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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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帝業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夫子也在《勸學》中言,學不可以已。我年少時學禮於蘭陵,今年已而立,身為石室柱下史,掌管六國圖籍,靠著職務之便,也算博覽群書了。」

  御史府藏室四史中,石室柱下史職權最小,因為秦人對六國書籍興趣寥寥,搶來入庫收藏而已,平常根本無人問津。

  張蒼作為廷尉李斯的師弟,聞名天下的學者,卻自薦來做了這官,不求名利,實在是出於對知識的熱愛。

  就是這樣一位學富五車的學霸,還對黑夫誠摯地說道:

  「但我學的越多,越是覺得不足。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故我死時,若真能如黑夫所言,以書為棺,以典為槨,帶著滿車簡牘下黃泉九幽,此生足矣……」

  這本是一段勵志感人的勸學之言,不過看著眼前這白白胖胖的傢伙坐在案後,一邊把自己送他的紅糖當零食嚼,一邊說著這話,黑夫就覺得場面嚴肅不起來。

  從四年前在魏地陽武縣戶牖鄉聽聞此人之名起,黑夫便想與張蒼交遊很久了,如今終於來到咸陽,去郎中令處報到之後,他便第一時間拜訪了張蒼。

  張蒼是個心氣很高的人,在咸陽也很低調,不涉足政爭朝堂,一門心思埋在書堆裡。哪怕黑夫同屬於李斯一黨,還有當過戶牖游徼,解張氏包庇張耳妻子之禍的交情在,他最初對黑夫這個貿然拜訪的陌生人,依舊十分冷淡。

  黑夫用來敲開張蒼防線的東西,竟是他一路帶進咸陽的紅糖……

  「張子瓠有三好。」

  黑夫的老朋友章邯和張蒼交情匪淺,曾對黑夫說過張蒼的嗜好:「書籍,女色,美食。」

  「其嗜書如命,可以一月不出戶。但這一月之內,身邊又不能少了女人。據他所言,一日不御女,則膚欲裂,筋欲抽……」

  「此外,他之所以長得如此肥大,還因喜食甜物,蜂蜜、飴餳,甚至是人乳……」

  黑夫沒書籍、女子送張蒼,便乾脆贈了他五十斤紅糖當見面禮。

  需知這年頭甜是稀罕的味道,沒有那麼多蜂蜜吃,飴餳張蒼早吃膩了,黑夫送他紅糖,正是投其所好,頓時喜出望外,當日就嗑了半斤。隨後每天來御史府上班,都會帶些,休憩時吃的滿手沾黏,仔細地洗干擦淨,才會去碰他視若珍寶的書籍們。

  「明明是個甜黨,卻活在『咸』陽,真是苦了他了。」

  黑夫有些好笑,他的堂弟彥去了渭北租市肆,打開紅糖銷路去了,不知千百年後,能不能把咸陽變成「甜陽」。

  也正是以此為契機,黑夫才和張蒼攀上了交情,他又剛好住在張蒼隔壁,二人很快就孰識了,張蒼亦發現,這個靠軍功混到咸陽的黔首子弟,雖然故意顯露出一番鄉下人進城的模樣,可談吐卻頗為不凡,不經意間,還偶有驚人之言。

  比如他與張蒼提出「算盤」的設想,讓張蒼深以為然。

  等張蒼從差點被書活埋壓死的驚嚇裡緩過來,黑夫也跟他聊起了這兩日最熱的話題。

  「大王令丞相、御史、廷尉及諸議郎議帝號,子瓠素有博學之名,沒被丞相和御史大夫、廷尉喚去相詢?」

  張蒼道:「右丞相與我不熟,至於左丞相,偏好儒家,主要諮詢那些征辟來的博士儒生。」

  秦國丞相分左右,其中右丞相為正,自從昌平君卸任後,就由隗狀擔任,左丞相則是今年才從御史大夫升上去王綰。

  這兩人一個是法家出身,一個則是儒家的同情者,都不會來找他這個不儒不法的傢伙。

  「廷尉倒是派人來問過我……」

  張蒼也不隱瞞,笑道:「但我只是將廷尉需要的典籍送去,廷尉手下自有聰明的幕僚議論。」

  他雖然是李斯師弟,但二人的交情,頗有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或許是李斯做事十分小心,不願意給秦王一種」結黨「的印象,所以很少找張蒼,又或者是因為另一位同門韓非之死所致?

  黑夫來找張蒼,亦是有目的的。

  他就算要把正確答案獻上去,但做試卷也得有解題過程吧。既然是如此嚴肅的事情,便不能拍腦袋瞎說,而要兼顧三代傳統,甚至追溯上古時伏羲、黃帝、神農的事蹟……

  以他的出身,經歷,貿然獻尊號,肯定會被人懷疑:這廝一個黔首出身的武夫,怎知道這些?

  「和張學霸聊天時聽說的」應是一個不錯的藉口。

  這時候,在黑夫的請教下,張蒼已侃侃而談起來了。

  「古有五帝,有人言,五帝是庖犧、神農、黃帝、堯、舜。亦有人言,五帝為太昊、炎帝、黃帝、少昊、顓頊,不一而足。但不管如何,都是古之聖王。」

  「然而,這只是近人儒生附會之言,我閱覽古書,發現商人絕口不提黃帝、炎帝,其金文所載之帝,乃高高在上的『明明上帝』,亦可謂之為帝俊。《玄鳥》中的『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長髮》中的『有娀氏方將,帝立子生商』。均是如此,不過殷商諸君也稱帝,因為商君不僅管戎事,也管祀事,既是人王,也是神巫,自視為天帝的化身,帝乙、帝辛便是例子。」

  見黑夫聽得有些發懵,張蒼又解釋道:「帝辛便是紂王。」

  「到了武王滅商,周人看法與商人大相逕庭,只稱天子,視自己為代天牧民,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故只敢稱人王,不號天帝。」

  張蒼又嚼了塊糖:「不過等到禮崩樂壞,諸侯相繼稱王,王號已不足以顯貴後,帝號便成了更高一等的名號。這時候,便又有人想要稱帝了……」

  「子瓠的意思是,過去已有人稱帝?」

  黑夫有些驚訝,這些偏門的歷史,他還真不知道。

  張蒼科普道:「秦昭王時的秦相魏冉乃稱帝首倡者。」

  原來,當年秦、齊兩強並立時,秦相魏冉就採用秦齊並稱為「帝」的策略,拉攏齊國連橫。他為秦昭王在宜陽建朝見之行宮,讓秦王自立為「西帝」,並派使者向齊湣王送去「東帝」之稱號,並約定五國伐趙,瓜分趙國……

  」不過這場稱帝,草草結束了,齊湣王稱帝不過月餘,便被蘇秦說服,去帝號了,東帝沒了,西帝便遭到天下群起攻之,也只能去之。」

  「但蘇秦雖然看似處處為齊著想,但他的真實目的,是輔佐燕昭王破齊。」

  一邊說,張蒼一邊親自從石室裡取了一份帛書出來,黑夫一看,上面寫著《遺燕王書》。

  「這是從燕國府庫得來的,有人說是蘇秦寫給燕昭王的信,亦有人說是其弟弟蘇代所書……」

  「這是原件?蘇秦的親筆信?」黑夫有些吃驚。

  張蒼道:「不得而知,但願是吧。」

  黑夫接過來後,只感覺上面的燕國文字雖然有些難懂,卻能隱約感受到當年蘇秦為燕死間,在齊、秦、趙、魏、韓、楚之間長袖善舞,合縱連橫的驚心動魄!

  張蒼指著上面的一句話念道:「秦為西帝,趙為中帝,燕為北帝,立為三帝,而以令諸侯……」

  「蘇秦欲使秦、趙、燕稱帝,一同滅齊。最後雖然五國伐齊達成了,但三國終究沒有稱帝,據說是秦昭王突然放棄了。」

  「這是為何?」

  黑夫都快忘記自己來石室找張蒼的初衷了,而沉浸在數十年前發生的事裡,他甚至有些理解,張蒼為什麼會沉迷書中了。

  秦國的典籍藏在明堂室,但張蒼也是那裡常客,略一思索,竟直接給黑夫背出了史官所記,秦昭王的原話來……

  「王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若使秦已並諸侯,縱然不稱帝,列國亦將臣於秦,若非如此,縱然韓、魏、楚今朝朝秦,夕則又合縱反秦,得空名何用?」

  「王曰,秦滅六國,方可稱帝!此百年之願也,不由孤始,亦不由孤終!雖孤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三世不能則六世,六世不能則十世,終有一日,天下必定於一,統於秦!」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27
第321章 人生贏家

  「果然,古往今來,圖書管理員多有藏龍臥虎之輩!」

  張蒼的學問,黑夫不佩服不行,古往今來,文科數學,真的是無所不精無所不通。不過其夫子荀子,本就是集百家大成者,難怪能教出這麼厲害的學生來。

  與張蒼一起離開藏室時,黑夫又對他道:「昭王說,無其實,敢處其名乎?說得好啊!不過時至今日,大王已一統天下,稱帝也是實至名歸了。子瓠如此博學,真就不去與諸郎共議帝號?」

  張蒼卻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笑道:「多的是人參與此事,我就不去湊這熱鬧了,躲在石室內,吃吃糖,看看書,豈不快活。」

  他指的「熱鬧」,自然是今日格外攪擾的御史府,除了吏員幕僚外,以及隔壁的丞相府,今日有七十名儒生博士在這兩處商議,正在那爭吵不休呢……

  稍後,張蒼還說,陽武縣張家派來了新的庖廚,善做山東菜餚,邀請黑夫一起去用饗。

  黑夫卻婉拒了他,他倒是很喜歡和張蒼交遊聊天,每次都有不同的收穫,但張蒼家裡,他卻是去過一次後,再也不想去了……

  為何?虐啊!

  張蒼雖然肥雖然宅,但他卻也是一個人生贏家。

  出身鄉豪,衣食無憂,學習又好也就罷了,今年三十四歲的他,雖然無妻,卻有十五六個妾,八九個子女!

