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95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2:17
第330章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

  「你為何又來了?」

  御史府石室,張蒼的胖臉從書堆裡抬起來,有些不耐煩地看著不速之客黑夫。

  黑夫苦笑:「子瓠這是嫌棄我麼?」

  「豈敢。」

  張蒼撐著案几起身,嘟囔道:「只是黑夫做議郎時也就算了,那是閒差。如今身為中郎戶令,宿衛禁中,除了休沐,當寸步不離王前,卻還有時間來藏室,故而怪之。」

  黑夫無奈地說道:「今日是奉了陛下之命,讓我來找書。」

  「陛下讓你來取書?」

  張蒼有些詫異:「這不是謁者的事麼?」

  「並非取了送入內廷,而是讓我自己看。」這就是黑夫不安之處了。

  他說道:「我哪知道那書在哪,只能來找子瓠幫忙。」

  張蒼來了興趣:「陛下讓你看什麼書?」

  「《秦記》裡的蜀侯卷。」

  秦記就是秦國史書的名字,此書是藏在隔壁的「明堂室」裡的,有了張蒼幫忙,黑夫很快就找到了那卷陳舊的竹簡。

  他在採光良好的案几上坐下,展卷後,略過了對蜀蠶叢魚鳧、杜宇氏開明氏的記載,直接跳到秦滅蜀之戰。

  「惠文王九年,以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等從石牛道伐蜀,蜀王自於葭萌拒之,敗績,巴蜀遂歸於秦……」

  「十年,惠文王封蜀王之子通國為蜀侯,以陳壯為蜀相。後六年,蜀侯通國與陳壯反,惠文王令庶長甘茂、張儀、司馬錯復伐蜀,陳壯恐,殺蜀侯來降,遂誅陳壯,絕滅開明氏……」

  對這段歷史,黑夫只是粗略聽聞,不知細節,但皇帝特地令他來翻閱,定有深意。

  「十七年,惠文王封秦公子惲為蜀侯,以蜀地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二十七年,張若城成都。」

  「原來成都是這麼來的……」黑夫雖然喜甜,卻也嗜辣,很喜歡成都、重慶。

  他繼續往下看:「昭襄王十四年,蜀侯惲祭山川,獻饋於王,王與近臣,近臣即斃。王疑蜀侯惲欲反,大怒,使惲自殺,並誅其臣二十七人……」

  讀到這裡黑夫一驚,明白秦始皇讓自己來讀這段歷史的用意了。

  果然,再往下讀,又是一次叛亂。

  「昭襄王十五年,王復封公子綰為蜀侯。至三十年,又聞蜀侯綰欲反,王復誅之。遂廢蜀侯國,置蜀郡,使張若為郡守……後孝文王又以李冰為蜀郡守……」

  讀完之後,他久久無言,只是長嘆了一聲,摀住了臉。

  好傢伙,被皇帝甩乾貨打臉了啊!

  張蒼當然知道竹簡上的內容,見黑夫舉止有異,便低聲道:「你究竟與陛下說了什麼?」

  「無他。」

  黑夫又露出了笑,這件事,是皇帝給他的小教訓,自己必須三緘其口,但仔細想想,能得到秦始皇指教,還是挺榮幸的。

  秦始皇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黑夫獻上的「一國兩制」之策並不新鮮。而「以邊侯鎮戎伯蠻夷之地」的進言,惠文王、昭襄王早就在蜀地實踐過了,結果卻不太好。

  不管是開明氏的蜀侯,還是秦國的兩位公子,都沒有好下場,反倒是隔壁的巴郡。沒有封子弟鎮守,直接設郡,因為對巴人推行的民族政策合理,從未出過什麼大亂子。

  「此有叛侯而無叛郡也……」

  黑夫笑容有些苦澀,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年輕人,要對國家大計進言獻策,還是再多學學吧!

  他也總算明白,為何皇帝和法家,會堅持全面郡縣,絕不姑且分封了……

  這件事,已成定局,憑他三言兩語是無法改變了。

  ……

  果然,到了次日,還是黑夫輪值於四海歸一殿的時候,皇帝召集群臣,在朝會上宣佈了對封建、郡縣的決策。

  「三代之時,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親親尊尊,雖萬人稱頌,然則,此私天下也!」

  「秦則不同,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賞不私其親,宗室無功勞不得屬籍,公子王孫二世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戰之功可列於朝堂,此公天下也!」

  立於殿內,黑夫喉頭動了動,總覺得這話不太對勁,但想到自己的經歷,卻也沒毛病。

  他雖然靠了抱李由大腿才發達,但歸根結底,能讓他升上來的,還是秦國相對公平的軍功爵制度。

  在這兩段擲地有聲的宣言後,皇帝令謁者宣讀了最終的裁決:

  「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封建、郡縣之論,廷尉議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

  勝負已分,殿尾巴的博士們陷入了一片寂靜,他們對新的王朝失望透頂。

  左丞相王綰則輕嘆一聲後,率先下拜稱頌,表示服從皇帝的決意!

  李斯也與群臣一同下拜,但低頭之際,嘴角卻露出了無人察覺得笑意。

  這不僅是他和王綰未來的右丞相位之爭,也不單是一場封建郡縣之爭,也是法儒之爭。

  這幾個月來,儒家博士們的上躥下跳,終於被一棍子打醒了,皇帝最信任的,依然是法家之政。

  而他李斯,永遠簡在帝心!

  ……

  四海歸於殿內,諸郎群臣叩拜,稱頌皇帝的決策,秦始皇的耳中,卻恍然響起了過去二十年來,一直縈繞耳邊的話語。

  「秦王政,你還記得……歷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志向麼?」

  「朕記得,朕已實現這一志向。」

  他雙手捧起和氏璧雕琢而成的玉璽,並重重蓋在了詔書之上!

  「更宏大的志向,曠古絕倫的偉業,將在朕手中實現!」

  如果說天下是一輛馬車,那麼皇帝便是御者,振長策而御宇內!

  他揮動鞭子,要將天下帶離這個延續了上千年的「分封-分裂」道路,將九州生靈,帶到一條全新的通途上!

  詩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

  儒生稱讚周政,但在秦始皇看來,那不過是那是陳腐守舊之道。

  而秦道,是法後王之道,是推陳出新之道,是不論君子小人,皆能各盡其才之道!

  亦是萬世一系之道!

  縱然有黑夫那天的進言,讓他有了一絲小小猶豫,但秦皇心堅似鐵,他不允許反覆,亦絕不走回頭路!

  他的目光永遠向前,越過一個個頭戴高冠、武冠的頭顱,看向了殿門外,看向了遠方。

  秦始皇彷彿看到了手戴鐐銬的六國俘虜,趟著渭水渾濁的波浪,在咸陽北阪的黃土上,修築新的巍峨宮殿。

  他看到函谷關東開,十二萬戶六國豪貴、百姓正拖家帶口,紛沓西來。

  他看到天下之兵被一一收繳,以鄰為壑的關梁河防一個個被隳垮,大河不再為患,昔日險阻遂成坦途。

  他也看到了自己治下,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地。

  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五嶺,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而在厲門、九嶷之南,還有一片未知的茂林海濱等待秦人去探索。

  他還看到章台街兩側,各官署的小吏正將他的詔書副本封好,交到郵傳手裡,舟行車走,發到各地,交付給三十六個郡、上千個縣的守、令、丞手中,接著又繼續往下傳遞,由鄉嗇夫、裡典大聲向目不識丁的百姓們宣讀。

  隨之而來的,將是三千萬黔首的齊聲高呼。

  「陛下萬年!」

  「秦萬年!」

  ……

  秦始皇車輦出殿遠去後,今夜不必輪值的黑夫,依然在原地站了許久。

  「皇帝以為,他能斬斷封建-分裂的死結,帶著天下走上一條新的道路。殊不知,中國兩千年的治亂輪迴,現在才剛剛開始!」

  可以苛責麼?恐怕不能。

  黑夫陷入了沉思:「我們每個人,不管是古人還是穿越者,都只能從已知的歷史裡尋找答案。」

  「後人看到秦的速滅和漢推行郡國並行的好處,會思考秦行分封,是否能走上不同的道路。但秦始皇、李斯,他們看到的,卻是周推行分封導致的大亂世,以及秦國冊封蜀侯引發的蜀中三叛啊!」

  不過話說回來,皇帝今日所做的決策,在大方向上,是沒有錯的

  雖然很容易車速太快折了腰,雖然他的固執會加劇矛盾的尖銳。但歷史車輪滾滾向前,時代潮流浩浩蕩蕩,這位堅定者、奮進者、搏擊者,此刻做出的抉擇,即便不盡善盡美,難道就不值得被尊敬麼?

  黑夫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為帝國的未來擔憂……

  雖然個人的性命榮辱才是最重要的,但身處體制之內,不可能做到漠不關心,聽之任之。

  這時候,他也走下了階梯,順著宮廷的中軸道,來到了章台宮門外,郎衛也是有假期的,黑夫已經入宮宿衛十天,總算迎來了一次難得的休沐。

  不曾想,宮門之外,卻有一個人攔下了他,拱手道:

  「中郎戶令!三年未見,方才在殿上時,都不認識我了?」

  看著眼前這個公乘打扮,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黑夫一愣,旋即一喜。

  「原來是巴兄!」

  正是在南郡夷道巴人叛亂時,與他攜手平定叛亂的巴忠,巴寡婦清之子!

  不過,這位礦老闆的兒子,怎麼跑咸陽來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4:42
第331章 起土驪山隈

  與巴忠來到他位於渭橋旁的居所時,瞧著這處宅邸重樓高宇,雕樑畫棟,黑夫不由讚歎:「好大的宅院。」

  倒不是他沒見識,章台宮都進了,天下哪裡還有比那更大的房子?更何況,黑夫在江陵、安陸的府邸,也不比巴宅小。

  但這裡是首都啊,後人有言,長安居,大不易。京城的房價可不是江陵、安陸這種三四線城市能比的。

  傳說周公制禮而有九數,戰國之世,算數之學流傳甚廣,六國多有算書,如今這些算書集中到了御史府石室。黑夫去找張蒼時,他正在收錄舊文之遺殘,進行刪補。

  所以黑夫正巧瞧見了上面的一道數學題。

  「今有取保,一歲價錢二千五百,今先取一千二百,問當作日幾何?」

  換成後世的話,就是張某給人家打工,年薪2500錢,現在他要買房了,沒錢交首付,想預支1200錢的工資,試問張某需要工作多少天,才能把這1200錢還上?

  斗食吏年俸96石米,以目前米石30是價錢來算,加上一些出差補貼,年薪三千錢上下,這就是咸陽普通公務員的收入。

  靠這樣的收入,想在咸陽買一套房子,可不容易。據說一間能讓五口之家容身的百多平米小宅,都要一萬錢起步。和後世相比,也不算太貴,辛苦幾年,親戚們幫忙湊一湊,起碼能把首付交了……

  至於公卿大夫住的大院,根據面積大小不同,價格從五十萬到百萬不等!

  巴忠目前的爵位是公乘,按照名田宅制,可有房20宅,近八十畝的宅基地,他便置辦了這座大豪宅,又處於渭橋這種黃金地段,少了兩百萬錢,絕對拿不下來!

  但兩百萬錢對巴氏而言,毛毛雨啦!

