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08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14
第340章 背井離鄉

  秦始皇二十六年,立夏已過,關中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而新一批的移民數千人,也從燕趙之地跋涉千里距離,來到了他們眼中的「異國他鄉」。

  「總算是快到了!」

  在秦吏高呼停下時,卓鐵擦了一把汗,跪倒在灞水邊,也不管乾不乾淨,捧起水就喝了下去。

  似乎比邯鄲的水厚重,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敵國的滋味?異鄉的滋味?

  他將它們嚥入腹中,回過頭去,五歲的兒子站在身旁,微微張大了嘴,好奇地打量渭水對岸的咸陽城。妻子則坐在輦上,眼淚汪汪,她是個戀家的人,但入了函谷關,到了這裡,她大概也意識到,他們是永遠都回不到趙國了!

  卓鐵是趙國人,家住邯鄲,世代冶鐵,到了他父親那一代,終於擺脫了鐵官奴的身份,開始獨立在城內經營一家小鐵鋪。每日都把爐火燒得極旺,為遊俠兒打製劍戟,為農夫修補農具,偶爾也為找上門來的商賈、貴族製作鐵范,幫他們偷鑄錢幣,在城中小有名氣。

  這好日子在七年前戛然而止,趙國的頂樑柱,李牧將軍被昏庸的趙王遷殺死。這種自毀長城的行為,很快招致了惡果,沒了李牧阻攔,秦軍勢如破竹,很快就攻破邯鄲,俘虜趙王。

  趙國亡了,趙人頭頂的天,赫然變了顏色。

  秦國的軍隊接管了邯鄲四門,開始約束進出,秦國的官吏入駐官署,頒布新的律令。秦王甚至親自去了趟邯鄲,親自下令坑殺了小時候苛待過他的眾人及家眷數百。

  卓鐵當時也在道旁觀看秦王威風凜凜的車駕,腦中閃過的念頭卻是:這麼大的馬車,要用上多少金鐵才能牢固?

  儘管每個趙人都對秦人暗含恨意,但日子總得過下去。雖然不時聽到什麼「公子嘉重建趙國」,或者「名士陳餘號召抗秦義士去恆山入夥」之類的事,但卓鐵一直老老實實地干著打鐵生意。

  雖然沒從前好混了,但他好歹湊夠了聘禮,與妻子成婚後,很快就生了個兒子。幾年下來,家財不多,但已超過十萬,算中人之家,每隔幾天還能吃上一頓肉。

  但今年一開春,噩夢降臨,先是一道「收天下之兵」的命令,邯鄲城內的大小金鐵鋪子全部遭到了搜查,大半當場就遭到關閉。官府要收走市面上流通的武器,並宣佈各金鐵鋪子從今以後,將被收歸國家所有,不得再私鑄兵刃……

  卓鐵的店舖的手藝成了國有,地位猶如鐵官奴,每個月只能吃限定的口糧,這也就是罷了,總比淪為刑徒強。

  但三月時,更可怕的事情來了!

  皇帝又扔來了一張詔書來邯鄲,要求邯鄲城內的百工、商賈,泰半遷往關中!

  有的人性格剛烈,抵死不從,抱著家裡的樹木就像拉著親人的手,死死不放。那些秦吏兵卒凶神惡煞,用鞭子棍棒驅趕不開,便拔出戈劍,砍斷人們拽著的樹枝,驅趕他們啟程。

  無情的刀劍把富戶、工匠、商賈和院中的樹木分隔開來,漸漸地,故鄉里閭的大樹漸漸望不見了,邯鄲的城牆也慢慢模糊,他們抹著眼淚,開始了背井離鄉的遠行,成了名符其實的「遷虜」。

  「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

  一位趙氏公族的大夫悲憤地唱起了歌謠,但還沒引發趙人響應,他的聲音就猛地停了,這位大夫的屍體永遠倒在了邯鄲城外。

  「至少他可以死在故土。」趙國富戶、工商們靜靜地看著那位大夫的屍體,陸續從他身邊經過。

  對於工商而言,他們的生活本就是不穩定的遷徙狀態,所以反抗也沒有農夫那麼大。

  從邯鄲到關中千里迢迢,要走月餘時間,富戶可以駕駛牛馬車,中人之家則推著人力的輦。隸屬於他們的奴隸、僕役得以保留,被集中到一起,反綁著手走路。

  這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跑,路途中也不乏有人試圖逃離,結果都被抓了回來,或被當場殺死,或直接判刑為隸臣,戴上了沉重的木鉗。

  「判不判有何區別?反正吾等都是秦王的被反縛雙手的隸臣妾!」

  另一個同是來自趙國的年輕鐵匠程鄭憤憤不平,一路上總在說抱怨的話。

  卓鐵則只是低聲讓程鄭慎言,自己默默地吃著乾糧,他何嘗沒有不滿,但他如今有了妻、子,凡事都要以她們安全為先。

  「只要能讓我一家人在一起,不管遷往何處都無所謂。」

  他們跨過山河險阻,路過了人煙稠密的三川之地,過了昔日六國費勁氣力都無法攻陷的函谷關,一路來到了關中腹地,灞橋亭處,過了橋,就到咸陽渭南了。

  秦吏說,這是抵達終點「上林苑」前的最後一站,他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夜,由當地官府送來糧食。

  儘管被遷徙的人家境都不錯,也做好了充足的遠行準備,但在入關後,食物還是飛速耗盡了,從前日開始,他們這數千人,就必須接受秦國官府的賙濟,吃的也差,有時候只有粟粥,清寡如水。

  可在遷虜們的口口相傳中,聽說今日送來的食物更加惡劣了,竟是野人農夫都不喜歡吃的麥……

  「秦人是真將吾等當刑徒了!」

  程鄭又爆發了,他一拳重重錘在地面上,與此同時,旁邊一位來自邯鄲的王氏富豪從馬車上站立,大聲問秦吏道:「上吏,我可否自行購買米糧食用?」

  王富戶不缺錢,每次都可以通過給亭舍一點好處,要來更好的食物,今日便想故技重施。

  和他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他們不缺錢,黃金不會貶值,富戶遷到哪裡,都是富戶。

  「不行。」

  但今日,秦吏似乎有特別的任務,一定要讓遷虜們吃分發的食物,板著臉拒絕了這一請求。

  他同時一揮手,讓皂隸們扛著一籮筐食物來分發,移民們更絕望了,看那樣子,竟然不是勉強能下嚥的麥粥,而是要嚼很久的麥飯?

  程鄭已經漲紅了臉,忍耐到了極限,若非卓鐵死死拉住他,保不準要做什麼衝動的事。

  而另一邊,那個王氏富戶也不忿於自己居然要和刑徒狗彘吃一樣的食物,覺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便指著灞橋說道:

  「我就算是死了,餓死,從這跳下去,也不吃麥飯!」

  說話間,王富戶大腹便便的肚子已咕咕直叫了。亭舍雖然可以收錢開小灶,但每次只給做一人份的飯食,若是多做了,便是違律。

  這時候,食物也分發到眾人這了,卓鐵拉著程鄭拿著木碗上前去,才發現不是麥飯,而是一塊塊麥黃色的餅狀物,像是金餅!有的上面還有烤焦的痕跡,入手生硬,輕輕捏了捏,外面的皮便裂開了,露出了裡面略軟的瓤……

  「此物能吃?」

  拿著三塊燒餅回到自家輦邊,卓鐵的妻子有些懷疑地看著它們,趙人和秦人血海深仇,總是不吝於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秦人的打算。

  當年長平之戰,可是有四十多萬趙人被欺騙殺死啊。

  「或是秦地的吃食罷,吾等當然沒見過。」

  卓鐵倒是心大,苦笑道:「都到這了,秦人還能毒死吾等不成?」

  妻子依然搖頭:「秦人粗鄙,能有什麼好吃食。」

  「為了活命,難吃也得吃啊。」

  卓鐵對妻、子笑了笑,示範性地重重地咬了一口!

  本來已做好難吃的準備,誰料一口下去,卻是出人意料的鬆脆噴香!

  他頓時愣住了,但嘴裡卻沒停,一直嚼著麥餅,嚥下腹中,頓時有一種濃烈的滿足感——比起這些日子吃的稀粥、藿羹,這是半個月來,吃到過最飽人的東西了!

  和周圍的許多人一樣,卓鐵也大吃一驚,正要驚喜地告訴妻、子這是好東西,卻聽到不遠處,那個方才還自矜高貴,不願意吃麥食的王富戶,在旁人勸誘下,忍不住咬了一口麥餅後,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聲:

  「真香!」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20
第341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秦始皇二十六年四月下旬,卓鐵扶著鋤頭,站在渾濁的渭水河邊,打量著自己的新家。

  他們的新家,坐落在杜亭以東,芷陽以西的「豐鎬之間」,這裡本是周朝的舊都,驪山之難後廢棄了,早沒了昔日的城闕宮殿,也沒了都市的繁盛榮華,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盡情生長,狐狸所居,豺狼所嗷,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長鳴。

  這片土地乃是五苑之一」上林苑「的北緣,一直沒有開發,直到十多年前,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選了這裡作為自己的陵寢。

  夏太后並非正室,故不能與秦孝文王合葬於杜亭以西的壽陵,便在壽陵和兒子莊襄王芷陽陵墓間選了一片荒地,還留下遺言說:「東望吾子,西望吾夫。後百年,旁當有萬家邑。」

  秦始皇顯然將老太后的遺言放在了心上。不必等待百年,隨著移民的到達,這裡已經建立起了一片簡陋的居室,供移民們居住。嚴格劃分了裡閭什伍,選出了裡典、伍老、鄉三老。又派了一位鄉嗇夫來管轄,讓所有人登記戶籍、姓名,並自書年歲。

  居民點外,柵欄牆垣也在慢慢夯壘,以防止苑中野獸來襲擊人畜,樹林草地被一把火燒成白地,大概是等他們徹底安頓下來以後,去開闢田畝。

  雖然結束了長途跋涉,但卓鐵等燕趙移民仍在擔憂,因為此時春耕已過,種粟已經來不及了,又不允許去外地買糧,秦吏官府會白養他們到明歲秋天麼?

  光是被安置在杜東的,就有千餘戶人家,整個渭南上林苑周邊地區,像這樣的移民點,起碼有十個。數萬人得吃百多萬石糧食,這可不是小數目,更別說分散在內史四十個縣的數十萬移民了,一年下來,起碼要五百萬石糧食。

  這天,黑衣黑冠的田佐吏、倉佐吏召集了每戶的人,打消了他們的焦慮。

  「依秦律,男子每月發糧食一石半,身高不足六尺五的小男子及女子,每月發糧一石,孩童則有糧半石。」

  按照之前登記的戶口本,各家在五月初一去領這個月的口糧,卓鐵家共有糧三石,好歹能吃飽。

  可當移民們領到糧食時,打開麻袋一看,卻都傻眼了。

  原來,分發下來的,竟然不是粟,而是麥!