  反觀黑夫,至今依然是個單身狗。

  黑夫上次受邀去張蒼家吃飯時,一進門就被那場面震撼到了,妾室們爭奇鬥妍,孩子或走或爬,宅院不大,卻熱鬧非凡。

  「我跟他,到底誰是穿越者?」黑夫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感到了深深的懷疑……

  這麼多年來努力得到的一切,在那一刻似乎索然無味了。

  更氣人的是,那些妾室裡,竟有大半是倒貼張蒼的。

  原來這年頭,張蒼這種「身長大,肥白如瓠」的傢伙,因為少有罕見,是被稱之為「美士」的!雖然他模樣並不英俊,但掩不住博學善談啊,而且說的話又不像老儒一般枯燥,加上舉止彬彬有禮,那些關東的縣鄉姑娘與他攀談幾句,常被撩得春心蕩漾……

  「秦國的審美還是喜歡我這種膚色古銅,渾身腱子肉的壯士。「

  黑夫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但離開軍營的集體生活後,職務也鬆閒下來,他便有些感到寂寞了……

  「等議帝號之事了了,是時候去拜訪下老領導了。」

  黑夫知道,內史府不在渭南,而在渭北咸陽城內。

  ……

  之後數日,議帝號一事繼續醞釀發酵,那些秦王從山東征辟來的儒生博士們,在憋悶已久後,終於有了發揮的機會。他們出入丞相府、御史府,引經據典,把千百年前的古事翻了出來……

  博士們上躥下跳,議郎也不甘示弱,雖然他們成分雜糅,有山東名法之士,也有關中貴族弟子,或者黑夫這種加塞進來的,卻都不願錯過這場參與帝國奠基的機遇,紛紛提出了自己的建言。

  「諸君。」

  五大夫王戊還是一副議郎領袖的架勢,他總結道:「既然大王是令群臣議帝號,也就是說,新的名號,當為某帝!」

  眾議郎對這廢話紛紛稱是,之後王戊又獻寶似地談論起秦昭王稱帝的故事,黑夫早就從張蒼處聽聞了,而且還親手摸過一些歷史文獻呢……

  但最後,議郎們也沒有達成統一的意見。

  「嬴姓以少昊為祖,少昊乃白帝,不如稱『白帝』如何?」有個議郎如是說。

  另一人卻道:「但奉常那邊說,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也,曰女修。既然秦以帝顓頊為祖,顓頊乃帝高陽,還是叫『高帝』為妥!」

  旁側又一人打斷道:「不然不然,若要追根溯源,還是要追溯到黃帝,為何不稱『黃帝』?」

  王戊則自作聰明地說道:「我聽聞,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這便是秦之淵源,何不稱『玄帝』?當年殷商之祖冥,亦曾稱之為玄王,既然如此,陛下稱玄帝,真是絕妙啊!」

  最後大夥又吵成一團,各有理由,誰也說服不了誰。

  甚至還有人提議稱「昊帝」的。

  黑夫聽著好笑,日天帝麼?前世他看小說,還看到過有人建立過「昊朝」的呢。對了,主角還姓趙,那不就是趙日天了麼,真是笑死他了。

  不理會他們在那各出其策,黑夫只管好自己,在帛書上默默寫下了自己的答案,並將其塞入竹筒裡,熟練地封好口子。

  這時候王戊詫異地走過來,故意道:「左庶長去了一天藏室,收穫頗豐啊,這麼快就寫下了?不知獻上的尊號是什麼?」

  「昧死斗膽一寫,陛下定不會允,豈敢再言?」

  不管他們怎麼問,黑夫都不說,帛書已封入竹筒,並印上了議郎的印,不經秦王或郎中令允許,已無拆封可能。王戊也只好作罷,並以為黑夫一個鄉巴佬,肯定提不出什麼好的建言。

  「別是奪我提議的』玄帝』用之就行……」他還是有點擔心。

  不過王戊的小人之心,在郎中令將諸議郎所進尊號獻上去後,他們與那七十多名儒生博士在章台門處相遇時,便無影無蹤了。

  兩邊相互試探性地詢問一番後,議郎們發現,自己的想像力,被這群不要臉的儒生秒成了渣……

  「某帝?」

  一位來自鄒地的年長儒生,聽王戊得意洋洋地說了「玄帝」的尊號後,忍不住笑出了聲。

  博士們雖然也來自不同學派,七十餘人,竟能分十來個派系,相互撕逼沒有一日消停,但在對上其他群體時,卻還是齊心協力的。

  於是,這位鄒博士和其他博士對視一眼後,便說道:

  「吾等奉命在丞相府、御史府商議後,進言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

  「故帝號已不足尊,唯皇可也!」

  「皇?」

  除了黑夫外,眾議郎都目瞪口呆,他們都糾結在「帝」上了,哪能想到這茬呢?

  按照儒生們不知從哪裡找出來的「典籍」證明,結合當世傳說,三皇可是比五帝還要古老的,不過到底三皇是哪三個,說法也不一而足,或說是伏羲、女媧、神農,或說是伏羲,神農,黃帝。

  雖然議郎為六百石之官,地位俸祿都比博士高,但在拍馬屁的技術上,卻被博士們完爆了。

  這時候,黑夫也瞧見,博士中,有個笑容有些尷尬的年輕人,正是在陳縣舜廟被他手下們搜身的魯儒叔孫通……

  「叔孫先生。」黑夫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還因聽到了叔孫通的一番自言自語,算捏著他一點把柄呢。

  叔孫通不敢怠慢,與黑夫見禮後,黑夫便出於好奇,問博士們到底獻上了何種尊號。

  現在眾人的帛書已經獻上,無從更改了,說也無妨,於是叔孫通對他輕聲道:「雖然吾等決意獻三皇為尊號,但對於三皇之中誰最尊貴,卻因學派不同,而看法不同……」

  這很正常,儒家內部分了好多學派,都快打出狗腦子了,除了傳統的各家外,因為為不同經典做注不同,又分了好多,例如春秋分三家,詩也分數家,為某一句微言大義的理解區別而不相為謀。

  叔孫通道:「於是吾等分為了三派,爭議不休,而後,左右丞相、御史大夫、廷尉選定了泰皇……」

  黑夫問他:「那你獻了什麼?」

  叔孫通道:「我當然是隨大流了,左庶長還記得在陳縣見過的漆雕氏和樂正氏二老麼,他們和二十餘博士則獻了另兩個,漆雕氏認為地皇為佳……」

  「而樂正氏則進獻了他們以為最尊貴的尊號。」

  「是什麼?」黑夫還真不太瞭解三皇的名號。

  叔孫通笑道:「天皇!」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34
第322章 不謀而合

  入夜時分,忙碌了一整天的丞相、御史及諸卿官署紛紛滅了燈火,官吏各歸其家,章台街兩側陷入了一片黑暗。

  但一牆之隔的章台宮內,秦王政的寢宮卻依舊燈火通明,光亮由殿堂上十餘架高大如樹的青銅燈架發出,從齊地海濱運來的上好鯨油作為燃料,讓燈蕊長明不滅。

  秦王政一天的工作,尚未完成,隨著疆土急劇開闢,他每日需要處理的政務也迅速增長:

  新置各郡要委派的守、尉、監人選需要他審批,預計徙往咸陽的六國豪富名單也擬定出來了,需要批准,還有打算近期推行的收天下兵器、隳各地關梁,在齊楚燕推行秦律及秦的度量衡……

  秦國所做的不僅是毀滅舊世界的青銅軀殼,也在鑄造新秩序的鑌鐵骨骼,需要構建的東西太多了,簡直是千頭萬緒。

  所以秦王政才會如此忙碌,他白晝審核斷獄,深夜整理奏書,第二天雞鳴便起,又事必躬親地操持文墨,將新送到的奏書一一批閱,發往丞相、御史處。

  夙興夜寐,靡有朝矣,用這句話來形容秦王的工作,再合適不過。若非他身處壯年,精力充沛,一般人早就被壓垮,或者怠政了。

  總算料理完這些事,讓兩個身高馬大的郎衛將閱畢的上百斤奏疏抬走後,夜色已深。秦王政才在宮人侍候下,用熱水敷面片刻,又馬不停蹄地讓人將群臣所議帝號的奏疏送上來。

  最先打開的,是丞相隗狀、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廷尉李斯四位大員的合奏。

  「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

  「故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

  裡面還附錄了一份博士們撰寫的奏,疏詳細說明了此種觀點。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故而三皇之中,泰(太)皇最貴。」

  閱畢後,秦王政手指輕輕敲打著案几,暗道:「制、詔,以及天子稱朕倒是不錯,不過這帝號為泰皇……」

  他濃須下露出了一絲看透一切的笑,意味深長地說道:「右丞相和廷尉,都是楚地人啊……」

  所謂太一,亦可稱之為「東皇太一」,乃是楚人重新的至高天神。三皇之中,泰皇最貴,這最初楚地儒生、士人的看法,近百年來,也漸漸流至中原,得到了普遍承認。

  但秦王政卻偏不喜歡!更不會在自己的功業裡,添加絲毫有楚地色彩的東西。

  「隗狀、王綰、馮去疾也就罷了,李斯素來精明,此番為何如此糊塗……」

  秦王不客氣地將這份奏疏扔到一旁,繼續翻閱博士們的建言。

  博士多為儒生,儒生又分為許多派別。楚地儒生以為泰皇最貴,齊魯儒生卻與他們唱了反調,認為泰皇並非太一,實乃人皇,不如天皇尊貴。另一批人則以為,秦王終歸是地上的君主,而非天神,故稱地皇為妥。

  但這兩個尊號,都被秦王一一否決了。

  至於議郎的奏疏,就更不入流了,什麼玄帝、白帝、高帝不一而足,秦王都不滿意。

  在秦王和世人觀念裡,認為皇高於帝,帝高於王,愈古則愈尊,他連三皇之號都不滿意,又豈會滿足於帝呢?

  話又說回來,究竟怎樣的尊號才能與自己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的大功業相匹配,難道秦王自己心裡就沒有底麼?

  那個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浮現,只是想看看,群臣所上尊號都會是些什麼,能否領會自己的用心……

  但一堆上書看下來,都是無趣至極,群臣雖然各抒己見,但無一能貼近秦王心意者。

  直到侍郎將寫有「議郎黑夫」的奏疏拆封遞上來,秦王政這才眼前一亮。

  「臣粗鄙,出身邊郡黔首,不通文墨,亦不曉典籍,然嘗聞柱下史蒼言三皇、五帝之事,故冒死進言。」

  秦王對黑夫背景是有所瞭解的,故意將此子安排到議郎的職位上,也有他的用意。的確,若無張蒼與之講述,黑夫若能知三皇五帝,那就真是怪事了。

  卻見黑夫繼續寫道:「或言三皇既是開闢之初,君臣之始,然其火燧巢居,以石木為兵,實矇昧不明;又言五帝地方千里,然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名為天下共主,實則小國寡民。」

  「而今陛下繼位,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虎視雄哉,威振四海!」

  「故臣以為,陛下已功蓋三皇,德超五帝,不論皇、帝,皆不能涵蓋陛下功業,三皇五帝相加,或可……」

  寫到這裡,那個秦王心中早有定數的尊號,已呼之欲出了!

  然而,黑夫竟就此打住,戛然而止了,反而是倒起了苦水。

  「臣自知不學無術,故近日在御史府藏室翻閱典籍,然搜腸刮肚,仍難覓合適尊號,故不敢妄議,謹拜表以聞於陛下。」

  曉是如此,這卻是秦王政今夜見過最滿意的一份奏疏,他不由微微點頭:「不曾想,與朕最相合者,竟是一個小小議郎!」

  三皇五帝相加,自然是「皇帝」!

