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10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53
第350章 收破布頭嘍!

  秦始皇二十六年七月初,少府五丞相聚於官署中時,便談起了近來發生的咄咄怪事。

  「新上任的假丞黑夫……」

  少府將作丞故意拉長了話,等幾位同僚湊過來,才繼續說道:「他派人來要走了東西織室的所有麻頭、破布、邊角料!」

  眾丞面面相覷,少府內丞首先啞然失笑:「他要這些廢物作甚?」

  少府內丞分管宮室衣服寶貨珍膳之屬,終日與從六國掠奪來的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打交道,普通的絲帛麻布都不放在眼裡,何況麻頭、破布、邊角料,在他看來,都屬於無用之物。

  「難道是要用來做百衲衣?」

  一旁的少府獄丞管著囚犯,見過清苦的隸臣妾無衣服可穿,便將零零碎碎收集到的破布縫在一起做衣穿,稱之為「百衲衣」。在他的家鄉雍地甚至有個習俗:常生病遭災的小孩,須吃千家飯,穿百衲衣,方能祛病化災、順利成年。

  除此之外,他們實在想不出黑夫收一堆破布頭去做什麼?

  對臨時來到少府,專管造紙事宜的黑夫,眾人是有些排斥的,尤其是將作丞。宮廷所用的竹簡、絲帛都由他督造,縱然陛下要做新物,也應讓他主導才是,可陛下卻讓外行人黑夫另起爐灶,這算什麼事?

  將作丞不敢質疑秦始皇的決意,便把怨氣放到了黑夫頭上,雖然對黑夫要的東西,他都予索予求,但心裡卻暗懷了想看黑夫笑話的心思……

  他冷笑道:「十餘天來,那黑夫除了跟苑丞索要樹木泡到水中,又四處蒐集破布外,便毫無作為。我倒要看看,九月底時,他要拿出何物向少府監和陛下交差!」

  ……

  七月初七,雖已入秋,但太陽仍火辣辣的,按照秦地風俗,今天是各家曬衣布、曬竹簡的日子。

  內史騰家也不例外,繼母多病,家中諸事便由葉子衿管著,她才讓人將布帛衣物,還有父親書房的沉重竹簡搬到院子裡暴曬,卻聽到府邸外面傳來了一陣悠長的吆喝聲……

  「收破布頭嘍!」

  一聽這聲音,子衿便知道,是黑夫手下的小吏來了。

  此事已經在咸陽城成了一個笑談,當了假少府丞的黑夫正事不干,卻派人在咸陽城內大索破布,真是滑稽。

  「此君做事,從不無的放矢,數年前在南郡進言廣建公廁,大興漚肥,也沒少遭人笑話,可到了年終上計時,畝產倍增的事實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有人以為這是運氣,但數年間或憑軍功,或借時勢,一步步從南郡小吏變成皇帝近臣,位列下卿,豈是一個庸人能辦到的?

  所以此事看似沒頭沒腦,葉子衿卻不由心生好奇,想知道黑夫又有何奇思妙想了,便對身邊人道:「傅姆,家中可有破布,麻頭?」

  內史的府邸極大,裡面生活著門客、隸臣、女婢、庖廚、工匠百餘人,還有一個專門的織室,從外面買上等布料來製作衣裳,普通婢女也衣紈履絲,只有馬伕、圉人才穿麻布。

  但再好的裁縫,裁布也會有誤差的時候,所以府中破布邊角料還真不少,內史夫人奢貴,見不得家裡下人打補丁,覺得這是丟面子的事,所以破布邊料都無人問津,裁縫又不捨得扔,遂堆在倉庫裡,竟有幾籮筐。

  子衿讓兩名傅姆、女婢跟著自己,叫隸臣抬著破布邊角料出了府邸,正好看到收布的皂衣小吏將牛車停在裡閭處,跟聞詢而來的販婦販夫解釋破布的價錢……

  小吏道:「破布、邊角、麻頭,每斤一錢。」

  「一錢!?」

  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發出了誇張的聲音,滿是笑意的臉上頓時掛滿了不高興:

  「吾家不比豪貴富戶,只是普通公士、上造,裡閭間有句俗話,叫新伯子、舊仲子、破叔季。其意是,一件衣裳,伯仲叔季兄弟四人輪著穿,冬衣改夏裳,寬袖改無袖,大修小、打補丁,重新衣穿成舊衣,再穿成破衣,一直到不能再穿為止。直到這時,還要剪下來襯履底,做褙袙……」

  「是故,這破布也是有用的,你竟想一錢一斤購走,我還不如留著當抹布!」

  說完扭著腰便要走。

  少府小吏哭笑不得,當場撥弄著張蒼教他們的算盤,給這潑辣的咸陽婦人算了筆帳:「大褐衣一件,用麻十八斤,值六十錢;中褐衣一件,用麻十四斤,值四十六錢;小褐衣一件,用麻十一斤,值三十六錢。」

  「如此算來,一斤好的麻布也不過三錢多,如今以一錢收一斤破麻爛布邊料,便如同以三件穿不了的破衣換一件新裳,難道還虧了不成?」

  潑辣婦人仔細想了想,小吏的話似乎有些道理,麻布粗糙,裁剪了做小衣也蹭得胸口疼,與其湊合著用,還不如把破布換成錢購新布。於是便將家裡找出來的數斤破布給小吏稱量,捧著幾文半兩錢喜滋滋地回家了。

  再看小吏車上,已裝了不少破布邊料。

  他其實也不太明白少府丞收這些作甚,但上命如此,內史和咸陽令也准許了,那便只能硬著頭皮做唄。

  碩大咸陽城內,類似的小吏牛車還有不少,伴隨著牛鈴叮噹,牽牛的隸臣扯開嗓子,高呼的「收破布角料麻頭!」也在裡閭中迴蕩……

  待到暮色將至時,收破布的牛車大多滿載而歸,在渭橋附近匯合從少府開來的馬車,一齊向鎬池駛去。

  ……

  到了七月下旬,看著鎬池邊堆積成幾座小山的破布、邊角料,程商、章邯等人嘖嘖稱奇,黑夫卻並不感到驚訝。

  作為帝國的首都,咸陽戶數已有十五萬,近來更遷徙了十二萬戶入關,其中一半安置在咸陽郊區,二十多萬戶是什麼概念?每家收半斤破布頭,也足有十萬斤!

  更別說少府還送了大量邊角料出來,既然原材料齊全,黑夫打算八月份先將麻紙造出來,等工匠熟悉工序後,九月份再開始造樹皮紙。

  計畫步入正軌,黑夫心情不錯,直到呆在咸陽城算賬的張蒼也趕到工坊,欣喜地告訴黑夫,他又有新綽號了。

  張蒼胖臉上滿是促狹的笑,肥嘟嘟的手朝黑夫作揖:「恭喜恭喜,黑夫之前不是還抱怨過麼,你只是各假少府丞,沒有明確職權,如今則不然,你已被全咸陽人稱之為『少府破布丞』了!」

  章邯忍俊不禁,別過臉去笑,程商則為黑夫抱不平。

  「以破布製紙,用財不費,民德不勞,又能興新利,此乃節用而利國利民之舉,卻被百姓誤解,我真是替少府丞不平!」

  他們墨家最講究「節用」,就拿衣服來說,倒不要求每個人都如墨者般穿褐衣,只要冬天穿的紺衣暖和,夏天穿的細葛衣輕便而又涼爽,這就可以了。

  過去的秦國的確是這樣的,就連秦孝公、秦惠王,也穿著麻衣登朝,極其親民節儉,這也是一代代墨者被秦深深吸引,選擇在此紮根的原因。

  但如今卻不然,六國滅亡後,其財富絲帛盡入於秦。皇帝的宮室裡,滿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棄之不甚惜。有皇帝帶頭,驕傲奢靡之風已在咸陽滋生,官吏家的婢女,也統統穿絲履,配美飾……

  墨者感到痛心,只覺得這已不再是自己認識的,淳樸節儉的秦了。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黑夫能反其道而行,變廢為寶,將宮室棄如草芥的破布邊料重新利用,是程商極其欣賞的,他決定將這裡發生的事告知唐夫子、唐鐸等秦墨,讓所有墨者都來協助黑夫,一定要做成這件事!

  黑夫謝過程商的好意,他一點都不沮喪,相比於之前的種種綽號,這算得了什麼?

  「破布丞就破布丞吧。」

  他淡淡一笑,抄起切麻布用的長刀,帶頭走向在池中浸泡許久的麻頭、破布。

  「笑罵從汝,但這澤被後世的功業,須我為之!」

  ……

  八月初時,隨著原材料備足,造紙工坊正式開工,鎬池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也吸引了咸陽城內不少人的目光。

  剛剛從齊國歸來的少上造蒙恬,更親自來到鎬池,想看看「少府破布丞」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56
第351章 蒙恬

  守門的屯長拿著蒙恬的符節左看右看,沒發現問題,便放他進了裡面,還喊來一個小吏引路。

  「帶這位上吏去見少府丞!」

  蒙恬穿著一身普通的黑衣,既未戴鶡冠,也未佩印綬,只帶兩個隨從便出了門,所以旁人看不出他身份。

  從抵達鎬池起,蒙恬已過了三道崗哨,看著圍著工坊巡視的持矛兵卒,他摸著鬍鬚,露出了會意的笑。

  「黑夫不愧是軍伍出身,這工坊倒是戒備森嚴。」

  想想也是,若黑夫真能做出他揚言的東西來,便是國之大利,可不能輕易洩露。

  不過,從這紮營列哨的風格來看,有幾分王翦將軍的風格,看來黑夫在他那兒,學到了不少。

  「還是王翦將軍有慧眼啊。」蒙恬嘆息。

  反觀蒙恬,當年也在李由身邊見到過這個古銅色皮膚的南郡小夥,卻未辨識出來,這竟是一塊藏在石頭裡的黑玉……

  相比於四年前第一次伐楚,蒙恬滄桑了不少,與始皇帝年紀相仿的他,鬢角已生出一絲華發。

  但比起羞愧悲憤,三十出頭就髮髻盡白,時常嘔血的李信來說,算得了什麼?

  那場大敗幾乎擊垮了二人,損兵十萬,死七校尉啊,這是自邯鄲之圍後,秦軍從未有過的大敗,換了任何一位君主,他們都必死無疑!

  但陛下仁厚,給了二人贖罪的機會,苦守上郡、雁門數年後,蒙恬助王賁滅代,又隨其擊齊,兩次滅國之功,讓他和李信都回到了少上造的位置。

  比調到北地郡守邊的李信更幸運,蒙恬竟被秦始皇召回了咸陽!這是重新起用他標誌,蒙恬從齊地回來時,激動得日夜兼行,直接跑到林光宮覲見……

  秦始皇給蒙恬的職位,是秩比二千石的少府少監,這是個重要的職位,今年和明年要在全天下推行的」一錢幣、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都要由少府主持!若能做好了,蒙恬距離九卿,便只有一步之遙!

  但他上任後的第一個差事,居然是替皇帝來鎬池巡視。

  「去替朕看看,那少府破布丞所說的紙,造得如何了?

