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31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3:56
第四百一十章 喪家之犬


商隊得以進入大帳的一共三人,一是烏氏延,二是作為副手,捧著一些貴重禮物的陳平,三是換上一身匈奴人打扮的譯者。他是極少數秦人與匈奴人所生的”夏子”,流落到邊關,已經為烏氏服務十年了,十分忠誠。

但膽子嘛,卻也有些小。

頭曼單于帳內那華服老者一說話,懂匈奴語的譯者首先勃然色變,瑟瑟發抖。烏氏延常年替兄長行走域外,對匈奴言語也略曉一二,聞言也大為震驚,暗道不妙!莫非是己方的目的暴露了?

唯獨陳平,哪怕他再聰明,面對一種與夏言截然不同的語系,幾個月下來,也只明白了一些簡單的詞彙。

眼下聽出了“單于”“秦”“商人”“壞的”“殺”幾個常用詞,再看同行二人面色,哪能猜不出是何意!

好在,頭曼單于沒有一擲酒盞,無數匈奴武士從帳外湧入,而是一對細目看向瑟瑟發抖的譯者,問道:“為何如此振恐?”

“彼輩被我戳穿身份,豈能不恐?”

華服老者以匈奴語搶著回答,又複用夏言說了一遍,似乎是想恐嚇恐嚇烏氏延、陳平二人,讓他們也露出原形。

但烏氏延好歹見識過一些場面,只是額頭微微冒汗,而陳平,則注意到了老者濃重的燕地口音……

譯者下拜,訥訥不能言,眼看就要撐不住了,還是他身後的陳平站了出來,拍了怕其肩膀,上前一步,作揖道:

“譯者乃匈奴人,常年居住在內地,但素來仰仗單于,渴望回歸故土,參與祭祖。今日回歸頭曼城,恰逢蹛(dài)林大會,觀萬馬奔騰,已十分驚喜,又見單于威勢,更是又敬又畏,故而振怖,還望單于勿怪。”

匈奴中亦有通胡夏語言的人,將陳平的話翻譯給單于,那老者卻冷哼道:“再掩飾也無用,明明是因為細作身份暴露而惶恐!”

陳平看向他:“敢問丈人是何許人也?為何要汙蔑吾等小商賈,一口咬定吾等是細作?”

“你又是誰?”老者傲然反問。

“我是官府安排在商隊的北地計吏張平,敢問丈人姓名。”

陳平不慌不忙報出了自己的身份,烏氏商隊是秦官商,這不是秘密,匈奴人也清楚,這麼多年來,自己究竟在和誰做生意。

“一介秦國小吏,也配知道老夫姓名?”老者對陳平不屑一顧。

還是單于點了點頭,示意身旁的人代為介紹:“這位是燕國的鞠太傅!太傅說,秦欲對匈奴動兵,派汝等入境刺探情報,請客人解釋解釋罷!”

“鞠太傅?”

烏氏延不知道這是何人,陳平卻心中一驚:

“我當是誰,原來是鞠武啊!”

陳平作為黑夫謀主,助其謀匈奴,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故而也了解過秦、趙、燕和匈奴的糾葛。他知道趙將李牧曾大敗匈奴,也知道燕國覆亡之前,燕太子丹的太傅鞠武曾提出過一個建議:

當是時,秦叛將樊於期逃亡至燕,鞠武力主不要收留此人,給秦國伐燕口實,應該把他送到匈奴去生活。又因為燕國力弱小,地處偏僻,難以與強秦抗衡,應該“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其後乃可圖也。”

所謂“購”,便是借兵,若黑夫在此,肯定會覺得,這跟後世石敬瑭借兵於遼的策略有幾分相似……

內戰引外敵入寇,無異於引狼入室!

燕太子丹認為鞠武的建議不錯,但是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合縱又不能保證一定成功,遂不應鞠武計劃,而開始鼓搗刺秦。

鞠武倒也盡心盡責,又給太子丹推薦了他的老友,

一名叫“田光”的劍俠,田光則以年老推讓,又向太子丹推薦了一個叫荊軻的衛國人……
於是,才有了易水邊的送別,才有了高漸離的擊築聲。

荊軻刺秦失敗後,燕國也敗亡,燕王喜逃入遼東,據說當時鞠武沒有去遼東,而滯留在了代王趙嘉處,繼續主張聯合匈奴抗秦。後數年,燕代俱亡,鞠武也不知所終,或以為死,或以為亡,原來是逃到了匈奴!(事見286章)

想明白前因後果後,陳平暗道:“鞠武乃燕國公族,又當過太子丹之傅,不顧年過六旬之軀,輾轉於燕代塞北,恐怕也是和高漸離一樣,是一心報仇復國的,所以今日才欲置吾等於死地!”

果然,鞠武踱步而出,開始一條條數落起秦商們的罪證來:

“我聽聞,近一年來,秦調換了上郡、雲中、北地守尉,增加了邊境守卒,還向邊地移民屯戍,顯然是欲對邊外有所圖謀。”

“其二,去年秦王趙政西巡隴西、北地,今年又北巡代北,對匈奴用兵的意圖更昭然若揭。”

“其三,值此非常時刻,秦商又公然出塞,不走往年舊商道,卻繞了一大圈,經沙漠,走河套,將匈奴河南、北假踏遍,這不是細作,是什麼?”

鞠武時刻關注著秦的動向,其嗅覺也是敏感的。雖然秦對匈奴用兵是機密,只有朝廷大員,地方郡縣守尉才知曉。

黑夫已經很謹慎,杜絕了私人商販出塞暴露情報的可能,又將備戰、練兵做得很隱秘,但其他郡縣,還是會有蛛絲馬跡……

鞠武每說一點,烏氏延的頭便低下去一分,眼下的情況是非常危險的,一旦他們細作身份被坐實,即便不死,恐怕也再別想離開匈奴了!

陳平可不願如此,老婆孩子在等他回家,未來還有大把功名要得,他可不甘心在沙漠裏牧羊為奴……

不過,眼下還有機會,陳平知道,頭曼單于能讓己方解釋,說明他對鞠武的話也將信將疑!

入帳三人,譯者膽裂,烏氏延只是一商賈,做生意還行,眼下這種場面卻沒經曆過,今日能否走脫,只能靠自己了!

於是鞠武言罷,陳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頭曼單于奇怪,讓人問陳平為何發笑?

“我笑這位老丈,居然還自稱燕國太傅?”

他語氣誇張,故作奇怪地說道:“世間還有燕國麼?燕既已亡,又哪來的太傅?丈人,你嫌棄我只是一個鬥食小吏,不肯與我對言。殊不知,你卻連我都不如,失了燕國的職祿後,說好聽點,是一介老朽布衣,說難聽點,只是一條……”

“喪家之犬!”

鞠武即便流亡在匈奴,也被頭曼單于奉為上賓,待他有禮,何曾被這麼羞辱過,頓時大怒,罵道:

“豎子敢爾!單于,彼輩為間證據確鑿,請立殺之!同時厲馬秣兵,防備秦人北襲!”

“這算什麼證據?”

陳平一攤手,不緊不慢地說道:“我雖然只是鬥食小吏,但常年在邊境行走,也知道,長城之內乃冠帶之民所居,長城之外乃引弓之民所居,壤斷土隔,不相侵涉。內地田宅,於單于無所用,域外草原、沙漠,於皇帝也無所用,雙方各守其境,貿易有無而已,此種情形,已持續十餘年。”

烏氏延表情怪怪的,這是一年多前,他兄長反對皇帝對匈奴用兵的理論,其實不止烏氏倮,咸陽的一些大臣也持此看法,如今卻被陳平借用,此子敢毛遂自薦請求出塞探查虛實,看來還真有幾分本事……

卻聽陳平繼續道:“至於官吏派遣、巡視邊境,更是尋常之事,何足怪哉?單于不也會春夏巡狩,更換草場麼,還派冒頓王子去賀蘭駐守,撤換了幾位當戶,甚至還收留這等皇帝通緝的犯人,使之刺探內地消息……”

陳平指了指鞠武:“難不成,也是單于欲對大秦邊郡用兵的證據?”

這下輪到頭曼單于尷尬了,匈奴對內地了解實在不多,多數是來源於鞠武等流亡人士,但鞠武與秦有仇,提供的信息主觀性太強,所以頭曼才半信半疑。

陳平乘機對鞠武反咬一口:“鞠武說秦欲攻匈奴,不過是想引單于和皇帝交惡,他好乘機恢複燕國,為了一喪家之犬,布衣老朽的揣測,與強秦結怨,單于,這筆買賣,還望仔細思量,可值得做?“

頭曼聽完轉譯後,良久無言,倒是鞠武緊緊盯著陳平,竟不怒反笑。

在鞠武看來,陳平在這口若懸河,自鳴得意,殊不知,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張平,你真只是秦國鬥食小吏麽?為何我聽你言辭中,頗有幾分縱橫策士的風采,莫非此次以秦商為細作探查匈奴虛實,竟是以你為主!?”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4:06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我多陰謀


鞠武年歲已經不小了,他五十歲那年,便在燕國上都外為自己選好了墓園,那是一個寧靜的小山崗,長滿了枸杞。在鞠武的設想中,他死後會葬在這,躺在燕國曆代先君左近,在鞠氏祖宗的腳下長眠,每年等待草木枯榮,白茫茫的大雪落下。

    白色,那是燕人最喜歡的顏色。

    然而,鞠武卻未想到,待自己鬚髮將白時,卻失去了一切,他真的如一條喪家之犬,在塞外奔波,感受比燕地還冰冷的霜雪,度日如年。

    他曾是睿智的太傅,對太子丹分析天下局勢頭頭是道:“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肴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

    在那時的鞠武看來,天下大勢已定,燕國恭敬奉秦,苟且保全,方為上策。

    但太子丹沒有理會他的選擇,甚至連鞠武提出的“聯合匈奴三晉齊楚抗秦”的中策也未采納。

    於是,只能取下策,刺殺秦王了……

    結果換來的,卻是滅頂之災。

    數月之內,鞠武失去了一切:老友田光為激荊軻赴秦自殺,妻兒死於王翦拔城之戰,愛徒太子丹被斬首送至秦殿,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王喜淪為囚虜,八百年燕國社稷也毀於一旦……

    昔日理智的太傅,變成了一個被復仇怒火包圍的怏怏老者。

    時常劫掠邊境的匈奴的確讓人恨惱,但秦始皇、秦國、秦人,在鞠武眼裏,比匈奴人更加可恨,若能讓他們狗咬狗,再好不過!

    眼下,他必須促使頭曼單于殺了這群商賈,讓秦、匈立刻開戰!

    垂垂老朽,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對秦施加報複。

    果然,隨著鞠武的一句話,頭曼單于復又孰視陳平,剛鬆了口氣的烏氏延也再度緊張起來!

    但陳平再度出乎了鞠武意料,他不慌不忙地解下自己腰上,那枚小小的計吏之印,還有表明身份的簡冊,請匈奴人奉到單于案前。

    這是黑夫讓人製作的假身份假印,陳平的化名“張平”赫然寫在上面,雖然匈奴人也看不懂,但每個細節都考慮到了。

    陳平拱手道:

    “雖只是一次例行的商賈出塞,但事關秦與匈奴兩邦友善,不可不慎,便選了有幾分口才的我作為計吏。”

    他傲然仰起頭:“平祿雖斗食,但卻也是登記在籍,有自己專屬功勞閥閱的秦吏!”

    “單于殺一秦吏容易,拘禁隨行商賈更簡單,但事若被皇帝知曉,定會將這當做是,匈奴對大秦的羞辱!”

    “到那時,這位鞠太傅口口聲聲所說的百萬秦軍,恐怕真的要兵臨頭曼城下了!”

    陳平之所以敢這麼說,還是因為他們的身份是官吏、官商,身後有龐大的帝國撐腰……

    “單于!此子猖獗至此,絕不可放他們走!”鞠武上前一步。

    但頭曼單于也一比手,讓鞠武不必再說,他有自己的思量。

    早些年,鞠武也曾入匈奴,講了“唇亡齒寒”的故事遊說頭曼,勸他保全燕、代。但頭曼只派兵到代郡邊上看了看,發現秦軍攻勢洶洶,代國毫無抵抗能力,便又知趣地退了回來。

    頭曼雖對內地知之甚少,但也聽聞,匈奴之人口,不如秦之一郡。

    而秦,足足有三十六郡,甲兵百萬!

    乖乖,三十年前,一個趙國李牧,就能打得他父親大敗,匈奴幾乎崩潰,頭曼他們這代人,至今尤懼李將軍之名。

    而統一的秦,實力五倍十倍於趙,這哪惹得起?