  這便是秦王政已想定的尊號,但身為上位者,看著群臣為自己的尊號奔忙爭議,是一件有趣的事,到最後再統統將其推翻,給出一個讓他們瞠目結舌,震驚後又交口稱讚的答案。

  韓非在書中寫的好啊,君主的原則,在於不能被臣下看透。想做某件事,沒有掌握全部情況,就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來,這樣做的話,不但沒有好處,反而一定會受害。

  所以,放出一點點信息,然後就讓群臣猜吧,猜測君上心中所想。

  也讓他們爭吧,詔書一下,所有人都不敢沉默,只能出聲,在爭議中,一些平日裡所隱藏的心思和政見,便袒露無遺了。

  這便是君王南面之術,一切,盡在秦王政掌握中。

  不過,若是有人不偏不倚地將他所想的事全然猜出,並且得意洋洋地說出來,秦王政又要皺眉了。

  所以秦王才認為,黑夫的奏疏裡所說的,真是恰到好處,想法與他不謀而合,又在合適的地方打住。

  他將黑夫的奏疏,單單放在了案几右側,與左側那些被否決後堆積如山的上書涇渭分明。

  「讓此子做一個六百石的小議郎,的確有些屈才了。」

  雖然找到了最合心意的奏疏,但秦王政的目的本就是考量群臣,所以縱然有些困覺,還是堅持將所有奏疏都翻閱了一遍。

  當他翻開也得到特許,得以上書議論帝號的中車府令趙高奏疏時,秦王政的睏意,一下子就沒了。

  「陛下已功蓋三皇,德超五帝,不論皇、帝,皆不能涵蓋陛下功業……故臣趙高不敢妄議。」

  除了前面有所不同外,最後的結論,竟與黑夫一模一樣!

  秦王政摸著濃郁的鬍鬚,有些詫異,中車府令趙高,出身於隱官,其母親遭過刑罰,故世世卑賤。

  然而趙高卻頗為自強,不僅身有強力,靠軍功獲得了自由身,在一次上林獵虎的圍獵裡,他靠著精湛的車技騎術,引起了秦王的注意,選拔他做了中車府武車士。

  九年四月,嫪毐在秦王政往雍行冠禮時發動兵變,靠著太后璽調得中尉軍及內史縣兵進攻蘄年宮。最危險的時刻,秦王身邊只有郎中令軍和中車府武車士,趙高拚死保衛秦王,助他平定了叛亂,頗有功勞,從此成了秦王最信任的人,十多年前,秦王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唯獨趙高始終牢牢佔據君側。

  趙高也爭氣,他雖然以武力得爵,卻又自學了獄法,還能寫一手好字,於是便慢慢升到了中車府令的位置。

  他與議郎黑夫,僅僅是在陳縣見過一面,說過幾句話,按照邏輯,這是兩個絕對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啊,為何卻寫了幾乎一樣的奏疏?

  秦王政思索片刻後,一陣睏意襲來,便不再多想,只是搖頭暗道:「這是真正的不謀而合了!」

  ……

  次日,曾為獄吏,因寫的一手好書法,被提拔為史官的胡毋敬戰戰兢兢地來到秦王辦公的居室時,便看到了案几上,左邊是堆了數十捲的奏疏,右邊則僅有兩份帛書……

  「胡毋敬,為朕草詔。」

  秦王已小睡了兩個時辰,一邊吃著朝食,又開始馬不停蹄地忙碌政務了。

  胡毋敬恭恭敬敬地攤開的帛,認真地按照秦王的口述寫了起來。

  「王曰:群臣所議尊號之事,寡人已閱之,丞相、御史府、廷尉上號泰皇,且去『泰』,留『皇』,再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

  胡毋敬連忙把住有些顫抖的手,他只覺得,自己在見證某個偉大的時刻。

  從此以後,他草詔時,就要寫「皇帝曰」了!

  不過在他堅持寫完這份詔書後,皇帝陛下卻又令他再寫兩份任書。

  「中車府令趙高,議尊號之疏深合朕心,累年宿衛隨駕有功,故增爵為右庶長。」

  「議郎黑夫,議尊號之疏頗合朕意,改任中郎戶將!秩比千石!使宿衛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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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王、蒙

  黑夫今日起的極早,雞鳴未至,他便乘車離開了居所。

  今日,是他上任中郎戶令的第一天,將入宮見上司、同僚、下屬,說不定還有秦王的接見,可不能遲到。

  街巷兩側,更夫正在做最後的清掃,掌門戶的小吏打著哈欠開啟門戶,不斷有燈燭被點亮。

  第一聲雞鳴響起時,黑夫已抵達章台宮外。

  章台宮之高,不僅是高達數丈的牆垣,還因為其佔據的地點,恰恰是渭水以南的一片平坦台地,當地人稱之為「龍首原」。

  黑夫曾聽張蒼與他講過,據說秦文公時,一日入夜之後,有條黑龍從南邊的終南山而來,到北邊的渭河裡飲水,它途經的地方風雲色變,土地隆起,恰好形成了一道綿延數十里的土台。最高的地方有二十丈,最低的地方也有五六丈,當地人便稱之為龍首山。

  在關中,高於地面的廣闊平坦台地,一般都被稱之為「原」,像南郊的鳳棲原和東郊的白鹿原都是這樣的地形,所以龍首山又被稱為龍首原。

  「還有人說,秦文公出獵,獲此黑龍,埋於龍首山最高處,於是到了昭王時,在渭南修築宮室,便將宮殿位置設在了龍首原最高處。」

  這便是章台宮的傳說和「風水」,黑夫今日便是從龍身位置的章台街往龍首上走,愈往上越高,待抵達章台門後,他便就著松明的火光,向看守宮門的「郎中將」下屬,出示了自己的任書和官印。

  秦始皇的「大內侍衛」們,分為中郎、郎中、外郎三類。其中,中郎時刻隨行,宿衛禁中,皇帝去哪他們便去哪,關係最緊密。郎中則是固定負責咸陽宮、章台宮的看守,偶爾隨行。外郎只供職於林光宮等離宮,與皇帝關係最疏。

  所以即便是相同的官職,外郎、郎中也自動就比中郎小了半級,比如看守章台門的郎中戶令,在檢視黑夫的任書命狀後,便露出了示好的笑。

  「原來是新上任的中郎戶令,今後,吾等便是同僚了!」

  黑夫也不拿大,拱手道:「豈敢,黑夫初來乍到,還望多多指點。」

  雞鳴已過,開門的時間也到了,厚重的宮門緩緩為黑夫打開,郎中戶令派了一幾名郎衛引領黑夫入內,秦朝的政治中心,在他眼前顯露無疑。

  內廷也還在沉酣的好夢中,除了周行巡視的郎衛外,到處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進到裡面,拐入南北大道後,黑夫總算知道,從秦昭王起,為何歷代秦王都偏愛此宮作為辦公、接見使節的場所了。

  正值太陽初升,放目望去,有了龍首高台的拔高,數百級台階一層層往上升,使得壯麗巍峨的宮殿高不可攀,從下面仰望,如與天齊!

  而抵達了此處,也正式進入「禁中」區域。

  「這便是新來的中郎戶令?初見殿堂之高,感覺如何?」

  一個聲音從側後方傳來,黑夫一回頭,卻是一個嘴上無毛的小將,個頭與他相仿,頭戴板冠,英姿勃發,手扶著佩劍,身後還跟著一隊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嚴赫赫的郎衛……

  「王騎令。」引領黑夫入內的幾名郎中衛士連忙朝這小將行禮,黑夫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中郎戶殿前司馬,王離!

  武成侯王翦之孫,通武侯王賁之子!

  這是一位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將二代,不對,應該是將三代,黑夫在南昌時,還曾和章邯討論過,王氏一門兩侯,此子將繼承祖、父誰的侯位?

  而且,王離年僅17歲就入宮為郎官,如今三年過去,又被升為中郎騎令,黑夫苦苦奮鬥才得來的東西,王離得來卻輕而易舉。

  黑夫做過王翦舊部,王離日後是他的同僚,不敢怠慢,雖然他一個現代人,對高大建築早已見怪不怪了,卻還是裝模作樣地看著宮殿擦汗道:

  「果然是巍峨非凡,令人瞠目!只是不知渭北的咸陽宮又是何等情形,能讓燕國的刺客秦舞陽嚇得邁不動步子……」

  「他是邊地來的蠻夷鄙人,當然如此了。」王離與身後郎衛們說了這麼一句,引發眾人一陣笑。

  這句話,似乎暗有所指,但黑夫權當沒聽懂。

  王離也沒有繼續自討沒趣,雖然他輕蔑黑夫的出身,但此人是靠著軍功一點點混到這個地步的,雖然議尊號時佔了一點運氣成分,卻讓人無話可說。

  他便道:「中郎將知道君將於雞鳴後來報到,讓我巡視時多注意,既然遇上了,便隨我去拜見中郎將罷!」

  中郎將,正是蒙毅……

  黑夫知道,眼下秦國大致有王、蒙兩大軍門,王氏一門兩侯,地位無人能及,蒙武則只為上卿,蒙恬也才剛剛被重新啟用,鎮守代郡、雁門,無法同王氏相比。

  「但俗言道,物極必反,盛極而衰,王氏已經位極人臣,王翦老將軍已經被召回咸陽賦閒一年,王賁雖然奉命鎮守齊地,但恐也無法持久,王氏無法再進一步了……」

  一邊暗想,黑夫一邊看著前方志得意滿的少年將軍王賁,他年紀這麼小就混到如此地步,更多是秦始皇的優容,而非信任。

  反倒是蒙氏兄弟,或會被秦始皇當做制衡王氏的籌碼培養,未來大有進步空間。

  而且,王翦的孫子,恰恰當了蒙毅的下屬,這秦始皇的人事任命,當真有意思。

  在去的路上,與王離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中,黑夫亦得知,中郎郎衛宿衛禁中,數量不過六百,又分為車、騎、戶三支。

  「所以我這個中郎戶令,手下其實只有兩百人?」黑夫暗想。

  不過,可不能小看這兩百人,基本都是從關中貴族子弟中選拔,其中為郎官者,起碼都是公大夫、公乘的爵位,一般的郎衛,也是大夫起步。

  而且郎官更新換代極快,一般都是宿衛王側幾年,就外放為吏了,一旦外放,最低也是個縣尉,像黑夫、王離這種戶令、騎令,更得以為郡長吏,前中郎戶令,就被派到上谷郡做郡尉……

  而且,中郎三令也時常被臨時安排一些任務,出使他國蠻夷、代王禱告山川、陪同監御史調查大案,簡直是十項全能。

  王離道:「前幾日,中郎車令便奉王命,與奉常一起,去雍地代王向穆公之廟禱告秦一天下,稱皇帝之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故而,我可是一直盼著中郎戶令快些上任,與我分擔些宿衛輪值之任。」

