兒,你見過我對誰心軟嗎?」

  趙觀壽遲疑了一下:「但是死要見屍……」

  「趙叔,一個人,不是只有沒了呼吸才叫死——從此不見天日,再也不能插手任何事,再也見不到認識的人,人人都當他死了,那他就是死了。」

  「江斬的事,以後你別再問了,我可以向你擔保,他這一頁,已經掀過去了。蠍眼上下,都認為他死了,更重要的是,葉流西也篤定是自己殺的江斬,這樣就可以了。」

  趙觀壽沉默良久:「龍芝,要麼,到此收手吧。」

  龍芝抬眸看他。

  趙觀壽苦笑:「跟你爹一樣,我老啦,只希望事情能安安穩穩,不想有太多周折:葉流西回來了,殺了江斬,成了蠍眼的公敵,她只能托庇於我們,自然會聽我們使喚;蠍眼無主,你名正言順接手,然後從內部慢慢瓦解不遲——我覺得,這結果已經能讓我滿意了。」

  龍芝冷笑:「趙叔,你別被葉流西現在的順從給騙了。我們對她和江斬都用了睽,結果呢,你也看到了,有睽龍在身,我也百般掩飾,江斬還是覺得我跟從前的青芝不一樣了,甚至於這次突襲黃金礦山,都沒有跟我商量,我授意迎賓門把蠍眼的人放進來,幫助他們潛入黑石城,是方便來日一網打盡,可不是養虎為患,讓他們來對付我的。」

  「你敢對葉流西放心嗎?哪天她接觸到什麼、推導出什麼,起了疑心,你這不是自食其果嗎?萬一她不動聲色,驟然給你個致命一擊,我們的所有努力,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趙觀壽嘆了口氣,也覺得自己是考慮欠周了:「剛剛她找過來,說了什麼你也聽到了。」

  龍芝嗯了一聲,沉吟片刻:「這樣,你給她派些不著調的醫生過去,戲要做足,讓她看到,咱們已經盡力了,黑石城的本事,也就這樣了,不是不想救,實在力不從心。」

  趙觀壽一愣:「如果這樣的話,那就等於逼著她出關了啊。」

  龍芝笑起來:「是啊,我就是這個打算:西出玉門這個計畫,以她葉流西出玉門關正式開始,又以她出玉門而結束,不是很圓滿嗎?」

  「趙叔,你幫我安排一下,就這兩天吧,請昌東過來,跟我見個面吧,這張牌,也到了該用的時候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