    今時不同後日,匈奴還不是那個幅員萬裏的帝國,其實力雖能和燕國匹敵,但只是草原三雄之一。東胡強而月氏盛,河南地的僕從部落也不安分,頭曼又對不能牧馬放羊的地方不感興趣,亦無太超越時代的野心,可不會自大到與強秦貿然開戰……

    別說目前並沒有確鑿證據說明秦欲伐匈奴,就算有,頭曼也不敢主動與秦交惡。

    於是他露出了笑:

    “客說的沒錯,我乃撐犁孤塗單于,塞外之王。而秦始皇帝,則是中國天子,兩方各守疆域,互不侵擾。”

    草原政權素來欺軟怕硬,身為弱者,沒有開啟戰端的權力,頭曼單于也已年老,只求維持現狀。

    也算陳平他們運氣好,秦始皇在雁門、代郡設靖邊祠的事尚未傳到頭曼城來,陳平好歹沒被自己效命的主子坑死……

    頭曼單于躊躇良久後,還是讓人將激憤的鞠武先帶下去“休息”,換上笑臉,對烏氏延一番抱歉,將這說成是一場誤會,最後又在眾人告辭時,讓譯者問了陳平一句話。

    “中國像你這般厲害的小吏,還有多少?”

    陳平一愣,隨即露出了謙遜的笑,作揖道:

    “中原地大物博,人傑地靈,比我精明強幹的秦吏,成千上萬!“

    ……

    離開單于王庭地界時,陳平還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一個人坐在車上,在幾張紙上修修改改,似乎在寫一封信?

    可到距離秦匈邊境只有數十里處,陳平就立刻馳到烏氏延身邊,急促地對他說道:

    “散掉無用的牛羊,扔掉多餘的貨物,輕車馳騁,快馬加鞭!速離匈奴!”

    “那吾等這次貿易,豈不是要空手而回?”烏氏延大驚。

    “也比丟了性命強。”陳平一邊說,一邊回首望向單于庭方向,面容憂慮。

    烏氏延了然:“陳先生以為,單于會反悔放行,派人追殺?”

    陳平道:“單于貪而無親,誰知他會不會再度生疑。再者,鞠武身邊也有一群燕、趙流亡之士,若他派人來追擊,吾等也不是對手,不如輕裝遁走。”

    見烏氏延還有些舍不得換到的牛羊,陳平又力勸他道:“吾等在賀蘭時換得的牛羊馬匹已送回北地,這場貿易,已不算虧本。再說,盈利也不是此番遠行目的,匈奴山川道路,部落人口,均已記在我心中,這份情報,遠勝牛羊萬頭!豈是空手而歸?烏君,請速抉擇!”

    烏氏延躊躇半響,終於下了決心,畢竟他們能從單于庭走脫,靠的就是陳平的機智,如今尚未脫離險境,不如再聽他一次……

    但隊伍中,一個隨行的惡少年卻不樂意,死活不願拋下換得的牛羊,還嘟囔著讓烏氏延他們先走。

    這商賈也是在烏氏幹了十年的老人了,烏氏延還在那苦口婆心勸他,卻不妨,陳平不耐煩等了一會後,忽對兩名黑夫安排在他身邊的騎從喝道:

    “殺了此人!”

    在烏氏延的驚愕中,弩機如霹靂弦驚,那個戎商身上已紮了兩根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旋即重重摔下馬來。

    “陳先生,你這是何意!?”

    烏氏延抱著老夥計的屍體,又驚又怒,驚是一路上溫文儒雅的陳平為何忽然如此狠辣,怒則是因為,陳平不和他商量一句就殺人!

    “無他,去其害群之馬而已矣!非常時刻,只能得罪了!”

    陳平冷冷地用一句《莊子》中的話作答,而後便喝令眾人立刻按計劃行事,釋放牛羊,扔掉累贅的貨物。

    同時,他又阻止烏氏延收拾死者屍體,徑自走上前,將路上一直在寫的那封信,塞進死人衣裳裏,而後讓人將其遺棄在原地,裝作是被人劫殺的模樣……

    “這是為何?”烏氏延越來越琢磨不透陳平的行為。

    “這是送給頭曼單于的謝禮,鞠武不是想讓頭曼單于同秦開戰麼?我便幫他一把!”

    陳平的笑容依然讓人如沐春風,但聽在烏氏延耳中,卻覺得陰風嗖嗖……

    一行人拋棄牛羊和死者後,輕裝馳騁,有了車馬助力,在平坦的草原上,日行近百里,終於抵達了雲中郡卒戍守的邊關。

    而他們背後,果然不出陳平所料,一群匈奴輕騎姍姍來遲,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陳平他們入關,站在塞外氣惱頓足,最後只能帶著半路截獲的死者和陳平故意留下的信,回去向頭曼交差。

    “頭曼單于果然反悔了……”

    烏氏延慶幸不已,卻不知,這只是近日秦始皇離開雲中後,代北設立“靖邊祠”的消息也終於傳到了單于王庭!秦朝有意於邊外的事情被證實,在鞠武一通勸說下,頭曼果斷反復,派人追擊。

    眾人對陳平稱讚道謝不絕,陳平卻只是看著不久後便要狼煙滾滾的塞外,歎道:

    “嗟乎,我雖學道家黃老,奈何此非常時刻,竟只能以離間陰謀立功……”

    ……

    兩日後,陳平刻意留下的那封信,被送到了單于庭,頭曼單于大帳處。

    單于陰著臉,讓鞠武打開讀一讀,鞠武展開一看,雖然秦字他認識不多,但看了幾行,亦暗道不妙。

    這竟是一封以冒頓王子口吻,請商賈們代筆,寫給秦始皇帝的信件!

    “單于,此信實在蹊蹺,恐為秦人奸計,不可盡信啊!”

    鞠武立刻請言,但頭曼一聽是兒子寫給秦人的信,頓時面色大變。

    “念!”

    還沒看信,頭曼單于已疑竇叢生,既然鞠武遲遲不說話,就讓其他人來讀!

    “匈奴王子冒頓,敬問中國皇帝天子無恙……”

    “父頭曼寵愛西域閼氏,慢待長子冒頓,欲廢長立幼。非子不義,實父不仁!冒頓恐為其所害,願內附大秦,購皇帝之兵,為皇帝南聯樓煩、白羊、林胡,西結月氏、東和東胡,共擊頭曼!”

    伴隨著顫抖的轉譯聲,頭曼單于的表情從難以置信,變成了震恐莫名!

    “事成,河南地、九原皆獻予皇帝,望皇帝賜陰山、河套於冒頓,立為匈奴之主。冒頓願改‘天所立大單于’為‘秦所立小單于’,匈奴代代為秦屬邦奴婢,永不背叛!”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4:14
第四百一十二章 拍案叫絕


去時三千里路途,陳平處處下馬看花,牢記每一條途徑的道路、部落,還學了能日常交流的匈奴話,走了整整四個月。

    回來時,從雲中至北地郡城,千七百里行程,陳平卻只用了二十天……

    他也不管慢吞吞的商隊了,手持黑夫給他的北地郡軍情傳符,得以征用直道沿途最好的馬車,一路馳騁,幾乎沒有下車休息的時候,餓嚼肉乾,渴飲酪漿,日夜兼程地往回趕。

    終於,八月下旬,風塵僕僕的陳平回到了北地郡義渠城,黑夫已幾乎認不出他來:去時文質儒雅的白面青年文士,如今卻曬得快和黑夫一般黑,形容枯槁,嘴唇龜裂流血,多日未洗的頭髮板結……

    黑夫瞪了狼吞虎咽喝水的陳平半天,才道:“君現在回家,汝妻定認不出來……”

    陳平哭笑不得:“下吏又不是豫讓,毀容吞炭,不至於此。”

    “不過,下吏助郡尉誅匈奴之心,卻不亞於豫讓報知氏之讎!”

    他沒有說出的那句話,黑夫心中了然,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此言極重,只比利咸稽首而拜,輕呼黑夫為“主”差了一點……

    黑夫的確稱得上是陳平的伯樂,若無黑夫,陳平如今依舊只是陽武縣一小鄉吏,陳平此行,也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才幹,讓黑夫身邊共敖等親舊無話可說。

    陳平猛灌幾口水後,便立刻從行囊裏掏出了兩樣東西。

    一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匈奴境內交通、山川、部落分布地圖。

    二是離開草原前送給頭曼單于的那份“大禮”,在路上休息時,陳平按照記憶又寫了一遍,此刻獻於黑夫案几前。

    黑夫先拿起了那封信,讀了一遍,不禁拍案叫絕!

    “好計策!”

    陳平毛遂自薦想隨商隊出塞探查匈奴虛實,黑夫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印象中,陳平應該是謀士型人才,若折在匈奴太可惜了。

    但陳平力勸黑夫,身邊也沒有能夠擔此重任的人,黑夫最後便允了陳平,就算是對他的一次歷練吧。

    但陳平此行的收獲,卻遠超黑夫預期!

    他有幾件事沒想到:其一,陳平居然會在賀蘭遇上冒頓!

    黑夫是聽說過冒頓之名的,這個時代就是如此神奇,秦始皇前腳才統一了中原,十數年後,冒頓也統一了草原。這位匈奴大單于乘秦末楚漢之蔽,淩暴中原,白登之圍高祖見危,只得與匈奴和親,呂後被其書信調戲亦敢怒不敢言,漢朝整整承受了一甲子的恥辱,到漢武帝時才一口氣還了回來。

    得知冒頓已壯,且身在賀蘭山草原,黑夫自然是又驚又喜。

    不過,這廝也是著名的狠人,即便送馬送老婆不送土地的故事不知道,鳴鏑弑父的典故總有耳聞,但還不等他去思索如何對付此子,陳平便順手幫自己解決了……

    “偽造冒頓口氣,敬問皇帝無恙,且言頭曼欲廢長立幼之意,欲聯合中國共攻頭曼?陳平啊陳平,虧你想得出來!”

    陳平便說起自己在賀蘭草原,冒頓婚禮上的見聞。

    “草原與中原一樣,也以長子為繼嗣……”

    黑夫沒記錯的話,蒙古人好像是玩的幼子繼承制?但匈奴似乎又有不同。聽陳平說,匈奴之俗,人有父卒,子娶父妻,這是壯年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若是幼子,不太可能娶一堆老太婆。

    不過,還是回到那個問題: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

    當幼子還能承歡膝下,越看越像自己時,長子卻已變為受嫌惡的成年人,再加上身旁美人的枕邊風,磐石也會動搖。

    看來不論中原、匈奴,皆有此事啊……黑夫不由想到了秦始皇喜胡亥而遠扶蘇之事。

    可惜,扶蘇與冒頓,簡直是兩個極端,在面對類似的事時,卻做出截然相反的選擇!

    黑夫思索間,陳平說道:“冒頓使長子駐牧賀蘭,一年見不到一次,父子必生疏離。這與晉獻公令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離開國都鎮守他地如出一轍。”

    “又在其婚禮時,不賜銀頂鷹冠,加封為大子,反贈普通的豹皮帽,這通晉獻公賜申生以偏衣和金玦何異?頭曼的意思很明顯,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誰立,是向匈奴諸部示意,表明他暗有廢黜之意!”

    原來,在匈奴,繼承人廢立,並不是單于的一言堂,還要得到各部大人、君長的支持。若頭曼沒有正當理由,一意孤行的話,搞不好就會鬧出叛亂來,這恐怕也是頭曼一直以來苦惱的事。

    但現在,陳平卻將一個理由送到了頭曼手中……

    他謙遜地說道:“此乃下吏的小小陰謀,一如驪姬之讒,毒餌之胙!”

    黑夫卻不以為然:“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

    頭曼對冒頓本就有廢黜之意,父子已然生隙,陳平此計,諸如鞠武等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但頭曼卻不敢保證,他那狼子是否真的有怨望反叛之心……

    “如此一來,頭曼大致有三種選擇。”

    陳平這會才有時間擦擦臉,洗去灰塵後,伸出三個指頭道:“其一,不以為然。不過以下吏觀察,頭曼並非心胸寬厚,用人不疑之輩,不然早該信鞠武之言,將吾等拘禁。”

    “其二,寧信其有,立刻派人誅殺冒頓!不過下吏又以為,頭曼對秦商是留是放,尚且躊躇良久,這等大事上,他更難做決斷。”

    陳平的確是善於揣摩人心的,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只短短見了頭曼兩面,就準確猜出了他最可能的做法:

    “頭曼或會將冒頓召至單于王庭詢問,以下吏猜測,冒頓若去,必遭軟禁,也不可能再回賀蘭山了!”

    陳平通過冒頓請烏氏延拐帶中原鐵官奴一事,認為此人眼光遠勝其父,讓他留在賀蘭,明年黑夫對賀蘭用兵,恐怕會遇到一些阻礙,便設毒計將他趕跑!