  這是句客套話,不過黑夫沒聽出來一點真情實意,比起乃父乃祖來,王離還是太嫩了些。

  說話之間,官署已到,其實就是章台大殿前的三排房舍,夾在中間的,便是中郎將官邸,戶、騎、車三令每天的宿衛任務,便於雞鳴後,在此宣佈。

  入戶進堂後,黑夫瞧見堂內主位有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正襟危坐,此人三十上下,唇上留須,容貌與蒙武有幾分相似,觀其衣冠,以及手邊虎符,當是蒙毅無疑。

  不過蒙毅此刻板著臉,堂下還跪著兩名郎衛,不知是在訓話還是下達命令。

  「稟中郎將,我已將中郎戶令帶到。」

  王離登堂拱手,黑夫也上去想要與蒙毅見禮,卻不想,蒙毅只是看了二人一眼,微微點頭,伸手讓他們稍待,自己則板起臉,對堂下兩名郎衛道:「汝二人,可知罪!?」

  看來蒙毅正忙,沒工夫搭理他們,黑夫倒沒什麼,反而是王離眉毛一揚,眼中露出了一絲怒意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57
第324章 王在法上

  「不過是中郎車令之下,有兩名新補入禁中的郎衛,在宿衛時打了瞌睡。」

  半個時辰後,供中郎戶令及其小屬休息的屋內,黑夫的兩名屬下在為黑夫解釋方才蒙毅動怒的原因。

  他們一個叫李良,隴西郡人,爵為公大夫,面相老成。另一人名為董翳(yì),內史夏陽人,也是公大夫,長得五大三粗,典型的關中武夫。

  郎衛可是被要求睡覺也不能睡太死,必須隨時應召的,更何況在宿衛時打瞌睡,的確是大罪過了。

  那兩個小郎衛遭了蒙毅一番訓斥後,直接被逐出了郎衛,灰溜溜回到家,肯定會被家中父兄痛打一頓,因為他們已錯失了似錦的前程,甚至耽誤了全家的仕途。

  「所以在宮中為郎,一點小錯都不能犯啊……」董翳如此感慨。

  李良卻應道:「就算不做郎,為秦吏者,亦不能做錯一件事。」

  隴西人李良年紀三十不到,他是李信的族弟,這番感慨,也算是發自肺腑了,說過之後才自覺失言。

  黑夫只是將二人的話暗暗記在心裡,嘴上卻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蒙中郎執法太過嚴厲呢。」

  董翳道:「中郎將的確執法嚴格,本來十七八歲的年輕郎衛初犯,訓斥一頓,或者稍加嚴懲也就是了,豈料,竟直接逐走了……」

  黑夫乘機道:「我曾聽聞,蒙君在做中郎將之前,曾奉王命審案,將中車府令判處死罪?」

  李良心思多點,一聽是此事,便閉口不言。

  董翳心思更簡單些,沒有顧忌,笑道:「中郎戶令說的沒錯,蒙中郎將先前在廷尉任奏讞掾,專司審理案件,數年前,中車府令犯了罪,陛下讓蒙君審案,蒙君不敢枉屈法律,判定中車府令當死,併除其宦籍。最後陛下秦始皇中車府令惇厚,兢兢業業多年,便赦免了他……」

  聽說確有此事後,黑夫暗暗搖頭。

  他發跡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場誣告官司,最終在喜的判決下洗清冤屈,得到了應有的獎賞。

  所以黑夫對秦的司法系統有一種從始至終的好感,加上為吏多年,對秦律也十分熟識。所以知道,秦很注重法律程序,從縣獄卒到郡獄吏,再到廷尉官署,各級法官基本都做到了依法辦案,而不是靠自己的道德、人情胡來。

  但當他來到帝國的中心時,卻發現,這看似嚴密無縫的秦律系統,卻有著一個天然的大洞。

  秦王,或者說皇帝,是絕對凌駕於法之上的

  雖然歷代秦王,以及當今的始皇帝都明白,秦律是秦國立國和一統天下的基礎,但幾乎每一代秦王,都或多或少使用過獨屬於君主的「赦免權」。

  第二次伐楚之戰期間,和黑夫共事過的秦墨程商對他說過一件事,秦惠王時,秦墨的鉅子腹?(tun)住在咸陽,其子殺人被捕。秦惠王當時十分倚重秦墨,考慮到腹?年長且只有一個獨子,便打算赦免其子,秦墨的鉅子卻認為不管是秦律還是墨家規矩,殺人都是死罪,若是貿然赦免便是壞規矩,便請求秦王依法處死了兒子。

  而秦昭王時,邯鄲之戰秦將鄭安平降趙。按理說,舉薦他為將的范雎當連坐處死,但秦昭王卻下令全國,有敢言鄭安平之事者死,反過來還增加對范雎的賞賜,讓他安心。直到范雎的另一個恩人王稽也坐通諸侯之罪處死,證據確鑿,輿情洶湧,秦昭王才不得已賜死范雎。

  而今,負責審案的蒙毅已判趙高死罪,皇帝卻再度動用了赦免權,直接免了趙高的罪過,依舊讓他在中車府做事,繼續視為親信……

  這是十分正常的,畢竟從立法之初,秦律便是圍繞君主集權構建的律令,最終的決策權肯定要握在君主手中。如今,遇上重要的死刑案件,比如朝廷大員犯罪當死,廷尉甚至會上奏皇帝進行覆核,只有皇帝打了勾,死刑才會成立。

  於是,一些受皇帝另眼相待的人,就有了犯錯不咎的特權。

  「但偏偏赦免了趙高,這個不該赦免的人啊……」黑夫暗道。

  黑夫對趙高此人,忌憚非常。

  不僅是歷史上趙高做的事,從初次見面,黑夫僅僅露出了一點殺意,就被給秦王當了多年駕駛員,善於察言觀色的趙高給發覺,嚇了黑夫一身冷汗。

  進入咸陽後,秦王令眾臣議帝號,黑夫本以為自己掌握了正確答案,馬屁又拍得恰到好處,定能拔得頭籌。誰曾想,中車府令趙高也猜中了皇帝所思所想,最後他們一個是「深合朕心」,一個是「頗合朕意」,竟平分秋色,黑夫被皇帝陞官,趙高也升爵一級。

  知道這件事後,黑夫悚然。

  「我是靠了作弊,趙高又是靠的什麼?察言觀色?還是對秦始皇心思的揣摩?」

  他對趙高,更忌憚了幾分,他入值禁中,遇到秦始皇出行,也要宿衛於側,與中車府令的職權重合,今後少不了要跟趙高打交道。

  對上此人,黑夫發現,自己現在一點底氣都沒有。

  他現在已能確定,趙高不是太監,有妻又有女兒、女婿,還是一個「力強能止奔馬」的大內高手,黑夫武力值恐不如他。

  加上趙高在秦始皇身邊近二十年,大奸似忠,深得皇帝信任,甚至能為其動用赦免權,連蒙毅都判不死他,何況黑夫這個新人。

  「收斂殺意,暫時保持相安無事最好……」黑夫打定了主意,暫時不去招惹這個厲害角色。

  「不過,這次議帝號分了他的風頭,趙高會不會視我為敵?」

  黑夫不能不防,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決定,必須跟上司蒙毅搞好關係。

  但蒙毅是個待下嚴格,待己也嚴厲的人,並不好打交道。而且目前看來,中郎騎令王離對蒙毅頗有不滿,王家也不是好相與的啊。

  隱患趙高、上司蒙毅、同僚王離,黑夫赫然發現,這章台宮的水,著實不淺。

  「多想無益,先將自己手裡的一畝三分地夯實,再緊跟皇帝腳步,才是在禁中生存下去的辦法!」

  他看了看一臉橫肉的董翳,董翳好辦,心思更簡單點,還是內史夏陽人,與章邯是同鄉,二人曾一起做過郎衛,他和黑夫之間只隔了一層關係,很快就熱絡起來。

  李良就不同了,此人對黑夫看似尊敬,實則心思重重。

  再往下的兩百郎衛,也都是關中少爺兵,個個都有不低的爵位,比不了黑夫一手帶出來的三千南郡子弟,想讓他們心服口服,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就在黑夫適應新職位的當口,秦王政稱帝後的第一次大朝會,也拉開了序幕……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59
第325章 李斯

  始皇帝二十六年三月初一這天,日出時分(5點到7點),天色將明未明,站在章台宮正殿之下,頭戴獬豸(xiè zhì)冠,鬚髮斑白的廷尉李斯仰頭向上看去。

  殿前左為斜坡,皇帝可以乘車輦而上,右為三百六十級台階,供人臣拾級,礎石之上聳立著高大木柱,條石砌成的地面,金光閃閃的壁帶,間以珍奇的玉石,其建築之豪華為其它宮殿所莫及……

  點了華燈的宮殿璀璨如白晝太陽,陶制的虯螭蜿蜒盤旋在離地數丈的屋簷上,還有展翅欲飛的玄鳥雕塑,發出了帝國的初鳴。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這是仲尼諸弟子對孔丘的感覺,於李斯而言,不管對這權力之巔仰望多少次,都是這種感覺。

  回想起來,第一次來此處,還是二十年前,那時候的他已經離開上蔡,入咸陽數年,先做了呂不韋門客,助其編纂《呂氏春秋》,才能得到彰顯,遂被呂不韋任命為郎,得以進入章台宮,初次見到了陛下。

  從第一次會晤起,李斯便明白了,呂不韋雖然權傾秦國,但遲早會凋零死去,反而是弱冠之年的秦王政,將如旭日東昇……

  於是他早早便開始撇清自己與呂不韋的關係,待秦王親政後迅速改換門庭,竭盡才幹,謹奉法令,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秦王遂為天子,稱皇帝。

  這個過程裡,李斯自問功勞不小,他也得到了皇帝的獎賞,官職從郎做到客卿,又為廷尉,爵位也提到了十七級的駟車庶長,長子李由尚秦公主,中子也有同樣的機會。

  皇帝最信重者,無人出李斯之右!