  秦朝的小康標準是家財十萬,那些被遷來咸陽的富戶標準則是百萬錢,若能達到千萬,便是「豪貴」。

  但巴氏的家財,恐怕要用「億」這個單位來形容。每年光是采煉丹砂,賣給官府,就能賺得盆滿缽滿,更別說僰僮、井鹽、馬幫的生意。據說巴氏在巴郡養著僮僕千人,私人武裝兩千,依附者上萬,足見其財力雄厚。

  「這裡原本是嫪毐門客的離院,嫪毐倒台後,便被母親買下來翻修,讓我入都城時方便居住。」

  巴忠笑眯眯地暗示道:「像這樣的宅邸,咸陽其實有很多,若是中郎戶令需要,可任君挑選……」

  不愧是有錢人,兩百萬的大宅,說送人就送人!

  黑夫如今也成了皇帝近臣,巴氏此舉不無討好之意,但秦律在這方面管的很嚴,專門負責監督百官,靠打大老虎湊政績的御史大夫可隨時盯著呢,黑夫不敢犯險。

  於是他婉拒道:「秦律,收受一錢亦要被判刑,何況宅邸?巴兄切勿復言!」

  「這是自然,我也只是一時玩笑,玩笑。」巴忠哈哈大笑,請黑夫入宅飲宴。

  黑夫倒是沒有豔羨,就社會地位而言,他身為左庶長,是比巴忠高很多的。只要黑夫有錢,他也可以在咸陽置辦七十宅屋舍。

  但問題是沒錢……

  他如今年俸千石,折合半兩錢三萬,但要置辦大宅,光靠死工資是遠遠不夠的。過去數年征戰,依靠賞賜和掠奪,黑夫身家逾百萬,可閒錢都拿來投資紅糖生意了,所以到了咸陽,只能在供官員居住的小院裡湊合。

  「也不知堂弟在渭北咸陽市肆賣紅糖賣得如何了?」

  黑夫這些天忙於宿衛,沒有關注此事,於是在入巴忠宅邸吃飯前,便讓御者桑木去渭橋對岸走一趟,看看情況,自己的買房計畫,就指望紅糖在咸陽大賣了。

  ……

  進宅邸後,黑夫隨著巴忠到了一個小亭內,雖未入夜,亭周邊已點起火燭,將四周映得通亮如晝。美婢垂首侍奉於側,這裡的石案上已設樽俎,漆盤裡放置著些許蔬果,石案上還煮著酒。

  秦之法,黔首三人以上不得聚飲,百官倒是沒有禁酒令,但也不能太過囂張。唯一的例外是,朝廷有慶典之事,特許臣民聚會歡飲,此謂「賜酺」。

  今日皇帝宣佈詔書後,為了慶祝帝國建立,也宣佈天下大酺,禁酒令一開,渭橋兩岸,處處酒香四溢。

  二人就坐把酒,相互祝壽,巴忠祝賀黑夫榮登左庶長,並成了中郎戶令,能常伴天子左右。

  黑夫則先祝巴忠之母得到始皇帝公開褒獎,被封為貞婦。

  「能被皇帝親自表彰,三代以來,從未有此例!」

  說起來,這年頭的人在兩性問題上是比較開放的,男女上巳節可以自由戀愛。陽武縣陳平挑選結婚對象,也不嫌棄張氏女再嫁多次。

  即便如此,天下間寡婦也不算少,但能被皇帝立貞潔牌坊的,獨此一例,這對於一個邊郡女子,一位商賈而言,當真榮耀至極……

  倒不是像一些狗血電視劇情節,皇帝對寡婦清有何想法,聽巴忠所言,他母親已經五十多歲了,皇帝今年才三十八,口味不可能這麼重。

  就黑夫的瞭解,皇帝尊崇寡婦清,是出於兩方面的考慮。

  其一,便是秦始皇真的對女子「貞潔」看得很重。

  這也情有可原,皇帝的母親趙姬早年在邯鄲,就是個長袖善舞的主,先勾搭了呂不韋,又嫁了公子異人。當上太后後,她更是藏嫪毐於宮中,淫亂宮闈。

  母親的放蕩行為,恐怕給皇帝童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所以秦始皇平定嫪毐之亂後,囊撲太后所生兩子,囚太后於偏宮。雖然後來礙於輿論,復迎趙太后於甘泉宮,但母子已成仇讎,到死也沒和解。

  秦始皇至今仍未原諒趙太后,在議帝號時,他尊秦莊襄王為太上皇,祖母華陽太后、夏太后的陵寢亦有加封,唯獨漏了趙太后。

  童年陰影讓皇帝對男女不正當關係十分敏感,他曾讓御史府和廷尉更改了通姦的相關法律,鼓勵捉姦,已經到了抓住通姦者後,直接浸豬籠打殺的地步了……

  如今又刻意抬出貞婦牌坊來表彰巴寡婦清,未嘗沒有希望天下女子效仿之意。

  其次,巴氏也投桃報李,屢次獻錢帛、糧食為軍資助秦滅六國,巴忠更是常年在巴郡、南郡奔走,緩和巴人部族和秦國官府的關係。

  而巴忠此次來咸陽,除了代母親拜謝皇帝之賜外,還有另一個任務。

  「數千石丹砂,從巴郡運入關中,或走棧道,或繞道走武關,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酒酣之餘,巴忠低聲和黑夫說起了他們家最大的買賣。

  「陛下喜歡丹砂,聽他們說,方士可以用丹砂來煉製仙藥。此外,丹砂燒之則成水銀,而陛下在驪山令廷尉修築的陵寢,亦需要巨量的水銀!」

  秦國早年的陵墓都修在故都雍,到了秦孝公起,才開始在灞水以東的芷陽縣劃定新的王陵區,惠文王、昭襄王、宣太后等人都葬在那。

  唯獨秦始皇的陵墓,卻定在了芷陽以東的驪山北麓,雖然皇帝正值盛年,但這陵寢從他13歲即位伊始,已修了整整二十六年,初具規模……

  但如今,隨著秦始皇從秦王升級為皇帝,陵寢的規格也要上一個檔次,遂決定重新開工。按照秦始皇但凡做一件事,就要曠古絕今的性子,便能想見,驪山陵將是何等的宏大了。

  黑夫暗暗思索:「既然驪山的大工程已上馬,那麼兵馬俑,也要開始燒製了吧?」

  他前世就去過兵馬俑,除了驚嘆於門票之貴外,也對秦有了個全新的印象,還在秦陵公園裡打轉了一個下午,發了個朋友圈,那時候可沒料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秦始皇的警衛員。

  「據說兵馬俑是以郎中令軍和衛尉軍為模板燒製的,說不定,會有少府的人找上門來,按我的模樣身高,做一個將軍俑呢!」

  想到這,黑夫就覺得特別有趣,歷史和現實,彷彿交織到了一起。

  就在黑夫腦補自己變成了大型陶手辦,站在玻璃框裡供後人觀看研究時,巴忠的手下,那個曾在船上分鹽給黑夫吃的巴人武士丹虎卻走進來,用巴人言語說了句話。

  「中郎戶令。」

  巴忠頷首讓丹虎下去後,對黑夫道:「我家在咸陽市肆的人來報,說君之堂弟,似乎在那邊遇到點麻煩……」

  「什麼?」黑夫先是一愣,是誰吃了豹子膽,敢找自己的麻煩!

  巴忠話音剛落,外面也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卻是桑木回來了。他來到亭邊,下拜道:「主!出事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5:02
第332章 同行冤家

  按照西周以來的傳統,匠人營國,前朝後市。都城的宮城居中偏北,市場則統一設置在南面,也就是咸陽塬下的渭河北岸。

  所以黑夫與巴忠乘車過了長長的渭橋後,拐了個彎,進入長陽街,便來到了咸陽南市市門,一道矮矮的牆垣將市肆封閉起來,據說「一字千金」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十多年前,《呂氏春秋》曾掛滿市垣,讓天下人來糾錯。

  黑夫出示傳符後,馬車進入市肆,從車上放眼望去,卻見這裡其實是一條狹長的街道,東西長約三里餘,一眼看不到頭。道路兩側,儘是密集的市肆。

  「市朝則滿,夕則虛」,市場白天開放,黃昏休閉,時近傍晚,離市場交易結束還有半個時辰,南市卻依然熱鬧非凡。來買賣東西的人絡繹不絕,不但有咸陽本地人,還有從關東來的商賈。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時不時會被堵住。

  想來最熱鬧的早晨和中午,當和江陵「朝衣鮮而暮衣蔽」不相上下吧。

  巴忠是這裡的常客了,他對黑夫道:「過去六國之市和秦人之市是分開的,如今都合到一起了。」

  看似有些混亂,實則規劃有序。

  據巴忠說,這裡的門店按照門類排列,分別位於不同區域,一路走過,黑夫見到了打烊的食肆、收攤的狗屠,還有販繒、糧食、農具、皮毛、陶器、漆器的店舖,百物俱備。有的店舖後面,還直接連著小工坊,沿渭水排行成列,也方便車船貨運。

  黑夫又發現,不管店面多大,每天在做幾萬錢的貿易,市中商賈衣著都極其簡樸,基本是粗布麻衣,鮮少見到穿帛和衣服上有文繡的人。

  秦國的商人地位低,且被法律限制得死死的,戰爭徭役都優先征發他們,不去官府登記,就擅自與市籍者結婚,甚至會被判刑。所以商賈們極其低調,哪怕是巴忠,家產上億,母親還得了皇帝褒獎,出門在外也不敢炫富。

  身在市中,他們也要受制於人。

  巴忠指著兩側道:「市肆排行成列,故稱之為列肆,在市場中貿易的商賈稱之為市人,編入市籍,五戶一組,設有列長,每隔一里,又設一個市亭,樹立市旗,由市掾吏監督貿易。」

  「故而,只要令堂弟並未違法,當不會有事。」

  巴氏在南市也有店舖,隨時將這裡的情況報告巴忠,所以他是知道這裡發生了何事的。

  「但願如此罷。」黑夫道,這時候,桑木將馬車停下,他們到了!

  這裡專門賣糖蜜的區域,有蜂蜜,有飴餳,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香甜的氣息。

  這裡的商賈也不做生意了,都擠在黑夫堂弟彥賣紅糖的店肆外,面上儘是幸災樂禍。

  黑夫下車擠進去一看,卻見一隊兵卒,正查封這家店舖,幾個看店的安陸子弟苦著臉站在一旁,彥則跟在黑衣小冠的市掾吏身旁,不斷求情……

  「上吏,我租借這店肆時,契約齊全,又有官府印章,豈能說收就收?」

  「市肆本就是官府土地,商賈可以租借、轉讓,但有人舉報,說你這市肆乃是強租,且所賣之物有異,本吏特來檢視。」

  「是哪個豎子舉報的!?」

  彥有些明白了,回頭去瞧那些看熱鬧的蜂蜜、飴餳商販,卻也看到了人群中微服而來的黑夫!

  彥先是面色一喜,只覺得救星來了,但旋即,黑夫卻衝他搖了搖頭。

  黑夫的堂弟最終還是被市掾吏帶走了,一同被查封的,還有剩下的五百斤紅糖。

  整個過程裡,黑夫沒有貿然上去護短,彥也得了他的眼色,從始至終,閉口不談黑夫之名。

  這是黑夫一開始就囑咐過他的,一旦出了事,千萬不要將他抬出來!

  等市掾吏走後,那些賣蜂蜜、飴餳心滿意足地收攤時,黑夫才招招手,將那幾個從安陸一起來的子弟喊過來,帶著他們到了一處無人的地方。

  「究竟發生了何事?」

  幾個子弟憤憤不平地說道:「左庶長,吾等本來一切順利,租下了原本賣蜜的店肆,也有契券和官府作證……」

  經他們一說,黑夫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這一案件的大致情形是:彥所租借的店肆,原本是賣蜂蜜的,因蜂蜜供應不上,生意做不下去,便平價將店肆轉讓給了他。

  彥帶著眾人在這賣了十來天,一開始無人問津,後面生意漸漸起色,已賣出了千餘斤紅糖,掙了數萬錢。

  誰知道,今日那租出店肆的賣蜜人卻突然反悔了,竟告訴市掾吏,說店肆是彥威逼他強租的!