    黑夫表面上大肆誇讚,心裏卻覺得,陳平此舉,略有些畫蛇添足了……

    他對冒頓在賀蘭一事,且驚且喜。喜的是,這次秦朝舉國之半,對匈奴用兵,亦如以鎰稱銖,是絕對的優勢,雖然局部會遇到困難,但總體來看,一路a過去就能贏。若能在攻略賀蘭期間順便幹掉冒頓,也算為中國除去一大患。

    和中原一樣,草原遲早會被一梟雄統一,但若無冒頓,卻可能延後數十上百年……

    可現下,冒頓恐被召回單于王庭,黑夫到時候便要撲一場空了。

    這也是蝴蝶效應吧,不受他控制,黑夫只覺得可惜。

    但陳平的急智還是值得鼓勵的,沒了冒頓,明年的北地郡要打的仗會容易很多。而那信中,被陳平順手黑了的還不止冒頓一人,這才是黑夫真正為此計拍案叫絕的地方,陳平給匈奴挖的坑,實在是太多了……

    “南聯昫衍、樓煩、白羊、林胡,西結月氏、東和東胡……”黑夫再度拿起那封信,讀著這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頭曼未觀此言尚好,一旦知曉,必對河南地四部生疑,他更會害怕,秦當真要聯合月氏、東胡這兩大匈奴世敵對付他!”

    親兒子尚無法相信,何況這些被迫降服於匈奴的仆從部落呢?在頭曼心裏,樓煩人、白羊人,隨時隨地都會彎弓而抱怨吧!

    好家夥,仗還沒打,匈奴若挨了陳平的陰招,內部便被分化大半。頭曼一旦對四部產生懷疑,加以打壓懲戒,必然引起四部反彈,匈奴便難以在河南地組織各部抵禦秦軍進軍。

    秦朝卻可以乘機爭取這些勢力,將這件事弄假成真,若能爭取到四部,明年的戰爭,將會輕鬆很多!

    黑夫勉勵陳平道:“此離間妙計也,可立大功,我與郡守尚且一番,定為你加官進爵!”

    秦始皇的車駕慢,此刻尚在上郡視察邊軍,被陳平趕了先,但黑夫事後想想,若陳平利急攻心,說不定就直借著烏氏延的關係,請求謁見皇帝,當面為自己邀功了……

    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直接向黑夫複命,說明那句沒說出口的“士為知己者死”,還是有幾分真意的,黑夫當然也不能小器。

    果然,陳平頓首道:“平輕車馳回,並非是想要邀功,而是想及時將此事告知郡尉。頭曼單于的使者,恐怕也快到賀蘭了,郡尉可秣馬厲兵,靜觀其變,匈奴若生內亂,便乘機進兵,先取花馬池!”

    他在地圖上為黑夫指出花馬池所在:“昫衍戎為匈奴鹽工,飽受掠奪,昫衍人早有不滿。且花馬池與賀蘭犬牙相接,為河南咽喉地,又有鹽鹵之利。得此地後,可作為據點,至明歲大出兵時,東可迎上郡大軍,西可圖賀蘭草原,河南地,泰半可定!”

    “此策甚善。”

    黑夫頷首,陳平在塞外奔波,他也沒閑著,良家子、戍卒郡兵皆已訓練半年,過幾天八月演武,便可召集起來,對塞外進行一次試探性的攻擊了……

    但黑夫考慮的比陳平多,又思索道:“不過,本尉以為,此事尚有一處變數。”

    “是何變數?”輪到陳平求問了,他自詡此事天衣無縫,一切都會按照自己的預料進行。

    “冒頓。”

    黑夫絲毫沒有小看這個鳴鏑弑父的狠人,他盯著地圖上賀蘭山的位置,喃喃道:“面對頭曼的召回,冒頓會做何選擇?這,便是此事最大的變數!”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4:24
第四百一十三章 善馬愛妻


冒頓王子的氈帳十分醒目,雖和別的帳篷一樣是用羊皮縫製,但用的卻是純白毛絨,帳篷頂圍一圈巨大的鹿角,這都是冒頓近半年來獲取的獵物……

    “多謝鞠太傅提醒,冒頓知之,請信使速去休憩,冒頓立刻收拾部屬,天亮時便隨骨都侯回單于庭!”

    讓人將鞠武派來的信使送出去後,冒頓回到氈帳之內,相比於外頭的涼意,帳內十分酷熱,充滿煙霧和炙肉香味,四角都擱著裝燒柴的灶,放釋出暗淡的紅光,地面則鋪了厚厚的獸皮作地毯,地毯上坐著冒頓王子的三名親信:

    高鼻深目,身穿中原錦繡的康居商人康竜;容貌平凡,下巴多節,短胡鬚,面頰扁平的小且渠;此外還有一位頭頂光禿禿,只在後腦勺留了一撮黑髮的射雕者“禿髮”。

    冒頓早已收斂起笑容,細長的眼睛掃視三名親信。

    “秦商留書信誣陷我,說我外結秦人,欲攻單于,篡父位,單于派來的骨都侯已至賀蘭北麓,明日便到,要拿我回單于庭!”

    “鞠太傅的意思是,此事是秦人奸計,單于也半信半疑,他讓我勿要反抗,等到了單于庭,自會為我說話,釋單于之疑……”

    性格暴躁的小且渠首先反對道:“一旦王子孤身去了單于庭,便是砧板上的羊肉,閼氏早就想除去王子,讓幼子上位,單于也偏聽她的話,王子決不能回去!”

    “不回,當奈何?“冒頓向三人問計。

    “不如反了!”

    小且渠一抽腰間彎刀,重重斬在案几上:“明日一早,先殺了骨都侯,再挾持大當戶,召賀蘭部眾,集樓煩、白羊之兵,北上進攻單于庭,逼頭曼讓位!”

    在匈奴,禮義廉恥同中原大為不同,以弟殺兄,以子弑父本就是常事,當面說出來也沒什麼。

    康居商人康竜卻不同意此策:“不然,冒頓王子雖駐牧賀蘭草原,但本地騎眾,卻控製在大當戶手中。大當戶是頭曼單于親信,要他偏向王子,十分困難。且骨都侯肯定有備而來,王子若舉兵,並沒有絕對把握,讓賀蘭匈奴人從之!若事不成,被大當戶與骨都侯前後夾攻,如何禦之?”

    射雕者禿髮頷首:“康竜說的有道理。”

    三人爭吵間,冒頓也已打定了主意。

    “我不願去單于庭送死,也不會起兵反攻父親。”

    “並非是懼怕不能成事,而是秦商設計害我,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圖謀河南地。我若起兵,匈奴必先大亂,秦人乘機進軍,到那時,我前面是一頭狼,後方是一隻虎,恐怕只能像秦商誣陷我的一樣,投降秦人了!”

    這是驕傲的冒頓萬萬不願的,他好心招待那群秦商,不曾想他們卻在背後坑害自己,冒頓感到憤怒,他寧可去投奔匈奴的仇敵,也不會向秦人低頭!

    “那王子當奈何?”

    冒頓道:“帶著親信、家眷,連夜離開!”

    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這本就是匈奴人的習性,既然冒頓已想好了,三名親信也沒有異議,只是去哪裏,仍是個大問題。

    小且渠出主意道:“王子與白羊結親,新得閼氏,莫不如去白羊部?”

    射雕者禿髮搖頭:“不可,白羊君膽小,被單于一嚇唬,肯定會出賣王子,還是去林胡。”

    康竜卻提出了個大膽的設想:“既然秦商構陷王子,想來是要對匈奴動兵,河南地已不安全,不如隨我往西,去西域,去康居,那裏山谷空曠,還有大片草場,可讓王子安身。”

    冒頓卻拒絕了此策:“西域康居雖好,卻太過遙遠,我要去的地方,必須不遠不近。既能避開單于的追殺,遠離秦匈交戰,又能在合適的時機,卷騎重來!”

    他不死心就此流亡,匈奴的駿馬,勢必再起!

    冒頓心中,已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了。

    “去居延澤,我要投奔月氏王!”

    ……

    作為匈奴的西鄰,草原三雄之一,月氏也已經發展出自己獨特的政治體係。

    月氏王作為最高統治者,居住在昭武城,在月氏王手下,另有五部翕(xi)侯,分別位於河西走廊的五處駐牧地,每部均有萬餘人口,和平時向月氏王上繳牲畜皮毛,戰爭時帶著部眾加入。

    居延翕侯駐牧居延澤,此地位於弱水下遊,形成了幾個湖泊,湖畔是美麗的草原,肥沃的土地,水草豐美,可畜牛羊,其外圍三面則被沙漠團團包圍,很少有外來者涉足……

    但秦始皇二十八年戌月上旬(農曆九月),卻有上百人騎乘馬匹、駱駝,從熱浪滾滾的沙漠中走出,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居延澤之畔。

    此事驚動了翕侯和率部來此地巡狩的月氏王,當聽聞斥候說,來者都是匈奴人打扮時,他們第一反應就是:匈奴要襲擊居延了!

    同為引弓之民,月氏與匈奴素來不睦,雙方每年都會因爭奪草場、牲畜爆發一些衝突,居延本是匈奴牧場,後來匈奴遭到李牧大敗中衰,才被月氏奪取。

    月氏王立刻在部落裏點了千名騎從,奔騰而出,衝過去將那百餘匈奴人團團包圍,這才發現他們不是全副武裝的武士,反倒像逃竄的難民:除了五十餘武士外,還有些婦孺,他們正在澤邊飲水,個個面容枯槁,想來是在沙漠裏跋涉許多天了……

    面對月氏人張開的弓箭,一個自稱“康竜”的康居商人上前,大聲用月氏語表明來意。

    當聽聞那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匈奴武士就是冒頓時,月氏王大為吃驚。冒頓不僅是頭曼單于之子,也是草原上著名的勇士,匈奴和月氏衝突時,這個年輕人總是衝在最前方,張弓射箭,殺死了不少月氏人……

    聽說他近來迎娶了白羊君的女兒,草原上最美麗的明珠,正是得意之時,為何忽然跑來居延澤了?

    帶著這疑惑,月氏王示意居延翕侯打馬上前,大聲道:“匈奴的駿馬,為何要到月氏的草場來飲水?”

    冒頓站了出來,他讓康竜替自己翻譯道:“駿馬太過優異,被老馬王嫉恨,逼我離開匈奴,駿馬在沙漠中迷途許久,只能來投月氏王!”

    “原來是這樣!”

    居延翕侯回報後,月氏王哈哈大笑起來,匈奴少了冒頓,就少了一隻手臂,是月氏的喜事。

    於是月氏王得意地縱馬上前,傲然道:

    “月氏憑什麼要收留匈奴的棄駒?”

    “因為冒頓來此,要為月氏王獻上三件大禮!”

    冒頓邊說邊騎著馬往前走,月氏人頓時緊張兮兮,但冒頓扔掉了馬背上的弓箭,解下腰間的彎刀,以表明自己沒有敵意。

    “其一,是我的寶馬!”

    冒頓的馬是從康居獲得的龍駒,肩高八尺,神采非常。即便放在月氏,這樣的好馬也絕無僅有,它雖然在沙漠中奔走十日有些消瘦,卻依舊十分精神,月氏王一看就知道此馬並非凡品。

    “其二,是河南地最美麗的女子,冒頓的閼氏!”

    冒頓馬上,還載著一個姑娘,正是他新娶的閼氏。

    閼氏聽聞此言有些難以置信,但狠心的冒頓卻面無表情,他自行下馬,在馬屁股上一拍,讓赤馬載著淚流滿面的閼氏,奔向滿嘴巴長得老大的月氏王。

    這是月氏王未曾想到的,本想戲耍冒頓一番,不曾想,他竟將善馬愛妻拱手相送!

    一種得志之感從月氏王心裏油然而生,再看冒頓的閼氏,才十六七歲年紀,用居延澤的水洗去塵土後,露出姣好面容,美麗的容顏,配上又羞又惱的神情,讓月氏王不免心動……

    月氏王讓人收下嘶鳴不已的駿馬,雙目貪婪地在冒頓閼氏的身上、臉上看了一圈,想著今夜就享用她,而她的丈夫冒頓,就安排在帳外,令他吹胡笳助興!

    月氏王哈哈大笑,復又問冒頓:“好,這兩件禮物,我收下了,第三件禮物是什麼?”

    冒頓赫然拜倒在地,以首稽地。

    “其三,便是冒頓的忠心,還望月氏王能收留冒頓,借兵予我。匈奴將與中國交兵,此戰頭曼必敗,冒頓願助月氏收匈奴殘眾,使十萬匈奴,盡為月氏王部屬,使草原引弓之民,並為一家!”

    一個狼群裏,只能有一隻頭狼,而當老狼衰老失敗時,就注定會有惡狼取代他的位置,占據他的妻妾!

    可惜,冒頓現在並沒有咬斷頭曼喉嚨的實力,他只能選擇遁走,在居延澤舔舐傷口,募集匈奴各部的同情者,向月氏借力,慢慢壯大自己的力量……

    等匈奴被秦軍打得七零八落,遁逃漠北之際,他,攣鞮氏的冒頓,將作為救匈奴於水火的英雄,出現在他們面前!

