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懸疑] 西出玉門+番外 作者:尾魚 (全文完)

 
四季春加珍波椰 2017-11-13 17:08: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 225156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19
第 100 章 終卷:昌東(03)


  李金鰲獨守小院好幾天了,他本來就是被當成附庸帶進來的,這幾天一干人不在,他的位置不尷不尬,總體而言就是被遺忘,加上因為地震,黑石城自顧不暇,連三餐都沒人送了。

  他只得自力更生,腆著臉去灶房買些下等食材,在小院裡搭石塊起灶生火做飯,常常被煙燻地嗆咳,鍋蓋一掀,裡頭的樣色寒磣無比,有一次,還被外頭的守衛訓了,說是煙大,看起來礙眼。

  李金鰲點頭哈腰賠小心,身後,龜背蛇梅已經盡數開放,澹陰曉日、薄寒細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整一個文人墨客盡折腰的「風花雪月」場,但他半分賞玩的心情都沒有。

  意境這種事,還是要吃得飽穿得暖有閒暇,才能細細品味的。

  所以,眼見幾個人回來,李金鰲那是發自肺腑的喜出望外,湊上去問長問短,一驚一乍,可惜丁柳他們忙的忙躺的躺啞的啞,沒人有空去接他的茬,一番噓寒問暖之後,院子裡又只剩下他,外加一隻從車上慢吞吞下來、派頭十足的雞。

  鎮四海自帶榮光。

  李金鰲直覺它應該是立功了,有了成就之後,鎮四海果然整個兒都矜持了,也不像過去那麼暴躁了。

  李金鰲滿腔的熱情如同拳頭,打出去不能沒人收,於是索性都轉移到鎮四海身上,樂顛顛抱起來放到門廊下,還給撒了一把小米。

  邊上的鎮山河朝鎮四海瞥了一眼,眼神裡有點複雜。



  ——

  葉流西和肥唐回來之後不久,大批的醫療人員就到了,架勢端得十足,設備加各種手術器械一堆,還煞有介事張羅著要隔出一間無菌病房。

  幾個人都是外行,看不出門道,只覺得既然這麼熱鬧,一定靠譜,心都稍安了些。

  昌東現在這狀況,不是累贅,但也幫不上忙,在現場礙事,躺屋裡嫌悶,索性讓肥唐幫他搬了張躺椅到院子裡,半歇半賞景。

  歇了會之後,總覺得有人從旁探看,一抬頭,正撞上李金鰲的目光——李金鰲就盼著這目光交流的機會呢,知道時不再來,滿臉堆笑,趕緊衝他揮手:「哎,昌東!」

  昌東覺得有點奇怪,然後反應過來:李金鰲居然把他的名字叫對了,真不容易。

  李金鰲過來,期期艾艾,先拿鎮四海出來當開場話頭:「我們家四海,跟你們去黃金礦山,表現還行吧?」

  昌東不大喜歡講人是非,雞同此理:「挺有活力的。」

  聊天講究個你來我往,他也搜腸刮肚找能聊的:「你呢,去參觀了大博物館,挺有收穫吧?」



  李金鰲就等著他說這個呢,肩膀一垮,哀聲嘆氣:「別提了。」

  他一屁股坐倒在昌東腳邊,頭上飄龜背蛇梅的細密雨絲,倒是挺符合淒風冷雨般的心境:「這人生在世啊,還是有權有勢的好,可別說英雄不問出身,出身讓你的路都不同呢。」

  昌東知道他必有後話。

  「你也知道,我是老李家的旁支,老李家的皮影秘技,我是邊都沾不著啊,只能拎個戲箱耍戲——其實誰比誰差啊,我要有這機會,不定做得更好呢。」

  「活了大半輩子了,也沒什麼成就,我心說得到大城市闖闖,才能有機會……得,你見到趙觀壽對我那態度沒?好不容易吧,托著流西小姐的福進了大博物館,結果……」

  他向著昌東湊過來,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人家的博古妖架,都跟我學的版本是不一樣的。」

  昌東不動聲色:「怎麼個不一樣法?」

  李金鰲鼻子裡哼了一聲:「比我那版本多不少呢,我也想明白了,我們這種普通方士能接觸到的,也就是大眾版,人家博物館裡的,是完整版,怪不得趙觀壽不情願讓我看,有些重要的,還小裡小氣地拿黃金蓋板給遮住……」

  黃金蓋板?



  昌東心裡一動:「是不是在一面鑲畫的牆上,中間有一塊黃金板,乍看上去,像裝飾品的?」

  「嗯哪。」

  「所以遮住的,是什麼東西?」

  「睽。」

  李金鰲拿手比劃給他看:「像蛇,長鷹爪,腦袋扁圓的,頂心還長了撮頭髮,說是叫龍生第十子,專以惑人。」

  昌東一顆心跳得厲害:「還有呢?」

  「沒了,我看到的就是幅畫,上頭落款提了一句。哎你說,這氣不氣人,又不是什麼機密,讓我們普通方士知道知道,又能怎麼樣?本來我們這些旁系,比黑石城的方士就已經差了一大截了,在這些基礎知識上,還對我們藏著掖著,這起跑線差得也太多了……」

  他絮叨到一半,驀地住口:昌東臉色凝重,眉心緊皺,壓根也沒在聽他說話了。

  李金鰲這才想起來,昌東是個「病人」,醫生吩咐了要心情平和,不要動氣,自己在這諸多抱怨,似乎有點不大妥當。



  他訕訕的:「那,我先回去了……你先休息,休息哈……」

  ……

  昌東一直坐到傍晚。

  肥唐出來喊他吃飯,忍不住說他:「東哥,你這坐著一動不動,不嫌冷啊,手腳都凍僵了吧,就算喜歡看梅花,也不至於這麼拼吧……」

  昌東忽然問他:「你被綁架了那麼多天,應該常見到江斬吧?」

  這前後句搭的,也太跳躍了,肥唐過了會才反應過來:「是啊。」

  「有沒有注意過,江斬手上有紋身?」

  這還有不注意的?肥唐點頭。

  「江斬紋身在哪隻手上?」



  「左手,跟青芝一樣,哦對了,跟西姐也一樣。那個青芝不是還嘲笑過我西姐,說西姐是學她嗎?」

  「在金爺洞的時候,我意識不太清醒,你還記得,流西砍了江斬的手臂,是左臂還是右臂嗎?」

  肥唐很肯定:「左臂。」

  還學葉流西的動作給昌東看:「就是這樣,刷地撩了一下,主要是我西姐的刀太好了,換了普通刀,肯定沒這效果……」

  昌東沉默。

  葉流西說,江斬的轉變,發生在最後一刻,算起來,恰好是在斷臂之後。

  專以惑人的睽,左腕的紋身,江斬斷掉左臂,對葉流西的態度頃刻間判若兩人,這之間,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慢慢串聯。

  ……

  臨睡前,葉流西過來跟昌東道晚安,昌東拉住她,仔細看了一回她的紋身,葉流西不明所以,把衣袖拽下來遮住,說:「別看了,真的醜,除了天熱的時候,平時我都把它遮得嚴嚴實實的,露出來嫌丟人。」



  她舊話重提:「紋這個的時候,我腦子一定不清醒,真的,我審美沒這麼差的。」

  ——

  黑石城的醫療隊,水準飄忽得厲害,高深的情況像坐過山車,剛有了點起色,又忽然急轉直下,像是剛露頭的苗,你以為後續必將生機勃勃,誰知一轉眼就遭了霜,一蹶不振。

  兩天一過,丁柳就沒耐心了,但那些醫生起早貪黑殫精竭慮,眼睛裡都是熬夜的紅血絲——她也不好罵他們是庸醫,只能背著人來央求葉流西:「西姐,我們出關吧,出關好不好?」

  葉流西又去找了一回趙觀壽,趙觀壽沉吟了一下:「也不能說走就走,這路線、安保,都得考慮,這樣吧,你等一天,讓我安排一下。」

  一天就一天吧,這要求也不過分,反正日出日落,很快就過去了。

  第二天的早飯,被攪得七零八落。

  先來了兩個羽林衛,傳達趙觀壽的意思,說是葉流西曾經提過,丁柳的頭上被插過刀,當時草草包紮,沒能妥善對待,如今既然「出行」在即,做個徹底的檢查很有必要,黑石城有可用的設備,就是搬不過來,要帶丁柳過去做。

  頭的事情,任何時候都是大事,葉流西陪著丁柳去了。



  剩下的人繼續用餐,沒過多久,又來了兩個羽林衛,這次是找阿禾的,態度惡劣,上手就拖拽,說是黃金礦山的事有點蹊蹺,要帶阿禾回去問話。

  肥唐覺得羽林衛行事荒唐:阿禾都不能講話了,問什麼問?就算黃金礦山的事有蹊蹺,也輪不上阿禾這種小角色來擔吧。

  這不擺明欺負人嗎?

  肥唐氣不過,陪著阿禾去了。

  原本一桌子的人吃飯,三下兩弄,就只剩了昌東一個人,但更奇怪的還在後頭,明明飯才吃了一半,就有人就過來清理碗碟了。

  昌東拈著筷子,有點哭笑不得。

  正想說什麼,那個收餐的手上忙活,頭也不抬:「趙老爺子想見你,說是啊,你也別對誰說,就當是出去溜躂,一路溜躂到他那,直接進書房就行了。您放一百個心,就是聊個天,很快就回來了,不會留你的。」

  昌東心裡一凜。

  就說嘛,這早上,一出連著一出的,必然是有戲。



  只是沒想到,這戲眼落到了他身上。

  昌東把筷子放回桌面上。

  ——

  就當是出去溜躂。

  這話真的多餘,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不能跑不能跳,也只能溜躂著過去。

  昌東穿過院子,中途還和李金鰲打了個招呼,李金鰲很有加入他一同散步的架勢,而攪局的人也來得及時:門口的羽林衛把李金鰲給攔下了,口氣很凶地讓他把前兩天搭的小灶給清了。

  真是煞費苦心,而趙觀壽越是煞費苦心,他對這一趟的書房之行,就越是期待——趙觀壽一直以來最關注和提防的,不應該是流西嗎?忽然找他,是為了什麼?

  側面擊破?挑撥離間?

  一路暢通無阻,昌東也做好了以不變應萬變的準備,饒是如此,推開書房門的剎那,他還是愣了一下。



  趙觀壽居然站在一邊,坐在主位上的那個,是……青芝?

  昌東沒表現得太過驚訝,他反手掩上門,話說得平靜:「我沒認錯吧?羽林衛是通了蠍眼呢,還是說,青芝原本就是羽林衛派出去的人?」

  趙觀壽呵呵笑起來,頓了頓說:「我來介紹一下吧,這位是龍申的女兒,龍芝,也就是你一直聽說的龍大小姐。」

  昌東站著沒動:「難怪龍大小姐要一直『病重』,病重了才能臥床不起不見外人,也才能一直在江斬身邊伺機而動,龍大小姐病重是假的,真正病重的,另有其人吧。」

  說到末了,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趙觀壽。

  趙觀壽麵上掠過一絲尷尬。

  龍芝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椅子:「坐吧,今天要聊的事還挺多,一直站著,怕你累。」

  昌東拽開了椅子坐下,環視四周。

  上一次來得鬼祟,這是第一次正式進來,黑石城地震,這書房也未能倖免,而且歪得很講究,從門往裡走,是漸走漸高的:龍芝坐主座,本來就氣勢壓人,現在還高了他一頭。

  而那一堵牆的書冊,原本齊齊整整,現在全部倒壓在了玻璃面上,看得人心頭極其壓抑,總覺得下一秒,那些玻璃就會全盤迸裂,而那些紙冊,會潮水樣噴湧而出。

  昌東移開目光,他確實有點強迫症,看到這樣的場景,覺得眼睛都不舒服。

  他抬頭看龍芝。

  龍芝笑起來:「真是,太多事情了,一時之間,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這樣吧……」

  她伸手擼開左腕的袖子,露出上頭的睽龍紋身:「這個紋身,你不陌生吧?」

  昌東嗯了一聲:「你有,流西有,江斬也有,你還曾說過,流西是在模仿你。」

  龍芝右手的食指輕輕撫過睽龍頭上那一撮頗具喜感的頭髮:「其實呢,三個人之中,只有一個人的紋身是真的。」

  她食指翻轉,指向自己:「我的紋身,是真正找了擅長這活計的師傅,一針針照著樣子扎出來的。他們兩個身上的,叫睽龍。」

  「說起這睽,本是龍生第十子,但它沒有通天徹地翻江倒海的本事,所以世人勢利,只認龍有九子。」

  「睽龍上身,專以惑人,但它有個缺點,沒法隱身,總會在左腕留下類似紋身的印跡,這秘密要是傳開,這玩意兒也就不頂用了,別人只要一看到身上有這紋身,就知道是中了圈套了——所以一直以來,睽的存在,在關內就只有極少數的高位者才知道。」

  說到這,她略頓了頓,然後看向趙觀壽:「瞧見沒有,我都透露了這麼多了,他一點都不驚訝,所以啊,你別把葉流西這干人想得太簡單了,她知道的,可能遠比你想像的要多啊。」

  她嘖嘖有聲,袖子一拉掩住紋身,繼續說下去。

  「睽分三種,第一種叫吞睽,很有意思,像爬蟲一樣,吞噬人的記憶,一件完整的事兒,它會吞了前半段,讓你記得後半段,吞了大部分,讓你記得小部分。這也是失憶,但比失憶保險——你看小電影裡,那些失憶的人,腦袋挨了重擊或者看到熟悉的場景,總會突然記起些關鍵的事,多要命啊。吞睽就靠譜多了,有它在,這些意外,永遠不會發生。」

  昌東垂下的手慢慢蜷起。

  「第二種叫代睽,它也很妙,會把你記憶中的某個人,嚴絲合縫地替代成另一個人,從小到大,各個細節,無一疏漏。」

  「第三種叫補睽,你根本沒見過這個人,但補睽上身,你就會以為,自己真的有一個出生入死的密友、情比金堅的愛人,或者不共戴天的敵人,哪怕那個人根本不存在。」

  「所以這睽,是不是很稀罕啊?只是可惜啊,草能春風吹又生,但絕妙的玩意兒總是滅絕得太早——關內最早消亡的就是補睽。到了我這輩兒,關內的睽,只剩下最後兩條了,一條是吞睽,一條是代睽。而且一條睽,一生只能用一次。」

  「一年多以前吧,為了化解關內千年一遇的危機,我一狠心,把這兩條睽,都給用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25
第 101 章 終卷:昌東(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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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東說:「你還真是滴水不漏啊。」

  龍芝謙虛地笑:「謬讚了,這世上,唯有真相滴水不漏,其它任何矯飾,都是有破綻的——拿補睽來說,人這一生,總會認識很多朋友的,你篤定你的記憶裡有這麼一個人,但其它人都說不存在,久而久之,你也會動搖的。」

  「再說代睽,給江斬用的,就是代,但是在金爺洞,你也親耳聽到他說,覺得我這一年,都變得不像我了。至於給葉流西用的吞睽,一個人,記憶斷得那麼奇怪,有頭沒尾,換了誰,都會想追根究底吧。」

  「所以說,睽龍只是利器,真正想成事,還得事在人為。」

  昌東隱隱有些不安:龍芝說的話,找不出什麼破綻,也基本符合他之前的推理,但她為什麼這麼肆無忌憚地向他全盤托出呢?