  這顯然是誣告,但麻煩的是,一旁賣蜜,賣飴餳的競爭者們竟紛紛作證,並舉報說,彥的紅糖價格有異,與一般的飴糖大為不同,此外,一次性售賣那麼多糖,定浪費了不少糧食……

  數罪並舉,於是市掾吏便來查封了店肆,帶走了彥和幾名原告,打算對此事立案審理。

  巴忠與母親經商多年,對這樣的事早就見怪不怪了,笑道:「中郎戶令,你的堂弟,是遭同行嫉恨了啊。」

  「這的確是沒想到。」黑夫搖了搖頭,不怒反笑。

  官員經商,是秦律不允許的,所以黑夫只能鑽律令的空子,將紅糖的產業掛在母親名下,並儘量不直接出面,給人以口實。

  掙錢固然重要,但為此搭上仕途就劃不來了。

  黑夫本打算讓彥將紅糖作為貢品獻給皇帝,然後靠著「南郡貢糖」打響名聲,誰料非但沒獻成,還被管事的少府小吏上了一堂課。

  「貢物是誰都能獻的?」

  然後彥就被轟了出來。

  黑夫當時只是個議郎,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總不能專門上一份奏疏說此事吧,只好暫時作罷。他給了彥十萬錢作周轉,讓他來南市賣賣看。之後十天,彥就處於放養狀態了,黑夫在宮裡宿衛,忙著揣測上意,哪還顧得上他。

  所以,除非是巴忠這種手眼通天,並聽聞過南郡甘蔗、紅糖的人,彥的同行乃至於市掾吏,都不知道彥的背景。

  黑夫本來對秦國律令有信心,彥規規矩矩,也有錢賺,不曾想,還真被人陰了一手!

  他也不氣惱,而是淡定地囑咐安陸子弟,明日審案時要說的供詞,若法吏一切按規矩辦事,這場官司彥定能脫罪。

  巴忠卻在一旁暗暗想道:「那些商賈,還有他們背後的人,這次卻是捋到虎鬚了……」

  他與黑夫一起平定過夷道巴人之亂,對他的行事有些瞭解,平日低調,該狠辣時,卻絲毫不手軟!

  巴忠又對自己道,這正好是一個向黑夫示好的機會!

  黑夫年紀輕輕已是天子近臣,未來前途無量,和他加強關係,對巴氏有益無害。

  於是,等黑夫讓桑木帶安陸子弟們去找客舍安頓後,巴忠便主動道:「中郎戶令,此事看似是同行嫉妒,但背後亦有人暗中授意!據我所知,其官爵還不小,若是任憑法吏審案,恐怕彥會輸!」

  「官員經商,勾結市掾法吏,排擠同行,壟斷市場?」黑夫搖了搖頭,真是熟悉的一幕啊,不曾想,在秦朝竟也有類似的事。

  不過啊,那些人,這次還真是一頭撞到鐵板上了!

  他略加思索,很快便有了一個主意……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5:03
第333章 司馬欣

  咸陽南市獄官司馬欣結束了一天的勞累,回到渭橋北岸附近的家中,伸開雙手,微閉眼睛,任由婢女將自己的獬豸冠和黑色官服脫下。

  待他換上常服步入內室時,卻見自家妻子曹氏正哄兒子。

  「不哭,不哭,嘗嘗這是何物?」

  原本又哭又鬧的孩童,被曹氏將小漆碗遞到嘴邊,喝了一口後,睜大了眼睛,隨即破涕為笑,咿咿呀呀地揮舞著手,還要喝。

  平日裡,這孩子非得吃到蜜汁和飴餳,才會如此高興。

  司馬欣露出了笑,過去將兒子一把抱到懷裡,先是高高舉起,接著長滿扎人的鬍鬚的嘴不由分說親了他嫩臉蛋一口,將兒子又惹哭了。

  等曹氏將兒子接過去後,他又看著那漆碗裡紅褐色的湯汁,嗅了嗅後,皺眉道:「這是何物?」

  「是今早隸妾出去買來的新鮮之物,叫紅糖。」

  曹氏把孩子交給女婢,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這幾日在南市風靡的新穎之物。

  「蜂蜜價貴,好的終南山蜂蜜,一斤七八百錢!飴餳雖然便宜些,卻不夠甜……」

  這些甜品之所以如此貴,是因為秦自商鞅變法後,便宣佈:「貴酒肉之價,重其租,令十倍其朴。」提高了奢侈品的價格,既能抑制商賈,也能節約糧食。

  蜂蜜、飴餳也被算作奢侈品,尤其飴餳以麥芽和糯米製成,被認為和酒一樣浪費糧食。

  但反過來想,若能得到售賣的許可,糖蜜也能成為暴利!

  咸陽富戶對糖蜜價貴的抱怨,可不止一天兩天了,如今忽然多了一種便宜的替代品,豈能不喜?

  曹氏彷彿佔了大便宜,對丈夫道:「紅糖卻不然,一斤只需四百錢,且賣的還多。」

  四百錢,這已是一個斗食小吏一個半月的工資,普通人家對紅糖也只能望而卻步。

  但對於司馬欣家這種世代軍功貴族,身家百萬的「富戶」而言,紅糖卻是物美價廉的好東西。

  十天來,上千斤紅糖賣到了許多個類似的富戶家中,也由此導致了近來飴餳無人問津。

  「真不知這紅糖是如何製出來的,此前從未見過。」曹氏終於嘮叨完了,意猶未盡。

  司馬欣靜靜地聽完後,讓妻子將兒子哄睡下,又對她道:「今日,有人向市掾吏舉報,說紅糖價格有異,製作法成疑,食之或有害。」

  「嚇!」

  曹氏大驚,連忙跑去搖醒兒子,還想扣他喉頭,將喝下去的糖水吐出來,一邊折騰還一邊哭罵道:「你為何不早說?」

  司馬欣阻止了她,笑道:「此案歸南市獄官管,我已讓手下令史徹查,發現舉報之人,皆為蜂蜜、飴餳商販,或為嫉妒所至,所報多為不實。有的令史也吃過紅糖,並無異處,至於為何甜味遠超飴餳,能與蜂蜜相比,那個來自南郡的市人彥交待,是因為製法與飴餳大異,用的不是糧食……」

  曹氏聞言,這才放下心來,又好奇地說道:「這麼說來,那些舉糾之人,豈不是要被誣告反坐?」

  「事情沒這麼簡單。」

  司馬欣讓妻子將門合上,對她輕聲說道:「南市蜂蜜,多出自終南山,乃五大夫石氏暗中經營。至於飴餳,亦是左庶長麥氏所種之麥熬製成的,這兩家做這行已十餘年,已是市肆默認的慣例。」

  「上個月,那些南郡商賈卻突然殺了進來,靠紅糖擠進市肆,讓蜂蜜、飴餳難銷,石氏、麥氏豈能不惱?那些市人,不過是受了兩家唆使!」

  「原來如此。」

  曹氏有些吃驚,不曾想簡單的糖蜜背後,還有這麼深的糾葛。

  「那良人打算怎麼辦?」

  曹氏嫁給司馬欣不少年了,知道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遊走在國法和人情中間。

  司馬欣道:「先擱下看看,石氏、麥氏家中子弟雖無掌實權的高官,但爵位也不低,可不是我一介小小官大夫能得罪得起的。」

  曹氏擔心地說道:「你是要徇私枉法?可不要被御史捉住……」

  「我擔心的就是這點。」

  司馬欣面露猶豫:「若是普通商賈,冤枉就冤枉了,縱然他們向咸陽丞乞鞠,我也能壓下來,萬一事敗,亦能推給審案的令史。」

  「但此事怪就怪在,那些南郡安陸的商賈來路成迷。敢到咸陽做生意,肯定有他們的底氣,可不管令史如何詢問,他們都不肯說出背後的人。越是如此,我越是害怕,萬一得罪了某位大人物,那可就糟了……」

  所以司馬欣沒少罵石氏、麥氏和他們手下的商賈見利忘智,大概是這十多年來欺壓小商販習慣了吧,結果把難題都扔到他們頭上了,真以為平日裡沒少暗中贈官吏糖、蜜,就能事事護著他們?

  司馬欣不想再慣著他們,決定將案子拖一拖,等他將那些南郡商賈背後的勢力查清楚再說,最保險的,還是寫爰書發到南郡問清楚。

  不過,等到他和妻子快要睡著時,僕役卻來敲門,說是董君派其弟給司馬欣送來了一封信。

  司馬欣沒好氣地起床穿衣道:「這董翳,大半夜的,送什麼信?」

  曹氏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嘟囔道:「或是結束了宿衛,總算輪到休沐,又約你聚飲了。」

  「也對,章少榮走後,我與他許久未聚了。」

  司馬欣和章邯、董翳同為內史夏陽人,年齡相仿,三人幾乎參軍。章邯、董翳因為家世更好,所以入伍數年後,得以選入宮中為郎。只有司馬欣在外走小吏陞遷路線,好歹混到了官大夫、咸陽南市獄官的位置。

  三人關係卻一直很好,不是兄弟,勝似兄弟,可惜章邯外放後,相聚便少了。

  不過,等司馬欣罵罵咧咧地打開信牘後,卻瞪大了眼睛!

  這不是董翳的信,而是代人投遞的!

  司馬欣讓自己冷靜,走到燈燭下定睛再看,卻見簡牘開頭,赫然寫著一行字:

  「中郎戶令黑夫再拜言!」

  ……

  司馬欣看到此名,愣了半響。

  他再孤陋寡聞,也不可能不知道前些天皇帝令群臣」議尊號「一事,自然知道出了風頭的兩人各自是誰。

  「這黑夫,最近可是頗得皇帝信愛啊……」

  再往下看,卻發現儘是些不緊要的內容。

  這位中郎戶令絮絮叨叨地談論著他對司馬欣的「久仰大名」,說自己常聽好友章邯和下屬董翳提及司馬欣的精通律令,辦案嚴明,心嚮往之。他來到咸陽後,卻得到皇帝提拔,必須宿衛宮中,未能與司馬欣交遊。

  「辦案嚴明?執法公正?」司馬欣感覺不對勁,捫心自問,剛從學室畢業,戴上獬豸冠時,自己的確是這樣的。

  但慢慢地,他發現,即便是天子腳下的咸陽,也有許多律令照不到的陰影。

  這裡的權貴太多,社會關係錯綜複雜,雖然哪怕是公子王孫,也不敢公然欺男霸女,但小的越矩違法,亦時有發生……

  秦律的公平是相對的,當雙方地位懸殊時,律令常常無法發揮作用。

  在咸陽這個大染缸裡浸泡久了,司馬欣也變得世故圓滑起來,對一些案子,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他搖了搖頭,繼續往下看。

  黑夫終於說到了主題,說他如今總算得到休沐,希望司馬欣忙完公務後,二人能在董翳介紹下,聚會一場,認識認識。

  信的最後道:「些許鄙鄉禮物,不成敬意……」

  這封信態度謙虛,是指名道姓要跟他交朋友的,司馬欣受寵若驚之餘,連忙讓下人將一同捎來的小匣遞給自己。

  揮手讓僕役下去,小心翼翼地打開漆匣,他卻差點咬了舌頭!

  這裡面放著的,不是他物,正是一塊紅褐色的紅糖!和他妻子買回來喂兒子的糖塊一模一樣!