  時至今日,他早已不是廁中鼠,而是人人豔羨的權臣了。

  但人對權力之巔的攀爬,是不會滿足的。

  今日是陛下稱帝后第一次大朝會,三公九卿畢至,一行行舉著火把的車隊從咸陽各處駛出,匯聚到章台街,浩浩蕩蕩的前往龍首門,入內後,群臣車馬停下,手持玉圭步行入內。

  唯獨四輛車得了特許,可以直接駛入,抵達大殿之下。

  四車,分別是右丞相隗狀,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以及廷尉李斯。

  四位公卿下了車後,謙讓一番後,又自動按照官職排序,分好了登階的次序。

  很遺憾,李斯雖然是皇帝最親近的大臣,卻只能排在四人之末。

  於是,從李斯的視角看去,前方的三個人影,攔在他與權力巔峰之間。

  「右丞相隗狀垂垂老矣,一飯三遺矢,命不久矣,不足慮也。」

  「御史大夫馮去疾,初任此職,野心不強,又無大功於國,數年內不可能再升,亦不足為慮。」

  捧著白玉圭拾階而上,自動忽略了走路都有些吃力的隗狀,以及同自己相善,野心不大的馮去疾後,李斯將目光鎖定在了第二個人身上。

  王綰,名為左相,實攬大權,明眼人都清楚,隗狀不久之後定然卸任,王綰將坐上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加上他本就是山東人士,還曾在稷下混跡過,近來與七十博士打的火熱,還引薦了不少陰陽家入秦,眾人推終始五德術,以為周朝是火德,秦代周德,乃是以水克火。

  於是便說服皇帝定秦為水德之始,並做出了更名大河為德水等措施,今日朝會,首先便要宣佈此事。

  王綰自以為有功,於是得意洋洋,走路都昂著頭挺著胸。

  關於這件事,還有之前的議帝號之事,李斯都沒有提出異議,一切都聽從王綰,一副以他為尊的模樣……

  所以朝中有人議論,小郎官黑夫和中車府令趙高的奏疏稱皇帝之意,反倒是皇帝最親近的大臣李斯,這次看走眼了……

  「看走眼?」

  李斯心中冷笑,二十年來,他從未看走過眼!

  他看出皇帝一統天下的大志,便建議秦王政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各個擊破,並任長史,親自主持此事。

  他看出皇帝雖然迫於宗室和關中老秦人壓力,下逐客令,實則不願逐客,便上《諫逐客書》,極盡文采,洋洋灑灑數千字,讓秦王大悅,傳示群臣後,一舉扭轉了局勢。

  議尊號之事,於黑夫、趙高而言,有大利,但對李斯而言,卻只是蠅頭小利。

  於是他故意附從王綰,獻號「泰皇」,給足了左丞相面子,讓王綰以為,自己甘居其下,對於王綰之後的建言,也會出言附議。

  他知道,王綰在那群博士儒生鼓動,會在今日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言……

  「你我二人勝負,未來十年仕途,以及大秦的萬世國策,將決於今日之朝會!」

  一念至此,李斯加快了腳步,不過就在此時,前方拄著鳩杖行走的右丞相隗狀,爬了三百六十階後,眼看就要到頂,卻一腳踏空差點摔倒!

  這位老丞相若是在此摔倒跌下去,這老命怕立刻要沒!

  好在說時遲那時快,一個一直盯著階上老臣的黑面郎官,幾步上來,扶住了隗狀。

  」右丞相,小心腳下!「

  郎官扶著隗狀穩穩走到頂上殿前,讓手下人照看他,又朝陸續上來的三人拱手作揖:」下吏見過左丞相、御史大夫……還有廷尉!「

  王綰打量著這說話帶著點南郡口音的郎官,看他的打扮,還有腰間的印綬,當是中郎戶、騎、車三令之一。

  郎官多是關中貴族子弟,因為不事生產,又是北方人,故而色白,眼前這人卻面黑,怕不就是近日因議尊號得了皇帝歡心的「黑夫」……

  他們位高權重,也不至於跟一個小小中郎戶令多言,點了點頭,便與差點出醜的隗狀相繼進入殿中。

  唯獨李斯在途徑黑夫時停了下。

  黑夫依然保持著作揖的姿態,十分恭敬。

  李斯回過頭,看著下方的三百六十級石階,以及遠處的宮門、街巷、渭水、咸陽,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黑夫所言。

  「老夫在章台殿上上下下無數次,故而清楚,爬到這個位置,還能看清楚自己來路的人,可不多。」

  李斯又看了一眼黑夫,淡淡地道:「你,做的還不錯。」

  他用的,不是關中話,而是上蔡方言。

  「唯,黑夫謝廷尉教誨……」黑夫亦用南郡方言回話。

  沒有多餘的話,沒有親近的動作,大家都是聰明人,一切都不言自明。

  李斯旋即步入殿內,二人的短短接觸,十分尋常,說話也沒人聽見,黑夫那些在殿外當值的屬下、殿內迎接群臣的禮官、糾察所有人禮儀是否合乎規範的御史,皆未曾注意到。

  唯獨階梯之下,同樣在仰望權力之巔的中車府令趙高,幽幽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李斯在黑夫身側的短暫停留,卻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2:02
第326章 大朝會

  章台宮的主殿稱之為「四海歸一殿」,位於龍首原的制高點,此殿壯麗非凡,僅用以支撐穹頂的負棟之柱就有120根,皆需兩人才能環抱。

  其內部也十分華麗,以清香名貴的木蘭為架樑之椽,裝飾著鎏金的銅鋪首,直欄橫檻上雕刻著清秀典雅的圖案,敞開的門扉上有玉飾,杏木鋪就的地板一塵不染……

  黑夫作為宿衛禁中的中郎戶令,從昨晚到今早,已經將大殿巡視過四五次了,無人時顯得空曠不已,唯獨有風吹入時,殿側一排排青銅編鐘偶爾發出點聲響。

  而現如今,三百名身穿絳衣的樂官已就位,最先敲響的是叮叮噹噹的編鐘,隨後,鼓、瑟、琴、笙逐次奏響,一場浩大的合奏拉開序幕。

  明白的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專供朝會廟堂之用的《大雅》之樂。

  隨著宏大的雅樂響徹殿堂,也宣佈大朝會正式開始。

  「入殿!」

  在謁者引導下,殿外聚齊的諸臣依次步入四海歸一殿。

  自從呂不韋死後,便無人被賜予劍履上朝的待遇。所有人都在離禁門二十步外就交出了佩劍,來到殿門處,紛紛脫下鞋履,只著潔白足衣入內,這場面要是有人鬧腳氣,可是很尷尬的。

  今日大朝會,郎衛全體動員,從中郎將蒙毅到普通衛士,所有人都要在殿內殿外排好旌旗儀仗隊列。黑夫也不例外,他有幸帶著一群燕頷虎頭,魁梧雄健的郎中、陛楯郎值於殿中。

  不過,黑夫手裡卻空空如也,殿內眾郎是沒有武器的,外頭的持兵武士隔著百多步,無皇帝之命不得上殿。

  倘若出了事,郎衛只能用身體去為皇帝當下致命一擊,揮舞拳頭將刺客擒獲。

  黑夫暗道:「難怪荊軻行刺時,秦始皇還得靠夏無且的一個藥囊救急……」

  此外,殿內不同的站位,又代表了不同的等級,和與皇帝的親近程度。中郎將蒙毅直接站在「陛下」,也就是帝榻台階下,黑夫和王離,則只在殿兩側,與群臣席位平行,其中王離在右,他在左。

  這位置倒是不錯,能將殿內情形一覽無遺。

  這時候,隨著雅樂奏完,謁者又高喊了一聲「趨」!

  位於殿尾的群臣立刻邁步向前,穿過陛楯郎組成的夾道,來到陛下。

  武將們按照爵位官職的高低依次列於西面,面向東。黑夫看見,從前到後,分別是徹侯武成侯王翦,關內侯武信侯馮毋擇,之後又有大庶長蒙武,還有衛尉、郎中令等,均穿絳服,戴鶡冠。

  文官以丞相為首,同樣依次列於東面,面向西。排名第一的是右丞相隗狀,其後是左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廷尉李斯,還有宗正、太僕、典客、少府等卿。

  黑夫許久未見的內史葉騰,也出現在列中,不過,在南郡說一不二的葉騰,在殿上卻只能站在中間靠後的位置。這老兒手持白玉圭目不斜視,彷彿沒有看到肅立於陛下的黑夫。

  不像影視劇裡,皇帝沒來時大臣可以閒聊說笑,此時此刻,殿內沒有一絲議論之聲。

  秦可是立國數百年的諸侯,不是從黔首升上來的暴發戶,禮樂之制雖不如山東之盛,卻有自己的規矩。整個過程中,還有執法御史不斷在側面巡視,眼睛盯著每個人,若發現有儀態不合禮儀者,會立刻將他們請出大殿!

  在眾目睽睽之下,那種滋味肯定好受不了,所以即便皇帝未到,大臣們也戰戰兢兢,無人敢掉以輕心。

  「就算是尿急,也得憋著啊。」黑夫有些同情那些看上去年紀一大把的老臣,四海歸一殿內,可沒有公廁。

  好在皇帝是個勤政的人,沒有讓群臣久等的習慣,最先走出來的是九名禮賓官,他們踩著一致的腳步,以「臚傳」的方式接力傳呼,宣告皇帝的駕臨。

  皇帝端坐於步輦上,由八名強壯的內侍一路抬入殿內,直入於陛上。

  這是黑夫來到咸陽後,第一次再見始皇帝,沒有華麗的登場,取而代之的是令黑夫吃驚的簡潔。

  秦始皇做什麼都求變求新,甚至連禮服都改了一通,他廢除了傳承數百年的之久的袞冕之服,代之以簡潔的「袀玄」。這是一種全黑色的深衣,符合秦朝尚水德,尚黑色的新制度。

  但簡潔之下,卻一點都不馬虎,他背上所負的,是長三尺有餘的太阿劍,下輦後跪坐於帝榻,手邊正是和氏璧雕琢而成的的帝璽……

  伴隨著皇帝的出現,黑夫等郎官郎衛都舉起手裡的旗幟,高呼「警」,引領大臣們按照爵位高低,分班次朝賀。

  「陛下萬年!」

  「陛下萬年!」

  群臣稽首下拜,黑夫亦單膝跪地。

  口中山呼的同時,他偷偷看了一眼帝榻上的始皇帝,因角度問題,他瞧不見皇帝的表情,只看到在帝案上圓潤如水和氏璧,映照著燭光,如同權力一般,讓人目眩……

  ……

  「制曰:朕聞太古有號毋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

  皇帝揮手讓群臣免禮後,大朝會的第一件事,便是頭戴高山冠的謁者為皇帝宣讀詔書。

  「自今已來,除謚法。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群臣皆稱頌,唯獨殿尾得以旁聽朝會的博士儒生周青臣、伏勝等人面色一一僵,儒生最拿手的就是掌握典故,議論謚號,而皇帝廢除謚法,他們等於少了一大職權啊。

  不過這是皇帝的意志,博士們不敢公然反對,只能忍了下來,畢竟今天,還有件更重要的事要稟與皇帝定奪。

  「那才是真正關乎百世的大事。」周青臣心中暗道,同時朝眾博士搖了搖頭,讓他們稍安勿躁。

  除了去謚法外,皇帝還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不過卻未追尊太上皇后,原因大家都知道,誰也不敢多言。

  此外,便是正式宣佈秦為水德,改年為「始皇帝二十六年」,依舊以十月為正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以黑為上色……