  怕是有所恃。

  龍芝忽然想起了什麼:「哦,對了,我說得沒頭沒尾的,沒把你弄糊塗吧?葉流西,其實就是真正的青芝,我都忘了說了。」

  她意味深長地端詳著昌東的臉色。

  昌東沒說話,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理應表現得大吃一驚才對,但他真的生性不善作偽,尤其是這麼誇張的偽。



  索性一聲不吭。

  龍芝又看了趙觀壽一眼:「看見沒有,這局裡,沒有誰是傻子,咱們即便領先,也只是一兩步,惻隱之心會害死人的。」

  被一個小輩這麼耳提面命,趙觀壽好生尷尬。

  龍芝屈起食指,輕輕叩向桌面:「從哪說起好呢,就按時間線吧。」

  「二十多年前,日現南斗,關內的皮影人一夜之間全部癱瘓。葉流西就是那個時候出生的,當然了,當初她不叫葉流西,小門小戶人家,起的名字都土氣,那時候,她叫葉青芝。」

  「有了厲望東的教訓,我們當然知道大事不妙。但是無字天簽……不是我瞧不起簽家人,他們永遠測得對,但隔靴搔癢。只測出人在荒村,老實說,在我眼裡,除了黑石城,關內哪都是荒村。」

  她嘆氣:「而且吧,這無字天簽,又不是打牌洗牌,一局不好可以即刻再來,針對同一個人,有時候一兩年才能測上一次,可愁死我們了……也不對,那時候我也才剛出生,應該說,可愁死我爹和趙叔簽姨他們了。」

  「又過了好幾年,才終於把圈子越縮越小,基本劃定是在屍堆雅丹附近,但棘手的是,那裡住的人可不少啊——也真是巧了,那時候,眼塚又一次甦醒了。」

  昌東臉色微變:「所以眼塚屠村這件事,你們根本就是知道、縱容,甚至唆使了的?」



  龍芝無所謂地笑:「順便唄,反正眼塚每一次甦醒,周圍的十里八村都是要滅門絕戶的——就讓它做篩子,幫我們篩出葉青芝好了:畢竟被南斗星罩護的人,眼塚是殺不死的。」

  「但沒想到,她運氣那麼好。後來我聽說,她是在柴堆裡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眼塚在吞吃她的父親,她就偷偷藏進了水缸,而缸沿上,陰差陽錯的,爬了一隻小金蠍——眼塚畏蠍,這你是知道的,所以啊,她就這麼逃過去了。」

  「但村子已經廢了,留下來只有等死,她帶著小金蠍,流浪了一段時間,不過她那時候年紀還小,很難討生活,關內的好心人又沒那麼多,被轉手了幾次之後,最後賣進了黃金礦山。」

  說到這兒,她笑起來:「你知道嗎,我們去查了礦山的花名冊,葉青芝很有意思,她基本上剛進礦山,就失蹤了。」

  昌東忍不住問了句:「失蹤?」

  龍芝頗有點歎服:「她那時候,十三四歲吧,但在外流浪,好勇鬥狠,一身匪氣,又有點小聰明,根本也不願意吃苦受累,礦山裡的各條礦道岔道很多,我們後來懷疑,她進了礦道,就沒出來過,自己在裡頭的隱秘處搭了個窩,晚上會跑出來偷東西吃。」

  昌東心裡一柔。

  這真的挺像葉流西能做出來的事兒的。

  「再然後,她就認識了江斬,說起來,江斬出身要比她好得多了,江斬的父親也算是羽林衛家族裡的,只不過不是大族,原本在羽林城裡做文職,負責黃金礦山的賬務,後來出了大錯,一家子被連累,不是死就是被流放,江斬年紀小,被送進了黃金礦山。」



  「那樣一個文弱的公子哥兒,進了黃金礦山這種地方,沒死也真是幸運。他應該是發現了葉流西藏在礦道里,但一直為她隱瞞,自己的口糧也分她一半,每天帶進去給她,還教她認字寫字,就這麼過了兩三年。」

  「前頭我也說了,葉流西住在礦道里,為了打發時間,她沒事就亂鑽,幾乎摸清了山腹中的每一條通道,性子野,膽子也大,最後居然摸進了金爺臉……金蠍帶路,讓她在那個穹洞裡,挖出了一堆狗頭金。」

  昌東心裡一動。

  他之前帶隊進羅布泊時,總要經過其克山口金礦,歇腳的時候,聽淘金的工人講過狗頭金:一般淘金,都是礦料裡出金砂,一噸礦料裡出個三四克金砂,已經算不錯了,狗頭金則是非常罕見、形狀不規則的大金塊,雖然質地不純,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曾經聽說過一公斤多的狗頭金叫價過千萬的……

  這一堆狗頭金,想必就是蠍眼崛起的資本,不過,按照金礦的產出幾率來說,狗頭金出現個一兩塊,勉強還算正常,一堆……就像是有人刻意為之了。

  龍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還沒完呢,那一堆狗頭金裡,還有個鑲玉嵌珠的盒子,打開之後,裡頭的東西,是獸首瑪瑙,外加厲望東的一封信。」

  昌東忍不住打斷她:「狗頭金,還有盒子,都是厲望東安排的?」

  龍芝點頭:「當年厲望東身死,黑石城城破,遍尋不見獸首瑪瑙,簽家人測了無字天簽,說是要到下一次日現南斗之時,獸首瑪瑙的主人才會出現,羽林衛和方士們也就沒再追究,誰都沒想到,厲望東會把東西都埋進金爺洞裡。」

  「那封信裡說,他入主黑石城之後,有大批的方士投靠,簽家人測出,不管他把秘密藏在哪裡,跟他同樣命格的人都會找到。」



  「厲望東一再擇取,最後選了金爺洞。他畢生的願望是開玉門關,把關內人帶出去,可惜功敗垂成。他總結自己的經驗教訓,寄希望於下一個南斗星罩護的人,給了不少建議,也提到了很多關鍵信息,諸如『流西骨望東魂』的特殊之處,完全是以前輩的口吻,來指點後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最後一段推測說,自己死了之後,關內必將重新落入羽林衛和方士之手,而打開這個盒子的人,是要反當權者的——所以很有可能會是在礦山服終身勞役的苦工,既然這樣,他備下金資,也要給來者指一條逃生之路。」

  昌東不動聲色:「那條逃生之路,就是金池吧?」

  龍芝問他:「你知道蛇涎吧?就是蛇的口水,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金池是泛金色泡沫的。」

  昌東點頭,一般礦道里的金屬廢水,都帶詭異光澤,他以為那是髒水和有污染的標誌。

  「你是沒掉進去過,其實那是涎珠的光,金爺的涎水落池成珠,可以被撈起來,遇熱鹽水可化——人在融了涎珠的熱鹽水裡沒頂浸過,一兩日內,可以避金池水,我也是這一趟陪江斬進去,才知道的。」

  昌東盯住龍芝:「你們把黃金礦山看得這麼重要,這種秘密,怎麼會告訴我呢?還是說,我聽完這個秘密,就活不長了?」

  龍芝咯咯笑起來:「昌東,你太多疑了,如果我想殺你,手起刀落就是了,誰還花這麼多心思給你講故事啊,講得嘴巴都乾了……講到哪來著?」

  昌東沒提醒她,她蹙著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



  「接下來的事,你大概也猜得到,葉青芝帶著江斬從金池逃走了,他們有金子,生計不愁,而且葉青芝很快開始出關,等於是拓開了一條源源不絕的財路,蠍眼也隨之崛起,開始我們沒當回事,但等我們反應過來,發現有大批囤積的新物資出現在世面上,意識到事情跟當年的日現南斗有聯繫時,蠍眼的勢頭如同火上烹油,已經遏制不住了。」

  「那時候,我們只知道,蠍眼的頭目叫江斬,曾經在黃金礦山做過苦工,羽林衛派出不少暗探,想打進蠍眼內部,獲得更多的消息,但蠍眼的組織很嚴密,那些暗探進去了之後,除了被支使著跑腿出力,基本也得不到什麼重用。」

  昌東笑了一下:「所以,龍大小姐自恃特別,覺得自己出馬,一定會有斬獲——親自上陣了?」

  龍芝莞爾:「是啊,我們查了黃金礦山的籍冊,那幾年失蹤的人裡,除了江斬,還有一個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葉青芝。因為無字天簽測出過一句話,叫雙芝競秀,青氣盤龍,這個名字全對上了。」

  「所以我一直覺得,葉青芝一定也是蠍眼的一員,而且地位不低。」

  「有一次,江斬在黃金礦山附近,被我們盯上了。我趙叔的意思,應該殺之而後快,我卻覺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放長線釣大魚。所以,我讓金羽衛配合我,在江斬面前,作了場戲。」

  昌東說:「你假裝是營妓?」

  龍芝默認:「江斬被送進黃金礦山的時候,他家裡的一些女眷,是被同時送去做營妓的,下場都很悲慘——江斬估計是觸景生情,忍不住出手,救了我之後,『突圍』而出。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故意回答說是葉流西。」

  「因為南斗星罩護的人,男名望東,女名流西,而且這名字最好是在入主黑石城之後更改,以彰顯天命所歸。」



  昌東接下去:「龍大小姐和江斬同病相憐,又心思細密,想必很快就在蠍眼步步高陞了吧。」

  龍芝笑:「也很是花了點力氣,不過,出類拔萃的人,總是會被另眼相待的,江斬很賞識我,一路擢升——不過我想立功也很容易,畢竟有羽林衛一再配合。」

  「一直到了我的地位僅次於金蠍會九長老的時候,我才發現,蠍眼的首領真的不是江斬,而是葉青芝,只是大家都不提她的名字,只叫她青主。」

  昌東大致能理解:運輸的活兒,放在哪個階級社會,都不會是頭目在幹,但關內特殊,只有葉流西能進出,她長時間在外,很多時候孤身一人,應該越低調越好,免得引人注意。

  「葉青芝很少回蠍眼,就我看來,她待在關外的時間更多,當然,換了是我,我也喜歡待在外頭,從小電影裡看,外頭的世界怪有意思的,可惜了,沒那個命——整個玉門關封關以來,除了皮影人,只有兩個人能進出,也就是厲望東和葉流西了。」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你對江斬用代睽,胡楊城沙暴的時候,你又吊死了蠍眼干將一一二口,就是要斬草除根,不讓江斬身邊留下能認出流西的人?」

  龍芝有點驚訝:「你腦子很好使啊,跟聰明人說話,果然不用太費勁。事實上,江斬有提過,青主的存在是個秘密,只有金蠍會和少數身邊近衛才知道,但我這個人,做事務求保險,不想有任何風險,所以拉拉拽拽,只要是有可能見過葉青芝的人,我都送他們上路了,還包括那些見過我的人——畢竟胡楊城破這個藉口太好了,一掃一大片,想幹什麼都方便。」

  「唯一的遺憾就是,胡楊城沙暴那一次,我趙叔傷得有點厲害,耳力視力都退化得太厲害了……」

  她忽然一抬手,扔了卷雜誌到桌面上:「連東西被人拿走,都渾然不覺。」



  昌東後背上有輕微痙攣,他不用看,只憑語氣推測,也知道那卷雜誌是什麼。

  龍芝說得不緊不慢:「前兩天,我和趙叔提起,這『西出玉門』的計畫,也該向你攤個牌了,結果,左找右找,找不到這卷雜誌,我心說這事不可能啊,雖然我趙叔年紀大忘性也大,這書房裡的東西,他不會帶出去亂扔的。再一問,這段時間,進出過他書房的,也就葉流西一個。」

  「我讓你們住處的醫生幫我留意了一下,結果在你房間翻到了,昌東,你也挺讓人驚訝的。」

  她把雜誌掀到有昌東專訪的那一頁:「知道這雜誌,我是從哪拿到的嗎?」

  昌東猶豫了一下:「也許是以前流西帶貨的時候,無意中帶進來的吧。」

  龍芝大笑:「她帶的貨千千萬萬,區區一本雜誌,要剛好被我看到,還剛好看到裡頭某一頁的你,這幾率也太小了吧,你們編小說,都不能這麼編啊,我再給你提個醒好了。」

  她抽開書桌的抽屜,又扔了兩冊裝訂紙頁到桌面上。

  昌東目光所及,腦袋忽然轟的一聲,意識都恍惚了,這恍惚裡,慢慢浮出過往的場景——

  午後的陽光照進咖啡廳,道道光柱裡無數細小塵埃。



  山茶的負責人把策劃書推過來給他看:「你看,這趟無人區穿越,我們做了精心的準備,連logo都是專門找人設計,我們預備把logo刷在車身上,未來還可以出一些紀念品周邊什麼的……」

  ……

  敦煌夜市的燒烤攤上,他喝完啤酒,從背包裡抽出薄薄的冊子遞給山茶的負責人。

  對方大笑著接過:「兄弟你做事太仔細了,怎麼,求個婚,連流程都要按步驟一二三?」

  ……

  龍芝扔出來的,是山茶當年穿越無人區的計畫書,和他預計求婚的時候,婚嫁策劃師給做的幾頁關鍵事項,包括設備的擺放、各人的責任劃分等等。

  龍芝的聲音冷得像尖利冰稜,戳進他忽然翻沸的記憶裡:「這是你們山茶遇難的那個晚上,我在你們的越野車裡拿的。」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29
第 102 章 終卷:昌東(05)

  昌東原本以為,最終抵達真相的時候,自己會激動失態——沒想到,居然會平靜,態度平靜,聲音也平靜。

  「那個時候,你在?」

  「當然,青主要開博古妖架,帶了金蠍會和近衛同行,我當時可是混到可以陪同的地步了,自然也在——說起來,要感謝那一次玉門關的身魂分離,沒有它帶來的大片灰色地帶,我和你,也不會有機會碰見啊,這幾率,可比中彩票要低呢。」

  她咯咯笑起來,忽然嬌嗔似地看向趙觀壽:「趙叔,講得我口乾舌燥的,讓你的小茶童給我上份茶唄……」

  又看向昌東,禮數倒是周到:「你呢?要不要也來一杯?」

  昌東說:「謝了,沒心情。」

  他沉默地坐著,看外間的猛禽衛把茶送進來,茶壺有纖細的提梁,哥窯開片,霽藍釉的冰裂紋,茶杯的口淺,桌面又不平,龍芝往裡倒茶的時候,那一泓明亮紅濃的水光顫巍巍傾向昌東,像是下一刻就會溢出來。

  「其實昌東,你早該想到是你的流西開了博古妖架,博古妖架是玉門關的門戶,而她一身流西骨,出入無礙,她的血,又能沖淡妖鬼身上的封印——除了她,誰有這本事啊?我記得,在金爺洞,她也曾受傷流血,金爺忽然躁狂,跟這也不無關係吧。」

  昌東看了她一眼:「你自稱葉流西,又混到可以陪同,流西就一點反應都沒有嗎?」



  龍芝嫣然一笑:「我用這個名字,起初是為了詐江斬,因為如果蠍眼裡真的有個叫葉流西的女人,他一定會很吃驚,結果,他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

  「葉流西則不一樣,江斬把我介紹給她的時候,提到我的名字,她明顯怔了一下——女人嘛,尤其是心高氣傲的漂亮女人,其實是不喜歡別人跟她有相像之處的,但是有意思的是,江斬好像並不知道,還很興奮地跟她說,青芝,流西跟你一個姓啊……」

  「很顯然,葉青芝是想傚法厲望東,入主黑石城之後再改個命定的名字,因為名字改的太早,未必有那個命格去壓。但只憑江斬這一句話,我就知道,葉青芝和江斬之間,我是可以鑽空子的,因為,她並不是所有事都對江斬說。」

  「昌東,聽說你很喜歡葉流西,金爺洞的時候,為了她捨生忘死的——倒也理解,畢竟年輕漂亮,性格也沒從前那麼不討喜。」

  昌東冷冷回了句:「人的記憶可以被做手腳,性格是一脈相承的。」

  青芝搖頭:「這你就錯了,一個人被外界薄待甚至踐踏的時候,除非她是菩薩,否則難免會冷漠尖酸——葉流西忘記了關內的一切,不記得她的父親在她眼前被生吞,不記得吃不飽飯的日子,不記得因為偷東西被打,也不記得那些見不了光的礦道日子。」