  「沒錯的!」

  看看信,又看看那塊紅糖,司馬欣恍然大悟。

  「中郎戶令黑夫是南郡安陸人!」

  「那些賣紅糖的商賈,也是安陸縣人!」

  ……

  半個時辰後,在院子裡吹著涼風,思考了整整半宿人生的司馬欣,終於鑽回了溫暖的被窩。

  沉默半響後,他攬住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妻子曹氏,在耳邊說了一句將她徹底嚇醒的話。

  「明日,我要秉公辦案!為安陸商賈彥洗雪冤屈!」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5:05
第334章 堇荼如飴

  僕役進來稟報案件結果時,麥輝正在品嚐自家工坊新做出來的粔籹(jù nǚ)。

  粔籹是一種甜點,以飴糖和麥麵相和,搓成細條,組之成束,扭作環形,在釜中用油煎之,香脆甘甜,同蜜餌一樣,是關中貴族們很喜歡的小吃。

  年過四旬的左庶長麥輝咬了一口粔籹後,擦去嘴邊細屑,滿意地說道:

  「調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鹹味,人人皆需,而齊地、東海、河東之人尤好重鹽。酸、苦、辛三味,世人或有不喜,江南卑熱,飯稻羹魚,喜酸;巴蜀多有姜、椒、茱萸,喜辛。苦味則愛者寥寥。」

  「但下至嬰孩,上至老朽,無人不喜甘甜之味!關中尤甚!」

  甜味,總是能喚起人愉悅的感覺,而關中人嗜甜的傳統,又由來已久。一千年前,周人遷徙到周原時,便發出了這樣的讚美:「周原朊朊,堇荼如飴。」意思就是說,周原這塊土地多肥美啊,象堇荼這樣的苦菜也長得像糖那樣甜……

  究其原因,小麥來自西方,關中是天下種植小麥最早也是最多的地方,所以早早就學會了用麥芽制飴糖。

  而眼下左庶長麥氏家,又是全關中最大的飴糖供應商,他有74頃土地分佈在鄭國渠沿線,幾乎都種植小麥。比粟、黍需水更多的小麥在溝渠灌溉下鬱鬱蔥蔥,每年入夏都能豐收無數金黃色的麥子。

  蒸熟的麥飯難嚼,吃到肚子裡還不好消化,貴族們主要出於「嘗新麥」的傳統,勉強食用一點。普通百姓也一般是作為青黃不接時的救急糧食來吃,在關中話裡,「麥飯蔬食」,「麥飯豆羹」,都是用來形容生活的艱苦。

  然而左庶長麥氏卻不以麥為食,而是眼光獨到,將自家種出來的大量小麥,都用來制飴糖!

  飴糖的製作是比較複雜的,首先需要讓泡水的麥粒發芽,在以搗爛的麥芽和蒸熟的糯米混合、發酵、過濾,經過許多道工序,才能製出糖液,再反覆攪拌、熬煮、碾壓,就形成了飴糖。

  帶著一絲淡淡甘甜的飴糖,成了世人除珍貴的蜂蜜外,能吃到的唯一甜品……

  「富人食蜜,中人食飴。」這是千百年來固定的傳統了,所以麥氏和專司終南山採蜜的石氏一起,壟斷了咸陽南市的甜品市場,那十餘商販,沒有他們的供應,一天都混不下去。

  蜜、糖只是小宗貿易,獲利不如官府專營的酒、肉、鹽、鐵,也不如布匹、漆陶,但每年也有數十萬錢入賬。

  然而這種平衡,卻被那群從南郡來的商賈打破了……

  從紅糖出現在咸陽市面上開始,麥輝就感受到了它的異樣,一塊塊如馬蹄狀的紅糖,堅硬無比,不同於飴糖的柔軟,入口則甜如蜂蜜,已經被市人取了「石蜜」的稱號。

  更令人恐懼的是,那些南郡商人一口氣拿出了兩千斤紅糖來售賣,且價格低於飴糖,物美價廉的東西誰都喜歡,咸陽富戶遂趨之如騖。

  麥輝驚愕之餘,也派手下商賈去打聽過,這紅糖的製法,但南郡商賈卻諱莫如深,哪怕是麥輝讓人出面,用上萬錢收買,他們都嚴守著這個秘密。

  眼看自家控制的店肆裡,購買飴糖者寥寥,麥輝失去了耐心,他決定給這些冒失的南郡商賈一個教訓,與石氏一合計,便讓商賈們舉報了紅糖店肆。

  咸陽人口繁多,案子也多,為了方便管理,咸陽令在章台、北宮、南市三個區域分別設置了一位獄官,手下數名令史,專門負責審理雞毛蒜皮的小案。

  南市獄官司馬欣雖然一直小心,不肯直接收受賄賂,但卻是個變通之人,沒少給麥氏等貴人開方便之門。他手下的令史們,更是人人都拿過蜜、糖、粔籹作為禮物。

  所以在麥輝想來,在租店肆上找漏洞,並讓一名醫者作證,說紅糖食之有害身體,就算無法讓那個南郡商賈入獄,起碼也能讓他做不成生意!

  既然得不到,那便毀了它!麥氏打算將競爭者轟出南市,並壞了紅糖的名聲,維持自家的壟斷。

  「也讓彼輩知曉,蜜糖之業,是誰說了算!」

  司馬欣倒是乾脆,這起案件今天便開始審理,麥輝也有官職,雖然只是個閒散差事,但礙於身份,不好出現在公堂上,那些南郡商賈,交給手下市人對付即可。

  然而,本以為勝券在握的官司,卻以己方的慘敗的告終!

  就在麥輝準備用饗時,僕役哭喪著臉,報告道:「主,那司馬欣不知是怎麼了,平日裡見了吾等笑容和藹,今日卻板著臉,先拒絕了暗暗遞過去的好處,又當眾大談為吏之道,律令之嚴,然後就親自督促令史羅列證據,一一駁倒了證詞。」

  「最後,那南郡商賈無罪釋放,可繼續在南市販糖,而舉報、作證的十餘商賈,皆判誣告不直之罪,反坐拘為刑徒!」

  聽僕役說完後,麥輝瞪大了眼睛,對方毫髮無損,己方全軍覆沒?這是怎麼回事!

  他憤怒之極,一拍案几,罵道:「司馬欣是何意?欺我這左庶長只是父祖傳下的爵位,沒有要職實權?」

  麥輝氣憤不過,立刻起身,打算去找自己的親家石氏,兩家人雖然沒有高官要職,但人脈卻不少,狠下心來,運作運作,讓司馬欣丟官並非不可能。

  但就在麥氏、石氏兩家打算將事情進一步鬧大時,他們卻被一位不速之客阻止了……

  當來客用含蓄的語氣,告訴二人,那些賣紅糖的南郡商賈背後是何人時,麥輝和親家石氏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採蜜不成,卻捅馬蜂窩上了!」

  ……

  慶祝帝國建立的三日大酺尚未結束,咸陽城各處依然沉浸在歡宴裡,黑夫所居的小院處也觥籌交錯,這是黑夫特地設了宴饗,為脫罪的堂弟彥壓驚。

  彥喝的面色紅暈,朝黑夫敬酒道:「我雖被官府帶走,店肆被收,卻一點都不擔心,因為弟知道,左庶長定能保住我!」

  黑夫笑而不答,說自家兄弟不必客套,他則轉過來敬了巴忠一盞: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多虧了巴兄的消息,否則我都不知道,那些商賈背後,還有麥氏、石氏撐腰,此事也不能解決得如此之快。」

  巴忠嘴裡客氣,心裡卻十分遺憾。

  他本以為,這是讓黑夫欠自家一個人情的機會,所以向他提議說:「麥氏、石氏罔顧國法,攪亂市肆,實在可恨。但以君之身份,並不方便介入此事,咸陽也不是南郡,中郎戶令初來乍到,許多地方,並不熟悉,不如讓我來代辦此事,定能還彥清白。」

  黑夫卻婉拒了他的好意,隨手寫了一封信,找下屬董翳代自己投遞給南市獄官司馬欣,這件事就這麼解決了,解決了……

  「想要向黑夫示好的人,可不止我一人啊。」

  巴忠很無奈,畢竟黑夫現在已是皇帝近臣,今後前途無量,誰不想討好?

  只可惜,黑夫寧可找董翳、司馬欣幫忙,也不想欠下巴忠人情。

  黑夫心中自有計較:「三年前的夷道之亂,是公務,但今日,卻是私事。我如今是皇帝郎衛,站得高,也容易摔得慘。雖然秦始皇優寵巴寡婦清,但我與這些大富豪往來時,也必須注意距離啊……」

  私交可有,但涉及利益,卻得謹慎。

  再說了,一封信就能搞定的事,殺雞何必宰牛刀?

  彥不勝酒力,很快就醉了,黑夫讓僕役將他拉到客房安頓,席上只剩下他與巴忠繼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正當巴忠猶豫著,要不要將心裡的那個提議說出時,桑木卻手持一封拜帖來報,說是外面有三人來訪。

  「三人?」

  黑夫還以為是董翳、司馬欣、李良,但一看拜帖,才發現上面赫然寫著麥輝、石共之名,以及一個不起眼的「市人延」。

  「好啊。」

  他笑道:「這兩人總算打聽到,彥背後的人是誰了。」

  桑木說三人言辭謙卑,還帶著禮物,大概是來認錯告罪的。

  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但黑夫如今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卒了,他憑藉實打實的軍功走到這一步,作為皇帝身邊的中郎戶令,又是李斯暗中扶持的黨羽,甚至連管著咸陽、關中的內史騰,都是他的老上司。

  區區兩個無實權的左庶長、五大夫,他可不放在心上!

  所以他不打算就這麼與那兩家和解,便道:「就說我醉了,不能見客!」

  一旁的巴忠瞥了一眼拜帖上第三個名,面色微變,出於朋友的好意,他勸阻黑夫道:「中郎戶令,麥氏、石氏雖不足道,但外面的第三人,卻不好不賣他一個面子!」

  「哦?」黑夫這才重新審視拜帖,第三個人自稱是「市人延」。

  「這是何人?」

  「市人延是他的謙稱。」

  巴忠笑道:「其全名叫烏氏延,乃烏氏裸之弟!」

  「烏氏裸!?」

  大名鼎鼎的人啊,黑夫啞然失笑,暗道:「今天這是怎麼了?礦老闆的兒子還在席上,卻又來個了畜牧大佬的弟弟!」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5:07
第335章 巨利甘若醴

  對有過節的人,要嘛直接不見,但既然迎進來,黑夫也沒有拿大,他接受了麥輝、石共二人的道歉,只是婉拒了他們的禮物。

  「既然誤會已解開,二君勿須多言,只望今後蜜、糖之市,能分我那堂弟彥一杯羹即可。」

  黑夫爵位與麥輝相當,但職權卻猶如天壤之別,麥輝、石共也不傻,知道惹到了不該惹的人,認慫認得飛快,隨即唯唯道罪,告辭而出……

  二人離開後,黑夫回到屋內,烏氏延卻沒有走,而是繼續留在席上。

  卻見此人三十餘歲年紀,衣著與普通秦人並無兩樣,只是體貌略異:他長著高鼻子、高顴骨、深眼窩、長臉濃須,一看就不似夏子,而像一個戎人。

  烏氏延的確是戎人,百年前,涇水源頭還是境外戎狄之地,有一個叫「烏氏」的戎人部落,臣服於義渠。後來秦惠文王擊敗義渠,收服諸戎,秦昭襄王三十六年,滅義渠置北地郡,又在雞頭山設置了烏氏縣,烏氏一族從此歸附於秦。

  到秦始皇親政前後,烏氏縣出了一個叫烏氏裸的戎商,他依靠世代畜養的騾馬,馱運貨物,做轉手貿易。先南走咸陽購買絲繒,又西至諸羌,用絲綢換取羌人戎王的牛馬,再帶回關中,賣給秦國官府。一來一回,獲利甚眾。

  時值秦始皇欲統六合之際,不論是統一戰爭還是國內耕種,都需要大量牛馬牲畜。於是皇帝便讓少府與烏氏裸接洽,讓他做秦國官商,專司對外貿易,十餘年來,為秦國換來了大量的馬牛,既保證了戰爭順利進行,同時也滿足了驪山陵等工程的需要。鑑於其貢獻完全可以和軍功相比,秦始皇便以「比」的形式給予他封君待遇,每年四時可與列臣一同上朝覲見。

  這道旨意是與封寡婦清為貞婦一同宣佈的,從財富上來說,烏氏裸和寡婦清不相上下,都有過億錢的身價,但若論地位,烏氏裸還要更勝一籌!