  「上吏,只有麥?」

  卓鐵自己倒是不要緊,可妻子身體不好,兒子年幼,若頓頓麥飯,肯定會吃出毛病來。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人體內缺少小麥澱粉消化酶,食麥飯會出現消化不良等不適症狀。

  「從現在起,直到明歲四月,汝等的口糧只有麥!」

  秦吏掃視這些敢怒不敢言的山東遷虜,露出了笑:「若不願吃麥飯,可去渭水邊的水磨坊,以三十錢一石的價錢,可將麥子磨成麥粉,內史還會派庖廚來各邑,教授制麥餅之法!」

  麥比粟稍便宜,一石也就三十錢不到,卻要花相同的價錢去磨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宰人。

  尋常農夫肯定捨不得,寧可嚼著難嚥的麥飯,也不願出這筆冤枉錢。

  但山東移民們本就是當地富戶,被遷移前,全部家當都換成了金銀錢帛,錢他們不缺,缺的是養尊處優慣了的生活。

  從灞橋到杜縣,他們有幸吃了幾頓名為「饟餅」的食物,據說就是麥粉製成的。雖然眾人吃不習慣,但還算可口,而那位叫囂著打死不食麥的王富戶,已經吃上了癮,說麥餅的味道要比粟米黍米要強。

  如今秦吏只給了他們兩個選擇,所以大部分人在略微糾結後,咬了咬牙,還是扛著麻袋,往水磨房走去。

  一個民謠,也在山東移民裡傳播開來:

  「寧食饟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

  章台街黑夫家中,看著面前擺在盤中,麥黃色、熱氣騰騰,還裹了點肉餡的饟餅,秦墨程商聞著香味,嚥了下口水,卻遲遲沒有下手。

  他看著對面案几上,慢慢吃餅的黑夫,嘆氣道:「早先時,墨者必服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秦墨雖不止於此,但也講究簡樸,若相里革見到我如此奢侈,恐怕要說秦墨數典忘祖了罷?」

  黑夫聽到「相里革」之名微微一愣,隨即想起來,是滅楚之戰時,孤身跑到秦營勸李由退兵的那個楚墨。

  後來汝陰城破,他的三名師長悉數戰死,相里革用麻繩拉著車輦,將他們的屍體運走……

  自那天以後,秦墨程商的理念就受到了巨大衝擊,總是在懷疑秦墨做的事是否正確,都快得憂鬱症了。

  黑夫來到咸陽再見他時,程商已經瘦了一大圈,面色越發苦楚了……

  於是黑夫放下了手裡的食物,一邊擦手一邊道:

  「如今楚國已滅,天下一統於秦,強者通吃,專門幫弱國抵禦侵略的楚墨,徹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但秦墨正值大用之時,程兄卻終日憂慮,這是為何?」

  程商默然,秦墨主要繼承了墨子「尚同」的理念,他們認為,只要天下存在多國,戰爭便無法消失。想實現天下大同,首先得實現政治上的統一,要讓所有聲音出於一口,以此來消弭戰爭。

  秦墨選擇了輔佐秦國統一天下,經過百年奮戰,飽受派系內外諸多質疑,終於實現了初衷。

  秦墨也積極參與了帝國的建設,在那場封建、郡縣之爭裡,墨者就堅定地站在郡縣一邊,秦始皇說:「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此言秦墨十分贊同。

  但眼下的新王朝,距離秦墨理想中的國度還很遠,尤其是近來皇帝的一系列政策,更讓程商憂心忡忡,不由想起數年前,楚墨相里革的預言來。

  「秦王強兼六國,宰割天下,天下之人必不相愛,強必執弱,眾必劫寡,富必侮貧,貴必做賤,詐必欺愚!」

  天下雖然統一了,但六國遺民對秦的恨意並未消失,為了穩定統治,秦始皇下令十二萬戶遷徙入關,此舉在墨者看來,略顯粗暴。

  「六十多萬人衣食,若是處理不善,後果不堪設想,陛下太急切了。」

  黑夫倒是不這麼認為,秦連六十萬遠征軍的口糧都能供應上,何況是在富饒的關中就食呢?難題無非是如何節省成本罷了,便笑道:

  「程君是不是多慮了?眼下山東移民皆已住進新家,有城邑保護,口糧也有官府提供。雖然只有宿麥,但我聽聞,山東之民已經喜歡上了麵食,男子爭先恐後去水磨房磨面,女子則跟著官府的庖廚學揉麵發麵烤餅之法。還有民謠曰,『寧食饟餅一口,不吃麥飯一筐』……」

  水磨房亦是新鮮事物,是黑夫向內史騰提出的主意。關中的麥氏已經有畜力的石磨,而南郡的連機水碓也已是十分成熟的技術,兩者結合,把舂米的碓換成了磨面的石磨,便能做出水磨來。

  於是從上個月起,內史從南郡請來的工匠和秦墨合作,在渭水、豐水、灞水各個移民點處,陸續建立數十個水磨房。

  關中人第一次見到這種不用人畜之力,就能自己運轉的器械,驚奇不已。但本地的老秦人,看完熱鬧後,卻無人走入水磨房磨面。

  食物習慣的頑固性是極深的,就拿黑夫自己為例,偶爾吃一頓麥餅可以,讓他頓頓吃就受不了了,他還是更喜歡前世今生陪伴自己數十年的稻米飯,南方人更有「吃煞饅頭不當飯」的說法。

  所以關中本地人也寧可吃自家產的粟黍,也不肯碰聞上去香噴噴的麥餅,唯獨山東移民別無選擇,只能被迫食餅……

  「小麥和麵食在北方的推廣,就從數十萬山東移民開始吧,先讓他們吃慣麥餅,到了七八月,再讓所有人都在地裡種麥,如此便能成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慢慢擴大宿麥在關中的播種面積。」

  麥比粟要高產,取而代之是遲早的。但在歷史上,這個過程從漢代開始,直到唐宋才初步完成,一千年時間裡,麥子在北方都是雜糧。

  黑夫還寬慰程商道:「以灃水、渭水作碾、磨,並轉五輪,每個磨坊日碾麥三百斛,能做到這點,程君和秦墨們功勞不小!」

  但墨者的聖母病又犯了,程商遲疑地說,他以為水磨收的磨面錢也太貴了,乃是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

  「反正不必人畜之力,何不讓百姓免費使用?」

  墨家太理想主義了,黑夫哭笑不得:「建立磨坊可花了不少錢帛勞力,看守磨坊的官吏也需要俸祿,若是磨坊不能盈利,官府便沒有動力修築,恐怕不多時便會廢棄。」

  程商不知道,這個主意,還是黑夫給內史騰出的。

  磨面每石收取三十錢,相當於把數百萬麥賣給山東富戶了。等到明年上計時,內史騰不但穩定了關中粟價,還通過磨坊賺回了麥子錢,如此醒目的政績,定能得到皇帝讚賞……

  也算黑夫送內史騰的紅利了。

  「這便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山東富戶不差錢。」他暗想道。

  不過話又說回來,秦朝官府連小吏出差口糧都算得精細無比,不讓你多吃一頓,怎麼可能白養數十萬人一年?據黑夫所知,這數十萬移民,在入秋種麥前,還有一個大工程等著他們。

  這也是程商來找黑夫的目的,他苦著臉道:「秦墨曾向陛下建言,說周武王滅紂後,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今天下雖定,然天下兵戈無數,當收天下之兵入關中,鑄劍為犁……」

  這是秦墨的初衷,但秦始皇是個喜歡自己拿主意的人,前日宣詔時,墨者們便發現,自己的建言走偏了。

  皇帝收天下之兵,彙集咸陽,卻並不願將其鑄作農具,而是下令,用這堆積如山的六國兵刃,做一件堪比禹鑄九鼎的大事……

  「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22
第342章 陛下,奇觀誤國啊!

  卓鐵瞪圓了眼睛,他是個老鐵匠了,打鐵二十餘年,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兵器集中在一起。

  一旁的同行程鄭也張大了嘴,半響才發聲道:「這得有多少兵刃啊!」

  卓鐵沒法回答他,僅就目測來看,比趙國時期的邯鄲武庫所藏兵刃還多。

  他們看見,一輛又一輛沉重的牛馬車沿著渭水向西行駛,到達地點後,押送的秦卒將車上的戈、矛、劍、戟、殳、鈹統統搬下來,堆放成許多座數千上萬兵刃堆積的小山!

  驚嘆之後,問題來了,秦吏讓遷入關中的山東銅鐵工匠、商賈們來此服役,又是作何打算?

  謎題很快揭曉,一個叫「司馬昌」的秦國鐵官要求數千名工匠、商賈將兵刃上的鋒鏑與木柄分離開來。

  卓鐵和程鄭面面相覷,但在秦吏的鞭子下,也不敢多問,各自上前忙活了起來。

  他們都是邯鄲鐵匠,和兵刃打了半輩子交道,已經到了看一眼形制或金鐵成色就能判斷產地的程度。

  「這絕對是韓劍!」

  卓鐵捏著一柄二尺劍,眼睛裡綻放出光彩,自從韓國滅亡後,快十年沒摸到韓劍了。

  韓雖國小民寡,乃七雄最弱之國,但有一樣東西卻值得一吹,世間最精良的兵器都是出自韓國的,所謂「天下之強弓勁弩皆自韓出」,「天下寶劍,韓為眾!」尤其是韓國的棠溪劍,經過工匠們的千錘百煉,已經到了「陸斷牛馬,水截鵠雁,當敵則斬堅甲鐵幕」的程度!

  只可惜,上好的劍,一錘子下去也被砸得彎折,脫離了劍柄,無力地落在地上。

  他又拎起一根長矛來,矛尖是鐵製的,仔細一看,上面還有銘文,鳥蟲文……

  雖然看不懂刻了什麼,但起碼可以確定是楚國的矛,楚矛也不錯啊,世人常言,宛鉅鐵矛,慘如蜂蠆,卓鐵暗道一聲可惜,用力卸下了矛尖,將長柄扔在一旁。

  這之後,他們還陸續發現了燕國、齊國、魏國的兵甲。

  魏國亦有精兵,尤其是武卒用的戈最出名。

  齊國的兵刃就比較少了,雖然齊早在春秋時,就開始搞鹽鐵專營,煮海成鹽,開山成鐵,鐵器最是流行。但經過長達四十年的和平,連兵刃都很少鑄造了,唯以針、刀、耒、耜、銚、斤、鋸、錐、鑿等實用工具為多,卓鐵和程鄭手持的鐵錘鐵鋸,就是來自齊國。

  還有燕國,入目的是上百個生鏽的兜鍪,他們工匠界有一句俗話叫「燕無函」,意思並非是燕國沒有製作兜胄的「函人」,而是在燕國,幾乎人人都會製作兜胄,函人沒有存在的必要。由此可知,燕人打仗最注重防護,這些鐵兜鍪(móu),大概是燕軍覆滅後被秦人奪走的,裡面還有乾涸的深褐色血跡……

  削了一上午的鋒鏑後,一座兵器小山已空,卓鐵和程鄭走到下一座,發現這裡全部都是趙國兵刃!

  「這是恆山的鐵杖,我曾為人打製過!」

  程鄭的手有些顫抖,鐵杖是趙國恆山最著名的兵器,它的內心用鐵鑄成,頂端安有銅帽,外面包著塗黑漆的藤皮。武安君李牧麾下,就有一支上百人的恆山武士,他們常衣鐵甲、操鐵杖以戰,而所擊無不碎、所沖無不陷……

  想想那場面,趙人就熱淚盈眶。

  只可惜,一切都已經灰飛煙滅了,六國破,名城隳,王侯降,豪傑死,連失去了主人的兵刃們也無法倖免,作為戰利品被帶到這裡,身首分別,支離破碎!

  「秦人收六國之兵於此,削其鋒鏑,究竟想做什麼?」

  卓鐵也滿是疑問,三日之後,當他們奉命推著沉重的鋒鏑,走到渭水以北時,二人才恍然大悟。

  他們面前,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最外圍是數千間簡陋的窩棚,上萬徭夫生活在此,大多是膚色黝黑的關中農夫。

  再往內,則是卓鐵、程鄭都不陌生的冶煉場。地上豎立了三十四個橢圓形的煉爐,圍成一圈,不算爐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爐身,個個都高達丈餘。

  和無數車鋒鏑一起運來的,還有木柴和木炭,刑徒不斷往煉爐下放置燃料,新送至的銅鐵不加分別地放入爐內,日夜不休地冶煉。

  滾燙的銅鐵金液沿著銅渠,奔騰著流向眾煉爐包圍的地坑。

  卓鐵小心翼翼地靠近,發現其深達數丈,裡面是一個已經製作好的巨大范模!瞧那模樣,似乎是一個正在鑄造的巨人,高鼻深目,身穿狄服,站立拱手,作恭順狀……

  卓鐵、程鄭,山東工匠都驚呆了,程鄭甚至失神坐倒在地,仰起頭時,他發現周圍煉爐的濃煙升上天際,匯成一股,直衝天際!

