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09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09
第360章 有妻如此

  「我恐怕不能陪你去游湘山,觀湘君、湘夫人之廟了。」

  秦始皇二十七年一月下旬,安陸家宅內,黑夫撫著妻子的手,面露愧色。

  黑夫剛剛新婚燕爾,等到風雪停息,請了婚假帶新婦回安陸拜見母親、長兄。

  他的歸來照例轟動了整個安陸縣,如今儼然成為大人物的黑夫,受到了上至縣令,下到徒役的崇敬,想要做他賓客的人,在門外排起了長隊,但都被黑夫一一拒絕了。

  他在安陸表現得很低調,即便要招收賓客,也都讓他們去南昌、番陽等地為自己經營田宅,看護甘蔗、紅糖產業。

  除此之外,從鄰縣還來了不少內史騰的故吏門人,爭相拜見黑夫和黑夫人。內史騰做過七八年的南郡守,留下的影響是巨大的,黑夫先前只在各地新晉的軍功貴族裡有些舊部,而現在,與郡縣長吏、佐吏也攀扯上了關係,政治基礎十分雄厚。

  黑夫不想讓難得的假期被應酬充斥,在打發了一些來客,婉拒了太過貴重的禮物後,便計畫著與妻子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出夏口,南下雲夢、洞庭,去著名景點湘山看看,祭拜一下葉子衿很喜歡的湘君、湘夫人之廟。若時間足夠,再浮江而下,去一覽九江廬山的美景,那邊黑夫熟,可以當導遊。

  但就在他們啟程前夕,秦始皇的一紙詔書,讓夫妻二人的蜜月旅行化作泡影。

  初為人婦的葉子衿也有些鬱悶,黑夫雖出身低微卻不粗鄙,加上夫妻生活和諧,二人正是濃情蜜意之時。

  但她還是正色道:「古人云,君命召,不俟(si)駕行矣。意思是,國君有事召見,傳命一來,不等車駕準備好,就急著出門。急赴君命,這是禮,良人還是速速返回咸陽罷!」

  她將素白的手撫上黑夫的黑爪,笑道:「再說了,在何處不一樣呢?」

  「但陛下此番詔我回去,恐怕是要我隨駕遠行的。」黑夫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辦法,誰讓他攤上一個喜歡旅遊的皇帝呢……

  黑夫離開咸陽時,隴西郡守剛好將一個大好消息送抵宮中:從咸陽通往臨洮的馳道,竣工了!

  馳道是秦始皇繼六王宮、金人十二之後的又一個大工程,優先程度在正在同期的驪山陵、關中宮苑之前。

  這個工程,黑夫是舉雙手支持的,國家的統治疆域是受軍事交通能力限制的,秦一海內後,雖然推平了不少關梁,但許多地方的派官、調兵都要花費數月甚至一年半載時間,十分不便。

  所以從去年起,秦始皇便要求郡縣修繕道路,將原先泥濘的羊腸小道修成能容數輛馬車並駕而馳的「高速公路」!

  當時,黑夫正好提出五年內推廣秦篆、隸書和紙張的「五年計畫」,後被秦始皇改為三年。

  皇帝便將馳道也列入了三年計畫內,要求三年內,必須修好出咸陽、雍城通隴西、北地郡的「西方道」,函谷關,經過洛陽、滎陽、陳留,直達齊地海濱的「東方道」,出武關至南郡的「武關道」。

  三道之中,西方道路途最短,路途最少,所以最先修完,所以秦始皇就張羅著,要開始一統天下後第一次長途旅行,三月份向西巡遊。

  「陛下滅六國,一天下,統六合,這麼大的功績,當然要在故都雍城的祖廟中,告於歷代先君,之後可能會繼續往西,去秦國起源的西垂、犬丘看看,或還會至臨洮,登長城,遠眺域外之地……」

  說到這裡,黑夫陷入了沉思中。

  夫妻回南郡時,與新任的長沙郡尉屠睢也帶著數千戍卒南行,趙佗也在軍伍中,去年六月洞庭郡越人叛亂,長沙郡越人也不太安分,種種證據指向嶺南的西甌、南越,還有逃到那的楚國遺民,這無疑給了皇帝用兵嶺南的理由。修武關南郡道,又遣屠睢為長沙郡守,很可能是一場大規模戰爭的先兆。

  但黑夫不希望秦倉促對嶺南用兵,一旦開戰,與他體戚相關的南郡舊部、子弟兵肯定首當其衝,在江西已經夠難熬了,遠涉嶺南,與越人在叢林作戰,熱帶地區疫病一起,不知要死多少人。

  所以黑夫一直在籌劃,如何打消皇帝征百越的念頭,至少能多緩幾年,讓舊部好好種幾年田。

  但當了一年近衛之臣後,黑夫也逐漸摸透了皇帝的性格,直言進諫成功率極低,必須另想辦法才行。

  這次秦始皇西巡隴西,召黑夫同行,卻讓他生出了一個主意。

  「臨洮以西的世界,可比五嶺以南廣闊多了,而且距離關中不算遠,又有馳道,調兵遣將很方便。」

  最重要的是,隴西、北地有事,也不可能調遣黑夫的嫡系部隊北上。

  「我莫不如試一試李代桃僵之計?」

  所以黑夫很希望能參與到這次西巡,看有無機會轉移皇帝的注意力。

  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新婚不久,陪他回家的妻子了。

  對葉子衿,黑夫是十分滿意的,她不僅膚白貌美,還是大家閨秀,有不錯的文化底蘊,更重要的是,她也是黑夫來到這時代後,遇上的第一個不歧視他出身的貴族女子……

  其他女子,聽聞黑夫無氏,或暗諷,或嫌棄,或竊笑,唯獨葉子衿當眾對他說「當以建功立業為榮,勿以無姓氏為恥」。

  這句話說到了黑夫心裡,也讓他深深記住了這個小女子。

  相互尊重,是黑夫找對象的第一前提。

  婚後回到安陸,黑夫也暗暗觀察過,葉子衿在拜見黑夫那手足無措的老母時,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敬。雖沒有親自倒水洗腳這麼誇張,但也做到了一個兒媳該做的,舉案齊眉,還會以淺顯的話與母親閒聊。

  對黑夫滿手老繭,身上夫農婦色彩的兄嫂,她也彬彬有禮,還親自教黑夫的侄女小月織布女紅,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滿眼星星,只覺得這位仲母就是自己以後想成為的人。