  黑夫之所以同麥氏、石氏和解,主要是賣烏氏一個面子,烏氏裸相當於大秦的外貿部長,他可得罪不起。

  此時此刻,秦朝兩位首富的弟、子相對而坐,都看著對方,似笑非笑,看得出來,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黑夫進門時,正好聽巴忠道:「烏君消息真是靈通,竟找到這來了。」

  烏氏延則用有些生硬的關中話說道:「豈敢,只是沒想到,巴君與中郎戶令是舊識,為何不替我引薦?若如此,這場誤會根本不會發生。」

  「我哪裡知道麥氏、石氏對烏君聽之任之呢?」巴忠看了黑夫一眼,話裡有話。

  烏氏延見黑夫進來,起身朝他解釋道:「中郎戶令,我之所以與麥、石二人相識,是因為北地郡野蜂蜜運至咸陽,要交給石氏的商賈代售。而邊外之地,除了鹽、布之外,飴糖也能賣不菲的價錢!故而與兩家有聯絡。」

  「我近日聽聞,南市多了一種叫紅糖的新穎之物,剛打算來看看,又得知鬧出了官司。差人一打聽,才知售賣紅糖的乃是中郎戶令堂弟。中原有句話,商賈之事,和則兩利,爭則兩弊,於是便自作主張,出來化解這一誤會,還望中郎戶令勿怪。」

  原來,烏氏裸除了做絲綢、牛馬的轉手貿易外,也會運些境外所需的中原物品,如鹽、布、糖等過去。

  黑夫倒是來了興趣:「羌人也吃飴糖?」

  「喜歡飴糖的是月氏人。」

  烏氏延有自己的目的,也不隱瞞,說道:「由烏氏縣往西六百里,至大河之源,渡河後,便是河西月氏之地。月氏人被服飲食言語略與羌同,只是不同於羌人燒地而耕,月氏無城郭常處耕田之業,逐水草遷徙,隨畜牧而轉移,羶肉酪漿,以充飢渴。」

  「酪漿或加鹽滷,或加飴糖,方算可口,故而月氏戎王每年都要以數百頭牛馬,易取關中飴糖數千斤。」

  黑夫已聽得入神了,月氏他是有所耳聞的,不曾想,現下的月氏還盤踞在河西地區,與秦國如此之近,雙方也沒太多摩擦。

  而烏氏兄弟開闢的這條貿易路線,可以視為最早的絲綢之路吧?

  說到這,烏氏直爽地道明了自己的目的。

  「我今日前來,除了希望麥、石二人能向中郎戶令賠罪,解除誤會外,還希望中郎戶令,今後能將紅糖轉售於烏氏!再由烏氏賣到諸羌、月氏去!」

  烏氏延為兄長坐鎮咸陽,購買氐羌之地需要的貨物,眼光也算毒辣。

  他得到紅糖後,便驚異地發現,相比於半乾難以保存太久的飴餳,那些馬蹄形的紅糖經過脫水處理,十分乾燥,不但易攜帶、易儲存,而且甜味遠超飴餳。

  更妙的是,從南郡商賈一口氣拿出兩千斤來售賣看,此物還不像蜂蜜一樣,難以量產!

  「此物若能售至羌、氐之地,定能討戎王們喜歡!兄長又能多換些牛馬!」

  烏氏延在心裡計較獲利,黑夫也在打自己的算盤。

  「這真送上門的生意啊!」

  而且還是秦國第一大官商烏氏送來的外貿訂單。

  秦朝打壓中小商販,嚴禁其出境,只由烏氏代官府控制著秦與諸羌、月氏的商貿,相當於絲綢之路的開端。

  能讓自家產品也加入這條利益巨大的貿易線,由烏氏直接批發代銷,比起讓人生地不熟的堂弟到處賣散裝紅糖,效率高多了。

  這是近的利益,從長遠看,萬一紅糖在駝背上越走越遠,賣到西域,甚至賣到希臘諸國和羅馬去,說不定這條線,以後就不叫絲綢之路,改稱糖路啦!

  若假以時日,糖成了中國外貿的龍頭產品,說不準,兩千年後,英國人(假設還有英國的話)叫中國就不叫「China」,而叫「Sweets!」

  雖然心裡迫不及待,但黑夫面上卻十分鎮定。

  「這件事,烏君應當問我堂弟去。」

  黑夫一攤手,仍然在裝:「我乃朝廷官吏,豈敢違背國法,貿然經商?不過,我倒是聽彥說過,南郡今年的紅糖產的不多,運到關中來的,更只有兩千斤,已經賣了大半……」

  「恨少,恨少啊!」

  烏氏延略顯失望,不料黑夫又道:「但到了明年,運到咸陽來的紅糖或能翻倍,烏君若是喜歡,大可買下一半。」

  一半也不錯了,足夠換取數百頭牛馬,烏氏延露出了笑:「一言為定!」

  「我只是代堂弟提議,待彥清醒後,我會讓他登門拜訪,與烏君詳談此事……」

  黑夫道:「汝等或可先將契券定下來。」

  烏氏延開心地與黑夫擊掌為誓,一旁的巴忠聽聞此言,不由大悔。

  「可恨,都怪我太過猶豫,竟讓這豎子搶了先!」

  ……

  巴氏也是搞貿易的,除了以丹砂為主業外,還在經營井鹽、僰僮生意,在巴蜀及洞庭五溪之地有一定影響。

  作為一個商賈,巴忠也早就注意到了紅糖乾燥、易帶的貿易價值,雖然巴蜀在味覺上偏好姜、花椒等辛辣之物,可誰家的孩子不喜歡吃糖呢?

  於是等烏氏延告辭後,他不再遲疑,也不妄想先讓黑夫欠自己人情了,立刻向黑夫作揖道:「中郎戶令,我也有個不情之請!」

  「巴兄與我,還客氣什麼?」

  黑夫笑道:「莫非也要像烏氏延一樣,向我堂弟購買紅糖,在巴蜀售賣?」

  「巴忠更貪心些!」

  他抬起頭,目光炯炯:「不瞞中郎戶令,早在一月份,有人將紅糖賣到巴郡時,家母便派人去南郡打聽過。雖不明具體製法,卻已知紅糖是用甘柘做出的,遠見工坊濃煙滾滾,有人不斷運木柴入內,當為榨汁蒸煮所得。」

  黑夫收斂笑容,雖然知道紅糖製法太簡單,不可能徹底瞞住,但沒想到,巴氏消息這麼靈通。

  巴忠道:「我並無他意,家母雖利紅糖之益,卻不願私下竊取,便讓我親自來咸陽,求問中郎戶令。」

  「問我什麼?」

  黑夫復又拿了一壺酒,給自己和巴忠滿上,自己也就嚇唬嚇唬麥輝、石共,但若巴寡婦清要搶他生意,他卻無可奈何。

  巴忠再作揖道:「可否派工匠去蜀中開設工坊?蜀郡內江卑熱,亦有不少野柘,我家可派僰僮燒荒種植,每年產量,當遠勝安陸。再使馬隊將紅糖賣到巴蜀及五溪之地,獲利何止百萬!所得錢帛巨利,巴氏願與中郎戶令共分,何如?」

  又是來送錢的?黑夫聞言一愣,這不亞於烏氏批發紅糖西售的利潤,如同甘甜的醴酒,吸引著貪婪的蚊蠅……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04
第336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

  從黑夫宅邸告辭而出後,巴忠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不曾想,以百萬巨利誘之,還是未能成。」

  就在剛剛,巴忠提議黑夫將紅糖的製法同巴氏分享,在蜀中大種甘蔗,榨糖銷售四方,所得之利對半分之。

  這是一般人絕對無法拒絕的誘惑,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人們對金錢的渴望從沒有夠的時候。

  但黑夫卻思索片刻後,親自倒了兩杯水,一杯是寡淡的白開水,一杯是甜膩的蜜糖水,都送到了巴忠案前。

  「不知巴兄可曾發現了,蜜糖入水,的確甘甜可口,但喝多了,也容易厭倦。」

  「白水卻不然,雖然寡淡,卻能天天飲用,喝到死都不覺得乏味。」

  「故古人云,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lǐ);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朋友之間若是單純以利益相合,遇上窮禍患害,就會相互拋棄。以天性交遊的,遇上窮禍患害亦能相互包容。」

  「三年前,我與巴兄同船而渡,吃過同一份土罐裡的鹽,共困於夷道孤城,冒險去過武落鐘離山,是一起患難過的。故黑夫希望,你我之間,能多些真情實意,少些利益糾葛!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好!」

  黑夫態度決絕,巴忠有些失望,還以為黑夫吝嗇,不捨得分享,頓時有種熱臉貼了冷屁股的恥辱感,卻不料黑夫又道:

  「但話又說回來,天下之大,生靈之多,一人豈能盡攬其利?」

  「制紅糖之法,既然君母欲得,我豈會藏私?我現在就寫信回去,讓安陸榨糖工坊派一名工匠入巴郡,將此法傳與巴氏。」

  「巴氏可在蜀中合適的地方種植甘蔗,熬糖售賣,所獲之利,也不必分我,全當是我贈君母的壽禮了!」

  轉折來的太快,巴忠怎麼也沒有料到,不由愣在了原地。

  他經商十年來,但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世人為了各自利益而奔波。

  但像黑夫這樣,將到嘴邊的肥肉推開,還揚言要毫不藏私地將商業機密分享的,卻絕無僅有!

  真如他所說,錢財乃身外之物,只看重情誼麼?

