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懸疑] 西出玉門+番外 作者:尾魚 (全文完)

 
四季春加珍波椰 2017-11-13 17:08:07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 225158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0
第 110 章 終卷:昌東(13)


  一番忙鬧之後,營地的防護部署重上正軌:中心地帶是大營區,外圍是固定和流動崗哨,最外頭才是火線罩網。

  晚飯時分,又有兩輛車到,和丁柳事先描述過的一樣,窗簾拉得嚴實,看不到裡頭坐了誰。

  但排場顯然很大,車停在營區角落的一間帳篷前,剛停下,就有許多羽林衛圍了上去,很快將來者簇擁進帳,昌東的帳篷離那有點遠,看不清來人面目,不過他留意到,這兩輛車一到,原本還恣意張狂的羽林衛忽然就拘束起來,處處透著「領導在場,不便放肆」的不安。

  飯後,有人來收碗碟,趁人不備,塞了張字條給昌東,昌東藉著整理床鋪的機會,側了身展開。

  字條是黑色,上頭只一行字,泛瑩瑩的光。

  今晚,十點,流光帶路。

  末了是個龍頭金戳。

  昌東還沒反應過來,那字,連同金戳一起,已經露水樣顫巍巍滾向字條邊緣,幾乎是與此同時,身側響起丁柳的聲音:「呀,東哥,你看什麼呢?」

  丁柳得了葉流西吩咐,要對昌東「多加留意」,時刻謹記著要盡忠職守,她又是個急性子,瞥見昌東在看字條,覺得與其揣測,不如厚著臉皮叫破。



  說話間,人已經硬湊上來:「我看看……咦?」

  只是張長條黑紙,紙面上半個字都沒有。

  昌東挺佩服龍芝的,這是明目張膽的毀屍滅跡:字和金戳,都是流光成形,帳篷裡又亮著燈,流光滴落到地上,很難察覺。

  他把字條塞給丁柳:「喏,看個夠。」

  丁柳不甘心:「這什麼啊?」

  昌東說:「無字天紙。」

  丁柳瞇縫著眼,把字條展開了對著燈細看,嘴裡還喃喃有聲:「關裡起名字真奇怪,有無字天簽,就有無字天紙……」

  昌東忍不住笑出聲。

  丁柳愣了幾秒,終於智商歸位,差點跳起來:「東哥,你是耍我呢?」



  昌東回答:「該做準備了。」

  聲音很輕,但帳篷裡的人都聽到了,丁柳不鬧了,肥唐有點結巴:「現……現在?是不是太倉促了?」

  是倉促了點,但打的,不就是倉促這張牌嗎?

  ——

  飯後,照例是開戲,肥唐大喇喇坐了前排:李金鰲今天分外賣力,鼓著腮幫子吹陶塤,演的是《水滸傳》中的一出,潘金蓮藥鴆武大郎,美人、出軌、兇殺、報仇雪恨,種種熱點元素都齊全,很會抓觀眾心理,連看護高深的醫生都出來看熱鬧了。

  開場不久,幕布上窗扇推開,潘金蓮的妖嬈身姿剛自窗內探出半幅,肥唐忽然起身,四下去拽人:「那個,尿尿,在哪尿?誰陪我去一下,我不敢……」

  劇情正關鍵,誰耐煩管他人屎尿?後頭的人嫌他擋了視線,邊上的人煩他擾戲,都起鬨趕他走,有人大叫:「你走得遠點,千萬走遠點啊,別熏著人!」

  肥唐面紅耳赤,點頭哈腰地往外跑,跑出一段之後,遇到值哨的羽林衛,那人大概是聽到起鬨了,似笑非笑看他,還囑咐了句:「別出圈啊,外頭有人架子呢。」

  其實夜色茫茫,人架子久而不得其門而入,已經散藏得看不見了。



  肥唐一路小跑到罩網邊,背對著營地,手臂一垂,把袖裡藏著的、抽了葉流西血的針管挪帶到掌心。

  東哥說,在金爺洞,金爺之所以忽然躁狂,是因為身上的封印,被葉流西滴進金池的血給擾了——封印是方士布下的,所以葉流西的血,可能是方士咒印的剋星。

  那就試一試,反正本來也是要用西姐的血起風頭的。

  他蹲下身子,顫抖著手推住閥門,針頭正對著火線罩網和地面的接縫處,一口氣全推了出去。

  推完了,掉頭就跑,生怕這火線罩網跟驟然斷電似的,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幸沒有,經過那個值哨的身邊時,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語氣有些嘲諷:「三歲啊你,撒尿還蹲著。」

  肥唐心一橫,說:「我樂意!」

  豁出去了,反正如果一切順利,羽林衛反應過來是他作怪的時候,他早逃出去了。

  ……



  回到帳篷,肥唐出了一手的汗,說了句:「好了,等吧,就看能不能出效果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可能無限長,也可能瞬間迫在眼前,丁柳有些緊張,想收拾東西,昌東說:「東西都放著,能不帶就不帶,別讓人懷疑。」

  肥唐急急吩咐阿禾:「阿禾,你得放聰明點,我西姐第二趟會來接我東哥,但沒法帶你走,到時候,羽林衛不定怎麼報復你……實在不行,你就跟李金鰲一起跑吧。」

  說來也怪,三天的行程,和阿禾同坐一輛車,多的是時間說話,他盡扯東扯西了,現在才覺得時間不夠用,話交代不完:「我們得過一陣子才回來,你就先躲著,後續碰頭……對了,不是有荒村嗎,你等風頭過去了,在那地窖裡給我留個字條,就夾那本武俠小說裡,我們進來了會去找你的,你放心,我下次來,肯定給你搞一對代舌,到時候你就能說話了。」

  阿禾紅著眼圈點頭。

  帳篷有些搖晃,好像是起風了。

  果然,過了一會,外頭傳來此起彼伏的絮叨抱怨——

  「好端端的,刮什麼風啊。」

  「越刮還越來勁了,這還怎麼看戲啊,你看皮影人都被刮變形了,武大郎都被風吹高了……」



  「還沒看見武松報仇呢,戲怎麼能看一半啊!」

  李金鰲大叫:「大家靜一靜,要不然,我們就進大帳篷演吧,帳篷裡暖和,還沒風沙!」

  外頭轟然應聲。

  這是好事,人都聚到一個帳篷裡,外頭出事的話,倉促間很難立刻安排反擊,羽林衛越手忙腳亂,他們的計畫就越容易實施。

  昌東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

  過九點了。

  肥唐耐不住:「是不是西姐的血對罩網不管用啊,我出去看看,如果人架子不來,那可難辦了。」

  他順手拽了條毛巾包頭,一頭紮出來。

  風沙太大,整個營地都看不到什麼人了,只有外圍的崗哨還在原地堅守,不過一個個都被吹得東倒西歪,捂眼的捂眼,抱頭的抱頭,還有的正低著頭,「呸呸呸」地往外吐吹進嘴裡的沙子。



  肥唐頂著風往外走,剛剛他撒尿的地方,是在哪來著……

  他心中突然升起狂喜。

  沒錯,他看到了,遠遠的,那片火線罩網底下,黑了一塊,像豁角,又像被人挖出個狗洞,昌東料得沒錯,葉流西的血,對方士的咒術,確實多少有些干擾破壞。

  肥唐又往前走了幾步,伸手扶住就近的一頂帳篷:罩網都有破口了,這人架子怎麼還不來呢,難不成是覺得沒可能突破這罩網,齊刷刷打了退堂鼓了?

  手扶的地方有點濕黏,肥唐納悶地抬手,看到掌心帶起的拉長黏液。

  帳篷上怎麼有這玩意兒呢,還黏嗒嗒的……

  電光石火間,肥唐忽然想到了什麼,後背竄上涼氣,心裡打了個暴突,掉頭就跑,邊跑邊大叫:「我靠,鑽進來了,人架子已經鑽進來了……」

  話還沒落音,營地東南角處,響起尖利的哨聲,與此同時,半空怪叫連連,一條瘦長的人架子,正飛撲在就近的帳篷頂上,把整頂帳篷都壓塌了一半……

  肥唐腳下不停,原本是想往住處奔的,一抬眼,正看到葉流西護著丁柳她們出來。



  他心裡咯登了一下:開始了,得按計畫走了!

  ……

  幾乎是頃刻之間,營地一片人仰馬翻,哨聲四起怪叫不絕,多數羽林衛都在演皮影戲的那座大帳,聽到警哨,爭先恐後地往外擠,李金鰲混在其中,又擠又撞,還故意絆倒了兩個,混亂中被人踹滾在一邊,忽然看到帳篷的撐桿,想也不想,用力拔起……

  帳篷這玩意,本就不結實,外有風沙,撐桿又倒,立馬塌跌了一半,吊燈的電線也被帶得脫落,帳裡瞬間一片漆黑。

  好了,吸引注意力,製造混亂,自己的任務完成大半了,外頭的情況看起來很凶險,不適合自己這種老骨頭去攙和,李金鰲索性趴在原地,拽了帳篷布把自己整個兒遮住,儘量屏住呼吸,然後偷偷地,把帳篷掀開了一道縫兒。

  看到了,原來那就是傳說中的人架子,全身白茬茬的,泛令人作嘔的亮光,動作敏捷如走獸,但羽林衛的訓練有素顯然不是浪得虛名,而且人數上佔優勢,很快就從最初的慌亂中穩住陣腳,迅速反擊圍攻,以配刀輔長矛,遠刺近砍,高挑低劈,就近還有弩箭隊掠陣……

  不止,還有一隻雞,凶悍無比,羽林衛往哪攻擊它就往哪湊,只是動作比人慢,往往是它剛湊上去,人已經挪了方位進入下一個回合了,它又氣喘吁吁繼續去攆……

  鎮四海。

  李金鰲正看得起勁,忽然心中一凜,遍體生寒:他身側好像有動靜。



  不可能是羽林衛,羽林衛都上陣了,不會這麼慫龜縮在這兒,難不成,是伺機而動的……人架子?

  他心跳如擂鼓,慢慢轉頭。

  那東西也轉頭看他,綠豆大的眼,身子還在哆嗦。

  媽的,鎮山河。

  真是雞比雞氣死人,李金鰲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扇它雞脖子上:「你看看人家四海!」

  ……

  以多敵寡,以尖槍利刃對皮骨之軀,局勢很快扭轉。

  有人架子試圖竄高逃竄,甫一躍起,數十根利箭透身,慘呼著滾落地下,被人一刀削落頭顱;另一個人架子被長矛穿釘在地上,兀自張牙舞爪,四面有刀齊齊砍下,頃刻間分了屍……

  昌東在不遠處看著,一顆心揪成一團,腦子裡一半翻沸如火,另一半冷冽成冰。



  是他口中說出「就用人架子吧」這句話,他想進關收屍,誰知道結果是送他們又入一重修羅場。

  視線忽然被遮擋,是葉流西站到他面前:「昌東,別看了……你沒事吧?」

  昌東搖頭,笑了笑說:「沒事,就快結束了。」

  ……

  營地裡漸漸安靜,篝火早已散得七零八落,羽林衛的頭目吼了句:「哨崗歸位,清點人數,各隊報一下有無傷亡,還有,這些畜生是怎麼進來的……」

  話還沒完,醫用帳篷處忽然響起一聲淒厲尖叫。

  是丁柳!

  葉流西和昌東對視一眼,快步趕了過去,一干羽林衛緊隨其後,才到門口,就看到肥唐扶著跌跌撞撞的丁柳出來。

  一見到葉流西,丁柳幾乎軟癱下去:「西姐,高深,高深他……」

  羽林衛頭目帶了人率先進帳,觸目所及,倒吸一口涼氣。

  原本該躺著人的擔架床上一片狼藉,蓋毯拖垂地下,地上一道拖拽的痕跡,帳篷後幅撕破了個大洞,在大風裡獵獵作響。

  肥唐聲音發顫:「東哥,高深,高深他會不會被人架子拖走了……」

  那個羽林衛頭目打了個寒噤,立刻吩咐手下:「快,就近找找看,人可能還沒被拖遠……」

  一干人馬上四散開去,沒過多久,有個人飛跑過來,附在那個頭目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個頭目臉色陡變,再抬頭時,下意識想避開昌東的目光,昌東厲聲問他:「怎麼了?什麼情況?」

  那個頭目猶豫了一下:「說是……火線罩網破了個洞,你們的朋友很可能確實是被……拖走了……」

  丁柳痛哭失聲。

  昌東看向肥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馬上開車去找,去啊!」

  肥唐應了一聲,向著不遠處的越野車飛跑而去。

  昌東伸手扶住丁柳:「小柳兒,別哭,不一定沒希望,咱們開車去找,人架子再快,也快不過車子。」

  說話間,肥唐已經把車開過來了,丁柳抹著眼淚上了副駕,葉流西拉開後車門正要鑽進去,那個頭目趕緊上前攔住:「流西小姐,上頭交代過,你不能亂走。」

  葉流西奇道:「憑什麼?我的朋友有危險,我要跟著一起出去找。」

  那個頭目的語氣軟中帶硬:「流西小姐,我們會多派一輛車,跟上你們的車一起去找的,你就在營地等消息吧,我們也是聽命行事,您就體諒一下,別讓我們這些小角色難做了吧。」

  葉流西氣得一把摔上了門,吼了句:「不去就不去。」

  趁著這片刻間隙,昌東攥住丁柳胳膊,低聲說了句:「高深的身上,我放了本冊子,出關之後,你記得第一時間給流西看,千萬別忘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0
第 111 章 終卷:昌東(14)


  葉流西甩手就進了帳篷。

  李金鰲攥著裝皮影小咬的布袋,正縮在角落裡等她,葉流西把事先用塑殼捲好的燈罩罩到燈泡上,調亮燈光,然後拗轉燈光的打向——正照著側幅帳篷布的中高位置。

  外頭原本生了篝火堆,被人架子這麼一鬧騰,差不多散得沒光了,帳篷裡的光卻越發明亮,葉流西的身形清晰地映在了這一側的布面上。

  眼見差不多了,她蹲下身子,作勢去扣鞋帶,卻沒再起身——李金鰲適時放出小咬,小咬貼地低飛,順著她身形一路而上,葉流西注意看李金鰲手勢,迅速貼地,滾到帳篷昏暗的那一面。

  小咬代她起身,從帳篷裡看,感覺有些怪,但投出的影子,應該是另一個效果。

  帳篷外,羽林衛的頭目瞥了眼葉流西明顯煩躁不安的身影,暗暗鬆了口氣,又向昌東賠笑:「上頭交代的事,我們也只能照辦,得罪了。」

  昌東笑了笑,說:「我進去跟她說說。」

  進帳前,他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

  九點三刻。



  羽林衛的頭目目送著昌東進帳,招手讓距離最近的那個值哨的過來,示意了一下帳篷的位置:「盯住點,其它人無所謂,但葉流西和那個領頭的男的,可不能出一點差池。」

  值哨的向著帳篷的方向看了看,恰看到昌東和葉流西的身影,兩人對站著,好像在說話,說著說著,葉流西的情緒似乎有點激動,推了昌東一把。

  值哨的說:「呦,吵起來了。」

  羽林衛頭目也向那瞥了一眼,看熱鬧不嫌事大:「可不,剛才那女人就不高興了,還摔了車門,脾氣挺大的。」

  他拍拍值哨的肩膀:「我去火線罩網出事的地方看看,這裡交給你了。」

  值哨的嗯了一聲,站回原地,起先還警惕地四面去看,過了會,目光幾乎都要黏在那面帳篷上了。

  這女人身材可真不錯,前凸後翹的,腰肢那叫一個纖細,不過,兩人還真不害臊,都上手摟上了……

  值哨的笑得意味深長,興奮得兩眼放光,心說要是親一個就更好了,剛剛人架子搗亂,戲沒看過癮,居然在這找補上了。

  ……



  帳篷裡,李金鰲小聲地指揮昌東:「抬手,頭再低一點……哎呀我耍好多年皮影了,出來的效果我門兒清,聽我的準沒錯。」

  昌東窘得額頭都出汗了,距離太近,他也看不出這些小咬排組的是個什麼形狀,只覺得跟嗡嗡亂飛的蟲子沒兩樣,被李金鰲吩咐著移來挪去,又感覺自己像耍戲的皮影人,可能動作之拙劣,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角落裡,葉流西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見到她笑,昌東忽然欣慰。

  如果這是最後的記憶,至少,她是在笑的。

  哧拉一聲,是葉流西身邊的帳篷貼地處被外頭的刀子割開,很快,阿禾緊張地探頭進來,比了個「ok」的手勢。

  這表示,外頭沒固定的崗哨,流動崗哨也過去了,暫時安全,可以出發。

  葉流西回頭,對昌東說了句:「昌東,我先走了啊。」

  她伸手去撐拉帳篷被割破的那道口子。

  昌東身子一僵,血忽然上湧,也忘了自己正在演戲,想也不想,大踏步過去,跪下身子,從後頭緊擁住她。



  葉流西一愣。

  阿禾正接應她,見狀一窘,不過她反應也快,趕緊把帳篷的破口拉合,轉了個身盤腿坐下了擋住——這樣萬一有人過來,不至於露餡。

  李金鰲急了:「哎哎,你怎麼……」

  顧不上怪昌東了,救場如救火,好在他是耍戲的老手,知道隨機應變,立馬調整手勢。

  帳篷外,值哨的看得津津有味:剛才還是柔情蜜意,昌東忽然撇下葉流西走了,他心說這女人一定要炸毛,果然,看那歇斯底里的樣兒,待會得開打了吧。

  ……

  昌東的身體微微發顫。

  他知道她聰明,所以這兩天在她面前尤為克制,說話做事,儘量一如往常,不露半點情緒——但最後這一刻,還是沒能控制住。

  很多話想說,但時間經不起耽誤,阿禾在等,肥唐和丁柳應該也在等,李金鰲還在耍戲,帳篷外有眼睛緊盯,十點快到了,十點,流光會給他帶路……



  他低聲說了句:「流西,你要好好的。」

  葉流西偏轉頭,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我很快就回來,沒事的,你別擔心。」

  她隔著帳篷布推了推外頭的阿禾,昌東鬆開手,看她游魚樣從破口處鑽了出去。

  帳篷距離罩網還有段路。

  但沒關係,以葉流西的機警,借風沙和夜色的天時,還有阿禾的掩護,想突破罩網,應該不成問題。

  他拿過邊上的鋪蓋,擋住那個破口,最後取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那幾個數字,剛好從21:59跳到了22:00。