  「我們看不了她的記憶,但可以察覺到哪些會讓她情緒波動——關內的是幾乎全吞了,即便是關外的,那些伴隨著她情緒有大波動的記憶,我們也都授意吞睽吞掉了,這樣一來,她的性格一定會相對平和而正常。但其實她從前,因為小時候經歷的關係,疑心病很重,從不全盤信任別人,說話會藏三分,人也自私,自己想要的,想拿的,不管怎麼樣,都要得到。」

  「但你說得也對,性格嘛,會有一脈相承的地方,你跟她相處這麼久了,就沒發現有些時候,她會露端倪嗎?比如不管不顧,行事狠辣?」

  昌東默然,這倒確實是有:在那旗的時候,葉流西險些把算計她的嫖客給凍死這件事,他始終印象深刻,還有,葉流西上過灰八的冊子,是惹不得的人,柳七也說,葉流西早年跑道的時候,遇到三次劫道,收走過三根手指。



  他問了句:「既然關內的是幾乎全吞,為什麼唯獨要留下眼塚吞吃流西父親時的場面?」

  龍芝聳聳肩:「水至清則無魚,印象最深的場景,吞不掉。她父親被吞吃的時候,她年紀還小,目睹全程,怕是會成為一生的夢魘了——我們推算了一下時間,覺得那時候的事,並不重要,也就無所謂了。」

  昌東笑了笑:「你鋪墊了這麼久,就是想跟我說,博古妖架是她開的,山茶遇難是因她而起,山茶的人,也是她下令投餵眼塚的,是不是?」

  龍芝驚訝:「這還有疑問嗎?確實是她啊,我們都是聽命行事,我一個享盡特權的方士之首,吃飽了撐的想去開博古妖架?江斬家破人亡,也只是跟羽林衛有仇,他幹嘛要跟妖鬼過不去呢?」

  「只有葉流西,她得南斗星罩護,天生想破玉門,她因為眼塚滅門絕戶,顛沛流離,以她的性格,這樣的仇,會就此算了嗎?在大博物館裡,我趙叔跟你提過,眼塚兩年前已經滅絕了,你以為是誰殺的?」

  「一直以來,她留著眼塚,假意投餵修好,是為了打聽博古妖架的具體位置,而一旦得手,開了博古妖架之後,她第一個滅的,就是眼塚,至於為什麼殺眼塚的時候還要投餵,我給你解釋:眼塚沉睡,通常會在屍堆雅丹裡選個很機密的所在,周圍有活墳保護,形成十八連陣。活墳這玩意兒,人來吞人,妖來吞妖,但很少有人知道,活墳有個弊處:它吞了人之後,短時間內,會喪失活性,就如同老虎嘴裡咬住了羊,就沒法再去含兔子了——山茶的人被帶走,都是去試探活墳,然後開路的。」

  昌東的手慢慢攥緊,指甲幾乎刺入掌心:「什麼都是你說,我憑什麼相信你?」

  龍芝看了他半晌,忽然大笑,笑到後來,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說:「也真是好笑,我在江斬身邊一年多,天天說假話,他深信不疑,我說胡楊城沙暴,我受了反噬,身體不好,一段時間內都不能進出關了,他信了,還勸我好好休息;他想不起紋身的事,我說是因為沙暴帶來的副作用,讓他那段時間記憶有點混亂,他也信了——畢竟坊間傳聞,龍大小姐因為那場沙暴,重病不起呢。龍大小姐都臥床了,我們這點兒小損傷小錯亂,算什麼啊。」

  「但昌東,在你面前,我真是掏心掏肺,句句肺腑之言啊,你居然不相信……不過沒關係,有一個人,可以證明,我說的話都是真的。」



  「誰?」

  「葉流西。」

  龍芝唇角彎起,笑意大盛,細長的眼眉間近乎蠱惑:「吞睽上身,永不輟息,想擺脫,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死,另一個就是砍掉左手。」

  昌東嘴唇微微發乾。

  龍芝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們關外,有時候會出其不意,說好的了天下第一,忽然打不過一個掃地僧;言之鑿鑿的無藥可解,後來又硬出個華佗在世起死回生——相比之下,我們關內是實在多啦,吞睽就這兩種解法,再無例外,不相信我的話,大可去找葉流西佐證,她只要肯砍手,吞睽一死,記憶回吐,她就什麼都記起來了。」

  「到時候,你親口問問她,是不是她拿血開的博古妖架,妖架崩塌,玉門關身魂分離,我們在現場發現了越野車,又發現了被埋的人之後,是不是她說,正好帶走,去送眼塚歸天,回去問啊!」

  說到後來,聲色俱厲,眼神裡現懾人的光。

  她這麼咄咄逼人,昌東反而平靜了,看了她一會之後,忽然笑起來:「難怪有人跟我說,女人生氣的時候會變醜,以前不覺得,現在見識了。」

  「如果真像你說的,掏心掏肺,句句肺腑之言,那你對我這樣的小角色,未免傾注太多關注了,說吧,你到底什麼目的?」



  也該到了圖窮匕首現的時候了,趙觀壽忽然有點緊張,這麼久以來頭一次,覺得這書房通風效果不好,連氣都喘得有些費勁。

  龍芝說得很慢,似乎是生怕他聽不清,咬字很準,字字重音:「葉流西現在要出關,她離開的時候,通常會有沙暴幫她遮掩,玉門關也會短暫的身魂分離——你就在那裡,幫我殺了她。那之後,你自然出關,沙葬眼也會幫她收葬,關內關外,就此沒了糾葛,萬事也就太平了。」

  昌東想笑,他抬頭看趙觀壽:「我怎麼記得有人說過,流西是殺不死的?」

  趙觀壽不動聲色:「我記得,我的原話是,她可以在關內得享天年,羽林衛、方士或者妖鬼,是殺不了她的,聽明白了嗎?關內沒人殺得死她,也沒人動得了她,但你,是關內人嗎?」

  昌東往椅子裡一倚,半天沒說話,過了會,以手撫額,苦笑出聲。

  明白了,全明白了。

  難怪他被龍芝關注,只不過是因為當時,他是她這一生中,有且僅有接觸到的、可以用來對付葉流西的唯一關外活人。

  說什麼留葉流西為己用,都是扯淡,最終目的,還是要殺了她,讓她還骨皮影人。

  昌東說:「你們這些人,怎麼這麼費事呢?胡楊城沙暴,你們都已經抓住她了,找個深牢大獄關起來,大不了關她到死,何必又是出關又是進關,又是把人吊死又是動用睽龍,太小題大作了吧?」



  龍芝冷笑:「你不是我們,當然不明白日現南斗的時候,羽林衛和方士家族的恐慌,厲望東的劫難,我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這不叫『小題』,蠍眼禍亂,我們失地失城,連東北的邊境重鎮胡楊城都丟了,這是震動關內的大事,要麼你死,要麼我活。瓦解蠍眼和對付葉流西,是同時進行的兩件事,哪一樁都不可掉以輕心。」

  「葉流西一個荒村出生的鄉下丫頭,無權無勢,短短十幾年間,走到和黑石城對抗的巔峰,你以為,她靠的是心地善良待人和氣嗎?她一天不死,所有人的心都難安,關押她?夜長夢多這句話你聽過嗎?誰敢保證會不出紕漏?」

  「博古妖架崩塌的那個晚上,我遇到你,是老天送我的時機,我不可能不抓住。」

  昌東大笑,要不是胸口真的悶疼,他大概能笑得時間更長些。

  他說:「那你真是挺不瞭解我的。」

  「就算你說的話是真的,流西開了博古妖架,引發了滅頂的風暴,但趙老先生也曾經說過,誰也沒想到那次的後果那麼嚴重,玉門關會身魂分離得那麼厲害,山茶運氣不好,正好撞上。」

  「沒錯,我是失去了孔央,也失去了隊友,但這件事,是不是要百分百算在流西頭上,不是你三兩句話,就能下定論的。她在其中的角色,跟提刀殺人的劊子手,不能輕易混為一談。」

  「更何況,我是關外人,我們那裡,不是很時興以血還血那一套,你給我講了一個自稱真實的故事,就讓我去殺流西,是不是太自信了?我這輩子,沒殺過人。」

  龍芝眉毛一挑:「哦?那擰斷孔央的脖子,不算嗎?」



  昌東回答:「我分得清什麼是人,什麼是怪物。我也沒有在怪物身上去找依戀找回憶的想法。」

  「話講完了吧?我可以走了嗎?傳話讓我來的時候,不是說就是聊個天,很快就放人嗎?還是說,我想的太天真了,其實走不了了?」

  龍芝笑得嫵媚,臉上絲毫看不到被拒絕的挫敗和慍怒,相反的,有一種讓他不安的成竹在胸:「可以,門在那裡,你走吧。」

  昌東遲疑了一下,還是起身離開。

  手剛觸到門把,身後,忽然響起了龍芝的縱聲大笑。

  「昌東,你覺得我有那麼傻嗎,就因為葉流西開博古妖架禍及了山茶,就篤定你會聽我的話,老老實實去殺葉流西?當然不是,最關鍵的點,我還沒揭呢。」

  「我想問你,你知道自己兩年前,就已經死了嗎?」

  昌東如遭雷噬,僵了一會之後,慢慢回過頭來。

  龍芝雙手扶住桌沿,正緩緩起身。



  「妖架崩塌,掀起沙海巨浪,蠍眼的人在開妖架之前,是做過防護的,但你們是沒有的,你們遇到的,就是滅頂的天災。」

  「你有什麼特殊的,你又不是什麼流西骨望東魂,老天憑什麼眷顧你,天災又憑什麼放過你:十八個人都死了,偏偏你沒死,你就從來沒覺得奇怪嗎?」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30
第 103 章 終卷:昌東(06)


  昌東腦子裡一團亂,像戲箱裡的皮影臉譜人一窩蜂擠到了丈二幕布上,顏色重疊,鼓點亂踩,戲腔裡夾對白,分不清是哪一出,也辨不清演到了那一處。

  書房裡靜得出奇。

  龍芝重又坐回去,拎起茶壺,把杯裡淺下去的茶面重又添高。

  「玉門關那一次身魂分離,的確挺嚇人的,我們也沒想到沙暴會那麼大,清醒過來之後,有方士測算出我們已經身處『關外』,嚇得臉都白了,畢竟『出關一步血流乾』,你也說不好玉門關要多久會身魂復位,萬一它復位的時候,我們還沒能通過關口,那沒得商量,除了葉流西,其它所有人,都會變成乾屍,到時候,你們關外的人去旅遊發現了,指不定又鬧出什麼神秘故事、未解之謎來。」

  「正往回趕,有人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輛被沙子半埋的越野車。」

  「車子可是稀罕玩意兒,而且有車的話,回去的速度會大大加快,所以葉流西下令,讓我們四處找找,看能不能還有其它收穫——很快,我們發現第一具被掩埋的屍體。」

  龍芝唇角彎起,眸間有些許奇異神采,似乎又回到了那個不一樣的晚上。

  那時候,她鑽進車裡,打著手電查看:車子很新,說明不是被廢棄的車,車上有日期很新鮮的袋裝食品,開了封,用夾子夾著,說明不久之前,有人食用過——這發現剎那間讓龍芝血脈賁張。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跟傳說中的「關外人」離得這麼近。



  這是天賜的機會,只有關外人可以殺死葉流西!

  那段時間,她一直秘密和趙觀壽見面,交流討論對付蠍眼之亂的法子,每次談到一籌莫展時,趙觀壽就會嘆氣說:「要是能有個合適的關外人就好了,可惜啊,我們出不去,關外人也進不來。」

  趙觀壽曾想過,趁著玉門關身魂分離的時候去「灰色地帶」碰碰運氣,也許剛好能碰到幾個關外人呢,許以重金,讓他們幫忙在外頭做掉葉流西。

  思前想後,此路不通:對玉門關來說,身魂分離,本來就是極少見的,龍家可以強行施法,但對施術者傷害極大,而且玉門關外是無人區,撞見鬼的概率可能都比撞見人大,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走狗屎運撞見了,普通角色,能對付得了葉流西嗎?對方拿了錢一跑了之,他們也法去追討啊。

  得多麼天時地利人和,才能湊齊他想要的局?

  無奈之下,只能悻悻放棄,但每次聊到灰心時,總還會心有不甘地提上一嘴。

  ……

  龍芝興奮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幾乎不曾把車翻了個底朝天,這車上放了不少報紙、雜誌,都是旅遊戶外相關的,報紙上,大篇幅報導山茶的四大無人區計畫,又看到了計畫書,末尾有成員介紹,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難怪那本雜誌上的封面人物是昌東,他是被請來做嚮導的。

  正看得入神,外頭忽然有人敲窗,龍芝一抬頭,看到葉流西。



  葉流西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冊子:「看什麼呢?」

  龍芝還沒來得及回答,不遠處有人大叫:「青主,又發現一具屍體,七具啦。」

  葉流西沒什麼反應,還是盯著龍芝。

  龍芝有點緊張,葉流西對她,一直都是不鹹不淡,說不上懷疑,但也沒什麼好感,所以她在葉流西面前,從來都是謹小慎微。

  她揚了下手裡的計畫書:「青主,這是個探險隊,隊員加嚮導,一共是十八個人。」

  葉流西奇道:「十八個?」

  她臉色漸轉驚喜,到末了,幾乎是得意了:「這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雖然沒能盡開博古妖架,但老天給我送了十八個人——眼塚的十八連陣是不需要我再費什麼力氣了。」

  說著,伸手招江斬過來,吩咐他:「讓人仔細在周圍找找看,屍體應該有十八具,別漏了。」

  葉流西走了之後,龍芝舒了口氣,順手拿起壓在最底下的那幾頁看。



  這是唯一一份跟旅遊戶外無關的內容,昌東的求婚策劃。

  ……

  見龍芝似乎有些出神,昌東忍不住:「然後呢?」

  龍芝這才回過神來,她笑笑:「哦,說到哪來著?」

  「你們發現了第一具被掩埋的屍體。」

  「對,發現了第一具,然後是第二具、第三具……我找到山茶的計畫書,告訴青主屍體是十八具,但緊接著,看到你的求婚策劃,我才反應過來,還應該再多一個。」

  「我又緊張又興奮,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詳盡的計畫,但我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一定要先抓住機會。」

  昌東說:「屍體也是你的機會?」

  龍芝淺笑,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再放下時,笑意裡都是自得:「按說老李家掌皮影秘術,理應是方士之首,但你知道……為什麼會被我們龍家壓了一頭嗎?」



  昌東說:「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我死了是怎麼回事。」

  龍芝討了個沒趣,但她想說的話,別人是堵不回去的:「那是因為我們龍家,有兩項絕技,一是龍騰虎嘯,威力巨大,足以驅逐妖陣;二就是起死回生的妖咒術,七指撥弦,三指續寒暑。」

  昌東有點聽不明白:「你們家有了不得的琴是嗎?」

  龍芝伸出左手,一圈圈解下右手的銀鏈,聲音很低:「心弦。」

  說完,慢慢解下銀鏈的搭扣,伸手至鏈頭處,像是捏住了什麼,緩緩往外抽出。

  昌東屏住呼吸。

  那是一根銀色的線,確切的說,更像一線銀色的光,筆直了繃緊浮在半空,只半米來長。

  「關內有妖,叫銀蠶,一生只吐一米一的絲,吐完即死,吐出的絲,就叫心弦,銀蠶藏心弦,天生就是心弦的容器,所以銀蠶死後,我們把它屍體鑄成銀鏈藏弦——我們龍家的傳人,每個人都會隨身帶一根。你對古琴熟嗎?熟的話就該知道,標準的琴弦長度,就是一米一左右。」

