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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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執圭

  秦王政派來的使者名為楊樛(liáo),乃是三川郡陝縣楊氏子孫,與曾經做過黑夫上司的楊熊是堂兄弟。

  如今楊樛在咸陽任郎官,雖然名義上只是秦王親衛,可實際上,郎官既可以近侍左右、參與謀議、執兵宿衛,也會奉命出使,職權極大。奉王詔命去四方傳諭,也是郎官常得到的差事。

  楊樛此來南昌城,恰恰是代替秦王封賞南征將士的。

  「別部司馬黑夫南征十月,滅荊楚餘孽,降服干越、揚越諸部,使其奉獻方物,入夏時所貢贛巨人皮毛、鼉鼓、干越寶劍等物,已送至咸陽,入王府庫。」

  「王曰,豫章戶數雖少,他日遷移百姓,黔首繁衍,亦可為一郡之地,南昌可為郡府。此拓地千里之功,不可不賞,依律,五大夫黑夫當拜爵為左庶長……」

  「下臣拜謝大王!」

  黑夫聞言後,立刻面朝西北,遙遙稽首拜謝,欣喜惶恐的姿態做的很足。

  楊樛看在眼中,暗暗點頭,嘴上卻道:「左庶長別急,大王還讓下吏賜你執圭之權。」

  說完,楊樛便笑著將帛書和所賜的一枚三指寬,一尺長的墨玉圭交到了黑夫手中,黑夫接過,只感覺觸手冰涼,而那圭上正寫著秦篆「左庶長」三字。

  楊樛念秦王諭令時,眾人垂首作揖,黑夫作為本地主將,站在最前,章邯作為九江郡司空,地位次之,站於其身後,他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有些豔羨。

  「黑夫啊黑夫,你以一黔首身份起始,至今不過五年,突破民爵極限,列為五大夫已十分罕見,如今更是脫離了大夫,躋身卿位,如此人物,商君變法以來,當真聞所未聞啊……」

  從大夫一直到五大夫,都被認為是與春秋時「大夫」相匹配的中等爵位,但左庶長卻不同。

  作為第10級爵位,左庶長曾是春秋時秦國四位執政大臣之一的官名,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商鞅入秦後,便曾擔任左庶長,主持變法。在他變法後,左庶長便虛化為軍功爵位,不再有實職權力。

  但,左庶長依然作為「卿」這一等級的最低爵位,非有大功者難以升任。當初李由正是靠了七個同僚都尉戰敗而死做陪襯,靠著一場逆襲突圍,轉戰三百里,大大揚了秦國的威風,才被秦王當做典型,卓拔為左庶長的。

  而黑夫的十月征伐之勞,拓地千里之功,也的確夠份量了,若是秦王扔十個左庶長爵位出來便能拓土萬里,那豈不是賺大了?

  黑夫當初偏要選江西這一路來獨自領軍,也是看中了這一點,若是繼續跟在李由屁股後面去打長沙,下蒼梧,恐怕還撈不到這麼多好處。

  左庶長與五大夫之間巨大的鴻溝,可以從兩者享受的名田宅數量看出,五大夫有田25頃,宅基地25宅,可擁有徒附25人。

  而到了左庶長,便躥升到了田74頃,宅74宅,徒附74人!

  這意味著黑夫的不動產,瞬間翻了三倍!

  不止如此,左庶長還得到了執圭上朝的權力!別看這只是塊單薄的小小玉版,但春秋戰國以來,執圭都是卿的特權。

  左庶長之爵與玉圭,已經算作「名與器」了,秦王派楊樛來給黑夫賜爵賜圭,足以見他對這個未滿23歲的年輕人之重視。

  「這信重程度,快要趕上十年前對李信,五年前對蒙恬、蒙毅的寵信了吧。」

  章邯暗想,今王的確是個喜歡起用年輕人的雄主,因為他喜歡他們敢於開拓的拚勁,只可惜李信蒙恬在楚國折戟了一次,眼下王心大不如前了。

  他是個聰明人,所以暗暗揣測,秦王大概是想把從黔首一步步做到左庶長的黑夫,也當成一個典型來宣揚,讓出身行伍的人才們,更加熱衷作戰立功吧。

  別說其他人,連章邯看了都覺得眼熱。

  不過,五國已滅,該打的仗也打完了,還能上哪攻伐立功呢?

  他心裡如此想,嘴上卻對黑夫恭賀不止:「先君昭王十三年,白起為左庶長,將而擊韓之新城,黑夫如今的位置,可是武安君曾坐過的,你為將封侯之志,算是走出第一步了!」

  是啊,黑夫心中也有些慨然,一年辛苦,數千里奔波,換來的爵位份量的確不輕,但仍然只是「下卿」的末席,他要走的路,還長著呢。

  楊樛的賜爵還沒完,包括章邯在內,黑夫軍中眾軍吏,幾乎都有封賞。

  章邯以征楚之戰擔任軍司空,修築壁壘,又為李由軍鋪路搭橋,戰後興建南昌城之功,總算從原先的公大夫升到了五大夫。

  樓船五百主趙佗因解彭澤之圍,殺番陽君之功,也從大夫升為官大夫。

  如今的番陽假尉利咸,數次作為謀主建言立功,升為官大夫。

  進入江西境內後,因為發生的戰鬥較少,東門豹無太多功績,爵位仍為官大夫,他現在被黑夫安排在廬陵鎮守。

  其餘眾人裡,駐守上贛和厲門塞的小陶升為官大夫,共敖為大夫,季嬰為大夫,滿、安圃均為大夫。

  有意思的是,余干吳申因為足夠識時務,主動納降,進貢干越之劍,並派人來幫黑夫築南昌城,也被賜爵為大夫。

  除了軍官們外,令人驚喜的是,底下的士兵,但凡為不更以下者,竟幾乎人人都有封賞,普遍增爵一級,這是他們先前未曾想到的,因為自打進入江西以來,大仗沒打幾場,大夥的斬首不太多,不曾想秦王如此慷慨,大概是要讓他們感受一下「天下大酺」的感覺?

  眾人都在那歡天喜地的慶賀,只有黑夫隱隱覺得,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這一次,秦王大方得有些過頭了。他手下三千人,以平均人增地一百畝算,也需要三十萬畝土地,南郡三分之一的公田就沒了。

  果然,等眾軍吏士卒歡喜過後,楊樛又拋給了他們一個消息。

  「南征三千將吏士卒所得爵位應增田地,均從江南地就近劃取,眼下駐守南昌者開南昌之地,駐番陽者開番陽之地,駐上贛者開上贛之地……」

  ……

  此言一畢,黑夫和章邯立刻對視了一眼,實墉實壑,實畝實藉,秦王要讓兵卒們做的事,恰好被章邯言中了。

  一時間,底下兩千名兵卒都沉寂了,他們面面相覷,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還是共敖醒悟了過來,叫嚷起來:「這意思是,吾等不得歸家,要留在本地種田?」

  眾人一愣,紛紛反應過來,如此一來,他們豈不是要同那些前幾日剛剛抵達這裡的贅婿、刑徒、隸臣妾一樣,要被強行遷移到南昌了!

  他們辛苦十個月,盼星星盼月亮希望回歸故鄉,乍聞此詢,不由嘩然!

  「吾等千辛萬苦,便得了這邊的泥沼荒地?」

  「江南容易染疾,丈夫早夭啊!」

  「大王他絕不會如此待吾等。」

  「定是有奸臣在進讒言作祟!」

  他們甚至將憤怒的目光投向了楊樛,這個白面的小郎官,難道是他在假傳大王之諭?

  一股委屈和不滿在兵卒中醞釀,士兵們沒法淡定了,當共敖氣得扔了胄,大呼自己寧可不要土地,扔了爵位官服,光著身子也要回到故鄉時,達到了頂點……

  楊樛的臉更白了,他才二十出頭,雖然出身顯赫,卻沒有見過這等場面,雖然做好了兵卒們有些抱怨的準備,但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快,一時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腳步虛浮,已經要被士卒們憤怒的目光逼退了。

  好在,這時候,有一只有力的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同時身旁響起了一聲猛喝。

  「大膽!」

  別部司馬開口了,上千洶湧如沸鼎的兵卒,霎時間噤若寒蟬!

  黑夫面露慍色,目光掃過,包括桀驁不馴的共敖在內,所有人,都敬畏地垂下了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軍法言,諸罰而請不罰者死!諸賞而請不賞者死!」

  「二三子,勿要鼓噪,慎言!若有什麼不服,本司馬……」

  黑夫聲音大了起來:「本庶長,已有直接上書之權,會替二三子向大王,向咸陽問個明白!但眼下,還望二三子能先拜謝大王之賞,並奉王命,開地分田!實墉實壑,實畝實藉!」

  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竟是方才先嚷嚷不滿的共敖,對黑夫的老部下們點了點頭,咬著牙下拜,大聲道:「下臣共敖,拜謝大王之賞!」

  「臣等拜謝大王之賞!」這拜謝雖然稀稀拉拉,但好歹將幾近沸騰的鼎給蓋上了。

  章邯瞧了黑夫一眼,暗自稱奇,方才這局勢,換了他,都有些收拾不下來,看來黑夫在家鄉子弟兵中的威望極高。

  待眾人再度安靜下來後,黑夫又朝冷汗直冒的楊樛一拱手,嚴肅地道:

  「將為兵首,大王之諭,當從黑夫處始。黑夫從五大夫升為左庶長,有四十九頃土地被分在南昌,但凡所開之地,士卒們先選,剩下四十九頃最爛的,請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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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生產建設兵團

  目送楊樛離開後,黑夫和章邯放下了手,對視一眼後,目光有些複雜。

  「少榮以為,大王此諭,是為何?」回去的路上,黑夫問章邯。

  「是因為土地,內郡的無主田畝不夠了。」

  章邯來自關中,且作為負責土木工程的司空,在九江郡時或多或少接觸過一些田畝、戶口資料,所以看得更清楚些。

  「從王十一年令王老將軍攻閼與開始,秦無歲不出兵東征,至今十有四年,每年都有仗打,每年都有將士斬首奪城,立功受賞。關中的無主田地,幾年前就分光了,就連邊邊角角的林澤,也開闢了不少,用來五國遷移過去的豪貴。從滅魏之戰起,關中士卒獲賞的土地,便開始分到邊郡了。比如我,明明是內史夏陽人,田地卻分到了隴西冀縣。」

  「山東各郡更甚,潁川、三川、河東、河內、南陽等郡,本就人多地少,如今那些地方籍貫的兵卒,新得的田地甚至得從太原、雁門、上谷處開闢。」

  南郡也好不到哪去,全郡百萬人口,田地卻不過一千萬畝出頭,像江陵、郢、鄢三縣,人口最眾,佔了南郡三分之一,早已沒有多餘田地,只能從更遠的夷陵等縣想辦法。

  黑夫暗暗算了筆帳,這年頭,中國人口大概有三千萬人,全國耕地面積約為三億畝(秦畝)。按理說五人一戶,一戶百畝,是完全夠分的。但別忘了,大半土地都集中在少數貴族勳臣手中呢。

  且秦國的軍功爵制度,吞噬六國的同時,也在吞噬秦自己的土地,製造了一個無窮無盡的缺口!

  雖然每年都有新開闢的土地,但新興的軍功地主更多,需求遠大於供應。於是,原本土地就有些緊張的中原,更加捉襟見肘,甚至出現了許多縣無地賞有功將士的情況。

  信,國之寶也,政府的信用,重於九鼎。政府許諾的土地不能食言,否則,軍功爵、名田宅兩個強國之基,就將一夜崩塌。

  這種情況下,秦王政有三個選擇。

  第一是加大對內郡的開發,把苑囿林地,山澤獵場全部變成耕地,讓有功將士在原籍開荒。

  過去十來年,秦王也是這樣做的,屢次重申商鞅的墾草開荒之令,命令各縣繼續開地。可惜這年頭生產力有限,墾荒集中在平原地區,山地森林的大量土地暫時無法利用,只能勉強維持田畝的供需平衡。

  這種情況,隨著第二次滅楚之戰的勝利,被徹底打破了。

  不算黑夫他們這些一口氣增地幾頃,幾十頃的軍吏。光參戰的六十萬人,每人平均一級爵位嘉獎,就要發六千萬畝土地!

  只開荒是不夠了,為了安撫嗷嗷待哺的有功將士,秦王只能從其他地方打主意。

  第二個辦法,是在原五國故地的郡縣,侵奪五國之民的田地,或者大肆打擊貴族豪貴,奪其土地,讓秦軍將士移民佔有。

  聽上去很誘人的選擇,征服者最喜歡強加給被征服者的暴政,比如清朝的圈地令。

  但令黑夫驚訝的是,秦王居然沒有走這一步!

  秦王政雖然遷了部分豪貴到關中就近監控,卻沒有奪走他們的土地,而是默認了秦軍進入前的土地佔有情況。

  章邯也道:「我在壽春時,郡守令各地百姓將自己所擁有的土地向縣令、嗇夫申報,稱之為自實田。除了那些反抗大軍的豪貴土地被收為公田外,其餘百姓民田,官府無一侵奪……」

  沒有在矛盾尖銳的五國故地火上澆油,這是明智的。大多數百姓可以坐視國家社稷滅亡,笑看王侯倒台,但若你要動他們的土地,那你就是其仇敵,平日裡老實巴交的農夫,也會扛著農具跟你拚命!