  這讓黑夫鬆了口氣,他雖是穿越而來,但也繼承了黑夫的身體和羈絆,對家人十分重視,新婦能尊敬母親兄嫂,愛護侄女,是他最基本的要求。

  所以也就對小妻子多了些疼愛,便有些躊躇地說道:「我隨駕西行,短則兩月,長則半載……」

  葉子衿知道丈夫是怕才剛成婚就分離這麼久,冷落了她,便笑道:「那妾便不回咸陽,就呆在安陸了。」

  見黑夫有些詫異,她開始掰著手指,數起了呆在安陸的好處。

  「妾故鄉雖在韓地,但隨父親在南郡呆了七八年,早已成一個南人了,喜食稻飯,喜歡有水的地方,呆在安陸正好。」

  「再者,咸陽嘈雜,人心難測,與那些貴婦人往來,每句話都要斟酌再三,與其在都城中小心翼翼,倒不如留在安陸,做一無人打擾的富婦自在。」

  她眉宇間一閃而過的一絲落寞,很快就被憧憬覆蓋了。

  「仲春二月,妾可以帶著小月去採摘桃花,制桃花糕。季春三月,雷雨後去雲夢澤邊看彩虹,采香草,製成香囊寄給良人。孟夏四月,又能隨母親和伯嫂養蠶織絲帛,為良人製衣……」

  黑夫聽完,舒了一口氣:「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初為人婦的葉氏女欲言又止,最後化作了一聲帶著微笑的嘆息。

  「誰讓妾的良人,有封侯之志呢?妾若處處掣肘,那便太不懂事了。」

  ……

  雖然葉子衿想像中,在安陸的生活應該十分平靜才對,但黑夫走後第五日,她正在帶著小月識字,卻聽到宅外傳來陣陣呼喊……

  「出了何事?」葉子衿皺起眉,讓女婢出去看看。

  從咸陽葉宅帶來的老傅姆便陰著臉走進來,湊到耳邊,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

  「夫人,外面來了一個女子,不住哭嚎……」

  「她為何哭號,可問清楚了?」葉子衿還以為是黑夫舊部的家眷來喊冤。

  傅姆欲言又止,葉子衿瞭然,便讓侍女將小月帶出去,面容嚴肅起來,雙手放在膝上,讓傅姆說清楚。

  傅姆咬著牙道:「夫人,那婦人還牽著一個黑小子,說是右庶長與她所生之子!」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10
第361章 奸生子

  秦始皇二十七年二月初,安陸縣獄掾怒接到了一起報案,自告者是本縣田佐吏衷。

  衷雖然爵位職務不高,卻是本縣第一豪強,右庶長黑夫的兄長,怒不敢怠慢,立刻親自接待了他。

  衷已經年過三旬,過去的他是個黑瘦的農夫,近些年富貴後,面色圓潤了不少,但衣著依然簡樸,一身麻衣。

  雖然黑夫名望顯赫,冠絕安陸,可衷一直很低調,老老實實在縣寺上班,兢兢業業地巡查農事,有時甚至會光著腳,扛著鋤頭下地給百姓演示關中那邊傳來的深耕之法。

  就是這麼一個老實人,很難想像他會捲進一場官司裡,更別說作為原告了。

  被怒邀請上堂後,衷道明了此行的原委。

  「竟有人詐稱右庶長之外婦、奸生子?」怒聽完之後,十分震驚。

  外婦,便是古代的「小三」。「奸生子」,則是秦律裡對非婚生子的稱呼,因為未婚通姦本就不被官府提倡,所以奸生子地位很低,沒有身份繼承權,好一點的,被父親承認,可能混到一點財產,差些的,在家中與僕役無異。

  儘管秦始皇立法打擊通姦,但南郡的「奸生子」仍然層出不窮,畢竟荊楚雲夢之地,自古就有這種傳統。

  比如五百年前,楚國若敖氏的貴族斗伯比,和鄖國公女私通生子,為了遮掩這醜事,就將嬰孩遺棄到雲夢澤中,被母虎撫養,喂之以乳,見人亦不畏避,鄖子以為神物,便帶回鄖國命其女撫養,取名叫「斗谷於菟」,意思是「老虎哺乳之子」。

  所以南郡官吏在外面有外婦,實屬正常,但怒卻不相信黑夫會做這種事。

  「多年前右庶長任湖陽亭長,我為縣獄令史,常與他往來。深知右庶長只愛與壯士嬉戲遊樂,不近女色。遇上街巷市肆有女子調笑引誘,也目不斜視,那兩年間,休說是外婦,連女閭都不曾去一次!」

  「可不是。」

  衷說道:「不過那女子自稱是九江郡豫章人,在軍市中為妓,三年前我仲弟南征途徑潯陽,曾招她侍寢……」

  「這……」

  怒這下不好判斷了,軍中是最寂寞的,秦軍數十萬人征楚,打了兩年才完全滅亡楚國。結果這兩年間,楚地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了許多奸生子來,都是秦軍兵卒在當地留下的種子,至於那些楚女是自願還是被迫,便不得而知了。

  衷嘆氣道:「仲弟從未與吾等提及此事,但那女子將時間、地點都一一說出,甚至連仲弟當時的爵位、職權也沒錯。家母一直想讓仲弟有子嗣,聽了這些後,又看那三歲孩童色黑,與仲弟少時還真有幾分相似,便信以為真……」

  老人家總是容易輕信,而且還覺得子孫多多益善,有個外婦所生之子也沒什麼。

  可大婦卻不這麼認為。

  「好在我那弟婦只問了一句話,便讓那女子露出了破綻。」

  說到這裡,連衷都不由佩服自家弟婦的冷靜理智,換了一般婦人,肯定會妒意大發,她卻只是冷冷地問了那女子一句。

  「你說他與你數次同寢,是派人召你去大帳,還是自己鑽女閭窩棚?」

  女子說那人是夜裡自己來的,她也曾發問,但自稱『別部司馬黑夫』的人說自己的身份高貴,直接召她去大帳不太好,所以易裝而來。

  其實,葉子衿當時心裡也有些拿不準,在閨帷之樂時,她家良人雖自稱之前從未碰過女子,但子衿卻有些不信。

  良人手段嫻熟,除了新婚夜較為憐惜她,淺嘗輒止外,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總要求自己做些羞人的姿勢,恐是一個風流場的老手,雖然沒聽說有什麼劣跡,但肯定有過不少女人,不然哪裡這麼熟練?

  雖然有嫌疑,但從這婦人所述經過裡,葉子衿也料定,此事八成是假的。

  「他事後可付錢了?」葉子衿又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女子猶豫了片刻,說未曾,只給了她一塊麻布做衣裳,次日就隨大軍離開,杳無音訊了。

  不過她卻一直記著這件事,之後幾個月都沒有與人同房,直到有了身孕,一直在江邊挺著肚子翹首以盼,但那聲稱」休戰後就來接她「的軍官,再也沒有出現過。

  女子誕下嬰孩後獨自撫養了兩年,多方打聽,這才想辦法搞到驗傳,乘上黑夫安排在夏口、九江之間免費運送兵卒家眷的船舶,來了安陸……

  「聽到這,母親與我便知道,這等混賬事絕非仲弟所為。」

  衷順便遞上了證據,是一卷竹簡,及一本麻紙的線裝書。這是黑夫新鼓搗出來的東西,過去一本書要分許多卷,但如今直接編成一本即可。

  怒接過後,卻見上面赫然用隸書寫著《南征記》,再看裡面的字跡,十分娟秀,像是女子所書……

  「是我仲弟南征豫章時所書,記錄每日行軍佈陣,風土人情,以及做了何事,弟婦為他謄抄在紙上。」

  而對應女子說「黑夫」鑽進她窩棚的那一夜,雖然地點都是在潯陽,但陳年竹簡和紙書上卻赫然記著:

  「舟過九江州渚,行未十里,忽風雲騰湧,波浪大作,急繫纜於潯陽。是夜宿於此邑,登樓船訪五百主趙佗,與之談至深夜,宿於船上,次日,復開霽,遂行」。

  這樣一來便對不上了,雖然那女子矢口否認,說自己記錯了具體是哪一天,但黑夫記得清清楚楚,他在潯陽只待了一夜,謊言便不攻自破了。

  事後女子也老實交代了,她其實早就猜到,那天來夜宿的軍官是信口吹牛,冒充黑夫,根本不可能是別部司馬這樣的大官,但她還是帶著萬分之一的期望,攜子渡江而來。

  「家母憐之,本想收留這對母子,但弟婦卻不同意。」

  衷初見葉子衿時,只以為她是性格溫和的大家閨秀,說話做事輕聲細語,可今天,她卻展現了自己的強勢!

  她說:「若此女真是良人外婦,此子真是良人之子,我自當妥善安置,以嘉柔美食養之,視如己出。」

  「但彼輩只是心懷僥倖的偽詐之徒,若心軟收留,風言風語恐會傳遍安陸,傳遍南郡。鄉里鄙民,多是喜好熱鬧之徒,寧信其有,假的到了他們口中,也會變成真!」

  這話句句都在理上,於是衷的母親便退了一步,說不留就不留吧,也別怪這個可憐女人了,給她點盤纏,讓她回潯陽去吧。

  葉子衿仍不同意,她作揖至地,聲音溫和,態度卻十分堅決。

  「母親,賞不勸謂之止善,罰不懲謂之縱惡。這女子雖可憐,做的卻是違法之舉,若給她錢帛放她離開,且不說我家犯了包庇隱惡之罪。縣人見此女得利,恐怕過些時日,懷抱孩童來冒稱良人之子的女人,要踏破門檻了!」

  少女給出了唯一的解決方法:「舉咎報官,請官府釐清此案,然後將女子發回原籍審理,定要找到那個冒充良人,欠下風流債的惡徒!」

  雖然秦律嚴苛,但作姦犯科之徒仍然不少,冒充詐騙也時有發生,比如數年前,鬧出很大影響的南陽學室弟子冒充馮毋擇之子騙取錢帛一事,南征大軍良莠不齊,不排除有軍官在女閭里冒充上司。

  那個冒充黑夫的軍吏,才是萬惡之源,必須抓住嚴懲。

  「如此,方能讓此事平息!」

  這便是衷今日破天荒地來做原告的緣由。

  「右庶長夫人……真不愧是郡守之女,行事有葉郡守餘威啊。」怒讚歎不已,覺得這位夫人是真的惹不起。

  衷也點頭同意,帶著那哭哭啼啼的女子來縣寺前,他也曾擔心地問弟婦:

  「我家如此做,雖踐行了律令,但如此對待孤兒寡母,會不會被縣人認為不仁?」

  葉子衿卻有她的道理:「伯兄,君子愛人也以德,小人之愛人也以姑息。我以為,當行君子之愛,勿行小人之憐,再說了……」

  「設船舶,開糖坊,饗父老,養子弟,我家在安陸所施的仁德已足夠,安陸人也十分愛戴我家,但妾竊以為,還缺了一點東西……」

  「缺了什麼?」衷問道,不知不覺,黑夫不在時,他們家已以葉子衿為主心骨了。

  初為人婦的少女沒了在黑夫面前的乖巧聽話,笑容中竟有隱隱的威勢。

  「敬畏之心!」

  ……

  就在黑夫被妻子洗清了養外婦,奸生子嫌疑之際,千里之外的泗水郡沛縣,泗水亭旁的裡閭中,大鬍子的劉季將一個睡眼惺忪的嬰孩高高舉起,哈哈大笑。

  「這鼻子,這額頭,與我一模一樣!真是我的種!」

  面色蒼白,滿頭是汗的曹寡婦虛弱地躺在破陋的草蓆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已經開始憧憬嫁給劉季後,被人尊稱一聲「亭長夫人」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劉季逗弄完取名為「肥」的嬰孩後,一低頭,竟理直氣壯地對曹寡婦說了一句話。

  「我承認此子是我的,每月會送兩石粟養活你們母子,但我不能娶你!」

  他不要臉地說道:「我正妻是要娶一閨秀淑女的,你只能做我我外婦……」

  曹寡婦頓時變了顏色,氣得抓起一個土塊,就朝劉季扔去,罵道。

  「劉季,你個天殺的!昔日浪蕩遊子,今日斗食小吏,無錢無宅,還想娶名門淑女?我呸!」

  她抱起劉肥,哭道:「乃母也不稀罕你養,這娃也不是你的,是我與鄰家鞋匠所生,你滾罷!」

  劉季連忙躲開,跑出門後,還伸頭進來,嬉皮笑臉地說道:「曹氏,我事先只答應養你,可沒答應娶你,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且等著,我現在便將這月的糧食挑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11
第362章 蘄年宮

  秦始皇二十七年三月,黑夫並不知道發生在家鄉的破事,他正跟隨著秦始皇的御駕,沿著馳道出咸陽,一路向西。

  即便以黑夫一個後世人的眼光來看,這條高速公路也是極其誇張的,尤其是出咸陽西門十里內,道路寬達五十步,能容納十輛馬車並行!每隔三丈就種一株筆直的青松,道路以黃土為基,用碎石子夯築厚實,路中間為供皇帝出巡的專用通道,再兩側為官道,最邊上才是百姓車馬行人行走的區域。

  光是這條道路,便極盡豪奢,按照黑夫的猜想,大概是想讓西方的義渠、氐羌部落君長前來朝覲時,還沒進咸陽就會被這條寬敞如廣場的道路震驚……

  出咸陽十里,至杜亭後,道路寬度好歹收縮了些,但亦十分寬敞平坦,能與後世的鄉鎮道路媲美,不用再擔任宿衛之職的少府丞黑夫,便能靠在車輿上打著瞌睡,舒舒服服去到秦國故都雍城。

  雍地夾渭水南北岸,沃野百里,正是周文王、武王的肇基王跡之地,詩經裡讚頌為「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只可惜周人老早便將這塊土地丟給了犬戎,跑到了安全的成周苟延殘喘,並承諾「犬戎無道,侵奪我宗周岐、豐之地,有諸侯卿大夫能驅逐犬戎,即有其地!」

  一支名為「秦」的嬴姓之嗣為了這個承諾,連續數代人不顧死亡,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一尺一寸恢復了岐山附近的周原之地,驅逐了群戎。對於這塊再也無法掌握的土地,周王室兌現諾言,大手一揮,送給了秦人。

  秦人遂在此建立城池,到秦德公時從偏遠的西陲老家遷徙過來,建立了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座都城「雍」,至今已經二十六代人了……

  雍城的規劃十分有特點,典型的「老秦」風格,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四平八穩,造型古樸的建築物,映襯著週遭的黃土塬,顯得有些陳舊,沒有咸陽的朝氣。

  秦始皇卻很喜歡這座城市,因為這裡是他初掌大權的地方。

  自那以後,他便明白,權力於他,便如同嘗到了鮮血滋味的惡蛟(鯊魚)!