  ……

  站在章台宮頂端,黑夫的視野比山東工匠們寬闊多了,所以他能看到,整個渭水北岸,一共有十二個冶煉場,十二股黑煙聚集,形成了一片烏雲,彷彿要遮蔽咸陽的天空!

  「真是壯觀……」黑夫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甚至有些期待金人擺在咸陽宮中時,會是何等情景?

  這十二金人並非無緣無故鑄造,而是來源於一次「祥瑞」,秦始皇正式稱皇帝的那個月,有長五丈的巨人,身穿狄服,凡十二人見於秦國的西境邊關臨洮,但很快消失,只留下了長達六尺的足跡……

  臨洮都尉將此事稟報皇帝后,引起了皇帝和那些齊燕陰陽家的重視,以為這就是秦一統天下,稱皇帝位的吉兆!於是為了紀念此事,秦始皇便下令,將收繳的六國兵刃運入關中,鑄高達五丈,重千石的金人十二個!

  此外,黑夫猜測,秦始皇還想將這當做一個儀式,一來,效仿周武王馬放南山,收繳天下兵刃,相當於宣佈九州之內,再也沒有戰事。同時,六國用來反抗秦的兵刃被集中在一起,熔鑄成臣服於秦,為秦看守宮廷的金人,象徵天下的熔合。

  其三,在皇帝看來,只要沒了兵刃,六國遺民就像被剝奪了爪牙的野獸,再也沒有反抗秦的力量。

  前兩個目的無可厚非,但對於第三點,黑夫只能搖搖頭了。

  「鋤懮棘矜( chú yōu jí 激n ),非铦於鉤戟長鎩也……」

  「秦墨說的不無道理,若不鑄金人,改鑄農具,不知將替換多少陳舊的木石工具。若讓服這次徭役的十二萬農夫,數萬工匠商賈改而去墾荒,或將開闢百萬畝良田出來……」

  前些天,秦墨程商來拜訪,其言下之意是,想請黑夫這個能時常見到皇帝的中郎戶令向秦始皇進言:鑄金人既無利於國,又無利於民,鑄之無用,不如罷之……

  黑夫無法立刻答應,只能告訴他,容自己思慮思慮。

  「我能怎麼說?」

  在殿中輪值時,黑夫暗暗琢磨。

  「陛下,奇觀誤國!?」

  「這不是找死麼……」黑夫搖了搖頭,秦始皇還是一個容許臣子覲見的人,死不至於,但失去信任,甚至被遠遠趕走是肯定的。

  他看出來了,皇帝征服天下的無窮慾望,正轉移到收集癖上:收集六國嬪妃,收集六國宮殿,甚至收集六國兵刃鑄大型手辦,以後還有兵馬俑。秦始皇正在興頭上,決定的事又極少半途而廢,勸是勸不住的,還是別觸霉頭吧。

  而且失去了這些奇觀,秦朝的色彩,似乎也會失去不少……

  於是乎,黑夫沒有規勸皇帝停鑄金人,而是上奏疏提了一個小小建議。

  「陛下可使工匠以烈火熔鑄六國之劍千柄,使之為鐵榻,劍刃後張,如孔雀之屏。置於宮中,使後世子孫坐之,便可知得天下難,守天下更難之意……」

  奏疏遞上去後,黑夫開始腦補,若秦始皇准了此事,秦宮中,便要多出一張鋼鐵鑄成,滿是猙獰尖刺利角和詭異扭曲金屬的坐榻了。

  叫鐵王座不妥,鐵皇榻如何?

  七個王國,一個皇帝,似乎也沒毛病……

  可惜的是,他這個促狹的建議最終還是被駁回了。

  到了六月份時,隨著十二金人鑄造完畢,開始緩緩朝咸陽宮運送,皇帝也攜帶文武百官,從渭南的章台宮移駕咸陽城,見證這一盛況!

  就在咸陽宮內,黑夫第一次見到了皇帝的子嗣們……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26
第343章 滑稽

  「中郎戶令,我聽說咸陽宮中的金人,有我十個高喲,不知是不是真的?」

  黑夫測側過頭,看向與自己同車的優旃(zhān),他身高不過五尺餘,是個先天的侏儒,短腳短手,唇上卻又留著誇張的八字鬍,更顯得滑稽。

  他沒有正面回答侏儒的問題,而是看向咸陽城中道旁的百姓們,他們對於皇帝巡行已經習以為常,除了下拜作揖外,沒有太多的驚奇,反倒是對黑夫車上蹦蹦跳跳的小侏儒更好奇。

  「我看百姓們對你的興趣,也不比宮廷中的金人少。」

  優旃一邊站到車欄上,朝道旁百姓揮手,對那些孩子做鬼臉,一邊笑道:「咸陽百姓自然會奇怪,因為像我這樣的人,能在秦國活下來,便是不亞於金人的奇蹟。」

  黑夫熟悉律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秦律嚴禁百姓擅自殺子女,一旦有犯便要黥為城旦舂。但又規定,如小兒生下時身上長有異物,以及肢體不全,殺之不予治罪……

  荀子說過,秦人其生民也陿阸(狹隘),其使民也酷烈,艱難的生存環境,使普通人家不容許一個吃白飯的人存在。

  所以走在咸陽大街上,很少見到那些先天殘疾者,侏儒更是幾乎沒有,並非秦國人種優越,而是這些人,在出生時幾乎便被殺死了!

  但優旃卻是個例外,他的父母是和善的人,家裡條件也還行,沒有把他溺到馬桶裡,而是讓他好生活著。

  長大後,優旃身高才五尺,士農工商他都做不了,只能另闢蹊徑,跑到咸陽,師從齊楚入秦討生活的倡優,學起了滑稽逗樂之事。

  倡優在各國普遍存在,其主要職守是作為家臣,在宴饗時,以恢諧、滑稽的話語娛樂君主王侯,生活不易,身為侏儒,只能使自己多才多藝。

  優旃口才很好,在咸陽混跡多年後,成了秦始皇最喜歡的倡優,遇上有宴饗,常讓他出席,說些滑稽的話,炒熱氣氛,聊以娛樂。

  今日金人十二落位咸陽宮,皇帝要在宮中召開筵席慶祝此事,便也帶上了優旃……

  優旃今天卻沒有坐皇帝賜他的馬車,而是邁著一雙短腿跑到宮門處等待,等皇帝車駕路過時,小個子才跑出來告罪,說自己車伕的母親病逝了,便打發他回家了。

  當時,他捋起袖子,指著中車府令趙高的位置,認真地說道:「臣進來勤加練習御術,陛下莫不如讓臣駕馭六駿,何如?」

  這話讓皇帝笑了,一揮手,讓前方的中郎戶令黑夫將小個子提溜到車上,帶他一程。

  黑夫並不覺得這是羞辱,因為他對優旃印象不錯。小個子的本業雖然是搞笑,但不同於庸俗的普通倡優,他也讀過些書,知善惡,識忠奸,說的話往往暗含道理。

  上個月,皇帝在章台宮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階下,黑夫和手下一眾陛楯郎都淋著雨,卻一動不能動。優旃入宮時見此情形,便問眾人:「君欲避雨乎?」

  眾人被淋得有些慘,紛紛點頭,黑夫也不可能入殿請求休息,知道優旃主意多,便想看看他能玩出什麼花樣。

  得到肯定答覆後,在得到肯定答覆後,優旃上殿向秦始皇祝酒,高呼萬歲,而後優旃靠近欄干,對殿外大聲喊道:「陛楯郎!」

  郎衛們應諾,優旃便笑道:「汝等雖然長得高大,有何用?如今還要站在露天淋雨。我雖然長得矮小,卻有幸在殿內避雨,哈哈哈。」

  這句話提醒了秦始皇,於是准許衛士們減半值班,輪流宿衛。

  從那以後,黑夫便不以尋常幸臣倡優看待優旃了。

  皇帝御駕過了渭橋不多時,咸陽宮便到了。

  「中郎戶令第一次來咸陽宮?」優旃可是這裡的常客了,與他相比,黑夫是個新人。

  黑夫道:「然也,四個月了,自我入宮為郎後,這是陛下第一次移駕咸陽宮,故未曾有幸來此。」

  「沒什麼有幸的。」

  優旃笑道:「咸陽宮是一百年前修的宮殿了,那些冀闕都老舊不已,故陛下才更喜歡章台宮,嫌棄咸陽宮狹窄。」

  黑夫頷首:「不過,我聽說過去幾個月間,咸陽宮可是擴修了不少。」

  齊燕方士盧生等人向秦始皇建言,說天地對稱,天帝的天上居所,與關中各宮室城邑也相對應。渭水好比銀河,陛下居住的章台宮,則是天極,經過渭橋,橫渡天河而抵達的咸陽宮,便與紫微宮對應,乃帝居也……

  秦始皇相信了他們的話,開始重新重視咸陽宮,對其進行翻修,

  而今日,伴隨著十二金人鑄成,置於咸陽宮廷,也宣告咸陽宮修繕第一期工程順利完工。

  「但陛下之慾,不止於此啊……」

  優旃搖頭,他也是近臣,所以也知道皇帝接下來的打算。

  秦始皇令人仿畫六國宮殿而修築的「六王宮」,隨著六國陸續滅亡,已在咸陽宮後拔地而起,那些從六國搶奪來的女子玉帛禮器充斥其中,這可是視作第二期工程,如今已進行了一半。

  這也就罷了,但秦始皇最終的目標,是想要在關中打造一個「人間天國」,在各地增修宮室,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復道周閣羅列,使之與天上星宿一一對應!

  說話間,鎮守咸陽宮的外郎令打開了厚重的大門,在蒙毅令下,黑夫等郎衛數車當先,先行馳入,宿衛左右。

  車入城門,黑夫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基石鋪砌的地面十分平坦,一條中軸大道從司馬門直通咸陽宮主殿。

  而道路兩側,正屹立著十二個頂天立地的巨大金人!

  他們每個都高五丈,大概合後世的11米,四層樓高,且是呈跪拜的坐姿。

  前六個金人穿著異族的衣裳,容貌也不似夏人,黑夫點了點後,發現除了那個出現在臨洮,高鼻深目的五丈巨人外,其餘分別對應西戎、東夷、南蠻、北狄匈奴,以及越人。

  而後六個,則分別是齊楚燕韓趙魏六王,面容栩栩如生,個個都神情恭順,衣著神態不一,好似放大了七八倍的兵馬俑……

  不同的是,兵馬俑是用來守衛皇帝陵寢的,而這十二金人,則象徵六國四夷紛紛臣服。

  單個看還沒什麼感覺,但十二人列於道旁時,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著金屬光澤,想到這是公元前221年,就感覺它們的確是一個奇蹟……

  羅德島巨像、金字塔、亞歷山大港燈塔,同一時間段的西方,也是奇蹟林立啊,這也是古典帝國的通病吧。

  「真高,真大。」

  優旃在黑夫的車上誇張地仰起頭,看著比他高十倍的十二金人,又感慨道:「可惜啊,大而無用!不過是傷國勞民之物!」

  黑夫詫異地瞧了一眼小個子,優旃也咧嘴笑道:「中郎戶令是不是在奇怪,我一介倡優,滑稽逗樂以為業,為何會說這種話?」

  優旃不搞笑了,變得嚴肅起來:「中郎戶令先前上書陛下的事,已經傳開了,看上去雖只是建議熔鑄千柄利劍為君榻,但實際上,卻是在提醒陛下,得天下不易,守天下更難!」

  「君言下之意,我聽出來了。是勸說陛下,與其大發徭役,集十萬人之力鑄十二金人,不如鑄一個難坐的君榻,來提醒皇帝和後世子孫勿忘在莒,真是用心良苦啊!」

  黑夫有些驚訝,這優旃,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啊。

  「君也是舉朝上下,第一個敢直言勸諫此事的朝臣!當為吾輩楷模!」

  優旃朝黑夫重重一拜,眼中滿是敬佩之色。

  黑夫頓時無語,他只是穿越者的惡趣味而已,但沒想到,事後秦墨程商專門找他道謝,說沒想到黑夫真的進諫了,可惜陛下未聽,搞得他一頭霧水。

  此刻再聽優旃一說,黑夫一回想,才發現自己誤打誤撞,看上去還真像是一次機智進諫呢!