  黑夫知道,近幾日,多有王綰招來的燕齊陰陽家頻繁出入宮中,覲見皇帝。他們大談鄒衍的五德始終之論,斷定秦為水德。

  還說,但凡改朝換代,皆有祥瑞,秦的祥瑞,便是數百年前,傳聞出現在龍首原的那條黑龍了。這也是皇帝不在咸陽宮,而在章台宮召開朝會的緣故。

  皇帝陛下,對陰陽數術是很迷信的。

  謁者又宣讀道:「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黑夫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這是陰陽家和皇帝對「六六之數」的神秘崇拜和竭力追求,但此刻由謁者念出來,卻讓黑夫忍俊不禁……

  「皇帝陛下在向天下高喊六六六六六?」

  ……

  黑夫好歹沒有笑出來,不然他的故事,可能會在今日此戛然而止。

  當宣詔全部結束後,站了許久的群臣終於能坐下了,皇帝待臣下還是很人道的,不僅有各自的席位,還讓內侍會為他們獻上「法酒」。

  可惜郎衛卻是沒座位的,幸好黑夫在軍中時,就很喜歡帶著手下人站軍姿,一站幾個時辰完全不是個事……

  今日的正戲才剛剛開始,群臣按職位高低,依次向皇帝敬酒,也就是所謂「上壽」。

  武成侯王翦首當其衝,他起身至殿中,把酒祝壽後,又下拜道:「陛下不嫌老臣無用,委我以六十萬之師伐楚,耽擱半載,亦未曾催促,反倒每月賜我田園無數,如今又增爵為徹侯,老臣實在慚愧。」

  「如今老臣年邁,告老在家,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獨子王賁,他遠在齊地,千里迢迢,萬一哪天老臣病重將死,竟不能趕回見最後一面,還望大王能令王賁調回咸陽,為我送終……」

  黑夫對面的王離面色未變,呼吸卻急促了幾分,連黑夫都能聽明白,王翦是想讓兒子也交出兵權,以此讓皇帝安心啊。

  秦始皇卻不允,回敬王翦道:「將軍何談老矣?老王將軍尚且可能要為朕繼續開疆闢土,何況小王將軍?齊地新附,必須要大將鎮守。」

  他還一指陛下的王離,笑道:「等到新的小王將軍能為朕鎮守疆土,再讓王賁回來罷!」

  王離感到十分榮耀,王翦卻暗暗嘆了口氣,拜謝後回到了座位上。

  接下來,便是右丞相隗狀,這個比王翦還老的老臣動作緩慢,說話囉嗦,都是一些歌功頌德之言,皇帝耐心聽完後,讓內侍將他攙回位子上,還囑咐御史,縱然老丞相有什麼昏聵舉動,也不要難為他……

  隗狀甫一坐下,左丞相王綰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終於輪到他了!

  「陛下掃平天下,擒滅六王,萬里歸一,此乃三皇五帝以來,未有之事也!」

  王綰來自山東,年輕時在稷下學宮混跡過,與儒家、陰陽家相善。是他建議皇帝招徠山東士人為博士,這是秦朝大規模引山東人才進入朝堂的嘗試。

  此舉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雖然也有些士人固執不來,但周青臣、伏勝、漆雕氏、樂正氏、叔孫通等人紛紛入秦。

  他們發揮自己所長,列出六國禮儀,採擇其善,結合殷周和秦國固有的禮制,最後才有了今日大朝會的禮樂之盛。

  此外,亦有一些陰陽家來到咸陽。皇帝對他們,可比儒生感興趣多了,定水德,數以六為紀,都是他們的功勞。

  也是王綰的功勞。

  右丞相老邁不堪事,王綰只以為,自己這左丞相,要在這新朝開闢,萬禮更新的日子裡,獨佔鰲頭了!

  於是,被博士們吹捧得有些飄飄然的王綰,在祝酒稱頌皇帝功業後,又大著膽子,提出了一個建言。

  「然天下廣博,諸侯初破,人心未安,尤其以燕、齊、荊等地遼遠,立郡縣恐有不便。昔日周武滅紂,便使諸子闢土封侯,實畝實藉,如此則邊疆安定,蠻夷入朝。陛下多子,不如立諸子為諸侯,鎮守燕、齊、荊疆土。臣冒死進言,唯上幸許!」

  碩大一個殿內,寂寥無聲,有的人看向王綰,而那些事先得到消息的人,則看向了秦始皇。

  皇帝卻沒有多做表示,甚至沒有露出一個傾向性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道:「諸卿以為如何?」

  彷彿是商量好一般,文臣隊列裡,一個個卿臣陸續出列,說道:「秦律有令,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公子王孫均在此列。如今陛下登臨皇帝之位,關中黔首人賜爵一級,十餘子卻無封賞,不如按左丞相之言,使之就封,既能尊崇諸公子之位,亦能鎮戍疆土,豈不美哉?」

  殿尾的博士們就等這一刻,也引經據典,大談什麼「周文武分封,使周得壽八百載」,秦繼殷、周之統,也應該延續這一做法……

  甚至連武臣的隊列裡,除了王翦坐定閉目默不作聲外,因功封為上卿的將軍們也紛紛表示支持。

  一時間,殿內群臣以贊同居多,都說封建子弟為便。

  唯獨黑夫低下頭,為王綰感到一絲不妙!

  果然,在一片贊成聲中,等待多時的廷尉李斯赫然起身,走到了殿堂中央。

  他手持白玉圭,朝皇帝重重一揖,說道:「陛下,臣以為,左丞相及群臣封建之說,皆迂闊之言也!」

  此言一出,方才還討論得熱火朝天的殿堂,徒然冷卻下來。

  王綰沒料到,事先通氣時未反對此事的李斯,此刻卻站到了他的對立面,猝不及防下,心中亦有些惱怒。

  群臣則瞪大了眼睛,博士們滿是敵意的目光投向李斯,一些方才出聲附和的人,則立刻閉了嘴,開始退回座位上,準備再觀察會局勢。

  「來了!」

  唯獨黑夫捏緊了拳頭,他對此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這場郡縣封建之爭,國策之爭,在第一次大朝會,便如此劍拔弩張!

  ……

  PS:秦以戰國即天子位,減去禮學,郊祀之服,皆以袀玄。——《後漢書·輿服志下》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2:06
第327章 封建與郡縣

  直到親眼見到,黑夫才發現,秦的國家大計,並不由秦王、皇帝一拍腦袋獨裁決之,而是採取了和後世一樣的策略:開會。

  比如秦孝公時,商鞅和甘龍,杜摯等大臣在孝公面前開會,一番辯論後,秦孝公傾向於商鞅,變法才開始。

  秦惠文王時期,張儀和司馬錯也搞過伐韓還是滅蜀的辯論,最後司馬錯勝。

  秦武王時,樗裡疾和甘茂就進攻宜陽進行過辯論。

  就連秦昭王時,關於武安君白起的罪過和生死,雖是秦昭王一意孤行,但也遵循形勢,讓群臣開會表決……

  這種御前會議被稱之為「廷議」,也是每次朝會的主題。

  這既是秦國的傳統,也是秦始皇推崇至極的《韓非子》裡主張的:「人主雖賢,不能獨計!力不敵眾,智不盡物,與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國……」

  當然,會議的結果,絕不是少數服從多數,這些廷議的流程很像是辯論賽,君王不親自下場,只作為主持人與裁判,冷眼旁觀,卻擁有最終的定奪權。

  之前議尊號,眼下的封建郡縣之爭,亦是如此……

  從黑夫的位置看去,正方一辯手王綰還沒說話,二辯手,九卿之一的宗正則赫然起身,質疑李斯方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是否有中傷群臣之嫌?

  反方一辯手李斯今天也不怕得罪人,政見這種東西,要嘛別發表,一旦出言,就得死死站住腳,決不能遲疑後退。

  他露出了笑:「我說,封建之議,乃食古不化之言!」

  不等宗正搶白,李斯便朝秦始皇又一揖:「請陛下,容臣細細道來!」

  「可。」

  秦始皇作為裁判,給了反方說話的機會,正方辯手也只好偃旗息鼓,豎起耳朵細聽李斯的破綻。

  李斯道:「方才諸君言,周有天下,將土地像剖瓜一樣分割開來,設立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子弟為諸侯。諸侯百餘,如繁星羅列,四佈於天下,就像輻條集中於車轂般,集結在周天子的周圍;合為朝覲會同,離為守臣藩籬,可是如此?」

  他說的沒毛病,宗正等人只好點頭稱是。

  李斯是誰?學閥荀卿的弟子,本人也是個學霸,在稷下、蘭陵都混跡過,儒家的那套東西,他熟得不行,見對方入套,便立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侃侃而談道:「但接下來的事,諸君卻為何避而不談?周室傳承不過百餘年,到周夷王時,因是被諸侯擁立,竟親自下堂去迎接諸侯,害禮傷尊。周宣王雖有中興,卻也無力決定魯侯之嗣。就這樣日漸陵夷,到周厲王、周幽王,諸侯更加難制,共侯伯公然行天子之政,申侯勾結犬戎入寇。等到平王東遷後,周已自列為諸侯,從那以後,箭射王肩者有之,問鼎輕重者有之。諸侯乖戾,再沒人把天子看作天子。」

  「故而我以為,博士言周傳承八百載,實則不過三百年,之後五百五十年,所謂周天子,不過是一個空名罷了!個中緣由,是因為周分勢為百餘諸侯,最後王室侵陵衰敗,諸侯尾大不掉……」

  一口氣說完周封建之壞處後,李斯總結道:「故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數百年過去,諸侯都疏遠了。為了兼併土地,如仇讎般互相攻擊,彼此誅伐,連周天子也弗能禁止,甚至被諸侯反噬,日漸衰微。」

  「如今周朝留下的五百五十年亂世,總算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秦之郡縣。對於諸子、功臣,用公家的賦稅重賞即可,何必重蹈周室覆轍呢?故我以為,封建非良策,在各國設置郡縣,方為安寧天下之術!」

  李斯言罷,殿堂內鴉雀無聲,只剩下黑夫所站位置前方的史官胡毋敬興奮之餘,持筆在帛上沙沙的記錄聲。

  身為史官,要記錄朝會上群臣的一言一行,最枯燥的,莫過於一天無事,記上一堆歌功頌德之言了。

  反之,這種朝臣持截然相反的態度,當堂辯論的場面,記錄起來就有趣多了。

  不過讓胡毋敬失望的是,李斯說完後,支持封建一方的群臣鴻儒,卻沒有組織起像樣的反擊。

  不愧是曾寫出《諫逐客書》這種名篇的名家,李斯這番話邏輯清晰,不僅博士們挑不出破綻,連王綰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好在,秦始皇沒有讓王綰難堪太久,他沒有贊同郡縣,也沒有斷然的否定封建,而是下令:讓丞相、御史大夫、九卿、內史等重臣回去後,各上奏疏,言封建、郡縣利弊,及自己的看法,明日遞入禁中。

  隨即,便示意謁者喊出了「罷酒,退朝!」結束了稱帝后的第一次大朝會……

  皇帝的坐輦在郎衛們護送下離開大殿後,王綰鬆了口氣,有了這個時間緩衝,他至少可以理清思路,反駁李斯這個前後不一的小人!