  所以皇帝在前往秦穆公等先君之廟祭拜後,沒有選擇祖先們常住的「大鄭宮」,而是入宿位於城南黃土塬上的「蘄年宮」。

  這宮殿也有些年頭了,三百年前的秦惠公時便修建,後經幾度翻新。它佔地近千畝,庭院二十餘座,房屋樓閣石亭高台六百餘間,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間,正值初夏,林木蔥蘢花草茂盛。

  但黑夫注意到,這裡的宮牆規制,全然以戰事的標準修建,堅固如要塞一般,而城牆之上,還有些金鐵火燎的痕跡——那是十八年前一場叛亂留下的。

  是夜,皇帝在蘄年宮內擺開筵席,除了隨行的群臣外,還邀請了許多當年參與了「蘄年宮之變」的有功人士到場。

  既然是宴請故人舊勳,作為新貴,黑夫便只能陪坐殿尾末席,不過,平日裡十分低調的中車府令趙高,這次卻被皇帝招招手,喚到了靠前的位置。

  皇帝故地重遊,有些感慨,他舉盞道:「朕記得,那是四月份,朕二十二歲,宿於雍城,行冠禮,帶劍。然奸賊嫪毐竟矯朕御璽,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欲攻蘄年宮為亂!」

  他一比手,指著低眉順目的趙高道:「是當時的郎衛趙高驚覺此事,連夜入宮稟報,朕才能提前準備,搶先發兵平定叛亂。」

  「此乃陛下受昊天庇佑,下臣豈敢居功。」趙高誠惶誠恐。

  皇帝卻不讓他拒功,令禮官賜酒,趙高一飲而盡後,稽首在地,涕淚滿面。

  「演技真好啊。」

  黑夫在殿尾看著這一幕,嘖嘖稱奇。

  「蘄年宮之變,這就是趙高最大的政治資歷吧……」黑夫暗暗想道,隨即一掰指頭,算了算,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蘄年宮之變的功臣,昌文君早死,昌平君熊啟、將軍桓齮、司馬樊於期先後叛國,他們的名字成了禁詞,皇帝不允許任何人提及……

  唯獨趙高屹立不倒,爵位和職務雖不高,卻一直受秦始皇信任。

  黑夫突然有個一個大膽的念頭:「等一下,熊啟、桓齮、樊於期,這三個倒霉鬼接二連三叛變,雖然都有自己的理由,但也太整齊了,不會都是中了趙高的套才走上不歸路的吧?」

  這麼一算,這廝的城府和心機還真是恐怖,黑夫已經把對趙高的警惕度提到了最高。

  黑夫在那思索,秦始皇卻開始了回憶。

  己酉日那天,著王冠的自己,帶長劍立於宮闕之上,傲視被伏擊而措手不及的嫪毐叛軍,遼遠澄澈的藍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煙端直從蘄年宮升起,號令故都的忠信之士齊聚王旗之下,剿殺叛軍!

  在雍城數萬軍民協力下,戰鬥結束,嫪毐敗走,秦始皇便發卒攻毐,戰咸陽,斬首數百!亂遂平!

  那是在母后、嫪毐、呂不韋陰影下憋屈了九年的秦始皇,第一次揚眉吐氣的勝利。

  但勝利之後,秦始皇,也冒出了一身冷汗,因為除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嫪毐黨羽外,掌管咸陽兵權的衛尉竭,還有負責關中防務的內史肆,竟都捲入了叛亂!被牽連處罰的嫪毐黨羽,也有四千餘家。

  若非蘄年宮的勝利,秦始皇別說一統天下,恐怕早就被劫持為傀儡,或者弒殺了!

  所以,值此海內歸一之際,當日為平叛出力的宗室父老,必須要厚賞!

  「孟、西、白三公。」

  秦始皇令贊者再度置酒,將酒盞送到了坐於上席的三位老者處。

  黑夫豎起了耳朵,這三族乃是秦國碩果僅存的老世族了。孟族的先祖是穆公時的名臣百里奚之子孟明視,西白二族的祖先分別是百里奚同時期的名臣蹇叔的兩個兒子西乞術和白乙丙,三將曾一起進攻晉國,屢戰屢敗,卻又被秦穆公寬恕,屢敗屢戰,最後成功雪恥。

  皇帝賜酒,三老連忙顫顫巍巍地起身,秦始皇令他們免禮,說道:「三氏自先君穆公後,便世代居於郿縣,至今四百餘年,一直公忠護國……」

  雖然商鞅初行變法那幾年,三族沒少反對,但到頭來,本就世代尚武的他們,卻適應了軍功爵體制,雖然族中沒有高官名將,卻為秦國貢獻了不少中層軍官。

  尤其是在蘄年宮之變時,觀察到蘄年宮的狼煙後,三族立刻發動了舉族之兵救駕,之後又作為主力,反攻逃回咸陽的嫪毐集團。

  不過,在平定叛亂後,一直以來都十分排外的孟西白三族,便與關中軍功貴族、宗室大臣們一起,向秦始皇提出了一個要求。

  「逐客!」

  他們認為,秦國一切的問題,都是諸侯來客造成的,把他們統統趕跑,讓老秦人掌權,便能一心對外。

  秦始皇靠宗室大臣平定叛亂,當時的政治局勢下,只能行此下策,但此事被李斯一篇《諫逐客書》阻止,李斯、昌平君和昌文君、王綰被秦始皇啟用,靠他們來平衡本土勢力,剛剛抬頭的本土勢力,再度沉寂下去……

  「吾等流血流汗平了叛亂,但在咸陽掌權的,還是那些關東來的諸侯客卿!」

  孟、西、白的子弟對此頗有怨言,但都被族長壓了下來,君意難測,從秦孝公時為行變法犧牲他們三族的利益起,三族便明白了這個道理。但有什麼辦法,幾十代人忠於秦國,恩恥榮辱,都得默默承受。

  但今日,三老被召至上席,獲皇帝賜酒,想到秦國歷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已經實現,看到皇帝沒有忘記他們昔日的功勞,三老不由心潮澎湃,在略加猶豫後,壯膽向秦始皇提出了一個請求。

  孟氏族長道:「赳赳武夫,社稷干城。臣等忠於君,忠於國,都是份內的事,豈敢居功?」

  西氏族長接嘴:「但今日,老朽們只有一事想要懇求陛下!」

  白氏族長負責最後的進言:「還望陛下,勿要再讓子弟去江南種地駐軍,讓他們留在關西罷!」

  三位族長所說的,便是一月份時,尉屠睢、趙佗率軍南下,去駐守長沙、蒼梧一事,前年和去年,發生在彭蠡澤、震澤的「水蠱病」已經人盡皆知,在黑夫解釋了血吸蟲的致病原理後,頓時引發了北方人的恐慌。

  在他們眼中,長江以南,都是可怕的地方,那裡森林密佈,毒蛇如草一樣叢集。聽說每逢夏秋椒花落時,瘴煙大起,水中血吸蟲滋生,涉水之人如涉滾湯,十死二三!而且還有黑齒雕題的蠻人,殺人食肉,把骨頭磨成漿滓作醬……

  總之,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身體健壯的丈夫去了,也會早早夭折。

  如今水蠱病被證實,這些傳說,更是實錘了!