  」林光宮中,皇帝一邊閱讀李斯、趙高、胡毋敬和程邈獻上的四篇篆、隸文章,心裡還掛念著此事。

  雖然說好給黑夫三個月時間,但近來彈劾黑夫舉止乖張的御史可不少,少府將作丞、內丞等人也大倒苦水,說黑夫將少府給他的數十萬錢,大半用來購買破布麻頭,實在不知所謂。

  於是便有了蒙恬的鎬池之行。

  ……

  工坊是沿鎬池而建的,蒙恬進去後,首先看到的,邊是池邊人工修築起來的小堤壩,將岸邊湖水分成一個個清且淺的小池,這些池沼一半泡著木頭、樹皮,另一半則浸著麻頭、破布、麻桿等。

  數百人集中於岸邊,用斧斤將其潤脹的麻頭破布切碎,又在水中滌蕩,又將洗淨的碎麻碎布送上牛車,沿著一條筆直的道路送往工坊深處。

  蒙恬發現了,整個工坊呈狹長,是沿著鎬水而建,中間每隔數百步,就是一道工序,各工序明確分開,不同工匠隸臣負責不同區域。

  「這是少府丞令汝等建的?」蒙恬稱奇,他只知道黑夫有校尉之才,卻不知他還真的懂匠作。

  小吏笑道:「少府丞只管搖著蒲扇,到處出主意,具體規劃,還是靠墨者和工匠,又由章君令人修築。」

  「原來是位勞心者。」蒙恬瞭然。

  當他們來到一處散發著淡淡怪異味道的地方時,小吏指著石塘中重又浸泡的碎麻道:「這是在浸灰水。」

  民婦常用或草木灰水為葛麻脫膠,所以蒙恬一點不奇怪。

  小吏又指著前方百餘步外,冒起蒸汽炊煙的工坊道:「那是蒸煮的地方,碎麻都得先煮爛才能用。」

  蒙恬一路上都在默默細看,經過熱氣騰騰的土灶蒸桶,來到滿是舂搗聲的水碓房,蒸煮後的碎麻在此被水力帶動的連擊水碓舂搗,經過數百上千次錘搗,成了粘稠的糊狀……

  小吏介紹說,這個程度叫做打漿,粘稠的紙漿,被運到後方數十個大石槽中,與清水摻和,一些穿著短褐的人手持表明平滑的方形竹篩,將水中的紙漿輕輕撈起。

  蒙恬停下看了一會,看得出來,他們的手法還不太嫻熟,經常要嘗試很多次,才能撈得厚薄適中、分佈均勻的紙膜。

  而其中又快又準的,竟是幾個頭髮斑白的老人……

  「長者亦來服徭?」蒙恬皺起了眉,看向皂隸。

  「上吏誤會了。」

  小吏連忙解釋道:「這道工序叫撈漿,最為重要,但做得好的工匠也不多,還是少府丞想了個主意,雇了幾位在鎬池、渭水持竹筐撈魚為生的老漁父,竟撈得又穩又好!每日十文工錢真是值!」

  蒙恬哂然,一路看過來,原本被咸陽人認為是黑夫發癔症才收上來的破布麻頭,竟一板一眼地投入到工序裡,他也越發期待起最終的成品來。

  「少府丞等人在何處?」

  工坊很長,蒙恬走了一刻,已經快到盡頭,都未見黑夫,也不見章邯。

  「就在前方。」

  小吏指著正前方道:「卜者按照《日書》算過了,今日正好是第一批紙曬好的日子,各位上吏都等在那!」

  蒙恬看到了,走過一個個浸泡紙漿的石塘後,他看到了一片淺黃色的海洋……

  ……

  撈好的紙膜連同竹篩一起集中暴曬,今日是個好天氣,藍天開闊,秋日之陽毫不保留地灑在這片池畔高地上,數百上千面竹篩吸收豔陽的熱量,上面的水分慢慢蒸發升騰,只剩下一張薄薄乾燥的紙張……

  工匠小心翼翼將暴曬好的麻紙揭下,用方石壓一壓後,堆疊到一起,送到案几上。

  而章邯、程墨,乃至於張蒼等人,此刻都擠在案几旁,黑夫站在最中間,他手持一顆光滑的鵝卵石,給皺澀的紙面砑光,砑光完畢,用手在紙上輕輕一拭,雖然背面依然粗糙,甚至有肉眼可見的麻頭、布絲粘附,正面好歹光滑了些。

  「成了……」

  月餘辛勞,終於有了成果,黑夫十分高興,他搓著手,正要在這張麻紙上試寫,一個小吏卻將一位頷下留著濃須,虎目燕額的高大中年人引到他們面前。

  「少府丞,這是少府來的吏員,說奉少府監之命來巡視。」

  黑夫一瞧,只覺得此人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章邯已經幾步上前,作揖道:「蒙將軍!」

  「蒙將軍?」黑夫一愣,那小吏更直接嚇得拜倒了。

  這世上有幾個蒙將軍?黑夫立刻反應過來,正是第一次伐楚時,遠遠見過幾眼的蒙恬!

  「諸君免禮。」

  蒙恬朝眾人拱手:「恬初任少府少監,奉陛下之命,來鎬池巡視。」

  一邊說,他也走到案前,拿起輕薄的淺黃色麻紙,捏了捏後,果然同帛布般輕滑,而以破布、麻頭製作,想來成本也不高,便稱讚道:「善!少府丞,這就是紙麼?」

  「正是!」

  黑夫口中作答,心裡卻計算開了。

  從政治淵源上算,他是李斯父子提攜起來的,因為第一次伐楚蒙恬讓李由殿後一事,李、蒙不太和睦,按理說,他不該和蒙氏走太近。

  但另一方面,第一次伐楚,他算是蒙恬部下;第二次伐楚,又在蒙武軍中;來到咸陽做中郎戶令,蒙毅正好是中郎將;如今調到少府,蒙恬竟又當了少府少監……

  「我跟蒙家人當真有緣啊!」

  黑夫暗暗腹誹,覺得自己表現太過冷淡也不合適,當一個正常下屬比較妥當。

  於是黑夫一板一眼地說道:「下吏奉陛下之命,在此造紙,如今紙已初成,當以筆墨試之。」

  他抬起雙手,獻上了一支毛筆。

  「新簡必以新筆配之,紙亦然,吾等正欲用少上造在上郡、雁門所制之筆書字,既然將軍親自蒞臨,下吏敢請少上造題字試之!」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00
第352章 推陳出新

  今日,秦始皇難得地放下了繁忙的工作,殿中堆積成小山的兩三百斤竹簡也撤下案几,挪到一邊,裁剪整齊的淺黃色的麻紙取代了它們,整齊擺放在秦始皇御案上。

  皇帝拿起一張幅寬二尺二寸,長一尺的麻紙,果然如黑夫所言,輕盈如帛,但又比帛細密堅韌,因為是精挑細選的,所以看上去紙質勻淨,觸感平滑,邊緣也裁得十分規整。

  再看另一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篆字的紙,始皇帝看著字跡眼熟,便問道:

  「是蒙恬的字?」

  少府少監蒙恬作揖道:「紙張初制,不知可否書寫,諸君不敢貿然獻上,便由臣來試筆……」

  毛筆肯定不是蒙恬發明的,數年前,黑夫在安陸縣公堂上,看到小吏們人手一支筆時就知道了,此物出現的年代很早,孔夫子已經在「筆則筆,削則削」,到戰國更加流行。各地稱謂不同,秦地謂之筆,楚地謂之聿,江東謂之不律,燕趙謂之弗……

  不過,這些「毛筆」和後世區別還是很大的,毛筆頭的毛被包在筆桿的外邊,然後用漆牢固,與後來的毛筆剛好相反。

  前世今生,黑夫都拙於書法,字跡勉強能看而已,加上常年征戰,也沒想起來改造。

  等他來到咸陽時,才驚奇地發現,一種和後世頗似的新式毛筆,已經在宮廷官署裡流行起來,以枯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是謂「蒼毫」!

  一問才知道,這筆又被稱之為「蒙恬筆」,是蒙恬因伐楚戰敗被貶到上郡、雁門守邊那幾年製成的……

  所以蒙恬也只是改造了毛筆,後世以訛傳訛,就變成了發明。

  由此可見,蒙恬雖以武功聞名,但私底下,也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他也不推辭,當場就墨寫了一份奏疏。」

  如此一來,便能證明,紙張的確能夠著墨書寫了。

  皇帝心中稱善,就是這樣一張輕若鴻毛,稱量之後重不過十銖的薄紙,上面的書寫內容,已經趕上一卷兩斤重的竹簡了……

  秦素來講究「文書行政」,以紙張替換竹簡能讓秦吏的效率提高不少,就連秦始皇本人,每天捻著輕巧的紙質文書靠在榻上閱讀,也比舉著笨重的竹簡輕鬆多了。隨著天下一統,他每天要處理的政務也迅速增加,縱然皇帝勤政,但每天看著堆積如山的簡書,案牘勞形,也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作為一種書寫載體,麻紙毫無疑問是合格的,唯一的問題,就是成本了。

  「造麻紙所費錢帛幾何?」皇帝發問,黑夫便將張蒼記錄在紙上的賬本獻了上去。

  「稟陛下,吾等從少府及咸陽市肆裡閭收破布、麻頭,一石值120錢,算上車載之費、柴火、工序、人力,成本不過500錢。」

  「一石蔽布麻頭可制幅寬二尺二寸,長一尺的麻紙千張!這亦是工坊每日的產量。」

  也就是說,一張麻紙的成本僅為半錢!

  「將作丞。」皇帝又呼了殿尾面色陰晴不定的少府將作丞。

  「一冊能書三四百字的竹簡,價幾何?」

  將作丞本想看黑夫笑話,不料他真的化腐朽為神奇,用破布頭爛邊角做出能書寫的紙來。

  若非蒙恬親自巡視過每個工序,可以為黑夫作證,將作丞甚至懷疑,黑夫只是獻上些較為細密的布……

  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他只能老實地回答皇帝的問題:「因所用材質不同,竹冊值兩錢到三錢不等,柳木簡牘則為一錢。」

  竹子本身不貴,但工序卻很費時間,再加上牛皮韋帶的價格,並沒有想像中便宜。

  若是換成絲帛,幅寬二尺二寸,長四丈的一匹帛,價值500錢,裁至一尺長短,也價值10錢左右。

  一切都明朗了,同樣的寬幅,書寫同樣多的字,一張麻紙的價格,竟是木簡的二分之一,竹冊的五分之一,素帛的二十分之一……紙張能取代竹簡、帛書,不是沒道理的。

  黑夫總算能鬆一口氣,造紙的設想是他提出的不假,但在造紙過程中,他們每天都會遇到些麻煩。好在這項工藝並沒有超出時代,所有工序都能用現成的辦法解決,再說了,有程商等秦墨相助,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這時候,蒙恬卻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今少府收咸陽蔽布、麻頭數百石,日產麻紙千餘張,可制一年,但一年之後,蔽布、麻頭已盡,又為之奈何?」

  「少府少監之憂有理。」黑夫也不迴避,接過了這個問題。

  這並非是杞人憂天,黑夫前世曾聽過一樁趣聞,說是造紙術經中東傳入歐洲以後,歐洲人最初學到的只是用舊麻布造紙。

  單靠舊麻布做原料,便有些供不應求了,歐洲人幾乎把所有能收集的舊布、碎片和破麻頭兒都送進紙坊,以至於布料緊缺,發展到最後,英國政府竟頒布法令禁止用裹屍布包裹屍體埋葬,以節約布料。

  歐洲大陸各國之間也是開高價互搶破布,甚至出現破布走私,當時許多國家禁止個人收集「舊衣服、舊旗幟、破布和布料、皮毛和羊皮紙的碎料,及其他用於造紙的類似材料」,並嚴禁運出國外,違者處以重罰……

  黑夫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單靠破布頭來造紙肯定是不行的,咸陽城人口再多,真到了「朝衣鮮而暮衣弊」的程度,破布也有限。而且那些窮苦人家,破布循環利用,家裡兒女輪著穿,縱然碎裂了,也能墊墊鞋底什麼的。而穿衣大戶豪奢之家,根本不在乎破布換的那點錢,隨手就扔了。

  解決方法有二,其一是像後世那樣,讓裡典強制徵收破布,二是他早就在打算的,擴大原料來源……

  於是黑夫便道:「陛下,造紙除了用蔽布、麻頭外,也可用藤、桑、睛皮等,與麻紙工藝相同,九月底便能製出,成本或比麻紙更低……」

  將作丞恍然大悟,也明白黑夫上個月啥都沒幹,先跟少府苑丞要了許多睛木藤皮泡在鎬池的原因了!

  此言也解了少府少監蒙恬的疑惑,他暗道黑夫此子能走一步看三步,著實厲害,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再無疑問。

  「黑夫請求製紙時,曾向朕允諾,說做出的東西定將物美而價廉。」

  秦始皇點著麻紙,欣慰地說道:「誠哉斯言!」

  他走到黑夫面前,勉勵道:「從上月開始,朝野之中,多有人稱卿為『破布丞』,此乃偏僻小巷走出來的人少見多怪,學識淺陋的人中傷賢者,愚者之笑,智者哀焉,狂夫之樂,賢者喪焉!卿勿要管那些拘泥於世俗偏見的議論言詞!」

  「謝陛下信重。」黑夫作哽咽狀下拜,一旁的少府將作丞等人則露出了羞愧之色,這綽號正是他們給黑夫取的,現在大氣都不敢出。

  秦始皇隨即讓蒙恬上前幫著磨墨,又讓已經提拔為御史的程邈持蒙恬所造「蒼毫」,在一張攤開的麻紙上,撰書寫詔令。

  皇帝還特別囑咐程邈:「用隸字,勿用篆書!」

  雖然這不符合前些日子定下的「詔令用篆」之法,但皇帝比法大,程邈只能頷首聽命。

  秦始皇的確有他的用意。

  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秦亦然!