  昌東站起身。

  李金鰲還沉浸在自己的任務裡,眼睛緊盯著小咬,手勢不時變動:皮影小咬,有聲靠陶塤,啞劇憑手勢,都是技術活,想不被看客噓,技術一定得過關。



  昌東叫他:「李金鰲。」

  李金鰲嚇了一跳:「啊?」

  昌東說:「我數過罩網外頭活動的人架子和被殺的人架子數量,對得上。現在這外頭,應該是相對安全的:接下來,我就顧不上你們了,你帶好乾糧,自己把握,一有機會,就和阿禾一起逃吧……謝謝你了。」

  說完了,他掀開簾門出來。

  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上,有隱約的流光,蜿蜒游動,走而復停,似乎是在等他。

  阿禾迎面過來,手捂著肚子,一副吃壞了不得不頻跑廁所的模樣,和昌東擦肩而過時,她拿肘輕輕碰了他一下。

  昌東笑起來。

  一切順利,流西已經走了。

  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頭又看帳篷,那裡,葉流西的影子正慢慢坐下來,以手梳理頭髮,長髮微微散揚開。



  李金鰲的皮影,耍得還真是惟妙惟肖,如果能搬到西安回民街去演,看客怕是要擠破門檻,小何夢裡都會笑醒的吧。

  不過,他應該是回不去了。

  ……

  流光帶路,直直通往角落裡的那間帳篷,大風裡,帳篷被撼得搖搖晃晃,裡頭沒亮燈,門外沒崗哨,愈發顯得安靜而詭異。

  昌東記得,營地一片大亂鬥人架子的時候,這裡也是一派作壁上觀的局外人模樣。

  龍芝她們,還真是很沉得住氣。

  他掀開帳門。

  流光先進,慢慢爬上帳布,爬向帳頂,最後簇擁成團,像頂上結出的小燈泡,一點點照亮帳篷的每一處。

  帳篷裡,沒有人。



  ——

  葉流西出了火線罩網之後,一直往屍堆雅丹深處奔跑,用力過猛,腿上的箭傷處隱隱作痛。

  跑了一陣之後,她覷準一座高大的雅丹土台,猱身攀上,幾下竄至台頂,極目四下去望。

  肥唐他們開車,不會跑遠的,按照約好的,會車燈大亮,不斷在附近繞圈,以便她能迅速定位、挨近、盡快上車,上車之後,馬上放出小咬,一路緊跟——羽林衛有車跟著也不怕,飆車速的話,關內應該沒有車能趕得上昌東的越野,更何況,只有她開的車能突破關口。

  看到了,兩輛車,正在不遠處繞進繞出,風沙把車聲打得極散,連車光都朦朧,葉流西鬆了口氣,正要翻下土台,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葉流西。」

  這聲音起得突然,葉流西心下一震,迅速回頭。

  這台頂狹長,縱向約莫有十來米,有條人影正立在盡頭的台緣處,穿帶兜帽的長披風,披風被鼓蕩得飛起,可以看到披風下的身形纖瘦,顯然是個女人。

  夜色濃重,風沙遮眼,除了身形,也看不到太多,葉流西伸手按住腰間刀柄,狐疑地向前走了兩步:「你是誰?」

  話音剛落,那人左右兩側升起地火,風太大,赤紅色的火焰像是被拽拉撕扯,下一刻就會連根拔起。



  青芝,不對,是龍芝。

  葉流西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你怎麼會在這裡?」

  話剛出口,就知道自己問得多餘:龍芝會出現,而且是在這樣的時間地點,顯然是計畫敗露了。

  龍芝笑起來:「昌東的腦子是很好使,但再周密的計畫,也抵不過自己人中間有內鬼啊。」

  內鬼?

  阿禾嗎?還是李金鰲?

  葉流西的心跳得厲害,這兩個人,她可都留在昌東身邊了。

  「誰?」

  龍芝食指豎到唇邊,輕噓了一聲,目光轉向不遠處那兩輛沒頭蒼蠅般亂繞的車:「自己看。」



  ——

  這已經是肥唐第三次把車大掉頭了。

  後頭那輛車上的羽林衛忍無可忍,車子擦身時,有人探頭出來吼:「你這是瞎找,這都走了多少回頭路了!」

  肥唐吼回去:「我這麼找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們跟著就是!」

  吼完了,心裡別提多爽了,腳下猛踩油門,轉頭看到丁柳眼淚還沒停:「小柳兒,你不是吧,還哭?」

  丁柳說:「你懂個毛線,我這叫入戲太深,停不下來,哎呦我去,這眼淚流的,我鼻涕都要出來了……」

  手邊沒找著面巾紙,丁柳只能不住吸鼻子,又伸手把眼淚抹了滿掌,忽然想到什麼:「哎,肥唐,車子開慢點,我去後頭看看高深,東哥說在他身上放了本冊子,要我拿給西姐看呢。」

  肥唐油門略鬆:「趕緊去看看老高,可別悶死了。」

  丁柳啐了他一口,搖搖晃晃起身,半走半爬翻進後車廂:人架子作亂的時候,她和東哥他們,抱頭抱腳,把高深送進了車子,肥唐杞人憂天,怕有人搜車,還拿毯子把高深遮了個嚴嚴實實,丁柳心裡不知道念叨了多少聲「阿彌陀佛」,生怕這又挪又動的,把高深整出個三長兩短來。

  她揭開毯子,車裡空間有限,高深又是手長腿長,為了將就湊合,胳膊腿這種沒受傷的部位,都是能疊就疊能蜷就蜷——她把高深交疊在胸口的手臂拿開,在他身上翻找了一回,納悶地不行:「沒有啊。」

  肥唐說:「兜裡什麼的再翻翻,是不是漏了哪?」

  丁柳沒好氣:「你是不是傻啊,那是冊子,又大又硬的,藏身上多明顯啊,又不是字條,我會漏?」

  實在找不到,她只好又嘟嚷著爬回副駕:「我東哥是不是老了,記性不好啊,明明就沒有嘛,咦,我這手上什麼東西?」

  她把手掌抬起來,湊近車裡的燈看。

  紅紅的一抹,挺淡,顏色像梅花,估計是蹭到的顏色,聞了聞,有微鹹的味道,這不奇怪,她剛抹了滿手的眼淚呢……

  她蹭哪了?她不就掀了毯子,拿手抓了高深的手臂,又去翻他身上……

  丁柳心裡突然猛跳了一下。

  她記得,高深的手臂上,紋了叢瘦伶伶的梅花,梅瓣的顏色,跟她手上蹭到的顏色是一模一樣的,但高深那紋身,都紋了很多年了,沒理由掉色啊,難道……

  丁柳的嘴唇瞬間沒了血色,聲音都變了調:「肥……肥唐?」

  肥唐正忙著瞎繞路:「哈?」

  丁柳頭皮發炸,不敢驚動車後,聲音低得像耳語:「這個高……高深,是假,假的……」

  外頭的風從破了的車窗裡灌進來,把車裡灌得鬧哄哄的,肥唐聽不見,扯著嗓子吼:「你說什麼?」

  丁柳湊近他,正要開口,忽然尖叫起來。

  她看到,車後座驀地伸出兩隻大手,狠狠掐住了肥唐的脖頸往上提,一隻手臂上,赫然是被抹花了的紋身!

  肥唐猝不及防,掙紮著上下踢騰,車子驟然失了控制,急向側邊的土台撞過去……

  ——

  葉流西眼睜睜看著越野車突然撞向土台,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掀了天靈蓋,風沙正往裡猛灌,森森的陰冷一路灌到胸腔。

  她死死盯住龍芝。

  龍芝咯咯笑:「你們幾個人,互相都很熟,混個假的進去,三兩句話、幾個動作,就會露破綻。但是重傷昏迷的人就不同了,外形面貌特徵做得像就可以,躺著就行,不用睜眼,不用說話,但該聽到的一樣也不漏,這樣的內鬼,是不是很讓人驚艷啊?」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1
第 112 章 終卷:昌東(15)


  葉流西冷眼看龍芝得意。

  自鳴得意的人,像上台的諧星抖了個包袱,最愛看觀眾一驚一乍——龍芝大概想看她驚慌失措或者惱羞成怒,她偏不。

  葉流西說:「笑完了沒有?還有話說嗎?沒有我就走了,我忙得很。」

  龍芝微笑:「那走啊,我攔你了嗎?形勢不如人,又不是嘴巴厲害就能翻盤的。」

  這倒是真的,葉流西忍住氣:「高深在哪?」

  「我手裡啊……怎麼不問問他活著還是死了?」

  葉流西冷笑:「我猜你捨不得他死吧,畢竟,如果昌東不願意殺我,你還可以想辦法培養一下高深。」

  龍芝大笑:「葉流西,你這個人還真是有點天真,對昌東殺你這件事,我本來也沒報太大希望,有些人不吃威逼利誘,你強餵也餵不下去。」

  「那搞這麼多事,大費周折,是為了什麼?」



  龍芝說:「我想請你自殺啊。」

  葉流西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龍芝說「我想請你自殺」時的語氣,隨意得像在說請她吃飯、喝茶、兜個風。

  半晌,葉流西才笑起來:「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我這個人,從來不嫌命長。找我就是聊這個?那我真走了,下次,記得找個我感興趣的話題。」

  她轉身要走,龍芝忽然說了句:「葉流西,你知道昌東要死了嗎?」

  葉流西心裡一凜。

  她想起臨別時昌東的那一抱,是有點蹊蹺,他向來都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

  龍芝從披風下取出一本冊子,隨意翻了翻:「遺書都寫好了,對你還真是用心良苦,說實在的,昌東這輩子,算是被你給毀了,實打實的家破人亡啊,能不怨恨你,我也是挺佩服他的。」

  說著一抬手,把那本冊子扔了過來,有心不讓她接住,故意失了准頭,又減了力道。

  冊子跌落在葉流西身前不遠,恰好攤開,大風嘩啦啦翻掃冊頁,偶爾有沙粒擊打頁面,發出噗噗的細碎聲響。



  葉流西上前一步,俯身把冊子給撿起來。

  是昌東的冊子沒錯,開頭幾頁是進羅布泊的手繪圖和行程記錄,後頭撕了幾頁,那是被柳七旁敲側擊之後,撕掉了幾張不便外道的手記,再然後就是寫給她的了,密密麻麻,打頭三個字,就是「給流西」。

  「流西,你拿到這本冊子的時候,應該已經帶著肥唐他們出了玉門關,每個人都有權利知道真相,我不會代你去做任何決定,我只希望你能在最安全的地方瞭解一切……」

  葉流西臉色漸轉煞白。

  龍芝悠閒地拿指尖撥挑地火,焰頭隨著她手勢而動,忽而結出一朵待放的花,忽而又奔出一頭巴掌大的小馬,抬手一抹,盡皆消去。

  昌東把事情寫出來,最好不過了,省得她又要口乾舌燥地說一次:這裡風大沙大,連口茶都沒得喝。

  過了會,葉流西抬頭看她。

  龍芝說:「別看我啊,我也不想他死,哦,不對,說錯了,他早就死了,兩年前,他就死在你手裡了,而我,才是救他命的恩人。」

  「我跟他說得很清楚,他願意殺你,我就給他續命——機會我給過了,他自己不要的。」



  「再說了,他有這決定,你也脫不了關係啊,他未婚妻和隊友,多少都是因你而死的,他能不怪你已經很好了,還要他繼續全心全意去愛你,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啊?他又不願意因為這個事讓你多心,我猜知道真相以來,他連一句抱怨的話都沒對你說過吧。」

  「這世上,沒有兩頭如意的事,他又想對死去的人有交代,又不想辜負你,夾在中間,好難做人啊,相比之下,去死還更輕鬆點。」

  「葉流西,為什麼不跟他換一換,讓他活著,你自己去死呢?你已經拿過他的命了,還他一條,很合理啊。」

  葉流西咬牙:「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誰都沒見過心弦,更加看不到心臟裡是不是埋了一根,當然隨便你說了。」

  龍芝嘖嘖:「你這個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樣吧,你先回去和昌東見一面,見了之後我們再聊,丁柳和肥唐你先不用擔心,他們死了是屍體,活著是我手裡的籌碼,我不蠢,籌碼比屍體管用,不會讓他們死的。」

  葉流西攥緊手中的冊子。

  她是要和昌東見一面,反正計畫已經敗露了,他用不著去犧牲,於情於理,他也不該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

  昌東越等越是覺得不對勁。



  已經過了快一刻鍾了,還是沒有人來,而且,這帳篷裡的佈置很一般,如果真是為龍芝或者趙觀壽那種級別的人準備,怎麼樣也得稍微上點檔次吧?

  他仔細回憶:那兩輛車進入火線罩網時,車簾拉得嚴嚴實實,人一下車又很快進帳,他根本也沒看到來者的模樣,只是先入為主,加上字條上有個龍頭金戳,於是下意識覺得是龍芝她們到了……

  會不會,他們其實沒有進營地呢?

  昌東忍不住掀簾出來,找到那個羽林衛頭目:「晚上來的兩輛車,車上是什麼人?」

  羽林衛頭目看了他一眼:「還能有什麼人,我們羽林衛的人唄。」

  「趙觀壽和龍芝呢?」

  居然直呼名諱,羽林衛頭目嚇了一跳:「趙老爺子和龍大小姐,當然有重要的事做,有時會派人過來送手令,通個消息。他們想在哪就在哪,我們哪有權利去過問……」

  正說著,遠處傳來車聲,循向看去,有輛車正疾馳而來,很快穿過火線罩網,停在近前。

  好像是羽林衛開出去搜尋人架子的那輛車,單車回來,難道是肥唐他們已經成功出關了?



  昌東心頭一喜,但緊接著,看清車裡的人,腦子忽然就懵了。

  副駕上是葉流西,開車的,居然是龍芝!

  這兩個人怎麼會到了一起?冊子呢,流西沒看嗎?龍芝又怎麼會和她一起出現?

  一定是出事了。

  葉流西推開車門下車,昌東大步迎上去,才剛走到她面前,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龍芝。

  她坐著沒動,正抬手撥上一根銀亮的長弦。

  昌東腦子一炸。

  來不及了,胸口突然如同被電鑽旋絞,痛得眼前充血,整個人仰翻開去,耳膜處震如擂鼓,鼻腔口腔,瞬間盈滿血腥味,身子像遭了電擊,蜷到扭曲,又突然痙攣,幾乎失去意識,覺得葉流西的聲音,遠得像是從天邊飄來。

  她聲嘶力竭地大叫:「住手,你住手!」



  ……

  龍芝收弦入鏈,慢慢下車。

  葉流西沒看她,只死死盯住昌東,想碰他,又不敢,她哪怕只輕輕碰他,他都痛得發抖,意識早就渙散,兩隻手死死摳進砂土裡,乾裂的嘴唇一翕一合,好像低低呢喃著什麼。

  她跪下身,湊過去聽,很久,聽見他說了聲:「流西,好疼啊。」

  葉流西淚如雨下。

  好疼啊。

  昌東說好疼啊。

  龍芝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像雨,四面八方,團團飄裹,躲也躲不過。

  「葉流西,我說的沒錯吧,你這個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講給你聽,遠不如讓你親眼看見來得刺激。」



  「昌東的命在我手上,關內關外,天涯海角,我想讓他疼,想讓他死,都是頃刻之間。」

  「還有,你可能不知道,江斬也沒死,他沉入金池,想借水道逃生,我派人在出口等著,抓他,容易得像捕魚撈蝦,畢竟他沒了一條胳膊,已經是個廢人了。」

  「眼塚屠村,你在這個世上早沒親人了,說到朋友,能進金蠍會的,都算是篳路藍縷、跟你打天下的至交,不過,胡楊城一戰,他們都被吊死了。你曾經有只金蠍,救你性命,和你形影不離,可惜,為了幫你殺死眼塚,死在屍堆雅丹,你不記得了吧?你親手埋的,陪葬品都裝了幾大箱。」

  「你睜開眼睛看看情勢,我等的就是這一刻:黑石城是我的,羽林衛和方士聽命於我,連蠍眼也是我的,我一聲令下,你在關內就是過街老鼠。愛你的人、你愛的人,命都攥在我手裡,還有你從關外帶進來那三個小夥伴,我想他們死,他們也活不成。看到沒有,老天都幫我,這麼多籌碼,我怎麼會不贏呢。」

  葉流西抬手擦了把眼淚,無意間抬頭,這才發現羽林衛早圍攏過來。

  好精彩的一齣戲啊,夠他們津津樂道一段時間了吧,居然還看到了鎮山河,雜在人群中,眼神裡露著同情詫異,大概又在看熱鬧了……

  她低下頭,自嘲地笑,不想哭了,憑白讓這種人看笑話。

  昌東不動了,探手到他鼻下,還有微弱的呼吸,葉流西放下心來,把他身子抱進懷裡,俯身護住,風向是亂的,四面八方,扯亂她的頭髮,但再亂都沒關係,她可以幫他把風擋住。

  龍芝嘆氣:「想想看,什麼都沒了,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你的刀很快,只需要往喉嚨上那麼一撩,不疼的,什麼都結束了。」



  葉流西終於抬頭看她,聲音沙啞:「交換條件呢?」

  龍芝笑起來:「很合算,你仔細聽好,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大度的人了。」

  「我給你提供一輛車,你可以開車送昌東、肥唐、丁柳三個人出關,出去了之後,你再進關,當著我的面,做個自我了斷。」

  「作為回報,我會幫昌東續命,也會好好照顧江斬,讓他從此衣食無憂,至於高深嘛,我也不會為難他,你死後還骨皮影人,我試試看,能不能讓皮影人把他帶出關,所謂出關一步血流乾,是約束我們這些關內人的,他是關外人,應該不受影響。」

  「怎麼樣,是不是面面俱到,所有人都有著落了?」

  葉流西盯著她看:「萬一你不遵守承諾呢?」

  龍芝笑笑:「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壞,說白了,我和你之間,沒有對錯,那些小電影上,普通人被佔了田宅、搶了女人,都要拼盡全力報仇雪恨,何況你是圖謀我的城池、威脅到我的親族呢?」

  「你的朋友,我跟他們無怨無仇,你死了,威脅就沒了,我心情不知道多舒暢,還跟他們計較什麼呢?當然是樂得做點善事了。」

  「你考慮考慮吧,不過要快,剛剛有人跟我說,那個肥唐,雖然撞得頭破血流,醒得倒是很快。但是你那個小柳兒妹妹,一直昏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上插過刀啊,要送醫院的話,還是抓緊時間的好……」



  葉流西低下頭,臉頰輕輕蹭過昌東的下巴,他這兩天一定又犯懶沒刮鬍子,胡茬又冒頭了,有點硬,扎她的臉。

  良久,她才低聲說了句:「好吧。」

  不遠處的帳篷背後,阿禾看向這頭,眼圈通紅,李金鰲腋下挾著鎮四海,伸手拉她:「阿禾,昌東說了,讓我們趁亂走,你看現在這形勢,你去拚命都沒用,咱們還是先逃出去,再想辦法吧……」

  阿禾終於鬆動,李金鰲拽著她小心地往外走,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屁股朝著這邊的鎮山河:媽的,就知道看熱鬧,留給羽林衛燉湯算了,不要它了!