  他只提了一個唯一的要求。

  「巴蜀之糖,不得出巴蜀,洞庭三郡!」

  回想方才的事,巴忠嗟嘆不已,搖頭嘆息。

  「黑夫啊黑夫,我不曾想到,你竟如此大方,又如此小心翼翼!」

  雖然看上去,他們家未付出任何代價,就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但其中甘苦,只有巴忠自己明白。

  他飲下的是甜蜜的糖水,口中卻苦澀無比,因為真正想要的,並沒有得到。

  巴氏雖然看似尊榮,可實際上,在皇帝重農抑商的大背景下,仍然是被鄙夷的商賈,被關中人歧視的蠻夷。在巴郡稱雄是一回事,到了咸陽,卻必須縮著腦袋做人。

  再加上那件火燒眉毛的事,巴氏急需和天子近臣成為朋友,能在危難之際為自家說句話。

  可黑夫卻推了巨利,反讓巴氏先欠了他一個大人情。

  「也罷也罷。」

  巴忠只能無奈地自言自語道:「反正不論如何掙扎,那件事,都無從更改,既然無法達成小人之交,那我就只能竭力維持這份『淡如水』的情誼了!」

  ……

  「左庶長,為何要白白將製糖之法教予巴人啊!」

  彥早就醒了,但黑夫令他不要露面,只在室內待著,也聽了個大概。巴忠剛走,彥就出來了,想到黑夫推掉的利潤,這個驟然暴富的安陸小商販就心疼得直跺腳。

  「按照他的說法,每年所得之利,不下百萬,這可比左庶長令人去南昌種甘蔗,開工坊划算多了!」

  黑夫卻摸著下巴在思考問題,反問他道:「堂弟,我且問你,巴氏一年能從丹砂、井鹽、僰僮裡掙多少錢?」

  彥一愣,想了想後道:「世人常有猜測,都以為每年得利不下數千萬。」

  「然也,既然如此,紅糖的利潤,只是九牛一毛,巴寡婦清又怎會看得上眼?」

  彥不解:「左庶長不是說,紅糖將來或能與鹽、鐵、糧食等相提並論,成為大宗貿易麼?」

  「那是許久以後的事,縱使是巴寡婦清母子目光長遠,想要提前佔住紅糖市場一角,慢慢與我接洽即可,何必如此急躁?巴忠的提議,根本就不是想賣紅糖,而是是變著法子給我送錢行賄!」

  巴忠似乎在隱瞞著什麼,且舉止焦躁,從彥惹上官司開始,一直想出手幫忙,讓黑夫欠他家人情,似乎另有所圖。

  黑夫寧可不要這份專利錢,也不願捲入自己無法掌握的事情裡。

  彥還是想不通:「那左庶長不是還與烏氏延談妥,明年要賣他兩千斤紅糖麼?烏氏與巴氏,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了,烏氏處於關中,一舉一動都在官府控制下,是秦始皇特許的官商,黑夫批發紅糖給他們,賣到境外換取牲畜,相當於是為國家做貢獻了。

  巴氏則不然,依然是給自家掙錢,不歸朝廷管轄,且勢力越來越大。按照黑夫對皇帝的瞭解,他是不會容忍這種富可敵國的大工商業主長期處於邊郡的,巴氏的好日子,也許很快就要到頭了。

  「再說了,一個人,能將天下之利都佔完麼?千萬不要太貪心,做生意要考慮長遠。」

  黑夫一點不覺得自己吃虧:「看起來得利的事,說不準明天就要我付出代價。而我看似吃虧,但幾年、十年之後,卻穩賺不賠!」

  種甘蔗一載,制紅糖一載,等巴氏完成這些,真正開始盈利時,說不定黑夫連白糖冰糖都做出來。到那時,蜀郡生產的甘蔗和紅糖,非但構不成競爭,反而成了黑夫優化產品源源不斷的材料,並且能培養巴蜀人吃糖的習慣,何樂而不為呢?

  想到這裡,黑夫不由打了個哈欠,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他讓彥速速回到南市,又讓桑木將戶門合上……

  他們不知道的是,從下午烏氏延帶著麥、石二氏登門拜訪,到巴忠滿臉遺憾地離開此地,再到彥趕赴南市,整個過程,一直有人在暗中窺探黑夫的門戶!

  ……

  次日清晨,章台宮內,早起辦公的皇帝靜靜地聽完典客下屬「行人」所匯報巴寡婦清之子巴忠近況舉止後,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

  「朕知之。」

  接下來,皇帝讓恭候在外,也在側耳細聽皇帝態度的中車府令趙高入內,讓他代為草擬詔書。

  「孝公時,商君有《徠民》之法,昭王時,范雎有『攻人』之術。此皆移民入秦,強固關中也。」

  「今天下已定於一,然關中、巴蜀地眾人乏,上林之苑,廣袤百里,然田畝不足十二,田數不滿十萬。巴蜀之地,藪澤、名山、大川之材物貨寶,又不能盡為所用。」

  「而山東諸郡,土狹而民眾,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商賈恃奸務末業,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

  「今寡人欲損其有餘而繼其不足,使山東豪富十二萬戶,徙於咸陽、關中、巴蜀!如此,則山東黔首得耕作之田,亦能充填關中巴蜀,強本干而弱枝葉,尊卑明,而萬事各得其所矣!」

  這是皇帝心中籌劃已久的大遷徙,誠如詔書所言,將六國故地的富戶遷到都城,與秦人雜處監視,不僅能減少六國的反抗力量,還能開發地廣人稀的巴蜀,是強幹弱枝的妙招!

  十二萬戶被選定富裕人家,60萬六國遺民,即將在皇帝詔書下達後,背井離鄉,來到陌生的土地,失去過去十代幾十代人的財富和社會關係,一切重新開始……

  但被強遷的,並不止六國之人。

  趙高注意到了,在長長名單上,赫然出現了巴郡巴氏的名號。

  「巴郡寡婦清母子,遷至咸陽居住!」

  儘管皇帝對寡婦清大加褒揚,封她為貞婦,寡婦清也投桃報李,貢獻了許多錢帛,助皇帝完成統一之業,但並不妨礙他對這一家子動手。

  此一時彼一時,皇帝已不再需要依靠巴氏穩定巴中。在他看來,沒有寡婦清的巴郡,比有寡婦清的巴郡,更方便朝廷統治!

  「真是可惜!」

  奉命草擬完詔書,走出皇帝寢宮後,趙高背著手,看著對此事尚一無所知,在殿外站得筆直的中郎戶令黑夫,暗暗道:

  「只差一步,你就要忤逆帝心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08
第337章 梟子

  採光極好的靜謐廳堂內,上好杏木製成的棋盤上,有十二棋道,12枚棋子分黑白兩組,分列左右,一枚梟子大,而五枚散子小。

  這便是天下盛行的六博之戲,六白六黑十二棋,雙方相爭博一局。只緣獲籌心歡悅,廢寢忘食仍嗜迷。

  咸陽縣佐吏閻樂拿起功能與篩子類似的博籌,輕輕擲出,根據博籌的正反不同,便出現不同數目的籌碼,又根據這數字,開始行棋。

  黑方梟子在散子的簇擁下,向前移動,進逼至白方棋道的「魚」附近,只要吃掉「魚」,白方便能得到一根博籌,當積滿六根,便算獲勝,這就是「更勝一籌」的由來。

  然而,看著閻樂的行棋,坐在他對面的中車府令趙高卻笑了起來。

  他反手拋出了博籌,也拿起了白色梟子,卻不去救「魚」,而是殺向黑梟周圍的散子,不多時將將其吃了個精光……

  勝負已分,趙高一邊收拾著博籌,一邊說道:「吾婿,為人做事,看到有利可圖時,切記要思慮一番,你方才的行棋,就像是看到了香餌的死魚!」

  將吃掉的黑梟捏在手中,趙高眯起眼,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一點,你還真得跟那黑夫好好學學,他可是魚餌遞到嘴邊,都不肯吞下的狡猾泥鰍!」

  閻樂連忙低下頭:「小婿謹記!」

  趙高的是閻樂的「外舅」,也就是岳父,一年前,趙高的女兒及笄,他放著蜂擁來提親的庶長、王孫不理,卻將女兒嫁給了咸陽斗食佐吏閻樂,著實讓人震驚。

  閻樂也被驚得目瞪口呆,這場婚事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一年來,不但官職升了兩級,咸陽縣寺裡,也無人敢不敬於他。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家外舅蔭護,不由感恩戴德,趙高稱自己年近四旬都還無子,只將閻樂當做半子,閻樂也待之如親父,鐵了心為趙高效勞。

  趙高最近交給他的一個任務,就是通過一個同僚,去慫恿同在咸陽縣寺為官的左庶長麥輝,對南市新出現的紅糖店肆下手!

  一系列的事端,由此而始。

  趙高本來只打算讓黑夫捲入這場官司,與麥輝爭利,等到事情鬧大,定會讓皇帝失望。

  官員暗地裡讓家眷經商沒什麼,皇帝也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有時候,貪財的臣子,比起沒有任何癖好的臣子更好把握,所以王翦才在征楚時拚命為自家請求房宅池沼,好讓皇帝安心。

  但公然爭利,就是罔顧律令的短視之人了,必將遭到摒棄。

  不曾想,當時黑夫正好在巴忠府上飲宴,這倒是意外之喜。

  趙高善於揣測帝心,又因為寫一手好字,熟悉法令,常起草詔書,對帝國即將推行的政策十分瞭解。他知道巴寡婦清或將盛極而衰,遭到強遷,而巴忠亦如驚弓之鳥,想在咸陽廣樹朋友,縱然不能讓自家留在巴郡,至少也能在本地立足。

  黑夫這位近來炙手可熱的天子近臣,便成了巴氏重點投資的對象。

  趙高在暗處默默看著這一切,若是黑夫依靠巴氏力量解決此事,雙方有了利益糾葛,甚至糊裡糊塗地為巴氏向皇帝求情,那真是妙不可言……

  可惜,黑夫很善於使用自己的「勢」,只靠一封寫給司馬欣的信,便完美解決了此事,且沒留下什麼把柄。

  趙高只能寄希望於黑夫因出身卑賤,禁不住巨利誘惑,收受巴氏或明或暗的賄賂了。

  九卿之一的典客負責管理蠻夷邦交和邊陲部族事務,巴氏也在其管轄之內。皇帝對巴寡婦清一家優寵卻又提防,典客手下的行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暗中監視巴忠的一舉一動,隨時向皇帝匯報。

  所以趙高知道,這件事遲早會傳入皇帝耳中,到時候且看黑夫如何辯白。

  皇帝最討厭近臣結交豪貴!試想,自己身邊的郎衛,被人用金錢輕易腐蝕,為其所用,代其獻言說項,那和趙國郭開、齊國後勝這種內間有何區別?

  但讓趙高詫異的是,次日一早,在典客行人向皇帝匯報此事時,皇帝卻只淡淡地答了三個字。

  「朕知之!」

  ……

  趙高為皇帝駕了二十年車,對他的口頭習慣瞭如指掌,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一切如常,暫不處理。

  這下趙高明白皇帝的打算了,黑夫沒有為巴氏說情,順利過關。

  這才有了趙高當著女婿的面,對黑夫的讚不絕口。

  「黑夫雖出身黔首,卻聰明穩重,知道如何用勢,又明白香餌之下必有死魚的道理,換了我,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強!」

  趙高讚歎不已,閻樂卻聽得脊背發涼,趙高是一個心思深沉的人,他越是誇一個人,就說明忌憚恨意越深。

  而眼下,黑夫受趙高推崇誇讚的程度,僅次於曾判趙高死罪的蒙毅了!

  為何會如此呢?趙高回想起來,發現自己對黑夫的警惕,源於陳縣王帳外,那莫名其妙的殺意……

  他能夠確定,那一刻,黑夫眼中閃過的光,忽然急促的呼吸,輕握的拳掌,是動了殺心的!雖然只是一瞬間,但卻被敏感的趙高察覺了。

  當時趙高還以為這是一場巧合,這黑夫與他初次見面,無冤無仇,緣何會有殺意?

  直到上個月,皇帝令群臣議尊號,本以為自己能獨佔鰲頭,卻不料,半路卻殺出來個黑夫!與他的進言幾乎一模一樣!

  接到皇帝升爵詔書的時候,趙高感到的不是榮幸與得意,而是沒來由的憤怒。

  以及深深的危機感!