    到那時,他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被逐之辱,單于之位,甚至是被秦人奪走的北假、河南地!

    月氏王看不到,頭低低伏在地上的冒頓,雙手卻深深扣緊居延澤的泥土中,指尖裏不是泥土,是濃濃的恨意……

    “今日被迫獻給月氏王的善馬愛妻!也要奪回來!”

    “再讓月氏人,用十百倍倍的痛苦恐懼,來償還今日的得意!”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4:32
第四百一十四章 會挽雕弓如滿月!


九月上旬,匈奴內部生變,冒頓西投月氏之際,與河南地毗鄰的上郡,秦始皇御駕已至高奴縣……

    高奴便是後世的革命聖地延安,只是此刻草木枯黃的高奴山上,沒有寶塔,只有一座高高的夯土望樓屹立在山頂,可俯瞰全城風貌。秦始皇遊於山上,廷尉李斯、上郡郡尉馮敬等作陪,李斯博聞強記,為秦始皇詳細介紹著此地情形:

    “上郡雖以膚施為郡府,但戶口最多、城池最大,還當數高奴,百年前,上郡尚屬魏時,此處便是舟車湊輻之地。”

    上郡本是白翟之地,春秋戰國之交,魏文侯使李悝、吳起收服白翟,設上郡,之後在此維持了百年統治。

    不過隨著秦日漸強盛,大河以西的上郡便守不住了,秦惠王前元7年,秦軍在高奴南方不遠處的雕陰大敗魏軍,俘虜了魏將龍賈,斬首八萬。從這一戰後,魏國便日益衰敗,次年將爭奪了半個世紀的西河割讓給秦,秦惠王前元10年,連上郡十五縣也拱手相讓,大河以西濱河之地盡入秦矣……從那時候起,關中險固之勢才正式確立。

    “陛下可是自先君惠王後,第二位來上郡巡狩的君主。”

    馮敬也很會說話,指著山下列陣接受秦始皇檢閱的上郡南部郡兵道:“士卒聞之,欣喜若狂!”

    秋收已畢,乘著農閒的當口,在邊郡,每年都會在八月末,九月初集結更卒、戍卒,讓他們熟悉行伍秩序,演練弓弩劍術,上郡與戎人、匈奴毗鄰,若劍磨得不夠快,恐怕就要受到侵淩了。

    看著山下山呼海嘯的輕車、騎士、材官,秦始皇滿意地點了點頭,問馮敬道:“上郡可征兵幾何?”

    這是郡尉本職,馮敬自然對答如流:“上郡有十五縣,六萬戶,口三十餘萬,可征得郡卒兩萬。外加白翟步、騎,約合兩萬五千!”

    這是上郡能出動的全部兵力,秦始皇記得,李信說隴西可征兵兩萬,黑夫所在的北地郡人口較少,轄縣只有七個,只能征得萬五千人……

    加上蒙恬統籌的雲中、雁門、代郡,可出兵四萬,幾個邊郡,便擁有十萬之眾,內史再出動五萬,外加全國募集的十五萬民夫,便能集結三十萬之眾對匈奴動武了!

    一趟北巡之旅後,面對趙武靈王留下的殘垣斷壁,看著塞外擁有強大軍事力量,對自己帝國北疆造成隱隱威脅的匈奴,秦始皇已定下的計劃:戰爭就在明年!

    若是可能,皇帝恨不得今年秋冬就開戰。

    但秦始皇也清楚,這是不亞於滅魏、滅燕的苦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能供應三十萬人的糧秣,明年才能全部運抵前線,來自內地的民夫,也要來年春耕結束才能踏上征程。

    所以現在能做的,只是督促邊郡加緊訓練,做好隨時出塞作戰的準備,同時積極打探匈奴內部情報。

    在這方面,馮敬自認為做得卓有成效,便自信地給秦始皇彙報起半年多來,自己對林胡的滲透……

    “林胡又稱林人、儋林,其族數萬,皆散處塞外山林,以捕獵為業。數十年前,趙主父胡服騎射,收樓煩、林胡,林胡臣屬於趙,後匈奴漸強,又投匈奴,匈奴以林胡為‘林奴’,每年要林胡君長貢獻獵物、木材不知凡幾。”

    “如此說來,林胡等部,只是迫於匈奴之勢,並非忠心臣服?”李斯聞言,所有所思。

    馮敬道:“然也,昫衍、林胡、樓煩、白羊,就好比附當年庸於楚的於越、幹越之君,雖然皆為胡人,但各有君長。”

    李斯一拊掌:“既如此,陛下欲攻匈奴,這幾部或許也能為我所用!”

    “郡守與臣正是如此打算!”

    馮敬說,上郡守羌瘣利用自己身為羌人的優勢,利用羌人、白翟人作為使者,數次出塞,深入林胡,找到了林胡君,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他歸降於秦。

    林胡君意有所動,作為幾大勢力間的小部族,他們遵循的是唯強是依的原則,趙國強則降趙,匈奴盛則降胡,如今秦朝勢大,看來更易門庭的時候又到了……

    但因為有質子被扣押在單于王庭,林胡君沒有貿然答應,只承諾自己絕不敢與強大的秦軍為敵,言下之意,秦軍過境,他可以睜隻眼閉隻眼。

    故馮敬認為,只要沿用秦滅六國的老套路,派遣使者,賄賂四部,派人去給林胡君一些好處,明年秦與匈奴開戰,林胡可不戰而服,之後,向北可爭取樓煩諸部,向西可威脅白羊、賀蘭。

    “匈奴號稱控弦之士十萬,其實是將附庸部族也算進去了,若失昫衍、林胡、樓煩、白羊,匈奴軍力已損三分之一!”

    馮敬正向秦始皇陳述自己作戰策略的時候,卻有兩份急報同時抵達,一份是來自長城邊塞哨所,是遞交給馮敬的,另一份,卻是由北地郡發出……

    聽說是北地郡的軍報,秦始皇立刻讓人啟封,自行查閱。

    臣下們不敢打攪,只能在一旁先看看,上郡邊塞有何消息傳來……

    “是林胡君!”

    馮敬十分驚喜,飛速看了兩行後,對李斯道:“林胡君說,匈奴單于忽然驅逐其子冒頓,又令骨都侯分至昫衍、林胡、樓煩、白羊四部,要四位君長親至單于庭,參加十月之會!”

    這趟傳召非比尋常,林胡君與上郡暗中往來,心裏有鬼,當然不敢去,咬咬牙後,他覺得,林胡好歹有山林所蔽,北面還有樓煩擋著,匈奴單于的騎兵不能迅速殺到他跟前,便顧不上尚在頭曼城做人質的長子了,索性向馮敬提出請降,說願意投靠秦朝,希望大秦能庇護林胡……

    這下好了,馮敬的作戰計劃又順利了不少,他畢竟還年輕,心中有些得意,自以為功。

    只是李斯卻皺起眉:“為何頭曼單于又是驅逐長子,又是勒令四部君長入單于庭,匈奴莫非是出了什麼變故?”

    “廷尉猜的沒錯!”

    秦始皇已翻閱完黑夫送來的奏疏,大笑道:“此事與北地郡尉派出的細作有關,借烏氏商賈之名,北地郡已將匈奴河南地、北假的道路、地形、部眾都打探清楚,繪於地圖之上,卿等且來看看!”

    李斯等人領命靠近,卻見案上擺著一張麻紙製作的地圖,其山川、道路、河流、部落牧地都描繪得很細致,唯一空缺的,就是上郡邊外林胡……

    馮敬不由心驚:“我上郡的細作只摸索了林胡,不曾想,北地郡的人,竟走遍了大半個匈奴!”

    但令他們更加吃驚的事還在後面,黑夫在信中,解釋了他手下的長史在匈奴的所作所為,頭曼單于的種種異樣行為,或與北地郡刻意設下的“離間計”有關!

    “頭曼疑長子與四部將聯秦作亂,故欲使長子及四部君長入單于庭,加以控制,誰料其長子冒頓剛毅,赫然西竄,或往西域,或入月氏,四部也人人自危,樓煩、白羊近匈奴,其君長已束手入單于庭,而昫衍君生怕此去再不能返,在北地郡長史勸說下,亦決定內附!“

    馮敬和手下尉史們面面相覷,這麼說來,導致林胡王忽然改變態度的,也是北地郡的“離間計”?

    同為年輕一輩,有“能文能武”之稱,馮敬過去一直對黑夫這出身卑微的同僚不以為然,赴任時聽說黑夫就在鄰郡,也是郡尉,便頗有競爭之欲。

    雖然西拓之策是黑夫首倡,但他作為一個南方人,來北方邊郡為吏,人生地不熟,馮敬不覺得黑夫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誰料前段時間,黑夫先提議修靖邊祠,得了秦始皇歡心,那也就罷了。如今上郡折騰半年,好不容易在林胡之事上有了成果,可最後,風頭還是全被北地郡給搶了……

    馮敬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時候,秦始皇卻停止了笑,目視眾人。

    “黑夫言,昫衍不比林胡,近賀蘭山,匈奴騎兵瞬息便至,北地當立刻出兵,入駐昫衍,助其反擊匈奴。若能以昫衍、花馬池為據點,便可將匈奴河南地一分為二,待明歲大出兵時,可與隴西郡包夾賀蘭匈奴別部!”

    黑夫戰略清晰,明年是總攻,今年則是試探性的小打,乘著匈奴與四部不和之際,拿下花馬池,作為橋頭堡……

    秦始皇尤其欣賞黑夫請戰之言: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黑夫願為陛下前驅,做陛下之箭!”

    “孺子明明射術不精,也敢出此豪言?”

    雖然笑話黑夫不以箭術見長,但秦始皇欣賞的,恰恰是他這種氣勢!

    不過,親自在邊郡,見證戰鼓敲響的感覺,著實不錯。

    當著李斯、趙高、馮敬的面,他說道:“是黑夫向朕首倡開拓西北之策,對匈奴的第一箭,自當從北地郡射出!”

    也不必群臣議論了,秦始皇一擊案道:“廷尉,立刻替朕擬詔,令黑夫發兵花馬池,上郡、隴西亦各出兵五千,於左、右策應之!”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4:39
第四百一十五章 男兒本自重橫行


“官大夫?”

    張氏的聲音是如此之大,連懷中的兒子都驚醒了,顧不上管他哇哇大哭,張氏拉著陳平追問道:“連升三級?”

    “然也。”

    陳平笑容內斂,心中卻也有幾分得意。

    “郡尉先將我直接升至不更,又為我向咸陽請賞,御史大夫判定功勞,直接升至官大夫!相應的冠帶,今日剛剛送到。”

    “天那。”張氏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說來,你的爵位,快趕上內兄了?”

    張蒼入秦十年,現在也只是個公大夫,陳平短短一年時間,便竄到了與他相近的位置,這豈能讓張氏不驚愕,甚至有種“天上掉餡餅”之感。

    “我這爵位又不是大風吹來的。”

    陳平指著自己被塞外風沙洗刷變粗糙的皮膚,還有不能示人的兩股內側老繭,這都是數月奔波留下的痕跡,這是苦勞,而他所立的奇功,更是讓匈奴陷入了內亂,冒頓被逐,河南地四部也被頭曼嚇得反叛兩部。

    “用郡尉的話說,我所探查到的塞外虛實,可以讓秦軍少死上千人,而光我那一封信,便相當於斬殺了匈奴數千兵卒!”

    所以陳平覺得,這功勞,他當得起!而黑夫更承諾,等此戰結束後,計算總的功勳,陳平的爵位,甚至還能再提一提……

    這次立功帶來的不止是更換冠帶袍服,陳平現在若願意,已能出任縣曹主吏,甚至是邊郡縣丞這一級別的官員,不過他還是寧願呆在黑夫身邊,繼續當郡尉長史。

    “共敖寧可拋棄南昌假尉之職,來投奔郡尉,難道真是如他所言,看重義氣?恐怕不然,共敖看中的,是跟在郡尉身邊時,層出不窮的立功機遇!此番出塞作戰,若能有所斬獲,豈不比呆在豫章邊鄙種甘蔗緝水寇快得多!”

    有件事陳平沒同任何人說,在他輕車馳回北地郡的路上,經過上郡膚施,當時秦始皇帝正在那裏巡視,陳平在膚施亭驛停車飲水,看著遠遠經過的皇帝車駕,竟猛地生出過一個想法:

    “若我靠烏氏延引薦,或能直接謁見皇帝,直抒離間之策!”

    這想法讓他怦然心動,上達天聽,是每個人的目標,這種表現的機會,真是可遇不可求!