  ……

  ——

  引路車在前方不遠處搖搖晃晃,像個碩大的、行動笨拙的甲蟲。

  風沙越來越大,葉流西的心裡反而漸漸平靜,她看了一眼滿頭是血的肥唐,伸手抽了張紙巾給他:「擦擦吧。」

  肥唐說:「西姐,那個高深,小柳兒,還有我東哥……」

  葉流西說:「我都知道了,別說了。」

  肥唐看左近的羽林衛車列,雖然葉流西什麼都沒跟他說,但他再蠢也知道逃亡的計畫失敗了:「西姐,我們現在怎麼辦啊?」

  葉流西說:「別問了。」

  ……

  又開了一段,前方光亮大盛,無數地火平地竄起,有夯土高牆,頂端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看不出有多高,也看不出有多長。

  葉流西看到裝了車頂射燈的越野,那是趙觀壽的專車,趙觀壽拄著鑌鐵的鷹隼枴杖,臉色陰沉地站在車旁,四周是全副武裝的猛禽衛,少說也有數百人之多。

  這兒,應該就是進出玉門關的關口了。

  葉流西想笑,就算計畫順利,成功跟著小咬到達這裡又能怎麼樣呢,人家早布好天羅地網了。

  她探出頭,向著趙觀壽笑了笑,趙觀壽嘴唇緊抿,面上的皺紋根根如刀刻斧鑿。

  這麼大年紀了,還費這麼多心思,真想上去拍拍他肩膀,說一聲:辛苦了。

  葉流西踩下剎車,忽然放聲大笑,肥唐讓她笑得不知所措:「西,西姐,你怎麼了?」

  不知道,大概是魔怔了,走投無路,反而有一種引頸待死的暢快。

  笑聲裡,趙觀壽的臉色愈發難看。

  領路車掉頭折向,給她的車讓出一條路。

  龍芝走上前,伸手指向正前方:「一直往前,遇到牆也不要停,我就在這等你,一個小時之內,不回來,就在外頭給昌東收屍。」

  肥唐失聲叫出來:「什麼……什麼意思?西姐你還要回來嗎?」

  葉流西沒看龍芝,說了句:「知道了。」

  她猛然踩下油門,車身呼嘯著直入夯土高牆,瞬間隱入,牆體森然,一絲一毫被撞損的痕跡都沒有。

  饒是訓練有素,猛禽衛中還是起了輕微的訝異騷動。

  龍芝撣了撣身上的灰,轉頭看向趙觀壽,頓了頓,不解地笑起來:「趙叔,這麼激動人心的時刻,你還繃著張臉,不太好吧?」

  趙觀壽拄著枴杖過來,杖身沉重,每次提起落下,都在地上砸下個淺渦。

  他語氣猶疑:「龍芝,你這樣把她逼上絕路,不太好吧?」

  龍芝臉色瞬間沉下來:「趙叔,你這是什麼意思?就算是人老了,心軟,也得分個場合對象吧?」

  趙觀壽說:「你我都還記得以前的葉流西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做事狠辣,對誰都疑心三分,就連江斬,都沒得到她的全盤信任——她這趟回來,和人相愛,又交了朋友,你不覺得她性格已經柔和許多嗎?其實我們只要善加利用,未必會捅出什麼簍子……」

  龍芝無名火起:「都這個時候了,大局已定,你還來瞻前顧後,不覺得荒唐嗎?」

  趙觀壽總覺得有點不踏實:「我是怕你年輕,事情做得太絕,會適得其反,葉流西從來就不是個束手待斃的人啊,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

  龍芝大怒:「那又怎麼樣,就算她是狼,我也削了她的爪,拔了她的牙,她什麼都沒有了!羽林衛、方士、蠍眼,都在我掌控之中,想絕地反擊,也得看清現實吧,我該做的都做了,從頭到尾,沒有半點差池。如果說到了這種地步,她還能翻盤,那就是天要滅我,我也無話可說!」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1
第 113 章 終卷:昌東(16)


  車出玉門關,緩過司馬道。

  儘管風沙依舊,天頂有開合的沙葬眼,夜色裡又有倏忽聚合的觸手,肥唐還是長長鬆一口氣。

  這才是自己的地盤,這才算回了家,什麼妖鬼、方士、羽林衛,都在那道大門後,永遠出不來。

  天地一改,適才的凶險,就遠得飄渺了。

  肥唐吸了吸鼻子,想說話,葉流西面無表情,目不斜視,說:「別說話。」

  她還記得路,直行、轉彎、繞過雅丹土台,直至回到營地。

  營地還在,昌東特意改裝的那輛住宿車在,高深開來的那輛商務車也在,肥唐激動地差點流淚:這麼久了,車身居然沒蒙什麼灰,可能是因為風大,日吹日擦。

  估計到了明天,這一帶就能恢復正常了,到時候得帶昌東和丁柳出去就醫,住宿車方便躺睡,但開起來不如商務車,肥唐決定開商務車出去,葉流西幫著他先把丁柳抬過去。

  輪到昌東時,葉流西吩咐肥唐看著點兒手機:「我想跟他一個人待會,你看好時間,一刻鍾之後叫我。」



  從營地趕回去,單程至少得15分鍾,龍芝給的時間,寶貴得像饑荒年的一小角餅,得計算好了掰著用。

  肥唐一肚子話想問,又不敢多嘴,只好待在商務車上陪著丁柳。

  葉流西關上車門,搖上車窗,慢慢側身躺到昌東身邊。

  風聲被封閉的車體過濾,再入耳就不那麼尖銳了,這車是臨時提供,躺著很不舒服,蜷手蜷腳,不得舒展,身周雜物也多,卻又有一種蝸居般的侷促溫暖和安全。

  葉流西安靜地聽昌東的呼吸,他也許是痛暈了,暈了也好,不用面對那麼多揪心紛擾。

  她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指腹輕掃他眉睫,又順過微蹙的眉,到鼻樑,到唇。

  他唇有些涼,葉流西挨近他,輕輕吻住,這是第一次,和他接吻,只為了讓他唇暖些。

  什麼都沒想,沒想龍芝,沒想一刻鍾後的分別,也沒想進關後要面對什麼。

  做人要專注不是嗎,愛的時候就全心全意去愛,眼裡連別人的影子都不要揉,提刀上陣時也要全力去拼,不牽三掛四,也不舉棋不定。



  一刻鍾,九百秒,每一秒都純粹,不放無干人等進來嘈雜。

  ……

  肥唐在外頭篤篤敲窗,說:「西姐,時間到了。」

  葉流西身子僵了一下。

  真快。

  這一刻鍾,像半天急落的一線水,伸手想接,還沒接住,已經從指縫裡漏光了。

  ——

  葉流西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吩咐肥唐:「你去把急救箱拿過來。」

  當初進關,是輕裝上陣,很多物資還留在營地車裡,肥唐心裡隱約有點預感,但拎著箱子過來,看到葉流西倚著車身坐在地上,正挽起左邊的袖口時,還是瞬間血沖上腦,失聲叫了句:「西姐,你想幹什麼啊?」



  葉流西抬眼看他:「別慌,命都要保不住了,還死抱著一隻手幹嘛呢,你過來坐下。」

  肥唐坐到地上,覺得自己要哭了:真操蛋,這趟進關,他滿以為自己已經鍍金鍍成了個硬漢,怎麼越活還越慫了呢……

  葉流西抽出刀,屈起一條腿,刀身在腿側擦拭了兩下。

  她說:「我沒時間跟你解釋了,別問,也別勸,照我說的做就行,知道怎麼救吧?聽好了,加壓,包紮,你要把我的手,跟我的胳膊,對接綁在一起,怎麼牢固怎麼來。」

  肥唐聲音都抖了:「西姐,光綁在一起沒用的,斷肢再接,要找專業的醫院,做好幾個小時手術,你這樣生綁不行的。」

  葉流西笑出聲:「你以為我想讓我的手再長回去?我只是不想讓龍芝看出來。」

  她把左手按到地上:「還有,找個袋子,儘量幫我接著血,別浪費了……趕緊的,把繃帶什麼的都準備好。」

  肥唐哆嗦著打開急救箱,酒精棉、紗布、繃帶、剪刀等等擺了一地——也沒法講究什麼殺菌消毒了,風沙亂裹亂蓋的,講究不起。

  葉流西深吸一口氣,提刀在手,就著左手吞睽的位置向上避了寸許,作勢比劃了一下。



  刀身珵亮,白光灼人的眼。

  沒關係,這刀很快,也許什麼都還沒感覺到,就已經結束了……

  葉流西閉上眼。

  和昌東認識以來,都是他在照顧她,她沒想過有一天,他也會倒,不止他倒,身邊的所有人,都倒下去了。

  像叢林盡皆斷折,只立了她一棵孤樹,承八面來風。

  沒關係,換她來照顧他好了。

  龍芝和趙觀壽的猛禽隊就在關內等她,她得好好想想,自己還有什麼可以抓住、利用、倚仗的。

  從前,蠍眼的人叫她「青主」。

  黑石城的人那麼忌憚她,煞費苦心,布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局。



  西出玉門,送她出玉門關。

  她親眼目睹眼塚吞吃了父親,沒有驚慌失措,躲在水缸裡一聲不吭;小小年紀,輾轉流浪,進了黃金礦山,成功避過那麼多耳目,藏了幾年之久;帶著江斬逃了出去,創立蠍眼,數年間,就被黑石城視為洪水猛獸……

  靠的是什麼?總不會是溫柔可人、憐弱惜貧、心地善良吧?光有蠻力做不了大事,一路跌爬滾打上來的人,會更惜命,更面面俱到。

  龍芝混進蠍眼,假稱自己是「葉流西」,如此巧合,自己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難道就沒半點的懷疑和提防?

  她總在進關出關,把蠍眼交給江斬,就真的對他這麼信任,不怕後院起火,哪一天被人算計到一無所有嗎?

  不公平,這場所謂「雙芝競秀」的對抗,龍芝對她瞭若指掌,她記得的,卻只有那旗鎮之後的事。

  ……

  葉流西右腕一沉,揮刀斬落。

  她還沒到絕路,她寄望於曾經的自己。



  腕上有細細的一線涼,旋即是噴湧的溫熱,刀子確實太快,幾乎連痛都斬絕了,耳邊響起肥唐驚慌失措的駭叫,漸漸轉成手忙腳亂的粗重喘息……

  葉流西闔起的眼皮下,眼睛不受控制,迅速轉動。

  前塵過往,風雲聚合,迅速充塞乾涸的過去,眼塚唇邊流下的血、黃金礦山裡漆黑如墨的礦道、胡楊城頭遍插的招展蠍旗,還有江斬興奮地向她介紹龍芝——

  「青芝,流西跟你一個姓啊……」

  ……

  良久,葉流西睜開眼睛。

  肥唐心裡打了個突:他從沒見過葉流西這種眼神,冷靜、黏稠,深得根本看不到情緒的半點流轉。

  一瞬間,陌生得讓人感覺不自在。

  肥唐有點侷促:「西,西姐……」



  葉流西沒說話,低頭去看左臂,肥唐包得真好——當然,這好不是指治傷,他這樣層層裹纏,傷處的肉一定會壞死的,但他的確達成了她的要求,對接綁緊,也已經幫她擦拭過,衣袖擼下,短時間內,應該沒人看得出來。

  她往下拉袖子,初始的劇烈疼痛之後,額頭上冷汗涔涔,傷處僵麻,一路往上攀升,讓她有整條胳膊都不在了的錯覺。

  「還有多久?」

  肥唐趕緊看手機:「二……二十分鍾。」

  葉流西單手撐住車身站起,是該走了。

  肥唐有些手足無措,想扶她,又覺得無從下手,訥訥把手裡的血包遞給她:「這……這個,我接的,但還是白流了很多……」

  失血過多,葉流西頭有點暈,緩了兩秒之後,徑直朝車子走去,肥唐看她背影,忽然大叫:「西姐,你能不能等兩天?我送東哥他們去醫院之後,我跟你一起進去啊,我還可以去找柳七,朝他借點人手……」

  他驀地住口,怔怔看重又轉身的葉流西。

  葉流西說:「我知道高深還很危險,我會惦記著這事的,昌東醒了之後,你跟他說……」



  她頓了一下。

  昌東有時間給她寫那麼多囑咐,她卻連留張字條的時間都沒有。

  「你跟他說,要好好的。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那就是我失敗了,大家有什麼賬還沒清,一起去地下算吧;如果他能繼續活,多活一天,就是我多撐一天,你讓他務必照顧好自己,活得光鮮,過得舒心,不然對不住我在裡頭辛苦支撐,我說不準哪天就回來了,看到他半死不活,行尸走肉,別怪我不客氣。」

  肥唐嗯了一聲。

  葉流西說:「記住了啊,要一字不漏。」

  她拉開車門上車,車子很快發動,去勢極猛,車屁股後頭煙塵四起,肥唐被嗆地咳嗽,還是心有不甘地追跑了一段,停下時,總覺得還有事沒交代,忽然想起來,大聲吼了句:「西姐,能不能幫阿禾搞對代舌啊?」

  這吼聲被風捲揚上天,又伴著沙子一起,簌簌跌落在空寂的雅丹壟堆間。

  車子早去得遠了。

  ——



  再次回到關內,時間剛剛好,地火在四面飄渺,之前沒注意過,現在才發現,這裡的天都比關外的要黑些。

  葉流西推開車門下車。

  龍芝說:「臉色不大好啊。」

  葉流西笑笑:「你快死的時候,臉色會好嗎?」

  說著,目光轉向趙觀壽:「趙老爺子,想借一步,跟你聊兩句。」

  龍芝眉頭皺起:「聊什麼?」

  葉流西說:「你怕啊?你籌劃了這麼久,一切都在你計畫之中,周圍又都是你的人,要是我跟他聊兩句就能翻盤,或者把他策反,我也未免太能耐了吧。行,你要是怕,我就不說了。」

  龍芝冷笑:「我有什麼好怕的。」

  葉流西走向趙觀壽。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趙觀壽退了一步。

  葉流西奇道:「怎麼,你也怕啊?放心吧,我不會挾持你的,你不值錢,龍芝下了那麼多功夫,才等到今天,我挾持誰,她都不會心軟的。」

  她走到趙觀壽的車邊,開了車門上車,趙觀壽猶豫不決,先去看龍芝面色,龍芝點了點頭,示意他見機行事。

  趙觀壽上了車。

  外頭火光熊熊,所有目光,都盯住這輛車子。

  葉流西透過車前擋風玻璃,看外頭龍芝的臉:「趙老爺子,我來,就是跟你談筆交易,跟龍芝談不通,她這人,心高氣傲,在蠍眼的時候,受過我的氣,人一旦有私心,做事就不能顧全大局。」

  趙觀壽問她:「什麼交易?」

  「還記不記得簽老太太給我測的簽辭啊,金堆翠繞一身孽,什麼都得到,什麼都得不到,都在我一念之間——說實在的,這簽辭,可不像是說我要死啊。」

  趙觀壽沒吭聲,這也正是他擔心的,管它孽不孽,金堆翠繞,這簡直是成事的徵兆啊。

  葉流西藉著這說話的機會,儘量放鬆身體,調整狀態:「如果今晚我死了,我們這個交易就不算數。但如果我活著,你聽好了,我要龍芝腕上的銀蠶心弦,我不准她再動昌東一絲一毫,也要你背後想辦法救出江斬和高深。」

  趙觀壽冷笑:「葉流西,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是敵人?我憑什麼……」

  葉流西打斷他:「作為回報,來日我如果稱霸關內,可以承諾你不犯黑石城,方士家族、羽林衛家族,可以繼續在城內過太平日子,不會像厲望東當年那樣,被流放、別滅族,喪家之犬樣東躲西藏。」

  趙觀壽心裡一突:「你說什麼?」

  葉流西開門下車:「考慮一下吧,這筆交易,你們很划算,三個人,換一座城,那麼多家族,多少丁口?」

  趙觀壽急道:「你這是假設,你都未必能活到明天!」

  葉流西頭也不回:「是啊,是假設,就看你願不願意給黑石城買這份保險了……」

  說話間,抽刀出鞘,向著龍芝走了兩步之後,停在身側地火的暗影裡,刀刃緩緩壓上脖頸。

  龍芝眼眸間掠過一絲笑意,藏在披風下的手微微顫慄,她的身後,猛禽衛手按刀柄,臉色肅穆。

  葉流西輕輕闔上眼睛,說了句:「記住,我沒輸給你,這世上,除了我自己,誰都殺不了我。」

  話音未落,橫刀從脖頸左側靜脈抹過,有暗紅色的血流出,刀子光啷一聲落地,葉流西身子跪倒,似乎是血倒灌進氣管,呼吸不上來,下意識拿手去捂頸間,血幾乎是從指縫間噴出來,很快趴臥到地上,喉間呵呵有聲,喉間一灘血,越洇越大。

  趙觀壽急從車上下來,扶住車身,看葉流西的身子漸漸不再抽動。

  她剛跟他談過交易,就這樣……死了?