  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敢於進取,不斷推陳出新,這便是秦日益強盛,並兼併天下,一海內的原因。

  秦始皇彷彿能看到,一封封用蒼毫麻紙寫就的隸字文書,不斷在各郡縣間傳遞,山東黔首們也要向秦吏學習篆書隸字,扔掉他們寫滿詩、書的竹笨重簡,用嶄新的紙張抄寫秦律……

  這就是他帶給天下的新政新氣象!

  「黑夫紙、蒙恬筆、程邈隸,新筆新紙新字,共為新政效力,倒是一樁佳話。有了這三物,書同天下文字,又能加快幾分!」

  黑夫聞言,雖然暗道這紙名不太好聽,以後或會被以訛傳訛叫成「黑紙」,搞出「黑紙黑字」的奇怪成語出來,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只能大呼:「謝陛下命名!」

  秦始皇復又踱步上殿,口述詔令道:「古人云,百工之事,或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行水,此皆賢者之所作也。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

  「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素縑者謂之為帛書。帛貴而簡重,並不便於人。今有假少府丞黑夫,承朕之意,雖初監百工之事,然有良匠之心,購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物美價廉,可代簡、帛,廣播天下。朕善其能,嘉其功,今賜黑夫宅邸一座,升爵為右庶長!」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02
第353章 項籍

  「別人問你姓名,你便說自己是項籍,可記住了?」

  少年重重點了點頭,向叔父保證道:「侄兒省得!」

  「你叫什麼?」僕從套車轅時,項梁突然回過頭問道。

  「項莊……」少年下意識地回答,隨即在叔父嚴厲的眼神下改了口,抿嘴報出了遠在故鄉下相的堂兄之名。

  「我叫項籍!」

  「切記不能答錯,不然,項氏族矣!」

  項梁又仔細囑咐了一遍,這才拍了拍項莊,讓他坐在車輿裡。

  車是普通的劣馬陋車,項莊從小坐慣了高車駟馬後,總覺得狹窄難以容身。但沒辦法,叔父告訴他,楚已亡,楚人成了亡國奴,項氏也不再是四世執圭的名門望族,而成了「山東遷虜」,必須謹小慎微才能生存。

  即便如此,秦始皇也沒忘記他們,在遷徙令中,便有項梁的名字。

  再強的地頭蛇也怕離窩,項氏若被連根拔起,離開了熟悉的江淮,恐怕會元氣大傷。

  好在項梁耍了一個小心思,他買通了下相的戶吏,與弟弟項纏(項伯)分家,因為泗水郡文書上說的是「項梁遷之」,於是項氏便一分為二,項梁攜家眷入關中,項纏和項聲則帶著徒附留守下相。

  按理說,他兄長之子項籍也要一起遷徙,但項梁知道項籍的性情,年紀雖才十三,卻天生神力,脾氣暴躁,是一言不合就當街殺人的主,加上他極度仇視秦人,帶來關中,容易鬧出事非。於是便在戶吏登門統計籍貫,書寫驗傳時,讓另一個侄兒項莊冒充項籍,帶來關中。

  項莊比項籍略小,卻沉默寡言,腰間掛著一柄未開鋒的劍,看著車側的櫟陽街景出神。

  入關的十二萬戶遷虜,一部分繼續遷往隴西、上郡、北地、巴蜀實邊,剩下的一半去咸陽以南的五苑開荒種地,其餘則被分散安置在內史各縣。

  項氏和不少楚國豪貴,便落戶於櫟陽,他們九月底才到,剛安頓下來,今天是項梁第一次帶項莊出門。

  馬車上,一陣風吹來,縱然穿上了冬衣,少年依然打了個哆嗦,也不叫冷,只是皺著眉,暗想十月初一就冷成這樣,再過兩月還了得?

  他懷念溫暖的東楚,懷念泗水邊的下相,夏天溫潤的河水中,整個家族的男孩在水裡嬉笑打鬧,女孩則舉著蓮葉當傘,坐在舟上看著他們笑,原野上放眼望去滿是繁花朵朵。入秋也不錯,從淮南運來的柑橘酸甜清爽,吃到肚子撐不下為止……

  項莊不喜歡北方,不喜歡關中,也不理解街上的秦人為何如此高興,或手擒雞鴨、拎著狗腿、鮮魚,出入於市肆,滿臉堆笑地相互道賀,行禮的方式奇醜無比,裡閭中還有人站在木墩上,給家門更換桃符,就像是過年一樣。

  「秦地十月初一過年。」

  親自駕車的項梁解釋道:「今日便是正旦。」

  項莊睜大了眼睛,感覺不可理喻。

  年怎麼能十月就過?

  這也是項梁挑今天出門的緣故,和秦地許多地方一樣,整個櫟陽都沉浸在節慶的氣氛裡,官府休沐,平日裡死死盯著山東移民一舉一動的小吏也鬆懈,回家吃黍臛去了。

  這種氣氛下,項梁正好去拜訪故人,以拜年為名,打聽一些消息……

  櫟陽雖只是一個縣,城池卻不小,因為這曾是秦國故都,秦獻公為了與魏國爭雄,特地將都城從雍城遷至此處,秦孝公時才遷往咸陽。櫟陽遂冷清下來,但隨著十多年前,鄭國渠開工,途徑櫟陽北部,櫟陽的土地多得灌溉,遂成渭北糧倉,近年來越發繁榮。

  項梁也是走了不少關係,才讓自家的遷徙之處既不是巴蜀那種偏僻邊郡,也不是秦始皇眼皮底下的咸陽。

  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天下安定,則客居櫟陽,教訓子侄,使勿忘國仇家恨;天下有變,則可遁身東返……」

  胸懷異心,項梁便需要一個靈通的消息渠道。

  從城西一直走到城東,馬車停下,項樑下了車,讓身後跟著的僕役將贄禮交給自己。

  贄禮是山東貴族相見的禮物,尤其是地位低的人拜訪地位高者,進見之時,必有贄禮,眼下項梁拿在手裡的,便是一隻風乾的綠頭野鴨,楚地稱之為青首,中原則叫作「騖」。

  項莊在楚國滅亡前,也沒少跟家中人去參加宴飲,也記得一些飲宴規矩,便輕聲道:「叔父,吾家過去拜訪別人,不都是持羔麼?」

  項梁苦笑:「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雁,士執雉,庶人執騖,工商執雞。吾家如今已不是上柱國,也不是上執圭了,只是普通的黔首!」

  「黔首……」項莊垂下頭,在下相時,他堂兄項籍每每唸到這個詞,都會大發雷霆,說這是奴隸的意思。

  當時他還感觸不深,入關中後,才明白這其中的屈辱意味。

  叔父教他們背過《離騷》,項氏也是羋姓子孫,帝高陽之苗裔,身上流淌著祝融血脈,在楚國時是人人都得敬重的世卿,入秦後,卻只是區區黔首……

  他們的社會地位,甚至不如那些身無冠帶,在地裡刨食的普通秦人農夫!

  項梁只沒告訴項莊,這風乾的青首腹中,還藏了整整一斤黃金!

  拜訪的尊者家在一個裡閭中,里監門看到他們楚服裝束,立刻警惕起來,吆喝著叔侄二人出示驗傳,說明來這的緣由,並在木牘上登記,才放他們入內。

  據說在秦國,每個裡閭都如此嚴格,但項梁卻以為不然,秦人正沉醉在一統天下的勝利中,享受著從六國掠奪的財物,已經日益鬆懈了,過去無隙可乘的地方,而今卻能插進一根針……

  到了一戶高門大院的後門處,項梁整肅衣冠,親自上前敲門,很快門打開,一個皂衣僕役探出頭來見是項梁,露出了笑,待門大開後,又看到後面跟著的項莊,不由罵道:「自己來就是了,還帶個孺子作甚!」

  項梁倒是能屈能伸,笑道:「帶他來長長見識。」同時手裡將一小袋錢塞到僕役手心。

  僕役掂量後復又笑道:「快些進來,勿要作聲。」

  項莊雖未做聲,卻看在眼裡,只覺得這戶人家也太無禮了,在楚國,主人是要親自到正門迎客的……

  他不知道,項梁初次來訪時,竟被冷落了一個時辰,這次錢花的足,僕役直接將他們引到了書房。

  一位婦人,四十出頭的年紀,濃妝豔抹,穿著貴族的朱紅之服,坐在案几後,與面容姣好的家宰談笑,舉止親暱……

  「隗夫人!」項梁滿臉堆笑,請僕役將沉甸甸的青首野鴨代為轉交,他則拉著項莊拜倒在門邊。

  「是項君來啦。」

  中年婦人將手從家宰手中縮了回來,整了整衣襟,見是項梁,眼睛則又掃向家宰。

  家宰略一掂量青首野鴨,知道裡面有夠份量的黃金,朝女主人點了點頭。

  婦人這才露出了笑,讓僕役看座,欠身行禮道:「項君於亡夫有恩,何必如此客套?」

  這婦人被稱之為「隗夫人」,乃是秦右丞相隗狀庶子隗咎之妻。

  隗狀是楚人,早年孤身入秦,子、媳留在楚國,混得十分淒慘。項梁是個喜好輕俠,廣交朋友的人,沒少接濟隗咎,讓他做自己的門客,隗夫人才能頓頓有魚有肉。

  數年前隗狀發跡,代替昌平君任右丞相,隗咎便帶著妻子入秦享受富貴,結果發病死在咸陽,隗狀喪子後,倒是沒虧待寡居的兒媳,給她在櫟陽置辦也大宅,過上了富足的生活。

  隗夫人是個會經營的女人,很快就成了櫟陽沒人敢惹的貴婦人,還常有人來向她打聽朝廷新聞,人事任免……

  二人多年沒有聯絡,再相見時,主客之勢已經反過來了。

  項梁沒有不平,他家能落戶櫟陽,也多虧了隗夫人幫忙。

  隗夫人則看著項莊道:「這是汝子?」

  「是吾侄。」項梁看了一眼默然不言的項莊:「他叫項籍,是我伯兄的長子,夫人當年見過的。」

  「都長這麼大了。」隗夫人感慨,卻沒認出這是個冒牌貨。

  項梁心中大定,隗夫人是關中唯一見過項籍的人,她也未識破,此事便安全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隗夫人對給自己送錢的人十分客氣,讓僕役上熱湯,還端上來一盤紅褐色的糖塊。

  她眉飛色舞地介紹道:「這可是今年市面上最後一批紅糖,從五百錢一鈞,漲到千錢一鈞,雖然醫者說此物有補血的功效,但也太貴了,怎麼不去搶?聽說新的紅糖最早也要開春後才運到關中來……」

  看似抱怨,實則是炫耀,炫耀自家有特殊渠道,能獲得早在數月前就在咸陽南市賣脫銷的紅糖,還讓項莊不要客氣,嘗嘗味道。

  「妾來關中多年了,尤記得與亡夫在淮南時,喝過項君派人送來的柘漿,那味道,真是難忘……據說紅糖是從南郡運來的,製糖不以麥芽,而用雲夢澤邊的野柘製成。南郡也是西楚之地,吃著紅糖,還真有野柘的味道,也算是家鄉滋味了,來,小君子快嘗嘗!」

  項莊看向項梁,見叔父點頭同意了,這才拎了一塊放進口中,甜得膩人,遠超柑橘,且果然有一股熟悉的柘味……

  這是來自荊楚的味道,屬於南方陽光的味道,楚國沒滅亡時,與項籍等兄弟數人痛飲柘漿,歡聲笑語的記憶浮現眼前,讓他莫名低落,入口的蜜糖,似乎也變得苦澀起來。

  隗夫人依然在炫耀自己消息靈通,他告訴項梁,此物已經被烏氏裸看中,訂購了數千斤,明年開春要作為貨物,帶去臨洮以西的氐羌月氏之地販賣……

  項梁不住頷首,開始試探性地詢問紅糖的產地、市價,心中甚至生出一個主意來。

  「紅糖在關中價比金鐵,富戶尤其喜愛,淮南、江東也有不少甘柘,壽春楚王宮苑裡的尤其甘甜可口,若能讓家中商賈鑽研出製法,在東楚南楚種植,未嘗不可成為我家新的財源!」

  隗夫人卻看出了項梁的心思,笑道:「項君還是死了這條心罷,我聽說,半年前紅糖剛賣到咸陽時,南市的左庶長麥氏、五大夫石氏不忿其擠佔市肆,曾一齊授意手下商賈發難,狀告紅糖販夫,卻落得個灰頭土臉!」