    但隨即,陳平又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

    他是個理智的人,以個人的利益為基石,但也會考慮後果。

    首先,自從高漸離案後,皇帝已不近六國之人,陳平作為舊魏遺民,能夠直接面見皇帝的機會是極小的,更別說得到皇帝賞識,平步青雲。

    其次,這樣做,意味著他為了功利而越級上奏,背棄黑夫,名聲就此壞掉,也再得不到黑夫的提攜……

    “這是短視之舉。”

    一番考量後,陳平壓下了這想法,老老實實回北地復命。

    好在,黑夫沒有虧待他,有了這次大功,有了這“官大夫”的爵位,陳平儼然成了黑夫幕僚之首,共敖再也沒法瞧不起他了!

    “不過,我的升爵,暫時到此為止了,共敖卻可以去博取他的功名……”

    陳平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謀略之才,行軍打仗卻做不來,此番秦始皇命北地郡出塞作戰,黑夫親自領軍,共敖等陪同,陳平則被留在郡城,負責後勤糧草。

    他在妻子幫助下,穿戴好一身官服,戴好板冠,在銅鑒裏一照,他人本就長得又高又帥,此刻更加神采奕奕,張氏看得心神動搖,只差誇一句“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陳平出門前,還囑咐妻子:“我去送郡尉率軍出城,你無事的時候,便多去郡尉府上走走,郡尉夫人已經懷胎六甲,你多幫襯著些。”

    說完,陳平抱起了兩歲大的兒子陳買,喃喃道:“只望此番郡尉能誕下子嗣,他已年近廿七,歲數不小了,若無子嗣,這麼高的爵位,這麼大的田地,已價值上千萬錢的紅糖產業,誰人能繼?”

    ……

    “他踢我了!”

    一牆之隔的郡尉府內,已戎裝待發的黑夫正非常不體面地單膝跪在地上,抱著妻子的腿,耳朵貼在她鼓起的小腹上,似乎能聽到裏面新生命的呼吸和悸動……

    丈夫有時候就像個孩子,葉子衿伸手不舍地撫過黑夫的髮髻,在觸碰到他甲衣時,卻又收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中,面上笑道:“是在催促良人快些出門麼?”

    “或是氣我不能伴他左右……”

    黑夫站起身,歎息道:“王事多難,不遑啟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那首詩,是這樣說的罷?不過這次的事,其實是我自找的。”

    不自找不行啊,秦始皇在四邊郡置四郡尉,蒙恬、李信乃宿將,馮敬是二代,唯獨黑夫隻身赴任,若他不做出一番成績來,恐怕會讓皇帝失望……

    正如妻子曾勸他的一樣,仕途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上了這根杆,就沒了退路,不是被人一腳踹到後面,就是努力往上爬。

    丈夫出征在即,葉子衿沒有尋常人家妻子一般鬱鬱寡歡,而是強顏歡笑道:“良人若不自尋機會,立功封侯,吾等的孩兒,可是連姓氏都沒有。”

    “也對,也對。”

    黑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時間不早了,他必須立刻出發。

    “好在,我此去不必經年累月,短則一月,長則兩月。”

    黑夫只是給了一個大概的時間,沒有狂立,不過按照他的預想,這次出塞作戰,北地郡也只出動七八千人,目的是幫助決意投秦的昫衍戎守住花馬池,並在那裏修築城塞,作為屯糧地點,以便明年繼續進取。

    所以他應是能趕上自己第一個孩子降生的。

    “妾為良人織了一佩囊。”見黑夫將要離去,葉氏挺著肚子,在榻上找了起來。

    “這不是南郡習俗麼?”

    黑夫有些好笑,妻子在南郡生活了幾年,很多方面也越來越像個荊楚之人了。屈原曾言,折芳馨兮遺所思,對荊楚大地上的人來說,用芳香的花草作為禮物送給戀人、丈夫,是最固定的傳情方式。而把陰乾的香草盛在精美的絲袋裏,這就是佩囊。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葉氏將一包裹在錦帕裏的佩囊遞給黑夫,見黑夫欲打開,卻一橫眉,堅持道:“還望良人出城再看。”

    黑夫頷首,再度抱著妻子的肚子,在上面親了一口,而葉子衿,則為他戴上了沉重的兜胄,戴上它,黑夫便不再是溫和的丈夫,而是沙場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三年了。”

    黑夫任由妻子幫自己整理衣襟,將劍掛到鞶帶上,不由感慨:“從豫章返回後,已過去整整三年,大秦三年未戰,馬放南山,劍戟入庫,我也奔忙於朝堂、地方,再不動動,恐怕要髀間生肉了!”

    ……

    “郡尉!”

    “參見郡尉!”

    義渠城門外,當黑夫的戰車馳騁而至時,在此等候的五百主王圍,率長公孫白鹿、義渠白狼等皆朝他行禮。

    馬是四匹精挑細選的黑馬,匹匹肩高六尺五寸以上,桑木為禦者,身披厚甲的共敖為車右,手把劍戟,保護黑夫的安全。

    黑夫回首看向城樓頂上,方才為他把酒送行的郡守趙亥、郡丞殷通等均拱手行禮,站在城門洞裏的郡尉長史陳平更是一揖到地。

    再看前方,官道兩側,滿是車騎旌旗,其中以黑夫精心打造的三百良家子裝備最良,戴著扁平的騎兵皮帽,穿著玄色的輕甲,披著絳色的戰袍,除了劍、矛、弓箭外,還配有臂張弩,

    另有一千戎騎,主要來自大原五部,其中一百人,更是去年秋天打架鬥毆被拘禁的,黑夫和大原五部的君長商量後,給了這一百人贖罪的機會,讓他們作為死士,作為先鋒行動,這些戎人私鬥也恨,公戰也強。

    此外還有郡兵五千,矛戟如林,遠望之下,煙塵彌漫,軍容甚盛,出車彭彭,旂旐(qízhào)央央。

    見此情形,黑夫不由氣壯。

    第二次伐楚時,黑夫見識過數十萬人的大場面!但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率長,是戰場上的配角,王翦、李由旌旗指向哪,他就要奔赴哪。

    但今日不同,他作為一郡長吏,這六千餘人真正的統帥!而將要踏上的征程,也不再是內戰,而是為諸夏開疆拓土之行。

    “男兒……本自重橫行!”

    心中默念此言,黑夫讓共敖舉起帥旗,指向北方!

    他喊出了秦始皇在詔書上的那句命令。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

    直到離開義渠城數十裏,在下一個縣停駐造飯時,黑夫才想起妻子贈送的佩囊。

    他點亮燭火,拿出來一看,卻見囊袋以精美的綺做成,繡著雅麗的花紋,裝滿風乾的北地香草,這是葉子衿在盛夏時去城外親手采摘的,她整日在那繡著女工,不僅是為黑夫做貼身的單衣,也是在製作此物吧……

    而且令黑夫驚訝的是,佩囊上還繡有幾行小字。

    他不由輕輕念了出來:“南山有鳥,北山置羅。念思君子,毋奈遠道何?安得良馬兮隨君子……”

    這不是那些流傳已久的詩篇,而是葉子衿自己想出來的贈詩,有點詩經的韻味,也有點楚辭的旋律。

    “厲害!”

    黑夫不由咂舌:“不曾想,夫人還有這等本領,我只能偶爾抄上一句,她卻能自己作詩了!”

    黑夫遠征之際,義渠城內,郡尉府中,風聲清清,唯有一隻小小黃雀飛入室中,在瑟上蹦跳著,搖顫出微微的弦音: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

    鳥自高飛,羅當奈何?

    君但平安,妾亦無他!”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4:48
第四百一十六章 蕭關逢候騎


“此番出塞,吾等遇到的第一個阻礙並非是匈奴人,而是後勤,是無糧之困!”

    從義渠城出發數日後,北地郡環邑,北地秦軍駐紮於此,這是他們出塞前的最後一站,黑夫召集了部署,來邑中指揮部商議出塞事宜。

    作為統帥三百良家子的三名軍官,羌華、傅直、甘衝得以站在廳堂末尾旁聽。一聽黑夫開始大談“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甘衝便朝其他兩人眨眨眼睛,意思是:“我沒猜錯罷,郡尉又在老話重提了。”

    羌華、傅直正襟危坐,可實際上,他們耳朵都快聽起老繭了,這一路來,每次停歇,郡尉和眾部將討論最多的,就是軍中還有多少吃食?糧車到哪了?可以在沿途縣邑補給多少……

    這可怪不得黑夫,他當初向秦始皇請戰時,設想北地郡出兵七千左右,秦始皇第一反應就是“恨少”,殊不知,這已經是此次軍事行動的極限了……

    倒不是說北地郡無法出動更多兵力,若是黑夫願意,率萬人出塞亦可,關鍵在於,塞外的補給無法承受更多人馬。

    大軍長途行軍作戰,可不比小學校組織同學們春遊,大家隨便帶點零食就行。黑夫也是個老行伍了,深知軍隊人吃馬嚼消耗之大,在內地尚且日費千金,更別說到塞外去。

    “蕭關以北,地形曼衍,直抵沙漠,期間整整四百里地,無居民,亦無樹木,水草皆絕少,至花馬池始有之。中間地勢荒瘠,大軍休想得到絲毫糧食補給,水源也時斷時續!”

    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與餘糧多少密切相關,按照烏氏延和陳平探查的情況,抵達花馬池前,秦軍就算想“因糧於敵”也沒機會,沿途一粒糧食都別想弄到手,讓士卒自行狩獵更不靠譜,所以什麼都得自帶。

    陳平在義渠城時便給黑夫算了筆帳:四百餘里路程,按秦軍步卒帶輜重的正常行軍速度,每日40餘里,需十天左右,一青壯男子10日需食5斗米,7千人需食米3500石。

    平均到個人頭上,每人多背負15斤的糧食,不算太重,還能擱在每個什都分配到兩頭的驢或馭馬身上。

    “好在郡尉讓眾人攜帶鍋盔為乾糧……”羌華吐了吐舌頭。

    這是關中山東移民所食“燒餅”的升級版,據說是從黑夫郡尉家的庖廚裏流出的。

    此物大如人面,可以切成條裝袋子裏,在乾燥的北地,放上幾個月都不帶壞,且乾硬耐嚼。

    缺點是太硬了,不誇張的說,風乾許久的鍋盔,都能砸死人,羌華曾讓擅長拋石的甘衝試過,他皮帶旋轉如飛,但拋出去的小石塊,卻只在鍋盔上砸出了一個小孔……

    甘衝當時目瞪口呆,一旁的傅直則哈哈大笑說,這玩意當盾牌使都可以了。

    果真,自那以後,傅直還真把背後的盾牌換成了鍋盔,惹得羌華和甘衝背地裏換他為“傅鍋盔”或者“鍋盔百將”!

    他們年輕人打鬧取笑的話,被黑夫郡尉聽到後,也不怪罪他們,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三人不知道,黑夫這是在暗自慶幸,有人替自己背了一個綽號……

    但鍋盔只能作為急行軍乾糧用,若是天天嚼,沒有足夠的水泡軟,牙齒都要崩壞,考慮到塞外停留的時間,黑夫還得追加一個月的糧食,一萬石左右的粟米。

    這是什麼概念?若是用民夫來運送,人力輦車可載米2石,兩人拉車,也得五六千人。道途險遠,運送的糧食沿途就被民夫吃了大半,抵達終點所剩無幾,而且還必須面對匈奴人來去如風的襲擊……

    北地郡本就人口稀少,所以黑夫寧可用牲畜。

    一驢負重2石,騾、馭馬負重3石,牛車負重20石,光拉糧食的牛車,就得500輛才行,加上牛馬也要吃的糧、豆、青料,各種軍械裝備、醫藥、繃帶、作為消耗品的箭矢,恐怕要上千輛才夠,能排出去好幾里地了。

    用牛車、馭畜運輸,還得考慮牲畜受傷、生病等問題,時值入冬,就算到了花馬池,也沒有多少牧草能吃,芻牧不時,畜多瘦死,黑夫已經這場仗打下來,做好牲畜死一半甚至死絕殺了吃肉,然後就地補充的心理準備了。

    所以,黑夫必須帶精兵,而不能貪多,別看出發時人山人海好不氣派,到了沙漠鹽澤裏,嗬,大家都得挨餓,每多一張嘴,就對後勤多一分壓力。

    最後軍議之後,黑夫決定將所帶的七千之眾分成幾個部分:

    一千大原戎騎為前鋒,由官大夫義渠白狼率領,每騎一人兩馬,羸五日之糧,作為前鋒踵軍,先行出發,日行百里,爭取五日之內抵達花馬池!

    黑夫將剖開的木符交給義渠白狼後,囑咐道:”昫衍君雖然叛匈投秦,但仍懼匈奴報複,彼輩容易反復,踵軍需日夜兼行,速至花馬池城,以安其心,再令昫衍君為我大軍籌備口糧、淡水。“

    “下吏省得!”