  靜默中,龍芝縱聲大笑,她走到近前,拿腳尖踢了踢葉流西軟癱的屍體,抬眸盯住趙觀壽:「趙叔,現在你信我了吧?還有簽家那個老女人,唱衰我那麼多年……」

  話音未落,趙觀壽臉色大變。

  周圍驚呼聲四起,龍芝覺得不對,但還沒反應過來,腳邊趴伏的葉流西已經猱身而起,旋腿掃翻她下盤,趁勢纏壓上來,龍芝屈肘去搗她肋下,她像是毫無反應,左臂死死勒住龍芝脖頸,右手橫刀,刀刃切抵她小腹。

  龍芝怒喝:「葉流西!」

  這一下猝不及防,周圍的猛禽衛想施救也來不及了,個個抽刀出鞘,剎那間將兩人圍得水洩不通,卻又不敢上前。

  葉流西笑起來:「龍芝,裝死糊弄人這一套,我流浪討飯的時候就會了,學得入骨三分,嚇過不少人呢?看到我死的時候,很激動吧?」

  「我故意的,我就是要贈你一場空歡喜,你記住當時那種美妙的感覺,留著慢慢回味吧,因為從此以後,你就沒得意的日子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2
第 114 章 終卷:昌東(17)


  一片靜默裡,龍芝反笑起來,她動了動脖子,以便自己能呼吸得更順暢些。

  「有膽的,就動手啊,讓你的情人給我陪葬,再加上江斬和高深的命,一個換三個,我也不虧。葉流西,你看看周圍,猛禽衛有數百個之多,上次在金爺洞,十幾個蠍眼,就讓你半殘了。你要是以為殺了我就能翻盤,也太天真了吧。」

  葉流西笑笑:「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沒想殺你,我可沒你那麼絕。」

  說完一抬眸,厲聲呵斥猛禽衛:「都讓開!」

  龍芝怒道:「不准讓,誰敢讓一步,立馬逐出羽林衛。你們是死人嗎?她背後又沒長眼,為什麼不從背後……」

  話音未落,葉流西眸光一冷,反手一刀掄出,在她大腿上掄出道血口子。

  龍芝痛地大叫,四週一陣惶恐騷動,葉流西冷笑:「有種的,盡可以從背後來,看誰的刀更快!」

  又說龍芝:「你叫什麼,沒傷動脈沒斷腿,只是給你鬆鬆肉,很疼嗎?」

  趙觀壽衝過來,大吼:「讓道,先讓道!」



  葉流西眸色凌厲,挾著龍芝往外走,龍芝腿上血流如注,兀自忍痛冷笑:「你這樣垂死掙扎,有意義嗎?這裡是屍堆雅丹,四面都是我的人,就算你逃出去了,一時三刻,還是會被圍剿的。」

  葉流西說:「當然有意義,遲死一刻,就多一刻的意義。」

  說著喝道:「給我一輛車!」

  趙觀壽也顧不上那麼多了,龍芝是龍申的女兒,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龍老頭估計能把他給活剝了:「車!開輛車過來!」

  車子很快開過來,葉流西拖著龍芝往車上走,龍芝心下大急,電光石火間,忽然想通一件事——

  葉流西是不會殺她的,整個關內,只有自己和父親龍申可以撥心弦,殺了她的話,昌東必死無疑……

  龍芝心念一動,頃刻發難,屈肘狠狠撞向葉流西胸腹,與此同時,不顧腿上傷痛,驟然向前撲跌,藉著這翻撲勢頭,兩手順著葉流西左臂抓抹,拚命想拗擰她一個脫臼,誰知猝不及防,竟硬生生拽脫一隻手來!

  葉流西趁著龍芝這片刻怔愣,迅速伸手,抓向她腕上銀鏈。

  哪知手剛觸到,那銀鏈突然像吞睽化作了紋身一般,立時隱入龍芝手臂,只留下銀光樣的一環一環,龍芝大笑:「我龍家的東西,你以為想搶就搶嗎?只有我自己能脫下來,否則你就算砍了我的手,也休想拿到。」



  來不及了,猛禽衛就快湧上來了,葉流西咬緊牙關,刀出如電,刷刷三刀,盡數撩在龍芝那條手臂上,然後回身竄進車子,迅速發動,全速向前,才開了幾十米,三輛反應最快的車已經當頭截到,而後視鏡裡,弩箭隊已然就位,葉流西心下有了計較,立馬全速倒車,弩箭隊猝不及防,急起身閃避時,葉流西一個原地甩尾,車身如掄揮出的巨杵,瞬間將弩箭隊撞飛開去。

  風沙凜冽,地焰如怒,隔著被地火鍍成金紅色的車窗玻璃,葉流西看向趙觀壽,唇角挑出一抹笑。

  她用口型說了兩個字。

  交易。

  旋即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身後,龍芝聲嘶力竭地大叫:「追!給我追上去!」

  ——

  戈壁灘上,風聲隆隆,車聲大作。

  有生之年,居然還能在這上演一場追車,也是始料未及。



  葉流西油門踩到底,間或瞬間打轉、變向,繞開突兀出現的雅丹土台,後視鏡裡,數十輛車緊追不捨,距離漸拉漸近,慢慢包抄上來。

  葉流西額上滲出細汗。

  早該料到,給她準備的車,一定會是型號最老、馬力最弱的,車比車得扔,車技再好,拖拉機也攆不上越野,這是硬件問題,眼見後車就快圍上來,這輛車,可能支撐不到她想到的地方……

  前方忽然來車,開得不快,車身有點打晃。

  昌東的車!

  明知道不可能是昌東在開車,葉流西還是驀地眼眶一熱。

  她很快看清楚,開車的是阿禾,而坐副駕的,正是李金鰲。

  ——

  話說李金鰲和阿禾從火線罩網裡逃出來,夜黑風高,不認路,這一帶又廣大,兩個人繞了幾次彎路之後,逃得心灰意冷:光憑兩條腿,能跑多遠啊?等到羽林衛反應過來,開車來追,四個車軲轆攆你,那真是不費吹灰之力……



  萬幸天無絕人之路,正一籌莫展之際,忽然看到一輛撞進雅丹土台裡的車。

  李金鰲先認出來:「哎,那不是昌東的車嗎?阿禾,你會開車嗎?你試試看還能不能開啊。」

  阿禾一顆心砰砰亂跳,這些日子,她跟肥唐相處得多,她不能說話,肥唐就胡天海吹地講,什麼話題都講,也很是渲染過昌東的車子,總而言之就是好:馬力大、防撞、飆起來連萋娘草戴了一頭花都沒攆上……

  雅丹土台沒車硬,車前又有防撞槓,阿禾直覺這車應該沒壞。

  她開車不算熟手,但接受過訓練,基本操作還是沒問題的,鼓搗了幾下之後,終於把車倒出來,兩人一雞,歡欣鼓舞……

  哪知開了沒多久,剛繞過一片雅丹,眼前風雲突變:居然有十幾輛車之多,風馳電掣般,向著他們直逼過來,形如群狼撲羊。

  李金鰲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就為了追他們倆這種小角色,至於這麼大動干戈嗎?還不值汽油錢吧?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頭車上有人大叫:「阿禾,車子開過來,這裡!」

  遠遠的,李金鰲認出是葉流西,驚得說話都結巴了:「阿禾,你看,那是……流……流西小姐……」



  兩車的距離更近了,阿禾看到,也聽到了,她加大油門,向著葉流西的車子挨過去,慌得手臂都在發抖:她開車不多,更加沒經歷過這種這麼多車追逐混開的場合,直覺下一秒就會撞車,一顆心跳得險些幾乎要蹦出喉嚨口。

  葉流西一腳踹開駕駛室的車門,又狠踹了幾腳,車門沒那麼容易踹落——她拿膝蓋頂起穩住方向盤,提刀在手,向著車門接縫處猛砍了幾刀,小揚州的刀販子果然誠信,削鐵如泥不是信口胡吹,幾刀之後,再下腳去踹,轟的一聲,車門脫落,而阿禾的車也幾乎擦身到了近前。

  葉流西還刀入鞘,覷準方位,腳下猛蹬借力,向著越野車飛撲過去。

  阿禾眼角餘光瞥到她跳車,緊張得氣都快喘不上來了,葉流西單手抓住車頂行李架,習慣性抬左手去抓,這才想起已經沒手了。

  丁柳說的沒錯,一隻手,做什麼都不方便——沒能趁熱打鐵借勢而上,身子立刻急墜,她死死攥住了手不放,整個人被車子帶得打飄。

  李金鰲沒應付過這種情況,坐車不多,對車子也不甚瞭解,病急亂投醫,直催阿禾:「快快快,停車啊,流西小姐要掉下去了。」

  那輛空車去勢不減,向前疾馳,有幾輛車沒留意到她已經跳車,徑直跟了下去,但後頭幾輛顯然注意到了,緊隨著折向:半空中嗖嗖有聲,已經有箭亂飛,好在雙方都在急速移動,情急之間根本瞄不準。

  葉流西大叫:「不准停車,開窗,阿禾開窗,全打開!」

  轟一聲巨響,是那輛空車迎頭撞上雅丹土台,阿禾手忙腳亂,試了幾次才把窗戶撳下,李金鰲終於智商上線,知道探身出來拉她了,葉流西借李金鰲的力,迅速翻進車窗:「阿禾讓開,駕駛座給我。」



  嗖嗖幾聲悶響,是弩箭打上車身,阿禾急矮身趴到副駕上,葉流西順勢坐上駕駛座,單手拉過安全帶插好,說了句:「抓好了。」

  有昌東的車,事情就好辦了。

  她急轉方向盤,猛踩油門。

  戈壁灘不平,車速又快,而且為了躲避後方來箭,葉流西經常走急轉曲線,李金鰲死死抓住車裡的防撞槓,臉上的肉都被顛得簌簌而動,無意間低頭,看到車座角落裡的鎮四海,它像是坐上了按摩椅,身子隨著車子震顫不停,抖得雞毛都奓起來了。

  雅丹土台好像變多了,隨時會有一個大繞彎,有時候明明是空地,葉流西也要貼邊而走,李金鰲有點緊張,聲音被車子顛撲得一顫一抖:「流西小姐,你這是不是進了屍堆深處啊?」

  紮營的地點是在屍堆雅丹邊緣,他記得那些羽林衛提起過,說是越往裡去越凶險。

  葉流西沒說話,反倒是身後不遠處忽然傳來巨大水聲和慘呼聲,李金鰲急回頭,看到追得最近的那輛車車頭翹起,正沉入地下,下沉的地方,隱約泛銅綠色的光。

  黑暗中,有一兩輛車停下了,更多的車繞過那一處,繼續追過來,但開了沒多久,又是轟然一聲,追得最近的那輛驀地陷落,像是地面裂開大嘴,喉底泛銅綠色的火焰。

  李金鰲頭皮發炸。



  葉流西問:「幾輛了?」

  李金鰲結巴:「兩……兩輛。」

  葉流西放慢車速:「那可以休息一下了。」

  猛禽衛是羽林衛中的佼佼者,成員從各大家族中選拔,其中不乏被送進來歷練的家族接班人——趙觀壽可經受不起這樣的折損,回去了不好交代。

  李金鰲戰戰兢兢:「那……那是什麼啊?」

  「屍水沼澤。」

  她緩緩停車:「越往屍堆深處走,越接近眼塚的老巢,路就越難走。你喝過牛奶沒有?加熱的牛奶放涼,表面結一層奶皮,你以為凝固了,其實戳破之後,下頭還是液體,屍水沼澤就是這樣。」

  「它有大有小,小的只井口大,大的足以陷車,地表那一層的承重有限,連半個人的份量都撐不住,分佈也沒什麼規律,而且被踩破之後,地表會自行恢復原樣,乍看上去,跟普通的戈壁灘沒什麼兩樣。」

  李金鰲瘆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回頭去看,那些銅綠色的光果然已經漸漸消失了。



  他小心斟酌著葉流西的臉色:「流西小姐好像對這裡很熟啊。」

  葉流西笑起來。

  當然,誰會有她對這裡更熟呢。

  那些黑石城的尊貴人士,是不屑於來這種荒僻的地方的,他們當然有地圖,但地圖只標出了這一圈是危險地帶,不會告訴你屍水沼澤到底有多少個,互相距離多遠,每個的口徑又有多大。

  但她不同,每次進關出關,她都會到這裡來走一走,試探每一處屍水沼澤的所在,開始她會插旗標,後來不用了,閉著眼睛,腦子裡都會出現各個沼澤的位置,還有夾縫間,那條曲曲折折的安全路線。

  李金鰲問了句什麼,她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是問,流西小姐既然對這這麼熟,羽林衛又不敢追上來,我們是不是可以找到一條路出去?」

  葉流西搖頭:「屍堆雅丹的最深處,就是眼塚沉睡的地方,眼塚狡猾且怕死,所以沉睡的地方要絕對安全——簡單說來,它沉睡的地方被十八活墳包圍,十八活墳之外,又圍著屍水沼澤,屍水沼澤其實是一大片環狀的屍水湖,只有我們進來的這一片是間或有實地可以行車踩踏的。」

  李金鰲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那……那,羽林衛只要把屍水沼澤這一片都給包圍了,我們不就出……出不去了嗎?」



  葉流西點頭:「沒錯,就是這個意思,這裡是屍堆雅丹的絕路。」

  阿禾聽傻了。

  李金鰲氣急敗壞:「那……那流西小姐你為什麼要往這跑呢?這不是明擺著送上門讓人抓嗎?剛剛我們加把勁向別的方向沖,說不定就逃出去了……」

  葉流西淡淡笑了笑:「往外逃的話,大道坦途,無遮無擋,羽林衛的弩箭齊發,車子輪胎馬上就會爆,我們現在,早被人抓了。」

  「這裡雖然是絕路,但至少我們現在,還是自由身啊。」

  她右手托抬起左臂:「阿禾,要麻煩你,幫我包紮一下。」

  剛剛形勢危急,誰都沒注意過她的手,現在這一托抬,阿禾嚇得哆嗦了一下,李金鰲更是連話都說不全了:「流……流西小姐,你的手呢?」

  葉流西笑了一下,輕聲說:「丟了。」

  ——

  火線罩網。

  趙觀壽的座駕疾馳而入,剛停穩,就有兩個猛禽衛扶著龍芝下來,其中一個大叫:「醫生,醫生呢!快給龍芝小姐包紮。」

  趙觀壽隨後跟下,拄著鷹隼枴杖,心頭憋悶得要命,不好對龍芝發火,心頭的氣都往大叫的那個人身上撒:「嚷嚷什麼!不成體統!」

  醫用帳裡,早有人迎上來擁著龍芝入帳,留守的羽林衛也慌裡慌張聚攏過來……

  唯有一隻雞,失魂落魄,腳步踉蹌,這天大的熱鬧,都和它無關了。

  鎮山河。

  它整個營地都找遍了,找了足足三遍,終於接受了這個無情的現實。

  李金鰲走了,沒帶它,居然帶了那個不入流的鎮四海!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只有雞瞭解雞,那隻雞,根本就是裝腔作勢,繡花枕頭,不自量力,愛表現,本質上一無是處!

  鎮山河走過一片喧囂的醫用帳,走到邊上那座空了的帳篷裡,窩到了暗處的鋪蓋邊。

  人去帳空,好生淒涼。

  背上涼颼颼的,斜眼看,帳篷布被人割破了一塊,冷風正不斷灌進來。

  凍死它好了,反正它也不想活了。

  ——

  趙觀壽進了帳篷。

  醫生正幫龍芝處理傷口。

  腿上的倒還好,手臂上的傷刁鑽,挑割的都是血管,一擼袖子,整條手臂血肉模糊,腕上的銀鏈子血跡斑斑,醫生小心斟酌龍芝臉色:「龍大小姐,這鏈子要拿下來,不然不好包紮……」

  龍芝順手摘下,放在手邊的操作台上,抬頭問就近的猛禽衛:「圍住了嗎?」

  「已經圍住了,我們看了地圖,其它地方都是連片的大湖,不連片的那一帶,有幾公里長,縱深可能有十多公里,裡頭凶險得很,而且那裡的地表不留痕,沒法追蹤葉流西的車轍印。」

  趙觀壽走近了,目光落在那串帶血的鏈子上,腦子裡不斷迴響著葉流西的聲音,週而復始。

  銀蠶心弦。

  交易。

  不犯黑石城。

  就看你願不願意給黑石城買這份保險了。

  ……

  龍芝叫他:「趙叔?」

  趙觀壽身子一顫,像是被人窺破了心思般不自在:「什麼?」

  興許是剛被挫了銳氣,她掛不住面子,這趟跟他說話,語氣分外緩和:「你不用擔心,葉流西慌不擇路,被困在屍水沼澤,那裡是屍堆絕路,她出不去,又沒東西吃,大局還控在我們手裡,我想好了,這一趟抓到她,先廢她四肢,然後再慢慢想辦法殺她。」

  趙觀壽嗯了一聲,挨近操作台:「但是屍水沼澤很難進,要探路的話,難免死傷,剛剛你也看到了,兩車的猛禽衛啊,我回去了都不知道怎麼安撫幾大家。」

  龍芝意味深長地笑:「趙叔,這我想過了,猛禽衛是黑石城的精銳,當然要避免死傷——這世上恨葉流西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生吞了她,我幹嘛不派他們去,反而白白犧牲自己人呢?」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2
第 115 章 終卷:昌東(18)


  趙觀壽沒能立刻消化龍芝的話。

  他還沉浸在自己的猶疑和矛盾中:不,不是,自己沒有被葉流西蠱惑,他並不想把鏈子拿去給葉流西,只是龍芝自大冒進,又不聽勸,萬一真的一時火起把昌東給弄死了,那就失去了和葉流西談判的最大資本了……

  他不是想對葉流西妥協,只是想確保萬無一失,「不犯黑石城」這樣的保障,誰不想要呢?

  龍芝奇怪地看他:「趙叔?」

  趙觀壽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你是說……蠍眼?」

  原則上他是沒異議的,用蠍眼去涉險,總比犧牲猛禽衛要好,但這樣做會有風險:「葉流西已經斷了一隻手,過去的事她都想起來了,我怕放蠍眼的人和她接觸,會出亂子。」

  龍芝眸間掠過一絲自得:「趙叔,這我也想到了。蠍眼上下,現在唯一認識她的就是江斬,可惜身陷囹圄,自身難保。其它可能見過她的人,也都被吊死了——當然,世事無絕對,也許會有漏網之魚,但即便有,也是人微言輕,空口白牙就想扭轉大局,談何容易?」

  「你放心吧,蠍眼去,是當敢死隊為我們開路的。他們能幫我們放倒葉流西、省了我們的傷亡固然好,萬一真有什麼異動,你別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還有這麼多猛禽衛呢,到時候一網打盡,也正合我心意,畢竟留著也是心腹大患……」

  趙觀壽的身子不覺顫慄了一下。



  當初,龍芝有西出玉門這個計畫的時候,簽家人不支持,因為他們篤信天簽,看衰黑石城的未來,龍申也反對,發脾氣說,上場搏命的較量,不如加強戒備和操練,怎麼能指望一兩條睽那麼兒戲!