  「那奏疏,若是廷尉李斯所進也就罷了,一介南蠻豎子,竟也能揣測到陛下的心思!?」

  於是,趙高便開始給黑夫使絆子,倒不指望一次就讓其失去帝心,至少要試探出此人深淺……

  博局上的十二曲道中就有不利行棋的「惡道」,可黑夫卻或出於直覺,或出於本能,不偏不倚走了」善道「。

  趙高的試探,落空了。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緊攢的黑白二梟子,陷入了沉思。

  六博栻盤上,還有關於生門、死門、相生、相剋的說法,對博局也產生了影響。

  趙高自認為,自己是一枚從散子慢慢蛻變而成的白梟,受刑受苦的母親,低賤卑微的隱官出身,他咬緊牙關,立軍功恢復自由,又經過自強不息的文武修習,從目不識丁的匹夫,成為天下前三的書法大家,進入陛下的視野。

  二十年仕途,八千個日夜的勤勉兢業,他沒有一天鬆懈,甚至在結親選婿的細節上,也刻意選了閻樂這個有能力但身份低的小吏,給皇帝一種:趙高從不結黨自固的印象。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報,若說李斯是皇帝最重用的大臣,那麼,趙高就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

  可如今,面對黑夫,趙高心裡卻只剩四個字。

  「後生可畏!」

  閻樂見趙高默然不言,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外舅,那黑夫只剩僥倖免除受咎,一次不行,那就第二次,不如讓我……」

  「不必了!」

  趙高卻斷然道:「這件事到此為止,此子智謀雙全,若貿然動作,讓他生出警惕,反倒不美。」

  輕輕一招,沒有奏效?無妨無妨,趙高並不著急,高明的獵殺者,總是在等待最佳的機會。

  「我雖對此子心生忌憚,但卻也不擔心他能超過我!近臣的親疏遠近,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出勝負的?」

  一邊無所謂地說著這番話,趙高一邊走到靜靜燃燒的炭盆邊,將手中被捏得破皮的黑色梟子,投入了火中!

  當火苗蠶食黑子,光芒在眼中閃爍時,趙高露出了一絲獰笑。

  「你在明!我在暗!」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09
第338章 叛徒!

  葉子衿臥於帷幕內,面色有些蒼白,陽春三月卻還蓋著厚厚的被縟,女帶下醫則在榻側為她把脈。

  所謂「帶下」,指帶脈以下的部位,婦女多帶下病,所以稱專門治療婦產科疾病的醫生為帶下醫。

  世間醫者雖然以男子偏多,很多派別還講究傳男不傳女,尤其是戰場上活躍的瘍醫,幾乎百分百都是男人,但也有例外,為了方便給貴婦看病,帶下醫以女醫為主……

  一番望聞問切後,帶下醫鬆開了手,對葉子衿道:「淑女現下感覺如何?」

  少女有些羞澀地說道:「小腹刺痛,周身體寒。」

  帶下醫露出了和藹的笑,這種事情,每個女子都要經歷的:「淑女幾歲來月事?」

  「及笄之前便有了月事。」

  葉子衿輕聲道:「當時並無太多不適,今年一月來到咸陽時,或因舟車勞頓,停經一月,到了三月,便忽而痛楚起來……」

  「淑女之疾,乃婦人腹中血氣刺痛,帶下經水不利,少腹滿痛,乃常見病症,並無大礙……」

  雖然女醫說這是女子常見的疾患,但子衿依然不太好受,此刻的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顰眉臥榻休息。

  帶下醫說,這一疾患,有內外二因。外因是外邪風寒入體,由下部而入於脈中,使之作痛。

  子衿頓時想起來,自家雖然是中原韓地人,但過去七八年間,都生活在南郡江陵,習慣了那邊炎熱的氣候,飲食與當地人同,驟然來到北方咸陽,路上沒少受風霜之苦,大概對身體有一定影響吧。

  「至於內因,則是氣血虛。」

  一邊說,帶下醫還給少女介紹起治療之法來。

  「此疾並無速愈之藥,只能慢慢調理。」

  除了尋常的藥物外,帶下醫還給子衿推薦了一種近來在咸陽熱銷的商品。

  「紅糖?」

  帶下醫道:「然也,南郡紅糖行銷於市,太醫令夏公以之入藥為引,那些苦澀的藥湯便沒那麼難喝。此外,紅糖據說還有和脾緩肝、補血、活血、通淤以及排惡露的良效。」

  而在經歷一場官司後,來自安陸的紅糖被洗刷了污名,甚至被少府選進了明年的貢品裡,太醫令夏無且也證明紅糖有入藥的潛力。越發名聲大噪,最後幾百斤紅糖也開始漲價,銷售一空,如今市面上已買不到了。

  葉子衿聽後有些好笑,這東西她家卻是不缺,上個月,那人才送了五十斤當做禮物,父親卻固執地按照市價買了下來,不肯落了「收受故吏賄賂」的惡名。

  既然是帶下醫開的藥方,那便聽著吧,她便讓侍女去吩咐庖廚,切點紅糖,與老薑一起熬湯,盛在漆耳杯裡端來。

  這是從南郡帶來的楚式漆耳杯,質地為夾纻胎,橢圓形,曲腹平底。其質量輕盈,子衿拈之如薄翼,杯身內外皆朱繪鳳鳥紋與雲氣紋,紅糖水盛在裡面,跟尋常藥湯並無兩樣。

  不過味道卻好聞多了,雙手捧起耳杯,女孩檀口微張,飲下一點,頓時覺得舌尖甜絲絲的。

  「比苦藥可口多了。」

  少女露出了笑,鼓著腮幫子輕輕吹了吹後,揚起細長的脖子,將剩下的糖水一飲而盡。

  兩杯紅糖水下肚,不知是真有奇效呢,還是心理作用,身體暖和了起來,小腹似乎也沒那麼疼了。

  看著漆盤上切成塊狀,可以讓她隨時加進盞中的紅糖,或是因為長途運輸久了,顏色不似一開始的亮紅,反而呈現出一些黑褐色,少女看了一眼,掩口暗道:「我看也別叫紅糖了。」

  她戲謔地想:「色黑而甘,面黑嘴甜,叫黑糖更貼切些吧?」

  說黑糖,黑糖就到,過了幾日,恰逢葉子衿經期已過,身體大好的時候,黑夫也終於抽出休沐時間,來葉府登門拜訪了……

  ……

  左右各三名侍者侍候於後,內史騰和黑夫,主賓雙方於堂上相對而坐,內史騰面無表情地一比手讓黑夫先請,黑夫則朝內史騰行了一禮後,拿起了手邊的箭矢,對準二人中央的銅壺,拋了出去。

  箭矢不偏不倚,正落入銅壺中,黑夫露出了笑:「內史,請!」

  今日休沐,也不談公務,主賓二人總不至於乾巴巴地坐著,便按照這年頭的習慣,玩起了投壺,投中多的為勝,負者照規定的杯數喝酒,擲箭喝酒正好能填充無話可說的尷尬間隙,挺好的。

  但在葉騰口中,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不鹹不淡地說道:「我的府邸庭院不夠寬闊,不足以張侯置鵠,備弓比耦。再者,你不善射,乃是出了名的,也不難為你了,還是學學咸陽貴戚,玩投壺消遣罷。」

  黑夫近身搏殺倒是不差,能和東門豹等勇士戰個平手,但在射術上,幾年過去了,仍然沒什麼進步。

  他只好尷尬地說道:「下吏每逢空閒,也會時常修習弓弩。」

  「身為皇帝身邊郎衛,可不能有一絲差池啊。」

  葉騰感慨道:「我聽說中車府令趙高,雖然年近四旬,卻每天日出便起,修習劍術射藝,駕車在外馳騁數里,只為不讓身體鬆懈稀疏。除了武藝,他在文法上也冠絕一時,尤其那一手好字,唯獨廷尉、胡毋敬能與之相比。陛下之所以信愛他二十年而隆恩不減,很大原因,是身邊無人能比他更盡忠職。」

  黑夫凜然,中車府令趙高,管著皇帝車駕,出行時才有任務,所以平日裡,只遇到皇帝要他起草詔書時才進宮,與黑夫見面的次數不多。

  每次遠遠見了,趙高都露出笑臉,上前跟黑夫打招呼,言辭得體,不卑不亢。

  但黑夫總覺得,那如沐春風的笑臉背後,恐怕是一顆毒蠍般的心,所以也只同他虛與委蛇,暗地裡卻十分提防。

  從投壺聊到射箭,黑夫聽得出來,老領導是在指點自己啊。

  「郎衛近臣需要如上滿弦的弩機一般,蓄滿力量,隨時搭箭待發,而唯一能扣動懸刀的人,便是陛下!」

  「宮中郎官數百,雖然近來陛下看上去十分信重你,但切勿恃寵而驕,你務必知道,你現在的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賜!沒了陛下的優寵,你什麼都不是!那些逢迎你,拉攏你的人,一夕之內便會棄你而去!」

  葉騰在向黑夫灌輸為人臣之道,但這句話黑夫倒是不敢苟同。

  他是靠著自己的軍功,一步步到達這個位置的,又不是幸進之臣……

  但嘴上,還是得唯唯應諾。

  乘著葉騰拿起箭矢投壺,黑夫醞釀了下語言,同老領導聊起了另一件事。

  「我從渭橋上過來時,看到了一些從山東遷來的移民,或駕車,或推輦,從渭南往西而去。」

  「是啊,第一批遷虜已至。」

  葉騰輕蔑地將山東六國故地移民稱作「遷虜」,意思就是被強遷的戰敗國移民。

  這位大秦的「直隸總督」都是如此態度,就不要指望那些移民能得到多好的待遇了。雖然遭到遷徙的,至少都是家財十萬錢以上的中人之家,或是商賈手工業者,但他們在故鄉的不動產顯然是不可能帶過來的,遷徙又倉促,行詣遷處,少有餘財,不少人家走到咸陽時,已經跟要飯的沒什麼區別了。

  按照計畫,一共要遷徙十二萬戶西來,當然不可能全放在咸陽。據黑夫所知,咸陽只是一個中轉站。那些」遷虜「中,一萬戶將遷北地郡,一萬戶遷隴西,一萬戶遷北地,一萬戶遷巴郡,一萬戶遷漢中,兩萬戶遷蜀郡。剩下的五萬戶,才會被分配到內史各縣,平均下來,內史四十縣,一縣要接收一千戶人家,這就意味著,起碼要新開闢十萬畝土地才夠用。

  而被分配了一萬戶遷虜的咸陽,渭北已人煙稠密,無從安插,只能將這些陸續到達的移民放到渭南去。

  但即便如此,也需要至少百萬畝新田地,才能裝下這龐大的移民人口!

  」陛下欲開放上林等五苑,供遷虜之民耕作!」

  所謂五苑,是指分佈在渭水南部的多個王室園林,範圍極廣。東起藍田、宜春沿終南山而西,至長楊、五柞,瀕渭水而東折,其地廣達三百餘里。

  這是關中人口較少的地方,苑中岡巒起伏,深林巨木參差,河流流淌,池沼密佈,孕育了無數各類禽獸魚鱉,乃過去百年間,秦國王室理想的狩獵場所。

  但開放五苑,卻是破天荒頭一次。

  早在秦昭王時,秦大飢,丞相范雎便請求秦昭王說:「五苑之草木、蔬菜、橡果、棗栗,足以活民,請發之。」

  然而秦昭襄王思索一番後,卻拒絕了這個要求,理由卻是讓山東人瞠目,而秦人則信服的:「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賞,有罪而受誅。今發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也。夫使民有功與無功俱賞者,此亂之道也。夫發五苑而亂,不如棄棗蔬而治!」

  於是縱然饑荒橫行,心如鐵石的秦昭王卻寧可守著律令,也不願意開放讓百姓就食。五苑麋鹿歡快奔跑之際,外頭餓死的百姓不知凡幾。

  這是秦昭王一生中,最被人詬病的一件事。

  可秦始皇則與自己的曾祖父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他決意開放五苑,讓數萬移民在此定居生活,開闢土地。

  內史騰對此策讚不絕口:「陛下仁德,上利國家之用,下增農桑之業,百利而無一害也。」

  但他又搖頭道:「可即便現在開耕,也已錯過春種。恐怕直到明歲秋天,遷虜們才能種出第一批糧食來,在此之前,都得由官府養著。雖說關中也已廣建公廁,收集糞肥,開始做堆肥漚肥之事。關中本就是天下糧食畝產最高的地方,又有美糞之利,明歲定能豐收,但驟然多出五萬戶,三十萬張嘴來,恐怕糧價也要飛漲。」

  內史的職責之一,就是維持關中糧價,若是糧價飈到米石兩三百,那他這官也就做到頭了。

  「我倒是有個主意。」

  黑夫問移民遷虜的事本就是別有用心,立刻提議道:「可為內史排憂解難,讓官府可以提前數月,解決明年的糧食之危!」

  「什麼主意?」

  內史騰面上帶笑,他知道黑夫主意多,今日放他進門,何嘗沒有諮詢的意思呢?