    和公孫氏累代得爵不同,義渠白狼的爵位,主要是他在統一戰爭期間,屢立戰功掙來的。

    幾年沒打仗,這華戎混血的猛士早已手裏癢癢。

    而他統領的大原戎騎殺牛、虎落、彭盧氏、野狐氏、彭陽氏五家,在族長們被黑夫叫到郡城開了個會,暗示打敗匈奴後,他們可以遷徙到更好的賀蘭牧場,也早就興奮得嗷嗷叫了!

    黑夫對五部君長言:“我向陛下提議,這一戰裏,對加入秦軍的戎部武士,可按照授田製,授予牧場,每級爵得牧場五百畝……”

    此言一出,五部戎人都兩眼放光,戎人以戰死為榮,以病死為恥,與其閑散在家自相鬥毆,他們寧可去塞外掙一塊更好更大的牧場啊!

    這時候,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廳堂末尾的三名良家子百將。

    羌華、傅直、甘衝立刻挺起胸膛來,他們知道,踵軍前鋒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與敵人交戰的,所以都希望自己能夠被選進去!

    然而,黑夫的目光卻跳過了羌華,在傅直、甘衝二人中看了看後,點了傅直。

    “百將傅直,帶一百良家子,聽義渠率長調遣。”

    傅直大喜過望,而甘衝暗中瞧了羌華一眼,發現他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之後,黑夫郡尉又選定了另兩支部隊,他自己,統帥四千訓練較好的郡兵、縣卒,構成大軍,羸十日之糧,爭取十日內抵達花馬池,羌華被選中,作為親隨同郡尉一起行動。

    至於後續部隊,黑夫安排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公孫白鹿,以兩千人押送千輛牛車輜重,緩緩而行,甘衝帶著剩下的一百良家子加入其中……

    ……

    “吾等要分道而行了。”

    眾人領命而出後,傅直對兩名同袍如是說,他們雖然來自不同的縣,但半年相處下來,同時當上了百將,一同訓練,朝夕相處,也已視對方為友伴。

    “是啊,本以為會一同作戰,不曾想卻分屬三部。”

    甘衝感慨,用肩膀撞了一下悶悶不樂的羌華:“子華,你怏怏不樂,莫非是對郡尉安排不滿?”

    “羌華豈敢如此……”羌華是那種將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的人,他嘴上說不敢,臉卻漲得通紅,他是上郡守羌瘣之孫,出身將門,從小就在練習騎射,曾率家中騎從追擊一夥盜匪,殺首虜多,在當地小有名氣。

    在他看來,若三人中擇最勇猛、最善戰者加入踵軍前鋒,自己當仁不讓,為何郡尉卻選了傅直?

    “你莫非看不出郡尉的用意?”甘衝的才能不止拋石,他還很心細。

    “是何用意?”

    羌華道:“我兄長在隴西軍中,也是能獨領千人的騎將,據說多次隨李將軍出塞打柴,為何我卻只能呆在郡尉身邊,做他的親衛?”

    他口不擇言,盯著傅直:“不論使劍、騎馬、射術,我都比你強,為何郡尉選你入踵軍,這不公平!”

    傅直人比較直愣,有些發怔,卻是甘衝冷冷道:“公平?的確是極不公平,吾等同時入伍,同時為百將,但從今日起,未來前程卻要大不相同了。傅直作為踵軍,在茫然無知的塞外探路,隨時可能遭遇匈奴大隊人馬,他是有不少機會立功,也可能會戰死。而你羌華,卻能安全呆在郡尉身邊,沒錯,你是得寸步不離其身旁,不得自由,不能肆意馳騁沙場,但卻能伴其召開軍議,大小事務都會知情,甚至能建言獻策……”

    “此戰不論結果如何,恐怕你都能混上一份資曆,分到一份功勞!這便是做親衛的好處,我聽官大夫共敖說,郡尉當年,便是作為廷尉之子的親衛百將,而得到器重的!”

    甘衝是三人中出身最低的,家裏只是小小上造,所以對這些事情更上心。

    “郡尉為何要如此待我!”

    羌華完全愣住了,甘衝見他還不明所以,氣得唾了一口:“因為你是上郡守之孫!”

    羌華這才恍然大悟,頓時為自己的魯莽有些慚愧,低下頭:“又不是我想這樣,我還想去前線衝鋒陷陣。”他嘴硬地說。

    ”難道我想去後軍看牛車,聞糞臭,吃灰土?”甘衝奚落了這個長不大的同袍一通。

    這時候,沉默良久的傅直終於說話了:“甘衝,你是否誤會了?我曾聽郡尉說過一句話,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農工虞商,各有其職。”

    “郡尉說,軍中亦然,不管是踵軍、親衛、輜重,各有其職責,缺一不可,無踵軍則前哨絕,無親衛則統帥危,無輜重則大軍亡。郡尉將吾等安排在不同軍陣裏,或許是要讓吾等在各處位置,都加以曆練吧。二君,休要看哪個位置容易立功,哪個位置安全好升爵,要我以為,戰陣之上,瞬息萬變,不論在哪,都有機會立下功勳!”

    這是黑夫視察軍隊時,給他寄予厚望的三百良家子上過的一堂課,他們就像一張張白紙,有武功,又有文化家境,是上等的將吏苗子……所以黑夫才將他們放到不同位置曆練,其中讓甘衝去看糧車,是因為他在自己談論後勤,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情……

    這場戰爭如此,下一次,恐怕就又要換過來了,不存在刻意偏袒誰。

    這下,輪到羌華、甘衝二人一起羞愧了,喃喃道:“還是傅鍋盔記得郡尉之言,吾等差點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論如何,這是三百北地良家子首戰,勿要輸給那些戎人!”

    傅直朝兩位袍澤拱手:“勉之!”

    羌華、甘衝亦抱拳頷首:“然,共勉之!”

    ……

    次日,千餘騎兵組成的踵軍前方先行出發,基本都是一人雙馬,飛馳出塞!

    而黑夫統領的四千主力,則緊隨其後,在前鋒出長城後一天抵達蕭關。

    秦始皇二十八年戌月二十八日這天,大軍在蕭關休憩時,黑夫卻收到了義渠白狼派侯騎送回的消息:

    “昫衍君遣使者告急!匈奴騎兵千餘人,已遊弋至花馬池!”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4:55
第四百一十七章 疾風衝塞起


氈帳起火燃燒,縷縷黑煙騰湧翻滾,直上深秋時節蔚藍的天空。在傾頹的土牆下,匈奴騎士往來奔馳,他們手裏的弓箭射向那些試圖反抗的昫xu衍男子,手中長鞭則驅策哭泣的婦孺,離開她們冒煙的家園,和成千上萬頭羊一起,加入奴隸的隊伍。

    骨都侯呼衍欄騎乘高大的駿馬,頭戴野豬牙製成的頭盔,滿意地注視著這一切,花馬池,這片充斥著鹽與草的大地,為匈奴人的馬蹄撕裂。

    “這便是背棄天所立匈奴大單于的代價!”

    呼衍欄是匈奴中,少數擁有自己姓的人,在匈奴,但凡世代為官的貴族,均以部落號為世姓。其中較大的有呼衍氏,蘭氏,須卜氏,此三姓皆貴種也。

    他們家世代作為單于身邊的左骨都侯,先前奉頭曼單于之命,來河南地召回冒頓王子和四部君長。孰料,冒頓卻提前得知消息,自行遁逃,河南地四部也人心惶惶,尤其是昫衍、林胡,或是心中有鬼,生怕北行不返,竟然被頭曼單于這道命令嚇得當即反叛!

    呼衍欄可想而知,頭曼單于聽聞此事後,會多麼震怒,或許還會遷怒於他,於是呼衍欄只能爭取年內平定河南地之亂,他讓賀蘭大當戶收攏諸部,自己則帶著千餘騎先至昫衍,對反叛者處以懲罰!

    按照匈奴的規矩,反叛的部落,其君長及家人會被裝進羊皮袋子裏,被萬千馬匹踐踏而死!

    而其部落也會從草原上消失,身高高過車輪的男孩,都會被殺!剩下的婦女,則分給平亂有功的部落作為賞賜。

    呼衍欄只是先鋒,他身後,還有賀蘭的四千匈奴騎從已在路上,數日便至!

    花了幾天時間,帶著千餘匈奴騎兵掃蕩了沿途的昫衍部落後,呼衍欄又率眾直撲花馬池城。小邑緊閉,城內擠滿了逃竄的昫衍人,老邁的昫衍君也在城頭,戰戰兢兢地注視著匈奴人帶來的懲罰。

    匈奴騎兵圍成一團,鞭梢尖鳴,抽打在一個被剝奪了武器,手無寸鐵的昫衍男子身上,抽打他的脊背、臉頰,讓他抱頭鼠竄,直到血肉模糊,才揮鞭勾住他的腳踝,使之撲倒在地,再一箭射穿他的脊背。

    呼衍欄親自割下了此人的頭顱,讓騎兵飛馳靠近城邑,躲開了城頭零零散散射下的箭,將其擲到城下!

    此人是鄰近一個小部落的首領,匈奴人希望用它的死傳遞恐慌。

    在匈奴人眼中,自己是無人能擋的群狼,是草原上高傲翱翔的鷹,而昫衍戎,只是自己的鹽奴,是咩咩直叫的羊,是惶恐亂飛的雞!

    匈奴人哈哈大笑,城內的昫衍戎人義憤填膺,他們紛紛向昫衍君請戰道:“君長,我們也有馬,有上千勇士,衝出城去,給匈奴人以教訓!”

    “不可,只需緊閉城邑,任何人不得出邑!”

    昫衍君已經沒了往日的富態,他的頭發更白了,身體因為寒冷或是害怕,顯得有些佝僂,忘了擦油的八字胡無力地下垂。

    昫衍一直以來,就是塞北戎人小部落,據說是犬戎的後裔,兩百年前,他們臣服於強大的義渠國,義渠衰亡後,秦國專注於東向兼並六國,對遠在塞外荒蕪之地的昫衍不感興趣,昫衍得以過上了一段自由的生活,靠開發花馬池,聚集了財富。

    但大概是二十年前,匈奴漸漸強盛,統一了草原中部,越過大河沙漠來到花馬池邊,戎人雖然尚武,卻不敵來去如風的匈奴騎兵,昫衍只能選擇臣服,每年繳納巨額的鹽和羊,來換取匈奴不劫掠自己。

    二十年來,對匈奴的恐懼植根在昫衍君心中,他去單于王庭做過人質,知道匈奴控弦之士十萬的強大。

    所以,除非是有更強大的靠山值得投奔,否則,昫衍君萬萬不敢背棄匈奴。

    “秦之大,十倍於匈奴,秦之眾,百倍於匈奴,秦之富饒,千倍於匈奴!昫衍若不從秦,則將與匈奴一並滅亡,若從秦,君可免赴單于庭,世代為秦之戎翟君公!”

    常來購鹽的烏氏延如此誘惑,才說服了昫衍君。

    但此時此刻,部落滅亡,族類絕跡的危機就在眼前,讓他不禁懷疑起自己做的決定來,囑咐城頭眾人萬萬不可貿然出城後,昫衍君的頭偏向右側,沒來得及離開,滯留於此的烏氏延正墊起腳觀察匈奴人動向。

    昫衍君擠出一絲笑:“烏君……大秦天兵,何時能至?”

    “北地郡尉已率部離開義渠城,我又令使者去蕭關告急,想來是快了……”

    話雖如此,但烏氏延心裏也沒底。

    黑夫雖然是以軍功混到今天這地位的,但他過去打仗的地方都在南方水澤之地,南北情況迥異,所以烏氏延也不清楚,這位黑夫郡尉,指揮北地健兒出塞作戰時,究竟能不能像李信、羌瘣那些關西本土人士一樣嫻熟。

    “若是輕騎而來,今日或明日便能到了,若是他謹慎,大軍抱團進發,恐怕還需數日才行……”

    烏氏延現在也有些後悔,他們家想要在這場戰事裏證明自己,做事太過積極,如今卻困在城中,這花馬池城還是烏氏請工匠來幫昫衍君修的,為的是保護好南運到北地的青鹽。

    塞外條件有限,城高不過兩丈,雖然昫衍君將本部青壯都收納進來了,人手足夠,但面對匈奴人的進攻,能頂住數日不崩潰麼?

    烏氏延和昫衍君下到城內,正思索間,卻聽城頭的戎人忽然大喊道:“當心!匈奴人衝過來了!”

    他一發愣的功夫,昫衍君的兩個兒子已經將他撲倒在地!