  於是,秦王就只剩下了最後一個選項:開疆闢土,在蠻夷戎狄的土地上開闢新的郡縣、田地,把這當成對將士的封賞,讓他們成為大秦的生產建設兵團……

  「但諸將士並未把這當成是封賞,而認為是貶斥和辜負。」

  黑夫搖了搖頭,站在秦王的立場上,這個選擇無疑是對的,既能解燃眉之急,還能遺澤千秋。就像千百年前,將親戚們全部趕到邊遠地區做諸侯的周公一樣,後人只會誇他遠見卓識。

  但凡事皆有犧牲,三千南征士兵就成了被犧牲者。本來辛苦打仗,只希望能在家裡多點田地,被同鄉看得起,誰料卻被發配到遠離故土的蠻荒之地。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歷史上的項羽、劉邦功成名就之際,尚且萌生過棄關中回鄉的念頭,何況是身處南昌的小卒們。

  他們怨憤不滿之際,便會思考一個問題:「自己如此拚命立功,值得麼?」

  走到軍營處時,黑夫能感到,此處已沒了平日的歡快,士卒們充滿了失望,與他行禮也有氣無力的。

  回到南昌城中,即將作別時,章邯問道:「黑夫安撫士卒時說,要上書向大王問個明白?」

  黑夫苦笑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我一個小小左庶長,豈敢做這種事情。只是將士卒們的情況反饋給大王,讓大王知道下面的人是如何看這件事的,如此而已……」

  但當時,黑夫不得不這麼說,他必須讓士卒們感覺,自己是站在他們一邊,一損俱損。如此,才能壓下他們的不滿和憤怒,以免鬧出更大的事來。

  他也不認為自己反饋的情況,能讓秦王改變主意,因為,即便黑夫自己也認為,秦王的這一措施,在全局上是對的!

  「沒有秦人先祖在西陲的苦耕經營,那裡只怕還是戎狄之所。」

  「沒有楚人先祖篳路藍縷,江漢眼下恐也是一片蠻荒。」

  吳起改革時,讓楚國貴族遷移邊地,群貴不願,楚悼王死後,群起而殺吳起。雖然大多數被吳起坑了一把,同歸於盡了,但楚國變法也半途而廢。更多的貴族喜滋滋地跑回江陵繼續過好日子,於是百多年過去了,眼下的楚江南地,還是這鳥樣。

  哪個時代,沒有犧牲者呢?若所有人都只窩在家鄉,華夏現在的地域,仍只是中原的一小片吧……

  身為統治者,秦王不需要考慮個人的小犧牲,他只需要擁有凌駕時代的深邃眼光和大氣魄!

  在這點上,黑夫站在秦始皇一邊,三千南征將士留在這,既能開發江西,也能鞏固邊防,想來更大規模的移民,還在後頭吧。

  「鬧情緒就鬧吧,有家室的人,等到妻子遷移過來,就安分了。單身漢們,也會在本地與楚人、越人女子成親。到那時,南昌開發建設得差不多,就是攆他們回南郡,恐怕也懶得動!」

  話雖如此,但黑夫回到營帳內,卻讓親兵點燃了膏油等,持筆書寫著送給九江郡守的信。他決定,在走之前,為手下人做最後一點事情……

  ……

  秦王政二十六年正月(十月),黑夫駐守在各地的部下們,或前或後,都收到了一份任書,裡面是關於江西各地新縣治的設立,以及各縣官員任命……

  趙佗驚喜地發現,自己將成為「九江尉」,除了負責設在潯陽的」九江縣「治安外,還兼了整個彭蠡澤的防務。

  利咸也激動地得知,自己的假尉做到頭了,他被九江郡任命為番陽縣丞,成了這個縣的二把手。

  東門豹、小陶亦接到了廬陵縣尉、贛縣縣尉的官印。

  這些任命,都源於黑夫遞交給九江郡守的建言:

  「郡守欲使眾人留於當地戍守,當使之各盡其長,將吏安,則兵卒亦安。」

  既然要讓南郡眾人留在此地,那麼,便需要尊其位,崇其權,如此方能讓軍吏們摒棄不滿,好好約束手下兵卒,制止他們一時糊塗,逃回家鄉。

  眾人驚喜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對黑夫的感激。

  東門豹、小陶、利咸均為不能親自去見黑夫最後一面而遺憾,只能向北、向西下拜作別。

  「吾等就知道,司馬沒有摒棄眾人!」

  而在南昌城,南昌縣也正式成立,剛剛升任南昌主吏掾的徐舒,南昌縣尉共敖,以及南昌縣郵傳吏季嬰,令史驚,四人則在城北樟林為黑夫送行。

  徐舒保證自己一定管好本地官吏陞遷,等南昌縣令到後,向他舉薦黑夫那些有功的舊部。

  季嬰則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與黑夫交情最早,如今黑夫卻要撇下他去北方,難免有些傷感。

  黑夫的弟弟驚亦然,但他也知道,兄長要去的地方,自己是決計跟不上了……

  唯獨共敖,雖然得了一個縣尉的差事,但心裡仍對秦王強留他們在南昌有些不忿,朝黑夫作揖道:「司馬此去咸陽,還望為士卒們說句話,就算不能使其歸鄉,至少也要讓家眷妻子早日遷來。」

  黑夫看著自己奮戰了一年的地方,還有贛水之畔,對自己依依不捨的上千舊部。這送行的陣仗,實在是太過壯觀,幸好新任的南昌縣令還沒到,不然恐怕會妒忌萬分吧。

  他點了點頭,登上馬車,回首朝所有人作揖,大聲道:

  「此身雖在北方,但黑夫的心,卻仍會與三千士卒在一起!但凡有關二三子的事,黑夫亦會當成自己的事,在朝堂上據理力爭!」

  千餘駐守南昌的鄉黨子弟朝黑夫下拜,齊聲道:「恭送司馬入都!」

  郎官楊樛走時,還給了黑夫一個不同於其他將士的命令。

  秦王同意了對江西的政區規劃,卻又令黑夫卸任番陽令,要他仲春之月前,入咸陽覲見!

  章邯分析說,他此去,應該是要被留任為官的。

  這條來自南郡的小魚,在奮鬥六年後,終於靠著自己的努力,一躍而入龍門……

  馬車緩緩北行,等待黑夫的,是這個世界的中心,那裡有更加洶湧的時代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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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水深

  「一年未見,黑夫已辟地千里,榮登卿位了,了不起,了不起。」

  早黑夫回江陵幾個月的李由發福了不少,加上在這十一月裡穿著的厚狐裘,就更加顯得紅光滿面。

  可他的語氣,卻有些不太對勁。

  黑夫雖然單幹了一年,做慣了一把手,還升了左庶長,卻也知道,比起李斯父子來,自己現在仍只是條小魚。

  所以從南昌回到江陵後,第一件事就是來拜訪即將高昇的李由,聽李由這麼揶揄自己,覺得語氣不太對勁,便忙不迭地作揖道:

  「在上贛時,我途徑一座叫井岡山的小山,聽當地越人說過一句俗語,叫喝水不忘挖井人。越人尚且如此,下吏亦飲水思源,不會忘了左更對我的提攜之恩!」

  李由卻不答,而是瞧了一眼黑夫身上穿的舊裘衣,笑道:「黑夫從大王處得的賞賜有數十金,為何衣裘還如此陳舊?太簡樸了吧。」

  黑夫平日裡都穿新衣,今日披件舊裳,正是為了此刻,他立刻道:「將軍莫非忘了?這熊皮裘,是三年多前第一次伐楚之後,將軍贈予我的啊,雖然東征南討,洗得皮毛脫落,但卻是黑夫最喜歡穿的。」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舊衣,才足夠暖和……」

  李由十分滿意,瞥了瞥先前向他進言的幕僚。那幕僚對他說,黑夫在南昌獨斷專行,被任為左庶長後,向秦王上書也不再通過李由,是自矜得意,不再視李由為主的表現。

  他雖然立刻斥責了這幕僚,說什麼大家都是大王臣子,哪有什麼主從之分?但心裡,難免有個小疙瘩。

  李由眼下的爵位是左更,雖然和黑夫差了兩級,但都屬於「下卿」,持墨玉圭,所以方才便故意揶揄,試探黑夫。

  見黑夫不忘舊恩,甚至還披著自己送他的衣裳,李由那點忌憚也沒了,起身扶起黑夫道:「俗諺道,衣莫如新,人莫如故,你如今不再是我的下屬,但尚是故人……」

  隨後,李由便讓黑夫坐於自己下首,位列一切官員幕僚之上!並與他熱情地攀談了起來。

  黑夫最擅長的就是拍馬屁了,他不動聲色地貶低自己,逢迎李由道:「黑夫無能,花費了一年時間,只是打下了幾個小縣而已,而將軍你,卻是連下兩郡啊!」

  原來,去年這個時候,李由和黑夫在鄂城分手後,便率師向西南行,抵達汨羅江,與巴郡兵會師,同楚國屈氏隔江對峙。

  最後,李由用了類似垂沙之戰的戰術,不選淺處,而從深處強渡,打了楚人一個措手不及。汨羅江畔楚人浮屍數千,無假關又獲大捷,遂一路高歌猛進,奪取了長沙城。又花了幾個月時間,全取楚國洞庭郡,屈氏南逃蒼梧。

  幾乎和黑夫溯贛水進攻上贛的同一時刻,李由也從長沙發兵,沿著湘水往上游打。湖南南部和廣西的一部分,乃是吳起時設立的「蒼梧郡」,李由入蒼梧,在郴地殺屈氏家主,又派偏師攻克了九嶷塞。

  九嶷塞與江西的厲門塞一樣,都是中原人已知的極南之地。不同的是,厲門塞之南是南越,也就是後世廣東,九嶷塞以南則是西甌,亦稱之為西越,乃後世廣西桂林一帶……

  這之後,秦王令李由將楚洞庭、蒼梧二郡合併為長沙郡。

  李由心有慼慼地說道:「去歲(二十五年)盛夏,大軍已返回長沙,卻遇到了水蠱惡疾。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幸而黑夫來信,說明了此疾緣由。我將你所言的預防之法在軍中推行,約束兵卒下水,這惡疾才散播之速才稍稍收斂……」

  現如今,血吸蟲病已經成了駐長沙、南昌、會稽這江南三地秦軍的大患。可惜陳無咎等醫者才剛剛抵達南方,也不知能不能研究出治療之法。

  秦王還在長沙郡搞了與南昌一樣的軍事移民,讓李由留下數千人鎮守墾田,同時讓李由回了趟咸陽覆命,稟報南方情況後,正式任命他為長沙郡守。

  長沙卑熱,李由不太想去,卻也無奈,他的爵位,剛好能做邊郡郡守。而秦王對自己的親女婿,亦沒有半點照顧的意思,還讓自己的長女,李由的妻子也一同南下,李由只希望平平安安熬幾年資歷,能調回咸陽或者內郡。

  眼下李由便是要去赴任的,走到江陵得了病,有些受涼發燒,只能在原先的府邸停下來住幾日……

  等李由留下黑夫用完飯饗後,還拉著他輕聲道:「我回咸陽時,大王又誇獎你了,說你在南昌面面俱到,假以時日,亦可為邊郡長吏,為秦開疆闢土。」

  「不過按大王之意,還是要將你召到咸陽,做一段時間的郎官,帶在身邊提點歷練……」

  黑夫知道,郎官,是秦國高級官吏必經的一步。郎官號稱「入奉宿衛,出牧百里」,既是秦王的侍衛近臣,又是中央和地方各級官吏的主要來源,王賁、李信、蒙恬、李由,這些人都是由郎入仕的,所以倍受秦王信任。

  像黑夫這種半路出身為郎的人也有,李斯便是如此。

  李由如數家珍地對黑夫道:「咸陽郎官凡七百餘人,不可謂不多,其中又分中郎、郎中、外郎,稱之為三郎。中郎待詔于禁中,與王朝夕相處;郎中警衛於宮中,時常能見到大王;外郎則戒備於宮外,與王關係最疏。」

  這三種郎官,分別隸屬於中郎將、郎中將、外郎將,三將的上司,則是郎中令。

  黑夫的爵位,在郡裡很高,可去了咸陽,跟那些傳了幾代的勳貴比,就瞬間不值錢了。郎中令乃九卿之一,李由都混不上,他就別想了。中郎將秩比兩千石,乃顯赫要職,目前由蒙恬之弟蒙毅擔任,沒戲。郎中將秩千石,外郎將秩比千石,他或有機會……

  說到這裡,李由已經把他知道都告訴黑夫了,此時已飲得微醉,口中抱怨著秦王的公主不好伺候,似乎有些夫妻不和,隨即他發覺自己失言,默然片刻後,便揮了揮手,讓黑夫退下。

  黑夫乘機道:「不知去了咸陽後,下吏是否有幸拜見廷尉?」

  他是李由一手提攜的,李斯一黨的印記是打上了,所以同屬於李斯一系的章邯才與黑夫走的如此之近,到了咸陽,怎能不拜一拜山頭呢?

