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27
x24685 發表於 2018-9-25 13:59
第390章 溫暖

  秦始皇二十八年臘月(農曆12月),北地便開始飄雪,最初只是零星小雪,儘管有些陰冷,但義渠城的居民們還能輕鬆應付,可次日繼續下雪,第三天也下,第四天也下,義渠城內外白茫茫一片,積雪掩蓋了屋頂的瓦,寒風吹來,裹挾著翻捲雪花……

  氣溫驟降,窮人則哆嗦地披著雖然厚實,卻不保暖的粗麻褐衣,靠灶灰的餘溫渡過寒冷的夜晚。富人則穿上各類動物皮裘,在屋內燒炭飲酒取暖,卻還是難以擺脫無縫不入的嚴寒。

  但在郡尉府上,卻是另一番光景。

  當陳平之妻張氏受女主人邀請,帶著兒子陳買進到內室時,一進屋就大吃一驚!

  與外面的嚴寒不同,室內居然暖和得不行!進到這裡,她髮梢上的雪花,立刻就消融殆盡,兒子陳賣凍得紅撲撲的小臉,也很快變得暖和……

  「夫人,這屋內,為何如此暖和?」

  張氏左右看看,卻沒瞧見炭盆等物,更是吃驚。

  葉子衿卻笑了笑,並未作答,邀請母子二人到榻上就坐,吃些點心。

  這榻與一般的木製矮榻不同,它是磚砌的,高出地面數尺,必須爬上去才行。張氏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從小受儒家教育,講究婦容,生怕失禮。

  葉氏卻不在乎,她不由分說,先親暱地將小陳買先抱到榻上。

  陳買才一歲,還不會說話,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但上了榻以後,卻格外歡快,張氏又怕兒子亂爬,碰壞了榻上案几的器物,只能隨之上榻。

  她屁股才沾到榻上,頓時感覺到一股暖意,吃驚地低頭,用手一摸,發現這榻極為熱乎,就好像……好像裡面有一股熱氣在滾動似的!

  「是火炕,環屋為土床,熾火其下,寢食起居其上,謂之炕,值此嚴冬,只能以取其暖。」

  葉子衿為她解了惑,原來,不僅磚榻底下是中空的,連這間新屋子的牆壁,也是空心的「夾牆」。牆下挖有火道,添火的炭口設於鄰屋的廊簷底下,炭口裡燒上木炭火,熱力就可順著夾牆溫暖到隔壁主屋,尤其能讓炕榻變得暖和。葉子衿可以像貓一樣,蜷坐在炕上休息、打盹,不必像其他人家的主婦一樣,在炭盆邊瑟瑟發抖。

  為了避免浪費,她還讓人將做飯的地方從東廚移到了隔壁,也算一舉兩得。

  說完這火炕的原理侯,葉子衿又對張氏說起一件趣事:「你可知道,郡尉是最怕冷的……」

  前世今生都是南方人的黑夫的確十分怕冷,上個月才下了幾場小雪,他就嚷嚷著受不了了,進入臘月後,更是哆嗦得不行。因為懼寒,他便絞盡腦汁,開始想辦法為自己和家人取暖,最後想出了名為「火炕」的東西。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黑夫提出意見,讓專門蓋房子、修灶台的工匠替自己完善,參考黃土高原普遍存在的半地穴建築窯洞,趕在大雪落下前,建起了這間新屋舍。

  「有了此屋,今歲在北地,可以過一個暖冬了。」

  黑夫對此十分滿意,在炭口燒起火,發現煙氣的確不會倒灌進主屋造成危險後,便囑咐葉子衿,雪停之後,讓人在陳平家的小院裡也蓋一間帶火炕的屋子……

  「郡尉、夫人對我家當真是厚愛!」

  張氏連忙對葉夫人長拜行禮,去年冬天,陳平丟下懷胎八月的她,隻身入咸陽,參加黑夫的婚宴,她雖然理解丈夫,但心中未嘗沒有抱怨。

  今年秋天,陳平又作為黑夫的門客,隨他赴北地上任,雖然丈夫從一介鄉吏,一躍成為郡尉長史,張氏也為之欣喜、但北地華戎混雜,她很不習慣,加上陳平終日忙碌,為黑夫打理政務,一天只能在入夜時分見一面,次日醒來,他又沒了人影,雖然嘴上不說,張氏心裡還是有點苦悶的。

  但葉氏卻對她們母子極好,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儘管知道,這大概是夫人替郡尉馭下的手段,但能做到這份上,她心中也十分感動,便動容地說道:

  「夫人待我母子,好過近親遠戚!」

  接著,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在陽武縣時,每逢入冬,她們家的日子。

  雖然張氏富貴,但陳平也是要點面子的,不可能一個勁地花妻家的錢財,所以到了冬天,還是燒不起炭,陳平好學,從張家借書抄錄,他又守信,到日子就要歸還,大雪天的,硯台結冰,手指都彎不過來,卻絲毫不敢懈怠。

  「有了這暖炕,我家良人,便不必如此了。」

  不過,女人們窩在炕上閒聊時,黑夫和陳平,卻不能享受這份暖意,此時此刻,他們正冒著風雪,前往郡兵軍營犒士……

  ……

  義渠城有五百郡兵,五百戍卒,郡兵是常備軍,戍卒則是從關西各地徵召來服役的,這天氣裡,除了少數必須在城頭站崗的人外,其餘人都躲在屋舍內。

  郡兵軍營,一間能住十人的大屋內,十個人整整齊齊,圍成一小圈。每天限定的木柴已經燒完了,他們只能將被衾裹在身上,將手伸到還未完全冷灰的坑灰上方,相互擠到一起取暖,並不斷說著話,好似這樣能讓屋子熱乎點。

  「真想來一壺熱酒啊。」

  鼻子凍得紅撲撲的老什長如此嗟嘆。

  「有個熱乎的女人更好。」乾瘦的伍長嘿嘿直笑。

  「市肆裡倒是有女閭,你去得起麼?」郡兵們開始起鬨。

  這時候,來自渭南的戍卒嚥了下口水:「我更想吃熱湯餅。」

  「湯餅是何物?」幾個北地、隴西的戍卒看向他好奇地發問。

  「是那些只能食麥的山東遷虜帶來的食物。」關中戍卒不知道這東西,是從他們郡尉家廚房裡走出來的,只當是關東之俗。

  「汝等知道麥麵吧,先將面用冷肉湯調和,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斷,用刀切得薄如韭葉,再入湯煮,煮到沸熟,出釜,按個人喜好,加些蔥韭、冬葵,有錢人家,還能澆一層肉糜……此物最適合雪天食用,一碗下肚,寒意全消!」

  被這戍卒一說,其餘九個人都舔起了嘴唇,感受到腹中一陣餓意,身子好像更冷,只能再擠一擠,恨不得鑽到對方衣服裡……

  這時候,居室的門,卻被人一把推開了!風夾雜著雪花灌入屋中,好不容易用十個人體溫暖和點的屋子,再度被嚴寒充斥。

  「是誰!?」

  什長罵罵咧咧地起身,正要大罵,定睛一瞧,卻大吃一驚。

  一人站在門口,打扮得有些奇怪:他外披絳色官服,頭戴狗皮帽,內裡則穿著羌戎的黑色毛織衣裳,腰間帶劍,面色黑,他推開門後,掃了一眼裡面瑟瑟發抖的士卒們,露出了笑:

  「本尉聽說二三子欲飲熱酒、吃湯餅,便給汝等送來了!」

  ……

  雪已經停了,軍營庖廚內,灶火燒得正旺,肉湯的香味四溢。郡兵、戍卒的各個什都將自己的陶釜帶來,直接上灶,由黑夫從關中請來的庖廚,為他們製作湯餅。待到煮好後,直接連釜端走,找一個平坦的地上,讓眾人端著碗分食。

  軍營中,頓時響起了狼吞虎嚥的吸溜聲,不時有人因吃太猛而燙到嘴。

  「二三子慢些吃,勿要燙到,今日管夠!」今年內史的麥子豐收,黑夫讓人送了不少過來。

  「謝郡尉!」

  郡尉的話被人傳遍軍營,頓時響起一陣歡呼。

  除了湯餅外,還有他們饞了很久的米酒,在灶旁溫過後,每人都能分到一盞,喝下肚裡,頓時感覺腹中暖暖的。

  眾人都很滿足,甚至有人喝著喝著流出淚來。

  「當了這麼多年郡兵,這是唯一關心吾等冷暖的郡尉啊!」

  看著打著飽嗝,滿足地拍著肚子的戍卒,聽著郡兵們的感激之言,黑夫看向一旁的陳平:「你的主意不錯。」

  來軍營的路上,天氣糟糕透了,暴風雪來勢兇猛,風好像是抽打過來的鞭子,刮得臉皮生疼。

  但陳平卻力勸黑夫:「正是這種天氣,才適合收買人心啊……」

  今日出門,是陳平的主意:「兵法云,視卒如嬰兒,故可以與之赴深溪;視卒如愛子,故可與之俱死,郡尉明年要對匈奴用兵,必先得士心!」

  除了送食物,送熱酒外,黑夫還給郡兵、戍卒們帶來了一樣東西。

  等眾人酒足飯飽後,黑夫便讓什長、伍長出列,讓人將一車車蒙著麻布的輜車開進來,將一件件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間的羊毛衣分發給士卒。

  「這不是羌人穿的織毛之衣麼?」

  隴西人對此並不陌生,那邊的羌人,常穿著此物。

  但北地人就有些懵懂了,原來,雖然北地也有長毛綿羊,但因為毛太過粗糙,不適合紡線,故北地這種衣物不多。

  「此衣雖暖,但也味重,一股羊騷味。」

  一個來自隴西的戍卒如此說,但當他接過羊毛衣後,卻驚訝地發現,雖然也有異味,卻沒有他想像的重。

  原來,黑夫春天時前往隴西羌中,觀羌人鉸羊毛有感,遂上《鉸羊毛為衣疏》,此疏被秦始皇批准,按照黑夫的建議,讓烏氏裸派商隊前往湟中,購置了大量長毛羌羊,趕到隴西馴養,又用買、騙、搶等諸多手段,讓數十羌女入塞,傳授織工鉸毛紡線之術。

  少府下屬的東、西織室,以及墨者們又集思廣益,發現造紙時所用的草木灰,亦可為羊毛脫脂,遂在入秋最後一次剪羊毛後,趕製了一批異味較輕的羊毛衣,十一月衣成,分別送往北地、上郡、隴西。

  因為天雪道路難行,五百件羊毛衣,今日才到義渠城,陳平便向黑夫提議,一天都不要耽擱,立刻給郡兵們送去!

  「郡尉曾說過,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今日送衣,亦如贈炭也!」

  雪天被凍得發抖的戍卒郡兵們穿上此衣後,雖覺得有些癢,但好歹沒之前冷了。

  除了羊毛衣,甚至還有一些狗皮帽子,黑夫親自給那五百主戴上,他凍得發紅的耳朵,也被保護了起來,頓時感動得下拜,將頭稽在雪地裡……

  不過,問題又來了,郡兵、戍卒有千餘人,羊毛衣卻只有五百件,狗皮帽更只有二十多頂,該怎麼分?