  只有趙觀壽支持龍芝,他老了,過慣太平日子,總想找個最圓融的法子,不想坐以待斃,也不想屍橫遍地血流漂杵。

  但漸漸的,跟龍芝的分歧越來越多,他的做事方式是點到為止,如葉流西挾持龍芝時所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但龍芝卻越發的剛愎自用趕盡殺絕,年輕人聽不進老人勸,水至清則無魚啊,難道殺死葉流西和殺盡蠍眼是最終的目的嗎?

  不是,經歷了之前的挫敗和失望之後,今時今日,在他心中,保全黑石城才是重中之重。

  他垂下眼,銀鏈在他眼底泛誘人的血光。

  那醫生抬頭看龍芝:「龍大小姐,三刀之中,有一刀破了大血管,暫時包紮沒用的,要縫針,你看……」

  龍芝氣地咬牙,一巴掌拍在操作台上:「那縫!」

  銀鏈震得嘩啦有聲。

  趙觀壽忽然想明白,葉流西為什麼在那麼危急的出逃關頭,還要拼盡全力在龍芝胳膊上連撩三刀了:刀刀破血管,還鬧到要縫針,她是算準了要讓龍芝脫下銀鏈,還有,逃脫時,她透過車窗玻璃,對他說的那兩個字……



  趙觀壽看向醫生,語氣軟中帶硬:「小心點,慢慢來,可別錯了針!」

  那醫生讓他這話一說,還沒縫已經滲了一頭的汗。

  趙觀壽走到帳篷口,掀開簾子,召駐紮的那個羽林衛頭目過來,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那羽林衛頭目一臉的錯愕,抬眼見到趙觀壽滿目陰沉,立時將滿腹疑問都壓伏下去,滿心只剩了「服從」二字,略點了點頭,悄無聲息地去了。

  趙觀壽不動聲色地回到操作台邊,醫生正在給龍芝做局麻。

  趙觀壽跟龍芝聊天:「蠍眼的人趕到這裡,要多久?」

  龍芝沉吟:「我用代舌通知離得最近的幾處窩點,快的一天半天,慢的兩三天吧,江斬出事,有幾個頭目不大服我,有心想爭主位,誰殺了葉流西,誰就攬了頭功,估計都會爭著搶著往這趕的,到時候,你帶著猛禽衛,先埋伏起來,等我把他們哄進了屍水沼澤之後,再……」

  話沒說完,突然有利箭破帳而入,一箭穿破龍芝頭頂懸著的掛燈,燈泡迸破,碎片亂飛,帳裡頃刻間一片黑暗。

  趙觀壽大叫:「趴下!趴下!」



  羽箭亂飛,人翻架倒,混亂中,有根固定帳篷用的繃繩被射斷,大帳半傾半塌,趙觀壽趁亂將銀鏈攥在手裡。

  兩撥亂箭之後,外頭嘈雜聲起,是反應過來的羽林衛抄了傢伙出來防禦,但必然找不到可疑人物——趙觀壽爬起身,大步出來,喝了句:「出什麼事了?」

  有人回道:「剛有刺客突襲,不知道什麼目的,我們的人正分隊四面查看……」

  說話間,龍芝已經衝了出來,她縫針只縫了一半,胳膊上掛下一條線,線尾處墜珵亮的醫用彎弧縫針,晃晃悠悠,像垂下的釣魚鉤。

  她厲聲問道:「怎麼回事?」

  那個羽林衛頭目答得慌張:「龍……龍大小姐,剛也不知道是誰,轉眼就不見人了……」

  說話間,分隊查看的人陸續回來報告消息。

  ——北向沒人!沒有傷亡!

  ——南向沒發現敵人!沒有傷亡!



  ——東邊正常,只有醫用帳受了攻擊……

  龍芝心裡一凜,面色大變,轉身沖了回去,大叫:「手電,給我燈!」

  有好幾個羽林衛擰亮手電跟了過去,雪亮的光柱雜七雜八,盡數照向龍芝要看的地方。

  那裡,操作台翻倒,各類鑷剪紗布亂了一地,龍芝胸口劇烈起伏,趙觀壽佯作不知,問她:「龍芝,怎麼了?」

  龍芝齒縫裡迸出幾個字來:「銀蠶心弦沒了。」

  她轉身看向營地中央的土台高處,那裡有個赤金龍頭——火線罩網就是從龍嘴裡向外延伸成形。

  不能再耽誤了,龍芝迅速對著那個龍頭結符,俄頃龍眼珠微微轉動,在一干羽林衛的驚呼聲中,龍頭突然帶同就近的罩網騰躍升空,像一條火線編織的長龍,逐一掃向外圍各個方向。

  趙觀壽覺得有點不妙,他退後兩步,身子正撞上就近的帳篷,眼見周圍一干人都還仰著頭看稀奇,急側身到帳後,彎腰把銀鏈塞進帳底,又拿腳踏抹了些砂土做掩飾。

  然後走上前。



  龍頭罩網緩緩收回,歸位。

  龍芝喃喃:「方圓十里看不到人,刺客如果逃出去了,時間這麼短,龍頭金睛一定會在這範圍內看到的,是內鬼幹的,人一定還在營地。」

  說著厲聲吩咐下去:「所有人都過來列隊,一個個地過來,給我……」

  說到這裡,驀地頓住,然後緩緩回頭,看向趙觀壽。

  趙觀壽的脊背上,冷汗悄然滑落,面上卻不動聲色:「龍芝?」

  龍芝死死盯住趙觀壽的臉,一字一頓:「趙叔,我想起來了,之前在車上,葉流西找你聊過天,她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

  趙觀壽又驚又怒:「你懷疑是我?」

  他定了定神:「她是跟我講了些話,她跟我說,現在蠍眼已經落在你的手裡,以你的性子,怕是要趕盡殺絕,所以拜託我能從中轉圜,希望能讓那些人留下性命,只說了這個而已。」

  龍芝說:「出事的時候,帳裡沒別人……」



  她沒把話說完,燈滅之後,連發箭飛如雨,帳裡一片漆黑混亂,她確實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有人進出過。

  趙觀壽大怒:「不相信的話,來搜我身啊。」

  龍芝咬牙,按說她雖然對趙觀壽偶爾不敬,還不至於到搜身這麼造次的地步,但不搜的話,心頭實在是疑竇難消……

  她心一橫:「給我搜!」

  邊上的兩個猛禽衛遲疑著不敢動手,龍芝心下狂躁:「怕什麼,給我搜!所有人都要搜,一個也逃不過!」

  ……

  一圈輪過,毫無斬獲,眼看著搜完最後一個人,龍芝雙目都充血了,長久籌謀,這一晚本該是巔峰,怎麼也想不到形勢會如此急轉直下……

  不行,得穩住了,她還沒輸呢。

  龍芝咬牙:「拔帳,一寸一寸地搜,哪怕是挖地三尺,也要把東西給我找出來!」



  趙觀壽心頭一沉。

  今晚上怕是白費功夫了。

  如此想時,心頭又竄起幾分慶幸:好在沒將銀鏈藏在身上,待會,就算龍芝找到了,也不可能知道是誰幹的,只要某些人的嘴夠嚴……

  他諱莫如深地看向那個羽林衛頭目。

  羽林衛頭目遞給他一個會意的眼神,旋即眼觀鼻鼻觀心,面色如常,毫無異樣。

  趙觀壽很是欣慰:知進退、做事有分寸,是個可以擢升的人才。

  ……

  醫用帳已經拆完了,幾個猛禽衛轉向就近的帳篷,趙觀壽眼見著插桿被拔起,帳篷被裹收,下意識地避開目光……

  過了會,就聽猛禽衛回報:「龍大小姐,這裡也沒有!」



  趙觀壽一怔。

  沒有?他明明……

  龍芝咬牙:「下一間!」

  轉場時,趙觀壽忍不住看向那一處。

  怎麼會沒有呢?

  ……

  天快亮了,魚肚隱約翻白,四下一片死寂。

  茫茫的戈壁灘,鹽白色的雅丹林立,壟堆深處,有一隻叼著銀鏈子的雞,正在呼哧呼哧地奔跑。

  鎮山河。



  它已經不想死了。

  真是天無絕雞之路,當時,它後背被風吹得難受,想挪個地方時,忽然看到外頭有人往帳篷底下塞了什麼東西。

  那人走了之後,它好奇地拿爪子去刨。

  居然是一根銀鏈子!

  那個塞銀鏈子的人,真是堪比活菩薩啊,是的,它不知道這夥人整天忙忙叨叨個什麼勁兒,它只知道一件事:鎮四海那貨起初性子暴躁,不討喜,人人都煩它,然而突然之間,地位就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什麼?

  就是因為它的爪子上被套了一根帶鐵鏈子的扣環!

  一切都是有了那條鐵鏈子之後發生的,被帶去參觀黃金礦山、有車坐、有小米吃,甚至李金鰲離開,都只帶了鎮四海走,而拋棄它。

  但沒關係,現在它也有了,它要去找李金鰲,找回自己昔日的榮光。

  就是,不知道李金鰲他們去哪了……

  鎮山河驀地停下腳步。

  沒聽錯,天快亮了,戈壁空曠,風能傳聲,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雞打鳴的聲音——

  喔喔喔!

  這麼矯揉造作的聲調,一聽就知道是鎮四海了!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3
第 116 章 終卷:昌東(19)

  凌晨時分,李金鰲被噩夢驚醒。

  夢見被羽林衛押去遊街,好不容易逃出去,又被蠍眼追殺,那麼多臉盆大的巨蠍,在他身後窮追不捨,他一路奔逃,拚命划船越過屍水沼澤,精疲力盡地上岸休息——哪知眼前突然有巨大的黑色暗影向他傾來,那是活墳,正彎腰要吞吃他……

  李金鰲睜開眼睛,看到灰色的夜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屍堆太闊大,這裡的夜不算太黑,總像是被太多的空曠給稀釋了。

  他抬手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又往上拉了拉蓋毯,這才發現鎮山河又拱到他懷裡了。

  媽的,臨睡前,他分明是把鎮山河和鎮四海放在腳頭焐腳的,看人家鎮四海多老實,睡著了跟屍體似的,就鎮山河能竄,真想一巴掌……

  算了,得罪不起,自從三天前,鎮山河叼著一根搭扣上有龍家印記的銀鏈子,邁著小碎步神奇般地找到這裡時,李金鰲就知道,鎮山河這一生,注定不再平凡。

  媽的真是見了鬼了它到底是怎麼樣搞到銀蠶心弦並且一路精神抖擻地找到這兒的?

  李金鰲現在看它,目光中都帶三分敬畏。



  鎮山河一定是成精了!

  但若果真成了精,能不能幫他們把眼前的困局……給破一破啊。

  李金鰲嘆氣,不遠處的怪影下,幽碧色的磷火飄飄忽忽。

  這裡是十八活墳,土台的形狀比任何地方都猙獰恐怖,周圍零散著無數白骨。

  流西小姐說,眼塚、活墳和人架子是息息相關的,眼塚被殺之後,十八活墳也很快陸續死亡,死時像人一樣拚死掙扎,所以姿態都很瘆人——最後一批投餵,並沒有完全孵化,他數過了,至少有三座活墳沒成功,因為那三座活墳的土質半透,能隱約看到裡頭被包著的人。

  慘啊,胎死腹中,不過再一想,那些孵化出來的,也幸運不到哪兒去。

  他的目光轉向越野車。

  葉流西和阿禾都睡在車裡,昌東的車上還剩了些吃的喝的,這兩天,他們就是靠那些度日的,但坐吃山都空,何況那些物資並不充足,斷糧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這兩天,跟葉流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話,他差不多搞明白她是什麼人,也瞭解發生了什麼事了。



  真是又喜又愁。

  喜的是,流西骨望東魂,上千年才出一個啊,他居然能認識這樣的名人,實在是三生有幸。

  愁的是,她是叛黨,處境如此糟糕,他還跟她系在了一根繩上——當初背井離鄉,信誓旦旦說要出來闖蕩一番,博個名利,看來注定要悲劇收場了。

  李金鰲憂心忡忡,這兩天,外頭沒什麼大動靜,也沒見有人攻進來,他瞅著,羽林衛大概是想把他們餓死在這兒。

  古代打仗都這樣,攻不了城就困,困個一年兩年,糧草斷絕,多硬氣的頸骨也要彎。

  也不知道流西小姐怎麼想的,那晚上非要往這開,典型的飲鴆止渴,就算多活了兩三天,又有什麼實質意義呢?

  外頭好像不太安寧,李金鰲聽了會,心裡實在納悶,他掀開被子,拿上昌東的望遠鏡,手腳並用著爬上最高的那座活墳。

  這活墳形如碉堡,凹缺的豁口很多,方便踩攀,他一路爬到頂,身子儘量趴低,然後端起望遠鏡。

  天還黑著,看不大清,李金鰲瞇縫著眼睛努力了又努力,終於看出是有人在動,不止一個人,憧憧人影,充斥視野,都在緩慢向這裡推進。



  李金鰲驚得心臟亂跳,手忙腳亂往下爬:「流西小姐,流西小姐……」。

  最後那一腳踏空了,撲通一聲栽了下來。

  幾秒鍾之後,車裡開了燈,葉流西坐起身,有些睡眼惺忪:「怎麼了?」

  阿禾也坐起來,裹著毯子看他。

  李金鰲結巴:「人,人……有人,很多人,攻進來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遲早的事嗎,他們之前不進來,是因為被屍水沼澤耽擱了,現在估計探好路了吧。」

  她打了個哈欠,睡得正熟被人吵醒,難免有點疲倦。

  她居然還有心情打呵欠,李金鰲兩條腿都抖成篩子了:「那……流西小姐,怎麼辦啊?」

  葉流西說:「我再睡會,你留心看一下,來的是羽林衛還是別人。」



  李金鰲奇道:「當然是羽林衛,除了他們還能有誰?」

  葉流西笑笑:「那可不一定,我當初探路,花了很長時間,他們只用了幾天,進的人多,推進得又這麼快,傷亡絕不是一兩個——依照趙觀壽和龍芝的性子,應該不捨得讓羽林衛冒險的,你再去看看吧。」

  她伸手旋滅了燈,對阿禾說了句:「再睡會吧。」

  李金鰲又往活墳上爬,爬了一半,低頭往下看。

  車裡黑漆漆的,緊挨土台的角落裡,兩隻雞在蓋毯下頭睡得呼哈呼哈。

  怪淒涼的,像在打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又像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一個被無辜連累的局外人,心都操碎了,到底有他什麼事兒啊!

  他嘟嘟嚷嚷著再次爬上墳頂,風大,凍得人縮手縮腳,李金鰲端了會望遠鏡,就擱下了搓手捂耳朵,然後再端起,如此反覆了幾回之後,天色漸漸不那麼暗了,他忽然發現,不只是人在走,貼地的地方,還有什麼東西在動……

  李金鰲屏住呼吸。

  再離得近些,李金鰲看清楚了,那是蠍子!還不止一隻,是蠍群!



  跟噩夢裡的一模一樣,有大有小,大的堪比車輪,小的也有臉盆大小,潮水般向這裡湧動。

  李金鰲嚇得喊都喊不出來了,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來的,一開口,上下牙關格格響個不停:「流……流西小姐,是蠍眼,蠍眼啊!」

  車裡半晌沒動靜。

  過了會,葉流西終於起身,不去操心蠍眼,居然有精力先數落他:「你這膽子,真是跟從前的肥唐差不多,李金鰲,你怎麼說也是有方士牌的李家人,也孤身出外闖蕩過,這麼慌裡慌張的,像什麼話。」

  反正天也快亮了,她不再睡了,揉了揉眼睛坐起,銀蠶心弦纏在右手腕上,泛銀亮的光。

  她吩咐阿禾:「我要洗漱,你幫個忙。」

  阿禾嗯了一聲,一隻手畢竟不方便,這兩天葉流西洗漱什麼的,都是她在幫忙——阿禾倒了些礦泉水在口杯裡,牙膏擠上了刷頭遞給葉流西。

  葉流西刷牙,李金鰲圍著她團團轉——

  「流西小姐,是蠍眼啊,他……他們殺人不眨眼的。」



  「都說你殺了江斬,他們這是報仇來了啊。」

  葉流西刷得差不多了,從阿禾手裡接過口杯,咕嚕漱口,然後吐掉:「是啊。」

  李金鰲真是恨不得能代她著急:「流西小姐,火燒眉毛了!」

  葉流西嫣然一笑:「火燒眉毛,就洗把臉啊。」

  李金鰲解不了風情,急地跺腳:「我現在哪有心情去洗臉啊,流西小姐,我們就要死啦!」

  阿禾不吭聲,擰了毛巾遞給葉流西,葉流西抹了臉,抬眼看李金鰲:「想保命,還有個法子。」

  李金鰲雙目放光:「什麼法子?」

  這些天,他擔驚受怕歸擔驚受怕,但每次看到葉流西,心裡總還是揣了一線希望的: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走投無路的樣子啊,興許還藏了沒亮的底牌呢?

  葉流西問他:「你耍皮影戲,有沒有耍過《醉打金枝》這一出啊,駙馬郭曖打了公主,按律例,郭子儀這個當爹的脫不了關係,他怎麼做的?」



  李金鰲說:「綁……綁子上殿。」

  葉流西說:「是啊,關係撇清,罪也撇清——你們也可以有樣學樣,陣前反戈,把我綁出去吧。這叫認清形勢,棄暗投明,說不定蠍眼的人一高興,對你們厚待有加呢。」

  李金鰲不敢說話。

  葉流西拎出昌東的洗漱包,把他的男用爽膚噴霧翻出來,略抬起下巴闔上眼,輕輕摁下噴頭。

  細細涼涼的霧化液滴,頃刻間罩了滿臉,皮膚得了片刻舒緩——這樣的處境中,能有這樣的享受,堪稱奢侈了。

  她唇角彎起,露一抹淡得幾乎察覺不到的笑。

  昌東現在到哪了呢?