  帶著對南方氣候的恐懼,孟、西、白對尉屠睢征關中子弟南下一事十分牴觸,又從一些渠道得知,明年皇帝可能還會徵調更多兵卒去長沙、豫章,便乘此機會向皇帝抱怨,希望他停止向江南調兵遣將。

  秦始皇手持金樽,默然不語。

  南征百越之地,是他在一統天下,車同軌書同文後,找到的新目標之一,他優容孟西白三族,但這並不意味著,可以容許他們與國策相悖!

  但皇帝沒有直接發表自己的意見,他掃視殿內群臣,笑道:「孟、西、白三公請罷江南之戍,諸卿以為呢?」

  他掃視殿內諸人,尤其看向了最末尾,所有所思的黑夫。

  「少府丞黑夫,你是在座眾人中,唯一去過江南,到過厲門五嶺極南之地的人,你以為如何?」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12
第363章 必固其根本

  「少府丞黑夫,你是在座眾人中,唯一去過江南,到過厲門五嶺極南之地的人,你以為如何?」

  皇帝當堂發問,黑夫一個激靈,立刻起身,走到殿中作揖。

  孟、西、白三族長老不認識這位年輕的新貴,向旁邊的人交頭接耳詢問,得知他就是南征豫章,開地千里,並做出了「黑夫紙」的人,不由恍然大悟,隨即又憂心忡忡。

  「江南之戍由此人始,他恐怕是極力支持此舉的!」

  孟、西、白三位族長猜錯了,黑夫不反對移民充實豫章、長沙,卻反對更進一步,越過五嶺,南征百越……

  步子太大,是會扯到蛋的。

  黑夫模糊記得,歷史上秦軍南征,似乎是發動了五十萬大軍,打了好幾年仗,損失慘重才拿下兩廣。就算沒有這份記憶,親自去五嶺地區走一趟後,黑夫也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南征百越,是一個大坑!

  並不在於百越多強大,南越、西甌、閩越,至多進入城邦國家階段,小邑聚居,雜處於叢林,人口也不算多,兵器裝備更落後於中原。

  對外來者最大的阻礙,是氣候。

  雖然北方人對南方滿是「瘴氣」「毒蟲」的想像有些誇張,但這年頭的嶺南地區,確實不易生存。不單是這時代很難找到根治之法的血吸蟲病,還有許多熱帶病如瘧疾等等待著秦軍。一千年後的唐代,兩廣尚且是中原人談虎色變的流放之地,公元前兩百多年,在交通、後勤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跑去征服,損兵折將是肯定的。

  而且最先死的,肯定是充當前鋒的豫章駐軍,黑夫的舊部們,小陶、東門豹、利咸,還有三千南郡子弟兵……

  黑夫不希望讓親友嫡系去送死,他認為,南征還不是時候,至少不是現在。

  可他也不能完全實話實說,因為重重跡象表明,秦始皇已將嶺南地區,作為下一個軍事目標的,想要讓陛下改變主意,真是跟登天一樣難……

  而且,秦始皇這時候將球拋給黑夫,意思太明顯了:順著朕的意思喊666就行!

  於是黑夫斟酌一番後,說道:「臣以為,江南之戍,不可罷也!」

  孟、西、白三老吹鬍子瞪眼,秦始皇則露出了一絲笑。

  黑夫闡述理由:「臣奉陛下之命,去守藏室觀書,故知先君惠文王時,將軍司馬錯與張丞相(張儀)爭論,是先滅巴蜀還是先伐韓。司馬將軍言,富國者,務廣其地。臣深以為然!」

  「臣在請築南昌城時便說過,江南楚越之地,物產豐饒,然地廣人希。而三晉、淮漢之地正好相反,地小人眾,田畝不足。若能移三晉、淮漢黔首豪長填江南豫章、長沙之地,便可燒林開荒,修築城池,實墉實壑,實畝實藉。」

  「使之以牛耕堆肥,代替刀耕火種,炎熱之地,稻作一年兩熟,數代之後,江南必成糧倉,如南郡、淮南一樣富饒。不但能使當地無凍餓之人,甚至能像巴蜀之粟售於咸陽一般,反哺中國!而南方的犀角、象齒、香木,也能源源不斷運入關中。」

  「故陛下派士卒戍江南,填長沙、豫章之舉,同惠文王開巴蜀一般,功利千秋!」

  秦始皇對黑夫的回答十分滿意:「卿言甚善,此乃功利千秋之策。」

  他隨即看向孟、西、白三氏族長,意味深長地說道:「軍法有雲,為將忘家,逾垠忘親,三氏乃四百年世族,考慮私家子弟安危無可厚非,但朕乃天下之主,不得不忘家忘親,為全局和長遠考慮……」

  孟、西、白三氏族長有些委屈,卻都訥訥不敢言。

  朝野之中,已經沒有人敢公然反對秦始皇決定的國策了。

  殿內眾人,唯獨趙高敏銳地發現,方才黑夫說到向江南派兵移民時,說了中原、淮南,卻唯獨沒提及與孟、西、白息息相關的關西。

  「黑夫啊黑夫,你到底想說什麼?」趙高覺得,黑夫肯定有未盡之言。

  不出他所料,黑夫再拜道:「陛下,臣還未說完!」

  所有人目光,再度集中到黑夫身上,卻聽他道:

  「開荒、耕耘,收穫,乃四季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遷移民眾,修築城邑,拓寬道路,乃數年十年之事,非一年半載可成。故臣以為,昌大南疆,可作為長遠之策,緩緩而行。但眼下,有些地方,若能開拓,卻能迅速獲利!」

  「噢?是什麼地方?」

  黑夫投秦始皇所好,以「急利」說之,皇帝果然沒有反感,讓他說下去。

  黑夫抬頭道:「關西!」

  所謂關西,與關東相對,乃函谷關以西區域,這是秦的中樞,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區域,哪裡還有什麼能開拓的地方?