  「莫非祖龍也這麼以為,才駁回了我的建言?」

  黑夫不知道自己這是弄巧成拙,還是弄拙成巧,本想解釋說:「我沒有……不是我……」但優旃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激勵,沒給他解釋的機會。

  「優旃雖然是倡優,不敢與齊國的晏嬰、淳于髡相提並論,卻也能學學楚莊王時的優孟!」

  這三人,都是能用機智言語進諫的人物,也是他的偶像。

  言罷,侏儒便又擺出一副滑稽樣,蹦蹦跳跳地從十二金人腳下經過,朝秦始皇的車駕跑去,巨大的金人下,矮小的侏儒跌跌撞撞地跑著,看上去十分搞笑。

  等皇帝下車,滿意地背著手看著自己樹立的第一座奇蹟,便問優旃十二金人可壯觀時,優旃笑道:「善,這十二金人又高又大,有它們守衛陛下,若寇從宮外來,光是看到這些金人,便直接嚇跑了,也不必郎衛宿衛於宮門了!」

  「臣又聞陛下欲大作宮室,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如此更妙。這樣一來,將士們便不用守在函谷、武關,若寇從東方來,可使宮人嬪妃持弓矢,騎麋鹿,駕羊車,於各宮室阻之!」

  黑夫正好走到旁邊,一聽此言,再看皇帝的臉色頗為不快,頓時心裡一緊,連忙笑著上前打圓場道:「陛下,優旃自己嚇得腿軟,故有此言。」

  秦始皇被掃了興,心中十分不悅,卻也不想跟一個口不擇言的侏儒計較。

  小小倡優,豈能知他樹立金人,象徵六國四夷臣服,九州之內永無戰事的良苦用意?

  於是便斥道:「妄言!天下已定,六王咸服,關內關外一片太平,黔首大酺,寇從何來?」

  正要一揮袖,讓黑夫將此人架下去,轟出宮,卻不料,那些從咸陽宮主殿台階迎過來的眾人中,領頭的一位通身穿素白深衣,腰懸佩玉,在一片黑袍中鶴立雞群的玉面公子,也聽到了優旃的建言。

  他咬了咬牙,不顧一旁某位侍從的阻止,也幾步上前,下拜道:

  「陛下,倡優之言雖粗鄙,卻也有理。兒臣近來讀書,見子墨子之言,』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今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陛下當與天下同利,不可擅天下之利,驟興土木!」

  言罷,他抬起頭,露出了一張如玉的精緻面容,十七八歲年紀,眼中卻已有悲天憫人的神采。

  「扶蘇昧死敢言,不求陛下撤去金人,但望陛下能停修關中宮室!與民休息!」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30
第344章 麟之趾

  「親兒子和近臣輪番進諫都未能動搖皇帝的心意,幸好我沒有捲入太深。」

  從咸陽前往甘泉山林光宮的路上,回想起前日發生在咸陽宮的事,黑夫不由暗暗搖頭。

  秦始皇在關中廣建宮苑,打造一個」地上天國「的決定是堅固的。不僅優旃遭到了冷落,連公子扶蘇也受到了波及,扶蘇進諫的唯一結果,便是六月中旬,秦始皇去林光宮避暑時,帶了諸子同行,卻偏偏沒有帶自己的長子。

  秦始皇是位高產的父親,林林總總,竟有二十餘子,年紀從最大的公子扶蘇18歲,到最小的公子胡亥9歲。按照「二十而冠」的標準來算,秦始皇諸子均為成年,加上皇帝是一個對親情較為淡薄的人,縱然相隔不遠,卻很少接見諸子。

  所以黑夫也沒有近距離觀察他們的機會,只是通過種種渠道,有些皮毛的瞭解。

  這其中他最關心的,莫過於扶蘇、胡亥二人。

  一個人千古遺憾的賢公子,一個人將秦朝帶入深淵的秦二世,任誰都會感到好奇。

  那日扶蘇的直言進諫,讓黑夫想起了聽張蒼唸過的一首詩。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如詩一般,扶蘇給黑夫的印象,也是一位「不踐生草、不履生蟲」的仁獸麒麟,它悠閒地行走在綠野翠林,卻又恍然流動,化作了一位優雅公子。公子如麟,高貴而仁厚,公子如玉,似一塵不染。這便是扶蘇在咸陽民間的風評。

  但與之相反,朝堂之上眾臣,對扶蘇卻不太看好。

  原因之一,便是扶蘇之母乃楚國公子,舅父是反秦的昌平君,自那以後,皇帝召見扶蘇的次數迅速減少。而扶蘇頗有憂國憂民之心,每次覲見都會說些秦始皇不愛聽的話,故越來越不受寵。

  前日咸陽宮扶蘇諫罷宮室後,秦始皇甚至當場訓斥扶蘇:「少讀些儒墨,多學學律令。」

  秦始皇此言意味深長,如此一來,扶蘇是越來越不討喜了。

  黑夫暗想:「按照宗法,秦是嫡長子繼承製,但秦始皇先前沒有立王后,稱帝后也沒有皇后,嫡子不存在,便要在二十多個庶子裡選定太子,依然是長子扶蘇有優先權……」

  可如今,皇帝自認為春秋鼎盛,一點立嗣的意思都沒,朝野之中,也沒膽量進言「早立太子」,眾人都在猜測,陛下或是想要等諸子成年後,擇賢者立之。

  「也可能是覺得有機會長生不老,覺得沒立太子的必要呢?」黑夫近來發現,來自齊燕的術士方士,經常能得到皇帝召見,所談之事,多半是不問蒼生問鬼神……

  國無太子,這是秦朝一大隱患,卻不是黑夫一介郎令能干預的。

  他在戎車上回過頭,能遠遠看見秦始皇六馬駕轅的大路車駕,前後又有副車數乘,幾乎一模一樣。若想分辨皇帝在哪輛車的辦法,一是看中車府令趙高的位置,其二,便是仔細辨認車中傳來的孩童歡笑了……

  這次去甘泉山避暑,將從六月持續到八九月,待九月秋收完畢後,會有「秋治兵以獮」的活動,不僅可以閱兵顯威,亦能讓諸公子通過狩獵學習戎事。除了忤逆秦始皇的公子扶蘇被刻意留在咸陽「學律」外,其餘二十餘公子悉數同行。

  但這裡面,唯一被秦始皇帶到車駕上同車的,只有公子胡亥。

  在途徑鄭國渠時,天色將黑,按照計畫,將在渠邊的行宮休息一晚,黑夫去御駕請示時,趙高笑著與他見禮,又掀開了帷幕,卻見到了驚奇的一幕:

  無時無刻都放不下工作的秦始皇,此刻卻如同一位普通的父親般,與兒子玩六博遊戲……

  胡亥才9歲,他生得粉雕玉琢,頭上束著總發,本來在認真地看著棋盤,發現車馬停止,一瞧外面還跪了中郎戶令黑夫,便促狹一笑,突然大聲道:

  「中車府令,天怎麼黑了?」

  趙高應道:「公子,外面太陽還未落,何出此言?」

  「若不是天黑了,為何我看不清棋盤?」

  他做出在黑暗中摸索的樣子,一轉頭,裝作才看到黑夫,拍著手笑道:「父皇父皇,原來是黑夫來了,難怪我眼前一黑!」

  此言一出,趙高笑著搖頭,連一向嚴肅的秦始皇也被逗得笑了起來。而胡亥見自己成功逗樂了父皇,更加洋洋得意,車內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唯獨黑夫心中暗罵道:「自作聰明的死熊孩子……」

  他對胡亥的第一印象不太好,雖然在秦始皇面前一副天真可愛的樣子,可在黑夫眼中,不過是個只知道玩樂鬧騰的熊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紀。仗著被皇帝寵愛,便喜歡作弄近臣,笑話過優旃腿短,暗諷過隗狀年邁,前日見了黑夫後,竟膽敢拿他面黑來開玩笑。

  痛愛少子乃父母通病,據說秦始皇最喜歡的女人,乃胡亥之母,隨著其母早逝,這份感情也轉移到了胡亥身上。行則同車,食則同案,對扶蘇有多冷落,對胡亥就有多疼愛。

  「真是……天壤之別啊。」

  雖然被胡亥取笑,但黑夫卻面不改色,竟笑道:「陛下、公子,別看下臣的臉是黑的,但心,卻是紅的!」

  胡亥更樂了,捧腹大笑起來,中車府令趙高則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中郎戶令的嘴啊,真是同紅糖一樣甜。」

  胡亥瞥了一眼趙高:「比你還甜?」

  趙高拱手:「老臣弗如,弗如。」

  黑夫忙道:「下吏豈敢與中車府令相提並論。」

  胡亥這時候也不玩六博了,而是拽著秦始皇的手道:「父皇,我聽說中郎戶令是最早玩兵球的人,何時讓他帶著郎衛們,踢一場給我看看!」

  兵球便是黑夫在滅楚之戰,守在壁壘後那幾個月裡,將橄欖球魔改一番後,發明的遊戲,兩年過去了,已經傳入了關中。秦人不喜齊楚雜耍式的個人蹴鞠,卻對這種壯漢速度與激情的碰撞很痴迷,兵球遂成關中秦卒常玩的遊戲。

  胡亥也痴迷於此,他最喜歡看那些穿著沉重甲冑的兵卒為了爭奪那小小皮球,撞在一起,摔得滿臉泥漿的狼狽模樣,若是比賽中能有人斷交斷腿,就更妙了!

  黑夫拱手:「陛下和公子若想看,黑夫必親負甲冑上場。」

  對付這種領導家的熊孩子,打不得也罵不得,他不是喜歡玩麼?黑夫倒是有很多小遊戲,可以投其所好……

  秦始皇卻拍著兒子的頭道:「胡鬧,朕的郎官,入則宿衛,出牧百里,豈是用來遊戲的?行宮已至,下去用饗罷。」

  胡亥撅起了嘴,直到趙高說今日有新鮮的豹胎吃,他才重新露出了笑。

  秦始皇讓趙高將公子胡亥帶出去,又道:

  「朕許久未來此渠,明日當沿著溝渠巡視,看看今歲內史用了堆肥漚肥之法後,效果如何?」

  秦始皇出了馬車,看著行宮旁,這條從涇水分出後,緩緩東流,最終注入洛水的清澈溝渠。

  它的出現,可以灌溉涇水洛水之間三百里的澤鹵之地,溉田四萬餘頃,關中遂為沃野。渠成十年以來,再也沒有遇到過凶年,秦由此而富強,秦始皇能一統諸侯,源源不斷提供大軍糧食,鄭國渠居功不小。

  但隨即,皇帝的目光轉向北面,似乎因眼前的鄭國渠,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問黑夫:「明日該誰隨駕宿衛?」

  黑夫道:「輪到中車騎令王離。」

  「如此一來,你便清閒了,那你便去雲陽縣走一趟罷。」

  雲陽縣,是鄭國渠以北一天行程外的地方,距離甘泉山林光宮不遠,黑夫立刻豎起了耳朵,不知皇帝有何要他去做的事。

  秦始皇摸著鬍鬚,緩緩道:「去雲陽獄替朕看看,程貌,還活著麼?」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34
第345章 隸書