  李由卻彷彿一下子醒了酒,將黑夫拽過來,低聲警告道:「到了咸陽,你在朝中見了我父,切不可表現得太過殷切,一切如常即可,至於登門拜訪,奉獻禮物……更不能有!」

  李由滿口酒氣,吐出來的話,卻比臘月深冬還冷。

  「你記住!秦吏不朋黨,不比周,在地方上鬆懈些不要緊,但在咸陽,在大王眼皮底下,絕不容許有結黨營私,環主圖謀之臣!」

  只一句話,就讓黑夫覺得,咸陽的水,是真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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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女大十八變

  「左庶長來的卻是不巧,喜君上個月剛剛調到洞庭郡去了。」

  黑夫在江陵熟人不多,在拜訪過李由的次日,又去郡獄曹見喜,才知道他已被調走。

  洞庭郡是新設的郡,將原楚國洞庭郡西部與秦黔中郡合併。大概的範圍,相當於後世的湘西及貴州、重慶的一部分,其轄下各縣,都集中在沅水、澧(lǐ)水、酉水沿岸,郡治則是沅陵縣。

  「不知喜君去洞庭郡擔任何職?」黑夫問獄曹小吏道。

  「任遷陵縣丞。」小吏笑容滿面:「四百石長吏,亦算高昇了。」

  遷陵縣(今裡耶)在酉水邊上,交通還算便利,黑夫深感不巧,但也為喜的陞官感到高興。

  不過洞庭郡的情況比江西好不到哪去,其境內編戶齊民較少,除了黑夫打過交道的清水巴人外,澧水、酉水附近則有五溪蠻聚居,沅水上游鄰近西甌,也有大量越人部落,叛服不定。而且比不了南昌土地平闊,那些地方多是深山老林,去那兒任官可不是一份好差事。

  獄曹小吏對黑夫道:「洞庭郡大半的官員,是原黔中郡留任,其餘多是南郡調過去的,此外調往長沙郡的也不少,眼下江陵城內,官吏卻是少了小半,都是去新的郡縣任職。」

  這和黑夫在江西所見的情況一樣,消滅楚國後,秦的領土瞬間增加了三分之一,關中、山東官吏不通楚地方言,去了容易被架空濛蔽。所以同屬於荊楚方言區,且浸淫秦律多年的南郡秦吏就成了搶手貨。原來的斗食小吏調過去能當有秩,原本的佐吏調過去,也搖身一變成了長吏。

  這種做法便於秦律在新郡縣的推行,而且這樣一來,黑夫先前在安陸、南郡積累的人脈,便擴散到了九江、洞庭、長沙三郡,未嘗不是件好事。

  既然訪喜不得,黑夫便回到了居所,次日帶上了準備最隆重的一份禮物,前往郡守府,拜訪即將調任的葉騰……

  ……

  黑夫曾是郡守府常客,不過再次來時,卻發現,府中一副要搬家的模樣,葉騰的幕僚,長史魯蕩正指揮者隸臣奴婢們收拾各種東西。

  「孟春之月前便要到咸陽去,大冬天的北行,實在是有些倉促。」

  魯盪口中抱怨,面上卻喜滋滋的,他是葉騰私人的幕僚,可以隨其一同入咸陽,地位身份,自然也水漲船高。

  他引著黑夫到了書房處,讓黑夫咬牙切齒的葉騰老兒正在這翻撿書籍,似乎在猶豫那些要帶哪些要留,黑夫入內後,立刻作揖道:「下吏黑夫,見過內史!」

  葉騰回過頭來,見是兩年未見的黑夫,也不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嚇唬他,而是笑了笑:

  「老夫還未正式上任,如今既不是郡守,也不是內史,只是一個討人嫌的老朽。」

  原來,滅楚之後,秦王論功行賞,當然也沒落下兩年間多繳了兩百萬石軍糧的郡守騰,加上葉騰治理南郡七八年來的顯著政績,正式拜爵為大上造,併除其為「內史」,這件事已經傳遍了南郡。

  眼下,秦國有三十多個郡,新徵服的邊郡最賤,山東諸郡次之,惟獨內史最重。這個行政區掌管都城咸陽及京畿40餘縣,統轄整個關中平原和商於之地,人口最眾,賦稅最富,非上卿不可擔任。

  所以內史在私下裡,又被稱之為「第十卿」,是能夠和朝堂九卿分庭抗禮的京畿大員。

  葉騰讓人給黑夫看座,二人相對而坐後,黑夫瞧他似乎蒼老了幾分,額頭皺紋更深了,鬢角多了幾根白髮。

  葉騰則見黑夫去了遼遠的南方一趟,似乎曬得更黑,唇上蓄鬚後,看上去沉穩了不少。

  「率三千南郡子弟,深入不毛之地,辟地千里,開拓了六個新縣,一年時間裡,這些地方錢糧賦稅盡入你手,名為縣令、司馬,實為封疆長吏,這種感覺如何?得意麼?」

  黑夫應道:「有得意的時候,但更多的,是站在懸崖的邊緣一樣,又好像是踩在薄薄的冰層上面一樣。」

  「這就對了。」

  葉騰帶了幾分指點考校之意,聽黑夫這麼說,十分讚賞,大笑道:「官做的越大,權柄越大,越是要如此!」

  他又點了點黑夫:「我聽聞大王也召你入朝,可知將任何官?」

  黑夫道:「李郡守告訴我,或任郎官,只是不知是郎中將、外郎將,還是更低的中車、中騎、中戶三偏將。」

  「不管何將,都將侍於王前,你畢竟做過老夫下屬,便送你一句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鋒芒太盛,暴虎馮河的確能引人矚目,但若一腳踩空,可就要跟李信一樣,萬劫不復了。」

  黑夫接話道:「我聽說李將軍又被大王起用,征遼東有功,有重新受寵的趨勢啊。」

  葉騰嗤之以鼻:「膚淺,李信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位置,他讓大王失望過一次,只這一次,就足以讓他永遠無法躋身朝堂。你還記得初次來見老夫時麼?」

  黑夫怎可能忘得掉,那一次,葉騰揭了他老底,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還一度將這老傢伙視作自己的大敵。只是慢慢地,發現葉騰也只是愛玩弄權術,窺探人心而已,倒是沒有要為難自己的意思,敵意也就慢慢退散了。

  當然,這其中,可能也有葉騰之女給黑夫的好印象在起作用吧。

  現如今,二人都要去咸陽,同為外來者,黑夫再看老領導時,反倒多了幾分親切,以後說不定有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葉騰冷笑道:「與咸陽的諸卿相比,我又算得了什麼?他們與你交往時,看似如沐春風,可實際上,無時無刻不在琢磨你的一切,在他們面前,若不提防,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連骨頭帶肉全給吃了!」

  「所以到了咸陽後,切記少說,多聽,多看!」

  「小子謹記內史教誨!」

  黑夫再拜,抬起頭時,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起了發生在南昌的那件事。

  「大王升了士卒爵位,卻又令其就地墾荒辟地,駐守各縣,不得返鄉,士卒們並不以為這是賞賜,而看作是流放,我好不容易才壓下了他們的怨憤,還承諾到了咸陽後,將此情形稟報大王,看看能否有更妥當的辦法……」

  黑夫回到江陵後打聽過,南昌的事不是孤例,長沙、洞庭,也有類似的事,南郡兵戀鄉,都不願意留在蠻荒之地做生產建設兵團。這件事若是處理不善,他們恐怕會永遠失去為秦王,為秦國打仗的動力。

  葉騰十分瞭解秦王性情,所以黑夫想先請教他,自己該不該說,該怎麼說?

  「沒有更妥當的辦法了。」

  葉騰卻嘆了一聲,說道:「天下土地就這麼多,中原的地已不夠,難道還要從五國百姓、豪貴嘴裡奪不成?那是在火上澆油啊!大王這麼做是對的,數十年後,這些新郡,便可以成為膏腴之地……」

  「至於兵卒的心思?不必太過在意。」

  葉騰沒有把那數千兵卒的怨望放在心上,笑道:「商君曾言,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合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等到十年二十年後,他們就知道,大王的決策,是對的!」

  這句話有道理,但黑夫卻看到了一個無窮的黑洞:秦國獨特的軍功爵制度想要維持下去,就需要越來越多的土地,最方便的當然是繼續擴張。但打仗越多,軍功越多,地遲早會不夠分,就又需要新的戰爭,這是個死循環啊。六國尚在時還好說,不斷兼併就行了,但如今天下即將一統,秦王遲早會向匈奴、百越動刀子。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看這個過程,疆域拓展,文明散播,對整個國家、民族無疑是有利的。但這對被發配到邊疆開荒的士兵是不太公平的,有怨氣的人,會越來越多,這樣下去,遲早會動搖官府公信,甚至危及統治基礎……

  「葉騰說奪內郡豪貴百姓之地是火上澆油,但秦王的法子,又何嘗不是抱薪救火呢?」

  黑夫暗暗想道,但他一時半會,也沒有更好的方法,只能到了咸陽再做計較。

  這時候,身後卻響起了一個溫柔的聲音。

  「母親讓我來問,父親可要留客用饗?」

  黑夫轉過身,看到了一個披著白狐裘,內穿青衣襦裙的少女,其身材高挑,鳳目明眸,容貌卻如精雕細琢的白玉,嘴角含笑,舉止嫻淑,給人一種大家閨秀的感覺。

  黑夫差點認不出來她,看了半響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葉騰之女子衿麼?

  那原本有些嬰兒肥的面頰,現如今成了尖削的狐兒臉,曾經沒什麼貨的胸前,也飽滿了起來。

  兩年未見,少女身子長開,如同沐浴了春雨夏風後,小小蓓蕾綻放成了嬌豔的花朵……

  不變的,只是眼裡的睿智,帶著一絲承自葉騰的狡黠。

  若說兩年前,她只是令黑夫眼前一亮的話,那麼現在,便足以讓人垂涎三尺了!

  「左庶長莫非不認識我了?」

  見少女掩口吃吃發笑,身後葉騰老兒也發出了不滿的咳嗽,黑夫知道自己失態了,連忙垂目與她見禮。

  「淑女當初在上巳節的勉勵,黑夫銘記於心,豈敢忘之?」

  他心裡則暗讚道:「果然是女大十八變啊,女高中生,總算長成女大學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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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娶妻當娶……

  秦王政二十六年十二月,地處南方的安陸縣也已十分寒冷,可位於縣城數里外的一個作坊,卻仍然冒著滾滾炊煙。

  身穿厚實皮裘的黑夫一鑽進裡面,就感到了一陣熱浪襲來:裡面的眾人都是穿著夏裳在勞作,依然熱得滿頭汗,而空氣中,則散發著一陣甘甜的蔗香。

  「左庶長來啦!」

  一個聽上去比蔗糖還甜膩的聲音響起,卻是黑夫的遠方堂弟「彥」。

  他原本是雲夢鄉一個制飴糖為生的小販,如今卻靠著黑夫投資,搖身一變,成了這個紅糖工坊的老闆。

  他手下數十號人這時候也看到了黑夫,紛紛扔下手裡的活,忙不迭地拜倒在地,朝黑夫頓首。

  「快免禮,看著火候要緊!」

  黑夫很無奈,他十一月時到了江陵,月中送了李由南下長沙,月底又送葉騰一家北上咸陽——雖然單身已久的黑夫對葉家姑娘垂涎三尺,卻不好跟著一起去,他接到的秦王口諭是讓他仲春二月前到,還有時間回一趟家。

  他這次回鄉,可算是感受到了後世一些出身小縣城的省級、國級領導回老家的待遇。與黑夫共事的安陸縣令雍何已經調走了,新來的縣令、縣丞、縣尉不顧自己國家幹部的形象,竟紛紛出城門恭迎他,有過點頭之交的各曹長吏也排著隊來與黑夫套近乎……

  黑夫好不容易才擺脫了他們,與兄長衷回到兩年前新搬的家中,接踵而至的,便是幾乎將門檻踏破的鄉吏豪長們,黑夫最後煩了,索性杜門謝客。

  他唯一主動請到家裡來的,就是東門豹、利咸、小陶、季嬰的家人們。黑夫向他們請罪,說是自己害得眾人不能返鄉,但一定會盡力想辦法,讓屬下們有機會回鄉探親,或是讓家眷早日去南昌等地。

  黑夫還親自去了每個鄉,請鄉三老幫自己召集南征將士的家眷,宴請他們,並告知了他們一件事。

  「王命難違,我不得不去咸陽待召。但安陸千五百子弟,黑夫絕不會丟下他們不管!我在江陵買了兩艘大船,可載人上百,每個月往返於夏口、潯陽、彭澤一次,但凡士卒及家眷要探親的,只要出示驗、傳,均可免費往來!」

  此言一出,原本對黑夫還有一點埋怨的安陸人,震驚之後,感動得熱淚盈眶。一些年邁的父老在家中沒少罵黑夫把自家子弟拐走,一去不復返,這會卻緊緊握著他的手,激動不已。

  「縣尉雖然做到了左庶長,卻仍然不忘本縣子弟,將吾等看作鄉黨啊……」

  得到了子弟兵家眷的理解,黑夫就覺得,自己那麼多錢,花得值!