  黑夫此言讓殿內群臣啞然失笑,同樣陪伴秦始皇出巡至雍的內史騰輕咳一聲,出面斥責女婿道:

  「少府丞,內史同樣地乏人眾,林木環繞的渭南五苑之地,為了安置山東十二萬戶移民,也已開闢了不少,建立了十餘個城邑。你說開拓關西,難道還要陛下將僅剩的皇室林苑也開放不成?」

  「下吏並非此意。」黑夫早就跟老丈人通過氣,此刻便一唱一和起來。

  「關西之地,可不止是內史,還有隴西、北地、上郡三處,同樣是地廣人稀,與其使孟、西、白等關西子弟千里迢迢赴水土不服的江南,何不使其就近屯守三郡?」

  他說完後看著孟、西、白三氏笑道:「方才三公也說,只要子弟留於關西便可吧?不知三氏子弟可願去三郡?」

  三郡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尚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多車馬田獵之事,相比於遙遠而可怕的江南,隴西、北地、上郡相當於只在家門口了,孟、西、白三老連連點頭:

  「吾等關西之人,寧赴隴西北地,也不願遠涉江淮。」

  黑夫又朝秦始皇拜道:「臣請言其利。」

  皇帝雖然沒料生於南方長於南方的黑夫會忽然說起開發三郡的事來,有些意外,但還是頷首道:「可。」

  「此舉有兩利,一利長遠,一利近迫。」

  「義渠、白狄雖早已滅亡,但三郡仍有許多戎狄與編戶齊民雜處,其勢未熄,如今天下一統,關西腹心之內仍有隱患,不可不治也!」

  黑夫說這話是有依據的,義渠國可是秦的大敵,兩百年前,義渠王發大兵攻秦,從涇北直攻到渭南。後來義渠還參與過六國合縱,在李帛之戰中擊敗秦軍。最後是靠了宣太后以女色誘之,才將義渠君殺死在甘泉山,義渠故地也變成了北地郡。

  義渠滅國後,義渠戎人卻未消失,其貴族或以「公孫」為氏,或以「義渠」為氏,享有貴族權力,稱之為「戎翟君公」,活躍在北地、上郡、隴西。當年蘄年宮之變,嫪毐便勾結了部分「戎翟君公」為亂。

  事後秦始皇拆散了一些部落,並通過移民通婚,同化了不少義渠人。但三郡未編戶的戎人,仍佔了人口三分之一,他們半耕半牧,以皮毛充當賦稅,作為騎兵加入秦軍作戰,對統一戰爭也有貢獻。

  黑夫回到咸陽後,是找學霸張蒼好好補了補課的,有了這些案例作為依據,他的提議顯得順理成章。

  「如今天下一統,臣以為,可分山東移民、宗氏子弟填之,使戎狄漸沐華風,此乃長遠之利。」

  秦始皇微微沉吟,又道:「近迫之利又是什麼?」

  黑夫道:「我在咸陽時,曾聽戎商烏氏延說起過,隴西、北地以西,有河西地,月氏、氐羌居之。上郡以北,有河南、河套地,白羊、匈奴居之。這三處地廣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河西、河套之畜,為天下饒,烏氏每年購進的大量牲畜,便是從各部所得。」

  這是秦始皇讓烏氏裸兄弟做了十多年的生意,秦國推廣牛耕,又有車萬乘,騎數萬,對牛馬需求量很大,光靠中原的蓄養遠遠不夠,必須從塞外補充。

  「又聞諸部民風彪悍,兒童即能騎羊,引弓射擊鳥鼠,稍微長大就能射擊狐兔。成年男子都能拉開強弓,披掛甲冑,騎乘戰馬,來去如風。其習俗,平常無戰事時,則隨意遊牧,以射獵飛禽走獸為職業,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攻戰本領,以便侵襲掠奪,這是他們的天性,如惡狼一般。」

  「故每逢秋冬之際,這些戎狄諸部便越過界線,侵擾邊郡,燒殺搶掠,奪走人口。先君昭王時,為了防止匈奴等部南下劫掠滋擾,專心東向一統天下,便在三郡築長城以拒胡。」

  殿內群臣頻頻點頭,秦國西北邊疆還好,燕趙兩國,更是飽受侵擾。不過燕打敗了東胡,拓地千里,趙國也以李牧大敗匈奴,兩國也和秦一樣,為了專注爭雄中原,在邊郡修了長城。

  「如今四海歸一,以臣看來,陛下不但是中原之主,亦是蠻夷八荒之主,我大秦兵強馬壯,不必再守於長城之內,而可以向外開拓!既能報百年屢遭劫掠之苦,又可直接奪取河西、河南、河套草場,奪其牲畜十數萬頭,此乃急迫之利。若能牢牢佔據三地,則塞北蓄牛馬,江南有粟稻,也能互為補益!」

  說完這些後,見皇帝仍然沒有表態,黑夫便再接再厲道: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根不固而求木之長,源不深而望流之遠,臣雖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移民充實關西三郡,此乃鞏固關中的根本之法,出境掃平諸部,此乃開源之舉。富國者,務廣其地,開江南五嶺之地是廣,拓西北胡戎之地也是廣,但一遠一近,一緩一迫,一為根本,一為枝末。臣竊以為,當先西北而後嶺南。」

  「下臣一時愚見,還望陛下察之!」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15
第364章 開邊意未已

  「多謝婦翁指點,不然黑夫哪能知曉那麼多國朝典故。」

  蘄年宮之議後,出了大殿,黑夫追上了內史騰,向他道謝。

  內史騰看向自己的女婿,摸著鬍鬚道:「是你自己想出的主意,我只是稍加補益。」

  話雖如此,但黑夫知道,若自己不與內史騰通氣,交上的答卷頂多能得個七十分,葉騰教了他一些措辭和國朝典故,說服力強了很多,起碼有九十分。

  他暗道:「我當時的意思是,老丈人可以憑內史的身份獻策,身為內史,提出鞏固關西的提議,順理成章。但他卻讓我自己找機會獻言,這是是在替我鋪路麼……」

  內史騰知道自己身為韓人,卻投秦滅韓,被韓人恨之入骨,在朝中唯一憑籍的,就是皇帝的信重,一旦這點依仗沒了,葉氏的下場,恐怕會很慘。

  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獨女,族人中雖有幾個侄兒,但都是無才之輩,如此一來,作為「半子」的女婿黑夫,便成了家族未來唯一的指望。

  正是看中了黑夫冉冉升起的潛力,葉騰才毫不猶豫應下這樁婚事的,他有在南郡積累多年的政治基礎,而黑夫擁有無限的未來,雙方簡直一拍即合。

  現在,他越發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黑夫曾提出在彭蠡澤以南設豫章郡,建南昌城,以便「昌大南疆」,這只算一郡之策。但隨駕西行期間,黑夫找到內史騰,提出「固本」設想,已稱得上謀國之策了!