  依時間推算,肥唐應該已經把他和丁柳轉移到就近的大醫院了,想來是睡得安穩,躺得愜意,飯有人送到嘴邊,閒暇還有漂亮的小護士養眼……

  想想有點嫉妒,於是多摁了兩下噴頭。



  然後催李金鰲和阿禾:「考慮的怎麼樣了?我認真的,機會只一次,錯過了可就沒了。」

  阿禾咬著嘴唇搖頭。

  葉流西看向李金鰲:「你呢?」

  李金鰲蔫蔫的:「算了吧,我都這把年紀了,要臉,臨陣反叛這事,我做不出來。」

  再說了,這流西小姐有點陰,還有點狠,別的不說,單說沒了手這事,多淒慘啊,是他都得掉兩滴眼淚呢,她卻跟沒事人似的,那晚上,阿禾給她重新包紮時,她居然還說了句:「要麼用火把傷口燎一下吧,那樣好得快。」

  關內凶險,世道詭譎,沒誰真的不懷算計,李金鰲覺得,自己也在押寶:非得站隊的話,他也得站個狠的……

  葉流西笑起來:「既然這樣,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們以後都跟著我吧,你再上去看看外頭的情勢怎麼樣了,阿禾,去把我的包拿來。」

  阿禾從車後拎出一個半舊的黑色帆布挎包,這包一直扔在車上,很少見葉流西用——葉流西伸手探進去摸索了一回,拿出一支纖細的眼線筆來,送到嘴裡咬拽開蓋頭,筆尖在阿禾手背上掃了掃試色,說:「五塊錢買的,居然沒乾,還能用。」

  阿禾不知道她想幹什麼,愣愣看她。



  葉流西坐進車裡,把車內後視鏡往下拗了拗,眼線筆濃黑的蘸液筆頭慢慢掃向眼尾。

  確定沒退路了,想到外頭千軍萬馬,李金鰲的心反踏實了:眾寡懸殊,戰死沙場也不丟人,還能凸顯出幾分悲壯。

  他再次往上爬,才爬了兩步,四周忽然響起低沉且雄渾的號角聲,像滾滾濃雲,當頭罩壓,這一剎那,天震地顫,連胸腔裡的一顆心,都被帶得有了隱隱共振。

  鎮山河茫然地睜開眼睛,而鎮四海一個鯉魚打挺,幾乎是立刻竄蹦起來。

  要打仗了!是的,它感覺得到,它鎮四海,就是為激越且艱險的鏖戰而生的,不像某些雞……

  它輕蔑地看了鎮山河一眼:相貌猥瑣、敗絮其中、只知道投人所好溜鬚拍馬——本來都被遺棄了,巴巴叼了根不值錢的銀鏈子來,又哄得李金鰲暫時回心轉意……

  沒關係,雞是要靠實力說話的,戰場就是它的舞台!

  鎮四海連撲騰帶飛地竄上活墳,比李金鰲還快了一步。

  李金鰲隨後攀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片,相互間已經距離很近了,幾乎能看清對方的臉,蠍眼果然是烏合之眾,不像羽林衛那樣服飾統一——穿什麼的都有,有些人穿的還算得體,看上去不突兀,大部分人則像佔山為王的匪寇頭子,頭髮結辮的、滿嘴大鬍子的、這麼冷天還袒胸露背的,男女都有,臉上大多抹幾道油黑,腳邊無一例外,都伏著蠍子。

  那些蠍子只隻身形巨大,皮堅螯利,彎曲分節的尾巴如鐵塊焊連,觸肢張舉,螯刺上勾,隨時都像要撲將上來。

  又一撥號角聲起,李金鰲這才注意到,遠處的土台上架著長長的獸角,角身是一節節銅包皮革,層層擴音,末端是虎頭,虎口大開,號聲就從這裡驟然成吼。

  李金鰲聽人說過,蠍眼有重大戰事或是攻城時,用的都是虎頭號,所謂的風從虎,虎嘯時四方風從,更添凜冽肅殺氣。

  不過這陣仗未免也太大了,這裡統共也就三個人,外加兩隻不著調的雞……

  正想著,身側突然響起嘹喨的雞鳴聲——

  喔喔喔!

  李金鰲猝不及防,沒被號角嚇著,反被雞叫聲驚出一身冷汗,低頭看時,鎮四海馬步撐得差點劈叉,脖子伸得老長,雙翅上的雞毛都奓起來了,拼了老命在那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和蠍群打鳴,像是誓要和號角聲一爭高下……

  很好,鎮四海身上,永遠都不欠缺蚍蜉撼樹的勇氣。

  蠍眼陣內爆發出一陣哄笑,與此同時,不下數十人同時抬弓,嗖嗖聲裡,幾十支弩箭向著活墳方向急竄而來,李金鰲翻身向著墳下滾落,順手也抓住鎮四海腳上掛著的鐵鏈子,一人一雞,從活墳上狼狽砸下,帶下一陣土塵沙灰。

  阿禾嗆地拿手摀住口鼻,葉流西轉頭看李金鰲,手上微勾,恰好將右眼角挑出的蠍尾收筆。

  李金鰲愣愣看她。

  她眼角的那隻蠍子似乎是活的,蠍尾內勾,螯肢自兩側凶悍攫取,漆黑如墨的目珠恰如行將被撲的口中食,瞳孔處泛懾人的亮。

  外頭傳來粗暴的呼喝:「葉流西呢?滾出來!害死我們斬爺,血債血償!」

  無數人應聲附和:「殺了她!血債血償!」

  李金鰲結巴:「流西小姐,外……外面……」

  葉流西說:「好了,你們去車裡待著吧。」

  李金鰲覺得她還不瞭解形勢險惡:「不是啊,流西小姐,你一露面他們就會射箭的……你,你可怎麼辦啊?」

  葉流西仰頭看活墳墳頂,說了句:「放心吧,最難辦的事,龍芝已經幫我辦了。」

  她屈起手指,送含到唇間。

  有低細的哨聲逸出,如涓如流,聲音不大,但很有辨識度,只要稍一留心,絕不會錯過。

  外頭的嘈雜聲漸漸平息。

  葉流西垂下手,抖下衣袖,蓋住腕上的鏈子,很快猱身攀上活墳。

  阿禾仰著頭,目送她登頂。

  她知道葉流西剛剛吹的是蠍哨,據說蠍眼的人都會,外人卻怎麼都難以窺其玄機——蠍哨不複雜,用以代指常用的話,例如「危險」、「撤退」、「安全」、「自己人,別誤傷」等等。

  流西小姐剛剛吹的,大概是說大家是自己人吧。

  但怎麼破局呢,會吹蠍哨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

  葉流西站上活墳墳頂。

  有風,但遠沒前兩天那麼大,風一小,就帶不起沙,沙子只能貼著地面拂動打旋。

  蠍眼陣內有輕微的騷動,彼此距離很近,她幾乎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她怎麼會吹蠍哨?」

  ——「稀奇嗎?她是內鬼,叛徒!所以斬爺才會被她算計。」

  ——「看她眼睛,她畫了蠍尾長眉!」

  ——「這女人,裝腔作勢,東施效顰。」

  葉流西微笑。

  有人跨前一步,看樣子是個頭目,五大三粗,頭髮剃得只剩頂心一圈板寸,根根粗硬衝天,手中提的刀刀身闊重,像是掰了鍘刀刀片來用:「葉流西,你殺了我們斬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葉流西冷笑:「誰說的?你親眼看見了?」

  她站得高,氣勢奪人,神情冷冽,渾無懼色,板寸吃這一嗆,一時間竟沒話來駁她,頓了頓說:「真是笑話,青芝小姐說的,還能有假嗎?」

  葉流西展眼看向遠處,蠍眼此來,有幾百人之多,人頭攢動,密密麻麻:「青芝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嗎?要我說,是她殺了江斬才對,不然為江斬報仇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沒露面呢?」

  板寸怒道:「青芝小姐有要事在身,派我們先來取你狗命。」

  「是嗎?什麼了不得的要事,比為江斬報仇還重要呢?是怕兩相對峙露了破綻,所以不敢來吧……」

  話未說完,蠍眼後陣忽然有人歡呼:「青芝小姐來啦!」

  葉流西抬眼去看,龍芝身著戴兜帽的黑色披風,正在數十個近衛的簇擁上登上距離她最近的那個雅丹壟台,她身邊有人上前一步,指著葉流西吼:「賤人,你少在這挑撥離間,往青芝小姐身上潑污水,我看見了,就是你!在金爺洞裡,一刀砍斷斬爺的胳膊,你認不認?」

  難怪龍芝對金爺洞裡的蠍眼手下留情,原來是留著指證她用的,葉流西一字一頓:「我認,江斬以下犯上,我砍了他的胳膊,小懲大誡,僅此而已,我可沒有取他性命。」

  蠍陣中又是一陣輕微騷動。

  板寸奇道:「以下犯上,你算哪門子狗屁的『上』?」

  葉流西說:「蠍眼等級森嚴,蠍主最大。江斬犯我,就是犯了蠍主。」

  龍芝大笑:「葉流西,你胃口可真不小啊,殺了江斬,還在這妖言惑眾,嘴唇一碰,你就成蠍主了,再一碰,是不是黑石城都是你的了?我看你這張嘴,可以造世界了……」

  說到這,她面色一沉:「別跟她廢話了,給我殺了她!放箭!」

  話音未落,弩弓齊抬,葉流西見勢不妙,迅速溜身滑倒在墳頂一側,密簇箭陣如同箭雨,但活墳墳頂的角度刁鑽,那些羽箭要麼是從上掠過,要麼是扎進墳身,根本傷不了她。

  葉流西就在這箭飛箭落間大笑:「什麼青芝小姐,明明就是黑石城龍家的女兒龍芝,臥底潛入蠍眼,反咬一口說我是叛徒。」

  龍芝厲聲喝了句:「死到臨頭,還滿嘴亂噴。來人啊,給我放蠍,讓她身中百千螯針,中毒而死!」

  話音剛落,蠍哨四起,群蠍悍然而進,有的貼地而行,有的攀上土台,浩浩蕩蕩,密密麻麻,如潮水鋪湧,李金鰲從活墳後頭探頭看到,撒腿就往車上跑,大叫:「快!上車,關門關窗!」

  他大步竄上車子,阿禾面如死灰,急拿蓋毯去堵車窗的破口,李金鰲總覺得少了點什麼,轉頭一看,急得跳腳:鎮山河暈倒在半路,而鎮四海,不知道又抽什麼瘋,正凶悍地迎著蠍群衝了過去……

  葉流西站起身,死死盯住對面的龍芝,龍芝抬手抹下兜帽,不甘示弱地回視。

  離得最近的蠍子已經到了活墳下,正張著螯肢上攀,四周的薑黃土台上,老早覆上一層湧動的蠍色,葉流西唇角挑起一抹冷笑,迎著龍芝的目光,屈指送到唇邊。

  有尖利的哨聲響起,愈急愈高。

  蠍群還在上攀。

  地面似乎震顫了一下,但混亂中,幾乎沒人留意到。

  龍芝舒了口氣,吩咐離得最近的一個侍衛:「待會再放一輪箭陣,要確保她……」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巨響,活墳堆深處,有土台轟然炸開,土塵如煙漫起,碎土塊四下亂飛,龍芝以手擋面,眼角餘光忽然瞥到,百千蠍群如臨大敵,瞬間後退。

  蠍陣裡有人聲嘶力竭大叫:「金蠍!是金蠍!」

  朦朧的煙塵間,漸漸現出巨大的蠍影,全身赤金色,螯肢如鐵臂,蠍尾甩在半空,足有兩三米高,三兩下就爬上活墳墳頂,悍然伏在葉流西腳邊。

  龍芝喉頭發緊,不自覺退後一步:不會的,金蠍鬥眼塚的時候,不是死了嗎,怎麼會……

  葉流西大笑:「龍芝,你知道為什麼我創立蠍眼的時候,要求一人一蠍嗎?人以御人,蠍以御蠍,蠍主養的蠍子,必須是眾蠍之王——過去我叫青主,而江斬只叫斬爺,就是因為他是我副手,對外不能稱主。你當然可以耍一些陰謀詭計矇蔽人心,但蠍子不會作偽。蠍眼所養的蠍子之所以身形巨大,是因為都是我金蠍的徒子徒孫。」。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被羽林衛追趕,不往外逃,反入屍堆了吧?眼塚沉睡之地,活墳肆虐之所,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金蠍重傷之後休養生息的好地方。我知道你一定捨不得讓猛禽衛探路,我就在這兒等,等著你把蠍眼的人給我送過來!」

  蠍陣中一片死寂,隔了會,疑慮和不安如潮水樣氾濫開,猶疑的目光不斷投向龍芝:事情雖然還不十分明朗,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但金蠍是切實存在的,蠍群的敬畏也是明明白白的……

  龍芝站著不動,手腳漸漸發涼,邊上扮作近衛的猛禽衛見勢不妙,壓低聲音:「龍大小姐,幸好我們已經在外頭做足了準備,隨時都可以動手,現在情況不大對,要麼……動手吧?」

  龍芝嗯了一聲。

  跟她進來的,一共六個猛禽衛,分工明確,有四個向四面撤開,趁人不備,驀地擲下摜炮,這摜炮挨地即炸,裡頭的碎鐵尖釘四下旋開,蠍陣裡瞬間混亂,另兩個趁亂護著龍芝逃走,其中一個抬手一記穿雲信號彈,蠍陣還沒反應過來,後方已然喊殺聲一片,不知道哪冒出的羽林衛,頃刻間翻上週遭的土台,弩箭如雨,四面傾注而下。

  有亂箭向葉流西的方向射過來,金蠍刺尾急擺,將那些亂箭撥落了開去。

  葉流西面沉如水,翻下活墳。

  李金鰲從越野車裡迎出來,這形勢總是急轉即變,他這顆上了年紀的心臟實在有點受不了了:「流西小姐,龍芝這是……」

  話還沒完,有人群狼狽避入,當頭的就是板寸,先前那個叱罵她的近衛也在其中,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是頭目的人,看見她時,都有些尷尬陌生。

  葉流西對著李金鰲點頭:「龍芝早就安排好這場屠殺了,她敢放蠍眼的人進來,一定對人數有過考量,外圍部署的羽林衛,應該有絕對優勢,足以圍剿蠍眼。金蠍是她始料未及,但金蠍不是神,多幾根鐵鏈多幾圈圍剿,金蠍照樣會被制服。」

  板寸急道:「葉流……葉小姐,那該怎麼辦?」

  葉流西冷笑:「問我幹什麼?我應該對你們的死活負責嗎?我負責的話,你們認主嗎?」

  短暫的靜默。

  外頭的喊殺聲一撥高過一撥,不斷有重傷的蠍眼避入活墳之間的路道,滿地血跡斑斑,刀劈刃砍聲近得清晰可聞,偶爾能看到蠍子被砍下的螯足螯肢……

  驀地有人大聲吼了句:「認主!只要能逃出去,我們認主!」

  這聲音很快連成一片。

  「認主,請西主下令!」

  「全聽西主安排!」

  葉流西眸間掠過一絲笑意。

  她指了指剛剛金蠍出現的地方:「有幾箱陪葬的東西,你們拖出來吧。」

  板寸當頭,帶了十幾個人蜂擁而去,很快拖了幾個木箱過來,箱上有鎖,板寸劈手奪過邊上一人手裡的斧頭,當頭劈下,然後掀開箱蓋——

  外頭的喊殺聲依舊,這裡卻驟然死寂。

  那是槍,大小短長都有,黑色槍身泛冷冽珵亮的光,似乎能映出人的影子來。

  葉流西唇角泛起溫柔淺笑,她垂下手,銀鏈子從腕上滑落,她屈指勾住,看那圈銀晃晃悠悠——

  在白龍堆的時候,總有詭異的事發生,那時形勢還不明朗,一天晚上,昌東把她叫過去,給了她一把槍,問她會不會用。

  她記得自己回答說,好像會用,但不是特別熟悉。

  再然後,她就把槍插進後腰,動作自然且嫻熟。

  後來,每次想起這事,她都覺得奇怪。

  她既然會用槍,自然是接觸過,但關內好像沒槍,這麼實用的東西,她又不缺錢,為什麼運貨帶貨那麼多次,從來沒帶進來過呢?

  砍斷了手之後,她找回了記憶,也找回了自己當時的考慮。

  怕這個東西流散開之後,不好控制,反被用來傷及己身,索性秘而不宣,但還是藏了,因為對誰都不信任。

  她把鏈子攥回手中。

  她十七歲帶江斬逃出黃金礦山,從那時到創立蠍眼,再到蠍眼足以威脅黑石城,一共用了七年。

  今天的困局已破,但不知道從走出屍堆雅丹到兵臨黑石城下,還需要多少個日夜。

  手握籌碼的人,才有資格坐上談判桌,只有她真正威脅到了黑石城,趙觀壽才會考慮她「不犯黑石城」的提議,誠心拿高深和江斬來交換,龍申也才會坐下來,為了顧全大局,去答應她某些條件——龍芝她是不指望了,但龍家會撥心弦的人,不止龍芝一個,不是嗎?

  她會盡快的,無分晝夜。

  畢竟,昌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西出玉門》正文完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4
第 117 章 番外·九個月後·關外·昌東


  秋高氣爽,正是進羅布泊的好時候。

  但再好的車內空調都敵不過漫天漫野無遮無蔽的戈壁暴晒,孟今古本就很煩了,更煩的是,喬美娜的微信還一條接著一條——

  「到哪了?拍婚紗照你都遲到,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結婚?」

  「你不是跟我說攝影師的定金你已經付了嗎?人家怎麼說只收到一半?」

  孟今古把手機卡到副駕駛上,對著空氣回答:「對,就不想結婚,怎麼著?他說收到一半就一半啊,老子給全了的!」

  他伸手拽領口。

  肚子又在咕咕叫了,無人區就是這點不好,開個百公里下來,小麵館都沒一個……

  孟今古把油門踩到底。

  快了快了,就快到羅布泊鎮了,鎮上有小超市、麵館,還有國投鉀鹽礦公司,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去國投公司的員工食堂吃頓好的……



  ***

  半個小時之後,孟今古的車子進鎮。

  看出來是旅遊旺季了,人氣比平時足,街面上各色的越野車也多,現在出來玩的人真是越來越有錢,車子隨便拉出來都是路虎、悍馬,他的大切都不好意思見人了……

  孟今古忽然踩下剎車。

  街中一間門面很小的飯館門口,停了輛破舊的小麵包車,硬是在一眾配備精良的越野中搏出了物以稀為貴的存在感。

  那不是昌東的車嗎?