  「哦?紅糖商販背後,莫非還有靠山?」項梁混跡江湖多年,也熟悉官場,明白這意味著,紅糖真正的主人來頭不小。

  「紅糖是以南郡安陸縣一位不知姓氏的老婦之名售賣的,就像寡婦清被稱為硃砂寡婦一樣,商賈背地裡,皆稱之為糖嫗。」

  「但項君可知,這位糖嫗之子是誰人?」

  項梁姿態擺得很足,拱手道:「還望隗夫人解惑。」

  隗夫人拿起案上另一物,卻是一張淺黃色的薄片,似帛非帛,似布非布,上面寫滿了字。

  這是上個月出現在關中的新事物,秦始皇令內史各縣試用,如今已飛出咸陽,傳遍了畿內諸縣,這是轟動一時的大事,項梁自然也有所耳聞

  他面色微變:「黑夫紙,是右庶長黑夫?」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04
第354章 五年計畫

  聽到「黑夫」之名時,項莊停下吃糖,豎起了耳朵。

  兩年前的蘄南之戰,楚人或言項燕戰死,或言其匿身逃走,但項家人卻很清楚:項燕在戰敗後自殺,還讓族人項聲帶著他的頭顱逃出戰場,帶回下相……

  項燕首級雖被項家秘密安葬,但他的屍身,卻留在戰場上,遭到秦人羞辱,戮為無數碎片。而堪比斬將的奪旗之功,卻是被一個叫黑夫的無名小卒獲得。

  不曾想,他竟借此發跡,如今已做到了右庶長的高位!

  嚴格算起來,此人也是項氏仇讎之一,得知這糖竟是那賊子所制,項莊頓覺臭不可聞,彷彿吃到什麼髒東西般,偏頭偷偷將其吐掉。

  然而,項梁卻只是面色微變,立刻恢復了正常,與隗夫人談笑如故。

  蘄南之戰後,安葬好父親首級,他對家中嚷嚷著要與秦人決一死戰的族人說:「勾踐困於會稽時,若是爭一時之勇,悉起五千人與吳交戰,恐怕越國當時便亡了。如今秦正強,楚將亡,大勢已去,不可強求,當效仿范蠡文種之策,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以待他日報仇!」

  舉家被迫遷往關中時,他也如此安慰眾兄弟:「湯系夏台,文王囚羑裡,晉重耳奔翟,齊小白奔莒,勾踐入姑蘇,其卒王霸。由是觀之,何遽(jù)不為福乎?」

  他們項氏,可不是楚懷王!

  已決定臥薪嘗膽的項梁,哪怕真正的仇人秦始皇、王翦站在面前,也能裝成順民,豈會因黑夫動怒?

  隗夫人亦想試探項氏可有異心,方才故意提及奪項燕之旗的黑夫,觀項梁臉色,見他一切如常,便放下心來。

  既然收了項梁金子,她也說起了項氏最關心的事情。

  「我已請人詢問清楚,御史府的凋令出來了,雲陽縣獄吏曹咎,將調往泗水郡下相縣做獄掾。」

  獄掾掌管訴訟刑獄,是職權僅次於主吏掾的縣曹長吏,若是一個鐵面無情的人,留在下相的族人日子可不好過。

  隗夫人道:「曹咎是個容易說話的人,他在朝中也有背景,新提拔的御史程邈在雲陽獄時受過其恩惠,好生結交,今後或許能派上用場。」

  項梁鬆了口氣,笑道:「今歲去山東赴任的官吏,可真不少。」

  隗夫人飲了一口熱湯:「朝中頻頻向山東各郡縣派遣新吏,無非還是要去履行陛下的國策。」

  這是繼去歲收天下之兵,隳河防關隘後,朝廷的又一個大動作。

  身著黑衣的秦吏,出函谷關時,車上都拉著標準度量衡器具。一旦上任,便立刻開始推行車同軌、書同文、錢同幣、幣同形、度同尺、權同衡、行同倫、一法術的工作,廢除六國舊制,一切向咸陽看齊。

  這些舉措,對項氏等地方豪長打擊不小,不同於鬆散的六國律法,秦律嚴苛,項氏少不得要收斂許多,私兵是不能養了,土地、隸臣、徒附數量也會被限制。

  而鑄幣本就是項氏重要財源,一旦錢同幣、幣同形,不允許私人鑄造,每年就少了一大筆收入。度同尺、權同衡,也意味著他們再沒法用私家器量玩「大釜借出,小釜收回」的恩惠把戲了。

  他們是驕傲的貴族,每家都有數百年歷史,藏中有典籍傳家,一旦書同秦篆,六國文字便只能偷偷教子弟。

  這些制度將給項氏及山東豪貴帶來諸多不便,項梁也只能感慨,若是秦在燕、齊、楚封邦建國就好了。

  他聽說秦始皇諸子皆年幼,年輕的諸侯王肯定會依賴地方勢力,因其俗而治之。而不像咸陽任命的秦吏一般,只對皇帝負責,沖地方豪長喊打喊殺,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並視秦法為鐵律,強行矯正六國百姓風俗習慣……

  但這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事,只能硬著頭皮接受。過去兩年裡,項梁已經學會閱讀秦篆字,他知道,在絕對的權勢下,卿族若不做出改變,就只有滅亡一條路!

  隗夫人寬慰他道:「這些國策,乃丞相府、御史府、少府共同監製,但實施期限不同,律令已在郡縣推行,度量衡、軌距要在今年內(秦始皇二十七年)全部替換,書同文則可以稍緩。」

  她說起了這件趣事:「上月黑夫製出樹皮紙後,陛下大喜,在關中廣建造紙工坊,造紙發往山東,要諸郡縣在書同文的同時,也要試用麻紙、皮紙,與簡牘並行。但帛書卻不得再用,違者罰帛一匹!」

  項梁可以想見,楚人將會抱怨不止,因為楚貴族最愛用帛來書寫繪畫,或作為裝飾,或帶入墓中,已經成了一個傳統,他家就有不少帛書所寫的《縱橫家書》《老子》《唐虞之道》,驟然廢止,恐怕楚人不會樂意。

  好在,在這件事上,考慮到六國士人沒辦法一朝一夕學會秦字,黑夫向皇帝提出了一個建議。

  「六國文字異形久矣,驟然廢之,恐有不便。不如以五年為期,使六國文字及帛書漸次沙汰!以秦篆隸書及紙代之!」

  他還說:「秦自有制度,郡縣編造計簿,遣吏逐級上報,奏呈朝廷,借資考績,稱為上計。而陛下高瞻遠矚,興麻紙,書同文,為天下劃長久利。這五年沙汰之政,不妨稱之為五年計畫!」

  可惜,秦始皇為政急促,嫌五年太長,遂改為三年,於是就出台了「三年計畫」,三年內要製作三百萬張紙,徹底取代帛書,並逐漸淘汰竹簡!

  能說動皇帝稍改國策,這是了不起的成就,右庶長黑夫儼然成了皇帝近來較為信重的新貴,關心朝局的人,紛紛拿當年最受寵的李信與他相提並論……

  說到這,隗夫人已把一斤黃金能買到的消息統統告訴項梁了。

  項梁便拉著項莊告辭前,隗夫人似又想起了一事,炫耀似地對項梁道:

  「卻是忘了一事,右庶長黑夫,臘月將要成婚,做了這些請帖廣邀賓客,舅翁(隗狀)亦在受邀之列,但他年邁,便讓我與伯兄伯嫂前往……」

  她很樂意去捧這位新貴的臭腳,但又捨不得多花錢,一對鳳眼不斷暗示項梁。

  項梁瞭然,知趣地拱手道:「世人常以為,右庶長曾奪亡父之旗,項氏恨之,可實際上,吾等區區荊楚黔首,亡國之餘,豈敢有怨?今右庶將婚,梁身份卑微,不敢涉足筵席,還望夫人能代項氏賀之,以表恭順之意,禮物明日備齊,送至夫人府邸!」

  ……

  秦始皇二十七年,正月初一(十月初一),碭郡陽武縣戶牖鄉,在鄉寺當臨時工,做斗食小吏的陳平,亦在同僚豔羨的目光中,從郵人手中接過一封來自咸陽,色彩紅豔的紙質請帖……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07
第355章 宰之

  庫上里位於戶牖鄉邑之內,因靠近鄉中倉庫而得名,里中有四五十戶人家,既有家財百萬的富戶,也有負郭窮巷,以弊席為門的窮人。

  但每年孟冬十月第一個甲日,不論貴庶,庫上裡兩百餘人都會齊聚於大槐樹下的裡社處。」社「是土地神,按時祭祀,能保佑來年風調雨順,使農事有個好收成。

  社祭一歲舉行四次,春、夏、秋的三次只是例行公事,小祭而已,唯孟冬之月的社祭獨稱「大割」。每到這時,庫上裡百姓盡數出動,帶來新收的粟稻,向社神獻上上好粢食。還要由全里各戶人家共同出資,大殺群牲割而獻功,或殺雞屠狗,或烹羊宰豬,擊鼓撞鐘投足而舞。

  既然如此重要,主持社祭的人也不能馬虎,往往是里正,或者是里中德高望重的長老擔當。

  但庫上裡今年推選的社宰,卻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士人……

  陳平身高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不同於數年前的褐衣蔽裳,如今的他,穿著嶄新的帛服,髮髻梳得整齊,用白色的幘巾包好,一板一眼地做著既定的禮儀,說著祭祀頌詞。

  「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農夫之慶。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自稱學「黃老「的陳平念起詩句來也有模有樣,圍觀的里民暗暗感慨道:

  「不曾想,當年不事農商,終日遊閒,被人污衊盜嫂,為縣中笑柄的陳平,如今竟成陽武縣年輕一輩中,最具名望者……」

  這一切的改變,當追溯到五年前,秦國佔領本縣,陳平洗刷盜嫂誣告,去秦營做轉譯。

  從那以後,陳平就攀上了高枝,他先立功成為公士,得金不少。秦吏還替陳平向鄉豪張負求親,為他娶得張氏女孫。因為陳平窮,張家還借錢給他置辦酒宴,簡直是倒貼。

  當時有多事者幸災樂禍地猜測,陳平多久會被嫁過五次人的張氏女剋死?但陳平非但未死,事業反而如日方升。秦滅楚那年,張氏出錢,納糧千石為他換得「上造」爵位,如今在鄉中做吏,社會地位與從前大不相同。

  背地裡,也有些嫉妒的人暗誹:陳平早委身秦吏黑夫,後來則娶剋夫寡婦張氏,是靠出賣色相才有今天,本身並無才幹。

  但今日社祭,陳平卻用行動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臉!

  不僅祭祀程度沒出差錯,頌詞抑揚頓挫,連祭後分割祭肉,也能做到讓每家每戶滿意。

  分祭肉,可不止是拿刀割平均那麼簡單,還要考慮到里中各戶的地位和社祭出力情況:誰該多得,誰可以少點,哪些人要分給獨特部位?既婆婆媽媽,又零細瑣碎,如何能夠公平合理,樂一里人之心,最是操心費神,非精明之人,無法處理周到。

  但陳平做到了,他請里中年紀較長的數人列上席,裡典、田典、里監門等人依次排列,又親自持刃,割下最適合他們的祭肉部位、大小,恭敬地擺到案前,而後才將其餘三四十戶的肉一一分完!