  他看了已然撕破臉的李斯一眼,一揮袖,與宗正等大臣,以及眾博士氣呼呼地離開了殿堂。

  李斯則坦然一笑,絲毫不懼,他屈尊王綰之下已久,過去一段時間,一直在小事上附和王綰,讓他放鬆警惕,今日驟然表明立場,便做足了一決勝負的準備。

  論舌辯,他只敢認前三,但要比寫文章上奏疏,玩弄文字,當朝……不對,是全天下,有誰是他李斯的對手?

  除非,是死在雲陽獄中的那個亡魂復生,李斯才會心生忌憚……

  「你活著時我日夜如芒刺在背,可你死了,有時候我又覺得,真是,寂寞啊……」

  李斯搖頭嘆了口氣,不同於來時的趨行,李廷尉寬了寬腰間鞶帶,挺直了腰板,大步邁出殿堂!

  ……

  隨著封建、郡縣之爭擺到案上,王、李二人的朝堂角力已圖窮匕現,群臣心思不一,或持封建說,或言郡縣好,而整個過程裡,一直冷眼旁觀的黑夫,卻感覺自己又長見識了。

  朝會之後,黑夫和蒙毅、王離帶著郎衛,分列前後左右,護衛皇帝坐輦返回寢宮時,便暗暗想道:

  「李斯最後那段話說的真是毒辣啊,尤其是功臣二字,分明是在瘋狂暗示,群臣不少人之所以支持封建,是因為自己也不滿現狀,想要裂土封君的私心……」

  眼下秦已不再進行實封,連王翦都是虛封,最多享受一個邑主的虛名。

  「嘿,雖然皇帝讓群臣回去重新組織語言,在奏疏上一決高下,但那些先前支持封建的武臣,只要足夠聰明,已無膽量再公然支持了吧?」

  同樣,黑夫抬頭看著皇帝在輦上的高大背影,也赫然發現了秦始皇的一個愛好。

  和《濫竽充數》這個故事裡的齊宣王不同,秦始皇不喜歡聽群臣的大合奏,因為那樣一來,便不知道群臣高下了。

  皇帝和齊閔王一樣,好一一聽之,將群臣一個個拎出來就某事發表意見,就像讓樂官單獨吹笙一般。從而明白每個人的才幹,將混在裡面的南郭先生踢走,並能掌握每個人的政治傾向。

  他猜對了,這法子,就是韓非說的:「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不言者必問其取捨。則人臣莫敢妄言,又不敢默然……」

  這才是一位精明君主的南面之術。

  「這樣一來,像葉騰這種全程看戲的臣子,就沒辦法繼續保持緘默了。」

  黑夫幸災樂禍,卻不曾想,到了當夜宿衛禁中時,本來沒資格談論此事的他,竟也被秦始皇單獨拎出來,要他就封君、郡縣發表意見……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2:11
第328章 何器?

  「秦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立律令而不封子弟,使公子庶民皆勇於公戰。每奪一地,廢封君而設郡縣,故秦益強,此合舉國之力為公器也……」

  「楚則不然,封君太眾,貴族太重,吳起亦不能制。鄢郢之戰,武安君孤軍深入,然楚封君各戀其家,望風而遁。於是楚國日漸卑弱,雖有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不能敵秦十萬銳士,何也?此所以分國之力,為私家之器也。」

  「是故分封必弱,郡縣則強,今陛下雖一統海內,若分天下泰半為封國,豈知百年之後,子孫重蹈周室之事?」

  讀完李斯連夜呈交的奏疏,秦始皇難得露出了笑。

  「李斯啊李斯,又寫了一卷能傳示天下的好文章。」

  不對,應該說,只要是李斯用心寫的文章,都能讓人不知不覺讀進去,閱後拍案叫絕,不愧是荀卿的弟子。

  但要論在秦始皇心中的位置,還是荀卿另一位弟子更高些。

  李斯只是一個可以助他成帝王業的大才,用起來稱心順意,但韓非寫下的那些話,卻是可以當做為君之道來奉行的。

  秦始皇記得自己初見《五蠹》《孤憤》時,驚為天人,直呼:「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得恨矣!」

  可惜啊,事情並不總如人預想的那樣。

  秦始皇將雜念驅散,看著眼前堆積起來的奏疏,除了李斯外,隗狀、王綰、馮去疾以及九卿,還有內史葉騰,都連夜將奏疏寫好遞了進來,雖然比起李斯來,文采差了許多,但至少都沒有保持沉默。

  其中或如王綰和宗正一般,堅持認為封建好,或如馮去疾一般,與李斯持相似看法。

  也就隗狀這位老丞相敢說模棱兩可的廢話,因為他清楚,皇帝留他任相,要的不是他的才幹,而是佔著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遲遲不交給後面的人。

  相位,在皇帝眼中,不過是一塊肉骨頭,用來引誘獵犬在狩獵中拚命表現。

  這場封建、郡縣之議,秦始皇早就有抉擇,放任廷議辯論,坐看王綰、李斯角力,不過是想看看,群臣都持怎樣的看法。

  若是人人心向封建,那就危險了……

  不過情況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儒生博士來自山東,讀書將腦子讀傻了,固守著孔子心嚮往之的那套周公之政,食古不化。

  而朝廷諸臣裡,文臣有文臣的站隊,武將有武將的私心,巴不得大封諸子為王,那樣他們或許可以恢復已停止的實封,裂土為君侯。

  所有人都在提出自己意見的同時,猜測皇帝的心思,李斯也不例外。

  閱畢所以奏疏後,秦始皇抬起頭,揉了揉熬夜辦公後痠痛的脖頸,讓侍從替自己披上禦寒的狐裘,又問謁者道:

  「今夜誰輪值?」

  ……

  郎衛執勤,必須整夜睜著眼,隨叫隨到,若瞌睡,必受嚴懲,所以受到傳喚後,黑夫很快就隨著謁者入內了。

  章台宮外早已萬籟俱靜,但這內廷禁中,寂靜中卻顯露出幾分忙碌,黑夫看到謁者抱著竹捲進進出出,大概是各郡縣送來的奏疏吧。

  黑夫當郎衛才數日,卻也聽說了,皇帝的習慣是一天的政務辦不完,就不休息。眼下時辰已過人定(23點到1點),尋常黔首早就做了好幾個夢,誰能想到,他們的皇帝陛下還在案牘前勞形。

  「秦始皇之所以不長命,怕不就是過勞死吧?」

  如此想著,他也步入了內廷深處,值殿的內侍看見黑夫被帶來,以貓兒般柔軟的動作,輕輕捲起了帷幕珠簾,讓他彎腰進去。

  一股淡淡的香味,從獸爐中噴射而出,瀰漫在寢宮裡,大概是醒腦的焚香。

  又途經一道木製屏風,黑夫才看清,已經卸下冠冕的皇帝,穿著一身玄色的常服,端坐案後,翻閱簡牘,兩名宮女遠遠地伺候在御案之側,使得碩大的廳堂,顯得異常空闊。

  謁者把黑夫一直引到御前,低聲道:「陛下,中郎戶將黑夫宣到!」

  「下臣黑夫,拜見陛下!」

  黑夫下拜,這時皇帝又看完了一卷簡牘,俯身御案上,吮毫書墨,寫劃著什麼,他沒有拾起頭來,只是微微地動一動頷首,表示「知道了」,又輕輕一揮手,讓黑夫免禮。

  秦始皇工作時顯得極其認真,或皺眉,或點頭,以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忘記了黑夫在他身邊的存在。

  皇帝無話,黑夫也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立,大氣不敢出,他感覺,秦始皇應該是個很討厭被打斷工作進程的人……

  直到又閱盡三卷竹簡,寫完批示,手邊沒了工作,皇帝才抬起頭,說道:

  「先前令群臣議尊號,黑夫所上奏疏頗合朕意,才知道你這出身黔首的軍吏,竟也有幾分刀筆功夫,今日群臣言封建、郡縣之議,你又有何看法?」

  「陛下。」

  黑夫連忙道:「下臣已不是議郎,而是戶令,只管宿衛禁中,不敢議政!」

  典冠給韓昭侯蓋衣服,事後卻與典衣一同受罰的事,黑夫可是有所耳聞的,在法家看來,失職是罪,越權也是罪!作為韓非學說的擁躉者,秦始皇應該也很討厭越權之人,咸陽朝堂水深,風頭出過一次,得到了實利就足矣,黑夫現在需要的是少說多看,而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無妨。」

  秦始皇放下了竹簡和筆:「是朕讓你說!」

  雖然不越權是秦吏的原則,但皇帝一聲令下,本該看戶的狗兒,也得學著捕鼠,本該下蛋的母雞,也得學著司晨。

  這就是至高無上的君權,皇帝讓你開口,那就不得不說。

  好在,今天聽李斯、王綰在那辯論,黑夫下來以後也思考了一番,肚子裡還是有點存貨的。

  所謂封建,就是由君主分封國土給王室或功臣,而且可以世襲,受封者在封地內享有統治權,這是實封。另外還有一類是虛封,不給封土,只封給貴族封號、俸祿和特權。

  郡縣則是由中央把國土分成郡和縣,任命郡守和縣令去治理,而且有任期,不世襲。

  周朝是典型的封建制,那麼,秦朝就是典型的郡縣制。

  要論歷史發展,從封建到郡縣,是一個必然過程,不過這其中的利弊反覆,就是一個兩千年經久不衰的話題了,常有人說秦之速亡與不分封有關,以此為開端,又會引來無數爭議。

  而站在這個歷史拐點上的黑夫,想的卻不是如何替大秦想一個完全之策,而是在考慮自己的得失……

  「秦始皇肯定是傾向於郡縣的啊,我的回答,對國策不一定有什麼大改變,但對我個人仕途卻影響極大。」

  黑夫可不覺得,自己一個小人物隨便說一句話,就能改變秦始皇的想法。

  所以接下來說的話,必須遵循幾個原則。

  第一,不能得罪李斯!更不能讓皇帝覺得黑夫與自己所想偏離太多。

  但他又不能完全附和李斯,得有自己的看法,讓皇帝深深記住!

  整理了下思路後,黑夫垂首道:「臣出身低微,在南郡為吏,故知道何為郡縣。伐楚之戰見胡君陡然、寢君孫奉,與之作戰,才知道何為封建。故而,今日左丞相所說的夏商周三代封建如何好,實在不知,對於封建、郡縣的好壞,亦不敢妄言。」

  「不知道更好,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說,勿要顧慮。」

  秦始皇摸著鬍鬚暗想,宗室、文臣、武將、博士,幾乎所有人的政見,自己都聽過了。

  雖然他心意已決,打算贊同李斯的建言,廢除舊制,徹底斬斷封建-分裂的車輪,讓天下在自己的駕駛下,駛向一條全新的道路!