  孟今古把車子停過去,下車繞著麵包車看,腦袋抵住車窗,朝里瞅了又瞅。

  沒錯,早就被市場淘汰的車型,後座有張翻板的床,前頭是車載DVD,上次他跟昌東談事,昌東還放了歌給他聽,那歌怎麼唱來著……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



  真是好魔性的歌,那調子他現在還能哼出來。

  孟今古興沖衝的,一頭扎進小麵館裡,還沒見著人就嚷嚷開了:「東媽?東媽?」

  小麵館里人挺多,聞聲都抬頭看他,個中唯獨不見昌東。

  孟今古正納悶,身後傳來昌東的聲音:「讓開。」

  回頭一看,昌東手裡端著朝老闆要來的一小碟醋,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向麵館角落。

  那裡有張小桌子,桌上擱了碗青菜面。

  孟今古覥著臉也跟過去坐:「東媽,吃麵呢?」

  昌東低下頭,帽簷一遮,別說是不給好臉色了,連臉色都不讓他瞧:「我說過了,認你當兒子我沒意見,條件是你爸在萬眾矚目的場合向我求個婚……你爸答應了嗎,你就叫我媽?」

  孟今古臉皮厚,權當沒聽見:「東媽,你上熱搜了你知道嗎?熱點人物啊,戶外雜誌的人還打電話給我了,問能不能聯繫到你做個訪問。」



  ***

  孟今古很早就認識昌東,但真正開始熟悉,還要從九個月之前說起。

  當時,哈密有個大老闆叫柳七,他的乾女兒丁柳在白龍堆一帶失踪了,徵集有經驗的嚮導帶隊進去尋人,報酬頗豐厚,一干應聘者之中,孟今古當仁不讓地勝出:真也是巧了,丁柳失踪的地方,恰恰是他帶隊駐紮過的地方。

  按說無人區的失踪,一兩週搜尋無果之後,基本上就可以推測死亡了,但是柳七很固執,堅持要他們反复再去——果然,第四次再進時,迎面撞見一輛開出來的車,車上有丁柳,還有兩個熟人。

  昌東和肥唐。

  一個多月之後,昌東出院,孟今古在羅布泊的線上碰到他,昌東開了輛破舊的小麵包車,跟他說,不打算回西安了,要在這一帶長駐。

  長駐沒什麼問題,但昌東能做什麼呢,回歸本行太艱難了,那些業內口水都能淹死他——昌東反不擔心,笑笑說,只要肯出力,什麼活都能賺到錢。

  他說到做到,那之後,孟今古就常常見到他,昌東有時幫忙捎客,有時帶貨,哪里人手不足,他也願意接受短期僱傭去幫忙,只一個條件:就在這一帶,這條線上,他不走遠。

  進出羅布泊鎮的這條線,中途要經過大片的白龍堆雅丹,不止一次,孟今古看到昌東停車坐在路邊沿上,面向著空寂的白龍堆,一坐就是很久。



  孟今古憋不住,問他:「你坐這幹什麼呢?」

  昌東的回答很奇怪。

  他說,等起風沙。

  我勒個去的,孟今古心肝脾肺腎都疼,還等起風沙,這是閒得蛋疼吧,跑羅佈線,最怕大風沙了。

  人生中難得一遇再遇,有時候相遇的頻次會幫忙造就朋友,孟今古覺得那些活兒磨人,不體面,不是昌東這樣的人該幹的,總想著幫幫他,有一次帶隊,需要兩個領隊,他自作主張,把昌東給放進名單了。

  然後發現,有些人,怎麼扶持都上不了牆,而有些人,只要一次機會,就可以翻身。

  一趟線走完,昌東已經不缺客戶了,口碑是最好的營銷利器,孟今古帶著嫉妒和挑剔旁觀好久,也不得不承認,昌東的確是藝高、膽大、穩妥,還面面俱到,全方位碾壓了他這塊有色金屬。

  有一次,昌東閒來指點一個隊友行李箱該如何充分利用,那隊友很缺心眼地誇了一句:「比我媽還周到呢。」

  從此孟今古改口叫他東媽,半是因為佩服,半是打擊報復,還振振有詞:「怎麼了,同行是冤家,你壓了我金屬一頭,讓我嘴上佔佔便宜怎麼了?」



  昌東覺得,孟今古腦子裡裝的大概是金屬塊:這到底是誰佔誰的便宜啊?

  ……

  半個月以前,兩名驢友徒步穿越庫姆塔格沙漠失踪,新聞爆出時,距離失踪時間還很近,所以救援工作開展得如火如荼,但接連幾天過去,都沒有收穫,加上沙漠貧瘠,野外生存條件惡劣,救援隊最終宣布放棄搜救。

  就在這關口,昌東把人給找到了,一人身體虛弱,但意識清醒,另一人嚴重脫水,醫生說,虧得發現得早,而且昌東臨時採取了些急救措施,再遲一遲的話,就會有生命危險。

  現場的記者想採訪昌東,昌東婉拒了。

  原本只是條不那麼引人注目的社會新聞,但記者不屈不撓,發了篇洋洋灑灑的報導,還配了昌東的照片,新聞貼上網不到十分鐘,馬上有人跳出來指認:這個人不就是那個害山茶全員遇難的昌東嗎?

  剎那間,扒皮帖、普及帖滿網亂飛,時隔三年,昌東又一次因為山茶,成了熱點人物,有戶外雜誌的人曲線救國,找到孟今古,想請他搭個採訪的橋,孟今古隨口應下,轉頭就忘。

  可巧今兒遇到昌東,又把這茬想起來了。

  他從筷筒裡抽出雙筷子,很殷勤地拿紙巾擦乾淨,然後遞給昌東:「東媽,採訪那事怎麼說?我跟你說啊,是個好機會,看客忘性大,你又救了人,可以藉機炒作一下,重回人生巔峰,嗯?」



  ***

  孟今古滿懷希望地看昌東。

  昌東專心看眼前的面,頓了頓抬頭看孟今古:「你說,這面是不是素了點?」

  孟今古瞥了一眼碗麵,說:「還湊合吧。」

  有青菜、木耳、煎雞蛋,不錯了,小康水平,我國還有挺多人掙扎在溫飽線上呢。

  昌東盯了會面,搖頭:「流西會覺得太素了,加份肉吧。」

  他抬手招呼老闆:「麻煩加份牛肉澆頭。」

  不多時,老闆切了一小碟牛肉過來。

  孟今古忍無可忍:「你女朋友覺得你吃得太素了,給你加了份肉?」



  昌東點頭,拿筷子拈了片牛肉蘸進麵湯,又送進嘴裡,那一瞬間,唇角泛起笑意。

  孟今古說:「葉流西,就是我在白龍堆見過的那妞……」

  昌東臉色一沉。

  孟今古改口:「……那美女是吧?哎東媽你別意淫了行嗎?追不上就算了,也不能受不了打擊精分啊?流西給你加塊肉?明明是你自己招手加的好嗎,還有上次,非說那套衣服是你女朋友給你買的,拉倒吧你,明明是你自己買的。」

  昌東糾正他:「那套衣服不是我審美,流西更喜歡。」

  孟今古真是沒眼看他了:「算了,採訪我幫你推掉吧,好不容易能重回正軌,到時候被人知道你精神分裂,又沒客戶找你了……」

  昌東拿筷子把麵攪了攪:「網上,是不是罵得挺厲害的?」

  孟今古拿出手機,一邊點開一邊搖頭:「還真沒有,此一時彼一時,時過境遷,當年是一邊倒,這次一半一半,不少人為你說話,我念給你聽啊……」

  他手指往上滑屏。



  「一碼歸一碼,人家現在確實是救了人了,難道就因為山茶的事,幹什麼都被罵嗎?」

  「還有這條……真奇怪,山茶出事,雖然昌東是有點自私,但不應該沙暴的責任更大嗎?我敢說,那晚如果沒沙暴,說不定有人還會覺得求婚很浪漫呢。」

  「有些人臉真大,還不允許人改過自新了?就會躲在屏幕後面瞎BB,怎麼沒見你去沙漠救人呢……」

  昌東悶頭吃麵,一聲不吭。

  孟今古忽然嘖嘖兩聲:「哎呦東媽,這個更厲害,簡直是你腦殘粉啊,你聽著啊:這個世界,顏即正義!昌東長得帥,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他!」

  昌東皺眉:「這誰啊?」

  孟今古點開ID看:「叫什麼……黃金礦山奇葩柳。」

  昌東哭笑不得,是丁柳又在作妖了。

  他忽然想起什麼,抬頭看孟今古:「我記得,你這兩天,是不是……」



  一提起這話題孟今古就蔫:「是,怪無聊的,拍幾張婚紗照,讓我空出整兩天,還要轉幾個地方取景。」

  昌東笑:「美娜現在懷孕了,人家事業上升期,為了你放棄模特生涯……」

  孟今古差點跳起來:「你聽她說!做模特,不是長得有幾分姿色就行的!她那模樣,混不出來的……哎東媽,你要么跟我一起去?」

  昌東沒看他:「又不是我拍。」

  孟今古說:「不是啊……你聽說過吧,有片沙漠玫瑰坡?就八*九個月前那陣子,沙暴刮挺厲害的,那片坡子被刮露出來,一大片的沙漠玫瑰石,可漂亮了。」

  昌東沒動。

  孟今古自說自話:「那地方,離著原先的鵝頭沙坡子,大概十幾公里吧,現在是個熱門去處,好多人去拍婚紗照,有人說啊,以前的鵝頭也有沙漠玫瑰石,後來沒了——沒準現在這一大片,都是鵝頭被刮過去的,你真沒興趣?」

  面吃得差不多了,昌東端起碗喝湯,然後抽紙巾擦嘴:「肥唐現在幫柳七照看奇石鋪子,你去跟他說,他沒準有興趣,我對石頭什麼的,沒研究。」

  孟今古沒好氣:「要不要我把話挑這麼明啊?我的意思是,孔央和山茶的人,不都還沒找著嗎?沙漠玫瑰石被吹過去了,會不會……他們也被推過去了?」

  「不會。」

  孟今古不服氣:「你怎麼知道?」

  昌東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幫媽把麵錢付了。」

  孟今古聽成「幫忙把麵錢給付了」,想也不想,探手入懷摸出錢包,錢抽出來時,終於緩過味兒來:「昌東你個孫子!占我便宜還坑我錢!」

  衝到門口,正迎上一股新噴的車屁股煙,昌東已經發車了。

  ***

  昌東一路把車開出羅布鎮。

  車裡的冷氣不給力,為了通風,車窗全開,風灌進來,把車壁掛著的月曆掀得嘩嘩作響。

  掀起一張,滿屏的日子都打了紅色的色塊,再掀起一張,依然如舊。

  九個月了。

  他還活著。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4
第 118 章 番外·九個月後·關內·流西


  九個月了,黑石城還沒能從金爺那場躁狂的浩劫中完全恢復——整個城池還有一些粗看不覺、細看渾身不舒服的歪斜,城牆震開的那道巨大豁口倒是拿石料填充抹平了,但即便是同樣石色,填進去了也能看出新舊有差。

  聽說,龍芝要求拆了那一大片重建,趙觀壽為首的老一輩則主張填補就行,新老觀念不同,年輕人喜歡改天換地,老一輩卻更偏向小敲小鑿縫縫補補——單從這豁口修復,就知道當下黑石城裡,到底是哪一派更佔上風。

  夜幕降臨,城外遠處帳篷林立,無數篝火堆將天穹映成金紅色,一座石砌瞭望台已經搭了差不多一半,有幾輛大車從黑石山方向來,滿載採來的黑色條石,車剛停下,就有工匠上去卸貨。

  葉流西站在半高的瞭望台上,這台子起得粗糙,石塊也沒有打磨成統一形制,該銜接對平的地方,難免有礙眼的凸出和錯縫,按說無傷大雅,但她還是伸手出去磋磨,刺耳的金石聲中,石粉簌簌磨落。

  她的左手接了鋼筋鐵骨,鐵爪森森,泛冷厲寒光,雖說和人骨接合,能活動自如,但到底跟人手差得很遠——李金鰲曾經建議說,不如找手藝師傅來,給這鋼筋鐵骨覆上皮肉,做出指甲青筋,描出肌膚紋理,那就完美了。

  葉流西卻無所謂,手沒了就是沒了,何必修飾遮掩,阿禾貼心地給她縫製了手套,戴上了就看不出什麼異樣了,但她也很少戴。

  台下是工地,一片嘈雜,有人鑿石,有人翻沙,還有人吆喝說:「加把勁兒啊,西主說了,其它的不管,一定要高過黑石城的城牆!」

  葉流西微笑。

  ***



  九個月前,她倚仗著金蠍和曾經在屍堆埋下的一批槍械,絕地反擊,化解了那一次的危機。

  俘虜了一批羽林衛,但龍芝和趙觀壽不在其中——這也不奇怪,核心人物嘛,當然享受優先和緊急撤退的權利:屍堆裡尚打得如火如荼,這兩位已經坐上專車,向著黑石城的方向風馳電掣了。

  走時狼狽,慌得連火線罩網的營地都顧不上收,白丟了一堆物資給蠍眼,其中有個錦盒,板寸拿來給她,打開一看,裡頭有一條舌頭。

  這應該是趙觀壽留的,在一片剛硬的對立和混亂中,留下一線謀求合作的可能性,就像在玉門關口,她驅車逃離的那一刻,隔著車窗,迎著趙觀壽的眼神,以口型示意「交易」兩個字。

  趙觀壽知道她身邊有阿禾,而阿禾,是代舌的容器。

  葉流西不想再讓阿禾做傀儡,但阿禾不在乎,寫字給她看,表示能說話總比當啞巴強。

  葉流西折中了一下:「要么這樣,趙觀壽有什麼話,你聽著就好。聽了再來告訴我——我不跟他'面對面'談,不想听到你嘴裡直接傳出他的聲音,他不同意的話,就別談了。」

  ……

  首戰告捷,屍堆一片歡騰翻沸,只葉流西知道,接下來的路,一步比一步更難走。



  聚集在屍堆的,只是蠍眼的一部分人,更多人還在龍芝的控制之下,現在事變,那些人性命堪憂。

  關外禁槍,這批槍械,是她輾轉通過不正當的路子,從境外購入的,子彈打一顆少一顆,乍一亮相,確實威懾力驚人,但光倚仗這個,不足以讓關內變天。

  可是沒別的選擇了,時間不等人,屍堆到黑石城,必須是一條單向快進的直線,只能向前,承受不起後退。

  她一刻都沒有停過,正面拼殺、被圍堵、被沖散、再聚合,大勝、小胜、惜敗、潰敗,全成家常便飯,夢裡都是廝殺。

  有一次,把夢講給阿禾聽,阿禾說:「白天打仗還嫌不夠啊,夢裡還要打,西姐,你夢裡就跑嘛,又沒人笑你。」

  葉流西覺得也對,再一次做夢的時候,她掉頭就跑,剛一轉身就愣了。

  原來她的夢裡,是涇渭分明兩片天,她一直站在接縫處,面前是腥風血雨廝殺一片,身後是茫茫戈壁,空寂天地,蒼藍天幕上掛一輪磨砂般的白月亮,叢叢駱駝刺的影子跌落下去,像空地上開斑駁的花。

  昌東倚著越野車站著,看著她笑,說:「流西,我來接你回去。」

  夢裡,葉流西忽然紅了眼圈,攥緊手中刀柄,搖頭說:「不行,還不行。」



  從此夢裡不回頭。

  只一次例外,那次,她一直向著昌東走,一路走到他面前,說:「昌東,我想告訴你件事。」

  昌東微笑,說:「你說。」

  她卻說不出來。

  她流產了。

  她不知道自己懷孕。

  這孩子丟時,她才知道自己有過。

  她雙手摀住臉,慢慢蹲下身子,眼淚從指縫裡湮出,哭著哭著就醒了。

  帳篷裡漆黑一片。



  隱隱有哀嚎和痛苦呻*吟聲傳入。

  葉流西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帳篷,走入鏖戰後凌亂的營地,空氣裡漲滿血腥和煙火的味道。

  她在營地走了很久。

  起初,她想反,是因為有屠村之仇,奴役之恨,什麼都不想,只想讓那些對不住她的人下地獄。

  再然後,看了厲望東的書信,胸腔裡燒出雄心萬丈,想入主黑石城,想取而代之,想看素來高高在上的羽林衛和方士們惶惶不可終日,淪為階下囚。

  開博古妖架,兩個目的,縱而御之,縱而殺之:妖鬼也是資源,都被封在妖架之中,蠍眼已經蓄養了一批方士,有了禦妖驅妖的能力,得到了妖鬼,就可以轉而用來對付黑石城,成功稱霸之後,她再「絕妖鬼於玉門」,妖鬼死絕,玉門關的大門,也就自然打開了,不是很好嗎。

  山茶遇難,她聽听就罷,用死人投餵眼塚,她也並無顧忌,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什麼要被這些小事牽絆呢?

  直到她自己愛上昌東,才發現,任何一具被棄置的枯骨,都曾是活生生有愛有淚的人;直到她自己失去,才發現,那些太多的失去才堆砌出的榮光,再沒有昔日般那麼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關內的局勢,要何去何從?她一手創立蠍眼,太多人追隨她,這些人,要如何安置?