  這個任務,黑夫不必親自出馬,交給了陳平來辦。

  陳平宰肉平均,分衣帽也不在話下,他讓各百將、屯長出列,將狗皮帽子和最好的羊毛衣發給他們,接著,又讓各什長、伍長出列,分予毛衣。

  其後,又按照爵位高低,依次排列,一個個地發放……

  如此一來,有爵者基本人手一件羊毛衣,剩下的人,則按照年齡高低來排,一直發到運衣服的輜車變空為止。

  秦軍本就是等級分明,這麼分,眾人都無話可說。

  「一什之中至少有五件,遇到天雨雪時,讓出門執勤的人穿又何妨?」一邊說著,黑夫還將自己身上的羊毛衣脫下,遞到了一個看上去年齡很小,臉蛋已被凍得即將開裂的少年手中!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由黑夫領頭,郡兵、戍卒們也紛紛效仿,就像他們之前蜷縮取暖,擠到了一起,眾人共享暖和防寒的羊毛衣,一首《無衣》,漸漸變得高亢,傳遍了軍營,傳遍了義渠城!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聲裡,彷彿整個義渠城,都被環灶包圍,這股發自內心的溫暖,好似要將滿城霜雪融化……

  ……

  次月,這件事傳回咸陽後,亦得到了秦始皇的稱讚,令關西郡縣尉官效仿,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冬天裡,軍官給士卒送衣、食之舉,遂成了慣例,後世稱之為:

  「送溫暖」!
x24685 發表於 2018-9-25 14:02
第391章 良弓

  秦始皇二十八年寅月(農曆一月)下旬,雖然南方早已開春,但在北地郡,最後一場霜雪才降下不久,農事也要進入二月份才完全開展。

  天氣乍暖還寒,一支百餘人的隊伍,正行在冰雪逐漸消融的涇水之畔……

  這隊伍有車有馬,最先有兩乘戎車開道,車左、車右都全副武裝,或持戈戟,或背弓矢,甚至連駕車的御者,也身背長劍,手邊放著手弩。

  之後則是一輛駟馬牽引的高大軒車,車蓋黑色,車兩側的屏障涂為紅色。北地郡尉黑夫端坐其中,卻見他冠冕端莊,身穿絳袍,戴玄冠,佩長劍,持銀印青綬,前後左右皆為執戟的吏卒護衛。

  軒車之後,還有數十騎從,上百兵卒隨行,可謂輜軺蔽日,車騎滿道!更有鼓車敲打鼓點,吹奏笙蕭。

  一位頭纏黑幘巾,唇上蓄鬚的武士騎著駿馬,踩著笙蕭鼓點聲,游弋在隊伍前後左右,面上頗有得色。

  最後,他跑到黑夫的車駕邊上,興奮地說道:「過去我只在鄢縣見過郡守行春的儀仗,當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但今日為郡尉行縣開道,當真覺得威風無比!」

  這位武士,卻是前年辭去「南昌假尉」一職,賦閒在家的共敖。他得知黑夫升為北地郡尉,便想辦法搞到傳符,跑來北地,說就算一粒糧食的報酬都沒有,也要做他幕僚門客!

  對不請自來的共敖,黑夫手下的長史陳平心有疑慮:「君好歹做過縣尉,卻辭官來做郡尉賓客,傳到有心人耳中,這算什麼?」

  共敖一直看陳平這個小白臉不太順眼,道:「我如今只是白身,今年也不必服役,違反哪條律令了?」

  最後,黑夫思慮一番後,還是讓共敖做了自己的「門客」,其實就是保鏢隊長。此子是南方人,在北方打仗派不上大用場,可他對黑夫的忠誠,卻是北地將吏無人能及的。

  更重要的是,黑夫雖然身在北地,卻沒有忘記,自己的根基,還是南郡三千子弟。而共敖,便是與他們密切聯絡的媒介,如此一想,共敖辭職,真是件莫大的好事。

  共敖來到北地郡沒幾天,黑夫便帶著他,以及長史陳平、親衛王圍、騎將義渠白狼等,外出行縣……

  在南郡時,黑夫曾隨老丈人葉騰行縣,捲入了夷道巴人的叛亂。其實不光郡守,郡尉亦有以時巡行轄境的權力與義務,尤其是新官上任,更要盡快開展巡視。

  兵法云: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

  黑夫有北圖之志,但他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這次的敵人,可不是小打小鬧的戎人小部落,而是匈奴。

  即便這時候匈奴還在與月氏、東胡三足鼎立,並非完全體,但游民民族全民皆兵,匈奴亦有引弓之士十萬,領地廣袤數千里,不容小覷。

  所以,在動手之前,他首先必須先「知己」。

  去年秋天,黑夫來北地上任的時候,經過泥水邊的幾個縣,但只是走馬觀花,未曾深入調查,所以這次,他決定花上個把月時間,好好轉一圈。

  秦朝不允許官員微服私訪——皇帝自己除外,所以黑夫少不得大張旗鼓上路。人數雖眾,但黑夫減少了沿途各縣的應酬,一月中旬從義渠城出發,一月下旬,便已拐上回中道,順著坦途,進入涇陽縣境內……

  遠遠聽到笙簫聲,看到儀仗過來,道上的行人車馬都得避讓,但也偶爾碰上有人跑到道中來,下拜告狀的。

  黑夫讓人將告狀的人攔下,問了問,原來是附近裡閭的居民。

  枯瘦的老農手持枯麥,哭訴道:「田吏明明說過,如有旱災、暴風雨、澇災、蝗蟲及其他蟲害等損傷了禾稼,都要報告受災頃數,官府可減免田租。前些天下冰雹,如嬰拳大小,打壞了不少抽穗的宿麥,吾等去鄉上請求減租,卻被趕了出來,田吏說只管粟災,不管宿麥收成,還是要照常收租……」

  黑夫靜靜聽完以後,讓尉史過來,讓他將這個老農直接帶去涇陽縣獄,交給負責審案的縣丞、獄掾,讓涇陽縣按照律令自行審理。

  黑郡尉還對那老農解釋道:「此郡守、郡丞事也,我不該過問,老丈,你還是按照律令的程序上訴罷!」

  老農被帶走後,共敖有些失望:「我還以為郡尉會直接在田邊審案,然後派吾等去將貪官苛吏繩之以法呢。」

  陳平無語,這共敖好歹是做過縣尉的人,怎麼就這麼「目無王法」呢。

  他說道:「割雞焉用牛刀?郡尉這麼做,可比親自干涉高明多了,經驗縣見尉史親自從這老農去自告,豈敢不秉公執法?」

  陳平的意見與黑夫相同,這些不是分內的事,一概不要管。郡守趙亥並不是葉騰那種文武雙全的強勢郡守。二人小心翼翼維持著職權的分界,黑夫不想讓趙亥不快,趙亥也不想臨退休,還得罪黑夫這個肩負皇帝使命的新貴……

  雙方就這樣謹慎共事,相忍為國,豈能被幾畝被冰雹砸壞的宿麥破壞?

  道不同不相為謀,陳平和共敖有點相互看不上,接下來的行程裡,二人關心的事也各有不同。

  陳平在觀察路邊田地數量,暗暗計算,發現這是沿途諸縣土地最平坦,水利最好,農民也最勤奮的。

  「我聽說,涇陽隴口以西,皆為牧地,草肥水美,唯獨涇陽在其東,獨耕一縣,可給烏氏、朝那、蕭關軍食。北地安定,繫於此也……」

  反過來,烏氏、朝那海量的牲畜,也為涇陽牛耕提供了助力,涇陽家家戶戶,要嘛有牛,要嘛有馬,春耕時節省了很多人力。

  「郡尉未來用兵於北方,涇陽、漆縣必為糧倉,屯田屯糧之事,今年便要立刻著手!」

  陳平心裡算盤打得噼裡啪啦,他如今雖距離宰天下還早,但幫黑夫宰一郡軍務糧秣,做起來也很有成就感。

  而共敖好武,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發現,不管是路過的行人,還是本地的農夫,竟多是騎馬出行!那些在路邊的青壯年,穿著戎狄的袴、褶,卻朝黑夫行標準的中夏揖禮,他們腰間掛著短刀、長劍,甚至還有人背著弓,都臂健腰圓,比他這個南方人高了一個頭……

  「此地百姓,尚武成風啊。」

  共敖對黑夫如此感嘆:「即便是耕田的農夫,也佩戴武器,隨時能開弓射箭的架勢!勝過南郡遠矣!」

  「不如此,關西秦兵如何能橫掃關東六國?」

  黑夫笑道:」北地、上郡、隴西,皆迫近戎狄。雖有長城隔開,但當地人也必須修習戰備,才能抵禦戎狄的不時襲擾。加上夏戎雜處,沾染了戎人以戰死為勇,病死為恥的習性,本地男子皆高上氣力,能騎馬,喜刀劍,擅長射獵。」

  陳平也頷首道:「不錯,故古之《秦風》,《車轔》、《四載》、《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說的就是隴西的習俗,北地亦如此,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也。」

  雖然燕趙之士也慷慨悲歌,但他們更喜歡的是私鬥,關西秦人則不同,被商鞅之法馴化得只樂公戰,不敢私鬥!

  這種特殊的地理環境和民眾素質,自然就成為秦國的重要兵源地。

  而作為中原移民最多,編戶齊民最眾的一個縣,涇陽更是黑夫選兵擇將的首選!

  他對陳平、共敖兩名親信道:「我欲以歸化戎人為獵犬,為我取塞外狡兔,可再忠誠的狗,也是獸類,野性大發起來,也會咬人。我還需要一些良弓,握在手中,不但能射下高空飛鳥,還能隨時瞄著獵犬脊背,讓它們不敢反叛……」

  下午,抵達涇陽縣城時,縣尉等人已在門口相迎,黑夫與他們客套了幾句後,便下令道:

  「立刻去縣城及各鄉,招本地擅騎射,尚武功的良家子來見!」

  黑夫欲得的「良弓」,正是關西秦人中的一個特殊群體:良家子!
x24685 發表於 2018-9-27 07:13
第392章 牛羊課

  「牛是自己摔下山谷死掉的。」

  幾個牧童異口同聲,令史一邊聽著,一邊偏頭看了看坐於下首的北地郡牧師官:烏氏裸。

  牧師官,這就是烏氏裸在官府的職位,隸屬於太僕,兼管官府的畜牧業,駐地是他的老家烏氏縣,這裡乃烏氏戎故地,水草豐美,有許多牲畜牛羊,其中一半是烏氏裸的私產,另一半是公家財產。

  正值寅月(農曆一月)各縣牛羊課大比前夕,縣東的牧苑,卻發生了一起公牛墜崖而死的案子,這是時常發生的事,但常駐本鄉的令史並未料到,烏氏裸正好來到此處,還要旁聽他決斷案件。

  有烏氏裸盯著,他少不得要顯露出自己的本事來,遂一拍案几道:

  「《廄苑律》有言,公家所有的牛、馬,若有死亡,須立刻向縣中牧師官、廄吏呈報,由官吏加以檢驗後,將已死牛馬上繳。如因不及時上呈,而使死牛馬腐敗者,則令其按未腐敗時筋、皮、角、肉價格賠償!」

  在秦朝,不管是邊郡還是內地,牛馬都屬於貴重財產,其使用價值絲毫不遜於後世的汽車,所有好牛好馬,價格動輒數千上萬!所以官府十分重視。牛馬活著時拉車耕地,死了以後全身都是寶,筋可制弓弦,皮可制甲冑,角可制號、弓料,肉更不必說,總之,力求一點都不浪費。

  此外,每一年,牧師官都會統計各廄苑的牛馬數量:「成年母牛十頭,一年有六頭不下仔,罰嗇夫、佐各一甲,讓他們不盡心為母牛配種!」

  若有牛十頭以上,一年間死了三分之一,不管是什麼原因,疫病還是意外,主管牛的吏、飼牛的徒都有罪!

  被令史一一列舉律法後,牧童們知道,自己恐怕攤上大事了。

  「本吏已讓人去汝等所說的山谷查看,崖上,牛失足跌落的痕跡倒是不多,又去山崖下尋找,未曾發現牛屍。」

  「興許是被虎豹吃了!」

  年紀較大的牧童嚷嚷了起來,其他人則面面相覷。

  「虎豹總不至於連骨、角也一齊吞吃了罷?又豈會一滴血都未流?」

  令史看出這群牧童開始心虛,便將他們一一分開,繼續詰問,牧童們哪見識過這場面,慌得不行,很快就將事實一一招供。

  原來,他們是受了家中大人慫恿,將養的牛偷偷牽走,卻謊稱是牛落崖摔死了。本以為那崖深不見底,不會有人下去查看,誰料官府竟請了採蜜人,吊著麻繩去一探究竟……

  真相已經大白,接下來的事,便是派人去緝拿那個慫恿牧童們盜牛的人,最好人贓俱獲,然後,等待他的,將是「盜牛」「教唆」兩罪並罰,一個無期徒刑的「城旦」是跑不了了。

  至於這群牧童,令史也打算重判,降為小隸臣,去幹比放牛更辛苦的活,年紀最大的那個少年,甚至要被黥面!