  為了看上眼的姑娘,為了早日擺脫單身,娶得佳婦,黑夫這個後世忠臣的米飯黨,竟在此時此刻,毅然背叛了組織!

  米黨叛徒黑夫,恬不知恥地給內史騰提了一個點子。

  「種麥!」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20:12
第339章 宿麥

  「種麥?」

  內史騰一聽黑夫此言,就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

  「你打算讓內史各縣在入秋前後增種宿麥……」

  內史騰所說的「宿麥」,是這年頭對冬小麥的稱呼,小麥乃是外來品種,殷周時期才傳入中原。最初時,小麥的栽培季節和原有的粟、黍等作物是一樣的,即春種而秋收。

  但漸漸地,擅長種莊稼的周人農夫卻發現,小麥的抗寒能力強於粟而耐旱卻不如,最適合小麥播種生長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於是,當某位不知名的周人農夫試著將一捧麥種留到秋初才播種時,冬小麥,也就是「宿麥「便應運而生了。

  由於北方的糧食作物多是春種、秋收,每年夏季常會出現青黃不接,引發糧食危機,而冬麥正好在夏季收成,可以繼絕續乏,緩解糧食緊張,於是便受到了重視,順利躋身五穀之一。

  黑夫拱手:「正是如此!如此便能在明歲夏初收穫大量麥子,讓那數十萬遷虜以麥為食!」

  內史騰卻有些不以為然,反問黑夫:「你可食過麥飯?」

  「南方少麥,只是在小時候鬧饑荒時,吃過一兩次。」

  「可口否?」

  黑夫老實回答:「麥飯再怎麼煮,也難嚼難嚥,口感比起粟米稻飯差遠了。」

  「然也。」

  內史騰道:「韓地一些險惡多山的地方,百姓所種的糧食,不是菽豆就是宿麥,故而我常能見到。」

  「麥乃野人農夫之食也,若是尋常黔首也就罷了,能吃上麥飯,便要感恩戴德。但那些遷虜,多是山東富戶,其中不少人家食必梁肉,衣必文繡,讓他們食麥,恐怕會讓被強遷後本就不滿的輿情,越發激憤。」

  黑夫心中嘿然,麥子雖然成了五穀之一,但這不代表世人喜歡吃麥。蒸熟的麥飯難嚼,吃到肚子裡還不好消化,所以麥飯被世人人認為是「野人農夫之食」,相比粟、稻來說,種植面積並不大,只算」雜糧「。

  在秦國,麥飯一般是拿來讓刑徒吃的,官吏食麥飯被視為清貧廉吏,在平民中亦然,黑夫記得,在陽武縣時,當地發生過一樁案子,有一家的兒媳自己吃粟米,讓婆婆吃麥飯,於是被鄰居們罵為「不孝」……

  拿這些刑徒都嫌棄的麥子去喂關東遷來的富戶,本就心存不滿的他們的確可能炸窩。

  但黑夫卻另有一個主意。

  他請身後的侍從,將自己帶來的一點」禮物「打開,卻見裡面裝著的,是類似炸麻花的「粔籹」(jù nǚ)。

  這種甜品小吃,正是麥氏工坊裡製作的。打了一場官司,讓那些倒霉的蜜、糖商販進局子後,雙方在烏氏延斡旋下和解。

  紅糖雖然對南市的蜜、糖產業造成了一定衝擊,卻不至於徹底奪了麥、石兩家的飯碗,而且只產於南方,一年也運不來多少,所以三家心照不宣,達成了三分蜜、糖市場的不成文約定。

  不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麥氏、石氏討好地送了些粔籹、蜜餌來,卻讓黑夫來了興趣。

  一打聽,他才知道,麥氏祖上本是齊人,而在齊魯之地,由魯班發明的石磨已經是富戶常見的家什,傳入秦國也起碼有幾十年了……

  只可惜,秦人只把磨出來的麥粉拿來做些小吃,從未試著把它們作為主糧,所以,什麼「秦軍一統六國,靠鍋盔當軍糧」,純屬訛傳。

  於是黑夫指著這些小吃道:「內史可知,這粔籹是何物所制?」

  內史騰當然知道,他啞然失笑:「難道你想要將今年所收之麥製成粔籹,讓遷虜當糧食吃不成?不行不行,代價太大。」

  黑夫道:「並非如此,只是我偶然發現,麥子用石磨磨成粉後,不止可以做甜品,稍加烹飪,還可以用來當糧食吃,比起麥飯,味道好了何止十倍!」

  這年頭人對麥子的食用方式,要嘛直接煮粥,要嘛用來制麥芽糖,以及昂貴的小吃。這種暴殄天物的行為,連黑夫這個本不太偏好麵食的南方人都看不下去了!

  既然麥子、石磨兩者都齊全,麵食也就呼之欲出了。

  「只是磨成粉,竟能有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用處?」

  內史騰對黑夫這個想法是有些不信的,這時候,正好葉氏淑女帶著女婢上來奉酒,聽到父親的質疑,便笑著問道:「父親與客在爭議何事?」

  黑夫一回頭,發現今天子衿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吃多了紅棗紅糖,氣色紅潤,頭髮黝黑盤在身後,越發有大家閨秀的模樣。

  黑夫起身與她見禮後,又看了一眼葉騰,見他沒有讓女子迴避的意思,便將方才的事簡略地與她說了。

  聞言,子衿卻不怎麼驚訝。

  「父親常言,君總有奇思妙想,比如那水碓,還有……」

  她促狹一笑,跳過讓黑夫臉綠的那個發明,直提起了紅糖,隨後勸內史騰道:

  「世人常言,夫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既然客言之鑿鑿,不如便去取些麥粉來,在家中試一試?」

  黑夫亦道:「我今日正好帶了庖廚過來,可以讓他們試制一些。」

  這件事,黑夫前幾天就在做了,他直接從麥氏那購買了一石磨得精細的麥粉,帶回家中,扔給庖廚鼓搗了幾天,好歹有點成果。

  當然了,讓一個從來沒揉過面,連包餃子都露餡的南方人來發明麵食,遇到的挫折自然很多,甚至連如何做到黑夫描述的「發麵」,都快難為死庖廚了。先得想辦法找到稱得上是「限購品」的釀酒用酒麴,用來給麥黃色的麵糰發酵,可蒸出來的東西卻不夠蓬鬆,且有一股難以除去的酸味。

  黑夫算準今天要來葉騰府上獻寶,等不及庖廚鑽研,索性讓廚娘不必管發酵了,先試著做些死面的麵食出來,好歹有兩樣拿得出手的了。

  「你倒是準備充足。」

  內史騰瞥了一眼黑夫,卻也允了此事……

  ……

  黑夫家的庖廚有兩人,是一對夫妻,正是他從盲山裡救出來的那個少女「鳶」,她嫁給了一個啞巴的庖廚。三年前,夫妻二人又隨鳶的父親駒到了黑夫的新宅,駒為黑夫畜養牛馬,鳶和丈夫則負責廚房。

  如今黑夫來到咸陽,他母親放心不下,又覺得兒子肯定吃不慣北方食物,便打發這對小夫妻來照料他飲食。

  來到咸陽後,一直呆在章台街的小宅附近,雖然一出門就能看到巍峨高大的皇帝宮殿,但呆久了,卻也沒什麼感覺。直到今日,夫妻二人被黑夫帶來內史府,才進入他們家庖廚,鳶和丈夫都驚呆了。

  內史家的庖廚位於府邸東面,稱之為「東廚」,佔地極廣,都趕上黑夫居住的那個二進小院了。

  在庖廚幫忙的人有十來個,數人在井邊淘洗食物,一抬頭,又見房樑上掛滿了熏好的魚肉和肘。

  進了房間,又分為外廚和灶房,外廚滿是盛裝用的缶、盆、缸等;切制食物用的刀、俎;烹調用的釜、鼎、甑等,都是青銅、漆器。灶房裡面有五六個灶台,每個灶台都在忙碌,一人跪於灶前,手執火棍湊火燒煮食物,灶上置釜,烹煮著食物……

  再看正在做的主食,有稻、粟、黃梁,都已經淘洗乾淨準備蒸煮。副食則有燉得酥爛的熊掌,廚師正在調和味道,清燉的鱉羹,火烤的羊羔,天鵝肉,野鴨塊,另有被拔了毛的大雁小鴿正要上架烤。

  參觀了大戶人家的庖廚後,只背著一包麥粉來這的夫妻二人目瞪口呆,感覺自慚形穢。

  「只是招待左庶長一個客人,就要如此多的人手?要做這麼多食物?」鳶咋舌不已,有些驚到了。

  直到後面傳來一個好聽的聲音,夫妻二人才緩過神來。

  「宴饗只差麥粉做的食物了,為何還不開始?莫非是少了什麼器具?」

  一回頭,卻是葉氏淑女親自來了庖廚,庖廚內眾人紛紛向她行禮,她卻十分和藹,讓諸庖廚免禮,開始詢問鳶都需要什麼器具,讓雍人一一給她備齊。

  「要木盆和水,還有一個燒燙的鐵釜。對了,可否現熬一些羊肉羹出來?最好煮爛些!」

  而後,鳶和丈夫將黃色的麥粉在大木盆裡和了清水,就開始和面揉麵,而葉氏淑女跪坐在蓆子上,認真地看著她的動作,突然問道:「用麥粉製食物,是誰想出來的?」

  鳶的丈夫立刻朝著正堂方向比劃起來,鳶連忙止住他,老老實實回答道:「淑女,這都是左庶長所教。」

  「他又是從何處得知的?而且,他還經常進庖廚不成?」

  子衿十分好奇,男子們,一般都藉口一句「君子遠庖廚」,不願意看到殺生,離廚房遠遠的。

  「左庶長的確喜歡出入庖廚。」

  葉子衿沒有擺出官宦淑女的架子,鳶也對她很有好感,便笑道:「他好滋味,喜歡指點吾等做些新穎的食物,在南郡時就做過年糕、米粉、粽子,然後便以這些食物與家人分食,吾等也能分到一些,每當那時,家中滿堂歡笑。」

  「到了北方,左庶長又讓吾等用麥粉製麵食,雖然還是吃不慣,但比起麥飯強多了……」

  子衿微微點頭,就這樣,在內史府的庖廚內,通過一個小廚娘的敘述,她開始瞭解黑夫不為外人所知的一面。問完了黑夫好滋味,喜歡指點下人做食物外,甚至還扒出了黑夫做小亭長時的那些破案事蹟來……

  而到了即將入夜時分,當內史騰招待黑夫的宴饗開始時,名為「烙餅」和「羊肉泡饃」的食物,也第一次出現在秦人的飯桌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