  這下,就連里中過去最看不起陳平的老儒,也橫豎挑不出毛病,捧著案上的冷豬肉嘆道:「善,陳孺子之為宰!」

  稱讚之聲不絕於耳,大多是發自內心的,少數是討好的,陳平一直保持著和善的微笑,眼睛則看向人群中的兄嫂,還有妻子。

  兄長陳伯聽人誇自家弟弟,驕傲得挺起了胸膛。

  陳平那個一度遭休棄,後又與陳伯復合的伯嫂,則嘴碎地誇耀小叔子博學多聞,連咸陽的大官「右庶長」都發喜帖來邀請。

  陳平的妻子張氏女,則摸著圓圓的小腹,含情脈脈地看著丈夫。

  這時候天色將黑,社祭卻才進入高潮,它不僅是莊嚴的祭日,也是盛大的節慶,整個夜晚,一里之人,宴會飲酒,神人同樂。

  不止是庫上裡,整個戶牖鄉,窮裡之社,扣甕拊瓶,相和而歌,自以為樂,至於豪富大賈們贊助的大社,更是鼓瑟吹笙,倡優百戲,盛況空前。

  等狂歡結束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油膩後,陳平安頓妻子躺下,自己卻掌了燈,又在膏油燈下端詳起那封來自咸陽的請帖……

  ……

  這是黑夫的喜帖,朱色的睛皮紙為封皮,裡面是上好的麻紙,言辭謙虛,題頭便是「黑夫再拜言」,並提前兩個月發來,邀陳平入關。

  「良人何日啟程?」張氏女郎輕聲問道。

  陳平有些愧疚,偏頭看著燈燭道:「右庶長婚期在臘月初一,此去咸陽千里迢迢,我明日就要上路了。」

  妻子懷胎八月,十二月便要生產,這時候西去咸陽,他肯定會錯過產期,但陳平在接到喜帖時,卻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要去!也必須去!

  陳平輕撫著妻子的手,解釋道:「其一,這位右庶長黑夫,當年在本鄉為吏時,親自替我向汝家說媒,他離開時,又贈金不菲,我無以為報。如今他貴為右庶長,據說還是皇帝近臣,卻還記得我,竟提前兩月發來喜帖!」

  五年前的淡淡交情,竟到現在還記著他,這是陳平沒想到的。

  「其二,我如今雖為鄉吏,衣食無憂,但我不願一生拘於窮鄉僻壤,如今黑夫邀我去咸陽,或許是一個機遇!」

  婚姻在於有利可圖,陳平娶張氏女郎,除了看中她貌美外,還垂涎於張氏在陽武縣的地位。五年來,抱著這根大腿,他不僅聲望日增,資財日益寬裕,交遊也越來越廣,在鄉中為吏,無人敢不敬他。

  但陳平並不滿足於此!

  「今日,我作為社宰,人人稱善。」

  「但,我的才幹器量,僅能宰一里之肉?」

  祭肉雖小,但承載的是禮制規範。禮正則天下定,禮偏則天下亂。所以孔子才講究割不正不食,當魯侯在社祭後沒有給他送祭肉時,孔子也心灰意冷,辭去職務,離開魯國。

  春秋時,卿大夫手下的家臣之首,便稱之為「家宰」,孔子就做過齊國卿族高氏家宰。

  城邑之主為「邑宰」,也就是冉求所言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孔子也做過中都宰,據說一年時間,便使得中都男女別途,路無拾遺,器不雕偽。

  陳平的志向和野心,卻遠超社宰、家宰、邑宰。

  他的終極目標,是一國百官之首「宰相」!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樣稱職!」

  今日分肉受贊之時,他便在心中如此慨嘆。

  但這志向是不能說出來的,人窮志大,別人聽了,也只會笑話他痴人說夢。

  然而,卻唯有一日,五年前就道出了陳平心裡掩藏的大志!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這是黑夫的臨別之言,讓陳平驚駭莫名,很久之後才緩過來。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為從此與黑夫或將後會無期了,不曾想,五年過去了,陳平還在戶牖鄉打滾,昔日的小游徼,竟已躋身朝堂,成了右庶長,皇帝近臣!

  陳平妻家張氏的靠山是張蒼,可如今,聽說張蒼都得在黑夫手下做事……

  陳平的功利心再次萌動起來,黑夫還記得他,不惜千里相邀,說明中意陳平的才幹,而身為下卿的黑夫,已有資格招攬幕僚門客。

  在咸陽當門客,可比在鄉里做小吏強多了,陳平這幾年也看清楚了,雖然秦律理論上一視同仁,但實際上,身為六國遺民,他們的仕途、爵位是有一道天花板的,很難越過不更、鄉長吏的級別。

  而黑夫,或能助他越過這道天塹!

  「故於情於理,我都應去赴宴。」

  陳平解釋了不少,只求妻子能理解,他們成婚三年多,張氏終於有了身孕,他卻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遠門,故心中有愧。

  張氏是大家閨秀,雖然剋死了五任丈夫,但惟對陳平,她才有真情實意。

  出嫁前,張負告誡她說:「不要因為陳平家窮,侍奉人家就不上心,陳平如今雖不富貴,但日後必將幹出一番事業!」

  她牢牢記著祖父之言,侍奉兄長陳伯如父,侍奉嫂嫂如母,對陳平,也舉案齊眉,十分體貼。

  她善解人意地說道:「良人應該去咸陽赴宴,我自有伯嫂和隸妾、傅姆照顧。」

  但她隨即又皺眉:「只是……」

  得到妻子體諒,陳平十分高興,追問道:「只是什麼?」

  張氏臉色有些緋紅,不知該不該提及那事,憋了好久才輕聲道:「我聽鄉中有傳言,說那黑夫之所以看中良人,是因為……因為……」

  她偷眼看陳平英俊又帶著一絲儒雅之美的面龐,欲言又止。

  不用多說,陳平已經明白妻子意圖了,脾氣很好的他勃然色變,罵道:

  「此乃鄉中鄙人嫉妒妄言!當年便誣我盜嫂,如今又出言誹謗中傷,用心何其歹毒!你且想想,且不說黑夫看中的,是我的才幹,就說他即將婚配,信中不乏娶到新婦的欣喜,豈是喜好龍陽之人?」

  ……

  陳平十月中旬離開了家,乘著張負贈送的馬車,一路向西,途徑已成一片廢墟,夜間似有無數鬼魅飛舞的大梁。過潁川郡新鄭,在三川郡洛陽停頓,觀周人舊俗,又同無數商賈、士庶一起,在函谷關接受檢疫。

  因陳平有黑夫的喜帖和附贈的符節,所以人可以順利入關,但拉車的馬卻出了問題,被檢疫出有疾病,遂被扣留,陳平只能用隨身帶的金帛在桃林重新租了輛牛車,在十一月底初雪降下時,堪堪趕到咸陽……

  陳平又凍又累,本以為自己要孤身入咸陽尋找黑夫府邸,卻沒料到,黑夫算著他回信後出發的日期,專門派了一個僕役等在灞橋,雪天裡高高舉著」陳平「的木牌,在順利接到他後,讓人速去通報主人,便帶著陳平往黑夫宅邸行去。

  黑夫被秦始皇賜予的大宅位於咸陽主城區,所以接應陳平的馬車先沿著渭水南岸西行。

  雪紛紛落下,陳平看到遠處章台宮若隱若現的樓闕銀裝素裹,渭河對岸的雄都也瑰麗無比。

  想到自己從遙遠的鄙縣小鄉,來到帝國的中樞,這裡的每一個抉擇,過去一年間的廢封建,立郡縣,車同軌,書同文,都牽動著數千萬人的命運,年輕人難免有些激動,當車馬行至正中,又覺得自己走在銀河天橋上……

  「陳生!」

  車行到橋頭,恍然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陳平定睛看去,卻見一位鶡冠卿士披著一身寬厚的熊皮裘,帶著幾個僕役站在橋頭,朝自己拱手。

  他微微一愣後認出來了,是黑夫!

  「右庶長!」

  陳平幾乎是從行駛的馬車上一躍而下的,差點滑倒,還是黑夫扶住了他。

  「陳平卑賤,何德何能,敢讓右庶長來此相迎……」

  「我與陳生是舊識,當年一起共事,還為你做媒,古人說得好,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豈能不出來相迎?」

  一抬頭,陳平發現不知是下雪的緣故,還是黑夫脫離軍伍已久,面色似乎沒五年前黑了。

  黑夫倒是一點都不生分,豪爽地拍著他肩膀道:

  「當年在戶牖鄉,我對陳生說,人生相遇,自是有時。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我一別就是五年,五年可足夠發生許多事了,我已約了張蒼,為你備下了筵席,且先喝點酒漿,吃些咸陽湯餅,讓身子暖和,今夜你我當同榻而眠,好好暢談一番!」

  「同……同榻而眠?」

  這是士人間表示交情極好的禮俗,但聽聞此言,本來十分感動的陳平身子微微一顫,面色有些許怪異,笑容也在風雪中逐漸僵硬……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11
第356章 黃老

  陳平想多了,什麼「同榻而眠」只是黑夫客套地說說而已,他們的交情遠未好到那份上,不過是在府邸內專門為他辦了一個小宴,除了陳平之妻的堂兄張蒼外,沒有其他外人。

  因為天色已黑,陳平也來不及細細觀察黑夫這座皇帝所賜宅邸,只知道宅子富麗堂皇,高牆大院,院牆上飾以綺畫丹漆之屬,鮮豔奪目,一看就是新裝修的。

  青銅燈架上的燭火照亮堂中,三人就坐後,張蒼在席上調笑說,按照右庶長的規格,此邸佔地足有七十多宅(一宅為三十立方步)!戶牖鄉東張西張加起來,也比不上,更別說,這可是地價奇高的咸陽城啊!

  「我那宅邸狹小,妻妾子女又多,整日吵鬧,比不上這寬敞清淨,陳平,你就在這安心住下罷。」

  這句話,黑夫怎麼聽都是張蒼在炫耀,便扯開話題,與陳平說起了過去五年間,各自遇到的事。

  聊下來後,陳平只覺得,黑夫這數年間的經歷,當真跌宕起伏,打過敗仗,差點被俘,絕境突圍,立下大功,最重要的是攀上了李斯父子的大船,自此之後,仕途便扶搖而上。

  黑夫嗟嘆道:「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回想起來,真像是在做夢。「

  陳平奉承道:「右庶長立功無數,全靠功勛升爵,當有今日地位。」

  反觀陳平自己的生活,則要平淡許多,陳平喜歡寡淡的日子,卻不想沉溺在裡面無法自拔,所以他選擇來咸陽。

  這時候張蒼接了腔,問道:」我聽說,陳平學的是黃老?「

  他雖然早就從族父張負那聽說過陳平之名,最初只以為是個以美色誘惑了堂妹的小白臉,不曾想,黑夫竟對陳平念念不忘,成婚時除了文武百官、咸陽同僚、南郡舊部外,只邀了陳平一個山東士人。

  張蒼奇之,想乘此機會,試試陳平,看他是否當真有鄉人未識的才幹。

  這一說,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二人聊的是黃老之學,陳平遊學時,沒有選擇在魏地更加流行,也方便混口飯吃的儒學,而是追隨一位學者學起了黃帝、老子之術。

  巧了,張蒼的老師荀子,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儒家,他兼容並包,雜糅了九流十家的學說,化為己用。

  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在稷下學宮十分流行的黃老學說,張蒼受其熏陶,也有較深的黃老基礎。

  於是二人一會聊老子、莊子,一會聊田駢、慎到,你一句「法出乎權,權出乎道」,我一句「官人守天而自為守道」。

  他們倒是說得高興,黑夫卻聽得雲裡霧裡,只覺得筵席畫風突變,從敘舊變成了哲學課堂……

  這時候,三人已喝了不少酒,黑夫遂用筷箸敲了敲杯盞,打斷道:」秦人不喜高談虛論,二位若要聊黃老,不妨說點我能聽懂的,比如……黃老於當今天下,有何實際用處?再好的學說,若於現世無補益,也是空談!「