  昌東看那根心弦:「你用它做琴?」



  龍芝語帶譏誚:「出來進去的,我還抱個琴?這一根心弦,截兩半,一半種到你心裡,一半留在我這施術。說起來,你也很幸運,心弦不是人人都能種的,得符合兩個條件,一是從死的那一刻開始,到被種上心弦,都不能見日光,因為日光陽氣太盛,凡事一見光,就瞞不住了,起死回生是逆天而行,所以忌諱見光;二是你死的時候,不能有外傷,因為人的真氣要存在封閉的系統裡,哪怕只是手上劃了道口子,都會導致心弦種不了。」

  「所以屍體也是我的機會,誰讓我是龍家人呢?我甚至都選好了最理想的人選,你記不記得,你們隊裡,有個領頭的,剛做爸爸?」

  記得,印象很深,那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山茶的組織者,正值壯年,精力充沛,不但喜歡自駕探險,還是登山愛好者,又愛跑馬拉松,報紙報導的時候,對他著墨最多。

  「這樣的人,有能耐,又好控制。因為剛做爸爸,上有老下有小,很容易受制於人——為了回到妻兒身邊,殺人放火都不會皺眉頭。但問題又來了,玉門關是一道過濾的關卡,它不收活人,除非是葉流西帶進去的,而死人被收進關之後,永遠是死人,哪怕有心弦也救不了。」

  這話有點繞人,昌東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龍芝想用心弦復活一個關外人,但那個人如果「死著」進玉門關,心弦就不起作用了。

  昌東覺得好笑:「所以,你只能在那片灰色地帶救人。但是現場那麼多蠍眼,你怎麼避開呢?而且你們在趕路,葉流西不會給你很多時間停留的,人救活了,估計你話都交代不了兩句,就得走人,到時候,這根心弦可就白費了。」

  龍芝微笑:「是啊,但幸虧……天無絕人之路,我正猶豫不決的時候,不遠處忽然有人大叫,咦,這一男一女,還抓著手呢。」

  這句話其實平淡,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擊而中。

  昌東的手微顫,他低頭去看。



  現在的掌心空空。

  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他預料到死亡無法避免,最後一個念頭就是緊抓孔央的手:這樣的話,死後被人搜救,兩個人不至失散。

  他抬頭看龍芝:「我死了?」

  「死了,兩個人都死了,但怎麼說呢,那場景,倒是怪感人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如有神助,我突然改了主意,那一刻,我覺得我的想法真是太妙了。」

  「我看過你的求婚策劃,你們應該正處在你儂我儂的階段,來不及日久生厭,來不及情淡愛弛,沒有誤會,沒有阻擾,沒有變心——這樣死在盛時的感情多讓人難忘啊,一個男人,在這樣的天災裡失去了愛人,連屍體都沒找到,你說,他會不會心心唸唸記掛著要給愛人收屍呢?我幹嘛一定要把人帶進玉門關呢,我可以放餌,把他釣過來啊。」

  「所以,我再無猶豫,支開那個蠍眼的人之後,趁人不備,給你種下了心弦。龍家的妖咒術,要用七指撥弦,三指續寒暑的意思是,一次只能續三年的命,現在差不多……兩年多了吧,好險哪,幸虧老天護佑,你及時跟著葉流西進了關,要是再遲一遲,你可能也就心臟病突發身亡了。」

  「昌東,別再用這種不禮貌的眼神看我,說起來,你這兩年的命是我給的,我對你夠愛護了啊,在金爺洞,江斬想拿箭射你,我第一反應就是把他推開……後來你還記得嗎,有一塊巨石砸向你,你把葉流西給推開了,但你怎麼沒被砸死呢?想過嗎?誰用咒術幫你把石頭挪開的?」

  後來發生的事,她決定不跟昌東講了——

  其實現場那麼多蠍眼,有個人還沒死透,這事瞞不過去,龍芝掰開昌東和孔央的手,轉頭看向葉流西,大聲說:「青主,這有個人,還有口氣呢。」



  葉流西驚訝:「是嗎?」

  她走過來,蹲下身看,又拿手去探昌東鼻息。

  龍芝說:「青主,我送他上路好了。」

  說完,臉色一沉,一手扼向昌東喉嚨,意料之中的,手腕被葉流西給控住了。

  龍芝佯作不解:「青主?」

  其實她知道原因:眼塚屠村,唯獨葉流西被金蠍所救,所以她對大難不死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照拂。

  果然,葉流西說:「既然不難不死,說明老天要留著他,別動他了,何必做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事情。」

  龍芝低眉順眼,一副恭敬模樣:「青主說的是。」

  葉流西揮手讓方士過來:「待會入關的時候,可能又有風沙,你想個法子,別讓這人被風沙埋了,那就太可惜了。」



  ……

  龍芝微笑,現在回想起來,那場景真是諷刺非常,是啊,大難不死,是老天要留著他,留著他為我所用,來對付你。

  昌東問了句什麼,龍芝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我是想問你,孔央的那張照片,是你拍的?」

  是,這是她得意之作。

  龍芝點頭:「是我拍的,當時,她正被活墳將吞而未吞。去屍堆雅丹之前,我對江斬說,滅掉眼塚,意義巨大,應該拍些照片,紀念一下。他沒異議,所以我讓人帶了相機,我自己也帶了,但只拍了一張,我把孔央拍得很清楚,唯恐將來你看到照片的時候,認不出她來——我想,任何一個男人,只要對自己的未婚妻不是虛情假意,看到那種照片,都會採取點行動的吧?」

  「一直以來,我們都想找個關外人滅掉葉流西,這想法其實沒錯,錯的地方在於,我們固執地想把那個人帶到葉流西身邊。」

  「換個角度去想,為什麼不讓葉流西去找他呢?葉流西離開一段時間,更方便我摸清和對付蠍眼,而等她回來了,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昌東,你的命快到期了,不想續嗎?」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37
第 104 章 終卷:昌東(07)


  昌東笑了一下,說:「不然呢,你要把我怎麼樣?既然是威脅,能不能把話都挑明了?嚇嚇我,讓我知道後果,不然我不知道怕。」

  龍芝嘖嘖有聲:「你這話裡話外的語氣,還挺向著葉流西啊,昌東,站錯隊了吧?」

  「你想想你自己,原本年輕有為,馬上就要結婚了,順風順水,多少人嚮往這種生活啊,如果那一晚沒有博古妖架的變故,你現在的小日子,得甜出蜜了吧,說不定孔央孩子都為你生了。」

  「結果呢,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我沒去過關外,這兩年沒法關照你,不過想想也知道,身為重金聘請的嚮導,帶的隊全軍覆沒,未婚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日子不好過吧?這一切,拜誰所賜啊?誰又才是救你命的恩人,你這腦子,怎麼拎不清呢?」

  「你進關的目的是什麼?難道不是找到孔央和隊友遇難的真相嗎?現在真相大白了,罪魁禍首也有了,你不去報仇也就算了,居然還這麼沉得住氣,跟我爭辯什麼應不應該算在葉流西頭上。」

  「不過我也猜到了,孔央她們遇難這事兒,只是被殃及,單憑這個,你可能狠不下心,所以又押上你的命,加重點籌碼——幫我把事做了,換你的命,很值得啊。你知不知道,我既然能幫你續命,也同樣可以馬上收弦,我想你死,用不著刀砍劍劈那麼粗魯,動動手指頭的事兒。」

  說到這兒,她抬起右手,慢慢搭在浮於半空的那根心弦上。

  昌東盯著她的手看:「不是說七指撥弦嗎?」

  龍芝頭也不抬,唇角微揚:「你沒聽過一句話,叫給點甜頭,再打一巴掌嗎?我對你客氣,你要感恩,你句句跟我頂撞,我心裡不太舒服。七指撥弦,是返生;三指,是續命;五指嘛,就是吃苦頭了,意思是,你再怎麼橫,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啊。」



  她攥住那根弦,驀地用力擰轉。

  昌東腦子裡一空。

  心裡像有一根極細的尖銳鐵線驟然彈開,向著肉裡骨裡髓裡腦裡快速穿刺,劇烈的疼痛幾乎卷散骨架,人像提線木偶,再也沒法控制身體——他從椅子上倒翻落地,眼睛充血,身子蜷縮成一團,止不住地痙攣。

  趙觀壽輕咳了一聲,語氣帶些許不悅:「龍芝。」

  年紀大了,不喜歡看到這樣的場面,晚上會睡不好的。

  龍芝縮回手,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昌東身邊蹲下去。

  昌東氣喘得厲害,口腔鼻腔裡一片血腥味,有汗流進嘴裡,裹成腥鹹。

  龍芝抖了塊手帕出來,幫他擦去額頭的汗:「昌東,我說的話,你得聽進耳朵裡去。關內關外,本來就是兩個世界,我們方士和羽林衛,日子過得很舒服,並不想出關,更加不希望有關外人來打擾——他們的東西我們是歡迎的,人就算了。」

  「你想想看,葉流西一心要開博古妖架,真讓她如願了,多可怕啊,你們自小生活在沒妖鬼的世界裡,好多人看個鬼故事晚上都要做噩夢,真讓那些個玩意兒出去了,要大亂的。」



  「所以,思來想去,我這個法子,是各方面傷害最小的,只要她死了,一切都解決了。我跟你無怨無仇的,那晚遇見,還算是有緣,大家交個朋友不好嗎?你幫了我的忙,作為報答,每三年,我會幫你撥弦續命,大家各得其所,雙贏。」

  「要達到這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你要捨掉的,也不過就是個葉流西而已,她本來也不屬於你,你們兩個之間,沒有什麼天定的緣分,從開始到現在,都是被設計,不該走到一起的人,走散了也不可惜。」

  昌東終於緩過一絲勁兒來了,他顫抖著,用力想撐住身子爬起來。

  龍芝站起身,給他讓出活動的空間,居高臨下看他,像看落進陷阱無力反擊卻偏要拚死掙扎的獸。

  「明天早上,趙叔就會派人護送你們去邊境,你們會一路坦途,沒有任何攪擾——蠍眼現在在我的控制之下,我不讓他們動,他們不敢去找你們麻煩。」

  「路途大概要三天,這三天,你有充足的時間,去想想該怎麼做。葉流西每次進出玉門,那一帶都會有一段時間的身魂分離——你就在那殺她,這樣,一來不耽誤你們出關,二來,沙葬眼給她收葬,她也算是死在關內了。」

  「但如果你下不了手,昌東,我收弦是不會猶豫的,畢竟你已經不是唯一的關外人,你不行的話,我還有備選。」

  「高深、丁柳,還有那個肥唐,都大有潛力可挖。你自己掂量吧,三天後,要麼是『西出玉門』這個計畫大功告成,你殺了葉流西,帶著你的朋友出關,成功續了自己的命,對了,我還可以贈你無數黃金,讓你後半輩子吃喝不愁。」

  「要麼呢,就是計畫失敗,你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喪命,你的朋友們通通出不了關,直到他們中有人,能幫我殺了葉流西為止……哎,你說,他們三個人中,誰最可能成功啊?」



  昌東抓住椅子的腿,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了幾次之後,終於借力站起來。

  龍芝若有所思:「我覺得那個肥唐不錯,丁柳也行,高深嘛,我反而不看好,我喜歡自私一點的人……」

  昌東沒理她,伸手抹去額上的虛汗,然後開門。

  龍芝玩味似地看他。

  他手上沒力,幾次都沒打開,後來雙手並用,又用腳塞抵住門隙,才把身子從門扇之間蹭挪了出去。

  由始至終,沒再回頭。

  門扇闔起,龍芝居然有點失落:屋裡少了個人,好像少了不少熱鬧。

  趙觀壽有點擔心:「就這樣告訴他,沒問題嗎?」

  龍芝瞥了趙觀壽一眼:「有什麼問題?他如果被我說動了,想活命,也想幫孔央報仇,到時候自然會殺死葉流西的,正中我們下懷,不是再好不過嗎?」



  趙觀壽嘆氣:「我總覺得,他不會殺的。在金爺洞,他為了救葉流西可以拚命,一個不要命的人,你是沒法拿命去威脅的。」

  龍芝的眸間浮起笑意。

  不要命嗎?那也沒關係,她做計畫的時候,考慮到這一點了,她龍芝做事,怎麼會不藏後招呢。

  同是銜芝而生,雙芝競秀,你死我生的命格,簽家人嘴賤,說什麼「青氣盤龍」,都不看好她贏,她偏要贏個徹底,讓龍把那道青氣,給吹得風消雲散,從這世上永遠消失,再無痕跡。

  她要看看,誰能真正笑到最後,黑石城頭開出的,又是哪一株靈芝。

  ——

  回到住處,葉流西她們都還沒回來,為了拖住她們,趙觀壽他們還真是挺上心的。

  李金鰲已經拆了違章搭灶,給雞餵了食,還拿掃帚打掃了院子,看到昌東回來,興沖沖迎上去:「哎呀,你們都走了,怪冷清的,你……」

  他忽然發現昌東臉色不大好:「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啊?」



  昌東嗯了一聲,徑直往屋裡走,走了幾步,又退回來。

  李金鰲不明所以,愣愣看他。

  昌東說:「問你件事兒,都說方士城之首是龍家,老李家的皮影秘術那麼牛,怎麼還是被龍家給壓了呢?」

  李金鰲說:「這個……實力說話吧,龍家也有絕學啊,那個什麼『龍騰虎嘯』,很厲害的,就地取材,摧枯拉朽,還有一招,叫『七指撥弦』,聽說能讓人起死回生呢,我跟你說啊……」

  他四下看看,壓低聲音:「虧得你們流西小姐開口,讓我進大博物館,我之前都不知道『七指撥弦』是什麼,這種機密,我們這種低等方士哪會知道——但是這一次,我在博物館裡看到一種妖,叫銀蠶,我猜啊,龍家人撥的弦,就是銀蠶吐的絲。」

  昌東說:「這撥弦的法子,只要是龍家人就會嗎?」

  李金鰲連連擺手:「這種絕學,人人都會,還絕嗎?我跟你說,單傳,只有龍家的接任者才有資格學,我估計現在吧,也就龍申和龍家大小姐會,但聽說大小姐病得快要死了,也不知道龍申有沒有找人替代……」

  昌東苦笑。

  龍芝居然沒騙他,大概是太勝券在握,已經不屑於在言語間玩玄虛了。



  他說:「我有點不舒服,回房先睡了。待會流西她們回來,你就說我想休息,讓她們別叫我了。」

  李金鰲忙不迭點頭:「好的好的,沒問題。」

  昌東轉身想走,又再次回身。

  李金鰲莫名其妙:「還有事?」

  昌東說:「明人不說暗話,李金鰲,你現在對我們特別客氣,為了什麼啊?」

  李金鰲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白,有點訕訕:「這個……」

  昌東說:「我們沒那精力去猜,你如果在琢磨些什麼,不妨直說,也不用不好意思,成或者不成,也就一兩個字的事兒。」

  李金鰲老臉發燙,過了會期期艾艾:「是這樣的,你也知道,我這趟出來,就是想奔個前程……但是沒門路,我看流西小姐挺吃得開的,我就想著……」

  明白了,李金鰲當葉流西是棵大樹,完全不知道這樹上有雷打,下有蟲蛀,已經自身難保了。



  昌東想說些什麼,又覺得累,伸手拍拍李金鰲的肩膀,回屋了。

  這次沒再轉身,是真回屋了。

  李金鰲站在當地,有點茫然,末了扭著脖子看自己被昌東拍過的肩膀,細細琢磨回味起昌東的意思來。

  拍了兩下,前重後輕,這是成呢……還是不成?