  程邈還活著麼?當次日中午,黑夫帶著下屬董翳和數名郎衛,輕車抵達雲陽縣時,便得到了獄掾曹咎肯定的答覆:不僅活著,還活得挺好。

  曹咎乃是咸陽南市獄吏司馬欣的妻兄,與董翳認識,一聽說黑夫是奉皇帝之命來視察的,立刻畢恭畢敬地將他請入縣獄中。

  「隸臣程邈在外勞役,容下吏派人去將他帶回來……」

  黑夫打量著這個小小的縣獄,格局和安陸的有幾分相似,給他一種熟悉感,回過頭道:「要多久?」

  「來回半個時辰,還望上吏稍待……」

  讓人奉湯給黑夫解渴,由縣丞陪著黑夫尬聊,曹咎則退到堂外,低聲問熟人董翳:「陛下要見程邈?」

  董翳搖了搖頭。

  曹咎面色一變:「陛下要殺程邈?」

  董翳還是搖搖頭:「中郎戶令說陛下令他來看看程邈,瞧瞧此人在做什麼,至於是見是殺,中郎戶令沒說,我也不敢妄然揣測帝心。」

  曹咎剛鬆了口氣,黑夫卻又喚他上堂,問起關於程邈的事蹟來。

  「程邈是哪年入獄的,犯了何罪?」

  曹咎忙道:「稟上吏,程邈已入獄十年了,罪名是樊於期之叛,程邈受其舉薦為獄吏,又入宮為郎。樊於期叛逃時,程邈非但沒有自陳其罪,反而為樊於期辯解,陛下震怒,將其判為隸臣,派遣來雲陽服刑……」

  「原來如此。」

  黑夫恍然,秦允許官員舉薦他人為吏,可一旦舉薦成功,舉主和被舉薦者就綁在一起了。被舉者犯罪,舉主因為舉薦不當要連坐,反之亦然。十多年前呂不韋、嫪毐倒台,他們在朝為官的門客幾乎被一掃而空。

  秦始皇最討厭的就是背叛,樊於期曾擔任過中郎將,又多次出征攻城略地,為秦立下汗馬功勞,卻在被李牧打敗後,選擇了叛逃,皇帝當然是極其震怒的,用金千斤,邑萬家的重賞捉拿樊於期。

  程邈非但沒有及時劃清界限,反而為其辯解,沒被處死就算不錯了。

  不過,能讓秦始皇過了十年都念念不忘的人,絕不會這麼簡單。

  黑夫又問:「他這十年來,在雲陽做何勞役?」

  秦不養閒人,對判處徒刑的罪犯們,凡有勞動能力的,都要強迫他們幹活。哪怕是判處死刑的犯人,一日未死,就要靠勞作換取吃食。

  所以在秦國,刑徒和隸臣可以視為同義詞。

  曹咎看了縣丞一眼,老實答道:「程邈雖是隸臣,但因《司空律》有言,隸臣有巧可以為工者,勿以為人僕、養、城旦。程貌熟悉律令,又能寫一手好字,故官府沒有派他去做苦力,而是在令史手下做事,協助緝捕罪人。除了沒有俸祿,每晚歸來後要住進監牢外,其餘與普通頭小吏無別,扣除衣食,每次公事,還能得到四錢……」

  黑夫失笑:「這麼說,你所言程邈在外勞作,其實是跟著令史辦案去了?」

  縣丞面色不太好看,瞪了曹咎一眼,曹咎也擦了擦汗,應道:「唯,正是如此。」

  讓程邈服輕刑是他給縣丞出的主意,雖然在法律上說得通,但若陛下遷怒下來,他們也要被殃及啊。

  「有特長就是好。」

  黑夫則暗道這程貌運氣不錯,現在享受的待遇,大概跟水滸傳裡,被發配江州的宋江差不多,只要他不寫反詩作死的話,就這麼渾渾噩噩過下去不成問題。

  但此人究竟是憑什麼被秦始皇記住的呢?黑夫來之前,問過一些秦始皇身邊的舊近臣,他們說程邈做議郎時,曾奉皇帝命修訂秦文字,可惜後來犯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這次皇帝派黑夫來探監,或與此事有關。

  就在這時,曹咎也說到程邈每次出公差所得的少許錢帛,都用來買筆墨和簡牘上了,每逢閒暇,總是在牢獄中筆耕不綴……

  黑夫來了興趣,不想幹等程邈回來了,讓曹咎帶自己去獄中程貌的住所看看。

  進了雲陽牢獄,黑夫才發現,這裡的監牢,也分了三五九等。

  最下等的是城旦住的,沒有被縟,沒有窗戶,只是地面上有些發霉的稻草,十個人擠在狹小的區域內,裡面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中等的是鬼薪、白粲、司寇、舂等刑徒的房間,雖伙食粗劣,被縟泛潮,好歹可以容身,五人一間——有個挺有趣的事是,舂米過去是與城旦並列的重刑,近年來踏碓、水碓大行於世,舂米也沒那麼累了,於是就變成了中等刑罰。

  最上等的地方位於監牢的第二層,除了門從外反鎖,窗戶安了欄杆外,與普通民居區別不大,曹咎引領著黑夫開門而入,此刻正值下午,陽光從窗扉撒入,照得滿屋都是……

  「上吏,這便是程邈的居所。」

  黑夫微微張開了嘴,這哪是牢房啊,分明是一個書法展覽室!卻見三面斑駁的牆壁上,掛滿了寫滿密密麻麻黑字的簡牘,有數百塊之多。

  「這些是……」

  曹咎笑道:「正是程貌過去十年書寫的,他是用每次公務辦案的賜錢購買筆墨書簡,所書並無不妥,故吾等未做干涉。」

  小心繞過地上橫七豎八的簡牘後,黑夫走近牆壁,定睛一瞧,上面寫的不是什麼反詩,而是每個秦吏都要背誦的《為吏之道》。

  「凡為吏之道,必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

  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就發現這些簡牘上的文字形制,與日常所見頗為不同!

  不是最常見的秦篆,秦篆雖然已是從周代複雜的大篆裡改進而來的,但還是保留了金文的一些習慣,比劃圓轉,橫平豎直,粗細基本一致,必須慢慢寫。

  更不是黑夫曾見過的魏、楚等形制各異的六國文字。

  「有些像南郡吏員在記錄案情時的速記體……」

  後世挖出來的秦簡上,基本都是這種速記字體,官吏們為了速度,經常下意識地簡化篆體,減少筆劃,字形也轉為方扁。

  不,眼前的字體,比那種小篆的速記體改變得更加徹底,幾乎每個字,都化繁為簡,化圓為方,化弧為直。

  沒錯的。

  黑夫有些小激動,因為他竟在這看到了一種流傳至後世的字體,而非不管怎麼學都覺得陌生的古篆字。

  「這是……」

  「隸書!」

  「多謝上吏贈名!」

  就在黑夫將這兩字脫口而出時,一位穿著刑徒赭衣,頭髮斑白的中年人也出現在門口,他看著滿屋的十年心血,嗟嘆道:

  「隸書,隸書,隸人所書也;隸書,隸書,亦佐篆書所不逮也!好名字!」

  言罷,他對著黑夫重重一拜:「程邈十年所書,均在於此,陛下縱要賜我死,程邈也能含笑而終了!」

  「程君言重了。」

  黑夫走過去將程邈扶住,同時看著其他兩面牆壁上,是一些篆字與隸書的對照表,四千篆字,幾乎都有一一對應的隸體,若有所思。

  心中明白,為何秦始皇對程貌此人念念不忘了,這或許跟皇帝近來打算實施的一項國策有關!

  「車同軌,書同文!」

  這次皇帝移駕林光宮,可是將李斯、趙高、胡毋敬三大書法家都帶著的,又派他來瞧瞧程邈,目的十分明顯。

  「我何不乘此東風,將那件事做了呢?」

  一個藏在黑夫心里許久的想法,在滿屋隸書的引誘下,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37
第346章 倉頡造字

  甘泉山位於雲陽縣以北三十里,因山有清泉而得名,此地即便是盛夏六月也依然十分涼爽,故秦在此建立了一處離宮,稱之為「林光宮」。

  林光宮不僅能避暑狩獵,因距離北地、上郡都不遠,又可練兵威懾戎狄,宴饗藩夷,每年秦始皇五六月至林光宮,八九月乃還於咸陽、章台。

  按照皇帝走到哪都不落下政務的習慣,每年皆有不少決策在此議定。

  今年也不例外,秦始皇的車駕才剛剛駛入林光宮,讓胡亥等諸公子自行娛樂,他便馬不停蹄地召集了隨行的廷尉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太史令胡毋敬三人。

  打贏了封建、郡縣之議後,李斯已經超越左右二相,成了帝國真正的宰輔。皇帝議定國策,很多時候都是直接找他來問對,君臣達成共識後,通知一下丞相和御史大夫而已……

  而今日皇帝讓他同至林光宮,並在抵達後立刻召見,所為何事,李斯心中也有幾分譜。

  看看左右的趙高、胡毋敬,秦國三大書法家,便湊齊了。

  二人恭恭敬敬地請他在前,李斯也不客氣,微微一笑後,率先入殿。

  秦始皇穿著一身黝黑的「袀玄」,負手立於殿中,他的腳下,是白色的帛,帛上寫滿了許多文字,皇帝此刻正盯著這些文字,默然不語。

  「臣等拜見陛下!」

  三人齊齊下拜,秦始皇回過身,也不廢話,直言道:「自從周平王東遷後,諸侯力政不統於往,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於是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

  」如今天下各國,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宗周雅言不再,已積重難返。這也就罷了,然文字上也一樣,大篆已改,齊、楚、燕、三晉各成體系。」

  他看向李斯:「廷尉,你乃是天下聞名的書法大家,曾在楚國為吏,知曉楚字,又拜入荀卿門下,跟他學過三晉文字,還去過稷下數年,對齊字也不陌生。沒記錯的話,朕與燕國伐交時,亦是廷尉為朕將燕國書信譯為秦篆,今日便來看看說說這些文字罷!」

  李斯應諾,而後便挪步到了大殿偏北的位置,踩著腳下的燕字道:「陛下,燕人乃召公之後,姬姓大國,最好復古,學過堯舜禪讓,連文字上,也常常仿古。可效仿的卻不是大篆,而是更古的甲刻之文。」

  「食古不化。」秦始皇對燕人最為輕蔑。

  言罷,李斯又挪步至殿中,看著趙魏韓三國文字道:「三晉之地,民俗急躁,仰機利而食,連文字也透著一股急不可耐,他們將大篆簡化太過,馬不似馬,虎不似虎,他國之人根本看不懂。」

  接著是楚字,李斯對故國文字一點都不留情,冷酷地說道:「楚字與中原素來不同,似鳥如蟲,故稱之為鳥蟲篆,近百年來,其寫法越發飄逸潦草,難以捉摸。」

  最後,他指著那些齊字道:「齊國好儒,受鄒魯之風熏陶,齊魯文字都比較方方正正,倒是與秦篆在形制上有幾分相似,但具體到比劃……」

  李斯笑著搖搖頭,又朝秦始皇一作揖:「總之,六國文字,形制極其紊亂,少的如馬字,有二十多種寫法,多者竟有百餘種寫法,均難以辨別。」

  「誠如廷尉所言,如今六王均已伏罪,六國化為郡縣,一政令律法。然近來各地守、丞稟報,說六國文字各異,咸陽的政令發到地方,還必須譯成本地文字,那些就地選拔的官員才能看懂……」

  」真是豈有此理,這是六國統於秦,還是秦統於六國?「

  秦始皇對此頗為不悅,一揮袖道:「不管是墨者、儒家,亦或是法家,皆言天下定於一,但說起來,何謂真正的一統?」

  「只是如周室一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後便其俗而治之?」

  他的野心不止於此,搖搖頭道:「朕不僅要滅六國社稷,一疆土。」

  「朕當一天下法術衡,讓膠東的丈、尺、寸,與咸陽一致,讓會稽的鐘、石、斗與巴蜀相同。」

  「朕將一天下車軌,寬皆六尺,使各地官吏商賈往來無阻。」

  「而今,朕還要一文字,使三十六郡書信往來皆用秦字,不必再轉譯重抄,讓一個漁陽郡斗食吏,也能看懂朕的詔書。如此,方為真正的一統!」

  趙高率先阿諛道:「統一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此乃天地初分以來未有的壯舉,陛下高瞻遠矚,臣佩服。」

  秦始皇也宣佈了召見三人的目的:「朕欲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從明歲正月始,官吏再有使用六國文字者,初犯罰俸,再犯罷官!」

  又道:「三子書法精湛,天下聞名,今日下去,便效仿周時《史籀篇》,將秦篆三千餘字去繁就簡,以朗朗上口之章句,書於簡牘之上。再作為範本,發三十六郡,使官吏、學室抄錄修習,必使秦字在諸郡推行,絕滅六國異字!」

  李斯、趙高、胡毋敬三人應諾,《史籀篇》他們不陌生,乃是周宣王時太史所撰的識字課本,秦始皇的意思是,讓他們各自用秦篆編寫一本老少皆宜的識字教材,推行天下……

  「陛下,臣黑夫前來覆命!」

  就在三人奉命告退後,殿外又響起了一個大嗓門,卻是前日奉命去雲陽縣的中郎戶令黑夫回來了!