  擬定宣判措辭後,令史朝烏氏裸拱手,詢問他的意見,這時候,旁觀許久,默默無言的烏氏裸終於說話了。

  「邊塞之民,本非善輩,皆以罪過謫徙本縣,雖已過了三四代人,但依舊窮困,他們的子孫,又豈會是孝子順孫呢?」

  「而吾等蠻夷。」

  烏氏裸指了自己一下,笑道:「常懷鳥獸之心,難養易敗。今君治案嚴苛,殊不知,水清則無大魚,牧童本來就未傅籍,又受人誆騙慫恿,莫不如網開一面,免去黥面之刑,去隱官幹些重活即可。」

  令史思索之後,採納了烏氏裸的意見,放了幾個小牧童一馬,只罰干苦活,沒在他們被太陽曬得發黑的臉上上刻字。

  「大兄怎忽然變得心善了?」

  離開審案的廳堂後,烏氏裸的弟弟,烏氏延在門口等他。

  「並非是心善。」

  烏氏裸兄弟一身打扮與秦士大夫無疑,但相互對話,用的卻是戎語。

  他捋著鬍鬚道:「只是想到了吾等小時候的事情……」

  雖然現在大富大貴,但兄弟二人,出身卻一點不高。只是境外烏氏部落的窮苦孩子,從小父母雙亡,靠給人放牧為生。

  那一年,因為旱災,山上的草都枯了,牛羊沒有吃飽,日漸消瘦,部落君長就將怒火撒到了兄弟二人身上,隔幾天就是一頓鞭子,還不給吃飯。

  看著兩天沒吃飯的瘦弱弟弟,烏氏裸一狠心,將牛羊趕到無人的山坳裡,手起刀落,直接宰了一頭羊,兄弟二人飽餐一頓。

  他可不像那幾個牧童一樣,笨到用「摔死了」這種拙劣藉口,這樣免不了受責,甚至送命。於是他便帶著弟弟,趕著牛羊跑了!

  當時烏氏部落已被長城一分為二,境內境外都有,往來也沒有太大限制。他們逃到了秦關之內,烏氏裸還仗著自己面相老,儘管言語不通,還是想辦法將這些牛羊賣了。

  當然,烏氏裸被人狠狠訛了一筆,三頭牛,十頭羊,只賣了兩萬多錢,但那卻是他得到的第一桶金。

  若是當初蕭關守卒也死板地將他們攔在關外,兄弟二人,恐怕早就被君長活活打死了,何來今日富比封君的大商賈?

  在嘗到做買賣的甜頭後,烏氏裸開始了他的發家之旅,先搞到了暫住證「驗、傳」,獲得合法身份。又將第一桶金購買牛羊幼崽,養兩年就賣,然後用賣得的錢物購求中原絲帛,帶到塞外送給戎王君長們,換回更多的牲畜。

  就這樣循環往復,絹馬交換利潤十分豐厚,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擁有的牛羊馬匹,遍佈山野,多到要用穀粒才能計數……

  靠了海量的金錢做敲門磚,烏氏裸才能得到秦始皇的注意,登堂入室,讓他擁有官身,為官府買賣。

  「為商者最要注意的一件事,便是與人為善。」

  反思自己這半輩子的生意經,再回頭看看那幾個牧童,他們得知自己不必黥面後,對烏氏裸投來了感激的目光。

  「再過幾年,我家或又能收穫幾個忠誠的徒附。」烏氏裸露出了一絲笑。

  這些出身不佳,沒有太多出路的惡少年,是烏氏裸商隊的重要組成部分,良家子豈會屈尊受他這個戎商驅使,去千里之外運輸貨物?

  所謂「良家子」,是關西諸郡一個特殊群體,數量並不多。

  首先,要是除醫、巫、商賈、百工、贅婿之外的人,在以農業為重的秦,他們都被視為末業,尤其是商人和贅婿,更是謫邊的首選。

  其次,良家子不僅自己奉公守法,以上推三代人,也沒有家族犯罪史。

  最後,良家子要有一定家產,奴婢、馬、牛等動產,田、宅等不動產都在計算之,必須在十萬錢以上……

  能做到這點的,只有一種家庭:軍功貴族。

  他們尚武、驕傲,講究「駟驖(tiě)孔阜,六轡在手,公之媚子,從公於狩。」

  烏氏裸喜惡少年厭良家子,黑夫卻正好相反。

  「我聽說新來的郡尉行縣,每到一縣,必先招良家子來見?」烏氏裸問弟弟。

  「正是如此。」

  烏氏延道:」不僅召見,郡尉還身披甲冑,親御鞍馬,選良家材力之士,馳射涇陽,講習戰陳。他當眾說起自己從黔首一路做到中更的經歷,對良家子們大加勉勵,最後,竟招募眾良家子入伍做郡兵……「

  黑夫也算秦一統六國戰爭中的戰鬥英雄,他從黔首一躍為郡尉的事蹟,也是極其勵志的「傳奇」,各縣良家子受其鼓舞,遂踴躍應募。

  「這位郡尉,雖初來乍到,卻先撫大原之戎,又收郡兵之心,最後,還把良家子悉數徵召入伍,這是一心想要做大事啊……」

  烏氏裸若有所思,他當然清楚黑夫想做何事,但他的立場,卻有些微妙。

  「北地行政一旦收緊,則水必清,水清則無大魚。」

  到時候,他們家作為最大一條魚,就不好混了。

  再者,黑夫的戰爭目標,必是月氏、匈奴中的一個,烏氏裸每年都與兩國貿易,收取賄賂,賺取大量錢帛,一旦戰火燃起,邊境不寧,烏氏裸的生意便要一落千丈。

  所以他才憂心忡忡。

  但再憂慮,黑夫已將至烏氏縣,烏氏裸少不得擠出笑臉,來邊界相迎,且再看看,此子會對自己用什麼手段,來說服自己支持這場戰爭。

  不是烏氏裸吹,若沒有他積極配合,提供財力、牛馬,黑夫的戰爭計畫,恐怕會遇到許多困難。

  末了,烏氏裸突然問弟弟。

  「黑夫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烏氏裸回憶過去兩年發生的種種事情,總覺得此人好似橫空出世般,突然崛起,突然受寵,突然提出種種新點子、新策略,卻總能對秦始皇的胃口。

  若是巧合還好,但若是他在心裡精打細算過的,那就讓人恐懼了。

  「別的我不敢說。」

  烏氏延回憶在咸陽時,與黑夫不多的幾次會面,通過紅糖,黑夫與自家生意也有利益關係。

  他篤定地說道:「黑夫此人,他若為商賈,其財富成就,恐怕不亞於兄長啊!」

  ……

  「烏君!」

  次日,郡尉馬車一停,身披絳色官服,佩銀印青綬的黑夫便下來了,在烏氏延的引薦下,與烏氏裸相互認識,而後,便和藹地扶起了作勢要拜的烏氏裸……

  「烏君位比封君,不拜郡縣長吏,向我行禮,真是折殺後生也!」

  烏氏裸亦不敢怠慢,但看著這個面容朴厚的黑小夥,依舊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弟弟為何說,他有與自己比肩的「商業眼光」?

  二人相互觀察,寒暄了一番,烏氏裸提起了明日就要展開的烏氏縣牛、馬大比,黑夫卻對此興趣不大,客套了幾句後,索性挑明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烏君,我想要與君詳談的,不是牛馬肥瘦,而是一筆涉及到幾萬萬錢的大買賣!」
x24685 發表於 2018-9-27 07:15
第393章 大買賣

  畢竟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商賈,烏氏裸沒有因為黑夫提及的」幾萬萬的大買賣「而驚訝,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在牛馬大比後,邀請他回家赴宴,顯而易見,烏氏裸不想在外面談此事。

  黑夫也只是拋出了一個引子,這時候若是迫不及待地繼續說,反而顯得他有求於人似的。

  於是二人十分默契地避而不談,而是一路閒侃起來,同車而行,到了雞頭山下。

  烏氏裸熱情地為黑夫介紹:」此處因山體岩石呈現暗紅色,如同一團團燃燒的火焰,故而被人稱為火石,又好似雞頭頂上的冠,故名雞頭山。「

  他的家,就位於雞頭山下的原野上,火紅色石頭搭建的壁壘,高聳磚牆上爬滿藤蔓,周圍有全副武裝的騎從巡視,應當是烏氏裸的徒附。

  回到居所後,烏氏裸也不必像在外面一樣,遵循」商賈不得者絲帛文繡「的律令,他進了一趟內室,出來時,已換上了一套寬鬆的火紅絲衣,顯得身材更加臃腫,與他那幹練精瘦的弟弟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且黑夫發現,烏氏裸每根指頭都有寶石閃爍,甚至連家中的奴僕,脖子上都無一例外,戴著銀製的項圈——外頭傳聞是黃金制的。

  烏氏裸察覺了黑夫的目光,笑道:」邊地不比中原,富不外露,在烏氏,若不將財富拿出來給來訪的客人看看,恐會被人看輕。「

  」然也。「

  黑夫頷首:」我出行前,郡中同僚都勸我,帶上儘量多的人手充當儀仗,若是帶的人少了,戎人會覺得我這郡尉沒有權勢,恐生輕視之意。「

  宴饗很快就開始了,富麗堂皇的廳院之內,空氣中瀰漫著花椒、生薑、茱萸、扶留藤、桂枝等香料的馨香氣息,燈油燃燒不絕,各種美味的肉絡繹不絕地被抬上來,最誇張的是,還有一整頭烤熟的小駱駝……

  」此橐(tuó)駝也,匈奴、月氏之地,近沙漠之處常有。「一旁陪坐的烏氏延還怕黑夫和陳平不知道,特地介紹了一番。

  陳平看著稀奇,黑夫卻沒什麼異樣,只是仔細瞧了瞧,這到底是單峰駝還是雙峰駝?

  談論完食物,聊完黑夫近來在北地的見聞後,話題又僵住了,黑夫便看了陳平一眼,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於是陳平肅然起身,朝慢條斯理用刀子切肉的烏氏裸道:」平乃碭郡人,碭郡、三川、潁川之地,其俗治產業,力工商,多賈人。平自小便曾聞三百年來,中原諸豪商之名。諸如子貢、陶朱、白圭之輩,但最記憶猶新的,莫過於猗頓,據說他同烏君一樣,是以畜牧發家致富的……「

  」哦?「

  聽說有人同自己一樣,是搞畜牧致富的,烏氏裸便來了興趣。

  他們兄弟乃戎人,雖然行走異域見識不少,但對中夏文化卻瞭解不多,兩百多年前的猗頓,雖然富極一時,但他的財富和名望早已隨風而逝,故烏氏兄弟不知,便讓陳平說說看。

  」那猗頓本是魯國,也就是今日的薛郡人,窮困潦倒,耕則常飢,桑則常寒。「

  烏氏裸一邊點頭,一邊摸著手指上璀璨的寶石戒指,這倒是與他們兄弟年少時很像。

  」但猗頓不甘貧賤,聽聞陶朱公在定陶經商,治產積居,與時競逐,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羨慕不已,便藉著陶朱公招納門客的機會,前去請教。「

  陶朱公范蠡名氣太大,烏氏裸是聽說過的,但最讓人豔羨的,還是陶朱家坐享巨萬之富,卻一直能保有家財,百年不絕。

  對商人而言,暴富不難,難得是長久。

  陳平繼續道:」陶朱公與猗頓攀談後,思慮當時的物價,教了他一個捷徑,說『子欲速富,當畜五牝(pìn)』!「

  聽到這烏氏裸不由失笑:」這法子,與我兄弟早年蓄牲之法一模一樣!「

  牡為雄,牝為雌,馴養母牛母馬,讓它們與種牛種馬交配,生下的幼崽浙漸繁衍壯大,日久遂可致富,這是烏氏裸早年的積累經驗,忽聞陶朱公也是這麼想的,遂有知己之感。

  黑夫拊掌讚道:」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耳。「

  」然,可惜不能早生三百年,見一見陶朱公。「

  烏氏裸頗為遺憾:」我真羨慕那猗頓,他有名師指點,我卻要事事自己琢磨,不知他之後的買賣做得如何?」

  陳平道:「猗頓聽了陶朱公的話,千里迢迢去到晉地,定居於水草豐美的猗氏縣,大畜牛羊,十年之後,已成千金之富,因起家於猗氏,遂號猗頓,在晉、魯小有名氣。不過……」

  烏氏裸還在感慨世事神奇,原來在自己之前,已有一位走畜牧路線的巨賈,自己卻因身處邊鄙戎狄之地,未嘗知曉,聽陳平有未盡之意,便追問道:」不過什麼?」

  陳平伸出手,拿起了案几上的鹽罐,在自己面前的駱駝肉上撒下潔白的青鹽:「不過猗頓在做了十年畜牧後,卻說,商賈不可憑一業而得永富,遂在畜牧之餘,做起了盬(gǔ)鹽的買賣,販賣牛羊時,順便用牲畜馱運一些池鹽,連同牲畜一起賣掉……」