  ——

  昌東一直在床上躺著。

  身體很累,龍芝那一下撥弦,讓他內耗無數,也真的很想睡,睡著了,也就不用想那麼多糟心的事兒了。

  但是睡不著。

  腦子裡反反覆覆,都是這兩年來的過往:營地裡忽然撞響的風瓶,孔央的長裙,鋪天蓋地的謾罵,第一次從幕布旁側看到的、在光影中倚牆而立的葉流西……



  遲到了兩年的真相傾瀉而至,他沒有想像中的如釋重負,沒有痛不欲生,沒有咬牙切齒,只覺得累。

  外間始終嘈雜,醫護人員進進出出,他聽到葉流西她們回來,然後是肥唐和阿禾,晚飯時,不時有碗碟聲響起。

  還有一次,門鎖咯登了一下。

  聲音很輕,他心裡卻陡然沉了一下:他知道那是葉流西,也知道她一定打不開門——他把門給反鎖了。

  說不清為什麼要這麼做,扣上門的時候,各種複雜心緒交陳:他跟李金鰲說了自己身體不舒服,李金鰲一定會如實轉告給葉流西,她放心不下的話,也一定會來看他……

  他故意反鎖的,有報復心在裡面,也有抑制不住的遷怒:他不是完人,龍芝的說辭,對他不是沒有影響的,他不想看到葉流西,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

  那一聲門響之後,葉流西沒再嘗試。

  喧囂終於轉作寂靜,已經是深夜了,昌東頭疼得厲害,他昏昏沉沉地爬起來,拿了牙杯,準備去洗漱。

  門一開,就看到客廳裡開小燈,葉流西裹了毯子窩在沙發上,正拿生膠塊慢慢擦拭著刀帶。



  聽到門響,她趕緊抬頭,然後手裡的傢伙一扔,三步並作兩步過來。

  問他:「你沒事嗎?」

  昌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下意識看向客廳的掛鍾。

  已經凌晨兩點了。

  他忍不住問了句:「你還不睡?」

  葉流西說:「那你不是不舒服嗎,我擔心你是不是身體有反覆,但你又交代了別打擾你……我想著你總要起來的,所以在外頭等。」

  她抬頭笑:「其實我跑到你門口聽了好幾次了,每次耳朵貼著門聽,但是沒動靜,我怕吵著你睡覺,就沒敲門。」

  說著上下看昌東:「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看看啊,從礦山回來的時候不是還好嗎?你可別像高深那樣……」

  她說著說著,自己先打一個寒噤。

  昌東低頭看她,聽她說個不停,眼睛有點發澀,忽然就覺得自己那些想法可笑。

  跟她較個什麼勁呢,也許有一天,等她真正恢復記憶了,他會有立場去要求她解釋一些事情,但眼前的葉流西,壓根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

  他伸手把她擁進懷裡,低聲說了句:「沒什麼,就是有點累。」

  葉流西沒說話。

  之前她有心事的時候,昌東說自己察覺得到,理由是她身體周圍氣壓都不太一樣,稍微靠近點就感覺到了,當時覺得他是胡扯,現在信了。

  她覺得他也有心事,他的情緒能影響她。

  葉流西說:「你是不是不大喜歡這兒?沒關係,我也不喜歡,晚上趙觀壽派人來過,說是安排好了,最早明天上午,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昌東嗯了一聲。

  對面牆上,掛鍾的秒針一下一下地走著,刻板又盡責,在他眼睛裡劃過一週,又一週。

  要不要跟她說呢?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37
第 105 章 終卷:昌東(08)


  秒針還在走,一圈,再一圈,得說點什麼,不然,這氛圍太奇怪了。

  昌東清了清嗓子:「你陪小柳兒去檢查,結果怎麼樣?」

  葉流西沒好氣:「莫名其妙,像做了個全身體檢,血也要抽,視力也要檢查,一會被帶到這,一會被帶到那,磨磨蹭蹭,像是故意拖時間,最後的結果是暫時穩定,要不是看對方態度還行,真想拍桌子吵架。」

  昌東嗯了一聲:「這醫院可能是簽家人開的。」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

  「診斷結果跟測簽的結果一個德性,看著都對,屁用沒有。」

  葉流西失笑,忽然想起什麼:「對了,肥唐回來之後,求我辦件事。」

  「什麼事?」

  「他不是陪阿禾去了嗎,氣得夠嗆,說對方就是沒事找事。現在阿禾啞了,他擔心咱們走了之後,阿禾會受人欺負,想讓我拜託趙觀壽,讓他對阿禾格外照顧。又起了個想法,建議說能不能朝趙觀壽要一對代舌,輔舌接到阿禾嘴裡,主舌也讓阿禾保管,這樣,她既能說話,又不會受人控制了。」



  想法是挺好的,昌東先不說自己的意見:「那你怎麼想的?」

  葉流西說:「那當然是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舉手之勞的事兒,幹嘛不答應啊,說不定這樣一來,阿禾對肥唐心生感激,我還能促成一對兒呢。」

  昌東說:「你儘管去跟趙觀壽提,他一定會答應的,會不會真的去辦就天知道了。而且你也大致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趙觀壽現在對你客氣,只是權宜和表面,未來一旦清算,翻臉不認人的。」

  「阿禾跟你走得越近,受你恩惠越多,以後被連累的幾率也越大。至於肥唐,還是別那麼熱衷去牽線了吧——一個關內,一個關外……趁著他們互相還都沒真生出感覺來,冷處理吧。」

  葉流西抬頭看昌東:「我怎麼覺得,你今晚上說話,挺悲觀的呢?」

  昌東說:「……現在形勢不明朗,看不到路吧。」

  「看不到路不妨礙走路啊,走一步看一步唄。」

  「萬一沒路呢?」

  葉流西說:「我只聽說過沒腿的,沒聽說過沒路的。退一萬步講,哪怕真沒腿,拄拐也能走出條路來啊。」



  是,拄拐也能走出條路,爬也能爬出條路,但那多辛苦啊。

  昌東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趕路……我也睡了。」

  他退回去,正想關門,葉流西指了指他手裡的牙杯:「你不是出來洗漱嗎?怎麼又睡了?」

  昌東心裡嘆氣,覺得自己今天真是顛三倒四的:「有點糊塗了,那我去洗了。」

  他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走了沒兩步,葉流西忽然叫他:「昌東。」

  昌東回頭。

  葉流西說:「你今天怪怪的,你從來不這樣。」

  「李金鰲跟我說,你白天去外頭散步,散了很久,這黑石城裡,我看著也沒什麼景色……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昌東沉默。



  他不習慣說謊,但那麼多真相,又吐不出去,猶豫成了鯁,都塞在了喉裡。

  葉流西沒再問,只是走上來,伸手摟了他一下,低聲說:「你現在不想說也沒關係,我還是那句話,有什麼事,咱們當面鑼對面鼓,一五一十攤開了談,不論後果怎麼樣——大家都是成年人,沒什麼事接受不了的……我等你找我聊。」

  ……

  昌東用冷水洗漱,但洗完了,人沒清醒,反而更恍惚了。

  躺在床上,想到葉流西那句「我等你找我聊」,不覺苦笑。

  聊什麼呢?從何聊起?聊完了,又想達到什麼目的?

  他迷迷糊糊睡去。

  夢裡,外頭很冷,風很大,而身子很輕——風從窗縫裡擠進來,吹啊吹,把他整個人都捲走了。

  然後,他跋涉在漆黑的沙漠裡,手裡擎一支燃起的白蠟燭照明,很遠的地方,有一塊亮,像一泓發光的水,又像月亮棲在沙地上。



  那是方向,他不斷地走。

  好不容易走近了,止不住毛骨悚然:那束亮,像舞台追光燈的打光,四面卻找不到光源,是憑空生出——光裡圍坐著十八個人,安靜、沉默、面色蒼白。

  昌東的手抖得厲害,燭油滴在手背上,每一滴都冰冷:那十八個人,都是山茶的遇難者。

  蠟燭的火焰飄忽了一下,滅了,有極細的白色煙氣嗆進鼻腔,那束光裡,孔央抬起頭,向他招手,似是喚他過去。

  昌東這才發現,孔央的身邊,還有個空位。

  遇難者是十九個,是他遲到——他們在等他,他早該來了,黑色山茶,沒有奇蹟,沒有倖存者。

  昌東嘴唇翕動著,慢慢後退:不行,他不能歸隊,還有好多事沒做完……

  下一刻,突然間天旋地轉,那些人衝上來,把他掀翻摁倒,拗胳膊拽腿,蠟燭骨碌滾在手邊,怎麼也搆不著,昌東掙紮著抬頭,眼前是一張無限放大的臉。

  那是龍芝最初選中的,那個剛做爸爸的男人。



  那人揪住他的衣領,一邊向著光圈裡狠狠拖拽,一邊質問他:「為什麼?你不幫我們報仇也就算了,你還向著她,要去幫她,你還有沒有心?良心在哪裡?心呢?」

  好多雙手扒拉過來,指甲尖利,破皮入肉,都在扒開他胸膛,七嘴八舌嚷嚷:「心呢?心呢?」

  昌東拚命掙扎,但忽然間,那些人又退開了,立在邊上看他,眼神驚恐。

  昌東低下頭,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胸膛間,一顆心早就破成塊了,有一根銀亮的心弦,像穿衣針引帶的線,針腳細密,把心縫補了一道又一道,心還在跳,心弦穿插在心肉間,發出詭異的顫光。

  他哆嗦著,拿手去抓拼被扒開的胸膛,一抬眼,看到孔央。

  她坐在原地,沒有動,只是靜靜看他,眼神悲哀,有淚從頰上滑落,脖子上戴著那根銀白的細鏈,緋紅色的裙角在風和光裡輕揚。

  昌東眼前忽然模糊,語無倫次,血從緊攥的手裡溢出,聲音發顫:「孔央,對不起,但是真的……我還有事要做,流西……她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很危險,真的。」

  他說了無數聲對不起,向孔央,也向身周那群咄咄逼人的人,沒人聽他的,他們推搡叫罵,這叫罵漸漸變成了哀哀痛哭。

  有人哽嚥著說,屍體都還沒找到。



  葉子落在關外,飄萬里也尋不到根了。

  孔央終於開口說話,沒怪他,只說了句:「昌東,你怎麼老在道歉呢?」

  ……

  昌東醒過來。

  天已經微微亮了。

  進關的萬里長路,也就到這裡了,是時候該往回走了。

  有些事,不久之後,就可以劃上句號了。

  ——

  早飯比往日都豐盛。



  想到出關在即,丁柳止不住興奮:高深這兩天沒大的反覆,看情形,只要熬過出關,熬到送院就醫,應該沒大問題。

  只要人沒事,在她看來,這一趟就算圓滿。

  肥唐可不這麼認為:「回去之後,頭一個要見的,就是你乾爹,好麼,沒給他整出點古董文物,他還要倒貼老高的醫藥費,可不得削死我們。」

  丁柳說:「你放心好了,乾爹那頭,我會擺平的。還有啊,你別把我乾爹眼皮子想那麼淺,他不是只認得錢的那種人,我把關內的情形給他一說,他沒準心癢得跟什麼似的——北京上海買張票就去了,關內誰都來得了嗎?哎,西姐,如果我乾爹請你帶他進來看稀奇,你別心軟,狠狠開價,十萬八萬隨便開,反正他有錢。」

  阿禾在邊上聽得發愣,拿手指戳了戳肥唐,用筷子頭蘸了水,在桌上寫:關內?

  一直以來,肥唐他們聊重要的話,都是避著阿禾的,今天出行在即,有點忘乎所以,把這茬給忘了。

  肥唐撓了撓頭,也懶得長篇大論去解釋:「阿禾,你別管了,總之,我過一陣子再來,到時候再跟你細說。你呢,這段時間,幫我個忙:你多去西市逛逛,有那種上了年頭的古董玩意兒,你先墊錢幫我買了吧,我有用。」

  阿禾點頭。

  肥唐怪得意的,覺得這趟進來,雖然收益上沒大斬獲,但顯然前景一片大好,他拍胸脯對著阿禾保證:「下次來,我給你帶新奇玩意兒,你肯定沒見過。還有……」



  他本來想提代舌的事,讓阿禾高興高興,轉念一想,葉流西還得去求人呢,求人三分難,還是等事情有了八分准才說吧,於是話到嘴邊成了:「……還有那個龜背蛇梅啊,不知道到了外頭能不能長,哎柳,它要是到了外頭能活,咱們也別倒騰古董了,光賣花就大發了……」

  丁柳雙眼放光:「我也覺得那玩意兒比黃金好……有了那個,我乾爹面前更好交代了,哎,不如待會……」

  兩人擠眉弄眼,心意相通,轉瞬間達成一致,一切盡在不言中。

  昌東聽他們喜滋滋暢想,忽然就想明白了。

  一碼歸一碼,沒什麼可隱瞞的,不該瞞著葉流西,也不該瞞著丁柳和肥唐——他們都在龍芝的計畫裡,有理由知道自己可能會面對的危險,也有權利採取一切手段去規避和應對。

  ——

  早飯後,看護高深的醫務人員陸續撤出,李金鰲原本在邊上看熱鬧,看著看著,看出了幾分曲終人散的意味,心裡有點不安,急急向一個拎設備箱出來的醫生打聽:「怎麼了啊,不治了啊?」

  那醫生回答:「不是,他們要走了。」

  走了?李金鰲只覺得大晴天一個霹靂正擊在腦心上:他昨天才委婉表達了要攀高枝的想法,今天這行人就捲鋪蓋要走,不至於吧?



  他慌裡慌張進屋找昌東,昌東這才想起忘記通知他了:「事情出得突然,決定離開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要麼你也收拾東西,跟我們一道走吧,中途選個地方把你放下,你走得越遠越好,也別想什麼前程了,能安穩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李金鰲瞠目結舌,越聽越覺得,昌東這語氣,像是在勸他逃難避禍……

  昌東沒再理他,自顧自收拾東西,李金鰲站了一會之後,忽然背脊發冷,想也不想,飛奔回房。

  他一把年紀的人了,鹽不白吃,橋不白走,話也不需要別人說得太明白:黑石城的爭鬥,瞬息萬變,有些熱門人物還未上位已然失勢,連累小魚小蝦無數。

  看來是押錯寶,站錯隊了。

  ——

  時近正午,出發在即。

  考慮到昌東前一天身體不太舒服,葉流西堅持要他和高深一起躺救護車,丁柳隨車看護,至於越野車,她和肥唐輪流開,順帶捎上李金鰲和兩隻雞。

  阿禾送一行人出去,雖然肥唐承諾了過一陣就回來,但眼見偌大的院子頃刻間冷冷清清,連兩隻雞都上了車,她還是止不住紅了眼圈。

  看到阿禾難受,肥唐心裡怪不是滋味的:所以不能隨便打女孩子,自從他上次在荒村差點把阿禾打哭了之後,他就總覺得像是欠了她點什麼,雖然她是裝的,但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想不出什麼更合適的話,只能一迭聲安慰阿禾:「你保重啊,咱過一陣子再見……」

  正說著,昌東從救護車上探身出來,說了句:「車上還有地方,多帶個人不擠:阿禾要是願意,可以送送我們,就當出去散心好了。反正羽林衛一路有車隊護送,到時候,她可以再跟著羽林衛的車回來。」

  這還有不樂意的?阿禾趕緊點頭:她也知道自己現在位置尷尬,趙觀壽估計不會再用她,說不定哪天就會被趕出羽林衛,這糟心的結局,越遲面對越好。

  ……

  又是一列車隊出城,這排場,甚至比從黃金礦山回城時還要聲勢浩大,昌東躺在擔架床上,懶得去看,一切都是聽丁柳說。

  ——搞什麼鬼,有八輛車送我們,前後有也就算了,側翼都有,這隊形,它當自己衛生巾啊。

  ——東哥,我怎麼覺得這不像護送,像押送啊……

  ——有兩輛車,神神秘秘的,窗簾拉得嚴實,都看不見裡頭坐了誰……

  昌東忽然打斷她:「小柳兒?」

  「嗯?」

  「怪無聊的,做道性格測試題好不好?」

  「你說啊。」

  昌東說:「你的親人,在一場大火中遇難了,大家都以為是意外。」

  「幾年後,你愛上一個人,有一次聊天,你忽然發現,當年那場火,是她無意中扔了一個菸頭導致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會引發那樣的後果……你會怎麼做?」