  但這一回,他還想知道,一個從黔首升上來,並且打過兩次滅楚之戰,為自己拓土千里的年輕人,對於此事,如何看待?

  這不是諮詢,更不是問疑,而是想考察這個年輕人的政見、器量。

  每個人都是一件器物,有不同的功用。

  孔子說,子貢是瑚璉,宗廟禮器,治國安邦之才。

  在秦始皇的人才庫中,王翦是一把射日強弓,可以用來擊落強敵,可在鴻鵠獵盡後,必須束之高閣,那些偶爾飛過的鴉雀,不值得用。

  李信本是一把宰牛利刃,卻不慎折斷過一次,現在只能作為殺雞小刀了。

  李斯則是一根繩索,木直中繩,輮以為輪,能用來束縛不法,規矩天下,但繩子的一端必須牢牢握在手中。

  至於韓非,那是一塊供奉在廟中,讓秦始皇可以隨時觀閱的龜甲,刻在龜甲上的卜文,可以助他成就南面之道,但龜甲,只有烏龜死了才好用……

  其餘蒙恬,蒙毅,李由諸人,皆器物也。

  黑夫已經入了秦始皇的眼,但此子有些奇怪,似乎文武皆備,又似乎都不精通,時而有新奇想法,時而表現平庸,他又是什麼器物?

  「臣以為……」

  黑夫遲疑已久後,終於咬了咬牙,說道:「以下臣愚見,封建與郡縣,看似矛盾,可實際上,未嘗不可共存,莫不如……」

  他偷眼看了看秦始皇的面色,無喜亦無怒,便大著膽子說道:「莫不如,像過去百餘年秦國歷代先君一樣,封建與郡縣並存,實行一國兩制!「 本帖最後由 x24685 於 2018-9-23 12:14 編輯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2:15
第329章 一國兩制瞭解一下

  「一國兩制?」

  秦始皇撫鬚道:「這詞倒是新穎。」

  黑夫總結的的確不錯,百餘年來,秦一直是實行郡縣、封君雙軌制度的。

  沒錯,商鞅是倡導中央集權制,但他本人卻又是封君制的受益者。商鞅之後,秦惠王、昭王又陸續封了樗裡疾為嚴君,魏冉為穰侯,都是擁有實際封地的大君侯。這些君侯的封地與郡縣交錯,稱之為「一國兩制」未嘗不可。

  不過,秦始皇對這種「一國兩制」,卻有些嫌惡,因為在他繼位之初,秦國儼然有封建壓過郡縣的趨勢:

  文信侯呂不韋,食邑河南洛陽十萬戶,又以河間十城為封土,權勢熏天。甚至連嫪毐,也混上了長信侯,有山陽城為食邑,並有河西、太原為封田……

  當是時,秦國四境之內,從朝堂大臣到地方小吏,皆曰:「與嫪氏乎?與呂氏乎?」而不知有秦王!

  宮闈遭穢亂,國法被破壞,若非蘄年宮之變自己一舉剿滅嫪毐叛亂,放逐呂不韋,秦國社稷恐怕都要被顛覆了,哪還有一統海內的機會?

  此外,黑夫所說的話,聽上去,和丞相王綰的主張並無太大不同。

  王綰等人,也不敢主張像周朝那樣,全面分封,而將分封地點定在了剛剛征服的燕、齊、楚三地。因為三地不僅距離秦國遼遠,且文化大異,至於秦本土和三晉,依然是保持郡縣。

  所以在皇帝看來,黑夫所言,不過是老調重彈,並無新意,好在黑夫接下來的話,讓皇帝重又耐下心來,沒有趕他出去。

  「中原及燕、齊故地,臣未曾涉足,不敢妄言,只談在楚地,在江南豫章的所見所聞。」

  「衡山、淮北、淮南等地,就臣所見,雖然民間鄉豪、士人甚多,工商繁茂甚於關中。但縣鄉里閭之制,與秦無太大區別。加上這幾地戶口繁多,若是分封諸侯,不僅平白少了許多賦稅,百年之後,或如廷尉所言,將成尾大不掉之勢。故臣以為,但凡能編戶齊民的地方,宜郡縣而不宜分封!」

  這說法倒是與王綰有區別,秦始皇有了點興趣:「說下去。」

  黑夫道:「然豫章、蒼梧則不同,尤其是豫章最南端的上贛……」

  他告罪了一聲,從謁者手裡要來筆墨簡牘,在上面畫起地圖來。

  「陛下請看,從咸陽到南郡或九江郡,陸路需走兩月;從江陵或壽春到南昌,水路至少要半月;再從南昌逆流至上贛,期間林木沼澤甚多,道路險阻,又要一月……如此一來,則每年上計難以傳達,當地出了事,也只能自行處置,難以知會朝廷。」

  「除了路途遙遠,朝廷法令不能及時傳達外,上贛等地也以越人為主,既無編戶齊民為依仗,也收不上賦稅。縱然設置名義上的郡縣,實則無民可料,無土可治。」

  「我在軍中時,曾聽九江郡司空章邯說起,過去韓伯得到周王詔命,分封北地的故事。說他奄受北國,因以其伯,不僅為周王抵禦貊人,還帶著民眾實墉實壑,實畝實藉,將原本蠻荒的邊地,變成了城邑良田,這或許便是分封的好處罷……」

  「故黑夫以為,上贛、蒼梧等地,與其空置郡縣,不如分封諸公子鎮之。但不必封王,封為邊侯即可,使之帶民眾遷徙,因俗而治,慢慢推廣教化。還可向邊侯領地派遣監、尉、丞輔佐,由九江郡、長沙郡制之,如此,縱然百年後邊侯有異動,朝廷也能輕易應對……」

  秦始皇聽完後,略有所思:「編戶齊民之地為郡縣,蠻夷邊鄙分封子弟為邊侯,這就是你所謂的一國兩制?」

  「唯!」

  誰料皇帝冷笑道:「黑夫,你這是想將朕的諸公子們,當做邊地縣令來用啊,你也曾上書稱江南卑熱,有水蠱之疾。諸公子長在北方,錦衣玉食,驟然入蠻荒之境,恐怕還沒到地方,便已染病而亡!」

  「臣……臣沒有考慮到這點,死罪!」

  黑夫下拜頓首,冷汗直冒,但這也不算離間骨肉吧,便又咬著牙,斗膽道:「臣每一句話,都是出於公心,是基於所見所聞的肺腑之言,望陛下察之!」

  秦始皇默然許久後,終於又說話了。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你說的也有些道理。」

  他似乎有所觸動,卻沒有再評價黑夫的進言,只是揮了揮手:「下去罷。」

  ……

  黑夫後退出了內廷,待他重新來到寢宮之外,呼吸著深夜微涼的空氣時,才算緩過來。

  無人看到,他甲冑內的衣衫,已經濕了一大片,都是被皇帝嚇的。

  「這冒險大膽的進言,值得麼?」

  從皇帝最後的自言自語來看,至少沒讓他龍顏大怒。

  秦國的制度,本來就是宗室無功勞不得屬籍貫。秦始皇有二十多個兒子,最大的公子扶蘇即將舉行冠禮,最小的公子胡亥也十歲了。

  按照慣例,他們也只是享受公子之名,有府邸俸祿,下一代人,還可以稱「公孫,王孫」,再過一代,就是庶民了。

  這也是儒生博士們叫嚷的「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在秦國很正常的事,用山東的眼光看,卻不可思議。

  古人說得好啊,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若按黑夫所說,讓他們去做邊侯,也算為國守邊立功了,雖然第一代第二代苦些,可後人還能世享富貴呢。

  他也不求自己的獻策被採納,秦始皇這麼容易說服,那就不是秦始皇了。

  但黑夫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有自己的政見,不是簡單複製李斯、王綰之言。」

  「今夜之後,陛下,將深深記住我這個人,記住我的話!」

  看著彎彎的月亮,黑夫露出了一絲笑:「也能讓皇帝覺得,黑夫公忠體國!」

  ……

  「陛下,那兩封奏疏找到了……」

  謁者奉命將收在寢宮的兩份簡牘尋來,按照秦始皇的習慣,尋常奏疏,批示後會立刻發到各官署,再發往郡縣,可一些上書,他卻會在閱後收著,既不做批示,也不退還。

  這些留中不發的奏疏,常常包含著秘密,也是謁者們最怕碰的……

  秦始皇一邊思索著黑夫方才的建言,一面打開兩份簡牘。

  其中一份是十二月時,謁者楊樛從南昌回來後遞交的,他將沿途所見所聞,事無鉅細地稟報給秦始皇,尤其是南昌戍卒不滿的抱怨,以及黑夫在那支遠征軍裡的威勢。

  第二份,則是二月時,九江郡監御史的上書。

  疏中談及江南南昌、番陽等地路途遙遠難治,如今南昌城已築成,又有上千戶百姓從南郡遷往,或可在江南新置一郡的建議。

  但同時,負責監察官員的監御史又提醒皇帝一件事,那就是,豫章六縣,都是黑夫率部打下來的。目前除了余幹道由干越吳氏父子管轄外,其餘南昌、番陽、廬陵、九江、上贛五縣,均由黑夫的舊部為令、尉、丞。

  這些人都是得到黑夫舉薦,留任原地的南郡鄉黨。若是豫章成立新郡,這批人恐怕會控制地方軍政法大權,這是秦律十分警惕的。

  故監御史提議,將黑夫舊部們,分別調往不同郡縣任職,杜絕山頭主義出現……

  皇帝早就看過這兩份奏疏了,卻沒有給出進一步的指示。

  直到今日,在好好考校了黑夫一番,觀其言察其行後,秦始皇才做出了決定。

  「黑夫之言雖未能跳出分封的窠臼(kē jiù),但他能獻言以豫章、上贛分封諸公子為邊侯,便知其沒有私心。」

  換了那些有異心的人,對屬於自己的「地盤」,肯定會避之不及,但黑夫卻絲毫不避。

  「此子乃公忠體國之人,監御史多慮了。」

  於是秦始皇在奏疏上批示道:「江南豫章初附,蠻夷越人不安,需各縣互為犄角,故五縣諸吏職位,不必變動。」

  軍事管制期間,這種情況是在所難免的,是九江郡監御史太過敏感了。

  在秦始皇的計畫裡,未來幾年,他在厲門、九嶷之南,還有一個更大計畫要實施,到時候南征將士將有大用,豈能早早自斷干城?

  再說了……

  「過去百年間,但聞秦有反叛的邊侯、封君,何曾有過反叛的郡縣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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