  」果然,猗頓的擔憂並非多餘,沒幾年,趙氏家主趙無恤設計滅代國,開胡地,趙氏遂多牛馬,猗頓的牲畜,便不好賣了。「

  烏氏裸默然,心中卻暗道:」猗頓與我,真是太像了……「

  他們烏氏也是靠牲畜起家的,烏氏延滿足於百金小富。但烏氏裸認為,市肆就像天氣一樣變幻無常,眼下生意好做,明天可能不行了,便又開始做中轉,在內地和戎部間搞絹馬貿易,後來陸續增加了糧食、紅糖、鹽等物。用後世的話說,增加商品的多樣性,才能規避風險。

  但即便如此,隨著皇帝決心推行西拓之策,目標直指烏氏裸的貿易對象匈奴、月氏,他也明白,自家生意即將進入寒冬。

  秦奪河西、河南、河套,將多出三個大牧場,海量牛羊馬匹湧入內地,他烏氏的牲畜價格肯定大跳水。再者,秦朝強者通吃,消滅周邊一切獨立政權後,他們家兼營的中轉貿易,也做到頭了……

  烏氏裸自己在苦苦思索,他也想知道,與自己境遇相似的猗頓,是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

  第一次,烏氏裸主動發問,陳平和黑夫對視一眼後,輕咳一聲道:

  「猗頓乘著四卿分立,公室衰微,解池無主的空隙,花重金買通了晉國執政知伯,得到了河東池鹽的經營之權……「

  」靠了鹽池之饒,猗頓貲(zī)擬王公,馳名天下,直到他死後,魏國才將鹽池收回。「

  」靠經營鹽池而富?」

  烏氏裸的目光暗淡了下來,因為猗頓的法子,他學不了,無他,國情不同啊。

  三晉山林川澤之利的開發,官府不直接經營,而是讓猗頓這樣的「豪民」去經營開發,抽取一定重稅。

  但秦與搞市場經濟的六國不同,走的是大國家大政府,計畫經濟路線。休說鹽鐵這樣的國之大利,連酒、肉、布都恨不得官府專營,管仲提出的「官山海」,卻是被距離其最遠的秦徹底執行。

  所以,烏氏裸雖位比封君,卻也只是官府的狗,沒資格插手內地鹽業。

  內地不行,那塞外的鹽呢?烏氏裸其實已在暗中經營。

  北地郡的食鹽,主要仰仗位於長城外兩百里的「花馬池」(今寧夏鹽池縣、陝西定邊縣之間),花馬池多鹽滷,水味苦,湖面晶瑩如鏡,全池白茫茫一片,每年能出產不少鹽,當地的昫衍戎以此立族。

  每年,烏氏的商隊會走兩個路線,西線是去往月氏湟中。東線,則是先到賀蘭山東麓的匈奴駐牧地,用中原貨物換取牛馬,再趕著牛馬,向東走到花馬池。馬背牛背駝滿當地青鹽,再東行至上郡,繼而南下到咸陽,咸陽不缺鹽,將牛馬處理後,剩下的馬,就拉著鹽回北地,獲利頗豐。

  這亦是烏氏裸不希望秦對匈奴、昫衍用兵的原因之一,他給秦始皇當了這麼多年的狗,還不清楚秦朝官府的尿性?到時肯定派官員直接入駐花馬池,搞朝廷專營那套。

  烏氏裸暗道:「巴寡婦清家原本有開發巴蜀井鹽之權,可自從寡婦清被遷至咸陽後,這一權利也被陛下收回了,巴蜀之鹽,全歸郡縣開採專營。」

  同行倒霉,烏氏裸在幸災樂禍之餘,未嘗沒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能感覺到的,與掃平六國時,需要借助烏氏、巴氏財力不同,一統天下後,秦始皇富有海內,不再需要他們這種豪商了。

  政策在收緊,官府尚未插足,留給兩家的盈利之業,可不多了。沒了鹽業後,巴寡婦清的兒子巴忠,只能加大僰僮的人口販賣,利用從滇、僰買來的奴隸,在蜀中的江陽、符關等地種植甘蔗,試圖效仿南郡安陸,制售紅糖。

  「但我家的出路,又在何處呢?」

  想到這,烏氏裸瞅了黑夫一眼,紅糖就是此子家鼓搗出來的,「糖夫人」之名,已在南方、咸陽為人所知,再加上他督造的「黑夫紙」,也已在許多郡縣流播,成了官府一個新財源。

  「難怪弟弟說黑夫若來經商,財富當不亞於烏氏。」

  他亦明白,今日陳平大談猗頓之事,不過是拋出一塊磚,歸根結底,還是要讓他清楚自己的處境,然後引出黑夫手中那枚「玉」。

  至此,烏氏裸已迫不及待想知道,黑夫所言「幾萬萬錢的大買賣」究竟是什麼!或許,真的能有什麼新奇的想法,能讓他家起死回生呢!

  烏氏裸也不要面子了,赫然起身,移席至黑夫面前,向他作揖。

  「老夫愚鈍,還望郡尉指教!」

  黑夫知道,陳平的表演結束,該輪到自己上場壓軸了。

  他嚥下了炙肉,笑道:「我所說的巨利買賣,有一遠一近,不知烏君想先聽哪個?」

  「遠。」烏氏裸不按套路出牌。

  既然如此,黑夫便先從遠的說起:

  「中原有句俗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烏君,這麼多年來,你難道就不好奇,賣給月氏、匈奴的那些絲帛,他們究竟是自己留著穿?還是繼續往西,用十倍的價格,賣給流沙另一邊的異域邦國?」

  秦始皇二十八年寅月(農曆一月)二十八日,在黑夫的喃喃敘述中,一條後世稱之為」絲糖之路「的貿易路線,出現在烏氏裸腦海中……
x24685 發表於 2018-9-27 07:18
第394章 崑山之玉

  巴掌大的軟玉潔白如羊脂,擺放在漆黑的案几上,反射著柔和的光澤……

  「這就是崑山之玉?」

  縱使黑夫、陳平不識玉價,也能看出,這塊玉價值不菲,雖不至於「連城」,起碼也值數十百金!

  黑夫的敘述,便是從玉石講起的。

  他對烏氏裸道:「陛下喜好收藏寶物,當年李廷尉上《諫逐客書》,便將崑山之玉與隨侯之寶、和氏之璧、明月之珠、太阿之劍等並列。據我所知,這崑山之玉,便是烏君從月氏換來的……」

  所謂崑山,便是崑崙山,不過,這時代的崑崙,並不是一個已確定的地理名詞,更沒有一塊石碑立在那告訴你這就是崑崙主峰。

  它是現實和想像雜糅的產物,類似「海外仙島」,虛無縹緲。有人說它其實位於冀州,又稱天柱山,對應北斗星;有人說,它是河西祁連山;又有人說,它遠在流沙大漠之外……

  所以屈原在他的《天問》裡,才提出了這樣的疑問:「崑崙懸圃,其尻(kāo)安在?」

  這可謂是春秋戰國以來,最大的未解之謎之一。

  所以黑夫才敢慫恿陳寶巫雅跟秦始皇胡吹「西王母或在崑崙之墟」,因為他知道,根本找不到,亦難以證偽。

  就算皇帝真派使者走到崑崙山主脈又如何?東西五千里,南北數百里,許多地方連鳥兒都飛不上去,遠看恍如仙境,走近才發現難如登天,鬼知道「西王母邦」會不會在上面。

  不管怎樣,儘管崑崙渺茫難求,但對來自崑崙的東西,中原人卻喜愛得不行。

  從千百年前的殷商開始,便不斷有「崑山玉」從西邊運來,成為中原人最喜歡的異域寶物,婦好牧裡的玉器,便多是崑山玉。烏氏裸與河西月氏的貿易,主要便是運去絲綢,換取牛馬和玉石,這些玉石是秦朝宮廷各類玉飾品的主要來源。

  所以這條貿易路線,亦可稱之為「玉石之路」。

  「但這崑山玉究竟是從何處而來?是月氏人開採的麼?「黑夫提出了疑問。

  烏氏裸兄弟搖頭:「中原商賈進入月氏,常被拒於合黎水東岸,不得再往西半步。而崑山玉,是從月氏五部的都邑昭武城運過來的。」

  合黎水,黑夫雖不知道是哪,大概距離黃河也沒有太遠,如此說來,烏氏的商隊,只進入了河西的邊緣地帶。

  親自去過那邊的烏氏延道:

  「吾等也曾賄賂月氏部落君長,他們只說,此玉並非月氏所產,是從流沙大漠用駝隊運至昭武城,再追問,卻不肯再透露半句,說是月氏王有令,向東人洩西方之事者死!」

  「我不死心,曾派一隊人偷渡合黎水,向西進發,結果杳無音訊。只是到來年貿易時,月氏王給我送來了他們的人頭……」

  說起這件事,烏氏延還有點來氣。

  很明顯,月氏這麼做,是為了壟斷貿易路線,因為控制了河西走廊,他們既可以買下西方之玉,也可以獲得東方絲綢,然後再將兩者高價賣給對方,從中賺取巨利!

  這種生意要維持下去,就必須杜絕東西兩方商人接觸。

  就連烏氏裸兄弟,也對西域知之甚少,這樣的話,只能參考假托周穆王西行的《穆天子傳》了。裡面倒是描述了不少西域地名,什麼舂山、赤烏國、群玉山、曹奴……

  據黑夫猜測,書中說赤烏國盛產美女,也許是樓蘭?而群玉山大概就是和田,因為書中說周穆王在那兒「取玉三乘,玉器服物,載玉萬隻」,當真收穫頗豐。

  總之,月氏以西的世界,比中原人想像中的更大。

  黑夫開始拚命向烏氏裸灌輸道:「月氏佔據河西,阻斷東西客商,獨佔玉、帛之利,所獲利潤,十倍於烏氏!」

  「故而,陛下若派李信將軍西征滅月氏,於烏氏有利而無害。月氏若滅,烏氏商隊便能暢通無阻,沿著河西一直往西走,一邊為陛下尋找西王母之邦,一邊與西方邦國貿易。屆時,絲絹紅糖,可直銷到數千里之外,玉石等異域之物,亦將源源不絕運入中原,這一來一回,所獲之利,與賤賣絲絹予月氏,孰大?這便是我說的大買賣!」

  烏氏裸意有所動,但他是個理智的商人,不會為了虛無縹緲的東西賭上一切,他思索之後道:

  「西拓之策才剛剛實行,現在談滅月氏,為時尚早。但郡尉這麼一說,老夫倒也極想知道,月氏以西,究竟有多少邦國,其人口多寡,有何特產,等著吾等去貿易。」

  烏氏裸產生這種想法,黑夫的目的便達到了一半。

  一位偉人說過: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家就會大膽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死的危險!

  除了野心勃勃的征服者外,商人,永遠探索發現的急先鋒。

  就像文藝復興後的歐洲人一直迫切希望繞開奧斯曼帝國,與印度、中國直接貿易,所以前赴後繼不斷奔赴大海一樣。這時代的中原人,不僅皇帝嚮往神秘的崑崙和西王母,烏氏裸等商賈,也希望能直接找到玉石原產地。

  「這種渴望,便是地理大發現的動力啊……」

  黑夫自己當然不可能去搞探索,風險太大,不小心就會像張騫一樣,十幾年都回不來,這個重任,還是得交給烏氏裸家的商隊。

  這時候,烏氏兄弟已經開始研究,如何繞開河西月氏,派一支商隊去西方看看了。

  烏氏延提議道:「可以走湟中,那兒群羌林立,只要給諸羌豪酋打點得當,便可放行。」

  他所說的路線,是直接走青海柴達木盆地到西域,這也是歷史上絲綢之路的副線,張騫第一次通西域時,便是從這條路回來的。

  不過,歷史總是有奇異的地方,歷史上,張騫通西域,是為了尋找大月氏,現如今,烏氏兄弟通西域,卻是想避開月氏……

  烏氏裸則道:「還可經匈奴,走草原西行!匈奴不事貿易,不會故意阻撓,只是匈奴人喜歡劫掠客商,風險亦不小。」

  他所說的,應就是「草原絲綢之路」,從北方草原一直西行,只要有水草的地方,就有路可走。

  一邊說著,烏氏裸亦看了黑夫一眼,笑道:「走這條路線,亦能為陛下,為郡尉打探匈奴虛實!」

  「好一個生意人!」

  黑夫心中暗道,沒錯,這就是他力勸烏氏裸的目的之一!