  ……

  得到准許後,黑夫匆匆入殿,秦始皇看著他道:「隸臣程邈還沒死?」

  「賴陛下仁德,程邈幸而未死。」

  一邊說著,黑夫還將懷中一份帛布、一份簡牘雙手奉上。

  「陛下,此乃程邈的自陳!」

  「現在才自陳?」秦始皇冷笑:「十年前樊於期反叛時,他又在做什麼。」

  秦始皇不欲接,但黑夫卻一直舉著,他也看到了滿殿鋪滿的六國文字,暗道自己來的正是時候,便垂首道:

  「陛下,程邈自知有罪,故他花了十年時間,做出了一件有利於國的大事!」

  接著,黑夫便將程邈在雲陽獄中覃思十年,損益大小篆方圓筆法,結合秦吏記錄案件爰書的速記體,成隸書三千字的事,一點不漏地稟明皇帝。

  秦始皇態度稍緩,此事是程邈入獄前就在做的,正因如此,他才留了程邈一條命,想看看他能做出怎樣的成果來。

  但始皇帝並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這次派黑夫去巡視,若有成效還好,若無成效,程邈恐怕要過上真正的牢獄生活了。

  他接過黑夫帶來的帛書、竹簡,卻見上面分別用篆書和隸書寫了奏言。

  黑夫亦代為轉述道:「程邈以為,陛下一天下後,不論是中央還是郡縣,政事越發繁多,圓轉的篆書書寫太慢,已經不適應繁忙政務。而程邈所造隸書,以秦篆為基準,雜采各地秦吏的速記寫法,以方折筆代替圓轉篆書,雲陽獄吏試之,發現以篆書抄錄五百字的政令,要一刻半才能寫完,但以隸書卻只用一刻……」

  他在基層政府供職過,所以知道,因為秦國獨特的律令制度,就算是一個小小縣寺,每天都要處理大量訴訟,接到許多政令,發出好些爰書。

  所有不論中央還是郡縣,都有大量刀筆吏存在,在沒有印刷的年頭裡,唯一的辦法就是抄錄,而抄錄速度,就直接決定了工作效率。

  秦始皇也是個極度注重效率的人,鑄個金人,修個宮殿都要求急速完工,有時候他發出的詔書御史府未能及時抄完,皇帝便會雷霆大怒,讓刀筆吏們下崗,重新換一批。

  如今聽說,隸書能讓工作效率提高三分之一,豈能不喜?

  在看完程邈的自陳後,秦始皇發問道:「程邈一共作出了多少隸字?」

  黑夫道:「共三千三百餘,每個篆字,均有對應的隸書……」

  秦始皇沉吟道:「朕欲使得天下書同文,使三十六郡廢棄六國文字,使用秦篆,去六國舊字,又立新字,是否會有不妥?這些隸書若發到地方,官吏能認出來?」

  黑夫極力想促成此事:「程邈有言,隸書者,篆之捷也。他並非重新造字,只是略有修改,字形比劃變動不大。再者,臣聽說過一句話,叫禮以簡為上。秦自從商君變法以來,一直在精簡禮儀,去除繁瑣,文字何嘗不能精簡?」

  「臣在南郡時,便發現郡縣的刀筆吏們,早就在用類似的手法,簡化字形,使之方便書寫,提高速率。但因各自習慣不同,常出現文字異形,長此以往,反倒不是好事。堵不如疏,不如以小篆為正體字,詔書、文書用之,隸書為佐,尋常記錄用之,如此一來,不管是九卿還是郡縣,處理政務時,以趨約易,能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

  這番話打消了秦始皇最後一絲猶豫,他頷首道:「便如卿所言,令程邈出獄,來林光宮謁見,並將隸書傳授予刀筆吏。待廷尉、中車府令、太史令三人將各自的篆書篇章作出後,讓眾人以隸書抄錄,一同發行天下!」

  言罷,秦始皇感慨道:「昔倉頡造字,以教後嗣,天下方有文字。而今又有隸臣作隸書,以趨約易,程邈當年的罪過,也可以抵消了……」

  「陛下聖明!」

  黑夫不失時機地再拜道:「臣受程邈啟發,亦有一個主意,或能成為陛下書同文字的助力!」

  秦始皇聞言失笑:「莫非你也要來學著造字?先有隸人作隸書,如今,你也想作出一種黑字不成?」

  「黑……黑體字?」

  黑夫差點沒吐血,這種字體後世還真有,不過他打的卻不是字體的主意,而是往書寫的載體動心思……

  為了引起秦始皇的重視,黑夫索性開始吹牛了。

  他一手指著堆滿殿內的簡牘,一手拿起一張地上書寫六國文字的白絹,說道:「簡牘笨重,陛下一天閱奏疏一百二十斤,謁者來回搬運都累得乏力。帛布昂貴,非公卿不敢用之,二者各有優劣之處。」

  「而今,臣想要結合二者優劣,為陛下製作一種既能如帛布一般輕便,又比簡牘便宜的材料。上書篆字隸書,使陛下書同文字的理念,傳遍天下!」

  「臣以為,這當時不亞於倉頡造字的大事!望陛下允臣越職獻言!」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43
第347章 法術勢

  長二尺四寸的竹簡整齊擺放在案几上,清晨的陽光從窗扉射進來,殺青烘烤後光滑的竹片反射著微光。

  中車府令趙高跪坐於案前,輕輕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筆蘸滿墨,穩住心神,開始在竹簡上一筆一劃地寫起小篆……

  秦國三位書法大家,其筆跡各不相同,李斯乃是楚人,又長期遊學諸侯,他的書法博采眾長,並糅合了楚字的特點,書法蒼勁,奇逸豪放。

  胡毋敬是典型的秦國學室弟子出身,其書法平和自然,極其穩健。

  趙高又有不同,他少時不識字,十餘歲才刻苦自學,故有些劍走偏鋒,書法細膩卻又有力,風格清瘦秀麗,這就是趙高書法的特點。

  很快,隨著他手腕移動,第一根竹簡上,已多出了三個漂亮的篆字。

  「《爰歷篇》!」

  這便是趙高奉皇帝命書寫的識字教材,他寫的很慢,一來是因為事關重大,每個字都力求做到完美,二來是竹簡加毛筆,本就難以做到速寫:左手按簡,右手寫字,一根簡一行字,寫完之後,再一根一根地向右邊推去排好。

  若想速記,便不用竹冊,而用木牘。

  秦國一直以來,都對公文書寫的載體有規定:郡縣、都官用柳木或其他質柔可以書寫的木材為簡牘,公文削成二尺四寸,民間書信則長一尺,故又稱之為尺牘。這些木牘,均用菅草、蒲草、蘭草及麻封扎。

  竹冊就要比尺牘高一個檔次了,因為製作更為複雜,通過裁、切、殺青才能成簡,在上面書寫,寫完一章後排列鑽孔,用「韋」,也就是切成條狀的熟牛皮來編綴,相應的,價格也比木牘貴了數倍!

  所以讀書,真是一件昂貴的事,非家財十萬的富戶吏子,無法備齊筆墨書簡。在學室裡,也通常是一卷書大夥傳著看,翻到字跡模糊,牢固的牛皮韋帶破裂為止。

  這年頭,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數卷藏書,便是「文士」的標誌,輕易不捨得借人觀看,非得先拜入門下,口稱弟子才行。若搬家時能將藏書拉上幾輛車,那便要被人稱讚為「學富五車」,與博學的魏相惠施相提並論了。

  竹冊得之不易,消耗卻很快,趙高只寫了五六百字,第一章便寫完,他讓僕役過來將竹簡上的字輕輕吹乾,再拿下去編綴成冊,沒一刻鐘是做不完的。

  他也正好接過弟弟趙成遞來的湯水,飲用休息。

  趙成一身戎裝,他是一個五百主,隸屬於外郎將,奉命宿衛於林光宮,此刻過來給趙高奉湯,一邊低聲道:

  「兄長可聽說昨日中郎戶令黑夫給陛下的進言了?」

  趙高自然知道,黑夫替程邈獻隸書,以為可與小篆一同通行天下皇帝允之。

  其又言簡牘笨重,絹帛昂貴,自告奮勇,想為皇帝製作一種結合二者優點的書寫材料……

  趙成很瞭解自己的兄長,雖然趙高平日裡對黑夫禮數有加,但暗地裡將其視之為競爭者,便湊近道:

  「兄長曾告誡過我,秦律有言,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陳言而不當。越官則死,不當則罪!」

  「如今黑夫身為中郎戶令,職責是宿衛禁中,卻言匠作考工之事,這算是越官了罷,是否要我指使熟識的御史們上疏批駁他?」

  「吾弟,你真是白白在官場中廝混這麼多年。」

  趙高放下杯盞,細長的眼睛瞥著自己的弟弟,冷笑道:「按你的說法,我身為中車府令,管的是執掌乘輿,卻時常書寫詔書,編訂文字,是否也越官了?」

  「這……」趙成抬起頭:「這不一樣,兄長是得了陛下允許……」

  「總算說對了。」

  趙高起身,負手道:「如韓昭侯的典帽官一般,沒有知會君主,自顧自地做了,那叫越權。」

  「但做之前稟報陛下,或者得了陛下指派,那就不是越權,而是唯上命是從。」

  趙高不僅嫻熟文字,還精通律令,越是琢磨得透徹,他越是發現,在帝國的基層,律令是嚴酷而不近人情的。

  在縣上,一個人不好好務農,想要做商賈工匠,那他就是不務正業,要遭到秦吏訓斥。

  在郡上,一個小吏不做好本職公務,卻終日做些無關的東西,亦是越官違法,要遭到監御史舉咎。

  然而,當一個人的官職做到了朝堂之上,身處君側,職權就會變得模糊起來,太尉空缺已久,右丞相是個擺設,廷尉李斯時常在做丞相的活,中車府令趙高兼著謁者的工作。

  這些事情嚴格來說不合律令,之所以堂而皇之,只因為皇帝一句話。

  趙高問:「你知道,程邈在雲陽獄住的那間牢房,之前住過誰麼?」

  趙成搖頭不知。

  「韓非,韓非當年也被下獄雲陽,可他的下場卻不如程邈。」

  趙高淡淡地說道:「韓非之罪不至於死,但陛下發現此人一心存韓,無法為己所用,依然決定賜死他。程邈之罪按律當斬,但陛下唸著他修訂文字或有一天派得上用場,便留了他一條命。」

  還有他自己的例子,趙高當年犯罪當死,依舊是皇帝一句話,就駁回了蒙毅的判決,趙高官復原職。

  合法麼?顯然不合法,但卻是君主權勢的體現,沒人敢說半句不是。

  在大秦,皇帝想殺誰就殺誰!

  在大秦,皇帝想用誰就用誰!