  張蒼當然能說出來,卻偏不答,看向了陳平。

  婢女們已經告退,反正在場的也沒有外人,喝得有些高的陳平便大著膽子道:」我以為,今上純用秦之律法治六國故地,過矣!「

  陳平出身卑微,知識面沒張蒼廣,但他在底層呆過,又做了好幾年的基層小吏,親眼目睹了秦政在魏地推行時發生的種種事情,心裡還真有一番想法。

  」魏亡後,魏地設碭郡,使郡守縣令治之,最初兩年還因俗而治,但自去年開始,便廣佈律令於縣、鄉,大肆宣揚,讓百姓們以法為教,以吏為師。」

  「律令繁瑣,百姓又不懂秦篆,常因犯下小錯而被剃髮、黥面,淪為刑徒。光是陽武縣,幾年下來,刑徒便將監牢塞滿,如此一來,工地倒是有人幹活了,但民間抱怨之聲可不小。「

  」此外,三年免稅結束後,官府開始向陽武縣征田租、口賦、徭役,比魏國時更重了幾分。百姓向鄉吏抱怨,鄉吏則推給縣吏,縣吏又說是郡上的意思,於是百姓之怨,集於秦吏。「

  」火上澆油的是,近半年來,朝廷政令一個接一個地來。先是說,過去的度量衡和錢幣不能用了,都要用秦衡、半兩錢,官吏沿街搜檢,發現市肆上有人私藏舊衡、舊錢,當場緝捕入獄。這也就罷了,兩地權衡錢幣不一,的確頗為不便。可要郡縣三年內廢止固有文字,全部改寫秦篆、秦隸,便有些強人所難了……「

  一口氣說完後,陳平拱手道:」今上政令繁雜,經常一月內連下數道,郡縣為了在時限內履行,便苛責小吏,百姓。孰不知,事愈煩,百姓愈疲;法愈滋,而山東愈怨。」

  在陳平看來,這半年來,秦政過於急促了,山東百姓還沒從滅國裡緩過神來,就被一連串的政令要求砸得暈頭轉向,幾百年的習慣,朝夕根除談何容易,秦吏催促又急,逼得當地人焦頭爛額。

  黑夫明白陳平的感受,後世也經常今天扶貧攻堅奔小康,後天創文創衛,為了完成中央的任務,省逼市,市逼縣,縣逼鄉,鄉上就只能逼村長和村民了。

  秦國的情況更嚴峻,天下才剛剛一統,舊有矛盾還沒消弭,便大興土木,幾個大工程同時上馬,並且還急行律令,加速各地實現真正的一統。

  皇帝的初衷是好的,秦人可能不覺得這有什麼,但散漫慣了的兩千萬山東人受不了啊……

  黑夫看著陳平,暗暗讚嘆他雖然年輕,卻已經看到了秦朝的一大隱患,便問:」陳生以為純用律令不妥,那又當如何治世?」

  陳平將這些情況看在眼裡,在他看來,解決的辦法就在眼前!

  他欠身道:「如今天下人最需要的,不是沒完沒了的政令,不是苛律重徭,而是休養生息。若能以商君之法與黃老之學並舉,因天循道,刑德並用,行清靜無為之政,則萬民自化。「

  」只要十年、十五年時間,百姓便能從數百年連綿不絕的鏖戰裡休憩過來,民務稼穡,衣食滋殖。一統後,享受天下晏然的孩童也將長大成人,定能習慣秦政,屆時再推行種種舉措,亦不為晚……「

  雖然陳平偏向的是黃老中的太公陰謀術,講究的是「陰謀修德「,但講起黃老的精髓」清靜無為「依舊頭頭是道,說完之後,頗為期待地看著黑夫和張蒼。

  這是他準備了許久的想法,年輕的士人心裡,未嘗沒有效仿當年商鞅、范雎借景監、王稽,獻策於秦王的故事呢……

  但黑夫和張蒼卻只是面面相覷,笑了笑,又嘆了口氣。

  有才幹,目光也夠銳利,能提出一道不錯的良方,可惜,他到底是沒在咸陽官場裡混過啊,太想當然了。

  張蒼道:「陳平可知,當年商鞅曾覲見秦孝公三次?」

  陳平道:「略有耳聞。「

  張蒼頷首:」商鞅第一次說之以堯舜禹的帝道,第二次說之以商湯周武之王道,皆語事良久,孝公卻聽了幾句就開始打瞌睡,沒將他所說的話聽進去。直到第三次,商鞅開始講述讓秦驟然富強的強國霸道,秦孝公聽著聽著,竟慢慢往前坐到了商鞅的席上,相談數日不厭!「

  陳平略有所悟,沉吟後低聲道:」內兄的意思是,今上聽人說黃老之術,就像是秦孝公聽商鞅講帝道、王道治國一樣,聽不進去?「

  「然也。」

  黑夫無奈地說道:「陳生有所不知,朝堂之上,有七十多位博士,雖然儒生居多,但也有些名滿天下的黃老之徒。」

  「比如號稱東園公的唐秉、號稱夏黃公的崔廣、號稱綺裡季的吳實、號稱甪(lù)裡先生的周術。你的想法,他們已向陛下進言過,就在去年,這四位長者曾用清靜無為,休養生息的黃老之術遊說陛下,但陛下認為這是迂腐法古之言,與秦律原則相悖,遂不聽……」

  於是,黃老之言不被秦始皇看重,四老也與儒生一樣,成了朝廷上的擺設。

  張蒼笑道:「休說四老,右庶長曾勸陛下,驟然廢六國文字,恐地方小吏、百姓不能及時學會秦字,有所不便,請改為五年,稱之為五年計畫。但陛下卻嫌五年太長,這才定了三年,若非右庶長進諫,恐怕各郡縣一年內便要完成此事!」

  陳平恍然,黑夫則陷入了思索。

  他看似仕途得意,但這半年多來,除了第一次議尊號外,其餘大多被秦始皇否決了。

  始皇帝眼光很高,但行政也急躁,在黑夫看來,他有點像一個正在興頭上的經營遊戲玩家,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眼睛永遠看著前方,看到的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卻忽略了腳下的庶民黔首。

  那些反對的意見,在皇帝眼中,也只是嗡嗡叫,幾聲淒厲,幾聲抽泣。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不值一聽……

  再用同一首詩描繪皇帝的心態,那就是……

  多少事,從來急;

  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偉人啊,總有相似之處!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13
第357章 家門閥閱

  秦始皇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天下從文化、制度上達成一統,但這可是比武統更困難的事,恐要如老子所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慢火細烹才行。

  前路漫漫,戰車疾馳,掌舵者沒有絲毫減速之意,車上的人卻很想緩緩。

  除黑夫之外,群臣,公子扶蘇、倡優、墨者、黃老,甚至是儒家,都用不同方式進諫過,但都沒大用。想讓皇帝剎車減速是不可能的,好在黑夫知道,這一路上雖然顛簸,但好歹沒有車毀人亡的危險,那道令生靈再度陷入塗炭的萬丈深淵,尚在十年後。

  一切矛盾在今日埋下,祖龍死後再來一場大爆發。

  「還有時間……」讓下人帶陳平去客房休憩後,黑夫負手立於廊下,看著外面的風雪如是想道。

  乘時代大潮而起的他,已在體制內走的太遠,早非道旁看熱鬧的行人,更無法坐視此車所繫的三千萬生靈蹈火而無動於衷。所以,在那之前,試試看能否用後世的東西加固馬車,讓它適應這速度,或者趕在萬丈深淵前,強行勒馬……

  「十年啊,在那之前,我能否摸到牢牢把持在陛下手中,不容他人插手的六轡韁繩呢?」

  盡力而為吧,如若不能逆天改命……

  再另做打算!

  那是未來的事,現在的黑夫,只是一介「新貴」,距離權力中樞看似不遠,實則遙不可及。

  他還得先籌劃自己的婚禮,招待賓客,準備親迎的隊伍。

  ……

  黑夫邀請的客人裡,陳平是來得最早的,而家人和南郡舊部,次日才到達咸陽……

  黑夫的家人,只來了賣紅糖的堂弟彥,弟弟驚和侄兒陽三人,母親年事已高,入秋後染小恙,再加上婚期選在臘月,風雪漫天,路途遙遠,恐難成行。

  縱使黑夫請墨者和工匠幫忙設計了四輪馬車,送了一輛去安陸,但車再平穩,路不好也沒轍。這時候,黑夫反倒期盼皇帝下令明年修築的「馳道」早點完工。如今的武關、南郡道狹窄泥濘,老人家到咸陽的話,半條命都沒了,只能遺憾地留在家中,由衷和伯嫂照料。

  「母親十分難過。」

  驚首先上來拜見兄長,嗟嘆道:「我離家前,她送我到門邊,一直拉著我的手,嘮叨說對不住仲兄,但又有些小慶幸……」

  「慶幸什麼?」黑夫很奇怪。

  驚靠近黑夫,低聲道:「母親覺得,我家祖輩八代,都是庶民黔首,小家小戶,既沒有家世淵源,也不懂禮儀,甚至連氏都沒有。如今卻與堂堂內史,南陽大氏結親。她生怕來了咸陽,做錯了事,說錯了話,讓仲兄失了顏面……」

  「母親怎能這麼想。」

  黑夫啞然,不單是母親,來到帝都後,驚看上去也有些侷促,舉手投足間,難掩自卑之色。

  的確,在驚看來,自家頂多與郡上的豪貴平起平坐,但要同兩千石大員,南陽大族葉氏聯姻,還真有點發虛。黑夫升的太快,爬的太高,家人跟不上他的節奏,總覺得高處不勝寒。

  這種心態不行啊。

  黑夫便板起臉,教訓弟弟道:「我這右庶長的爵位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一刀一劍拚殺,建言獻策,為國立功所得。陛下都認為我受得起,誰敢說半點不是?而這場婚事,是王翦老將軍替我出面做媒,內史也欣然應允,願以獨女委身於我!」

  其實內史騰的族人、後妻大多是反對的,但內史騰思慮良久後,說道:「為女擇婿,擇家世乎?擇錢財乎?擇才幹乎?」

  一般人更多考慮前面兩項,但內史騰卻以為,家世乃出生前就已決定的,跟個人努力無關。而錢財乃外物,或得或失,亦不足道。

  唯獨才幹,才是一個人獨一無二的特質,也是他最看重的東西!

  「黑夫是老夫在南郡任郡守七八年來,見過最具才幹的年輕人,我當時便料定,他絕非庸人。果然,如今躋身朝堂,屢獻妙策,陛下也稱讚有加,年紀輕輕便能為右庶長,閥閱顯赫,假以時日,何愁家世不立,何愁錢財乏用?」

  於是,在徵求女兒意見,見其未反對後,內史騰便答應了這樁婚事。不過這老狐狸也是雞賊,故意將他說的話傳出,搞得黑夫都有些感謝他了。

  「吾弟,你可知道,何謂閥閱?」

  驚當然知道,閥閱,就是秦吏的功勞薄,它是「書其斬首之功於一尺之板」「以尺籍書下縣移郡」,然後按功勞進行賞賜,每個秦朝公務員,包括驚,都有這麼一份閥閱。

  爵位升到左庶長以上的人,更可將閥閱篆刻在頗似華表的木柱上,樹立在家門兩側,從而表明家庭地位。左邊的柱子是「閥」,右邊是「閱」,這就是「家門閥閱」,後世簡稱「門閥」。

  在秦朝,「門閥」是關西軍功貴族的代稱,關東的世卿貴族們,於秦無尺寸之功,管你傳承了幾十代數百年,管你是帝高陽苗裔還是哪個上古賢王的後代,統統不能以門閥自居。

  這也是黑夫最喜歡秦制的一點。

  黑夫讓驚跟他來到宅邸正門前,這裡亦有一左一右兩根柱子,因為才剛剛造好,所以上面蒙著布。

  他親手扯下了布,卻見上面刻滿了篆字,又用筆墨描畫,格外醒目!

  黑夫宅邸前樹立的閥閱,雖只有短短六七年履歷,卻十分顯赫。不提那些做所長抓賊的小事,從秦始皇二十四年冬鮦陽突圍,到第二次伐楚奪項燕軍旗,再到為帝國在江南拓土千里,建南昌城,最後是近來的造「黑夫紙」,一份份功勞都寫得明明白白!