  最好的間諜,無非是兩種人,其一是出使外國的使臣,其二,則是做邊疆貿易的商人。黑夫不僅需要烏氏裸在資金、牲畜上予以協助,還需要他手下的商隊深入匈奴,幫自己打探敵人虛實,達到」知彼「。

  強迫烏氏合作,和烏氏主動幫忙,效果是大不相同的。

  眼看這筆買賣就要談成了,一旁的陳平乘機說道:

  「三百年來,中原有許多富商,但能富過兩代人的,除陶朱外,再無其他!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何也?難道巨賈子弟皆愚笨不善?依我看,這是因為他們坐擁千金,卻於國無功,遂被君主、大臣視為蝨害,打壓之下,千金之子,一夜之間便會成為閭左窮漢。」

  「而如今,烏君為邦國刺探匈奴、月氏軍情,此乃一功。為大秦開新商道,此乃二功;又為陛下尋找西王母之邦,此乃三功!」

  不僅可以致萬金,亦是保全家族富貴的好辦法。

  「想來再過些年,烏君恐怕要真的封君拜侯了!」

  好話誰都愛聽,烏氏裸聞言大笑:「郡尉,你這長史,當真會說話,不做商賈,實在可惜。」

  他本是隨口一說,豈料,陳平卻順坡上驢,直接向黑夫請求道:

  「郡尉,平願偽裝成商賈,隨烏氏商隊北上匈奴,為郡尉刺探其虛實!」
x24685 發表於 2018-10-4 23:20
第395章 羊吃人

  「戎人有句俗話,一片葉子遮眼,便看不見雞頭山,說的就是我啊。」

  次日,送北地郡尉黑夫離開烏氏縣後,烏氏裸對弟弟如此感慨。

  昨天與黑夫、陳平的談話,對烏氏裸觸動很大。

  他一直將同匈奴、月氏的貿易當成自家的財源,只覺得兩部若被秦掃滅,這中轉貿易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對西拓計畫持消極態度。

  但黑夫卻給他提供了一個新思路:貿易非但可以繼續,而且烏氏的商隊還可以走得更遠,獲利更大!

  烏氏裸已決定,三月份時,便要派一支商隊,從湟中繞道,去黑夫所謂的「西域」看一看瞧一瞧。

  這是遠的買賣,在離開前,黑夫又給烏氏裸指出了近的買賣:羊毛。

  黑夫與李信去積石山祭河源時,當地牧羊經驗豐富的羌人告訴過他:羌羊是野盤羊馴化來的,在野羊身上有兩種類型的毛,一種是粗毛,和人類頭髮的粗細差不多。另一種是絨毛,貼著皮膚生長。絨毛專門用於冬季保暖,所以每年入春後,羊身上的絨毛就會脫落,新的絨毛會在入秋後重新生長出來。

  數千年來,羌人對野羊進行了選育,形成了羌羊。它所產的毛已不再區分粗毛和絨毛,其粗細介於二者之間。而且,還不會在春天脫落,而是像人類的頭髮一樣,一直保持生長。這麼一來,不僅羊毛的均勻度很好,產量也大大提高了。

  只有這樣的羊毛,才可以被捻成毛線,織成毛衣。

  來到北地郡後,黑夫發現,當地也有綿羊,但與隴西、湟中的綿羊,有些許不同,可能是兩個亞種。這種羊又叫做灘羊,肉質鮮美,直到後世都是一道美味。但它的羊毛卻和野羊一樣粗糙,所以本地戎部並不其剪毛紡布,而是直接剝皮做裘,或者用其織點粗糙的氈帳,製衣就別想了。

  這便是北地、匈奴毛紡業大不如隴西、羌中的緣故。

  將這種新產業引入北地,亦是讓當地畜牧業煥發新活力的辦法。

  「猗頓以鹽池發家,是因為鹽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且人人都必須食用。羊毛亦然,即便只供邊郡軍隊使用,也需十數萬件!他日若散步天下,使北方人人都靠它來度過寒冬,更需上千萬件!但現在,隴西郡半年下來,卻只能織出兩千件……」

  雖然這時代的毛衣,油脂厚重,味道比較大,且手工織造,款式肥大粗鄙,不符合中原人的美感,但保暖程度卻遠勝絲、麻。別的不敢說,除了關西,在苦寒的代北、燕地、遼東,肯定會大受歡迎。

  黑夫希望,烏氏裸能多購入一些羌羊,在北地飼養,在當地發展毛紡產業,未嘗不可作為一個新財源。

  牲畜的皮、肉,是一次性的買賣,但羊毛,卻可以連續不斷地剪十年。

  黑郡尉當然不是為烏氏無私考慮的,去年隴西郡織得的兩千件毛衣,隴西自留一千件,又給北地、上郡各五百件,實在是供不應求。若北地郡能養上幾千頭羌羊,再開幾個紡織工坊,郡兵的穿衣問題便解決了。

  任何政策,都需要有經濟做前提,統一如此,擴張亦如此,人類不會做無利可圖的事,若無經濟聯繫,純粹的征服無法持久。毛紡業若能進一步擴大,獲得巨利,中原王朝或許再不會將草原視為「無用之地」,而是會孜孜以求地控制在手中!也許千百年後,被逼迫步步後退,跑到大漠,幾無生存之地的遊牧者們,會痛訴這種「羊吃人」的行為呢……

  遠近二策擺在面前,烏氏裸也不得不承認:「郡尉沒有說謊,他的確送了我家一份幾萬萬錢的大買賣!」

  為商者,講究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烏氏裸囑咐弟弟,立刻籌備二三月間,派去匈奴的商隊,從現在起,他們烏氏,要竭盡全力,協助秦始皇的西拓國策了!

  「郡尉會安排一些官吏混入商隊,隨商賈深入匈奴腹地,查探其武備,繪製地圖。」

  而這些秦吏的首領,正是郡尉長史陳平!

  ……

  「陳平,你當真想作為間諜,隨商賈出塞勘查匈奴虛實?」

  離開烏氏縣後,黑夫將陳平喚來同車而乘,最後又問了他一遍。

  黑夫是不太願意陳平涉險的,一來二人也認識好幾年了,既是上下級,也有點朋友交情,二來,他知道陳平未來乃宰輔之才,若是折損在匈奴,或是出了意外,像張騫、蘇武那樣被拘留許多年,豈不可惜?

  陳平卻十分堅決:「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像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

  「郡尉既然有意在明年對匈奴用兵,奪賀蘭等地,除了訓練郡兵、良家子外,最重要的,莫過於摸清匈奴虛實,光靠普通商賈的見聞遠遠不夠,需要有專門的人去暗中觀摩,其人口多寡,道路交通,都需要一一確認過。」

  黑夫搖頭:「即便如此,也不必你親去。」

  他拍了拍陳平:「你乃郡尉長史,本尉的左膀右臂,豈能有失?」

  陳平有些動容,但還是道:「兵法云,三軍之事,莫親於間,賞莫厚於間,事莫密於間。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

  「恕平直言,郡尉身邊的佐吏門客,既要親信,又要睿智,會察言觀色,能探尋微妙之處,這樣的人,除了陳平外,還能有誰?」

  黑夫沉吟了,若是他的舊部利咸在此,也算一個好的人選,可現如今,的確只有陳平可堪一用,其餘屬下如共敖等,舞刀弄劍,親冒矢石還行,但去做間諜?卻萬萬不可。

  所以思來想去,還是陳平最合適。

  黑夫不知道,歷史上,陳平歸屬劉邦以後,先任護軍督尉,後任護軍中尉。這護軍中尉一職,秦朝亦有,乃是直屬於皇帝的軍情機構,對內職務是代表君王監督臣下將領,對外的職務是開展間諜活動。因為掌握著內外情報,自然也參與最高層的重大決策,成為君王的參謀。用後世的話來說,護軍中尉,便是情報長官,間諜頭目,有點像古代的克格勃。

  理解了這一點,就不難明白陳平明明是個學黃老的,卻以」陰謀「聞名後世的緣故了,因為這本就是他的本職工作。

  而現如今,年輕的陳平立功心切,想要抓住這次難得的機遇,竟是要提前好些年,踏上這條陰謀用間的不歸路了……

  ……

  黑夫最後還是同意了陳平的請求,讓他二三月間,隨烏氏的商隊出塞,去匈奴探探敵情,他不能再等了。

  在烏氏縣時,黑夫聽聞,隴西郡尉李信已在皋蘭山對岸,後世蘭州的地方築起了一座小邑,作為秦軍的邊哨。因為築城時挖出了些金子,便取名為「金城」。

  金城既立,屯田戍衛之事,也能在當地開展。當地沒有強大的部落,距離李信控制黃河東岸數百里地域,不遠了。

  黑夫為李信感到高興之餘,自己也不能落了下風。秦始皇是個喜歡急政的君王,黑夫必須盡快做出成效來,讓皇帝看到,西拓之策在被地郡穩固地推行著。

  黑夫與陳平在馬車上商量對匈奴的間諜活動,他們的車隊,從烏氏縣北上,繞過雞頭山,沿著秦昭王時修築的長城一路向東北走,巡視沿邊防務。

  北地郡的長城多是就地取黃土夯築而成,長城之外是取土時挖出的深深溝壑,再加上天然的山勢走向,就相當於有了三道防線,不過它更多時候並非連綿不絕,而是斷斷續續,想要偷越並不困難。

  就這樣,沿著長城走了三百多里後,一行人便抵達了北地郡最靠北的要塞:北蕭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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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使至塞上

  秦時的蕭關,和後世的位置不太一樣,不在朝那,而在環邑以北,環江東岸開闊的台地上。這座位於北地最北端的軍事邊城,是為了防範胡人入寇而建,城牆被壘得極為厚實,看上去就像一個墩實的土圍子。

  這裡是關中的北大門,入關經環江、泥河、涇河直抵咸陽。其襟帶北地,咽喉關中,實為北面之險。

  上個月,新上任的北地郡尉黑夫特地巡視了此處,雖然「送溫暖」的季節已經過了,但亦少不了為郡兵戍卒殺羊贈酒,勉勵他們為國戍邊的辛勞。

  郡尉走後,蕭關又冷清了下來。

  二月轉瞬即逝,秦始皇二十八年辰月下旬(農曆三月),鞭聲響亮,車馬轔轔,打南方來了一支龐大的車馬隊伍。一輛輛牛馬拉的輜車,上面的貨物捆得滿滿的:有一匹匹的帛布,有剛從南郡運來的紅糖。

  每輛大車上面坐著車技嫻熟的御者,車旁走著全副武裝的護衛,多為北地惡少年,還有幾名在前開道的戎人騎手。

  這正是烏氏裸家的商隊,烏氏延親自帶隊,不過與往常出塞不同,他的車駕上,多了一位布衣男子,身高八尺,面皮白皙,儀表堂堂,言談文雅,笑起來十分溫和。

  烏氏延說,這是官府安排算賬的計吏,眾人可叫他陳先生。

  陳先生便是陳平,他對自己的使命,是有一番計較的:「我聽說,燕昭王時,燕國有賢將秦開,他故意為質於東胡,東胡甚信之,秦開於是藉機掌握東胡風土人情、軍事地理。回到燕國後,燕昭王以秦開為將,率軍襲擊東胡,大破之,東胡卻千餘里,燕國遂有遼東之地……」

  「而今皇帝欲有事於北疆,郡尉乃長吏,不可輕動,我隨商賈出塞查探匈奴虛實,未嘗不可建立秦開那樣的功績!」

  陳平雖然惜命,但他亦覺得年輕的時候,需要一些冒險,黑夫本是小吏,不就是靠了一次親赴敵營詐降,才得以嶄露頭角的麼?