  帝在法上!所以官員是否越權,陛下說了算,律令也得站一邊去。

  「你不懂陛下心意,竟想以越官之罪去舉咎黑夫,除了打草驚蛇,有何用處?再者,這等小事,只要陛下將黑夫平調至少府或司空任職,不就解決了。」

  趙高教訓完不成器的弟弟後,讓他將新的竹簡在案几上鋪好,還要繼續寫。

  落筆之前,他點著趙成道:

  「你記好了,使奉法遵令者無或缺賞,犯法違令者無所逃罰,叫做法。辨別忠奸,賞罰莫測,叫做術。權重位尊,手握殺生之柄,勝眾之資,這叫做勢!」

  「陛下乃是以商鞅之法為基,又雜用申韓之術,並執柄以處勢的明主!明主決定的事,萬萬不可質疑,小心旁觀即可。」

  他心中卻又暗喜:「那黑夫立功心切,卻不知道,失了中郎戶令之職,他便遠離了陛下。縱然僥倖成功,陞官得爵,又能如何?真是得不償失。」

  韓非說的好啊,飛龍乘雲,騰蛇游霧,雲罷霧霽,而龍蛇與蟲蟻同矣,則失其所乘也。賢人而詘於不肖者,則權輕位卑也;不肖而能服於賢者,則權重位尊也。

  而朝臣們的權力,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只是君權的殘羹冷炙罷了,皇帝高高在上,都不用大呼「嗟來食!」天下人便如飢似渴地匍匐在腳下。

  趙高已經看透了大秦權力的結構,管他律令多縝密,管他爵位多森嚴,管他什麼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最終決定一個人權力高低的,唯有皇帝的信重,這才是他們這些飛龍騰蛇,所憑藉的雲霧勢位!

  白起、王翦,看似顯的人屠滅國功業,實則是空中樓閣,如浮影游牆,一旦飛鳥盡,狡兔死,便將失去一切。

  而一旦攀附了皇權,即便是矮小如優旃,權力在手,也能投射出十二金人般巨大的影子!

  「走罷,走罷,李信、蒙恬、李由、黑夫,這些熱衷於功名的郎官,都如同流水般流走,唯我趙高,牢牢佔著近臣的位置。」

  作為近臣,身無大功,偶立小功,肩負苦勞,十年二十年無陞遷,緊緊跟在陛下身旁,才是最穩當的!

  他露出了笑,延續著,揮筆在竹簡上寫下了,「推位讓國,有虞陶唐」。

  但趙高心中想的卻是:

  「堯位匹夫不能治三人,桀為天子能亂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功勛之不足慕也!」

  ……

  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末,趙高在林光宮中一邊寫著書法,一邊琢磨臣子權勢來源時,黑夫則輕車回到了咸陽。

  他甫一下車,便去了內史官署,找到了上個月被調回咸陽,在內史任左司空的章邯。

  扶蘇勸諫失敗後,關中已開始大興土木,章邯身為內史左司空,負責督建宮室,才剛剛從工地回到官署,大熱天累得夠嗆,正在室內休息。

  黑夫來的急,推門而入時,卻見章邯由兩個隸妾伺候著泡腳,他的手已經伸入了其中一人的衣襟裡……

  黑夫輕咳一聲,說了一句打擾了,然後便讓隸妾離開,對章邯說了來此的緣由。

  聽完後,章少榮差點沒跳起來,他一邊擦腳一邊罵道:「什麼?三個月!三個月就要做出你所說的那物什來!不然便要受責?還拉上了我?黑夫……中郎戶令,我好容易累功回到咸陽為吏,光是督建宮室便忙得焦頭爛額,你為何要害我?」

  黑夫搖頭:「好個章少榮,我送你功勞,你卻反怪我害你?」

  言罷,他嚴肅起來,負手道:「我已被陛下平調為少府丞,秩比千石,今後三個月裡,你將作為本丞的副手,統領隸臣工匠,助我完成造紙!此乃陛下之詔,不得推脫!」

  擺完黑臉後,黑夫又笑著忽悠章邯道:「少榮,你我將要做的事,可是不亞於倉頡造字的千秋功業啊!」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46
第348章 項目組

  「你連少府之下的屬員都不甚清楚,便稀里糊塗做了少府丞?我如今真是擔憂,吾等究竟能否做成此事。」

  二人已坐於少府官署一間小院內,章邯聽黑夫問他關於少府的事情,好笑之餘,又有些擔心。

  黑夫十分無奈:「少府在九卿中屬員最多,竟有數十個下轄官署。其職能又廣,從山海鹽鐵,到口賦市稅,再到考工飲膳,何其多也。我如今只認識少府與少府監,至於其他人,怎可能一一記清楚?」

  章邯仔細一想,黑夫說的倒也沒錯,除非是像他這種,從入仕起就在少府做小吏的人,否則想要釐清繁雜龐大的少府職守,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實說白了,少府,就是專管皇帝財政的機構。

  秦朝的財政收入,基本一分為二。大頭的田租歸治粟內史,這部分是國家財政收入,每年官吏俸祿、修路建城等公家預算從此處撥款。

  而口賦,也就是人頭稅,連同山海池澤之稅、市租等統稱為禁錢,屬於皇帝個人收入,劃歸內府。秦始皇鑄十二金人,大修宮室的錢,都從這裡支出的。

  「所以皇帝覺得,他在關中大修宮室,其實是在花自己的錢,別人管不著……」黑夫有些明白,優旃和扶蘇的進諫為何會撞鐵板上了。

  不過,少府的收入實在是太多了些,竟佔了國家財政的三分之一!每年以三分之一的財政供奉一人,皇帝權勢之高可想而知。

  當然,據說在滅楚之戰那幾年,治粟內史入不敷出,皇帝也沒少讓少府撥款救急。

  少府的職權還不止是皇帝內庫這麼簡單,另外,凡皇帝衣食起居,醫藥供奉,園林遊興,器物製作,皆由少府所領。和黑夫打過交道的太醫令夏無且,就歸少府管。

  因少府職司範圍較廣,還得專門設置「六丞」來分管。

  章邯掰著指頭,給黑夫科普了少府的諸丞具體都是幹什麼的。

  「少府銅丞,掌管口賦及鑄錢之事。」

  黑夫默默記下,心裡給其貼的標籤是:中國銀行。

  「少府內丞,掌宮中衣服寶貨珍膳之屬,下有太官主膳食,導官主擇米,樂府主樂舞,還有黃門令管著宮中宦者。」

  這算不算大內總管?黑夫暗道。

  「少府苑丞,掌管皇室所有的山林池沼,下有都水、均官、上林、池監諸官。」

  國家林業局啊,黑夫頷首。

  「少府將作丞,掌管宮廷匠作,如尚方主作宮禁器物,御府主天子衣服,東園匠主作皇陵內器物,此外還有考工室管著宮內外的工坊。」

  黑夫瞭然,這麼說來,兵馬俑也是東園匠燒製的?

  而後章邯還提及了少府獄丞,主管詔獄。原來,這少府還管著永巷獄、織室獄、司空獄等十多個詔獄,關押著成千上萬刑徒。眼下這些人正是關中大建宮室的主要勞動力。活是干不完的,再過些年,驪山秦始皇陵還等著他們。

  「歷史上,章邯莫非就是帶著這批刑徒,與陳勝吳廣對抗的?」黑夫看了章邯一眼,他已經說完了五丞,卻獨剩一丞未言。

  「第六丞則不常設,一般是假丞。」

  章邯對黑夫說,第六丞通常只在一些巨大的攻堅項目,比如鄭國渠,杜東陵,芷陽陵,六王宮,十二金人,要在預定時間內完工,才臨時任命一人負責,有點像後世的項目組……

  上一個項目組,正是十二金人的鑄造,而今,輪到黑夫來管造紙了,誰讓他的點子使秦始皇產生了濃厚興趣呢。

  畢竟秦始皇每天要批閱一百二十斤奏疏,實在是一個沉重的體力活,若真能像黑夫說的,能做出輕薄如帛,便宜勝過簡牘的」紙「來,不但皇帝自己的工作輕鬆了不少,對推行書同文字,也大有裨益。

  但始皇帝並非一個有耐心的人,他要求黑夫在今年之內(十月前),必須拿出成效來!

  黑夫自己也急,更讓人抓毛的是,皇帝任命他做的,竟是個「假少府丞」,手下無人,儼然一光桿司令。

  好在皇帝又給了他從各官署挑人的權力,並令少府諸丞盡力協助黑夫。

  黑夫第一個就點了章邯的名,有了這位熟悉少府,主持過多個工程的老兄幫忙,事情就好辦多了。

  黑夫與章邯閒談之時,他找來另兩位手下,也終於到了。

  一前一後進來的,分別是一個穿著黑衣,滿臉憂愁的瘦子,以及一位絲帛在身,幾乎被汗水浸透的大胖子。

  正是秦墨程商和柱下史張蒼二人……

  ……

  隨著十二金人鑄造,關中大作宮室,咸陽附近儘是被迫去服徭役的移民、刑徒,秦墨程商是越來越憂慮了。

  在崇尚節儉的墨者看來,盛行禮樂,修建宮室,建築山陵,都是荒廢了百姓農事,又浪費錢財的行為,皆不可取,都是應該去除的無用之務。

  但即便是公子扶蘇進諫也無濟於事,何況是日漸受冷落的墨者呢?

  鳥盡弓藏,如今墨者在朝堂的地位,甚至還不如那些儒生博士,起碼他們人多,在山東還有延續的土壤,可秦墨呢?幾乎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楚墨已絕,齊墨式微,秦墨頓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糟的還在後面,隨著戰爭結束,天下一統,秦墨本來一心期盼一個全新的開始,但始皇帝慾望太強,絲毫沒有與民休息的意思,雖收天下之兵,但世人的勞役,並不比戰國時減輕半分。

  秦墨有些失望,他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拒絕為修築宮室出力,轉而將精力投入到了連機水碓、水磨的建設上。恰逢內史騰在移民中推廣麵食,墨者便頻繁出入於杜東、上林等多個山東移民聚邑,建立磨坊,助他們建立城邑,修補房屋。

  墨者和富戶們當然沒什麼共同話題,卻與來自關東的工匠相談甚歡。通過在移民城邑的行走,一度迷茫的秦墨,似乎又找到了一點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程商很感激黑夫,若非當年黑夫那一句勸,他可能還沉浸在慘烈的戰爭,和對帝國施政的失望中。

  所以當黑夫相邀時,程商便毫不猶豫地過來了。

  「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

  他朝黑夫作揖道:「既然是有利於天下人讀書、識字、開智的好東西,墨者當竭力相助!」

  黑夫十分高興,他也只是在紀錄片裡看過造紙的過程,記得點大概原理。若想讓紙張橫空出世,恐怕會遇上不少難點,這時候,就要求助於墨者了。

  他大笑道:「有了墨者和少府將作丞手下的工匠協力,在技藝上,我便沒什麼值得發愁的事了。」

  看黑夫如此高興,另一邊那氣喘吁吁的胖子便一面用蒲扇搧風,一邊道:「若非黑夫用算盤誘我,我才不會來。」

  黑夫目測這廝重量已經超過兩百斤,胖子最討厭的就是盛夏,往年這個季節,就躲在陰涼的守藏室內看看書,任誰說什麼,一步都不願意踏出去,徹底成了肥宅……

  直到黑夫拿出了跟張蒼提到過的「算盤」,他才勉為其難答應出門。這可是黑夫請程商幫忙製作的,杏木框中嵌有光滑的細桿,桿上串有扁圓的木珠,可沿細桿上下撥動……

  張蒼本就迷戀數術,正在編訂《九章算術》,他拿到這東西,又由黑夫傳授了最基本的珠算加法口訣,頓時愛不釋手。

  當然,也不忘問一句,黑夫是如何做出此物來的?