  丁柳瞪大眼睛:「這還有沒有素質啊,菸頭能亂扔嗎?菸頭這玩意,扔一般地方也不得會引發火災啊,那肯定扔的垃圾桶、草堆吧?」

  「這簡直是犯罪,還燒死人了是嗎?這種是過失殺人,要抓去坐牢的吧?我怎麼做……當然是去報警了,伸張正義啊。」

  昌東提醒她:「你已經愛上那個人了。」

  丁柳嗤之以鼻:「愛上又怎麼了?都什麼年代了,結了還能離呢,愛錯了還不准人懸崖勒馬啊。我親人都被燒死了,我不做點什麼,死了都沒臉去見啊。」

  昌東說:「那站在理性的立場上,你能原諒這個人嗎?」

  丁柳皺眉:「很難原諒吧,我親人哎,就算對方是無意的,我也心裡膈應啊……哎東哥,這說明我是什麼性格啊?」

  昌東笑了笑,他本來還想問「還能繼續去愛嗎」,看丁柳的反應,估計也不用問了。

  他低聲說了句:「拿得起放得下,挺好的。」

  這也叫性格測試?丁柳心有不甘:「那你呢東哥,如果是你,你怎麼做啊?」

  昌東沒有回答,他闔上眼睛,像是聊著聊著,睡著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38
第 106 章 終卷:昌東(09)


  為了照顧傷患,車子行得不算太趕,第一天沒過迎賓門,駐紮在先前住過的那家紅花樹旅館,店主沒見過這麼大排場,慌得臉也白了,錢也不敢收,點頭哈腰了幾句之後就躲得沒影了,等於是把偌大的旅館讓給他們自理。

  丁柳說的「窗簾拉得嚴實」的那兩輛車,沒有跟他們一起投宿,而是馬不停蹄,連夜直奔迎賓門,昌東直覺裡頭坐的可能是龍芝或者趙觀壽——既然計畫要收尾了,這兩人沒理由不到場。

  地方不夠住,有羽林衛在外圍搭帳篷,高處都設了哨崗,可以誇他們安保嚴密,也可以說是變相監押:反正現在傷的傷弱的弱,沒什麼指望逃,昌東反而待得安穩。

  晚飯時,灶房不夠用,院子裡起了不少灶頭,甭管手藝怎麼樣,飯香菜香混著飄出來,還是挺讓人心情愉悅的,李金鰲趁熱打鐵,在角落裡掛起幕布,開了場皮影戲,居然小賺了一筆:不少羽林衛端著碗圍過來看,還有人嫌他吹陶塤配音不得勁,自己拿筷子敲碗敲碟幫配音。

  都是男人,行事粗獷,敲碗敲碟很快成了敲刀敲鍋,鎮四海和鎮山河就在一片嘈雜中淡定地各自覓食,一個鍋灶到另一個鍋灶,啄啄點點。

  昌東他們都在屋裡吃飯,只有肥唐端著碗出來看皮影,看著看著,忽然就笑噴了,一迭聲招呼昌東他們出來。

  昌東說:「皮影我自己就會耍,沒興趣看。」

  肥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是啊,讓你看鎮山河。」

  鎮山河又怎麼了?昌東出來一看,真是哭笑不得。



  它正明目張膽地排擠鎮四海,鎮四海剛找到吃的,它就飛奔著擠上去,一通猛搶猛啄,啄完了還昂起頭,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鎮四海反而超然了,冷冷給了鎮山河一記神之蔑視,轉身又去別的地方。

  葉流西揉了揉眼睛:「我沒認錯吧?這兩雞是轉性了?鎮四海怎麼不暴躁了?它這也能忍?」

  肥唐說:「人家現在身份不同了,都跟金爺有對手戲了,去懟鎮山河不是自降身價嘛。」

  丁柳猛點頭:「我也看出來了,自從鎮四海從黃金礦山回來之後,鎮山河就不淡定了,沒事就要擠兌一下——不過說起來,人家四海確實是更像寵物一點,腳上還拴了條鏈呢,我覺得鎮山河是嫉妒,不管是人是雞,這嫉妒心是共通的啊……」

  昌東失笑。

  笑到一半,目光驀地和葉流西碰上,她盯著他看,說了句:「真不容易,今天難得看到你笑。」

  語氣平淡,但聽著總讓人覺得怪委屈的,昌東笑,伸手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晚一點,大家都睡了之後,你來我房間,別讓人看見。」

  丁柳倏地回頭,話裡有話:「哎,哎,我聽見了啊,我說,說話能不能背著點人啊?我還小呢。」

  昌東看了她一眼:「你也來。」



  「哈?」

  昌東沒理她,又看向肥唐:「到時候請阿禾幫忙去照看一下高深。」

  肥唐結巴:「我……我也來啊?」

  昌東說:「你不是本來就跟我住一屋的嗎?」

  ——

  葉流西耐心等這群羽林衛陸續睡下,又花了些時間鑽哨崗的空子,終於帶著丁柳進到昌東的房間,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

  屋裡沒開燈,窗簾也拉得嚴實,丁柳一進來就成了個瞎子,葉流西夜間視物比她好,牽著她到床邊坐下——昌東和肥唐的床是並排的,隔得不遠,四個人分坐開,正好聊天。

  受這環境影響,丁柳聲音都低下去了:「摸黑講啊?」

  昌東嗯了一聲:「還要小聲點。」



  這架勢,丁柳有點緊張了,外頭的風嗚嗚的,這兒窗戶不牢,被撼得嗡嗡響,偶爾會出莫名怪響,讓人心頭髮毛。

  昌東對葉流西說:「我講的所有事,都是關於你的,從你出生開始,先聽完,別急著打斷我。還有,還是那句話,一切以你能想起來為準,想不起來的,聽聽就好,別太當真,也別不當真。」

  葉流西嗯了一聲。

  昌東依照時間順序來,從二十多年前的日現南斗、葉青芝出生,到眼塚屠村、輾轉流浪、被賣進黃金礦山、結識江斬,再到發現厲望東留下的遺物、逃出金爺洞、創立蠍眼,仔仔細細,一個細節也沒有漏過。

  葉流西一直沒出聲,倒是肥唐和丁柳,一驚一乍:一直以來,他們瞭解的雖然夠多,但大部分是碎片,缺少串聯,被昌東這麼一引一穿,難免頻發「原來是這樣啊」的感嘆。

  時間線終於到了兩年前。

  昌東說:「當時,你帶人去開博古妖架,妖架崩塌,玉門關身魂分離,在關外引發了巨大的沙暴,那個時候,我正好帶隊山茶,駐紮在鵝頭沙坡子。」

  丁柳後背發涼。

  她忽然反應過來,白天在車上,昌東為什麼讓她做那麼奇怪的心理測試了。



  肥唐也急出一頭汗:「不是吧東哥,應該是江斬開的博古妖架,肯定不是我西姐開的。」

  葉流西反而笑了,說:「你們急什麼。」

  又看向昌東:「其實那天,在金爺洞裡,你在我手心寫下『你是青芝』那幾個字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開博古妖架,到底是不是我下令的——只是你沒提,我也就不提。」

  她頓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你繼續吧。」

  不開燈真好,看不見眼神、臉色、無需揣測,藉著黑暗掩飾,一切難面對的,好像都容易接受了。

  昌東說:「當時,我倖存下來,而龍芝又急需一個可以殺你的關外人,她覺得,可以對我加以利用。所以,你們把山茶的人帶去投餵活墳時,她拍了張孔央的照片——就是你隨身帶著,來找我的那張。」

  葉流西說:「難怪呢,我確實是通過那張照片找到你的——我先查了一些地形地貌,推測出那張照片應該是在羅布泊線上拍的,上網搜查資料的時候,看到山茶事件,又看到網友上傳的遇難者照片,最多的就是孔央的照片。」

  昌東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個時候,孔央的網絡相冊被攻擊,大量照片被惡意PS、外流,至今在網上還能找到好多。

  丁柳頭皮發麻,這兩人對答越是平淡,她就越怕他們一語不合,於是趕緊打岔:「那……那接下來呢東哥?」



  接下來,就該是一年多以前的胡楊城沙暴了。

  昌東把睽龍的事情一一說了:「撇開現實中可能會暴露的破綻,三種睽裡,補睽其實用處最大,但它消亡得最早。江斬被用的是代睽,他記憶裡的青芝和葉流西等於是被顛倒了,流西被用的是吞睽,所以關內的記憶,包括關外比較重要的記憶——用龍芝的話說,但凡那些會讓她情緒激動的記憶——都被吞噬了。」

  肥唐結巴:「那……我西姐就沒別的辦法記起來了?只能砍掉手嗎?」

  昌東說:「這個我也不是很肯定,但一來龍芝的話,我反覆想過,沒找出什麼破綻;二來當天在金爺洞裡,江斬確實是因為手臂被砍,態度才發生變化的。本來我還想向李金鰲求證一下,但他地位太邊緣,那些很核心的妖鬼機密,他也沒聽過。」

  丁柳忐忑,抬眼看葉流西:「那……西姐,你要砍手嗎?」

  葉流西頓了一會,說:「不到萬不得已,不想砍。」

  手畢竟不是頭髮,剪了還能長。況且她實在是不記得,所以該有的情愫、憤恨,都調動不起來,在金爺洞時,的確為江斬掉了眼淚,但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掉……

  一個故事,就要她砍掉一隻手……她不願意。

  昌東清了清嗓子:「現在情況是這樣的,龍芝和羽林衛,是一定要殺流西的,不管之前怎麼懷柔、虛情假意都好,最終目的不會變——涉及根本利益的事,沒得商量。」



  「但他們有兩個限制,第一是,一定要在關內,最遠也要在灰色地帶裡,殺掉流西。因為再遠一點,她不算死在關內,沒法還骨皮影人。」

  肥唐悻悻:「那就不要皮影人了唄,他們有人、有地、有吃又喝,關起門當土財主不行啊,非依賴那條通道啊?」

  丁柳說:「那不一定,我乾爹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有些東西,他們沒得到過,放棄也不心疼,一旦享受了那麼久了,被你拿走,比割肉還心疼呢。尤其是那個龍芝,那麼喜歡爭表現的人……」

  昌東說下去:「第二是,關內沒人殺得死流西,得借助關外人的力量。現在,玉門關內,能殺死流西的有四個人:我、高深,還有你們倆。」

  葉流西笑笑:「龍芝沒想到我這趟進關會多帶了肥唐他們進來,她最初選中你,是因為當時在鵝頭,你是倖存者,而且她覺得,我開了博古妖架,引發了山茶遇難,我跟你算是有仇的,是嗎?」

  昌東點頭。

  丁柳急了:「不是啊東哥,情況不一樣,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就算龍芝說的是真的,鵝頭跟玉門關隔了那麼遠,西姐也沒想到博古妖架崩塌,破壞會那麼嚴重啊,再說了,她又不知道你們會駐紮在那兒……」

  她隔著被子猛掐肥唐的腿,讓他說話。

  肥唐結結巴巴:「是啊東哥,人家蝴蝶效應,蝴蝶扇翅膀,大洋上還起風暴呢,那風暴中遇難的船,不能賴蝴蝶啊……」



  葉流西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們這辯護詞也太牽強了,不過說話向著我,我是喜歡的。」

  她看向昌東:「沒關係,換了是我,我的朋友愛人出事故死了,我管它過失還是刻意,也不會善罷甘休的……有一碼歸一碼,有仇報仇唄。你今晚把我們都叫過來,是有什麼想法嗎?」

  昌東說:「我跟龍芝打過交道,她這個人心狠手辣,說的話絕不是說著玩的,我殺不了你的話,高深、肥唐還有小柳兒就是重要的後備力量,她絕對不會放他們出關的。」

  丁柳咬牙切齒:「那我也不會對付西姐的,龍芝打錯算盤了。」

  昌東笑笑:「小柳兒,人有時候,經不起考驗的,你現在可以這麼說,龍芝如果威脅你呢,你不做,她就殺掉高深,殺掉肥唐,對你嚴刑拷打,或者讓你這輩子都不能出關,想過可能會面臨的困難處境嗎?」

  丁柳不吭聲了。

  昌東說:「所以,不想讓這樣的局面出現,就得盡快破局。這趟出發,我叫上了阿禾,又捎上李金鰲,是因為咱們在關內勢單力薄,我算是把能幫得上忙的人,都帶上了。」

  「我想達到兩個目的,第一,高深、小柳兒還有肥唐,你們是被牽涉進來的,我要確保你們能安全出關;第二,流西如果願意去關外生活最好,如果不願意,也不要再被龍芝這些人矇蔽和脅迫。再過兩天,就會到屍堆雅丹,到時候,我們要設法找到最好的機會,避過一切耳目出關。」

  肥唐忽然想到了什麼:「東哥,你說得像逃難一樣,那我們是不是出去了之後,再也進不了關了?」



  「是,最好別進了。」

  肥唐的心一下子慌了:那阿禾的代舌怎麼辦呢,她以後不是再也不能說話了?他還委託了阿禾買古董,是不是……不用買了?