    一陣低音的嗡嗡聲響起,如同蜂群飛過,呼嘯而來的箭支如同一場冬雨,灑在花馬池城頭,釘在豎起的木板、盾牌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不時還有慘叫傳來。

    烏氏延身旁也釘了一根箭矢,烏黑的鳥羽微微搖顫,拔起來一看,是骨製的箭簇……

    這只是匈奴人的一次試探,千餘匈奴馬隊呼嘯而來,開弓射箭後兜了個圈子又回去了。匈奴人攻城經驗不是很多,但也明白,他們的弓箭對城內無法構成太大殺傷,匈奴統帥是精明的獵人,不會把寶貴的弓箭浪費在無用的亂射中。

    “但若是賀蘭山的匈奴青壯全都集中至此,就不一樣了……”

    從地上爬起來後,昫衍君面色愁苦,據他所知,光賀蘭的匈奴騎手,就有四五千人之多,其中不乏善射者。屆時五六千支箭,從四面一起射進來,再讓馬匹拉倒單薄的城牆,那時候,就是昫衍人滅頂之災。

    匈奴人在骨都侯的指揮下,時而分散,時而聚集,在花馬池城周圍來去如風,他們分出了四百騎,在四個百人長帶領下,時不時騷擾城邑四圍,其他騎從則化整為零,開始四面分散,去劫掠花馬池周遭,來不及入城躲避的昫衍部眾。

    匈奴人時斷時續的滋擾持續了一整夜,他們仿佛不用下馬,吃喝拉撒都能在馬上解決,到了次日清晨,烏氏延睡得迷迷糊糊間,忽被侍候自己的戎妾推醒!

    等他迷迷糊糊間披上衣服來到城上時,昫衍君正面色慘白地看著西方……

    遠處,密密麻麻的匈奴騎手,正從黃沙枯草間緩緩行來,他們一百一隊,有十餘隊之多,加上拉氈帳的牛車,竟鋪蓋了方圓數裏範圍。

    來自蘭山的匈奴援兵按照遠近,是分批次出發的,這只是第一批。

    “這下完了。”昫衍君幾欲癱倒在地。

    就在這絕望的時候,城池南面,卻響起了一陣激動人心的歡呼……

    “莫非是!”

    昫衍君和烏氏延對視一眼,頓時大喜,在城牆上飛奔到城南一瞧,果不其然,在南方數裏開外,花馬池畔的鹽灘上,出現了一輛手擎黑色大旗的戎車!

    旗幟鮮明,上麵用素白的漆料寫著一個篆體的“秦”字!隨著疾風衝塞而起,旌旗獵獵作響!

    隨著戎車的出現,地平線上,也陸續露出一些黑點,他們不斷向前躍動著,越來越多,最終占據了整個視野!

    是秦軍的騎兵,黑夫派出的千餘踵軍前鋒,抵達了花馬池!

    這也是中原的軍隊,第一次出現在蕭關之北!

    雖然尚不知援軍人數,但昫衍君卻仿佛已經得救,他淚流滿面地拜倒在地,朝著南方稽首不已,抬起頭時,張開雙臂,對自己的部眾大聲道:

    “今日,昫衍人的太陽,從南方升起!”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5:01
第四百一十八章 胡兒10歲能騎馬


新鮮的灘羊肉在釜中煮到熟透,殺牛鞶卻等不及了,直接用劍叉出來,掏出隨身攜帶的銅削開始切塊。

    “你這廝,剛用這把劍殺過人,還未擦盡血跡,怎能用來插肉!也不嫌髒?”

    一旁的虎落槐氣得哇哇直叫,而殺牛鞶卻好似要故意氣他,十分張狂地舉起劍,伸出鮮紅的舌頭,將劍刃上殘留的匈奴人血跡舔去,還笑道:

    “虎落家的人,何時變得和小女子一樣愛幹淨?不就是胡人的血麼?和羊血也差不多,好心讓你嚐嚐,你竟還不樂意。”

    “罷了罷了。”

    傅直拉住了幾要一躍而起的虎落槐,勸解道:“方才吾等去巡視,與匈奴遊騎遭遇,要是沒有殺牛鞶攔截,恐已讓那幾個匈奴人逃了,袍澤兄弟,勿要因小事傷了和氣……”

    “誰跟他是兄弟?”虎落槐、殺牛鞶異口同聲。

    傅直無奈地搖搖頭,也不管二人吵嘴了,他自己動手,將殺牛鞶切好的羊肉,夾入湯中泡軟的鍋盔裏。

    熱騰騰的麵香將肉香烘托到了極致,而肥羊的油膩,又被鍋盔吸納化為無形,又香、又酥、又軟,吃起來非常過癮,虎落槐和殺牛鞶也忘了舊怨,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看著這兩個戎人百將的吃相,再瞧瞧身後徹夜不熄的營火,傅直緊了緊身上的甲衣,回味今日發生的一切,只覺得恍如做夢一般。

    虎落槐是大原戎虎落氏的長子,與殺牛氏長孫的殺牛鞶家世代有仇,去年兩個部落還打了一架,死了不少人,所幸被北地郡尉阻止,還讓他們用“拔河”這種新鮮的方式決定牧場、水源歸屬。

    而到了今年,大原戎五部壓根就沒功夫內鬥了,一千名青壯子弟統統被征召為戎騎,隨黑夫郡尉出塞,就連那因為“私鬥”被緝捕的百人,也被編入死士,馳騁在先,羸五日之糧,踵軍在前。

    這不,抵達花馬池後,發現匈奴人前後加起來,恐有兩千騎,人數占優,踵軍率長義渠白狼不會傻到以一敵二,便帶領千餘騎在鹽池旁紮營,與二十里開外的匈奴人對峙。

    他們中間,則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秦軍盼來的昫衍戎城,此刻正燈火通明,防著匈奴人夜襲。

    匈奴人也不知秦軍具體人數,亦謹慎地遊弋在外,既不敢貿然攻城,也無法越過城邑,冒著腹背受敵的危險來襲擊秦軍,雙方便陷入了僵持中。

    雖然大部隊相互對峙,但雙方遊騎卻派個不停:秦軍不斷派候騎去花馬池城取得聯絡,一副要內外呼應的態勢,匈奴人則想要讓騎從向南深入,看看秦軍是否有後續部隊。

    在這個過程中,兩方沒少碰撞,各有死傷。傅直作為一百良家子騎士的統帥,也參與了戰鬥,第一次,他近距離觀察到了匈奴人是如何戰鬥的。

    在傅直眼中,匈奴人比北地郡所有的戎族還要野蠻很多。他們天生醜怪,四肢粗短,軀幹壯碩,大腦袋,羅圈腿,整個身體的線條就好象是蹩腳工匠,用斧頭在一塊老樹根上隨便砍出來的一樣。

    從他們三百騎突擊搗毀的一處匈奴哨探據點來看,匈奴人吃半生不熟的獸肉,湯則是地裏挖出來的草根,或者發酵的酸馬奶,直接在皮袋上加水煮。

    他們穿粗糙的羊皮襖,或者是鼠皮袍子,那些繳獲的衣服臭不可聞,大概是穿上身以後就再也不洗不換,直到破爛不堪。

    讓傅直感到震驚的是,本以為自己的騎術已經頗佳,即便這次出塞,郡尉不許他們使用馬鐙、高鞍,卻仍不亞於任何一個北地戎人。

    直到與匈奴人交手,他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馬背之民。

    那些與他們交鋒的匈奴騎兵,好似整個人長在馬身上一般,不必馬鐙,就能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動作,或疾馳開弓,或猛地回頭射箭,一氣呵成。他們捕殺的那些匈奴人,只是十餘人就耍得上百人團團轉,追了許久,靠著戎人包抄,才將其殺死!

    而這些匈奴人的戰術,也讓傅直感到驚豔,本以為這群戎狄不識兵法,只有些蠻勁和天生的騎射。結果卻讓他大開眼界:交鋒的時候,匈奴遊騎很少排成整齊的隊形,時而分散,時而聚集,來去如風,往往在己方沒有防備的時候就已經衝到眼前,開弓射殺一番後又迅速離去。

    “其疾如風,侵略如火……”傅直暗念這句話,郡尉要求良家子做到的四件事,匈奴人已天生就會兩樣。

    這群人仿佛天生就知道騎兵該怎麼玩,在遠處他們飛快地射箭,且準頭驚人,若是靠近後,他們則用石製的匕首或者青銅劍與敵格鬥,舍身忘死驍勇無比,還會突然甩出繩套,將秦人縛倒在地,動彈不得。

    一天接觸下來,傅直已經明白,己方遇到了非常可怕的敵人,若不靠高鞍、馬鐙,良家子在馬上難以與之抗衡。

    匈奴人唯一的弱點,就是武器裝備極差。

    傅直看了一眼手邊的三尺長的鐵劍,這是那批由少府送至北地郡的關東工匠鍛造的,他好友甘衝的家鄉,泥陽縣弋居鄉有一個不小的鐵礦。數月來,那裏都冒著滾滾濃煙,上千名鐵官奴開礦冶鐵,鐵水灌注了關東常見而關西卻較為稀少的鐵兵器,第一批裝備上他們的人,便是良家子。

    而匈奴別說鐵了,連青銅都十分稀缺,一般的匈奴騎從,用的大多都是木質兵器,就連最重要的箭簇,也是骨、石製作。雖然磨得很鋒利,但休說厚實的甲胄,他們連傅直背在身後硬邦邦的鍋盔,都沒能射開……

    “所以此物還真能當盾牌使。”傅直決定,等兩個同袍羌華、甘衝抵達後,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

    “嗚!”

    正思索間,忽然,一聲急促的號角從營外兩裏處響起,卻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麼猛地切斷了聲線一般!

    但光殺死一個放哨的騎從是不夠的,像是接力一般,營地的西南方響起了連綿不絕的號角。

    “啊嗚嗚嗚嗚!”

    正在大快朵頤的三人立刻警覺起來,傅直起身,幾腳將營火踩滅,然後朝共享食物的殺牛鞶、虎落槐一拱手,捏著劍,朝良家子的營盤走去,將銅口哨放進嘴裏,用盡力氣吹響。

    “匈奴夜襲!良家子!集合!”

    ……

    三日後,踵軍率長義渠白狼朝比預期提前兩天抵達的北地郡尉稟報道:

    “敢言於郡尉,這幾日天氣晴朗,夜間可以見人,匈奴人每天入夜都試圖派人發動突襲。但都被下吏安排的哨騎及時發現,吹號示警,匈奴人也不蠻幹,嚐試一番後,發現我軍有所防備,又在外圍紮了防備騎兵的鹿角,便迅速撤退了。”

    黑夫頷首,這公孫、義渠二人都是有些本事的,公孫白鹿能文能武,心有韜略,可放心獨當一面,而義渠白狼不愧是曾經和趙、楚車騎交戰過的騎將,用兵十分老道,一千騎面對兩倍於己的匈奴人,竟虛張聲勢,足足拖了他們三天,等到了自己率四千步卒抵達。

    雖然匈奴也不斷從賀蘭草原那邊有增援,但號令不一,都是按部落來的,稀稀疏疏,如今只有三千餘騎。見秦軍又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各部或是存了讓別人先上的心思,猶豫躊躇間,未敢再攻。

    黑夫早年跟王翦學了一招戰法,叫做“仗勢欺人”。他抵達花馬池後,仗著自己人多,毫不含糊,立刻讓五千餘步騎協同,緩緩向前推進,將陣地推至花馬池城之下,與城內的昫衍君、烏氏延彙合,

    “如此一來,加上城內能戰的戎人步騎,已有八千之眾,若再過六七日,等運送輜重的公孫縣尉抵達,則人數近萬!”

    羌華這幾日充當了黑夫的親衛,但早已摩拳擦掌隻想著上前線打仗,來到花馬池後,又聽傅直說起近日來與匈奴人的交鋒,更是按捺不住,營才紮下,便開始叫嚷道:

    “太好了,如此一來,便可以同匈奴人決戰了!”

    “決戰?”

    黑夫正與義渠白狼商量接下來的作戰方略,聽聞此言,無奈地搖搖頭,指著羌華道:“果然,即便出了塞,吹了風沙,本質上,依然是塞內的嫩草。”

    “畢竟是年輕人。”

    義渠白狼笑著頷首,這讓羌華臉色通紅,下拜道:“下吏有說錯的地方,還請郡尉、率長指點!”

    指點是假,不服氣是真的。

    黑夫便將地圖一合,問他道:“你且說說,這場仗的關鍵是什麼?”

    “當然是打敗匈奴人!”羌華理所當然地說道。

    “如何打敗?”

    “當然是戰場上了!”