  秦王的賞賜,對楚國府庫和鄂君、番陽君的掠奪,加上黃金采的金礦「火耗」,黑夫現在已有身家百鎰,換成半兩錢,價值百餘萬!

  但光是那兩艘大船,就花了黑夫三分之一的財產,交給了兩個趙佗介紹給他的江陵船家做船頭……

  當然,這兩艘船,也不僅僅載人,還順便在南郡和豫章轉運種子、農具、布帛、糧食等物。休說這都是正當貨物,就算黑夫想夾帶點違禁品,負責彭蠡澤防務、關卡的趙佗是黑夫的把兄弟,也會一揮手給他放行。

  除了兩艘大船外,黑夫又拿了三分之一的黃金出來,在安陸縣城附近開了這個紅糖工坊。

  恰逢入冬,他種了十來頃的甘蔗也收穫了,除了之前雲夢澤邊找到,種了三四年稍有改良的野甘蔗外,還有黑夫在江陵任職期間,從江陵楚王舊宮裡找到的品種。畢竟是給楚王榨汁飲用的甘蔗,比野蔗甜多了。

  如此一來,紅糖作坊便有運行的可能。

  作坊外,十多頭牛或劣馬牽引木碾反覆轉圈壓榨,把甘蔗中的糖汁擠出,再由青壯們挑進作坊裡,他們都是農閒期間被黑夫雇來幫忙的南徵兵卒子弟,每天管兩頓飯,還有錢拿,這也算黑夫分利與兵卒家人了。

  而作坊內,一字排開了十來個灶釜,在熬糖的這段時間裡,整個鍋灶是不停火的,一直燒一直熬。燒火師傅不間斷地向灶內添加柴火,以確保熬糖過程火力穩定。

  被黑夫的堂弟彥培訓出的幾個熬糖師傅,先把剛榨出的蔗汁進行蒸煮過濾消毒,除掉蔗汁中的雜質和渣滓,再把它們倒進釜裡,上上下下不斷翻攪。

  在爐火的煮熬下,蔗汁裡的水分被蒸發掉,糖汁慢慢凝結,變成琥珀色,在大釜裡漂浮起伏,並散發甜甜的味道。最後,師傅熄了釜底大火,再把冒著熱氣的紅糖汁,舀到木槽流進「糖盤」裡沉澱冷卻,結成紅糖塊……

  嘗著新鮮出爐的紅糖,黑夫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了問出糖率,彥告訴他:「方才千斤甘蔗,熬出了五十斤紅糖。」

  三年前他們初次製糖時,出糖率大概2%,上千斤甘蔗,才熬出了二十斤紅糖。

  而如今用了江陵那邊的新品種後,出糖率,已經到達了5%,雖然比起後世普遍的百分之十幾二十,還差遠了,但已是極大的進步。

  眼下,共收得兩百多萬斤甘蔗,可以熬出萬斤紅糖來……

  彥忐忑地詢問黑夫預想的價錢,黑夫給了他三個不同的價。

  「安陸賣百錢即可,鄉里鄉親,不求賺錢。江陵需賣百五十錢,賺個成本、運費。若是賣到咸陽,關東……」

  黑夫一狠心,喊了個價:「按照遠近不同,兩百到四百錢!不能少了!若是賣到齊、燕,則要五百錢!」

  彥差點咬了舌頭,他暗暗算了筆帳,算上種植甘蔗、熬糖的成本,每斤也不過五十錢,黑夫這也太狠了。

  不過在黑夫看來,就算到了十八九世紀,糖也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所以美洲種植園才那麼有賺頭,自己定價貴點怎麼了?以後要能做出白糖價格還得翻一倍呢!

  而且這年頭常見的飴糖也不便宜,主要是它們出自糧食,產量少,官府也不提倡,中人之家一年吃不上幾次。

  紅糖就不同了,甘蔗好種,還是農閒時節熬糖,有的是人手。這還是第一年,之後每年,黑夫都打算擴大產量,讓天下人一提到安陸,就想到紅糖,就滿口甜味!

  而不是公廁發源地,以及若有若無的臭味……

  他主意已定:「我臘月中旬啟程去咸陽,你要在這之前熬出至少兩千斤出來,隨我一同北上,想辦法將紅糖在咸陽賣起來!」

  在秦國,每一個工坊、市肆、攤位,不管是租的還是買的,都要有明確的所有人,這樣可以方便收稅,也能避免遺產糾紛。

  比方黑夫的下屬滿和他說過一件事,江陵官府市肆有一塊空地,曾經有一些人拉他入夥承租,作為棺材鋪,被滿拒絕了,後來因為有人暗中賄賂運作被告發,還鬧出了一樁「芮盜賣公列地案」來……

  同時,政府官員不得明目張膽地經商,所以這產業,黑夫是掛名在母親名下的。

  雖然在儒家看來:子婦無私貨,無私畜,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但在秦國,女性無疑是擁有財產權的。

  打個比方,按照秦國的「繼承法」,若是黑夫不幸死了,他的財產,首先要傳給子男,也就是兒子。當然,他現在還是單身漢,老婆都沒有,哪來的子男?於是接下來,就輪到「令父若母」,若父母皆亡,才輪到寡妻、女兒、孫子,兄弟反而排在後面。

  再者……難道大秦只許巴寡婦清挖礦,不許安陸老婦熬糖?

  黑夫的母親只關心地裡的蘿蔔和冬葵、蔥韭,吃飯的時候,聽說黑夫把價值幾十萬錢的產業掛在他名下,嚇了一大跳。只感覺夜裡都睡不好覺了,還說黑夫不如把錢帶去咸陽。

  「或者多給驚留一些,他在江南地,我想想就覺得可憐。」母親心疼小兒子,又要抹眼淚了。

  黑夫忙安慰她道:「我去了咸陽,的確花銷不少,只靠俸祿和地裡的收成,遠遠不夠,所以要在南郡、豫章置辦一些產業才行,驚在那邊任職,正好也能幫我照應。」

  「你打算在豫章也種甘蔗榨糖?」衷反應了過來。

  「然也。」

  黑夫對兄長衷道:「豫章的氣候比南郡還熱,也適合種甘蔗。我在南昌有四十九頃地,留幾頃種頂賦稅的糧食,其餘統統種甘蔗。等明天秋冬,在南昌也開一個紅糖作坊,專賣往淮南、會稽。除去成本、運費、雇金,兩個作坊加起來,每年淨賺百萬錢,應不成問題!」

  「上百萬錢!」

  衷和母親都有點被嚇著了,母親絮絮叨叨說著什麼人死的時候什麼都帶不走,賺這麼多作甚,同時又提醒黑夫:「你如今是左庶長,全縣從未出過如此高爵之人,已無人敢找你結親,但你年紀也不小了,驚都已經同閻氏淑女成婚了,你也是時候娶妻了罷?」

  母親越說越氣,最後指著十一歲的陽道:「難道拖到還要比陽晚?」

  大齡青年黑夫笑道:「我的婚事,母親大可放心了,黑夫已看上了一位淑女……」

  「此話當真?」

  此言一出,全家人都震驚了,母親高興得快哭了,她一直以為兒子眼界太高,這個也瞧不上那個也不喜歡。衷則和伯嫂對視一眼,老懷大慰。侄女月睜大眼睛,想知道能被仲叔看上的幸運女子是誰。

  唯獨陽抬起頭,吃驚地道:「我還以為,仲叔要一直單著,不為將不封侯,不成婚呢!」黑夫的志向,驚也和家里人說起過。

  「你才一直單著!」

  黑夫往他嘴裡塞了塊肉,在家里人追問之餘,又故作遺憾地說道:「只不過,她剛隨家人去了咸陽,所以,我只能等到了咸陽,再考慮求親等事……」

  這一通說辭,總算把家里人新一輪的逼婚給壓下了。

  軍旅生涯告一段落,婚姻大事的確要提上日程了,雖然黑夫這幾年理智地管好了自己的下半身,但繼續這樣單下去,只靠左右手也不是個事啊。

  與其像這時代許多人一樣,和素未謀面,不知其容貌性情的女子成婚,還不如沖有些好感,且已經長成的好白菜下手!

  這年頭,能對一個黔首出身的黑小夥持禮貌態度,甚至說出「當以所立功勛為榮,不必以無氏為恥」這種話的貴族女子,可不多見啊……

  再者,若此事能成,對黑夫亦是有利可圖的。葉騰雖然在韓地名聲爛透,但他在江陵經營七年,說成是「門生故吏遍南郡」也不為過。而現如今,那些葉騰一手提拔的部下們,又散到了九江、長沙、洞庭等郡。

  想到這裡,黑夫為自己明日就要啟程的咸陽之旅,定下了一個小目標。

  「丈夫當為二千石,娶妻當娶葉子衿!」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12
第315章 入關

  「敢言於庶長,前方十里,便是武關!」

  小亭舍的亭長態度恭敬,黑夫點了點頭,讓他燒熱水出來洗了把臉,對著攜帶的銅鏡看了看,總算不顯得風塵僕僕了。

  如今是秦王政二十六年春一月上旬,經過半個多月的跋涉,黑夫一行十餘人,六輛馬車總算出了南郡、南陽郡,抵達了入關前最後一個亭舍。

  所謂關中,指「四關」之內,即函谷關、散關、武關、蕭關。雖然函谷關是從山東入關中最主要的通道,但從南郡出發,還是武關方便些。黑夫沒記錯的話,歷史上,劉邦也是走這條道入關的。

  黑夫讓自己的御者桑木喂飽馬匹,又叫堂弟彥則再檢查一遍過關的驗、傳,除了行李外,其中幾輛馬車拉著的,可是兩千斤紅糖呢……

  彥把所有需要的東西都拿出來重新查看,又笑道:「有左庶長的符節,難道守關的軍吏還敢攔下吾等不成?」

  黑夫板起臉,嚴肅地說道:「且不說我這左庶長在南郡是高爵,入了關,便算不上什麼。再者,入關可不是小事,待會關卒會檢查嚴格,出了紕漏,我也不會管你!」

  「這該如何是好?」

  被黑夫一嚇,彥臉色瞬間就白了,他只是在安陸做點小生意,在鄉黨面前能說會道罷了,卻從未出過安陸,更別說入關至咸陽了。

  黑夫拍了拍他:「你運的又不是金鐵兵器等違禁之物,怕什麼?待會如實說就是了。」

  稍事休息後,一行人再度啟程,他們走的,乃「武關東道」。這是沿著丹水河谷開闢的道路,東接熊耳諸山,從南陽盆地到這裡,越往西走道路越狹,數百里內,普遍是大山長谷,狹窄難行。

  不多時,在越過一個山隘後,武關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卻見此關城建立在峽谷間一座較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習山,南瀕丹水。關城用土築成,亦有磚石為基,牆垣長兩里,延山腰盤曲而過,幾乎嚴絲合縫地將入關的道路完全堵死!

  秦國為了扼守此地,還專門設置了一個「武關都尉」鎮守,有兵卒五千。

  此時仰望武關,黑夫不由暗讚:「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一舉而輕重分焉,誠哉斯言!」

  他們並不是孤獨的行者,前方將近一里的道路,都是等待過關的商旅、官吏,揮汗成雲雨,車馬揚塵埃。

  其中左邊是民道,右邊是官道,中間的通道,則留給郵傳之吏出入。光是站在官道一側等待的間隙,黑夫已經看到十餘騎連續不斷地飛馳出入,大概是遞送各郡縣文書、軍情的吧。

  關中,相當於秦的肺腑,而這些道路,好似血管。

  黑夫雖然一副不管彥死活的模樣,但還是讓他與自己同時入關,終於輪到他們時,黑夫便上前出示了南郡發給自己的符節、驗、傳,還有秦王令他入咸陽的諭書。

  雖然有左庶長的爵位和秦王的諭書,但黑夫還是受到了嚴密的排查,問詢趕來的一個百將先對他說了抱歉,隨即開始讓手下人分作幾隊,分別檢查黑夫隨員的驗傳,以及車上拉著的貨物。

  「這是何物?」

  掀開輜車上的蓆子,關吏拿起一塊馬蹄狀的褐色紅糖問道。

  「是南郡安陸縣的特產,叫紅糖!與飴餳類似。」

  彥笑著交待完後,又按照黑夫的囑咐,加了一句:「這是左庶長呈送給大王的貢品!」

  那百將點了點頭,看著黑夫笑道:「左庶長,我可否驗驗?」

  「請便。」

  黑夫想乘此機會看看彥能不能當得起這上百萬錢的生意,扔下一句話後,便上前與今日輪值的率長攀談起來。

  於是,彥只能自己應付關卒們了。

  卻見那百將將馬蹄狀的紅糖塞到嘴裡,咬了一塊,不由瞪大了眼,他本以為是和飴餳一樣的淡甜,誰料卻甜得發膩,讓人滿口生津……

  「好甜!」他不由說了一句。

  其他百將、屯長也聞詢過來,腆著笑問自己能不能也嘗嘗。

  這時候,彥似乎也不緊張了,拿出應付縣上市吏的笑容:「這紅糖在咸陽,一小塊能賣上百錢,諸君,這算索賄麼?」

  眾人聽說這麼貴,嚇了一跳,那個百將甚至要將咬了一口的紅糖放回去,卻被彥阻止了:

  「這可是進獻給大王的,若是送到宮中,被發現上面咬了一口,有個牙印,這又算什麼罪過?諸君要嘗的話,請將這塊糖分食了罷!」

  等彥順利過來後,黑夫欣賞地看著他:「你雖是第一次入關,卻應對的不錯。」

  又讚道:「關中話也學得不錯。」

  「做小商販時,類似的事沒少見。」

  彥摸了摸後腦勺道:「秦吏畏懼律法,敢暗中佔小便宜,卻不敢公然索賄。至於關中話,一年前左庶長就囑咐我找人學了。」

  他不由佩服起黑夫的高瞻遠矚來。

  他們沒有被要求納稅,除了黑夫說這是「獻給大王的貢物「外,還因為正月(十月)時,咸陽頒布了一條命令,說是今年從關外入關者,免徵關稅!大概是要為全國性的墮關梁,對往來人員幾而不征做表率吧。

  不過,黑夫他們人、貨沒事,但馬匹卻仍然落在後面,被一群關卒手持艾草等物到處熏,味道十分嗆人。

  「這是例行的檢查。」

  守關的率長對黑夫道:「律令有言,關外客來者,以火炎其衡軛,並檢視牛馬,勿使騷馬入關……」

  黑夫知道,所謂「騷馬」是馬身上的一種寄生蟲,為了防止關外的車馬帶入這種牲畜疾病,凡是入關的車馬都要用火熏車衡、軛及駕車的皮帶。

  人也一樣,武關、函谷等關專門有醫者坐鎮,但凡入關之人,一看就有疾病的,哪怕是頭疼腦熱,都會被攔下,以免將傳染病帶入京畿之地。

  「這麼嚴格?」

  黑夫不由感慨:「這年頭入關,跟後世進海關檢疫,有得一拼啊!」

  好在,黑夫的馬匹在桑木悉心照料下,沒有任何問題。

  經過這嚴格的檢疫,黑夫反而有了一種的確有進入首都地區的感覺,而不是隨隨便便去什麼地方。

  關中,那是秦國的心腹之地,雍州之地,崤函之固,亦是八百里秦川,是這時代真正的「天府之國」。

  不知在那裡,他又將看到怎樣的奇景?

  「請左庶長入關。」

  一切都沒有問題,守關的率長向黑夫作揖,隨即,他身後的兵卒也讓開了道路,兩扇厚重的關門在黑夫面前

  黑夫坐在車上,隨著車輪滾動,進入了武關城門洞的陰影,隨著前方越來越亮,他心中也暗自期待道:「關中……」

  「我來了!」

  ……

  就在黑夫踏入關中土地的同時,遠在數千里之外,位於泗水郡和東海郡交界的下相縣,隱蔽在山林之間的項氏莊園內,一身楚服的項梁生氣地拍了案几,對眼前的少年吼道:

  「讓你入學室學書,沒有學成就不學了,還把夫子毒打一頓。我以為你厭文好武,便請燕趙名劍士教你學劍,你又整日偷懶,聽說還弄壞了劍士的兵刃!」

  「難道我項氏一族的長孫,竟是文不成、武不就之輩?你難道忘了楚國是如何滅亡的,忘了汝祖、汝父為秦所戮的仇了?」

  「籍不敢忘!」

  年紀小小就不再扎總角發鬟,而是換了椎髻的少年跪在地上,垂著頭,頓首後,對自己的季父道:

  「只是籍以為,書,足以記名姓即可,何必學成一手文章的儒生?劍,一人敵也,籍雖才弱冠,卻已能敵三人,他日敵十人百人不在話下,亦不足學!」

  項梁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愣住了,半響才道:「那你想學什麼?」

  少年猛地抬起頭來,雖然他才十二歲,卻長得虎頭虎腦,一對英武劍眉下,是充滿恨意的雙眼!

  那是對秦國,對秦吏的恨!亡國破家之恨!

  帶著熊熊燃燒的恨意,少年項羽一字一句地說道:「丈夫,當學萬人敵!」

  ……

  離開下相,順著蜿蜒流淌的泗水往上遊走,過下邳,經彭城,最後到了沛縣附近。河流東岸,交通要道處,有一個叫「泗水亭」的小亭舍。

  與南郡安陸縣湖陽亭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同,這裡不僅挨著裡閭,還有兩家酒肆,分別是王媼、武負開的,因為競爭關係,二女平日裡都是橫眉冷對,頗不相善。

  然而這一日,王媼酒家中,王大娘忙著張羅飯食,而對面頗有姿色的武負則關了店肆,巴巴地跑過來幫忙。

  原來,今天兩家酒肆,同時被新上任的泗水亭長包了場……

  這新亭長,名叫劉季。

  留著一把美鬚髯的劉季不同往日做遊俠時的落魄,今日他赤幘著冠,披甲帶劍,腆著肚子,箕坐在上席。還攬著剛認識的情人俏寡婦曹氏,接受手下的求盜、亭父、亭卒,還有自己的好兄弟任敖、盧綰等人的恭賀,面上滿是得色。

  「想不到,我劉季往日只被官吏攆著走,也有當官的一天!」

  過去一年多,沛縣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依照秦國多年來的政策,秦軍摧毀舊有的楚國地方政府,設置泗水郡管理。泗水郡和沛縣,迅速按照秦的什伍制度,重新編制鄉里社會,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登記人口財產,徵收賦稅和兵役勞役。人人固定在戶籍所在的土地上,鄰里之間互相監督連坐,不得隨意脫籍流動。

  在這種新制度下,受影響最大的,就是無業游民了,尤其是遊俠兒,遭到殘酷打擊,幾乎失去了生存的餘地。

  時局變遷下,遊俠劉季面臨重大選擇,要嘛納入新的體制當眾,固定居所職業,重新做人。

  要嘛逃亡,成為秦國法外的亡命罪人。比如劉季過去追隨過的魏國縣俠張耳,在秦軍攻佔魏國後,馬上就成了秦國官府通緝的對象,隱身逃亡,不知去向。

  從外黃之戰起,劉季就對今日早有預料,沒有絲毫猶豫,這個識時務者選擇了浪子回頭。

  但他懶得聽父母的話,老實務農,竟然大著膽子,打起了做官的主意!

  「就你也能為吏?」老爹劉太公當時就是這語氣,打死也不信爛泥能上牆。

  然而,劉季又賭對了,楚國統治時期做官無門的他,終於趕上了好時候!

  按照秦國的官制,新來的縣令、縣丞、縣尉,是秦國從本土調來的。但地方小吏,則多由本地人擔任。

  地方小吏的入仕,有多種途徑,可以由軍隊的軍吏轉任,可以由地方依據一定的財產和行為標準推薦,也可以通過「試吏」選拔。

  劉季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在老家豐邑是名聲很臭的老光棍,推薦出仕,需要德行和鄉里的稱譽,他混不上,於是只能選擇考試出仕。

  他靠在縣裡做獄吏的任敖關係,尋了一些秦律來摘抄,背誦。

  劉季小時候被父母寄予厚望,是學過識字的,他花了半年時間,總算把黑夫多年前曾背得滾瓜爛熟的《盜律》《賊律》《捕律》《囚律》《雜律》《具律》,以及《傳食律》《行書律》讀得七七八八。並參加了十月份在沛縣的律令考試,雖然也有錯的,但好歹勉強及格。

  亭長作為武吏,還要求會劍術,通五兵,這就是劉季長項了。

  於是,一月份時,他便被任命為泗水亭亭長。

  泗水亭長,大小算是一地之長,一手持簡牘命令,一手持捆人繩索,手下還有兩三名下屬丁卒供使喚,十里之內,人人敬畏他,可不威風!

  眾人閒聊了一會,酒肆門外,響起了一個大嗓門的聲音。

  「季兄,二三子,肉來了!」

  一個二十歲上下,留著絡腮鬍鬚,滿手油花的屠夫走了進來,手裡還拎著剛燒好的兩根狗腿。

  他叫樊噲,是沛縣的狗屠,也是劉季做遊俠時認識的小兄弟。

  「阿噲快坐下,就差你了!」

  劉季是眾人的老大,他讓樊噲就坐後,一隻手攬過曹寡婦,親了她一口,隨即哈哈大笑著,高高舉起了陶酒盞!

  「二三子,入仕前的劉季,是鄉里遊俠,遊俠雲遊四方,結交朋友,講究義氣!」

  「如今做了官府小吏,得受為吏之道、秦國律令的諸多管束,不得再胡作非為。為吏公務在身,四處浪蕩是不行了……」

  嚴肅地說了兩句後,老流氓忍不住了,又原形畢露,俏皮地笑道:「不過,酒還是要喝,朋友還是要交的!」

  「說得好!為劉亭長賀!」

  求盜、亭父、亭卒,以及任敖、盧綰、樊噲等人也舉起酒盞,與劉季對飲,哈哈大笑起來。

  酒雖是粗糙的劣酒,但下到肚子裡卻也暢快,劉季滿飲數盞後,由著曹寡婦幫自己擦去濃須上的酒水,伸手摸著自己的赤幘,感慨萬千地說道:

  「從今天起,我,也是秦吏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13
第316章 藍田日暖玉生煙

  商縣是黑夫一行人入關後的第一站,商縣又叫做「商於之地」,春秋時屬晉,因其在洛水之上源,亦稱之為上雒。後來晉國三分,商地就歸了魏國,衛鞅入秦主持變法,開始反攻魏國,奪取此地,被秦孝公封於商於十五邑,故稱之為「商鞅」。

  現如今百餘年過去了,商縣,卻根本找不到商鞅的墳塚、故物。

  「大概是下場不太好吧。」

  黑夫在縣裡轉了一轉,暗暗想道。

  商鞅的變法雖然強秦,卻得罪了公子虔和太子、公族,更別說手裡還佔著商於六百里之地,相當於三分之一的秦國疆土。秦孝公的確兌現了他「分國」的承諾,可一旦孝公死,這一切都會成為置商鞅於死地的東西……

  若是商鞅像電視劇裡那般,坦然受縛就義,說不定真能成為為法殉身的聖人。可惜就黑夫所知,商鞅最後的掙扎顯得有些難看和愚蠢。

  當秦惠文王繼位,公子虔一班人要清算他時,商鞅第一反應是逃跑,結果因沒帶驗傳被拒於客舍之外,於是就有了作法自縛的成語。

  商鞅好不容易靠著偽造的驗傳出了邊境,回到魏國,但魏人卻怨恨他當年騙摯友公子昂,殺魏人無數的行徑,拒絕收留他,甚至還故意將他趕回秦國。

  商鞅也算能折騰,從魏國河外回到封地,糾集部屬,發動邑中士兵,向北進攻咸陽,謀求最後的生路。

  但這絕望之下的掙扎,很快就被秦國撲滅,商鞅在亂軍之中被殺死,又被處以五馬分屍之刑,全家被族誅,還留下了「莫如商鞅反者!」的告誡,為秦律裡的謀反罪加上個一個血淋淋的案例。

  好在秦惠文王英明,商鞅雖死,秦法未廢,否則今日就不會有秦王掃六合之事了。

  「從商鞅為秦制定律令那天起,就注定他的結局了。」

  黑夫若有所悟,商鞅的敗亡,一方面是政治上樹敵太多,結怨太深,丟了上層,又沒讓當時的底層秦人心生愛戴,商鞅死時,秦國百姓竟無人憐之。

  另一方面,他的權柄完全是依附於秦君,秦國律令也是圍繞君主為中心構建的。無論是秦君還是秦律,都不會允許一個佔地頗廣的大封君存在。秦孝公在位時還信重他,一旦換了位君主,勢必殺之而後快。

  「太過依賴君主,太過盡力為國做事,不惜四面樹敵,勢必危如朝露,最後君崩臣死,商鞅、吳起之事也……」

  帶著這絲感悟,黑夫次日便離開了商縣,繼續向西北行。

  他們走的依舊是武關道,此道沿著丹水河谷北側開闢,實在算不上寬闊,許多路段頑石崎嶇,碥路逼仄,更坑的是沿途車馬還多。

  好在黑夫爵位較高,一般人別人給他讓道。也幸好不是夏秋,不然江水上漲,經常沖毀道路。

  這糟糕的路程體驗,直到他們經嶢關翻過秦嶺餘脈後,才告一段落。越過隘口,前方突然赫然開朗,農田、屋舍變得密集,一條水流從秦嶺餘脈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緩緩流淌。

  這條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觸手冰涼。而遠遠望去,河床上還有不少人在水邊用工具挖掘著什麼。走近一看,竟是一塊塊淺藍色的玉石礦,太陽照耀在上面,看上去朦朧如炊煙,讓人稱奇……

  「玉之次美者曰藍。」

  黑夫指著灞水對岸若隱若現的繁華縣城,對堂弟和御者桑木道:「藍田到了!」

  ……

  「說來你們不信,一百年前,楚國曾打到過此處。」

  在水邊歇息時,黑夫對御者桑木說起了他在軍旅中時,聽關中人章邯說過的典故。

  縱然桑木是老實人,也被震驚到了,有些不敢置信。

  「主,此處已經是關中腹地,吾等從南郡過來,都過了好幾個險關,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楚軍怎可能打到這!?」