  丁柳緊張地手心冒汗:「東哥,怎麼樣才能找到最好的機會啊?我們加上高深,五個人呢,一起消失的話,目標太大了。」

  昌東說:「所以要有人打掩護,我的想法是,分兩批走。到了屍堆雅丹之後,我假意要跟龍芝談條件,故意在那拖延時間,流西就利用這個機會,先把你們和高深帶出去,高深現在情況不太妙,留下來隨時有生命危險,他出去了才會安全,你們兩個,又不太能打,動起手來礙事,你們最好都先走。」

  「我留下來周旋,也儘量爭取阿禾和李金鰲幫忙,有他們配合,事情應該會好辦點,反正流西送你們走了之後,很快可以進來帶我,到時候,只有我和流西兩個人,突圍也會容易點。當然,這只是一個大的方向,具體操作起來,很多細節要考慮。我說出來,只是先徵求一下意見,你們同意的話,我們就往這個方向努力。」

  聽起來,似乎……可行。

  丁柳咬了咬嘴唇:「西姐,我覺得東哥這個想法可以——不是我不想留下來幫忙啊,我們這點能耐,不給你們分心添麻煩,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肥唐猶豫了一下:「我也……同意。」

  昌東轉頭看葉流西:「你呢?」



  葉流西點頭:「行吧,暫時沒什麼問題。」

  昌東笑起來,屋子裡還是黑漆漆的,沒人看見他的笑。

  他輕聲說:「那就這樣吧,大家回去,都仔細想想可能出的狀況,有什麼好的想法也可以提,還有兩天的路程,我們隨時碰頭。」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38
第 107 章 終卷:昌東(10)


  回房之後,丁柳翻來覆去睡不著,側耳聽了聽,發覺葉流西也沒睡,當機立斷,裹起被子爬上葉流西的床。

  葉流西說:「像什麼樣子,我把你踹下去你信不信?」

  丁柳死皮賴臉:「西姐,你踹我,我會碰到頭的,到時候它又不穩定了……」

  葉流西心裡煩,懶得理她。

  丁柳顫巍巍趴在床沿上,還挺享受這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她拿手托著下巴,小心翼翼跟葉流西說話:「西姐,其實我覺得吧,過去的事,記不記得都沒關係,反正日子是往前過的,但是沒手的話,做事可不方便了……這可是一輩子的事,你得想好了。」

  葉流西沒好氣:「誰跟你說我要砍手了。」

  不砍啊,丁柳鬆了口氣: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但還有另一半:「那你和我東哥,該怎麼辦啊?」



  葉流西瞥了她一眼:「不是你們說風暴不能賴蝴蝶嗎?」

  丁柳吞吞吐吐:「那是嘴上說嘛。」

  葉流西沉默了一會兒:「那你說實話,如果換了你是昌東,你現在會怎麼看我?」

  丁柳也沒了主心骨,語無倫次:「我……我應該能理解你吧,畢竟是意外,又不是你親手提刀殺的。至於投餵……從你的角度,可能死人就是死人,可以拿來用,但我會稍微有點不舒服,到底是親人的屍體……」

  葉流西嗯了一聲:「那還想跟我做朋友嗎?」

  丁柳舌頭都打結了:「這個,要……要看實際情況……」

  葉流西伸出手,屈指正彈在她腦門上:「回去睡覺吧。」

  丁柳揣了一肚子惆悵,爬回自己的床,躺平了蓋上被子,忽然覺得人生好艱難。

  ——



  第二天,又是一天的行程。

  車子一早趕到湖畔,呈橫列沿岸排開,浪開始挺小,只打濕車胎車頭,後來就越起越大——待到浪頭幾乎高過車子時,水泡藉著大浪的遮掩出現,很快將車子裹入,帶進水裡。

  從車窗裡看出去,七八輛車子在水裡或前或後或上或下,像個小型的潛艇陣。

  過了迎賓門,在這頭的湖岸邊停車休息,大湖還沒有封凍,岸邊湧動著大塊浮冰。

  羽林衛閒著沒事幹,拿刀把臨岸的冰塊砸得四分五裂,又嚷嚷著讓李金鰲演一出皮影解悶,李金鰲賠著笑一直解釋:「各位大哥,真不行,皮影得黑天裡耍,借光出影,這大白天的,耍不起來啊。」

  救護車的後門大敞,方便曬太陽,昌東正倚住車身在冊子上寫畫,聞言心中一動,轉頭想看李金鰲,卻正見到葉流西往這邊走。

  他合上冊子。

  葉流西走到他身邊坐下。

  昌東問她:「有事?」



  葉流西抬眼看他:「就是想問問,你現在是什麼想法。」

  昌東示意了一下李金鰲那邊:「我現在的確是有個想法。」

  「按照路程推算,明晚上,應該就能趕到屍堆雅丹那一帶。聽龍芝話裡話外的意思,你一身流西骨,可以直接進出關。而每次進出,都會帶起玉門關小範圍的身魂分離,從而生出沙暴,幫你掩飾行蹤。」

  葉流西有點摸不透他的意圖:「所以呢?」

  昌東壓低聲音:「所以我們最初進關摸索出的法子,其實是錯的,只不過走了狗屎運,歪打正著。」

  當初,他以為是葉流西的血喚起風頭,召喚出玉門關,血是進關的必要程序,所以每次都要抽血滴血——現在明白了,那是因為她的血對博古妖架的封印有干擾,而博古妖架是玉門關的大門,受到擾動時,魂城挪飄,從而帶起沙暴。

  葉流西明白過來:「難怪呢,我就說我之前運貨帶貨,不知道要進關出關多少次,如果每次都要放個血,血早流乾了。」

  昌東說下去:「你記住,你現在失憶了,不記得進出關的路。當初進關,我們是誤打誤撞進來的,現在出關,除非龍芝指引,否則我們不知道門在哪裡。」

  葉流西說:「是啊,我們確實不知道門在哪啊。」



  昌東搖頭,聲音低得像耳語:「我們知道。」

  葉流西納悶,昌東微笑,又示意了一下李金鰲那邊。

  葉流西反應過來。

  沒錯,她知道!

  那時候,她的血引發魂城挪飄,出現灰色地帶之後,兩個人是利用小咬的飛進飛出,才找到了門的確切位置。

  昌東說:「龍芝讓我殺你,我還沒有答覆她,所以,到了屍堆雅丹之後,她一定會找我談,我會藉機周旋、跟她談條件——這個時間段,就是你們要抓住的:利用李金鰲的小咬找到大門的位置、把丁柳她們先帶出那道門,他們幾個安全了,咱們就能放下大半的心了。」

  葉流西皺眉:「聽起來不錯,但是高深現在這種情況,要人搬抬,想帶他走太引人注目了。」

  昌東點頭:「這是個難點,到時候可能得想辦法,製造點混亂掩人耳目,你也別急,細節總是慢慢完善的。」

  正說著,不遠處哨響,這是羽林衛的習慣,一聲哨,準備;二聲哨,上車清點;三聲哨,出發,每聲哨之間,隔三五分鍾不定。



  葉流西起身回車,走了兩步,又轉身:「昌東,我們之間,現在是出問題了吧?」

  昌東奇道:「出什麼問題?」

  他拉住葉流西的手起身,身子微側,擋住外部的視線,低頭在她額角親了一下,低聲說:「別胡思亂想,我們之間,什麼問題都沒有。」

  ……

  丁柳早早離開車子,還把隨車的醫生也給趕下去,就是為了給昌東和葉流西創造個清靜的交流環境,眼見兩人聊得挺好的,到後來還拉了手,真個喜上眉梢,好不容易等到葉流西走過來,斜地裡嗖一下衝上去攔住,笑得意味深長的:「西姐,你們好了吧?」

  葉流西說:「你跟昌東一輛車,這兩天,你多注意他,我覺得他有點問題。」

  丁柳嚇了一跳,說話都結巴了:「怎……怎麼了啊,他是因為孔央,不……不原諒你嗎?」

  葉流西搖頭:「不是,他給人的感覺,好像孔央的事,對他沒什麼影響。」

  丁柳跺腳:「這不是好事嗎?說明我東哥看得開啊,說明他喜歡你超過孔央,所以既往不咎了啊。」



  葉流西說:「昌東是個重情義的人,我說他重情義,不是指他只對我好。山茶之後,他變賣家產,去賠給那些遇難者家屬,幾乎避世兩年,為了一張照片,就決定跟我進羅布泊,屍袋準備了十八個,他不是只為孔央來的。一個人,做人的品性是不會變的,所以你不覺得他現在的表現有點反常了嗎?」

  丁柳懵了:「反……反常嗎?我東哥,不一直就是這樣的性子嗎?」

  沒大喜,也沒大悲過,哪怕在荒村拗斷了孔央的脖子,也只是安靜地刻了兩天皮影。

  哨聲又響,沒時間去解釋了,葉流西推她上車:「總之,你給我盯住昌東。」

  ……

  丁柳幾乎是踩著哨聲上了車。

  一路上,車子晃晃悠悠,高深昏迷不醒,醫生窩在角落裡打瞌睡,她則隔一會兒就要偷眼打量一回昌東。

  也沒什麼不對勁啊,只時不時的,會翻看手裡的那本冊子。

  丁柳挺想看看冊子裡是什麼,昌東又一次打開時,她裝著是撿東西,故意俯下身子,然後抬頭去瞥……



  都是字,密密麻麻,車子一顛,那些字蝌蚪一樣游動,晃得她頭都暈了。

  寫的什麼?信?日記?

  怪不得西姐老說東哥是老藝術家,這年頭,誰還有那耐性一筆一劃地寫字啊。

  ——

  當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路線走岔了,沒找到紅花樹,全員野外紮營,丁柳有點緊張,揪住羽林衛中管事的那個問:「住地面上沒問題嗎?萬一有妖呢?」

  那人說:「應該沒有,我們這路線是上頭給的。再說了,最近這一帶又沒有妖風預警。」

  什麼玩意兒?上頭給了路線就能避妖?那幹嘛不修一條安全的路造福百姓呢?還有,妖風預警是什麼東西?

  丁柳穿過看皮影戲的熱鬧人群,跑到大帳邊找阿禾,阿禾不能說話,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寫。

  丁柳歪著腦袋看。



  她寫的是:有妖侵擾,就是刮妖風。

  丁柳納悶:「那會真的起風嗎?」

  阿禾寫:不一定。

  丁柳匪夷所思:「你們的妖風預警,就是預測會不會有妖來?都知道妖會來了,不能派方士去滅妖嗎?」

  阿禾又寫:能,但是妖風有大小,有些是當地的方士對付得了的,有些難對付,就會有死傷,還有些嚴重的,最後要請黑石城的方士去解決。

  頓了頓又寫:像屍堆雅丹,因為有人架子,那一帶就總有妖風預警。

  肥唐在邊上看著,忽然想到什麼:「不對啊,小揚州那次,怎麼沒人預警呢?」

  丁柳白他:「你傻啊,小揚州那次,是蠍眼幹的嘛,人為的。」

  肥唐愣了半天,問丁柳:「是我傻還是你傻啊,這妖來侵擾,還分人為的天然的?這種妖風預警肯定跟我們氣象預報似的,一旦有妖活動,當地磁場都不一樣,於是被偵測到啊……西姐你說是不是?」



  葉流西說:「我哪知道,我又沒去氣象台打過工。」

  昌東仔細看阿禾寫的那幾行字,忽然問了句:「黑石城有過妖風預警嗎?」

  阿禾搖頭,又寫:黑石城方士多,妖鬼不敢來的。

  昌東看向葉流西:「你有沒有發現,我們這趟入關,遇到的所有妖鬼,幾乎都是聽人使喚的——眼塚是黑石城故意放過的、萋娘草是蠍眼驅使著『屠城』的、唯一博古妖架封不住的妖,金爺,是被黃金礦山壓住的,流光用來照明帶路,天下無賊就看家護院,大博物館裡,一格一格,分門別類,展示出來給人看……你有真的見過完全脫韁不受控的妖嗎?」

  好像還真沒有,人架子也不能算,它是眼塚的衍生品,晝伏夜出,腳程有限,基本上也跑不出屍堆雅丹那一片……

  葉流西一顆心忽然跳得厲害。

  昌東接下來說的,正是她想到的:「有沒有可能,關內的妖鬼世界,根本就是可控的,妖風預警、妖鬼出沒,其實是有人操縱——所謂的失控、混亂、恐慌,都是人為製造。」

  丁柳愣愣的:「你的意思是,是羽林衛和方士在背後搞鬼嗎?但他們這麼做,圖什麼呢?」

  昌東笑:「可圖的多了,黑石城為什麼人人嚮往?就是因為那裡最安全。羽林衛和方士為什麼永遠是特權階層?就是因為他們有那個能力保護百姓。偶爾來個妖鬼侵擾,他們就能以救世英雄的面目出現,盡情作秀,展示自己的重要性——關內的統治這麼穩固,跟他們善用妖鬼,其實不無關係吧?」

  肥唐反應過來:「我懂了,有妖鬼,羽林衛和方士才重要,老百姓才會心甘情願去供養他們,因為要依賴他們保護。而一旦沒了妖鬼……」

  一旦沒了妖鬼,方士也就沒用了吧?

  他打了個寒噤:「那也就是說,那些妖鬼害人的案例,都是蓄意的……」

  阿禾手裡攥著石塊,早聽得呆住了。

  昌東點頭:「誰是這種模式的最大收益者,誰就是這種模式的最激烈捍衛者,難怪關內地位最高的是方士,羽林衛只不過是幫凶。我記得趙觀壽說過,哪一天,這些妖鬼都死絕了,玉門關的大門,也就自然打開了——妖鬼已經可控,又陸續在滅絕,方士們只要加把力氣,就可以真正達成漢武帝『絕妖鬼於玉門』的願望,但是直到現在,玉門關都沒有打開,也就是說,有人根本不想它打開,因為一旦打開,好日子就到頭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39
第 108 章 終卷:昌東(11)


  這一晚上,李金鰲賺了個盆滿缽滿。

  曲終人散,他收起戲箱趕雞回帳篷,帳篷規格不同,因人而異——他分到的是角落裡的單薄小帳,躺進去勉強能把腿伸直。

  一掀帳門,冷不丁看到裡頭坐了個人,李金鰲打了個激靈,脫口問道:「誰?」

  邊問邊下意識攥緊戲箱的提手:他收到的金箔錢可都放裡頭了。

  「我。」

  是昌東的聲音,李金鰲鬆了口氣:怪不得鎮山河和鎮四海沒反應呢,原來是自己人。

  只是既然登門拜訪,怎麼不在門口等,反而先進帳了呢?

  李金鰲小心翼翼:「你有事啊?」

  昌東說:「進來聊吧。」



  李金鰲警惕地看看四周,手腳並用爬進帳,昌東給他挪了地方,裡頭剛好夠兩個人盤腿坐——帳門放下,人聲和光都被擋在外頭,裡頭空間狹小,反被襯得安靜。

  昌東說:「是這樣的,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流西呢,得罪了黑石城裡幾個了不得的人物,對方表面上說是不追究,但是這路線,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是往屍堆雅丹去的。」

  李金鰲一顆心砰砰跳:「流……流放啊?」

  他聽過傳聞,黑石城的流放,基本沒好結果,而且流到屍堆雅丹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這用心簡直了,昭然若揭啊。

  他問:「是不是得罪了那個趙觀壽啊?」

  黑石城了不得的人物,他就知道這一個。

  昌東說:「差不多吧。」

  李金鰲恨恨:那個糟老頭,說話刻毒,狗眼看人低,自己想看個大博物館,姓趙的都百般刁難,要不是流西小姐講情……

  他忽然想起來:葉流西幫他講了情之後,趙觀壽一臉的不高興,這麼說,葉流西的那些「得罪」裡,也有因他而起的一份?



  李金鰲惴惴,覺得是自己不識眼色,拖累了別人:「那……要幫什麼忙啊,你儘管說。」

  昌東壓低聲音:「我想幫流西她們逃出去。」

  李金鰲屏住呼吸往下聽。

  「知道得太多,對你不好。我呢,也不會讓你為難,就請你幫兩個小忙,一是每晚,照常演你的皮影,越精彩越引人注目越好;二是,要借你一些小咬用……」

  李金鰲忙不迭點頭:「可以可以。」

  其實心里納悶極了,要小咬能有什麼用啊,還不如要鎮山河或者鎮四海呢,好歹能闢邪。但昌東既然說了「知道得太多對你不好」,他也不方便再問。

  李金鰲打開戲箱,取出一個備用的黑布袋,從裝小咬的袋子裡分了一小半出來給昌東:「你知道怎麼用吧?」

  還真不知道,昌東收緊布袋的扎口:「這蟲子不會亂飛吧?」

  李金鰲瞪大眼睛:「蟲子?人家不是蟲子,這是老李家刻皮影人時,刻刀帶下的皮屑!」



  他給昌東解釋:「老李家的皮影秘法,要施三道術,一是刻出人形時,二是雕琢眉眼時,三是皮影人轉立體時,所以啊,連帶著刻下的皮屑都有了靈,可以模仿著移形動影。但是也跟雞肋沒差別,扔了可惜,就賞給我們這種遠得不著邊的支系,說白了,人家吃肉,我們舀點湯喝。」

  「你記住啊,你想用它,就在密閉的空間裡用,可別放飛了。」

  昌東不動聲色:「怎麼了?這東西很貴嗎?放飛了是不是要賠你很多錢啊?」

  李金鰲趕緊擺手:「不不不,我哪能要你的錢呢,是這樣的,這東西啊,一放飛就不見了,也不會回來。大家這麼熟了,我也不怕跟你說……」

  他訕笑:「我一把年紀了,還跑出來闖,一來是為了出人頭地,二來也是因為闖了禍——我之前啊,就是負責照看小咬的,誰知道一個疏忽,飛走了一大袋,我一直瞞著呢,眼看瞞不下去了,我才找了個藉口跑出來了,本來想著,掙了個前途之後,有了地位,這事就沒人追究了,沒想到……」

  沒想到現在這處境,比起跑路的時候,還更潦倒了。

  昌東心裡一動:「那些小咬,飛去哪了?」

  李金鰲兩手一攤:「不知道啊,這玩意兒,又不是蟲子,不需要吃喝,也不會累,有風就搭順風車,沒風就慢飄,只要有時間,飄出個萬兒八千里也不成問題啊。」

  「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它們飛走的時候,往哪個方向?」



  李金鰲回想了一下:「南邊吧,這玩意兒飛得高,我跳起來都搆不著,就眼睜睜地,看著它往南飛了。」

  昌東的心跳得厲害。

  南邊……關內的地圖上,最南端標的就是博古妖架,而博古妖架,正是玉門關的大門。

  老李家施了秘術的皮影人,終身的使命就是進關出關,這小咬是皮影人身上刻鑿下的皮屑,會不會受了秘術的影響,所以一旦沒了約束,就會勞苦跋涉、自行去往博古妖架附近,徘徊等待,不斷地進關出關?