    在羌華的想象中,應該是雙方擺開陣勢,來一場轟轟隆隆的對決,戰車馳騁,騎兵對衝,最後己方大勝,一舉殲滅匈奴……

    黑夫卻道:“匈奴與吾等一樣,亦是分為幾波來援,基本上一天增數百,等我軍背靠城池紮好營壘,等來輜重,匈奴恐已至五千人,我聽陳平、烏氏延說過,這亦是賀蘭能出騎兵的總數。”

    以萬人敵五千,看似占盡優勢,但匈奴統帥又不傻,偏要擺開架勢,以寡敵眾。這些人可不是笨蛋,而是草原上狡猾的獵手,在無數次圍獵中,在與大自然的搏殺中,鍛煉出了一套獨特的戰術。

    用陳平的話說,是“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

    換成後世的話,那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他們可不像楚國貴族一樣,因為逃跑撤退而羞愧自殺?不存在的。

    匈奴機動性遠強於秦軍,且哨騎遍布四野,秦軍一動作,就可以立刻後撤,等秦軍步騎分離,戰線拉長,再伺機回頭一擊,到那時,贏面反而在匈奴那頭了。

    所以這場仗的主動權,並不在黑夫手裏。

    至少在戰術層面上是這樣的……

    想要贏這場仗,還得靠戰略。

    黑夫起身,來到帳外,他們出發時是九月底,如今已至十月上旬,在顓頊曆裏,又翻過了一年,現在已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初了……

    塞外的天氣,也越來越冷。

    蕭瑟北風中,黑夫緩緩道:“我聽過過一句話,胡天八月即飛雪,雖然沒那麼誇張,但至遲到十一月,第一場雪就會飄落。”

    “匈奴人雖然耐苦寒饑餓,卻也不是鐵打的。方圓五百里內,花馬池,是唯一一處人煙稠密,可以讓萬餘步騎過冬補給的地方。這就意味著,一個月內,匈奴人若不能奪取此處,就只能退到兩百里外的神泉山,或者三百里外的大河邊越冬。”

    指出了這場戰爭最關鍵的地方後,黑夫回頭道:“到那時,誰控制了花馬池,占住了花馬池邑,誰就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

    “如今,昫衍戎已歸秦,我軍背靠城池駐紮,內外互為犄角,水源、糧食都不缺。”

    黑夫笑道:“所以該著急求戰的,絕不會是吾等,而是匈奴人!”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5:09
第四百一十九章 善為誘兵以冒敵


夜晚時分,退至花馬池城二十里開外的匈奴營地處,匈奴將領們正在朝拜星月。

    匈奴之俗,舉事而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他們相信,月亮盈時,對匈奴有利,虧時則不利。

    現如今,按照中原人的曆法,正是夏曆十月初,上弦月高高掛於塞外廣袤的夜空中……

    “前幾日亦是月虧,恐秦人有詐,故未敢冒進。”

    骨都侯呼衍欄盡力地解釋著自己前些日子面對千餘秦騎,卻沒有對其發動進攻的原因,但聲音卻越說越小。因為他未能進兵的主要原因,是匈奴諸部君長人人自為趨利,喜歡劫掠周邊弱小的昫衍戎,面對忽如其來的秦軍車騎,卻不願意去強啃這個硬骨頭。

    而他面前的高大身影,也終於轉過身來,滿面怒容!

    來者是近日才率部抵達的賀蘭大當戶,他亦是匈奴三貴種之一的須卜氏,名為須卜盛,作為“右大當戶”,地位尤在作為單於特使的右骨都侯呼衍欄之上,也是這場局部戰爭的指揮官。

    “勿怪月虧月盈,骨都侯,你錯失了唯一能重創秦人的良機!”

    須卜盛十分清楚,匈奴的出兵是不能持久的,基本以一月為期,時間一過,若無利可圖,好不容易聚集的諸部就要做鳥獸散了。

    春夏尚且如此,何況如今馬駒放群,按照中原的曆法,已然入冬,冬天用兵,馬匹易死,是需要極力避免的。等到第一場雪落下時,若還不能占領花馬池城,趕走秦軍,他們就不得不退卻,讓騎從牧民各回部落越冬。

    那樣的話,這場戰爭,就將以匈奴的失敗而告終!

    “或可明歲再來。”

    呼衍欄見秦軍越集越多,且秦將謹慎,沒有像一個愣頭青一般來攻匈奴,而是緩緩推進,背靠花馬池城紮營,既占住了湖泊水源,又遮絕了匈奴人對昫衍戎腹地的劫掠,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木樁拒馬,營內明晃晃的戈矛劍戟,匈奴人就沒了進攻標的。

    普通匈奴人已萌生退意,反正這些天來,也在昫衍戎處劫掠了上千人口,近萬頭牛羊,足夠這次出兵的各部分到不少,乘著還沒虧本,趕緊撤退要緊。

    “愚蠢!”

    須卜盛憤怒於骨都侯的短視,斥道:“草原有草原的規矩,背叛者必將付出代價。大單于命你我懲戒昫衍,推平城邑,殺光青壯,掠婦女牲畜而歸,以此作為懲戒,如此,才能讓河南地諸部知道,匈奴還是匈奴,主人還是主人!”

    這場戰爭,是為了揚威而來,但若昫衍戎在秦朝的庇護下,據城不滅,那麼到了來年春天,一個消息就會在河南地上流傳,在所有匈奴人的奴役部落中生根發芽:“匈奴變弱了,就像圓月漸虧,強盛的匈奴變成了羸弱的月牙兒……”

    “不提已失去聯絡的林胡,樓煩、白羊,恐怕都會生出異心來!”

    以武力施加的服從,只有保持強勢才能維持下去。

    呼衍欄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下拜道:“大當戶之言有理,背叛馬群的害馬,必須被殺死!大單于的草場,絕不允許被他人踏足!”

    但接下來的仗,要怎麼打呢?呼衍欄較為年輕,對此一籌莫展。他們匈奴人在草原生活,與月氏、東胡戰鬥,與遙遠北方的屈射、丁零戰鬥,但他們都是引弓之民,雙方馬上競逐,但眼前的秦人,卻是堅甲利刃,躲在營地裏堅守不出。

    過去幾日,呼衍欄也曾派出最精銳的,能夠縱馬騎射的遊騎去試探秦人,發現他們的武器長短相雜,遊弩往來,什伍俱前,喜歡下馬地鬥,排列整齊,劍戟相接。

    這是陌生的戰法,精明的獵人對付陌生的獵物,也會倍加小心。

    匈奴人也不是人人都能騎射,大半的牧民,在射出幾輪箭後,還是要靠下馬攢射,最後以刀、鋋(chán)相搏解決戰鬥。

    但一旦下馬,他們裝備較差,秩序不佳,顯然不是秦軍的對手。

    還是須卜盛老道,他說道:”豺狼要吃肉,馬兒要啃草,匈奴人饑渴時要宰牛羊,飲酪汁,難道這些遠道而來的秦人,就不吃不喝麼?“

    匈奴人的後勤,除了自帶的肉乾硬酪,主要靠的是就地劫掠,這也是呼衍欄瘋狂掠奪本地牛羊牲畜的原因。

    呼衍欄仍不明所以:“大當戶之意是?”

    “你的探哨察明,秦軍有多少人數?”

    “兵五千餘。”

    “這麼多張嘴,光吃花馬池裏的存糧,光宰昫衍戎的牲畜,夠麼?”

    須卜盛笑道:“我從賀蘭出發時,廣派哨探向南探索,說花馬池南邊兩百裏外的荒磧中,有一支龐大的隊伍在向北行進,如今應已至百餘裏外。隊伍很長,盡是滿載糧食的牛車,由兩千餘秦兵護送,若我沒猜錯,這應就是秦將不急於進攻,而紮營等待的原因了!”

    “若能派出一支騎兵,在半路摧毀這支車隊,燒掉全部糧食,遮絕後續糧隊。過不了一月,這支秦軍,就會吃光花馬池城的餘糧,到大雪落下時,他們將羸弱得拿不動兵器!任匈奴宰割!”

    ……

    匈奴兩將在謀劃對秦軍糧隊發動襲擊時,花馬池城外的秦軍大營內,黑夫亦在同部署們猜測匈奴接下來的動作。

    “匈奴果然是見利則進,不利則退,如今退後十里紮營,應是怕了我軍!”

    黑夫的門客共敖第一次出塞,見匈奴似有怯意,不免有些輕視他們。

    “但匈奴遊騎的騷擾卻從未停止過。”

    義渠白狼卻不敢大意,說道:“尤其是昨日開始,不斷有匈奴遊騎我軍靠近試探。而就在方才,候騎急報,說有一支不知人數的匈奴騎兵出營,大張旗鼓,呼嘯向南而去!”

    在塞外作戰,戰場已不局限於視線之內,而延伸到了百里甚至數百里外的地方,這支離營匈奴人的去向,成了秦軍最關心的事。

    郡尉黑夫頷首,問道:“公孫縣尉押送的糧隊到哪了?”

    “昨日在南方百裏外,今日應已至六十餘里外了!”

    “那支匈奴騎兵的去向明矣,就是想去襲擊我軍糧隊!”黑夫卻不憂反喜。

    還是跟王翦學到的法子,他的營壘紮得十分穩固,除了讓遊騎兵在數裏外布下警戒線外,對匈奴人的試探挑釁,一概不理。

    在匈奴眼中,秦軍就像一隻渾身披甲的穿山甲,無從下手。

    而秦軍唯一的破綻,就是後方尚未抵達的後軍糧隊了!

    “這也是匈奴人近期,唯一可能主動進攻的地方!”

    長途遠征,補給線就是生命線,一旦補給線斷,這幾千人就要靠殺本地部落的牛羊果腹了,就算能撐一段時間,但並非長遠之法。

    黑夫當機立斷,立刻下令道:“義渠率長,你且率一千大原戎騎,外加一千昫衍戎騎盡數南赴,定要配合公孫校尉,夾擊這支劫糧的匈奴人!將其擊潰!”

    在帳末尾的傅直、羌華聽說好友甘衝所在的後軍可能會遭到匈奴人襲擊,也不由緊張異常。羌華心急火燎,既擔心甘衝安危,又恨自己不能親赴沙場。傅直則摩拳擦掌,覺得這次終於有機會和匈奴人來一場真正的大戰了!

    但黑夫卻不按套路出牌,他喚過義渠白狼,在他耳邊低語囑咐了幾句話後,便點了羌華隨義渠白狼南下,而傅直和他手下與匈奴屢次交手的一百良家子,反被留於軍中……

    羌華大喜過望,立刻帶著早就想活動筋骨的一百屬下出營上馬,隨義渠白狼馳騁南行,而傅直則看著他們馬蹄留下的塵埃鬱鬱不樂,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回到自家營盤,在靶子上射箭泄憤。

    “傅鍋盔,你和這靶有仇?”

    一個時辰後,共敖過來時,便看到靶子上密密麻麻都插滿了箭矢,不免啞然失笑,告訴傅直,郡尉有事喚他。

    傅直進入營帳時,正巧遇到烏氏延匆匆而出,進入內部,黑夫正忙著交待王圍一些事情,王圍唯唯應諾,亦滿臉嚴肅地疾步而出,還不小心撞到了帳門邊的傅直,但只是抱歉地朝他點了點頭,便快步離去。

    忙完之後,黑夫才看向了入帳拜倒在地的傅直。

    “可是心有不甘?覺得錯過了這難得的機會,不能與匈奴人大戰?”

    “下吏不敢。”傅直嘴上說不敢,其實心裏還是有點意見的。

    “之所以留下你,是因你前些日子,與匈奴遊騎交鋒,屢有斬獲,對他們的戰法較為熟悉,留守大營,或許還能派上大用……”

    “大用?”

    傅直有些奇怪地抬起頭,按照郡尉的計劃,這場仗他們只要守住花馬池,保住糧道,待天降大雪時,自然就算勝利了,他留在這裏守營,除了偶爾出去巡視警戒外,還能有什麼大用?

    黑夫卻道:“匈奴人若真想劫糧,為何不將騎從化整為零,在入夜或淩晨時分散而出,再於南方集結呢?那樣的話,我軍發現此事的時間,至少要晚一到兩個時辰,足夠匈奴人重創糧隊了。”

    “但匈奴人卻沒有,而是大張旗鼓,吹著號角而出,生怕我軍沒有發現他們舉動。雖看上去兵力極多,有兩千騎之眾,但因為距離遠,候騎只能目測估算,搞不好,將其故意揚起的煙塵,也算進去了……”

    一邊說著,黑夫一邊走到營帳邊,對聽得目瞪口呆的傅直道:“兵者,詭道也,兵之形,避實而擊虛。匈奴人雖沒讀過兵法,但在常年圍獵、作戰中,也明白了這點道理。陳平告訴我,匈奴之人,最善為誘兵以冒敵……”

    “這次劫糧,可能是匈奴人的誘兵之計,為的就是讓我將主力盡數派去保護糧道,而他正好來襲我大營!當然,也可能是真的要劫糧,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接下來的攻擊,反而是假的,是虛晃一槍。但不管孰真孰假,我軍都要做好兩手準備!”

    傅直聽呆了,感覺郡尉真的思慮深遠,自己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說話間,外面果然響起了一陣金鼓大作之聲!

    “果真有敵襲!”

    傅直一個激靈站了起來,黑夫則露出了笑,對傅直道:“別發呆了,快去勒令你的兵卒,準備與本尉一同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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