  像厲望東那樣嗎?以暴制暴,入主黑石城幾十年,但死後不久,羽林衛和方士就成功反撲——厲望東是掀起過大浪,可惜浪頭過後,血水橫流,一切無改。

  她希望這一次,於所有人,都能有一個更圓融、圓滿的結果,不要有太多流血,事情如果能坐下來談,就別血肉相搏,如果談時能笑,就別劍拔弩張。

  但所有的談判,都是實力博弈的結果,沒有這九個月的煎熬浴血,沒有這聲勢浩大的兵臨城下,她也坐不到這張談判桌前。

  ……

  阿禾走到台邊,仰頭叫她:「西姐,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出發啦。」

  ***

  回到帳篷,帳門一掀,就看見了李金鰲,身後是一派和氣的鎮山河和鎮四海。

  屍堆雅丹之後,鎮山河和鎮四海的爭寵之鬥,一度不可開交,我搶你的米,你啄我的腦袋,你絕食一天,我就絕食三天,你打鳴打到嗓音沙啞,我就打鳴打到失聲……

  雞的世界,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李金鰲頭痛得很,後來葉流西回想起之前在那旗鎮上,小姐們的南北派之爭,給李金鰲出了主意:「你再去找一隻大公雞來試試看。」

  鎮八方華麗登場。

  但戲份少到讓人咂舌,如流星般驚鴻一瞥,旋即隕落:鎮山河和鎮四海達成了空前的團結,兩雞聯爪,幾乎把鎮八方的雞毛都薅去了一半……

  八方的失意,換來了山河四海親如一家。

  但今晚上,它倆的裝束怪怪的。

  兩隻雞都穿戴兜帽的黑色披風,披風的結扣優雅拴在雞脖子上,偶爾走動,披風的角還一掀一掀的。

  阿禾噗嗤一聲笑出來。

  葉流西皺眉:「你這是乾什麼?」

  李金鰲說:「今晚上不是要談判嗎?龍芝也會來的。」



  懂了,是想給龍芝難堪。

  葉流西沒好氣:「脫下來,這像什麼樣子。」

  今時今日,她佔絕對優勢,犯不著耍這種不入流伎倆去羞辱對手。

  李金鰲悻悻的,伸手去解鎮山河的披風,鎮山河見勢不妙,立馬給鎮四海使了個眼神,兩隻雞心有靈犀,扑騰著翅膀四下亂躲。

  幹嘛呀幹嘛呀,人家就喜歡穿披風,走路帶風,跑起來還飄飄的,特別酷,特別有氣質,就不脫!

  葉流西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問李金鰲:「銀蠶心弦的事,打聽得怎麼樣了?」

  蠍眼之中,本來就蓄養了不少方士,屍堆之後,葉流西把方士都交給李金鰲帶,李金鰲結結巴巴推脫,怕自己不行,又怕別人會講他是裙帶關係。

  葉流西回答:「本來就是裙帶關係,你不跟我同患難,我也不會給你機會。但裙帶關係上位的,不一定都是酒囊飯袋,你一把年紀了出來闖蕩,機會我給了,你不接,落地就碎,我也不會問你第二次了。」

  李金鰲心如擂鼓,連咽兩次唾沫之後,牙關一咬,接下了。



  這九個月,他的任務是招攬方士,彙編術法,安排掠陣,外加盡一切努力,打聽關於銀蠶心弦的消息。

  李金鰲說:「流西小姐,我們多方探聽過了,銀蠶心弦,的確是龍家的秘技。會撥弦續命的,只有龍申和龍芝兩個人。」

  葉流西轉頭看阿禾:「龍申今晚會來吧?」

  阿禾點頭:「趙觀壽、簽家老太太、龍申,還有龍芝,應該都會來……要么西姐,我去跟趙觀壽說,不要龍芝來了,免得你見了她生氣。」

  葉流西笑起來:「怎麼會生氣呢,我見了她,高興都來不及呢,這成就沒她來分享,怪沒勁的。」

  ***

  月上中天,龍申的車出了方士城,車前蓋上流光匯成的龍頭金戳起伏流轉,頗具氣勢。

  車內,龍芝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龍申鬚髮皆白,穿方口布鞋,著寬大的白布太極服,一直闔目養神,看上去不像方士城的首腦,反而更像其貌不揚無欲無求的老人家。



  龍芝忍不住開口:「爸爸,我的銀蠶心弦九個月前就丟了,一直找不到,我懷疑在葉流西手上。她讓你列席談判,用意再明顯不過了,爸爸,如果真這樣的話,你千萬不要為她撥弦,再有十天不到,昌東就會死的,到時候葉流西痛不欲生,就是我們反擊的好時候了。」

  龍申眼睛依舊闔著:「龍芝,人生有起有伏,做人要知道什麼時候低頭。」

  龍芝忍無可忍:「葉流西是從屍堆一路往黑石城推進,很多市集,她根本是繞開的!沒錯,她有槍,但關外禁槍,她儲備一定不多,還有,黑石城牆堅壁厚,炮都未必能轟開,何況是槍!又沒到窮途末路,我們還有機會的!」

  龍申睜開眼睛,語氣緩和:「就是因為沒到窮途末路,我們才有機會上談判桌,真到了那一步,誰還花那個力氣跟你談?」

  「龍芝,以前你怎麼對付葉流西,我從來不干涉。一個無關緊要小角色,被你整死了也無所謂。但她從一無所有,到絕地翻盤,到今天能威脅黑石城,我就不能再坐視不理了——她弱時,你可以對她動刀,但她強了,動刀就是傷人八千,自損一萬,這個時候,你應該收刀勸酒,趁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挽回時,及時止損。」

  「你趙叔已經把葉流西開出的條件告訴我們了,用幾個人來換一座城,我們都覺得很合算——你不要再犟了,撥弦的事先擺一邊,高深在哪,江斬在哪,你還是不說嗎?」

  見龍芝不吭聲,龍申語氣加重:「龍芝?」

  龍芝終於開口:「我把高深囚禁在黃金礦山,但他幾個月前逃了,魂魄山門沒開過,他不可能離開礦山,不過幾次搜山也沒發現他,金羽衛猜測,可能是逃進礦道了。你也知道,黃金礦山的礦道像蛛網一樣,當初葉流西,就是在裡頭藏了好幾年都沒被發現。」

  「那江斬呢?」

  龍芝沉默。

  龍申看了她一眼,話裡有話:「龍芝,那些不配、不值得,也不可能的人,拴著有什麼意思呢。」
四季春加珍波椰 發表於 2017-11-16 11:05
第 119 章 番外·九個月後·關外·昌東


  進哈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滿街飄著果香。

  路過瓜果檔,昌東停車,要了個青麻皮,多提了個要求:「能幫我一切兩半嗎?」

  攤主表示沒問題,隨手拈了把普通菜刀出來,刀口對準瓜背,一手壓柄,一手摁刀背,咬牙鼓腮,拼命那麼一使勁兒——

  嘩啦一聲,瓜藉著破勁往兩邊裂開,破口不齊整,金黃的瓤上淌蜜汁。

  攤主笑呵呵把瓜裝袋,一手遞進車窗,一手接錢,說:「這瓜沒說的,包甜。」

  昌東建議他:「你可以專門備一把長柄直口的西瓜刀,比菜刀方便。」

  攤主搖頭,晃手腕給他看:「那個要腕勁兒大,我使那種刀手酸。」

  昌東笑,葉流西每次拿刀破瓜,切豆腐一樣輕鬆,那麼細的手腕,從來沒聽她嚷嚷過手酸。

  大概天生適合吃這行飯。



  他把車子開進一個老舊的小區。

  這兩年,當地的高樓越建越多,房子越造越好,應合了「人往高處走」那句話,老小區的人逐漸搬離,空出的房子要么出售,要么出租,這小區不大,在售的七八套,待租的更多——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小區裡都不見幾個人。

  昌東喜歡這裡清靜,就把房子租在了這裡,只是總要跑線,在外比回家多,睡車裡比睡床多。

  停好車,他拎著瓜上樓,聲控燈不靈了,得重重跺腳或大聲咳嗽才見亮,昌東習慣了在黑暗中數著台階上樓,一路數到四樓。

  然後皺眉。

  401門口,蹲著肥唐和丁柳,腳邊都放行李包,兩人合捧一個Ipad,耳機線合用,眼睛盯著屏幕,目不轉睛,嘴巴也沒閒著:肥唐手邊有一袋開包的薯片,丁柳懷裡抱一桶爆米花。

  昌東說:「哎。」

  兩人幾乎同時抬頭,然後趕緊關機收線,拍屁股起身,給昌東讓地方。

  昌東看丁柳:「沒錢去電影院嗎?那也不能在我門口造啊。」



  丁柳說:「誰看電影了,我們看的是文化片。」

  長了張疏遠文化的臉,還看起文化片來了,昌東將信將疑,丁柳不服氣,把播放列表翻給他看,還真的,看的是紀錄片,《河西走廊》。

  昌東拿鑰匙開門:「幹什麼來了?」

  門一開,好幾天沒住人的悶味兒撲面而來,丁柳行李一擱,麻溜地去開窗透氣,肥唐則拎著哈密瓜直奔廚房,一通忙活之後,捧著大果碟出來了,哈密瓜都已經切成了小塊,上頭還貼心地插上了果簽。

  屋里地方小,客廳飯廳擠在一處,靠牆放了張小桌子,三人圍著坐,立時就局促了。

  昌東示意了一下兩人的行李包:「什麼意思啊?七爺那住不下你們?」

  丁柳不吭聲,只是從桌底下踢了肥唐一腳:兩人事先猜過石頭剪刀布,輸的那個開口。

  肥唐清清嗓子:「不是,東哥,我和小柳兒算了算日子,也就還有十來天了。」

  昌東不動聲色:「十來天怎麼了?」



  肥唐耷拉著腦袋:「這麼久了,一點消息都沒有,誰也不知道關內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白龍堆我們三天兩頭地去,什麼辦法都想了,連那個神棍,都請了他的朋友來幫忙,結果呢?」

  結果呢?

  沒結果。

  神棍是柳七聯繫的,那時候,整隊人失踪,柳七急著找丁柳,自然也問到神棍那裡,神棍回答說:「他們是聯繫過我啊,我讓他們別去啊,怎麼著,去啦?還失踪了?」

  與柳七的焦灼相反,神棍大為興奮,打聽了白龍堆營地的情況之後,指點柳七:「柳柳兒,這件事背後大有文章啊,我跟你說,有些失踪,它不叫失踪……哎呀跟你說不清楚,總之,營地那些車和物資什麼的,你別忙著拖回來,他們指不定哪天就出現了,還要用的。還有,他們一出現,你記得通知我啊,我要採訪他們。」

  就因為聽了神棍的話,柳七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孟今古施加壓力:「去搜!這週找不著,下週再去,我不說停,你不能先撂攤子。」

  所以,昌東在醫院醒轉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並不是什麼養眼的護士小妹妹,而是風塵僕僕趕到的神棍。

  一改在Q*Q和手機通話裡的高冷,笑得牙花子都出來了,一頭捲髮,戴一副黑框眼鏡,其中一根眼鏡腿兒還折了,拿白線繞綁起來的,行李包是個無紡布的大布袋,正面印「比麗江更休閒,比大理更愜意」,反面印「歡迎你到古城來」。

  可你說他窮吧,並不,用的是蘋果手機,錢包還是LV的。



  神棍向昌東打聽玉門關。

  昌東起初不想說,他一向不喜歡把秘密到處張揚,但神棍確實該例外——進白龍堆時,到底是分享過他的信息的。

  他讓神棍簽保證書,絕不把這事瞎嚷嚷,神棍拍胸脯保證:「小東東,你放心,我這人說話可算話了,我說為了解放不吃雞,就真的再也沒吃過肯德基了——每次去,都只是聞聞炸雞味兒。」

  昌東理解不了這邏輯:可能奇人異士,都有點腦子不大正常吧。

  神棍對玉門關極其嚮往,什麼小咬、流光、萋娘戴花,都聽得如痴如醉,末了最關心的是葉流西:「就這麼一直沒消息怎麼行啊,最好能進關看看,不行,我得想個辦法……」

  昌東還以為他只是嘴上說說,想不到幾個月之後,他真的拉來了一車人。

  那車來的時候相當拉風,不是因為車子是黑色的悍馬H2,而是因為,車頂上站了一隻雞。

  不是普通的公雞,是野生的雉雞,羽毛鮮亮,拖長尾,爪子牢牢抓住車頂架,眼神非但高傲,簡直是睥睨一切了。

  肥唐看得極其羨慕,點評說,鎮山河跟這隻雞之間,至少差了一萬個鎮四海。



  這雞叫曹解放,據說是專門從函谷關請來的。

  車上一共五個人,三男兩女,為首的叫羅韌,高大帥氣,目光銳利,很給人壓迫感,他女朋友木代反而溫婉,笑起來很恬靜,還有個高冷的帥哥,叫一萬三,不大理人,跟同車那個叫炎紅砂的妹子總吵架,於是剩下的那個叫曹胖胖的,老當和事佬。

  一會勸一萬三:「哎呀三三兄,風度!做男人要注意風度!」

  一會勸炎紅砂:「二火妹子,你別跟三三兄計較,他還小,不成熟!」

  一干人之中,昌東對木代印象尤為深刻,因為她一下車就朝他過來了,第一句開口問的居然是高深。

  「聽神棍說,你們隊裡,有個叫高深的,二十五六歲,手臂上紋了細骨的梅花?」

  昌東點頭。

  木代解釋:「我師父叫梅花九娘,我是她的關門弟子,十幾歲的時候跟著她習武。她跟我說過,晚年的時候,想找人接班,周遊過很多地方,也教過幾個人,但是那些人要么不合適,要么資質平常,所以都沒收入門,最終選了我。」

  「不過師父留下了手札,記下了那幾個人的姓名家鄉來歷。其中有一個就叫高深,年紀和籍貫都和你的朋友很相符,我懷疑是同一個人。我師父說,他其實根骨還行,就是骨架長得快,才十幾歲就竄得高高大大,不適合學我們這派的輕身功夫。」



  昌東有點恍惚:不錯,高深是長得高大,葉流西也說過,幾個人之中,就屬高深的功夫最好。

  居然是被梅花九娘拒之門外的,這個木代,看起來風吹就倒,功夫會比高深還好嗎?

  昌東對她刮目相看。

  神棍也向他大肆渲染請來的這批人:「我想來想去,我的朋友中,應該就屬他們最合適了,你別小看他們,這五個人身上,有特殊的力量,所謂以毒攻毒,以關攻關……哎我跟你提過沒有,他們都跟函谷關有點關係……」

  這話昌東是相信的,但羅韌他們到了白龍堆那道關門界口之後無從下手,他也不覺得意外。

  有些世界的設定規則,就是這麼冷漠死板,不是你努力、深情、執著,或是請來神通廣大的朋友助陣,就可以守得云開見月明。

  玉門關,只有葉流西能開,她出現,玉門關就是一個大世界,她不出現,玉門關就只是一個傳說。

  ***

  昌東看向肥唐:「是沒結果,那又怎麼樣?」



  肥唐吞吞吐吐:「心弦不是一管三年嗎,眼看到期了。你一個人住,身邊又沒人照應,萬一……有我們在,會好辦點。」

  昌東明白了:「來收屍是吧?」

  肥唐嘟嚷:「你自己說的,抱最大的期望,做最壞的準備,你要非用'收屍'這詞,我也不能說錯。」

  出關以來,關於心弦、死期之類的話題,三個人不知道聊過多少次了,心態早不似起初般激動,也不是很講究用詞的中聽與否,丁柳說起高深時不再哭濕半包抽紙,肥唐也不再搥胸頓足地懊惱自己當時沒跟著葉流西一起進關。

  昌東笑笑:「也好,省得我死了好幾天才被人發現,怪不體面的。」

  頓了頓又補充:「你們都睡地,別跟垂死的人爭床。」

  ……

  他如常洗漱,做了睡前運動,三十個俯臥撑,三十個倒掛的仰臥起坐,倒掛槓是入住時請了裝修師傅,專門釘在牆上的。

  運動完了,寫了會手帳,九個月,一本新冊子已經快寫完了,每天都寫,幾點起床,幾點就寢、天氣如何、做了什麼事、見了什麼人,看了什麼風景,三餐吃了什麼——任何人隨手翻開這本冊子,都會覺得這是個自律極強積極生活的男人。



  這冊子,可能會是遺物,也可能會是交給葉流西的作業,跟他的前路一樣,尚無定數。

  寫完了回頭看,丁柳和肥唐已經在床兩邊打好地舖了,昌東走到地舖邊,趕蒼蠅一樣攆丁柳:「去,床上睡去吧。」

  丁柳早等他這句話了,抱著枕頭毯子就爬上了床。

  肥唐很嫉妒,懟她:「憑什麼啊,你好意思嗎?跟東哥搶舖位?」

  丁柳說:「我是女的,我小,西姐還疼我。」

  ……

  昌東嫌這兩人鬥嘴太吵,伸手就旋滅了燈。

  過了會,吵鬧聲終於轉成了臨睡前的翻來覆去和窸窸窣窣。

  黑暗中,丁柳說了句:「東哥,雖然咱們現在見不到西姐她們,但我希望,西姐、高深,還有阿禾三個,也像我們一樣,能待在一起,這樣,不管發生什麼事,彼此照應著,日子都不會太難過。」



  昌東嗯了一聲,輕聲說:「我也希望。」

  ***

  第二天,昌東很早醒。

  心事重的人,夢和睡眠都容易被碾薄。

  窗簾有一線沒拉嚴,透進來的光薄而灰淡,能看出天色還沒大亮。

  又是一天。

  昌東躺了會,盡量輕地起身,肥唐和丁柳都還是能睡的年紀,不想吵著他們。

  一抬頭,怔了一下:丁柳坐在床上,擁著毯子,呆呆的,也不知道那樣坐了多久了。

  昌東輕聲叫她:「小柳兒?」

  丁柳這才回過神來,抬手抹了下眼睛,然後挪向床邊:「東哥。」

  昌東問她:「做夢了?」

  丁柳嗯了一聲:「夢見高深了。」

  半夜夢見的,然後就醒了,一直坐著,昌東的房間裡沒有掛鐘,聽不到走針一分一秒,丁柳卻覺得,時間像海,裹挾著紛擾人事,從她身邊飄走,唯獨不帶她,只把她孤零零撇在一邊。

  夢裡,沒看到高深的臉,他一直背對著她,坐在山坡上,丁柳想爬,怎麼也爬不上去。

  手腳並用也爬不上,碎石塊反而嘩啦啦地往下滾落,煙塵騰起,高深的背影就更模糊了。

  丁柳只能仰著頭大叫:「高深,你傷好了嗎?你現在怎麼樣了啊?」

  等了很久,高深才說話,聲音遠得像山尖起的霧,慢慢往山腳飄落。

  他說,小柳兒,我挺好的。你回去吧,不用惦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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