  有這樣的打算,陳平也將兒女情長拋到一邊了。他效仿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連家也不回,老婆孩子也不管,陪黑夫巡視完蕭關後,直接就到烏氏縣,日夜向烏氏延瞭解塞外邊情,甚至還自學了一口能以假亂真的北地方言。

  一行人在蕭關休憩了一夜,次日經過關卒檢查貨物後,准予出塞。

  陳平上個月才和黑夫來過一次蕭關,但足跡僅限於關內,關外的世界於他而言,仍是一片空白。第一次來到塞外北疆,不免有些好奇,東張西望。

  他可以明顯感覺到,出關之後,週遭景色有了明顯的變化。關內農牧並存,時不時能見到一些裡閭農田,黃土溝壑裡流淌著潺潺水流,山巒上野桃花盛開,天夭灼灼。路邊的植被,也長得極其旺盛,楊柳油綠的葉子,長長的枝條,不時伸到路上……

  關外則不同,路邊不見了風姿綽約的楊柳,山上黃土層出現大片大片的裸露,草地也稀稀疏疏,不如關內繁茂。

  烏氏延道出了原因:「長城之內一年降十場雨,長城之外,一年有三五場便不錯了。」

  秦長城,正好建在這條分水嶺上,將大好牧場圈了起來。

  他又說:「但塞北也並非處處如此,在河流經過的地方,也有許多水草豐美的牧場,譬如河套、賀蘭山一帶,吾等行商必經的花馬池,亦是如此!」

  黃沙野草,彌望無際,無高山巨塹為之阻限,一直在這荒莽大原上走了七八天,被燥熱和口渴糾纏的商隊,才見到了一個如烏氏延所說,水草豐饒的小湖泊。

  剛見到這湖,一個第一次出塞的惡少年便歡呼一聲,跑過去汲水,打算痛飲一番,旁人怎麼喊都不聽。

  結果,他才捧了湖水喝到口中,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罵道:「齁死乃公了,這水怎麼如此咸苦!」

  「這是花馬池,又稱鹽湖,豈能不咸?」

  商賈們哈哈大笑起來,陳平也拿著瓢到水邊勺了點品嚐,果然又鹹又澀……

  他們抵達的,只是一個小湖,又走了一天,才走到了真正的「花馬池」。

  陳平站在車輿裡,驚訝地發現,前面赫然出現了一面巨大的銀鏡,廣袤數十里,陽光照耀下,水面晶瑩白茫茫一片,池周綠草如茵,野花叢生,一些光著上身的戎人正在乾涸的湖邊用工具撬一塊塊的白色固體……

  烏氏延為他介紹到:「這一帶大小湖泊二十餘,一大半都是鹽湖,一年四季皆可產鹽,尤其是這眼前的花馬池,產鹽粒大、色青、味醇而久,故稱之為『青鹽』。」

  陳平默默記下,又問道:「那為何要叫花馬池?」

  「這是當地昫衍戎人傳說。」

  烏氏延道:「據說這大池本是淡水,數百年前,昫衍戎剛遷徙至此時,有一匹從天而降的花馬奔騰入池,一年之後,池水便成了苦咸,天然成鹽,千百年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戎人便將這大鹽池叫做花馬池,在池邊修築的城,就叫做花馬池城……」

  說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陳平見到了一座簡陋的小邑,這便是花馬池城了。

  花馬池是北地郡食鹽的主要來源,烏氏兄弟十分重視,此地雖然在塞外,他們卻通過賄賂昫衍君,獲得了開採和販賣的權力,就連城中,也有專供烏氏商賈居住的屋舍。

  在花馬池停留的兩天裡,陳平見識到了戎人的好客,當地君長、酋貴都要仰仗烏氏運來中原貨物,登門拜訪者絡繹不絕,均雙手抱胸,向烏氏延深深鞠躬,烏氏延也一改在國內的謙遜,坦然受之……

  第二天夜裡,昫衍君專門宴請了烏氏延,陳平則裝作他的隨從,陪坐於側。

  昫衍君高坐在上,他四五十歲年紀,頭髮花白,體格卻依然雄壯,八字鬍擦了油,亮得仿若真金。

  烏氏延精通塞外戎人之語,他同昫衍君說的話,陳平不怎麼聽得懂,於是便一邊用小刀切著面前美味的鹽池灘羊肉,一邊打量這座廳堂。

  戎俗與中原大異,花馬池城雖名為城,但城內的建築,卻不成體統。這座戎君的「宮殿」只個深邃的木造飯廳,粗木建成的牆壁高達四丈,屋頂是數十塊氈布織成的大帷幕,掛起可擋霎時風雨,收下能迎無盡長空。

  室內的昫衍君長們手持牛角杯,相互傳遞著烏氏延從內地帶來的精美漆、陶器物,高聲談論,不時翹起大拇指,這些東西,是他們永遠不可能做出來的。

  這時候,烏氏延也結束了與昫衍君的談話,對陳平低聲道:「昫衍君問我,為何今年來得如此之早。」

  「往年出塞,都是先到賀蘭,再來花馬池城,東行至上郡,但此次不同,吾等要繞一個大圈!」

  烏氏延為陳平講解過塞外地理,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其實是大河繞的一圈,河從羌中積石山出,一路向東北行,行兩千里後,拐了個彎,赫然東轉。這條東西走向的河,被秦人稱之為「北河」,北河行千餘里,一直到上郡、雲中的交界,才再拐個彎,向南奔流……

  這也是烏氏商賈的貿易路線,基本能將整個「河南地」走一圈,途徑白羊、樓煩、林胡等臣服於匈奴的部落,若有機會,興許還要去河套,以及匈奴的都城頭曼城看一看。

  這時候,昫衍君又在高呼烏氏延的名字,讓他起來再喝一杯酒。

  正在宴會氣氛越來越熱烈,連昫衍君也親自下來,晃動著身體與戎女舞蹈時,廳堂的門扉卻被重重推開!

  陳平看去,卻見幾個昫衍戎人神色惶恐地跑進來,他們身後,則緊跟著幾個頭戴氈帽,背負弓矢的胡人……

  他們的首領大踏步走入廳堂,此人身材高大,頭頂氈帽,皮膚黃褐,眉目細長。他低垂長髯用金屬銀圈環環相扣,黑色長髮烏黑油亮,綁成無數髮辮,銀鈴懸系其間。

  昫衍君的筵席被人打攪,本來十分生氣,但見到此人後,就像是充滿氣的河豚,一下子就癟了下來,他不顧自己的顏面,趨行跑到那胡人面前,雙膝下跪,親吻他的靴尖……

  室內的昫衍人亦戰戰兢兢,再不敢大聲說話。

  「此乃何人?」

  陳平低聲問烏氏延。

  「是匈奴的大當戶。」烏氏延亦壓低聲音回答,當戶,是匈奴的官名。

  「他來花馬池做什麼?」

  「是來收取『鹽稅』的。」

  看著努力向匈奴大當戶搖尾乞憐的昫衍君,烏氏延有些同情地說道:「昫衍戎,在匈奴人眼中,只是他們的鹽奴!」

  陳平曾聽烏氏延說過,匈奴原居於陰山、河套,漸漸強盛後,吞併了一些週遭部落,卻並未將其消滅,而是把整個部落都當做臣屬於自己的奴隸來役使,讓這些部落提供本地特產。

  昫衍產鹽,故為鹽奴;樓煩善射,是為弓奴;林胡多木材,是為木奴;河南白羊部擅長養羊,故為羊奴……

  對這些被奴役的部族,匈奴基本上予取予求,想要什麼就奪走什麼。四部也曾反抗,但相比於擁有控弦之士十萬的匈奴,他們太過弱小,被屠殺了幾次後,便老實了。

  「原來如此!看來引弓之民,也並非鐵板一塊啊。」

  看著廳堂內,少數昫衍君長眼看自己的君主跪舔匈奴大當戶,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陳平心裡,立刻就生出了一個主意來……

  不過,那匈奴大當戶也注意到了室內的烏氏戎,還有他身邊,中原人打扮的陳平,便不再理會昫衍君,走到烏氏延面前,大笑著說了幾句話,烏氏延唯唯應諾。

  言罷,匈奴大當戶便徑直走到昫衍君的席位上,拿起牛角杯痛飲一杯酒,又摟著兩個戎女,揚長而去……

  「他又說了何事?」

  陳平十分關切。

  烏氏延苦笑道:「大當戶說,不想竟在此見到了來自中原的客商。頭曼單于之子,草原上的駿馬,攣鞮氏的冒頓王子,很快就要在賀蘭山下,迎娶一位美麗的閼氏。王子要為他的閼氏準備禮物,中原的絲帛必不可少。」

  「他邀請……不,是勒令吾等,明日便他隨前去賀蘭山,拜見冒頓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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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駿馬

  陳平在塞外冒險的同時,黑夫也沒有閒著,二月份,他結束行縣,回到義渠城,與愛妻溫存數日,抓緊一切時間造人。

  但這對小夫妻相處的時光只持續了個把月,黑夫便又要出差了……

  他這次要去的地方不遠,就在義渠城北四十里的郁郅縣。

  郁郅城在環江和泥水交匯處,北面則是層巒疊嶂的白馬嶺,負山阻水,三面險固,易守難攻,是一個不錯的要塞。

  這個縣的自然情況跟北地其他地方差不多,也是半農半牧,不過,除了大原以外,北地郡最大、最豐美的一片牧場就位於此,所以被秦朝開闢成了」牧師苑「,專門牧養戰馬。

  黑夫抵達牧師苑時,環江邊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連天空在這個季節都顯得分外的高遠清爽,芳草如茵,在長風吹動下如波濤般晃動,隔著江水,他可以看到一大群駿馬在草坡上面奔跑……

  」好馬!「

  黑夫身後,頓時響起了一陣喝彩。

  黑郡尉並非隻身前來,這一次,他身後多出了整整三百名隨行者,個個都穿戴得體,髮髻統一右偏,自備馬匹、弓矢、刀劍,穩噹噹地騎在僅有低鞍的馬背上。

  這三百人,正是黑夫開春行縣最大的收穫:來自北地郡各縣的良家子們!

  這些北地良家子,都是遷徙到邊境的良民之後,且家中有一定土地、財富、爵位,足以支撐他們從小習武,還可」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專心追求功名。

  北地良家子擅長騎射格鬥,是黑夫眼中極佳的兵胚子,也是未來對匈奴戰爭裡,基層將吏的來源……

  但三百人中,也有優劣之分,良家子們受到黑夫徵募後,上個月集中在義渠城,分成了三個」百「,擔任百將的三人是其中佼佼者,分別來自三個縣:涇陽縣羌華,義渠縣傅直,泥陽縣甘沖。

  羌華乃是上郡守羌瘣的另一個孫子,官場的事情都這樣,羌瘣未來很可能是總領秦軍北擊匈奴的總指揮,他的孫子,黑夫怎麼可能不提攜一番?不過,羌華出身將門,本領也不弱小,他尤善騎射,據說曾率家中騎從追擊一夥盜匪,殺首虜多,在當地小有名氣。

  義渠縣傅直也是軍功貴族出身,黑夫對他最深刻的印像是力氣大,他玩軍中常見的」投石「,猶如奧運會的大力士般,旋轉幾圈後,一口氣拋了數十步!超逾亭樓!

  比起這兩位,泥陽縣甘沖就不顯眼多了,他家只是普通的小地主,但甘沖卻有兩手絕活:其一是拿一塊小石頭,放在皮套裡隨便一甩,二三十步內,百發百中,挨到的人,基本要頭破血流。他這擲石本領,是小時候牧馬所學,所以也很擅長馴馬騎術。

  三名年輕人緊跟黑夫身旁,誰都不願意落了下風。

  黑夫也有意考校考校他們,揮鞭指著環江對岸,鬧騰不停的馬匹:」可知它們在做什麼?「

  三人都是從小跟馬匹打交道的,豈能不知,便爭相道:」季春之月,百草綠芽始發,水草豐嫩,合累牛騰馬,游牝於牡,簡而言之,便是公馬母馬配種!「

  」那這些思春的馬,二三子可有把握馴服?「

  三百良家子中,有人面露難色,但更多的卻是躍躍欲試!

  發情期的馬兒最為暴躁,卻也是檢驗騎手御馬之術的好機會,黑夫便向良家子們宣佈了一個好消息:

  」汝等三百人應募入伍,為本郡尉騎從,良騎不可無良馬相佐。二三子且入苑挑選,挑到的馬,若能馴服,便可當做汝等坐騎,訓練作戰時騎乘!「

  此言一出,良家子們便歡呼了起來。

  除了羌華、傅直等軍功貴族子弟外,其餘兩百餘人,多是小地主家的孩子,衣食無憂,但坐騎卻也好不到哪去。

  馬匹的體格指標,有兩個重要概念,其一就是「肩高」,所謂「肩高」指的是馬匹從肩胛骨到腳的距離,測量馬高度時,都以肩高為準。一般來說,肩高越高,馬兒越好。《周禮》便按照肩高,將馬分為三等:」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lái),六尺以上為馬。」

  第二個概念,便是「齒」,也就是馬的年齡,是根據牙齒來判斷的,一般來說,4歲到10歲,是馬的黃金歲月,最適合騎乘、作戰、配種,馬到十歲,牙齒便磨平,開始進入中年,精力體魄開始下降了。

  所以,在未統一全國前,秦下達過這樣一道命令:「禁馬高六尺以上,齒未平,不得出關「。

  前幾年,黑夫在楚國見到的當地馬匹,除了將領的拉車駟馬肩高於六尺外,不誇張的說,大多數楚馬,真是矮如騾驢。因為自從秦設立東郡,截斷六國後,楚國就只能在本土養馬,或者從西南夷進口。

  良家子們從各縣買來的坐騎,多是肩高五尺八寸到六寸的劣等馬。而牧師苑所馴養的戰馬,好歹達到了」六尺「的及格線,且年齡普遍在十歲以下,若能得到一匹當坐騎,對滿心殺敵立功的良家子來說,真是平添一大助力!