  任何質疑,面對這些閥閱,都會啞口無言。

  老子是暴發戶不假,但每一步都行得正坐得直,經得起推敲!可不是魏丑夫、嫪毐那種幸進之臣能比的。

  當然,黑夫特地囑咐工匠,對修公廁得嘉獎的事捨去不刻,按他本人的說法,小小功勞,不值一提……

  此刻,黑夫便指著門前華麗麗的閥閱,讓驚從頭看到尾。

  「弟,現在你覺得,我家可配得上這樁婚事了?」

  驚愧然作揖道:「配得上,是弟糊塗。」

  「明白就好。」黑夫拍著他的肩膀道:「所以,我迎娶葉氏女,自問並非高攀,而是門當戶對!」

  「你是我胞弟,迎親待客,當常在我身側,到時候,必須抬頭挺胸,不卑不亢,若露怯色,反會遭人笑話,你可能做到?」

  「弟能!」

  驚早就不是夕陽里的毛頭小夥了,在學室學習三年,又隨黑夫南征,管理金礦,長了不少見識。被黑夫教訓後,便振作了起來,他為兄長的功績感到驕傲,只要想到它們,就能把自卑從心裡趕走。

  驚還說了句笑話調解氣氛:

  「仲兄成婚還是太晚了,吾妻閻氏已有孕,以後你我子女的輩分,當如何來算?」

  「你這孺子。」

  黑夫樂得抬腿就朝他屁股上來了一腳,同時道:「既然母親不能來,待婚後,我便向陛下告假,帶著新婦回安陸拜見她……」

  這時候,後面的南郡舊部卸下車上的禮物,也紛紛上前,拜見黑夫。

  有跟黑夫飲雞血結拜的九江縣假尉趙佗,還有南昌縣郵官季嬰。

  黑夫的舊部們大多擔任江西各縣的尉、丞,不可擅離職守,只有季嬰作為郵官,能時常走動,借送公文入咸陽之名跑來。而趙佗將調往他處上任,入咸陽待命,正好趕上了把兄弟的婚事。

  至於利咸、小陶、東門豹諸人,便只能讓二人代為送來賀禮了。

  還不等黑夫扶起二人,與他們敘舊,卻看到車隊裡,走出一個年輕武士來,背著柄劍,扭扭捏捏,似乎有些不敢來見黑夫……

  黑夫大為吃驚,因為那便是本該在南昌做縣尉,不可能出現在這的共敖!

  「阿敖!」

  黑夫顧不上寒暄了,走過去,低聲質問道:「你為何在此!?」

  共敖也豁出去了,理所當然地說道:「右庶長成婚,我身為舊部,豈能不來?」

  黑夫注意到,共敖身上穿著一身常服,沒有佩戴印綬。

  他頓時不寒而慄,這廝,不會是擅離職守吧!

  黑夫的舊部各不相同,利咸已向他效忠,時常有書信往來,報告江南發生的事,小陶穩重,東門豹雖然莽撞,卻很看重掙來的官爵。

  唯獨共敖,性格太過感性衝動,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見黑夫面色不慍,季嬰連忙過來打圓場,替共敖解釋道:「右庶長息怒,事情是這樣,共敖他已不再任南昌縣假尉了!」

  「沒錯!」

  共敖昂著頭大聲道:「右庶長,我辭官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17
第358章 護短

  「區區一個假尉,哪有來參加右庶長婚禮重要?不就是每年四百石俸祿麼,我不要了!」

  宴饗上,共敖如此解釋自己辭官的緣由,讓黑夫哭笑不得,不知是該感念於共敖重情重義呢,還是該罵他將自己苦心安排的南昌縣尉一職拱手送給外人?

  不等黑夫說話,坐在共敖對面的季嬰先坐不住了,將吸溜進嘴裡的潤滑湯餅嚥下,用筷子指著共敖罵道:「阿敖,你說這話之前,可否想想我?我倒是想做縣尉,可惜當時爵位不夠,只能繼續管郵驛。」

  他隨即向黑夫抱怨道:「亭長……不,是右庶長,當初這廝要辭官時,我和徐舒、樂可沒少苦勸他,他卻一意孤行,藉口鮦陽之戰時受的舊傷復發,不能任吏,遂寫了致仕文書,我不願代其投遞,他便派族人親自遞到九江郡去。」

  鮦陽之戰時,黑夫出城詐降,共敖捨身刺殺欲裹挾逃走的百將,小腿上挨了一矛,深可見骨,冬秋仍會隱隱作痛。

  黑夫點了點頭,他想知道的是,負責替自己協調舊部的利咸沒阻止此事?

  「利咸得知時已經晚了,他特地從番陽跑到南昌,將我臭罵一頓。」

  共敖摸著自己的臉,彷彿上面還有利咸痛罵他不顧大局時,噴上的唾沫星子。

  「利咸說,南昌不可缺了我,但我以為,徐舒已做到了主吏掾的位置,樂也已是獄掾,官吏進退,律令訴訟都井井有條。如今南昌已無戰事,縱然我來咸陽,也不會出事,倒是右庶長成婚,舊部只有季嬰一人前來,豈不顯得寒磣?反正江南幾個假尉、丞中,我最無用,便由我代眾人前來!為右庶長駕副車!」

  和後世無車不婚一樣,功勛貴族結婚,迎親都必須有一輛華麗的駟馬安車作為婚車,前後各有幾輛副車,組成一個車隊,然後將新娘從母家接到夫家來,不同的是,新郎是要親自駕車的。

  副車由新郎的親友駕駛,的確多多益善,但南昌縣尉,可是黑夫安排在南昌庇護自家甘蔗、紅糖產業,守護南郡子弟利益的最後一道保障啊!雖說徐舒、樂、季嬰仍在南昌為吏,但少了共敖這個手握兵權的縣尉撐腰,他們說話肯定沒原來硬氣,這個衝動的傢伙,做事前怎麼就不想一想呢。

  實際上,共敖還真想了,還想的不少。

  「除了來為右庶長助陣外,我之所以辭官,是因為與新來縣令不和,話也不投機,施政上也一直相悖……」

  季嬰吐槽道:「與你相善的人也不多。」

  趙佗也笑道:「我那些去南昌辦事的下吏,也常說共君面惡,不好相與。」

  驚也欲言又止,他年紀小,兄事共敖,不好意思他揭短。

  共敖沒理他們,繼續道:「我的脾氣,右庶長是知道的,生怕哪天再起爭執,一怒之下綁了縣令鞭笞一頓,若真如此,我自己被緝捕下獄不要緊,就怕連累了右庶長。」

  也坐於席上,被黑夫介紹給眾人陳平恍然,恐怕這才是共敖辭官的主因吧。

  按照秦律,被舉薦人犯罪,若他還在原職沒有陞遷,舉主也要被連坐,秦昭王時的丞相范雎,就是被他舉薦的兩位恩人坑死的。萬一共敖在任上鬧出個大新聞來,除非陛下開恩,否則這一年的努力,還真有可能一朝白費。

  這一批南下幹部中,小陶、東門豹的爵位足夠,被九江郡直接任命,除了共敖,黑夫只舉薦過利咸,但利咸已從最初的番陽假尉,升任番陽縣丞,他縱然犯事,也不會牽連黑夫。

  所以仔細想想,黑夫仕途最薄弱的一環,竟是共敖!

  陳平對這些事較為敏感,便問共敖:「那南昌令叫什麼?哪里人,之前在何處任官?」

  問清南昌令的姓名、籍貫後,陳平目視黑夫,意思很明顯:事後最好查查這南昌令是什麼來頭,希望只是巧合,不是陰謀暗算。

  黑夫也反應過來了,這麼一想,共敖自己把隱患消除,也並非全然是壞事。

  但他還是黑著臉訓了共敖一通。

  「你說南昌令常與你意見相悖,處處刁難,且待南征士卒甚苛。你在時尚且如此,如今你憤而辭官,他定會變本加厲。徐舒、樂、季嬰皆為縣令下屬,沒了你這縣尉,誰還能為士卒們向南昌令爭利?」

  嚴重一點,黑夫在南昌的利益很可能會遭到打壓,他還指望南昌成為繼安陸後,第二個製糖中心呢……

  「共敖莽撞,辜負了右庶長的舉薦!」

  共敖面露愧色:「利咸也如此勸我,但那時我已遞交致仕文書,追之不及。」

  他重感情,是最將南征士卒利益放在心上的,當初秦始皇要將士們就地屯守,共敖就代他們表達了不滿。

  他抬頭道:「但右庶長放心,我雖辭官,但不會離開南昌,並會彌補此事!」

  「你如何彌補?」季嬰啃著手裡的肉,不住搖頭,共敖的辭官,讓黑夫的南下幹部們在南昌話語權弱了許多。

  共敖決然地說道:「我會帶著共氏一族,遷去南昌,在那經營田宅莊園!」

  「什麼?」趙佗微驚,位於筵席末尾,沒怎麼插上話的陳平也愕然了。

  這個共敖,也太耿直了吧!

  雖然南昌移民、駐軍已有數千人,但依然是邊鄙蠻荒之地,更別說還有令人談之色變的「水蠱」,也就是血吸蟲病,這便是江南之地丈夫早夭的原因。別人都想著如何搬走,共敖卻要將家族從富饒的鄢縣遷到南昌,瘋了吧!

  別看共敖年紀不大,在其叔父死後,卻憑「大夫」的爵位,成為家中族長,而秦朝官府也歡迎這種填蠻荒之地的移民活動。

  「你想清楚了?」黑夫問共敖。

  「想清楚了!」

  共敖咬牙切齒道:「俗話說,鐵打的豪長,流水的縣令!我共敖就做南昌縣豪,紮根在那!我就不信,熬不走這狗縣令!」

  這是卯上了,眾人對共敖逞一時意氣,決定自己仕途和家族前程的舉動哭笑不得,但這就是共敖會做的事。

  陳平本來想說,何必出此下策,自己其實有好多辦法,可以讓共敖反將南昌令,將他趕走的,但看了一眼黑夫後,又將口中的話嚥回去了。

  聰明人決不會無時無刻表現自己的聰明,尤其在主人要說話的時候。

  黑夫嘆了口氣,也沒有阻攔,起身敬了共敖一盞酒,隨後又淡淡地笑道:「共敖之志雖足勉,但這種先憤而辭官,再舉族搬過去的笨法子,不值得二三子學!」

  「季嬰,回去以後,告訴還在江南的眾人,以後遇到類似的事,先來信告知我,黑夫地位雖不高,也沒什麼實權,但想讓區區一縣令挪位,卻也能做到!」

  這話說得底氣很足,眾人士氣大漲!陳平也暗暗頷首,果然,黑夫不但將手下人都安排到了郡縣要職,且表現得十分護短,看來自己來投他,沒有選錯。

  聊完共敖的事後,黑夫又說起把兄弟趙佗的調任來。

  「二三子應也知曉,去年(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洞庭郡遷陵縣越人受遁入西甌的楚遺民慫恿,聚眾反叛。被鎮壓後,雖然洞庭郡以懷柔之法,只誅主惡,但洞庭、長沙兩郡越人仍不安分,且與五嶺之外西甌、南越君長往來甚密。」

  「上贛和厲門塞有小陶鎮守,地方安寧,洞庭、長沙卻需要增兵。江南水網縱橫,陛下決意讓左更屠將軍移鎮長沙,任長沙郡尉,屠將軍唸著你的才幹,便請求將你調去長沙蒼梧地。」

  趙佗雖然跟過黑夫一段時間,但隸屬上,仍是尉屠睢樓船之師的部下,他的調任黑夫沒法干涉。

  長江邊的潯陽,肯定比蒼梧富庶,趙佗倒是看得開,笑道:「我雖是北人,卻總要泡在南方湖泊水網之地啊!」

  黑夫暗想:「老弟,你以後可能還要泡幾十年,最後成了一個穿越服嗑檳榔的真南方人呢……」

  此外,趙佗還代他們的另一個結拜兄弟吳芮表達歉意,吳芮之父吳申剛去世,他來不了咸陽。

  「贛地常年炎熱,無冬雪,越人的話裡,甚至沒有雪這個字,若他來看到漫天大雪,恐怕會嚇壞。」

  趙佗笑了起來,並不知道歷史上的自己,後半生六七十年的時間,都感受不到雪花觸及手背的冰涼……

  黑夫一直有個隱隱的擔心,雖然皇帝現在還沒有立刻對南越、西甌用兵的意思,但尉屠睢和趙佗南調,可能是一個伏筆啊。

  「黔首初集,山東未穩,江西、湖南還沒開發,這時候強行去征服一片熱帶雨林的廣東廣西,雖有利於後世,卻不利於當下,緩幾年,起碼先把長沙、豫章的路修起來。」

  黑夫打算在婚後找機會勸誡始皇帝,雖然許多建言都被皇帝否了,但在南征上,作為曾站在厲門塞上眺望五嶺粵省的人,他是很有發言權的!