  「千真萬確。」

  「當時秦相張儀欺詐楚懷王,許割商於地六百里,楚懷王信以為真,便與齊國絕交。結果張儀卻說,他答應給楚國的只是六里土地……」

  「那楚懷王真是愚蠢。」

  桑木好笑不已,他雖然是南郡西楚人,卻對楚已經沒什麼歸屬感了。正宗的楚人提到楚懷王,皆憐之,如悲親戚,歷史上,項羽叔侄便利用楚人這種心理,又弄了個「楚懷王」出來。

  但在黑夫、桑木等人看來,楚懷王除了愚蠢,已經無法用其他詞來形容了。

  總之在被張儀欺騙後,楚懷王怒火衝天,發動大軍進攻秦國,結果在丹陽被樗裡疾大敗,楚軍被斬首八萬,楚將屈匄等七十餘名將領或死或俘,漢中也被秦王奪走了。

  楚懷王不甘,在丹陽大敗後,又調集了全國的封君,繼續進攻秦國,結果被秦軍誘敵深入,放他們過了武關,一直打到藍田,眼看咸陽在望,旦夕可滅秦國,誰料卻被秦軍設伏,楚軍全軍覆沒……

  曾經以一國之力與周王和中原諸夏分庭抗禮,到了戰國,也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強楚,就是從丹陽、藍田之戰起走向衰敗的。

  也難怪屈原那麼痛心疾首,他不巧生在了一個楚國衰敗的節點上。

  此時才是一月中,距離入咸陽的期限還早,黑夫讓車隊拐了個小彎,本想去瞧瞧藍田故戰場,卻不料還未走近,就被一隊巡邏的秦兵攔了下來。

  一番問詢後,黑夫才知道,原來前方的故戰場,如今已是「中尉軍」的駐地。

  他入關之前好好做過功課,所以知道,秦國的關中畿內之地,有三軍駐守。

  其中,黑夫很可能要去赴任的郎中令軍,為秦王的親衛軍官團,有郎官七百,郎衛三千,駐於宮中。

  還有衛尉軍,負責咸陽城及近郊的守備、治安,人數一萬。

  此外便是中尉軍了,中尉軍作為內史地區的衛戍部隊,又分為數個都尉,不僅有武關都尉、函谷都尉鎮守關隘,還有藍田都尉、臨晉都尉、雍縣都尉等,人數不少於五萬。

  這一帶是藍田都尉的營壘,黑夫他們差點闖入軍事禁區。

  好在他只是無心,又有左庶長的身份在,只被那隊中尉兵告誡了幾句,便放他們離開了。

  黑夫在車上回首望去,遠遠看到藍田中尉軍的營壘整齊,旌旗招展,將士操練之聲不絕於耳,當是秦國較精銳的一支部隊。

  他們駐守於藍田,想來也是為了避免百年前楚軍攻至此地的事情再度發生吧。

  可惜歷史上,秦國的關防,還是從武關、藍田被一路攻破的。

  而且還是楚國人……

  這個小插曲後,他們繼續沿著灞水北行,到了這裡,算是進入咸陽郊區了。卻見此地一馬平川,黃壤千里,沃野彌望,時值春耕農忙時節,關中的老秦人都在地裡忙活。

  今年的年景不錯,開春雨水充足,地裡的冬小麥已鬱鬱蔥蔥,風一吹,嫩綠色的麥苗起伏不定。那些光著的田地裡,粟、菽也已經種下。田邊溝渠也錯落有致,官府組織修繕的水利工程,可將灞水引到這裡灌溉莊稼。

  就黑夫所見,幾乎每一家人,都是用的牛耕,只不知是自己家的耕牛,還是里中借來的。

  他聽聞,關中多水利,又興牛耕,精耕細作下,畝產是南郡的兩倍!秦軍伐魏伐楚吃的軍糧,一半是從關中運出去的,不知道葉騰來做了內史,推行堆肥漚肥之法,可否能讓關中糧食產量再上一個台階?

  他們路過時,田間的農夫一邊播種,還一邊唱著樸實的秦腔民歌……

  「大王之政,朝夕不懈。憂恤黔首,勤勞本事。除疑定法,咸知所辟。上農除末,黔首是富。」

  雖然都是歌功頌德之言,但眾人還有氣力唱歌,說明平日是能吃飽飯的。而且每個人臉上,雖然被太陽曬成了與黑夫一般的古銅色,但都洋溢著笑容。

  既有為打仗能告一段落而高興,也有首都近郊民眾身處天子腳下的自豪感,見了路過的外來客,都大聲呼喊著打招呼。

  「這些農夫為何滿臉得色,換了在南郡,春耕完了,只想趴在草裡睡覺,哪還有力氣叫嚷。」桑木有些想不通,問黑夫道。

  「你別小看這些農夫,說不定裡面隨便喊一個出來,爵位就比你高!」

  跟著黑夫兩年多,桑木爵位也慢慢升高,眼下是不更,他有些不信,停車飲馬時就問了在亭舍閒聊的老農。

  結果老農輕蔑地看了這個沒見識的外地人一眼,用濃厚的秦腔笑道:「官大夫。」

  這下桑木服了。

  黑夫對他道:「關中子弟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幾代人積累下來,就算每一代人升一級,也不得了。」

  「想來其家中也十分富裕啊。」

  彥不由打起了小九九,頓時覺得,車上拉著的兩千斤紅糖,肯定能在咸陽及關中賣個好價錢!

  走過連綿不斷,雞犬相聞的數十個富庶裡閭後,一座橫跨灞水的石墩木橋也出現在一行人眼前……

  此橋長達百步,橋頭有高聳的華表,橋上每個石墩都雕刻著各種瑞獸,遙望對岸,則見築堤五里,栽柳萬株,好不壯觀。

  從藍田過來就一直與他們同路的幾個關中小吏熱情地向黑夫介紹道:「這就是灞橋了,過了灞橋,再從灞上渡渭水,咸陽便近在眼前!」

  不過,就在一行人要登橋時,卻打灞水西岸開來了一支全副武裝的人馬,個個表情嚴肅,披甲帶劍,強弓勁弩架在橋上,看其旗號,竟是守衛咸陽的「衛尉軍」!

  衛尉軍千餘人,將灞橋佔住,並宣佈灞橋今日戒嚴,要到午後才能通行!

  「衛尉軍都出動了,難道是秦王出行?」

  黑夫眼皮一跳,又見那個領頭的秦將眼熟,走近一瞧,竟是自己在滅魏之戰時的老上司,楊熊!

  不過,昔日高高在上的楊熊,看其打扮,爵位竟只是左庶長,已被黑夫追上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3 11:14
第317章 六王畢!

  黑夫連喊了數聲,楊熊才認出,這個頭戴鶡冠的下卿,竟是自己昔日的部下,小屯長黑夫……

  當年楊熊靠著父輩之蔭,以郎官身份入伍,打完滅魏之戰,才為公大夫。接下來的幾場戰爭,他躍了三級至左庶長,而後入咸陽當了衛尉軍的「渭南司馬」,領兵三千。

  可黑夫當時只是一個不更啊,這躥升速度實在是驚人。不過楊熊也對黑夫奪得項燕軍旗,並南伐豫章,開地千里有所耳聞,看這架勢,他是被秦王賞識,要入朝做郎官了。

  與昔日下屬平起平坐,楊熊心裡有些複雜,但他這個人心思本就深沉,很快就用一陣大笑掩飾過去了。

  「為郎者,不僅能時常見到大王,入則宿衛,且是郡縣長吏的主要來源,或許等你離開咸陽時,便能出牧百里、千里了!黑夫,當勉之!」

  不過還有一句話楊熊沒說出來,郎官郎衛,往往由關中出身良好,且世代忠誠的軍功貴族子弟裡嚴格選拔而來,個個都心高氣傲。以黑夫的爵位,應該能擔任不小的官職,但他這種黔首出身的上司,要想讓手下人心服,卻也不容易……

  黑夫忙道不敢,謙遜客套一番後,便指著將灞橋把守得嚴嚴實實,不准官吏百姓通過的衛尉軍道:「楊司馬,如此陣仗,莫非是出了什麼事?」

  問完後,他又作失言狀,拱手道:「若是事關機密,就當下吏沒問!」

  楊熊道:「談不上什麼機密,很快,全咸陽,全天下的人都能知曉,只是消息還沒傳來罷了。」

  「哦?是什麼事?」

  」不急,你且猜猜看。「楊熊賣了個關子,目光也看向了東方,那是函谷關的位置。

  黑夫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笑道:「去歲春夏時節,燕代滅亡,五月份,大王宣佈天下酺,之後直到秋收,各地均無戰事。算算時間,若是乘著秋後農閒在東方用兵,也差不多有結果了……」

  楊熊詫異地看了黑夫一眼,笑道:「你猜的沒錯,十月底,王賁將軍、蒙恬將軍、李信將軍從燕地南下攻齊,臘月初兵臨齊國濟北,到了臘月下旬時,齊國便不戰而降了……」

  「何其速也!」

  齊國的事,黑夫是有所耳聞的,眼下三晉燕楚已滅,五國的封君、卿大夫、軍官、士兵、遊俠,幾乎都跑到了齊國,那裡儼然成了復國勢力最集中的區域。他們肯定卯足了勁,要與秦國決一死戰,卻不料齊王連抵抗都沒就降了。

  「是齊相後勝的功勞。」

  楊熊哈哈大笑:「這麼多年來,哪年不給他送去黃金、珠寶?靠了他斡旋,齊國才會坐視諸侯相繼滅亡,齊王建繼位四十年,四十年齊地未遭戰事,兵甲不修,百姓不教,等到大軍臨門時,都成了軟骨頭,不敢抵抗。」

  「而秦國使者陳馳奉王命以五百里誘之,齊王建,便自己送上門來了!」

  一邊說,他一邊指著指著遠方車轔轔,馬蕭蕭,自東向西而來的一隊人馬道:「看,齊王建入朝的大隊人馬,到了!」

  ……

  這一日,數千人聚集在灞橋邊,觀看齊王建入朝於秦的盛況。

  他們當中有過路的行人,也有本地的農戶,眾人都很興奮,對著陸續踏上灞橋的公子王孫、宮人女婢、高挑齊女、群臣百官指指點點。

  「這哪是入朝啊,分明是俘虜。」

  黑夫的車伕桑木搖著頭,但見那些穿著齊絹魯縞的公子王孫垂頭喪氣,而宮人女婢則哭哭啼啼,已經把妝容弄花了,群臣百官,更是三步一聲嘆。

  先前桑木過去問其爵位,自稱是「官大夫」老農也在孫兒的攙扶下,踮著腳看著這一幕,他的右臂已經斷了,只得將左臂搭在他孫子的肩上。

  聽桑木如此說,這獨臂老農便笑道:「後生,你說的沒錯,不是入朝,是俘虜!這場面,從今王十七年開始,老朽已經見過第六遭了!」

  秦王政十七年,正好是韓國滅亡那年。

  「老丈年紀長,爵位高,見識也廣啊。」黑夫誇了老農一句,老農卻滔滔不絕起來。

  「最先來的是韓王安,隊裡鼓著鄭衛之音,管溝渠的鄭君還來接他,在橋邊稽首,說自己再也不能做韓王的臣子了,說的可動情了,對了,當時虜了韓王的,就是上個月剛來的內史……他的氏是什麼來著?」

  「葉。」黑夫替他接了下去。

  「沒錯,就是葉!」

  老農用獨臂拍著自己頭髮花白的後腦勺,笑道:「之後過了幾年,趙王也來了。趙王據說是個娼婦之子,大王對趙國也最不客氣,讓他穿著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連車駕都沒,一路走著入關的。千餘里下來,鞋履已經走沒了,滿腳是血,一步一稽,血印子就留在了橋上,可惜車行人踩,現在已看不見了……」

  他又露出了缺了許多的牙:「老朽不可憐他,我也恨趙人,我這右手,就是四十年前,在長平丟的!」

  聽說是跟著武安君白起打過長平之戰的老卒,黑夫不由肅然起敬,請老農在車上坐下,也不嫌他嘮叨了。

  老農對黑夫的態度很滿意,他這年紀,這經歷,與王翦相當,別說是個左庶長,就算是當朝丞相來了,他也不一定會給好臉色。

  「不過話說回來,吾等也沒少殺趙人,四十多萬,殺紅了眼,頭顱堆滿了山谷,屍體也埋不完,最後連丹水都堵了。可這趙人,總是像地裡的莊稼,永遠殺不完,這邊斬了一茬,邯鄲又長出來一茬。也罷也罷,要論仇怨,趙人恨秦人,還更甚些。」

  「再之後是魏王,魏王哭的那叫一個慘啊,我聽說他的都城被大水淹沒,沖垮了,死了好多人,街巷能開船,地也沒法種,真是可悲。」

  滅魏之戰黑夫有參與,並見過魏王向王賁投降的場面。

  「隨後是楚王……他叫什麼來著,兩字的,楚音拗口,我不記得了。楚國是大王巡視東方後,順便帶回來的,還有數千楚人,女的都是嬌小女子,男的都是鮮冠組纓,絳衣博袍。不過依老朽看,那麼高的楚冠,戰場上正好是箭靶子,休說女子,連男子都有一副那麼細腰,怎麼打仗啊?難怪一直被大秦攆著跑。」

  「還有去歲被擒來的燕王喜,人數最少,穿著刑徒的褚衣,我別的不記得了,就記得那數百匹繳獲的東胡好馬。」

  「最後,便是這齊王了……」

  灞橋老農的話,讓黑夫想到了課本上學過的一句話: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

  老農說的口乾,黑夫笑著將自己的皮壺遞過去,老農喝了一口,抱怨說這怎麼不是酒啊。

  他們說話間,大部分人馬已過,齊王的車駕也來了……

  ……

  齊王建是主動投降的,待遇比趙王遷好一點,還有車馬坐,只是那車上別說華蓋,連帷幕都沒,可能是故意要讓他接受秦人鄙夷的目光吧。

  在黑夫眼中,齊王就是個年邁的胖子,高冠博帶,一身紫衣,雖然在古板的秦國,紫色非正,但齊人偏就喜歡,舉國上下,紫衣最貴。

  齊王車駕前後,除了押送他的秦兵外,還有幾個大夫模樣打扮的人,他們可沒車坐,只能走路,幾人走不動了,也不顧君臣禮儀,拉著齊王的車轅借力。

  唯獨一個高個的齊人大夫,卻昂首挺胸走在馬車前,黑夫瞧見他手上還戴著鐐銬。

  來到灞橋前,此人卻停下了腳步,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睛,看著遠方若隱若現的咸陽城,露出了一絲淒慘的笑。

  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幾步搶到前方,攔住了齊王建的馬車!