  不過,秦始皇還是老習慣,沒有當場同意,而是讓諸臣下來後上疏表達自己的看法,還發了一份詔令回咸陽,讓丞相、御史大夫、廷尉等也參加議論。

  畢竟是國策啊,一旦確定,影響甚大。

  所以黑夫有些拿不準,回到居所後,他又拜訪了葉騰,與他相對而坐,問道:「婦翁以為,陛下是否會同意此策?」

  葉騰道:「你用陛下喜歡急利說之,所言之事又正好切中要害,陛下不會生出反感來。」

  「至於是否會同意,陛下一般會考慮兩件事,其一是陛下之慾,一旦決定某件事,便會做下去,做完為止。其二,便是朝中諸臣的看法。」

  接下來,葉騰展現了他老政客的利害之處,幫黑夫一一分析了,朝中哪些大臣會支持此策。

  「最擁護此策的,當屬孟、西、白等老秦世族。」

  對這些本土勢力而言,皇帝的國策重心,已經偏離關西很久了。兼併六國也就算了,但打完六國,卻又要調自家子弟去遙遠炎熱的南方,他們感到無法理解,卻又不敢反抗,只能不情不願地上路。

  可現如今,本來第一位「戍江南」的將領黑夫,卻叛離了本就沒多少人支持的南進派,轉而提倡西進,先鞏固隴西、北地、上郡,再出長城,開拓戎胡之地。

  對關西秦人來說,這些地方,就跟家門口一樣,風土人情都能習慣,比去江南強多了。而且,一旦西進定為國策,子弟們也有機會利用熟悉的車騎弓馬立功。

  所以方才在殿上,孟西白三老拚命附議,看黑夫的眼神也變得極其和善,孟氏族長甚至還打聽他是否成婚了,聽說娶了內史之女才悻悻而走。

  但凡邊境興兵,必求良將,第二批可能支持黑夫的大臣,便是邊將了。

  葉騰道:「隴西郡尉李信,聽說自從第一次伐楚喪師辱國後,便鬱鬱寡歡,三十多歲年紀,頭髮卻全白了。雖然在滅燕、齊時立了戰功,但已失上意,被趕到隴西守邊,他恐怕是最支持對河西用兵的人!」

  「還有曾在上郡呆了三年的蒙恬,滅代時,曾率上郡翟騎至雁門,與支持代國的匈奴單于對峙,你與子衿回南郡期間,他也曾上書提議在上郡備邊,與匈奴爭奪河南地。」

  「不出意外的話,這兩人,都會上疏附議。」

  黑夫頷首,李信也就罷了,蒙恬的話,歷史上秦北伐匈奴,他便是主將,只是目前秦始皇對北方用兵興趣還不大,蒙恬做著少府少監的職位,負責一度量衡等事。

  黑夫笑道:「婦翁也會上疏支持麼?」

  「這是自然。」

  葉騰理所當然地說道:「老夫若是南郡守,必定支持南進,戍江南,征百越。但老夫如今是內史,南方與我無涉,反倒是鞏固關中,開拓三郡邊外,籌集糧食,徵調兵卒,我便多了許多用武之地!」

  從內史進而成為九卿,甚至一窺御史、丞相之位,就靠未來數年了!

  黑夫瞭然,老丈人還真是利益至上者啊……

  不過,他仍有一點擔憂,欲言又止。

  葉騰看出黑夫的想法,自嘲道:「我若是為了避嫌而故意提出反對,反而太過刻意,陛下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我關係,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倒不如光明正大,行的是陽謀,謀的是國之大利,誰能說半點不是?」

  不管怎樣,朝中明顯是支持西進的大臣較多,光從輿情上看,這件事已經穩了。

  這時候葉騰卻道:「但也別高興太早,我卻是知道一人,必反對此事!至少會反對征河西。」

  「誰人?」黑夫問。

  葉騰卻笑著賣了個關子:「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你覺得是誰?」

  黑夫恍然,低聲道:「婦翁指的是……烏氏裸?」

  ……

  「烏氏裸言,秦與諸羌、月氏一向和睦,何必無故伐之?每年以絲帛易牛馬,於中原有大利……」

  十天後,蘄年宮內,放下手中的奏疏,秦始皇搖了搖頭,點評道:「果然,再大的商賈,也還是商賈,眼中只有眼前的蠅頭小利,烏氏裸不如陶朱遠矣!」

  他轉而看向伏在案前替自己草擬詔書,十天來,沒有對蘄年宮之議發表任何意見的中車府令趙高。

  「趙高,你以為如何?」

  趙高笑道:「小臣不敢越職妄言政事。」

  皇帝板下臉:「黑夫是少府丞,有了朕准許,他也能進言獻策,你為何不能?」

  趙高連忙請皇帝贖罪,隨後道:「臣以為,少府丞之言,稱得上老成謀國,有理有據,真不像一位二十餘歲年輕人能說出來的,再想到他的出身,臣就更驚異了……」

  秦始皇聽出了趙高的未盡之言,卻不以為意:「黑夫雖不以文章見長,但他底子卻也不差。「

  他指著案上那本厚厚的麻紙線裝書道:「這次回咸陽,黑夫獻上了修訂過的《南征記》,全書記了三百餘天,十數萬言,雖文字簡樸,卻著實不易。全靠此書,朕才能知曉江南的風土人情。」

  「再者,從議尊號時起,黑夫便沒少往御史府藏室跑,還與柱下史張蒼為友。耳濡目染,一年下來,說話竟也能引經據典了。朕問他為何能如此,他回道『上次封建郡縣之議,陛下令臣去翻書,臣閱後方知蜀侯三叛之事,自慚無知,只能奮發上進。』」

  隨後秦始皇指著趙高道:「說起來,此子的好學上進之心,倒有些像卿。十餘年前,我說卿字丑,卿便日夜練字,不知寒暑,竟成朝中前三甲的書法大家!」

  趙高笑道:「原來如此,假以時日,陛下恐怕又要多一位博士了。」

  皇帝卻搖頭:「文武全才之士,去做無用的博士,豈不浪費了?」

  「唯,少府丞可是有封侯之志的。」

  趙高嘴上笑著唯唯應諾,心中卻更加忌憚黑夫。

  是啊,同他一樣,出身低微。同他一樣,善於揣摩帝心。同他一樣,頗有上進心。

  但不同的是,黑夫有紮實的軍功,有新奇的想法,還有讓皇帝稱讚的韜略,這都是趙高沒有的。才多大年紀,就已經對國策指手畫腳了,再過些年,那還得了?

  想到在陳郢時,黑夫不慎露出的殺意,趙高就不寒而慄。

  「萬一此子真對我有殺心,到他位高權重時,我豈不只能坐以待斃?」

  可面對黑夫的提議,趙高卻沮喪地發現,真是滴水不漏,開邊、急利、遠謀,都是皇帝關心的事情,再加上政治正確的」固本「之策,讓人無從糾錯。

  所以他只能順著皇帝的話,誇了一通黑夫後,似是無意地說道:

  「臣只是奇怪,少府丞本是開拓豫章,戍守江南的別部司馬,建南昌城,請設豫章郡,還曾提議分封子弟去上贛、蒼梧,顯然是支持南進的。可為何在成婚回了一趟南郡後,卻突然改弦易轍,認為應當鞏固關中,以西拓胡戎之地為先呢?這不合常理啊……」

  說到這,趙高卻又不說了,告罪道:「是臣多心了,還望陛下勿怪!」

  雖然只是輕輕點到,但已經夠了,這當然不會致命,甚至不會影響這次決策,卻能在陛下心中埋下一點疑慮的種子:黑夫也是有私心的,並非完全公忠體國!