  幸虧,早在西周,就有算盤的雛形「陶丸」了,黑夫便編造道:

  「吾弟在學室做弟子,不僅要學律令,還要學算數,一天我見他用木棍串著陶丸,代替算籌來計數,便靈機一動,何不將木棍陶丸合到一起呢?便有了做算盤的主意……」

  至於造紙的靈感,黑夫推給了在南郡巡視織室時,看到的「東門漚麻」場景。

  張蒼也沒有深究,因為才一天時間,他算盤已經比黑夫玩的溜了,且在不斷開發黑夫已經還給數學老師的乘法、除法珠算口訣。

  這不由讓黑夫感慨,天才就是天才,將這東西交給張蒼,真是找對人了。

  此刻,張蒼緩過氣後,又從懷中掏出算盤,噼裡啪啦地玩了起來,一面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有何能派上用場的地方?」

  「此事少了子瓠還真不行,造紙非一朝一夕可成,從選址到伐木,再到製作,要花費不少人力物力,故需請子瓠兄量入為出,算出商功、時日和所費錢帛來。」

  黑夫要向皇帝證明,他做的東西,不僅比竹簡輕便好用,且比絲帛便宜許多,所以需要有精細的賬單,請張蒼來做這件事,再恰當不過。

  他們這個項目組,張蒼就是策劃兼會計,足不出戶,處理計吏送來的各種數據。

  章邯就是具體的實施者,統領刑徒隸臣幹活,順便與少府其他部門溝通。

  程商就是技術人員,負責將黑夫的想法變成現實,解決遇到的難題。

  人力充足,預算管夠,還有三人相助,黑夫對三個月內試驗出能書寫的紙張,又多了幾分信心。

  「這樣一來,我也不必千里迢迢將我姊丈召到咸陽來了。」

  黑夫不打算讓家人再升了,南郡就是未來十年內最安全的地方,若非要大哥、姊丈緊跟自己腳步,反倒是害了他們。

  反正兵球、公廁等事已經給秦始皇留下了「常出驚人之策」的印象,也不怕一驚再驚。

  「吾等分管諸事,那你做什麼?」這時,張蒼停下了撥弄算盤的手,看向黑夫。

  「我?」

  黑夫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笑道:「我當然是做勞心者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49
第349章 勞動人民的智慧

  「假少府丞黑夫,近來在做何事?」

  甘泉山林光宮中,李斯抬起頭,看著剛從咸陽過來的中子李同。既不問他過去半個月家中可好,也不問長子李由從長沙郡寄來的書信說了什麼,卻對過去極少提及的黑夫莫名關心。

  李同雖覺奇怪,但還是拱手道:「稟父親,那黑夫當上少府丞後,先與章少榮遊走於咸陽周邊近水的區域,在鎬池附近設了工坊。而後又向少府苑丞索要五苑之木。」

  李斯頷首:「如此說來,他在陛下面前揚言欲造之物,與簡牘一樣,是樹木製成的?」

  李同道:「我還聽人說,那些樹木統統被泡在鎬池裡,但而後,黑夫竟將上千名工匠、隸臣都打發回家,說是種完麥後再來,手邊只剩下百餘人。」

  他忍不住道:「陛下只給了黑夫三月時間,此子竟是一點不急?我看他是過去數月在宮中太順,有些飄然了!不然為何三番五次去內史騰府邸,卻一次都未來我家拜訪?這黔首怕是早就忘了,他能有今日,靠的是誰提攜?」

  「糊塗。」

  李斯訓斥中子,在他看到,雖然李同是來到咸陽後,自己手把手教導的,但其政治智慧卻比長子李由差了許多,黑夫刻意不到李斯家拜訪,分明是得了李由囑咐。

  不僅是黑夫,章邯、張蒼等被李斯庇護提攜的人,私底下也不怎麼往李家跑。

  交眾與多,外內朋黨,雖有大過,其蔽多矣!

  李斯需要保持自己「不黨」的形象,而不是賓朋滿座,廣佈黨羽的「譽臣」。

  與糊塗的中子不同,他看到,黑夫雖然沒有給他送一份禮物,但卻在有意拉著張蒼、章邯等深深打著李斯印記的人做事。

  這正合李斯之意,張蒼淡薄名利也就罷了,對於章邯,李斯雖然欣賞,卻沒有越權提拔他的理由,若章邯能蹭上黑夫的功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但黑夫如此優哉游哉,當真能做成事?」李同有些不信。

  「汝伯兄曾說過,此人雖出身卑賤,卻極有見識,做事十分可靠,從不無的放矢。」

  李斯隱隱感覺到,黑夫和他是一類人,不甘於卑賤之位,不願整日活得像只廁所裡擔驚受怕的老鼠!急切地想要脫離原本的階層,向權力的高山攀爬。

  如今,廁鼠已置身倉中,能不能出彩,全看他能否抓住機會了。

  「若真如他所言,順利製出輕薄似帛,便宜如木牘的『紙』來,對秦而言,當真是大功一件!」

  作為廷尉,李斯很清楚,秦制與六國的一大不同,那便是堅持「文書行政」。

  李斯親自增補的《內史雜律》中指出:「有事請也,必以書,勿口請,勿羈請。」不論是多小的事,下級都需以書面公文的形式向上級匯報工作,不得口頭稟報了事。

  此外,《金布律》中有規定,「官相輸者,以書告其出計之年,受者以入計之。」官府輸送物品,應以文書通知其出賬的年份,接受者按收到的時間記賬,如此不僅能精確上計,還能追查責任。

  這種「文書行政」在各郡縣廣泛推行,所以每年都需要海量的竹木簡牘。然而簡牘笨重,休說搬運的人了,就連李斯每天審閱郡縣送來的法律爰書、乞鞠,都累得乏力。儲存運輸起來也不便,一卷卷的竹冊太佔空間了,所謂的學富五車,不過是數十萬言而已。

  隨著天下一統,中央和郡縣處理的政務與日俱增,簡牘的不便之處更加明顯,秦朝上到皇帝,下到斗食吏,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書寫載體,來提高行政效率……

  「這也是陛下如此重視此事的緣由,黑夫,算是賭對了!」

  李斯很欣賞聰明人,並不擔心黑夫立功得寵後會脫離自己掌控。

  不同於為秦所用則必為宰輔的韓非,黑夫出身太低,年紀太輕,未來十年頂多做到郡守,不足以對李斯造成威脅,反而能成為他子嗣的盟友……

  「你回咸陽之後,要注意黑夫的一舉一動,時常向我稟報。」

  李斯如此囑咐李同,隨即才拆開了李由從數千里外送來的信件……

  他的眉立刻皺起來了,因為這封信是在行軍途中寫的,還透露了部分洞庭郡公文裡沒有描述的細節。

  「洞庭郡越人受西越及楚遺民鼓動,以城邑反秦!」

  讀完後,李斯冷笑道:「洞庭、長沙二郡備警的大事,洞庭郡守竟只說是小的部落騷亂?看來南方,並不安生啊!」

  ……

  鎬池位於周朝舊都鎬京舊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見到遊蕩在殘垣斷壁的狐狸,以及一片金黃的黍粟。

  黑夫將造紙的大本營也設在這裡,因為此處不但有流水之利,可以建立幾座水碓房,還有池沼可以將運來的樹木浸泡。

  時值七月,附近的婦女則收了地裡種的葛麻,在池中漚麻漚纻(zhù),為織冬衣做準備,她們一邊勞作,一邊指著池中的木頭議論不已。

  「建房造船,都要將木料曬乾,這些官吏倒是稀奇,竟將其泡到水裡!」

  將樹木泡起後,黑夫便不管他們了,甚至還放千餘從附近徵召來的工匠、遷虜回家,讓他們種完麥子再來,只留下百餘隸臣待命。

  對此,章邯急得都快上火了,但黑夫卻不慌不忙,而是讓章邯派人去少府下轄的東西織室走一趟,這兩座織室負責收集蠶繭,織作文繡郊廟之服,在那兒,果然找到了黑夫想要的東西……

  展現在章邯、程商面前的,是一張輕輕薄片,手感像是絲帛,卻不是一塊完整的布。

  章邯不認識,倒是程商道:「此物在關中稱赫蹏(hè tí)。」

  「然也,在南郡則叫方絮。」

  黑夫笑了起來:「看來程兄家中,每到夏天,也是機杼戶織聲不絕於耳啊!」

  程商嘆氣道:「家母以蠶桑織布之業將我養大,豈能不識?」

  黑夫頷首:「我亦然,家父早喪,家母與伯嫂起早貪黑養蠶織絹,但那些輕柔的絲帛,卻都賣到縣裡去了,她們從未穿到身上過……」

  而黑夫從織室討來的「方絮」,正是蠶桑的產物,上等的蠶繭可直接抽絲,那些惡繭、病繭也不捨得扔,放入滾燙的水中,用漂絮法取絲。

  漂絮完畢,篾席上往往會遺留一些殘絮,幾次下來,便積成一層纖維薄片,在太陽下晾乾剝離,就是眼前的赫蹏、方絮了。

  章邯出身豪貴富戶,從小衣食無憂,有現成的絲帛文繡穿,當然沒機會認識此物,他也不明白這跟造紙有什麼關係。

  為了解答他的疑問,黑夫便取來筆墨,在方絮上一板一眼地寫起字來。

  程商解釋道:「在織女之家,赫蹏是用來祭祀嫘祖的祭品,祭祀前,常會請識字的人,在上面寫些頌文。其實是不捨得燒布帛,便以此物來代替。」

  他也有些恍然大悟:「黑夫說要做比簡牘輕便,比布帛便宜的『紙』,莫非就是赫蹏?」

  隨即程商又自我否定地搖搖頭:「恐怕不行,赫蹏太少,漂絮數十次,方能得到一張。」

  「只是原理相近罷了,我正是從中得來的靈感。」

  黑夫拿起寫了字的赫蹏,手中用力,慢慢將它撕扯開來。

  赫蹏從中央開裂,絲絮纖維被扯得鬆散,黑夫將其放在桌上,請程商細觀。

  「細看就知道了,所謂絲帛,還有這赫蹏,其實不過是無數細絮交織而成的,亦可稱之為絲纖維。」

  他又指著門外池沼中,那些漚麻的女子:「農婦們將葛麻莖稈收上來後,將剝下的麻皮浸泡在水中,漚上半月,最後麻皮鬆散,就可以抽出一根根的細絮來,這些細絮便是麻纖維。」

  「說白了,不論絲帛葛麻,還是常見的桑皮、睛皮,都是由無數纖維構成的。」

  「是故,既然絲帛的細絮壓扁曬乾可成赫蹏,能用於書寫,同樣是細絮構成的樹皮、麻頭及敝布、魚網切碎搗爛,以篾席承之,再壓平曬乾,或許也能書寫!這便是我的打算!」

  章邯恍然:「原來你讓吾等伐木漚之,要的是樹皮,不是木料啊!」

  雖然木材造紙才是後世主流,但黑夫覺得,以秦國目前的鐵器水平,打漿還有些困難。再者,三個月時間,怕也不夠將木頭漚爛,更別說後面還有許多道工序,不如先從更簡單的樹皮紙、麻紙開始做起……

  程商也明白了,他一拍大腿:「子墨子在墨經裡就說過,體,分於兼。萬物皆可分之,但也有不可分的時候,這便叫做『端』,看來這細絮纖維,就是絲帛桑麻樹膚等物的端吧?」

  黑夫聽得一愣一愣的,暗道墨子這麼厲害,兩百年前就提出物質是由微小顆粒構成的?

  不過,在程商詫異黑夫竟也知道子墨子領悟的高深學問時,黑夫卻搖頭道:「這不是什麼深奧的學問,也非黑夫之功。」

  他指著屋外鎬池邊,邊勞作邊說笑的農婦們,笑道:「只是從織女漂母處得來的簡單想法,織室黔首之子都懂的淺顯事情。」

  不論古今後世,諸多發明被歸咎到聖人、大賢頭上,好像沒有燧人,世間就沒有火,世人將永遠生活在黑暗裡;沒有后稷,天下人就不知道如何種莊稼,得永遠茹毛飲血;沒有蒙恬,中國人就用不上毛筆;沒有蔡倫,紙張就不會出現。

  但黑夫以為並非如此,他們不過是恰逢其時,站在巨人肩膀上而已,用一句俗套的話來說……

  「這一切,都是來自勞動人民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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