  趕車的秦吏連忙勒住了馬,又讓守橋的秦卒來將這人趕走。

  此人卻死死拉著橋頭的華表,大聲道:

  「下臣曾對大王說過,齊地方數千里,帶甲數十萬。而三晉壯士,皆不降秦寇,而在阿、鄄之間者數萬,王收而與之十萬之眾,使復三晉之故地,則臨晉之關可以入矣。楚、燕大夫,不欲為秦虜,而在城陽者數百,王收而與之十萬之師,使收楚故地,則武關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立,五國可復!」

  「然大王不聽臣,而寧可相信後勝之言,西面而事秦,現在可後悔了?秦使許諾給大王的五百里地,在哪裡?若早聽臣計,眼下吾等已車過灞橋,飲馬渭水了,豈會為秦所虜!?」

  這一番話是齊國方言,秦人聽不懂,正面面相覷間,馬車上的胖子齊王憋屈了一路,這會實在繃不住了,竟涕淚滿面,起身拱手道:「即墨大夫,寡人……」

  這會說什麼也沒用了,即墨大夫止住了他,長嘆道:「昔我先君威王,作敦銘文曰,以蒸以嘗,保有齊邦,世萬子孫,永為典常!所為立王者,為社稷也!所為立臣者,亦為社稷也。可現如今,齊國社稷已亡,田氏宗廟已絕……「

  「我本來不敢有死志,但走到此處,實在不願作為酋虜入咸陽,為秦人笑,臣當死之!」

  言罷,他便將頭猛地往抱著的石質華表撞去,用力極大,彷彿聽到了西瓜開瓢的聲音,即墨大夫瞬時間就血流滿面,身體癱軟,眼看是不活了……

  圍觀的秦人發出了一陣驚呼,齊王建則很傷心,哽嚥了幾句,想要下車,卻被秦吏們攔住。

  他只能掩住了自己的面,無顏再見臣子,又請過來查看的楊熊將即墨大夫妥善安葬了。

  楊熊不屑一顧,隨口安排屬下道:「找本地嗇夫,隨便刨一個坑,埋了罷!」

  等兵卒們將即墨大夫的屍體拖走,只留下兩道血印後,默然良久的獨臂老農才幽幽地說道:「韓、趙、魏、楚、燕、齊,每一國的國君雖然不肖,將相也是貪生怕死之輩,但都有忠臣啊。」

  黑夫也頗有感觸,暗暗想道:「然,若六國國君從百餘年前,就學會各愛其人,何至於此……」

  不過縱然齊威王、宣王英明睿智,也難免除了或愚蠢自大、或鼠目寸光的子孫,像秦國這樣從秦獻公起就連出六七代賢君,真是抽大獎的概率。

  再說了,若六王皆賢,黑夫就不可能這麼輕鬆混上左庶長,手下的南郡子弟也會損失慘重。

  老農搖頭嘆息了一陣,但很快就又高興起來了:「我長孫也跟著蒙恬將軍打了燕代,去了齊國,既然不用打仗,那他很快便能回來了!」

  說完,他也失去了看熱鬧的興致,讓孫兒攙著離開了。

  黑夫則要等著過橋,所以他等到了車隊的尾巴,風吹過車上蓋著的竹蓆,露出了金燦燦的一角,讓所有人驚嘆不已。

  諷刺的是,這數十車的黃金,都是過去十多年間,秦王派李斯、尉繚送給齊相後勝,讓他不要助五國拒秦的。現如今,後勝連本帶息地還了回來……

  等押送齊王的車馬全部通過後,楊熊才解除了灞橋的戒嚴,隨著桑木在空中甩了個鞭花,黑夫的馬車再度啟程。

  行駛在灞橋上,望著前方不遠處的齊人隊列,黑夫只感覺一段歷史,在他親眼見證下收尾了。

  他這六年來的東伐南征,總算告一段落。

  隨著齊國滅亡,春秋戰國五百五十年的戰亂,也宣告終結!

  黑夫目光看向北面,他看到了渭水北岸的滾滾濃煙,那兒正在鑄造巨大的金人,也看到了咸陽塬上,藍天白雲下巍峨壯觀的宮闕!

  始皇帝,在那兒等他去報到。

  新的故事,也在等待黑夫去開啟!

  黑夫露出了笑,輕輕拍著車轅,為這麼多年的奔忙,做個了總結。

  」六王畢,四海一!「

  PS: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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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

第318章 寡人以眇眇之身

  「趙政,趙政……」

  夢中,那個讓秦王政厭煩的稱謂再度響起。

  秦王政出生的那年,正值邯鄲之圍,秦軍日夜攻邯鄲不止,與此同時,趙人也圍在他降生的屋舍外整整三層。

  據母后說,那些趙人啊,帶著長平之戰四十萬趙人喪命的仇恨,叫嚷著要將他這個秦國惡種分食了!

  若非母家是趙國豪門,拚命庇護,秦王政決計活不到長大。也為了讓他能在邯鄲順利活下來,母家帶著討好趙國王室的意思,擅自為他取了一個名。

  「昔日秦趙同源,均祖蜚廉。秦之高祖惡來者,蜚廉子也,蚤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幾,太幾生大駱,大駱生非子,為周室牧馬,位卑賤……故以大宗造父之寵,惡來諸子孫皆蒙趙城,為趙氏。今秦有孫政,生於趙邯鄲,亦當為趙氏,稱趙政……」

  許多年以後,秦王政詢問過少宗伯,才知道,這是老掉牙的舊事了。

  少宗伯對他說:「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故姓千萬年而不變,氏一再傳而可變,豈有數百年固守之理?」

  的確,數百年前,秦國的祖先在殷商滅亡後身份卑微,作為牧馬附庸,因為與趙造父同宗,便也一起用趙氏、趙城來自我標榜。

  但時過境遷,從非子被周孝王賞識,分土為附庸,邑之秦,號「秦嬴」開始,秦國的祖先,便開始拋棄趙氏,以秦為氏了。秦侯、秦仲,無數先祖的名諱皆是明證。到了秦襄公列為諸侯,更遵循「諸侯國國君以國為氏」的原則,亦有有會盟誓書為證。

  至於趙氏?且不說秦的地位已遠超過趙,從春秋晉國執政趙宣子背信棄義發動令狐之戰起,秦趙已成敵人,到了近百年來,更是不死不休的仇讎,秦國王室,豈會再以趙為氏?

  所以秦王政一直視「趙政」之名為奇恥大辱!

  少時在邯鄲,那些趙國公子王孫為了羞辱他,強迫他穿上牧童的裝扮,為他們趕馬。那一聲聲的「趙政」還有「西方牧犢兒」的蔑稱著實刺耳。

  待他長到八歲,終於脫離邯鄲苦海,脫下趙國服飾,穿上朱玄相間的秦衣,回到從未涉足過的祖國時,也總算擺脫了這個稱謂……

  但就像他花了十多年時間也難以習慣咸陽的水土,嫌棄咸陽宮狹小一般,秦王也不喜歡「秦政」之稱。

  於是等他繼位為王后,在祭拜宗廟時,他便發出了令大宗伯、少宗伯驚訝的豪言。

  「天子無氏!」

  周室已亡,九州無主,但年僅十三的秦王政,卻早早立下了一個大志。

  這不僅是他的野心,也是從秦孝公起,歷代秦國先君的願望!

  「一統天下!」

  從那之後,秦王就極少再被人稱名諱了,更別提「趙政」。

  最後一次被人這麼叫,是什麼時候?

  是嫪毐被殺前,歇斯底里的嚎叫?

  是兒時在邯鄲唯一的朋友燕太子丹入咸陽為質子時,得知他要掃滅六國的大志時,在恐懼憤怒間脫口而出的罵言?

  還是母后臨終前,帶著對他囊撲殺死兩個同母弟的恨意,說出的那聲:「趙政,你個天殺的!」

  今夜,那些死去的鬼魂又回來了,呂不韋、母后、嫪毐、燕太子丹、樊於期、成蹻、昌平君。

  他們滿臉是血,飛舞在半空,一聲聲地喊著「趙政,趙政」,糾纏不已。

  秦王政卻沒絲毫的害怕,這些辜負他背叛他的人,不值得恐懼。

  他是天子,把持太阿,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眼下,只需要輕輕一揮袖,亡靈們便魂飛魄散!

  少頃,秦王龍目微張,呼吸平靜,定定地看著富麗堂皇的宮室頂部。

  不用向左右看,他也知道,碩大的榻上,除自己外,空無一人。

  秦王有很多女人,韓女、趙女、楚女、魏女、燕女、齊女,甚至還有異域來的胡姬,越姬。其數量成百?上千?近萬?他自己也數不清楚,但都只是臨幸了事,除了已經死去的胡七子外,他對嬪妃們,既沒有真情實意,也從不留在任何一女的床幃過夜。

  她們,只是為他誕下子嗣的工具,什麼兩情相悅,他從不相信,母后在三個男人間的長袖善舞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以磨滅。

  這種對女人,或者說對任何人深深的不信任感,甚至促使他令人築天橋將咸陽宮的許多宮殿連起來。並命令所有的宮殿,無論自己來或者不來,每天都是古樂聲鳴,所以除了日夜不離君側的中車府令趙高外,根本無人知曉,秦王到底會在哪個宮殿留宿。

  但秦王有一個習慣,卻是人盡皆知的,那就是他每天雞鳴便起,在宮人侍候下穿戴整齊,一邊看著一早新送來的奏疏,一邊匆匆吃過朝食後,便讓人將少宗伯召來。

  這時候,天才濛濛亮。

  少宗伯又稱「小宗伯」,是大宗伯的副官,管理宗室祭祀的官員,掌宗廟昭穆之禮。不過少宗伯一點不年少,反而是個垂垂老朽,拄著鳩杖,在空闊的宮室裡走得顫顫巍巍。

  他亦是王室公族,據說與秦王政的曾祖父秦孝文王同輩,所以秦王一直對他敬重有加。

  也只有他,得了秦王允許,不稱「大王、陛下」而呼之為「秦王政!」

  而且是每天早起,都要喊一遍!

  「秦王政,你忘了秦國歷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了麼!?」每天這個時候,隔著十餘步,少宗伯嘶啞的聲音,都會傳到秦王耳中。

  仿若許多年前,夫差令人立於門前,每逢他出入,便高喊:「夫差!爾而忘句踐殺汝父乎?」一般。

  秦王這時候亦會肅然作揖回答。

  「政,一日也不敢忘!」

  但今天,少宗伯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拄著鳩杖高呼,只是一言不發地走到秦王面前,朝他行了極重的稽首之禮。

  「齊王已於上月入朝,至此,六國已滅,大王終於實現了秦國歷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老臣的職責,也盡到頭了……」

  他抬起頭時,已是老淚縱橫:「穆公、獻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莊襄王,若見到今日之景,定能心生寬慰!」

  是啊,秦王心中也長舒了一口氣,繼六代餘烈,奮武十餘年,終於掃平六國,天下歸一,他的大志,終於實現了!