  當初,他和葉流西誤打誤撞發現的那一群小咬,會不會正是李金鰲失職誤放出來的?然後因緣際會,他們一路進關,李金鰲則倉皇出外「闖蕩」,紅花樹下見面,互揣提防,都以為彼此只是路遇的張三李四,哪知道淵源織得,遠比想像的要長……

  這麼一想,再看李金鰲時,忽然生出幾分親切來。

  李金鰲讓他看得莫名其妙:「怎麼了啊?」

  昌東回答:「沒什麼,就是覺得,大家能認識,真是挺有緣分的。」

  ——



  李金鰲這邊妥了,昌東過來找葉流西,她和丁柳、阿禾共住一個帳篷,但是這當兒,肥唐拉阿禾出去「策反」,丁柳去醫用帳照顧高深了,帳篷裡只剩了葉流西一個人。

  一掀簾子,就看到她坐在地墊上,表情古怪。

  昌東問她:「你怎麼了?」

  葉流西想欠身起來,努力了一回沒成功:「剛蹲的時間太長,壓到筋,現在腿麻了,你讓我緩緩……」

  昌東不由分說,俯身摟住她腰往上帶:「沒事,來,出去走走,散個步就好了。」

  葉流西大叫:「別,別,你讓我緩緩……」

  來不及了,那條得小心輕放的腿被他一拉一拽,迫不得已落地——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的酸爽勁兒,葉流西站不住,埋頭趴在他胸口,差點哭了。

  昌東忍住笑:「來,外頭月色不錯,出去走兩步。」

  葉流西說:「我腿麻,得等會……」



  昌東說:「沒事,我扶著小老太太。」

  他一手架住她胳膊,另一手摟著她腰往外走,走了兩步,葉流西又急又跳差點咬人,昌東笑得收不住,摟住她廝磨了會,扶住她身子,幫她坐回地墊上。

  葉流西嘆氣:「腿腳不靈便,真是挺要命的。」

  跟她前兩天腿受傷離不了枴杖還不同,這是眼睜睜看著一條好腿失靈。

  昌東說:「是啊,有人還動不動就要人的腿——這是事情沒落到自己身上,不知道沒腿的疼啊。」

  葉流西低頭按揉腿側:「你說,將來我們真的老了,腿腳不靈便了,是誰扶著誰呢,是我扶著你吧?畢竟你體格不行,吹吹風就感冒的命。」

  等了一會不見昌東回答,她好奇地抬頭:「昌東?」

  昌東從恍惚中回神。

  老了這詞,初聽可怕,細想居然覺得還挺美好,有人長出了皺紋就尖聲驚叫,其實那是老天厚待,臉上多一道紋,保腳下跨一道檻。



  這世上太多人,被坎絆倒,沒有那個福分平安到老。

  而葉流西老的時候,也不知道身邊陪著的是誰。

  昌東說:「不知道你老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葉流西回答:「我這個人有自知之明,那時候,當然是不能跟年輕的小姑娘比了,不過在一群小老太太當中,我應該還是氣質超群數一數二的。」

  昌東笑,低頭去吻她嘴唇。

  是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那時候不講美貌,要拼氣質了。

  ……

  回到帳篷,肥唐已經睡下了,昌東把被子墊到身後,擰亮手電,又從包裡摸出壓在最底下的那本冊子。

  翻到最新的那一頁,然後頁頁回翻,每一頁上,都寫得密密麻麻。



  終於翻到起始頁,手電雪亮的光掃向冊頁的眉頭。

  那裡,寫了三個字。

  給流西。

  這幾天,想到什麼,他就往冊子上寫什麼,很多要囑咐的話,他以為,到了屍堆雅丹,怎麼也能寫個七七八八了。

  現在才知道,寫不完的。

  等她老了,她會長成一個什麼樣的老太太,喜歡穿什麼衣服,偏愛什麼口味,留什麼髮型,脾氣是不是還這麼霸道,指點後輩是不是還分三步走,乃至院子裡會開什麼花,他都想知道。

  但是那一切,都跟他沒關係了,世界是活人創建,而他,兩年前就已經死了。

  活人可以求生,但死人,不知道該怎麼掙命,只想拿殘軀作舟楫,渡所有人上岸。

  昌東把臉埋進冊子裡。



  肥唐聽到動靜,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間看到昌東坐著的身影,含糊說了句:「東哥,我跟阿禾說過了,反正明晚上,你有什麼事,就吩咐她做,她說了,最好別讓她殺人,其它的,怎麼著都行。」

  頓了很久,昌東才答了句:「知道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5 15:39
第 109 章 終卷:昌東(12)


  最後一天的行程像故地重遊。

  上午趕到小揚州,在正在修繕的城門口加了油。

  說起來,市集的易主還真快,上次離開時,這裡還被萋娘草纏裹得像個墳包,但現在,控制權顯然已經重回羽林衛手中,而且這重回,應該只是這一兩天的事:殘局尚未收拾完,城頭簷角,都掛燒得焦黑的萋娘草殘跡,黃色的灰土蒙上去,雜糅著還沒散盡的燒火味。

  昌東猜測,這應該是龍芝手筆:她和趙觀壽,是跟他們一起出黑石城的,但是行程比他們快,迎賓門之後就不見蹤跡——估計她這樣的大人物,外出一趟等同微服私訪,得順路解決些大事小事。

  肥唐溜進城裡看了看,回來說,路兩邊躺滿了人,好在不是屍體,而是這兩天剛從萋娘草的纏裹中解放出來的小揚州百姓,只是個個昏迷不醒、面黃肌瘦,嚴重的看起來都像骷髏。

  他打聽到消息,說是蠍眼的人佔了小揚州之後,很快就領了江斬密令,精銳些的都趕往黑石城集結,準備進攻黃金礦山,所以只留下了不多的人守城,哪知後來戰敗,江斬出事,徹底跟守城的人斷了聯繫——這些人怕人手太少鎮不住場,不敢冒險讓萋娘草解縛,於是一直維持原狀,日子一長,萋娘草難免要從人身上汲取養分……

  所以面黃肌瘦還算是萬幸了,未來多吃點肉可以補回來,要是再遲上一陣子,萋娘草放出來的,可就真的都是骷髏架子了。

  從小揚州出發,車行大半日,再次途經荒村,頭車似乎不打算停,呼嘯著繞村而過,葉流西只當沒看見,讓肥唐在村口停車。

  肥唐一停,後頭的幾輛自然有樣跟樣,前頭的車都跑下去老遠了,發覺車隊短了半截,又急急慌慌繞回來。



  葉流西敲開救護車的後門。

  丁柳開的門,葉流西嫌她擋視線,伸手把她腦袋推向一邊,對昌東說:「到荒村了,你不下來看看孔央嗎?」

  昌東愣了一下,葉流西側開身子,給他讓路。

  丁柳眼睜睜看著昌東下車,也忘記了去抗議葉流西動她的頭,等他走得遠了,忍不住埋怨葉流西:「哎呀,西姐,你怎麼能讓我東哥……去看孔央呢。」

  越說聲音越小,大概也知道自己這說法不厚道:出關之後,怕是再進的機會渺茫,於情於理,是該看一下的。

  葉流西白她:「怎麼了?」

  丁柳小聲嘀咕:「前任嘛……最好絕口不提,你不防著也就算了,還給他提供機會懷舊。」

  葉流西說:「找個男人,還圍追堵截,你累不累?我選的男人,我就是敢信馬由韁,他不回來,算我眼瞎。」

  說完了,伸手給她:「下來,陪我走走。」



  丁柳抓著她的手跳下車:「幹嘛啊?」

  葉流西說:「找找家。」

  ——

  荒村的屋子,形制都差不多,都是有裂縫和豁口的木頭門,簡陋的灶台,角落裡堆柴禾和水缸,水缸裡早沒水了,有些打破了,有些已經滾翻到院子裡。

  葉流西看完一家,又看一家,大部分屋子都老朽得厲害,鑽進鑽出間,落了滿身的灰。

  丁柳小心地斟酌葉流西的臉色:「西姐,其實這一帶,不止這一個村子,你的家,未必正好就在荒村啊……你就真一點都想不起來嗎?」

  葉流西沒說話,只是低頭去看左腕的紋身。

  吞睽木訥得像一幅拙劣的畫,繞腕一週,不動聲色,把她從小到大的記憶以及情感,吞吃草料般咀嚼、再咀嚼,料定了她動不得它,安之若素做她眼裡一根釘。

  想保住這隻手的話,那些被吞吃的記憶,終身不會再來,她要帶著這空白到老,到死。



  為了這隻手,真的值得嗎?

  葉流西看向低處。

  那裡,昌東正給孔央孤零零的墳包加上一抔土,人死了,墳就是房子,也得大些、重些,才更經得住風摧雨蝕。

  而另一邊,阿禾正拿石頭在地上寫著什麼,一邊的肥唐看得認真,脖子伸得老長。

  ……

  車子重新上路,葉流西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阿禾:「那個老簽和薯條呢?他們是什麼人,也是羽林衛安排在那蹲守的?」

  阿禾搖頭,拿手指了指肥唐。

  肥唐說:「我剛也問起這個,他們倒是真的老百姓,阿禾說,她一個人在這等,會顯得怪怪的,所以路上就撿了這兩個人裝點門面,她提起的爹和叔伯那些人,才是羽林衛,定期來和她碰頭。」

  葉流西嗯了一聲。



  考慮挺周詳的,演得挺像,道具也用心——她還記得櫥櫃上擱的那半本武俠小說。

  龍芝她們,畢竟有充足的時間籌備、策劃、一點點完善流程,一次次推敲細節。

  荒村這一站都安排得如此盡心,最後的逃亡,真的能如預期般順利嗎?

  ——

  入暮時分,葉流西終於看見了屍堆雅丹。

  氣勢雄渾,規模龐大,一路延伸至天盡頭,鹽白色的雅丹土台錯落綴點,高低不一:矮的像伏地烏龜,高的如出水長龍,更多的還是奇形怪狀姿態扭曲的,肥唐看哪個都像兇殺現場。

  他有點怵,按說這趟進關,又是鬥人架子又是被水舌裹拖,膽子早該練出來了,但雅丹……到底還是最初的夢魘。

  頭車好像在找什麼,一直繞圈子,車子在屍堆雅丹的邊緣處進出了好幾次了,有幾個羽林衛甚至探身出窗,伸長脖子往各個方向探看。

  葉流西正不耐煩,前車忽然有人大叫:「那,那,找到了!」



  循向看去,遠處高大的雅丹土台立面上,有個赤金色亂須怒睛的龍頭,跟之前見過的龍頭金戳一模一樣。

  頭車呼嘯著往那一處疾馳而去,肥唐踩住油門跟上:「西姐,今晚的住宿地挺講究啊。」

  駛到近前,太陽已經落山了,氣氛明顯緊張,只頭車開了車門,下來兩個羽林衛,兩人腳步飛快,飛奔到土台下,猱身而上。

  葉流西看出兩人戴了利於攀爬的鐵爪手套。

  爬到龍頭金戳附近,兩人穩住身子,各自拿出打火機,打著了焰頭湊向龍目,甫一湊到,就聽「撲」的一聲,像是煤氣灶開著了火——有極細的筆直火線從龍目中往外迅速延伸,延向高空,延向四面,自行彎折,因地施變,很快搭出個巨大的火線罩網,少說也覆蓋了上千平米。

  罩網一出,氣氛立時鬆動,羽林衛紛紛下車做紮營準備,有人過來給葉流西她們解釋:「屍堆雅丹不一樣,常年妖風,大家都沒來過,指不定有什麼妖鬼,所以營地得施咒圍術——這罩網就跟孫悟空金箍棒劃的圓圈一樣,什麼東西都進不來,只要你不出去,絕對安全。」

  葉流西問了句:「那我出去了,會被燒死嗎?」

  李金鰲搶答:「不會的,方士的咒圍術,是針對妖鬼,不是針對人的,人進出沒問題,妖鬼就不行。」

  那人見李金鰲答了,覺得沒自己什麼事,轉身想走,葉流西叫住他:「明天還趕路嗎?」



  那人搖頭:「說是到地方了。」

  哦,到地方了。

  也就是說,這裡距離玉門關的大門博古妖架,已經很近了。

  ——

  大概是自恃有咒圍術的保護,羽林衛的哨崗都比前兩天鬆懈,搭灶生火,硬是搭出了幾分郊遊的放鬆勁,昌東去找車隊的羽林衛頭目,提出要見更「上頭」的人,那人斜乜了他一眼,說:「我們也是聽命行事,上頭不發話,我們就原地待命,哪有主動去找的道理啊。」

  龍芝遲遲不露面,也不知道在暗中搗鼓些什麼,昌東心下焦躁,正想說什麼,罩網一側的邊緣處,忽然有人齊聲轟笑。

  這笑聲吸引了更多人去看熱鬧,嘈雜聲越來越大,昌東有些奇怪,走近些去看,觸目所及,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罩網外晃動著幾條極瘦的人影,凶悍欲撲又驀地畏懼後縮,有羽林衛拿了帳篷的立竿,伸出去又抽又引,像是在動物園裡逗弄猴子。

  那幾條都是人架子,喉嚨裡呵呵有聲,凹陷的眼眶裡閃詭異的光。



  它們本就在屍堆雅丹出沒,可能是罩網的光太引人注目了,也可能是罩網裡的人,都是潛在的新鮮食物,所以經不住誘惑,陸續聚集到這裡,躍躍欲試,卻又無從下手。

  昌東胸口堵得厲害,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顫:這最後一批人架子,都是山茶的人,不知道這個事實的時候,他看它們,只覺得醜陋猙獰,一個個都沒人形,但現在,那一張張臉,似乎每一張都熟悉……

  有人過來,握住他的手。

  昌東知道是葉流西,輕輕回握。

  看到人架子被逗弄時的醜態,羽林衛的哄笑聲愈發肆無忌憚——

  「上彈弓吧。」

  「不不不,上弩箭,造刺蝟,看誰造的刺蝟刺多!」

  「這玩意兒動作太快了,估計射不著吧?押一注唄,買誰?」

  葉流西拉昌東:「走,先回去。」



  離開時,那個羽林衛頭目惱怒地扯著嗓子放話:「隨它去!它們又進不來!」

  ……

  走到半路,昌東再忍不住,慢慢蹲了下去。

  他原本就被砸傷,又受了心弦撥弄,加上現在氣悶,胸口處像火灼火燙,難受得喘不上氣。

  葉流西屈膝半跪,伸手一遍遍幫他撫背。

  過了好一會兒,昌東才低聲說了句:「我沒事。」

  葉流西想扶他起來,昌東搖頭,壓低聲音:「記不記得我們之前聊到,整個計畫裡有個難點,需要製造混亂掩人耳目?」

  葉流西點頭。

  「就用人架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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