  於是,三百良家子便捋起袖子,紮緊腰帶,躍躍欲試。

  讓這些年輕人去和剛交配完的戰馬折騰,黑夫則在本地縣尉公孫白鹿的引領下,巡視起整個牧師苑來。

  秦畢竟是牧馬起家,馬政方面做得很不錯,起碼比某個」對外戰爭勝率百分之七十「的朝代強多了,牧師苑裡馴養的戰馬,都有驃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氣,長期在牧場上奔跑,使得他們帶有幾分殘存的野性。

  公孫白鹿給黑夫介紹,為保證戰馬的良好的奔跑速度和耐力,苑嗇夫要對馬駒進行嚴格的訓練,同時也規定了飼料的使用標準。

  「律令有言,從牧師苑所募馱馬,需在五尺八寸以上,戰馬,則需六尺以上!」

  如被募集的戰馬不符合「戰馬」所具有的素質,要根據有關的法律懲罰管理馬匹的各級官員,還是老規矩,罰款!縣司馬罰二甲,令、丞也各二甲,半年工資就這樣沒了。哪怕符合了標準,在秦人最喜歡的「課」,也就是比賽中得了最後一名,一樣要罰款,對掌管軍馬的人要罰二甲,並革職永不續用!

  黑夫不由感慨,年度績效評估,真是從古就有,且專門考核國家公務員,想偷懶怠政?太難了!

  所以就黑夫所見,縣司馬幾乎是住在牧師苑的,而苑中的苑令、苑丞,也不顧身上沾著的馬糞,細心巡視每一個牧場。

  不過憑心而論,即便秦朝的馬政十分細緻,即便秦地已是「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但在黑夫眼中,這些戰馬仍算不上良駒。

  牧師苑的戰馬,大多是體型較小的蒙古馬、河曲馬,或者兩者的雜交品種。肩高基本在六尺到七尺之間,每高一寸,就算優良一個等級。

  七尺的馬,中原罕有,所謂」千里馬「便是用來形容它們的,秦穆公時的伯樂為了找這樣的馬,煞費苦心,還鬧出了「千金市馬骨」的故事。

  八尺的馬,恐怕要到蔥嶺以西才能找到。

  「中國無良馬啊。」黑夫巡視一圈後,不由感慨。

  「以郡尉之見,如何才稱得上是好馬?」公孫白鹿對黑夫這個南方人對馬匹的高標準有些詫異,不由發問。

  黑夫道:「陛下有一匹肩高七尺五寸的駿馬,養在上林外苑,這已是最好的馬了,據說是數年前,烏氏商賈從匈奴、河西,花費了和這匹馬一樣重的絲帛才換來的……」

  公孫白鹿聽聞,眼前一亮。

  黑夫卻又道:「但此馬是閹割過的,無法繁衍,再過十年,它死去後,類似的駿馬,便再難尋覓了。」

  匈奴、月氏也是鬼精,雖然不斷向中原輸入牲畜,但優良馬種,卻決不允許外流……

  這也是黑夫對河西、河套乃至遙遠的西域眼饞的原因了,烏氏裸說的沒錯,匈奴、月氏的馬匹,的確比中原要好。而蔥嶺以西的大宛天馬,更是匹匹神駿如龍!若能引入,中原的戰馬品種,便能好好改良一番。

  就在黑夫於牧師苑長吁短嘆之際,已被匈奴大當戶「請」到賀蘭山闕的陳平,卻目瞪口呆地看到,匈奴的冒頓王子,騎著一匹肩高八尺,渾身赤色的高大龍駿,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正要去迎接他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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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匈奴

  賀蘭山下的草原上,匈奴女人摁住山羊,持刃的漢子乾淨利落地舉刀割開它的氣管和動脈。山羊不斷掙扎,羊血噴濺在地上,在褐土中變成深紅色,抽搐了好一會後,終於一動不動,死透了。

  一群人忙著收拾死羊,只見他們動作麻利地在羊皮上割開一個小洞,往裡吹氣,直到把羊吹得像河豚那麼鼓,看得陳平十分詫異。

  活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收拾羊的法子,這時死羊的皮和肉已基本分離,剝皮就容易多了,殺羊的漢子三下五除二剝下整張羊皮,再內外翻轉過來,隨後開始掏內臟,剁肉塊……

  匈奴人殺牛宰羊時,陳平就站在邊上,雙手放在袖中觀看。剛開始,匈奴人對這個臉上洋溢著奇怪笑容,四處好奇觀看的小白臉並不歡迎。

  但當陳平拿出一塊鹽,或者更難得一見的一小粒紅糖作為禮物時,匈奴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換上了熱情的笑臉,任由陳平東看西看,甚至會極力邀請他去穹廬裡坐坐。

  陳平沒有拒絕他們的好意,他記得自己的使命: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他就是郡尉黑夫的眼睛、耳朵,所以他必須觀察匈奴人的每個細節,若有可能,還要試著學學他們的語言。

  這是本地「小且渠」的牧場,烏氏延替陳平安排的譯者也說不清且渠的原意,按照陳平的理解,大概和羌戎的「君長」差不多。

  陳平來到賀蘭山數日,這裡雖然只是匈奴眾多駐牧地之一,但時值匈奴王子冒頓成婚,聚集在此的匈奴貴族可不少,所以陳平也總算理清楚了匈奴內部的各類名號:

  單于是匈奴部落的最高首領,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由攣鞮氏世襲而成,究竟第一代單于是誰?匈奴人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匈奴已立國數十年,從陰山與河套一帶起家,逐漸壯大,如今是頭曼單于統治匈奴。

  單于之下,匈奴還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等,這些都是地位高的大貴族,可統領「萬騎」,小部落有部眾數千,君長稱當戶,更小的部落,就叫且渠、千長、百長、什長。

  如此一算,匈奴實行的是分封制,從單于至萬騎、當戶、且渠,都各自都有自己的封地屬民,作戰時期,要統領部隊跟隨單于出征……

  既然是小貴族,匈奴小且渠家境不錯,光從穹廬外面,草地上晾曬的大量乳黃色乾酪就能看出來。

  這種奶製品的做法是:用羊奶或牛奶小火燉煮幾個時辰,直至變成糊狀,然後將其裝入容器,或者用手弄成塊狀,之後再放到太陽下曬乾。幾天之後,它便硬得像石頭一樣,儲藏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就陳平所見,幾個每個匈奴人的囊中,都放著幾塊乾酪,備以充飢解渴,可以加熱融化食用,也可以直接放進嘴裡,含上個把時辰,說話時,幾乎人人都有一股奶酸味。

  看到這一幕,陳平恍然大悟:「難怪烏氏裸曾言,風雨疲勞,飢渴不困,中國之人弗如匈奴也。其實並不匈奴人真的能耐飢渴,或許是因為他們食用乾酪、肉乾,便於攜帶,隨時可以放進口中,當真是極妙的行軍乾糧……」

  遇上長途行軍、千里奔襲,匈奴人是佔有極大優勢的。

  不過陳平倒也不愁,因為他來之前,北地郡尉黑夫,已經從關中購置了不少麥麵,打算鼓搗一種叫「鍋盔」的新型乾糧……

  陳平第一反應,就是問黑夫:「鍋是何物?」

  最後還是陳平之妻帶著他進了趟庖廚,指著黑夫家廚房裡的新炊具,陳平這才明白過來。

  思索間,陳平已被匈奴的小且渠請入穹廬。

  所謂穹廬,便是氈帳,其牆用柳條編織,羊皮氈布縫滿空隙,頂上中間隆起,四周下垂,形狀猶如天一般,所以名曰穹廬。

  這種居室不大,全家人擠在裡面,自然舒服不到哪去,能遮風擋雨而已,其優點是拆卸方便,移動便利。

  陳平又開始思索:「所以匈奴人才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逐水草而遷徙,將穹廬拆卸,放到牛車上,全家人騎上馬,趕著牛羊,吃著乾酪,便能去百里、千里之外。因為每年都反覆如此,所以其行軍打仗拔營出發,也速度極快……」

  相比於中原軍隊一天才能走三十里,再花兩個時辰安營紮寨,挖灶煮飯,匈奴人的習俗,真是天生適合作戰。

  匈奴小且渠不知道陳平在打什麼主意,熱情地讓他的妻、女將新鮮的熱奶送上來,匈奴人一般會在熱奶裡加些花馬池運來的鹽。不過這一次,陳平餽贈了其一斤紅糖,小且渠的妻女切了半兩放入熱奶裡,嘗試著品嚐一口後,小且渠眼前一亮,翹起大拇指大聲稱讚!

  換一種口味,對於匈奴貴族而言,也是不錯的體驗,紅糖在草原上也能賣出不錯的價錢。

  小且渠和陳平用各自聽不懂的語言交流時,剛切好的羊肉也已在帳內開煮了,陳平注意到,用的不是中原的鐵釜,只是普通的四足陶鬲,這還算好的,一般牧民家,連陶器都有不起,而是以厚牛皮貯水而煮。

  羊肉裡除了鹽之外,不加任何作料——匈奴之地,不生五穀,香料也只有大貴族才能用上,煮熟的羊肉塊會被均勻地分解,然後分發給家人和客人。

  作為客人,陳平被分到了最好的食物:羊眼,雖然有些抗拒,但他還是笑吟吟地將其放進嘴裡,嘗起來有點耐嚼,像軟骨一樣。

  小且渠的幾個妻子、兒女都聚集到了帳中,這時候陳平發現,小且渠坐於主席,自己作為客人,位於其下首,他對面則是小且渠快成年的兒子,之後是其他的妻、子。

  唯獨最末席,距離食物最遠,距離門口最近的地方,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全程都小心翼翼地吃著一點遞過來的殘奶冷炙。

  「此乃何人?」陳平偏頭,用夏言問譯者。

  譯者道:「是小且渠之母。」

  「後母?」

  「不,是親母。」

  陳平有些吃驚,放在中原,父母是要在坐上首的,當兒子的,還要挑選最好的食物,剔去骨頭,親自奉上!

  「匈奴習俗與中原大為不同。」

  譯者解釋道:「匈奴貴壯健,賤老弱。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小且渠這算是對其母不錯了,許多匈奴牧民家,其父母六十不死,便要載到祭天的地方,將其拋下,任由他們餓死,再被野狼、禿鷲吞食!」

  陳平不由駭然,雖然他學黃老,並不嚴格遵循禮儀,但孝悌之義,這是所有中原學派都極力弘揚的倫理道德,秦國還立法懲治不孝子呢,匈奴人的行為放到秦,家家戶戶都要被告官定殺了……

  不過以陳平之慧,仔細一想就明白了:匈奴明以戰攻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者。

  來到邊塞後,他也漸漸發現,畜牧生活是比農耕殘酷的,一場風雪,一場瘟疫,導致牛羊死絕,牧民就只能吃草打獵過活了。這種情況下,家裡多一張嘴,就是一種負擔,他們要嘛選擇拋棄已不能勞作的老者,要嘛選擇扼殺新生兒……

  陳平想起了郡尉黑夫說過的一句話:「優勝劣汰,適者生存!」

  這句話,在草原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當基本的生存條件不能滿足時,就要向外掠奪,維持生計;要保護自己的牲畜、妻子不受外人掠奪,必須建立軍事體制。

  殘酷的環境,造就了殘酷的民族,所以匈奴人在畜牧狩獵之餘,行盜寇掠,也是他們謀生的手段。

  早些時候,燕、趙、秦飽受匈奴寇略,後來李牧大敗匈奴,匈奴不再敢入邊。於是匈奴便將矛頭對準河南地的樓煩、白羊、林胡等部,數次劫掠,將其征服為自己的部族奴隸。

  方才為小且渠殺羊的漢子,就是白羊人;他家食用的鹽巴,則是花馬池昫衍戎背來的;賀蘭山上,還有些從數百里外搶來的林胡人專門負責伐木劈柴。

  陳平有些明白,黑夫為何提出西拓之策後,又重點提議:先破匈奴,再圖月氏!