  但這就是盡頭了麼?秦王以為還不夠,六王相繼入朝,或被殺,或被遷,但他始終無法感到身為勝利者的享受。

  尤其是自己「王」的名號,已經略顯小器了。

  秦王是個喜歡推翻傳統的人,於是他便對少宗伯道:「寡人昔日曾與少宗伯談及墨家、名家的名實之辯。少宗伯對我說,名家墨者均落入名實的詭辯裡去了,歸根結底,名者,實之賓也,大實必以大名配之,方能名正言順,可是如此?」

  少宗伯稱是,秦王繼續道:「春秋以來,諸侯混戰,卿大夫僭越奪位,故奇辭起,名實亂,如今天下歸一,亦當重正名實,而正名之舉,當由寡人始!」

  言罷,秦王看向已入內待召的郎官、近臣:「趙高何在?為寡人草詔!」

  中車府令趙高可是文武全才,不僅駕得一手好馬車,書法也堪稱一絕。他立刻上前,在案上攤開帛書,將筆蘸滿天下間最好的墨,按照秦王的口諭,用天下前三甲的書法小篆,寫下詔書。

  「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

  「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

  「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

  「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

  「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

  「齊王用後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

  先是一番對秦滅六國理由、過程的追述後,秦王略一停頓,思索片刻後,終於開始了正文: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古人云,名者,實之賓也!今寡人已貴為天子,賓九州,制六合,王號已不足尊也。故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今令丞相、御史大夫,及諸議郎共議帝號!」

  是的,就像他活著的時候,決不願被人稱為,更不可能自稱「趙政」一般,這結束亂世,一天下的大功業,九州萬里的廣袤疆土,也需要更偉大的名號來襯托!

  然後,傳之萬世!

  ……

  秦王政二十六年仲春二月,這份令群臣「議帝號」的詔書,在咸陽城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

  丞相隗狀、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等人首當其衝,廷尉李斯也糾集幕僚,整天開會商談此事。

  而這份詔書的副本,也發到了咸陽宮外的郎中令官署,由郎官們傳閱,最後,終於傳到了一個面色黝黑的新任六百石議郎案頭……

  黑夫瞪著詔書副本上漂亮的小篆,暗道:「不曾想,我上任才第二天,竟就碰上了這件事!」

  一份試卷髮下來,當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在揣測推敲時,你卻已經知道正確答案,這時候,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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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柱下

  「夏天子稱後,商天子稱帝,周天子稱王,此三代之事也。今秦天子掃平六國,亦當更換名號,以顯成功!」

  「王議郎說的有理,陛下令丞相、御史及諸議郎商議名號,吾等當盡力而為!」

  郎中令官署的一間廳堂內,黑夫坐於十餘議郎中,聽著他們在那議論紛紛,唾沫飛濺,自個卻在神遊天外。

  秦王政果然不按套路出牌啊,黑夫沒料到,自己甫一入咸陽,既沒有得到秦王的召見,也沒有被任命為預想中武職,卻被扔了一個」議郎「的閒職。

  郎官掌守門戶,內則宿衛,出充車騎,有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多至千人。其中議郎秩比六百石,顧名思義,這種郎官的特殊之處,在於其不僅是和博士一樣承問答,當顧問,而且職掌言議,可以議論朝政。

  給他送任書的還是去歲有一面之緣的郎官謁者楊樛(liáo),他對黑夫說:「大王曰,黑夫雖然出身黔首,卻能說會道,常出驚人之策,眼下武職無缺,便先試著做議郎罷!」

  所謂「能說會道」,大概是黑夫提議的興建公廁、堆肥漚肥等策,以及那一句「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給秦王政留下的印象吧。

  也不排除從內史騰、李由處聽聞自己一些事蹟後,秦王故意將他放到這個位置,想看看黑夫還有什麼本事。

  「帝王心啊,真是琢磨不透,葉騰還囑咐我初來乍到,要多聽多看少說呢……」

  黑夫暗自腹誹,但被安了這麼個職位,不說話是不可能了。

  可要說什麼話呢?正值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的好日子,這時候跳出來,說些忤逆秦王,讓他掃興的話當然是不行的。

  但拍馬屁的話,也要看怎麼拍,拿捏好輕重緩急,不然拍在馬腳上就好玩了。

  比如說,剛剛發下來的這份詔書,雖然字數不多,但卻意味深長。政治名號是中國古代政治制度重要組成部分,因其本身承載有申明王朝正統,和寄託美好寓意等功用,故而受到重視,不是有句話麼,名不成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定名號,儼然成了秦朝開始新政的起始,據黑夫所知,這也將成為兩千年帝制之始。

  「左庶長若有所思,莫非是有想法了?」

  就在黑夫考慮要不要填答案,以及如何填合適時,一旁有個叫王戊的議郎喊了黑夫兩聲,將他喊回過神來。

  王戊乃丞相王綰的親戚,爵為五大夫,議郎十餘,均是散官,無人統轄,郎中令也不怎麼管他們,但此人卻常自命為議郎之首。

  黑夫來了以後,爵位比王戊高,王戊便有些不舒服了,又有些看不起這個出身黔首,連氏都沒有的粗鄙卒伍能躋身議郎。

  但他平日裡也不敢明著懟黑夫,時值秦王令議郎議帝號,他便故意將注意力指向黑夫,因為他料定了黑夫絕對想不出來。

  果然,黑夫發現室內所有人都看向他時,便露出了鄉下人憨厚的笑:

  「我出身行伍,識字不多,這些引經據典的事情,哪會有什麼想法。」

  王戊嘴角微微翹起,目視其他議郎,意思很明顯:看,我說的沒錯,這鄉巴佬什麼都說不出來罷!

  黑夫知道自己短時間內是沒辦法融入眾議郎中的,又說道:「諸君且在此議論,我去御史府守藏室翻翻書,興許就能想到呢!」

  說罷,他便起身拱手,告辭而出。

  等他離開廳堂後,王戊更是輕蔑地說道:「士伍匹夫,平日裡不學無術,這時候翻書,是不是有些晚了?」

  旁邊的人輕聲咳嗽,提醒這位來自山東的丞相親戚慎言,秦國最重軍功,所以大家平日裡縱然瞧不上黑夫的出身,卻不敢輕慢於他。

  王戊自知失言,只能暗嘆了一聲秦國武夫盈朝,可縱然能以力並天下,難道還能一直如此不成?便繼續與眾人議起帝號來……

  ……

  黑夫手握正確答案心中不慌,不急著出頭,離開了郎中令官署後,便慢悠悠地往隔壁的御史府走去。

  秦的制度不是一天之內建成的,在統一之前,丞相、御史大夫,以及奉常、郎中令、衛尉、宗正、太僕、廷尉、典客、治粟內史、少府這九卿官署已俱備。

  諸官署並不位於渭水北岸傳統意義上的「咸陽城」內,而是位於渭南,後世西安一帶。

  這並不奇怪,雖然秦孝公時,令商鞅在渭北咸陽塬建渭城,築冀闕,作為新的國都,但經過百餘年變遷,咸陽已經不再偏居一隅,而是同秦國疆土一樣,以飛快的速度擴張!

  據說秦惠文王稱王后,便取岐、雍巨材,新作宮室,使咸陽城的規模「南臨渭,北逾涇」,已經初具大國都城的規模。

  到了秦昭襄王時,更不得了,市肆跨過渭河,擴張到了南岸,還在渭河上架設了橫橋,章台宮等離宮別館也陸續建成。

  「咸陽已不是一座城了。」黑夫想起了來到咸陽後,新認識的那位朋友總結的話。

  黑夫暗想:「若要用後世的詞語來形容現在的咸陽,應該是首都圈,才足夠準確吧……」

  你也可以這麼認為,渭南,就是咸陽的雄安新區。

  政府機構,也漸漸搬遷到這邊來了,比起略顯狹小的北宮,新建的章台宮更加威儀高大,遂取代咸陽宮,成了秦國的政治中心,著名的」完璧歸趙「便是在此發生的。

  秦王政也不喜北宮,偏愛此地,每年大多數時間,他都在這裡處理政務。

  為了提高行政效率,除了守衛咸陽的衛尉,管著宗廟祭祀的奉常留在北宮外,其餘七卿官署,及丞相府、御史府都集中到了章台宮附近,分列章台街兩側。

  他現在後頭望去,能見到章台宮的牆高門偉,望之高聳雄壯,不亞於後世故宮。但黑瓦黃牆的色調,配上開闊清朗的天空,飛鳥棲身,明峻挺立,鬱鬱如與天連的冀闕,更多了幾分厚重,也更合黑夫審美。

  但宮牆之外,章台街兩側,卻儘是一些低矮普通的建築,建築也稱不上新,雖然常有人出入,黑衣官吏麼腳步匆匆,卻輕手輕腳,幾乎不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音。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普通富戶呢,然而從這些小裡巷進去,就能撞見守衛森嚴的兵衛,再一抬頭,你就會赫然發現,那匾額上寫著的,竟是丞相府、御史府!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聽過的一個笑話:「藏在中南海胡同裡的中央機關,還沒有一個四五線小縣城縣政府氣派……」

  所以在這裡,黑夫見到的,不是渭北咸陽市肆的繁華熱鬧,而是帝國心臟在沉穩有序地跳動,都邑官府其百吏皆肅然!

  他雖然才上任兩天,卻在上班途中有幸見到,雞鳴剛過時,上百石從各郡縣送來的文書簡牘被十餘輛馬車拉著,途徑章台街。先在丞相府、御史府進行分揀,一部分分發諸官署,極重要的交給章台們值守吏,再呈送用過朝食的秦王政親自驗查。

  見封泥完好,確未被奸人私拆偷閱,秦王才會令人敲掉泥封殼,送給他親自御覽……

  據說,秦王是個工作狂,他「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每天要批閱120斤奏疏!

  秦王都如此勤政,秦律也提倡每日公務不得拖延過夜,所以章台街旁的各大官署,在沉靜的外表下,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好在黑夫這個議郎本就是事情不多的閒差,又有「查資料」的正當理由,也不算翹班,他過了一條巷子,卻沒有走入被一群博士儒生擠滿,嘰喳不已的御史府大門,而是繞到了其側後方,一座被水井包圍的院子外。

  院門上,赫然寫著「御史府藏室」幾個大篆。

  這裡是御史府的藏書之室,也就是秦國的國家圖書館、國家檔案庫,四方文書,即掌管中央的奏章、檔案、圖書以及地方上報的材料等,都集中在此。

  黑夫出示自己議郎的銅印黑綬,以及准許出入的簡牘文書,又被要求留下這年頭人人會帶的打火燧石後,才在小吏引領下得以進入。

  「議郎要看什麼書?」

  黑夫這是第二次來,藏室小吏對這個到了藏室裡翻書,結果竟睡著的議郎有些印象。

  「我今日先不尋書,我找人,柱下史可在?」黑夫笑道。

  「藏室有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四位柱下史,不知議郎找誰?」

  大秦的國家圖書館統屬於御史府,但裡面又細分為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四處,明堂是秦國自己的史書典籍,金匱藏秦法律令,玉版藏戶口圖籍。

  唯獨石室是新建的,收有掠奪來的六國史籍、藏書。

  黑夫要找的,正是石室柱下史。

  小吏引領他在邊緣迴廊裡穿行,途徑廳室,便能聽到沙沙作響的聲音,是刀筆秦吏們在抄錄文書,還不時能遇見搬著一箱箱竹簡出入的吏員,這年頭讀書也是體力活,不比搬磚輕鬆。

  黑夫心中不由閃過一個念頭:「若是輕便的紙張能被發明出來,也不必這麼累了,而且隨著天下一統,郡縣事務繁重,落後的書寫載體,也開始難以適應秦精細到極致的行政了……」

  正思索間,石室到了。

  秦國掠奪六國典籍,更多出於勝利者的心態,對六國典籍真正感興趣的人不多,所以來這裡閱書的人寥寥,門扉微敞,左右無人。

  「柱下史?柱下史?」

  藏室小吏來到門內輕聲呼喚,半響不見人作答。

  他只好加大了音量,這時候,裡面總算響起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

  「是誰在外呼喊攪擾?」

  小吏頭一縮:「柱下史,有位議郎有事相詢,特來尋你!」

  「議郎?」裡面的聲音陷入思索,一會才說道:「且稍待,我這就出來。」

  然而半刻過去了,卻無人出來,只聽到了沉悶的倒地聲!

  黑夫和小吏一驚,走進去一瞧,卻見是一個裝竹簡的書架倒了,上面簡牘竹卷都掉到了地上,正好將一個人影壓在底下!

  「快……快拉我出來!」

  那人身形碩大,行動笨拙,這會被幾石竹簡壓住,竟動彈不得……

  黑夫力大,走過去一把就將他拽了出來。

  仔細一瞧,卻是個這年頭難得一見的胖子,其面頰飽滿猶如鬆軟的饅頭,一對細目深深陷進肉裡,但他的皮膚卻又很好,肥白如葫蘆的瓠……

  胖子方才還吃痛唉唉喲喲地喊,被拉出來後卻顧不上檢查痛處,而是撲到那些古舊的竹簡上,心疼地嗟嘆不已。

  「這可是孤本的《屍子》,我尚未抄錄,若是弄壞了,該如何是好?」

  他急著將地上的書撿起,卻不料下盤不穩,又踩中一卷竹簡,再摔一跤,仰天倒地,又被埋進竹簡堆裡去了……

  此人的腦子要是摔傻了,可是大損失,黑夫只能又拉了他一把,見他沒有摔傷,便哭笑不得地說道:「子瓠兄,我知道你嗜書如命,但也不必以書籍為棺槨罷?」

  眼前這個高大白胖的傢伙,正是讓黑夫過去幾年聞名已久的張蒼,他是陽武張氏的子弟,荀子的高徒,李斯的師弟,博學的名士,未來的大數學家、科學家。

  然而,等黑夫真正見了此人後,才發現他的真正身份,竟是一個……

  死肥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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