  那都是後話,黑夫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不是胸懷天下,關注時局,而是騰出時間為自己做一件事。

  結婚!**!

  「像我我這麼自律的穿越者,很少見吧?一般來說,六七年時間,身邊的女人都夠開個後宮了,還會有無數曖昧的紅顏知己。」

  如此自嘲著,黑夫也對後日的迎親,充滿了期待……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1:20
第359章 你喜歡熄燈還是亮著?

  周秦時代的貴族婚禮自有一整套規矩,諸如納采、問名、納吉、納徵等,這些程序,過去幾個月裡黑夫已做完了:他請動了王翦老將軍替自己納采說媒,王氏與黑夫關係還不錯,王翦欣然同意。

  但接下來的問名、納吉就有些尷尬了,在葉氏答應婚事後,王翦還要替黑夫問女方的八字和出生年月日,黑夫則要攜女子的名字、八字,去祖廟中占卜……

  對此,八代貧農的黑夫只能翻翻白眼。

  「祖廟,那是個啥?」

  他只能在新宅搶修一個祖廟,將素未蒙面的便宜老爹及歷代祖先補上去。

  他那便宜老爹的名是知道的,可往上幾代人卻不知何名,母親也沒法回答他,黑夫只能閉著眼睛瞎編了。

  於是他大筆一揮,在牌位上寫道:

  「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

  這樣一來,起碼湊了四個牌位,能應付納吉之禮了,倒是這些詭異的名將張蒼看得一愣一愣的,他想起黑夫讓工匠做的」算盤「,還以為這是家學淵源,好奇地問道:

  「汝祖、父皆好數術?」

  黑夫搖搖頭:「家貧無姓氏,名也隨便取,或伯仲叔季,或直接按出生日期來。」

  章邯、張蒼等面面相覷,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越發覺得黑夫能混到今天這個位置,有多麼不容易……

  同時又覺得,比起重八、五四、初一,「黑夫」聽上去也像個正式名字了。

  「春秋時,周桓公還叫黑肩,晉成公還叫黑臀呢……」博學的張蒼考據起來,胖臉上滿是認真。

  按照禮制,婚禮當夜,男家要「為酒食以召鄉黨僚友」,而鄉黨僚友則要帶著禮物前來祝賀,同時還要湊馬車去幫黑夫迎親,章邯、張蒼、共敖等朋友舊部悉數抵達,為黑夫助陣。

  黑夫今日穿著一身爵弁、緇衣、繅裳、緇帶,這便是新郎的裝束了,他自己乘黑色漆車,車上坐著嫻熟禮儀,充當「擯者」的張蒼。後有副車二乘,分別由地位較高的章邯、程商駕駛。此外還有裝飾車幃的婦車,由驚駕駛。

  一行人駕駛高車,浩浩蕩蕩往內史騰的府邸開去,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前有火炬引導,後有鼓吹奏樂,路旁逛完集市的百姓便知道是有貴人要成婚,紛紛停下作揖恭賀。

  黑夫沒有嚴格按照這時代的禮儀,他讓共敖、季嬰等人從後面的車上向道旁百姓發放紙張包裹的紅糖,感謝他們捧場,權當是喜糖。此舉引發了一陣歡呼,小孩子們嘴裡喊著糖,開心地跟著婚車,一直到了內史府邸外……

  擯者張蒼下車入告,不一會,內史騰身穿玄端禮服,來到了大門之外。

  或許是因為獨女要出嫁,答應這樁婚事的內史騰看上去心情很糟糕,板著一張臉,但還是按照禮儀,西面再拜,黑夫連忙下車,東面答拜。

  就這麼一步一揖,終於進了葉氏的祖廟門口,黑夫獻上自己抱了許久,作為禮物的大雁,再拜稽首,這意味著向葉氏祖先報告,說自己要將他們的女孫娶走了。

  葉騰緩緩說道:「葉氏源自楚國羋姓,顓頊為遠祖,尊春秋時的葉公諸梁為始祖。」

  「人皆言葉公好龍,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

  「我欣賞你的才幹,可想到你要娶走吾女,心中還是怪怪的……只望你能善待她。」

  嘆了口氣後,葉騰這才讓開了道,露出了站在廟門外等候的新娘。

  並非後世喜好的大紅裝束,而是與黑夫玄衣對應的素服,緇衣縹邊,寬袖長墜,身後有侍女幫忙提著,今日葉子衿盤了婦人的髮式,頭上滿是金玉玲瓏的飾品,面上卻只是淡淡妝容——隔著數步,黑夫只能看到她鼻樑以上的面龐,因為新娘手持一柄羽色華麗的「鵲扇」,遮住了自己的口鼻。

  這鵲扇就相當於後世的紅蓋頭了,好在黑夫能看到她的眼睛,睿智而不失靈動,四目相對時還有一絲羞澀。

  又是一通父、母告誡後,新娘才朝父母及祖宗行禮,跟在黑夫身後,亦步亦趨地往外走。

  葉騰沒有送出來,站在廟中,有些悵然若失。

  女兒出了家門,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葉氏列祖列宗在上,只望我做的這個決定,是對的!」

  ……

  「長夜未央,庭燎之光。言念君子,玄衣纁裳。彼美孟姜,鸞聲將將。顏如舜華,宛如清揚。執子之手,與子偕臧……」

  新郎已將新娘迎回府邸,悠揚的婚慶樂曲響徹府邸內外。

  作為咸陽新貴,右庶長黑夫的婚事十分熱鬧,雖然也有些不懷好意的賓客想看這個窮小子在儀式上出醜,但有嫻熟禮樂的學霸張蒼作為「賓者」幫忙打理,倒也將這場貴族婚宴辦得莊重大氣,有模有樣,任誰也挑不出毛病來。

  結婚禮儀繁雜,但每一步都不可或缺,因為與後世差距不小,黑夫也感覺十分新穎。

  就比方說,從黑夫家門的閥閱中間,進入婚宴正堂這一段路,新娘依然一言不發,手持鵲扇,跟在黑夫背後亦步亦趨,到達正堂後,黑夫便要轉身,朝她行一重禮,新娘再還禮。

  這是張蒼安排的,「婦至,婿揖婦以入」,每一家結婚,都是新夫先向新婦行禮,再入房完成儀式。

  婚宴廳堂的色調,竟是以黑、白為主,來一個不知秦人喜好的現代人,恐怕會以為,這是在辦喪事呢!新郎黑衣,新娘素服,淡雅而莊重,倒有點西服婚紗的感覺,又同坐於席上。

  最先開始的是「卻扇」,黑夫請新娘坐,順便接過她手中持了許久的鵲扇,相當於後世的掀蓋頭了。

  色彩斑斕的羽毛之後,是一張漂亮少女的臉,有十七歲少女的純潔,婦人髮飾又襯得她嫵媚。

  見此情形,賓客們也紛紛贊「郎才女貌」,當然有沒有人暗罵「黑彘拱白菘」就不得而知了,黑夫也不在乎,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侍者持盛滿清水的銅匜(yí)過來,給二人沃盥(guàn),也就是洗手。

  兩雙手一同伸進去,黑夫手黑,葉子衿手白,銅匜不大,難免相互觸碰,肌膚相觸時,黑夫發現,在燈燭映照下,新娘面色有些緋紅……

  淨手之後,先吃煮熟後有粘性的黍飯,而後再共牢而食,切下薄薄的烤小豬肉,蘸醬而咂,隨後用米酒漱口,就來到了最後一道程序:合巹而飲。

  匏瓜被一分為二,分別盛酒,二人接過,而後第一次正面對著對方,四目相對,沒有像後世一樣交杯,只是交換了手中匏酒,一飲而盡!

  味蕾品嚐到了苦味,嚥下去後卻是回味的甘甜,匏瓜是苦澀的,用來盛酒必是苦酒,匏既分為二,象徵夫婦由婚禮將兩人合為一,同甘共苦。

  黑夫發現,新娘飲酒後,朱唇已濕潤,嘴角還有一點酒珠,她不動聲色地輕輕舔了舔,發現黑夫在盯著她看,微微一笑,又恢復了恬靜莊重的模樣。

  飲酒完畢,在賓客們的哄鬧中,新郎新娘起身,前戲告一段落,接下來就就只剩下「餕(jùn)余設袵(rèn)」,就是通常所說的合床禮,正式成為夫妻了。

  ……

  侍人持燭而出,門扉被輕輕合上,竊笑聲漸漸遠去後,屋內只剩下二人。

  寢室內,陳設鼎、尊等飲食之饌具,幾十根根兒臂粗細的香燭,映得洞房中通亮。

  黑夫回頭看著坐在婚榻上,絞著雙手,默然不語的新婦,她的「婚紗」,也就是披在外面的景衣已被侍女脫去,只剩下素白的緇衣,在燭光映照下,讓人心動。

  他也脫了厚重的外裳,走過去笑道:「從我親迎到現在,你一言不發,莫非是不願嫁過來?」

  「並非如此。「

  葉子衿連忙解釋道:「只是婚儀時不敢多言,怕被賓客笑話。」

  接著,或許是為了調解這曖昧而尷尬的氣氛,她說起了一個在中原廣為流傳的笑話。

  衛國有個人迎娶新媳婦。新娘子上車就問道:「兩邊拉套的馬是誰家的?」車伕說:「借的。」新娘子就對車伕說:「打兩邊的馬,別打中間駕轅的馬。」

  車子到了夫家門口,新娘子剛被扶下車,就囑咐伴娘說:「快去滅掉灶膛裡的火,小心火災。」

  她走進屋裡,看見地上有塊石臼,就說:「快把它搬到窗外去,放在這裡妨礙人來回走路。」

  夫家的人聽了,都禁不住笑她。這三句話本來沒什麼問題,然而卻不免被人恥笑,那是因為新娘還未嫁到夫家,就一副女主人的姿態,說了些不該她說的話啊。

  「我倒不覺得那衛國新婦可笑。」

  黑夫不動聲色地坐到新娘身邊,說道:「或是她深愛未婚夫,還未完成婚儀,就將自己當做女主人了。」

  「良人……」新娘第一次用這個稱呼,她低頭道:「良人看上去就極有主見,不像是喜歡多言之婦的人,妾可不想惹君煩厭。」

  「那要看是說什麼,閨房之內,我倒是想多聽你說話。」

  像紅糖一樣外黑內甜的黑夫開始發揮特長,他不斷誇新娘聲音悅耳,第一次在上巳節聽過就念念不忘,又誇起她越長大越漂亮的容顏姿態來。

  新娘臉色越來越紅,黑夫則越誇手就越不安分,或牽牽小手,或撩撩她頭髮,而且越貼越近,呼吸也漸漸急促,接下來當然是順理成章完成最後一道程序了。

  害怕,擔憂,羞澀,種種情緒使得新娘鬼使神差地捉住了黑夫攔腰抱過來的手,阻止他下一步行動。

  「怎麼?」黑夫已經擁美人在懷,在她耳邊低聲道:「可要我吹滅燈燭?」

  「別……」新娘本來很緊張,聽到這句話卻不由笑場了,竟忍不住撲在黑夫懷裡笑了好久。

  「你在笑什麼?」黑夫感到莫名其妙。

  少女抬起頭看著他古銅色的面龐,黑夫雖黑卻不醜,反而有些秦人比較欣賞的陽剛之美。

  她移開了目光:「太過無禮了,妾不敢說。」

  「快說。」黑夫不饒她,又抱住了她的腰,他越來越興奮了。

  「妾若說了,還望良人勿怪。」

  「不怪不怪,閨帷之內,夫妻之間,有何事是不能說的?」黑夫挺喜歡現在的氣氛。

  得到黑夫保證後,葉子衿湊到他耳旁,低聲說了一句話。

  「我怕熄了燈燭,室內瞑暮,便看不見良人了……」

  黑夫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

  「好啊!」

  他勃然起身,盯著一臉無辜的少女,看著她滿是促狹的眼睛,姣好的面容,修長的脖頸,還有緇衣下纖細的腰肢……

  黑夫氣不打一處來,也不吹燈了,將床榻帷幕一拉,一推她柔弱的肩膀,按在榻上。

  他手下雖然溫柔,口中的話語卻十分凶狠:

  「竟敢笑話為夫色黑,我今天便讓你看看,什麼是真的黑!」

  ……

  新婚夜,寢房的燈,一直亮到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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