  「我曾聞,趙武靈王欲令其子為王治國,而自己身穿胡服,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從雲中、九原直南襲秦,於是詐自為使者入秦,以觀秦政……」

  「趙武靈王之事雖不成,趙國也已滅亡,但匈奴卻取代了強趙,成了秦之北方大患啊。」

  數十年循環反覆的掠奪、征服,使得匈奴越來越強,趁著秦統一中原,無暇北顧的機會,乘機跨過大河,佔領了河套以南的大片土地,控弦之士十萬。且其位於關中之北,輕騎若破長城,走上郡、北地,半月之內可至甘泉山!

  若不及時處理,胡人恐成中原心腹之患。

  他暗暗想道:「郡尉當真是高瞻遠矚,平不如也……」

  聰明人一向都能見微知著,這頓飯,陳平沒有白吃。

  用饗完畢,陳平又留下了一匹布作為禮物,告別了小且渠,離開穹廬時,小且渠與吃得滿嘴都是油的妻、子熱情相送。

  陳平應諾客套之餘,眼睛卻離不開那個坐在破舊氈席上,手持石頭,敲打吃剩羊骨,艱難吮吸裡面骨髓的老母親。

  而她腳邊,小且渠家的幾條狗正在與之奪食,啃著帶肉的骨頭……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2:15
第三百九十九章 喜事


陳平在感慨匈奴之俗貴壯健,賤老弱的時候,遠在北地郡的黑夫,卻在做一件與之相反的事:修建秦朝第一所“敬老院”。

    這是黑夫和郡守趙亥合作搞出來的,趙亥把這當做政績,黑夫則將其當成鼓舞士氣,激勵士卒勇敢作戰的法子。

    秦始皇二十八年巳月中旬農曆四月,北地已經入夏,陽光正暖,”敬老院“在義渠縣城西正式開張。這地方不大,將收容北地郡過去幾十年裏,因從軍、服役、戍邊而導致傷殘,且無人贍養的孤寡老卒。

    其實北地郡人口稀少,戶不過三萬,口不滿二十萬,其中秦人更只有一半,所以滿足這一條件的,也就二十來人……

    即便專門給他們修個院子,請庖廚、僕役來照顧,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錢。

    但黑夫還是十分重視此事,敬老院開張當日,他親自帶著挑選出來的三百良家子前來,讓他們為這些被從各縣找來,並不相信世上有這種好事的傷殘老卒又是挑水,又是劈柴,做足了姿態。

    老卒們這下總算相信了,感動得熱淚盈眶,因為他們的確是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群體。雖然受傷,但未得爵,事後想想,還不如戰死算了。回到家鄉後也失去了力田的能力,因為傷殘,更沒有誰願意將女兒嫁過來。

    “就像一株樹,突然一天砍光了枝葉,縱然不死,也只能苟活。”

    一個老卒激動地拍打著光禿禿的左腳說,他是二十年前,六國攻函谷關時,去服役禦敵受的傷,被飛速滾動的戰車長轂攪斷了一條腿,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但回來以後,他卻常常被人當做因為逃跑而被施以刖刑的奴隸,受盡了委屈……

    直到今日,他才覺得,當年的受傷殘疾,似乎還有一點價值。

    黑夫認真聽完每個老人的故事,拍著他們幹枯的手道:“老丈安心,敬老院保吃、保穿、保醫、保住、保葬,五保齊全,直到汝等善終!”

    他一直覺得,對於士兵,不可以將他們當立功的墊腳的累累白骨,更不是任由差遣,死了也無所謂的騾馬,而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既然要慫恿他們的去作戰,就得做好善後工作。

    黑夫還給三百良家子,乃至於奉命來壘牆修屋的郡兵戍卒宣揚大秦的政策:

    ”為吏之道有言,身為秦吏,當除害興利,慈愛萬姓,無罪毋罪。孤寡窮困者,老弱獨傳者,殘疾癃病者,減免其徭役,嚴禁悍暴惡徒欺淩之,官府照顧其衣食饑寒。普通黔首尚且如此,何況這些曾為國出過出力,導致肢體傷殘的兵卒?“

    雖然秦律有時候很殘酷,但有時候也很溫存,這些看上去很”儒家“的事情,其實也是法家提倡的不必等到漢代,法家早學會了在自己冷酷的內心外面,包裹一層人性的皮,商鞅那種視”禮樂、詩書、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皆為六虱的大實話,李斯等人可不會說。

    跟遊牧者相反,農耕文明,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對季節、氣候、節令、種子、土壤、農具乃至耕作方式的掌握,年輕人遠不如他們,再加上不必時常遷徙,收獲也比較穩定,贍養父母,省吃儉用點,並非什麼難事。

    於是乎,敬老、孝悌,這竟然成了法家、儒家、黃老等諸子流派都認可的普世價值觀,哪怕是喜歡劍走偏鋒的墨家,也只希望世人”愛別人的父母如自己的父母,愛別人的兄弟如自己的兄弟“。

    這便不難理解,為何後世許多朝代喜歡”以孝治天下”了,因為這就是中國農耕文化的普世價值觀,絕不會錯的東西。

    順便,黑夫也宣布,以後若出現戰場上混戰死難,難以辨明,無法運回故鄉的屍首,會葬入“忠士墓園”中,這是滅楚那年,他建議李由在南郡推行的。

    雙管齊下後,三百良家子,一千郡兵、戍卒便跟著黑夫,面朝咸陽方向,大聲道:

    “賴陛下之福,律令之容,秦卒斬首者有爵,傷殘者有養,戰死者有葬,吾等豈敢不奮勇殺敵,聞戰則喜?”

    辦完公務後,黑夫便急匆匆回了家,郡尉以往是很勤政的一個人,今天卻掐著時間點下班,郡尉府的官吏們頓時覺得是咄咄怪事。

    因為就在昨天,葉子衿告訴了黑夫一個喜訊:她這個月的經期未來,很可能在這兩個月黑夫辛勤的耕耘下,有孕了……

    這可是大喜事啊!黑夫兩世為人,卻第一次有機會做父親,雖然最終結果還未確定,卻已讓他激動莫名。

    黑夫這小男人的姿態被妻子看在眼中,以此戲謔他時,黑夫便正色道:”豈有做父親的,不盼望自己長子,長女,如盼甘霖的?“

    說來也巧,黑夫說這句話時,北方數百里外,匈奴大單于的長子,冒頓王子不被自己父親喜愛這件事,卻通過一場婚禮贈禮,鬧得草原上人盡皆知……

    ……

    陳平來到賀蘭山已經好幾天了,總算等到了冒頓的喜事。婚宴當日,冒頓王子騎乘著他肩高八尺的赤色駿馬,載著身著羽服的“閼氏”回來了。

    閼氏是匈奴語的音譯,因為周圍都是歡呼,譯者只能大聲告訴陳平,這個詞也可理解為“正室妻子”。

    ”單于可擁有許多個閼氏,最大的稱之為顓渠閼氏。但其餘人,包括王子,只能有一位閼氏,在閼氏死前,不得另娶正室,只能納妾。“

    陳平點了點頭,中原也差不多嘛。

    在觀察匈奴與中原差異的同時,陳平也發現了許多共同點,比如說,而且匈奴人崇拜天,匈奴大單于的全稱是“撐犁孤塗單于”。

    “撐犁”,匈奴語之“天”,“孤塗”意為“子”,“單于”意為“廣大”。

    所以”撐犁孤塗單于“,譯成夏言,便是”偉大的天子“……

    冒頓王子,便是頭曼單于的”顓渠閼氏“所生,不過她已去世好些年。聽說頭曼單于近來從遙遠的西域得到了一位美人,立為閼氏,極為寵愛,前幾年,還為冒頓添了一位弟弟……

    但不管怎樣,冒頓作為頭曼的長子,備受矚目,被視為未來的繼承者,還派他來河南地最好的牧場,賀蘭山駐牧。

    長子成婚,遠近千里的匈奴部落都有派人來參加,各部彙聚到一起,光是全副武裝的青壯,就有浩浩蕩蕩的四五千騎,此外還有難以計數的婦孺奴隸。他們帶著為數眾多的牲口,在廣袤的賀蘭山草原上紮營,快速搭成柳條氈頂的帳篷。

    婚禮在蒼天之下舉辦,是一場全民參與的盛宴,他們不論男女,均穿著上褶下褲的胡服,外罩彩繪皮背心,捆上馬鬃綁腿,貴族在頭上加飾黃金,腰繫青銅鞶帶,用動物脂肪把髮辮抹得烏黑光亮。

    然後,便開始屠宰成百上千的牛羊,燒烤味彌漫草原,眾人大啖加了青鹽的炙肉,豪飲發酵馬奶酒,圍坐在營火互相笑鬧,聲音之大,吵得地底的黃鼠也匆匆竄逃。

    可惜,陳平現在的身份是跟隨商隊的官府“計吏”,他沒資格走近冒頓的大帳,只能遠遠旁觀,看著烏氏延等貴重賓客一一拜見身材高大的冒頓王子,獻上他們的禮物……

    首先是冒頓王子座下那匹肩高八尺的駿馬,這是名為”康國“的西方商賈送來的禮物,可給足了冒頓面子。據說這邦國遠在月氏西邊,大漠群山更往西的地方,其人高鼻深目,烏氏延也是第一次遇到,但只能通過匈奴語與之交流。

    河南白羊君獻上了一頭純金打造的小羊羔;樓煩君送上了一把銀柄長鞭,還有一名射雕者;昫衍君送了一匹青鹽雕成的駿馬,以及一柄鍍金的彎刀;林胡則送了一百隻貂皮織成的大裘。

    來自月氏的一位歙xi侯,送上了十匹駱駝;來自東胡的大人,送上了五張豹皮。

    而其中,烏氏延的禮物尤其顯得貴重:紅糖三百斤,繡花綢十匹,錦緞三十匹,赤綈和綠繒各四十匹……

    除了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匈奴各部當戶、萬騎、千人,也各有禮物獻上。

    但看著這些禮物,冒頓王子的面色,卻越來越陰沉。

    因為他等待的最重要一份禮物,遲遲未到。

    直到入夜許久,才有數騎姍姍來遲,所有匈奴人開始歡呼,他們帶來的,是大單于頭曼給兒子的新婚禮物!

    冒頓露出了笑,親自上前迎接幾位使者,他們抬著一個黃金裝飾的鬆木箱快步向前,拜見冒頓後,當眾打開了箱子……

    冒頓的笑容消失了,面色變得格外難看!

    箱中,並沒有他期盼的東西,僅是一頂普普通通的豹皮帽……

    匈奴貴族們停止了喧鬧,面面相覷,四周變得出奇的安靜。

    陳平察覺到了這絲異樣,譯者低聲告訴他:”按照匈奴之俗,長子成婚,單于會送他代表大子,也就是繼承者身份的銀頂鷹冠,僅次於匈奴單于的金頂鷹冠……“

    ”父子有隙,欲廢長立幼!?”

    陳平不由眼前一亮,立刻轉頭去看冒頓,想知道他會如何反應。

    勃然大怒?還是當眾翻臉?在這秦欲對匈奴用兵的節骨眼上,若匈奴單于父子不合,對黑夫而言,真是一件大喜事!

    然而,冒頓卻只是沉默良久後,將豹皮帽戴到了頭上,朝著頭曼城方向下跪,雙手放在胸前,三度頓首,大聲向父親道謝!然後,便高呼幾句話,徑自進入氈帳,履行新郎的義務,很快,裏面很快傳來了閼氏毫不掩飾的喊叫聲在匈奴,婚禮當天,新娘若不放聲大叫,就說明新郎是廢物。

    尷尬的氣氛停止了,匈奴人們再度喧鬧起來,恢複了歡聲笑語,仿佛剛才的事沒發生似的……

    ”冒頓王子方才說了什麼?“陳平最關心這點。

    譯者道:”王子說,他最愛的,就是父親親手所獵的皮革,勝過金銀之冠,也勝過今日所有禮物!“

    這應對算得體,但陳平先是微微點頭,卻又微微搖頭,暗道:“晉獻公、驪姬之事,恐要在匈奴上演啊!”

    他看著氈帳裏的人影,被燭光映照,投在帳幕上顯得巨大無比的冒頓。

    “只是不知道,這位冒頓王子,他究竟是申生呢,還是重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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