  耐心一點,花上幾年十年時間,慢慢給種子灌水、發芽,最終也能長成一株凶狠的藤蔓,可將人活活絞死!

  想當年,他正是靠了這殺人於無形的手段,讓蘄年宮之變的幾位功臣,與陛下離心離德,最終在不同緣由的觸發下,陸續叛國!事後陛下只會覺得,自己有意無意的提醒,是明目識奸的表現。

  秦始皇看了趙高一眼,沉吟片刻,卻沒有再提及此事,直到趙高要告退前,皇帝才下了一道口諭。

  「後日御駕啟程,出隴關,入隴西郡,既然要離開內史地界,內史騰又年事已高,便不必再隨駕,讓他回咸陽去罷!」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17
第365章 薑還是老的辣

  黑夫為婦翁送行時,內史騰卻讓黑夫上了自己的馬車,隨他再走幾里。

  途徑雍縣東十里的岐山亭,黑夫下車之前,內史騰卻突然拉住了他,低聲道:「陛下此次令我東返,有些不尋常!」

  此次內史騰結束隨駕東返咸陽,在黑夫看來沒什麼問題,可內史騰何許人也,老狐狸立刻嗅到了一絲異樣。

  「律令雖有『郡縣長吏不得無故出轄區』之禁,但隨駕之事,一般都有始有終,若非咸陽出了什麼事,不該臨時遣返,此舉在我看來,更似是一次敲打和警告……」

  「警告?」

  黑夫他前世畢竟只是個小警察,雖有超越時代的眼光,政治智慧卻不見得比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葉騰高,聞言微驚。

  「婦翁的意思是,陛下不認可此策?」

  「並非如此,陛下讚賞此策,否則被遣返的就不是老夫,而是你了。」

  內史騰很快就猜到了症結所在:「若我沒猜錯的話,陛下是對你此番獻策的目的生疑了啊。」

  黑夫道:「我的目的,已在奏對時說得明明白白。」

  內史騰卻搖了搖頭:「不對,你當年是征江南豫章的別部司馬,提議建南昌城,欲昌大南疆,甚至還向陛下進言,說上贛、蒼梧之地可分封子弟為邊侯,在陛下眼裡,你當是最該力主南進的臣子。」

  「可近來,你卻一反常態,認為南進應緩,反倒支持起與你毫不相干的西拓來,這出乎了陛下意料,事後定會猜想,你為何有如此轉變?所求又是什麼?」

  獻策前,內史騰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夫的高瞻遠矚上,忽略了他的目的,如今出了事,黑夫也只能硬著頭皮,將事實告知他。

  「不瞞婦翁,除了以為此策的確能鞏固根本,開拓關西邊外之地外,我提議南下當緩,西拓當急,還有一些私心。我深知五嶺難越,越人難攻,不願我的舊部將士死傷慘重……」

  「李代桃僵,禍水西引?」

  內史騰搖頭:「比那些所謂『諍臣』的直言進諫高明多了,你倒是知道疼愛舊部,彼輩是你的袍澤子弟,在地方上的根基,偏心愛護無可厚非,但若讓情義勝過理智,反而會變成羈絆……」

  黑夫應諾:「莫非陛下察覺了我的這層深意?」

  「若陛下對此不滿,應會將你某位舊部從豫章調走,以示警告,而是不是拿我來敲打,此事應也與我有關。」

  沉思半響後,內史騰忽然啞然失笑。

  「陛下不會是以為,你是因為與我家結親,受了我的指使,才前後不一,朝南暮西的罷!」

  的確,開拓關西,將給內史騰帶來許多權力和繼續往上升的機會,這本是好事,但在皇帝眼中,這對翁婿就有點借公家之器,為私家牟利之嫌了。

  而讓內史騰結束隨駕,提前回咸陽去,便是對此舉的一點小小告誡,同時也在暗示黑夫:多一些主見,勿要事事都聽從於婦翁!

  這真是意外之禍,雖不會對整件事產生影響,黑夫也仍會受到重用,但皇帝對翁婿二人的信任,是有一點下跌的。

  帝王之心真是難測,黑夫感覺有些冤枉和不爽,難怪人常言:伴君如伴虎。

  不過內史騰還沒有停止思慮此事,他忽而又道:「吾婿,你在陛下身邊做郎官時,可與陛下在旁近臣有怨?」

  「婦翁的意思是,陛下身邊有人進讒言?」

  他一提醒,黑夫就立刻想到了一個人。

  「中車府令,趙高!」

  ……

  因為僅是猜測,黑夫暫未把趙高的事告知內史騰,回雍縣的路上,他一直在閉目思索。

  薑還是老的辣啊,經內史騰抽絲剝繭,黑夫算是釐清了事情的經過:本來是一樁好事,但因為某位在旁近臣的一句話,讓皇帝生疑,但又不想打擊黑夫,讓外人以為皇帝不認可西拓,便讓內史騰代受委屈。

  這敲打不痛不癢,卻讓黑夫心裡很不舒爽。

  「這趙高與我什麼仇什麼怨?竟下這種爛藥!」

  只因為黑夫在陳郢時,聽聞趙高名號時,震驚之餘,多瞪了他一眼,算什麼大仇?黑夫料想,趙高對他的莫名敵意,還應有其他理由。

  「之後議尊號時,我的奏疏又恰好與他雷同,算是搶了趙高的風頭,之後他對我雖一如往常,宮中相遇,也停下來寒暄幾句,但總覺得他不懷好意……」

  從趙高的角度來看,大概以為自己在暗,黑夫在明,可實際上,在黑夫眼中,趙高早就是一盞璀璨明燈了。

  「我吃了一次悶虧,絕不會有第二次……」黑夫暗暗發誓。

  內史騰在東行前,對黑夫的最後囑咐就是,即便找到了進讒言之人,也不要貿然行動,因為……

  「陛下喜歡讓政見不同的臣子位置相匹,彼此相競。」

  他列舉了李信、王翦的伐楚之爭,王、蒙兩軍門的暗暗競爭,李斯、王綰的政鬥,甚至是蒙毅、趙高的舊仇。

  這樣一來,臣子們彼此異論相攪,彼此制衡,就不會勾結到一起,欺上瞞下,而他們之間的爭鬥,也被皇帝牢牢控制,不會達到影響朝局國事的程度。

  內史騰一點都不擔心那進讒者,反倒高興了起來。

  「陛下聖明,雖偶爾用用帝王術勢,但還算兼聽納諫,待臣下也足夠寬容,只要不是叛國謀逆,哪怕像李信那樣喪師辱國,也能得善終,可不是趙遷之類的庸主能比的。」

  「故而,你在朝中有敵人,反倒是件好事!陛下便可放心用你了!」

  所以內史騰讓黑夫勿要妄動,政爭這種事,想要一口氣將敵人打倒是很難的,皇帝高高在上做裁決,不會讓任何一方有絕對的優勢:即便趙高曾被蒙毅判死刑,依舊被救了回來。

  生死勝負,並不決定於雙方能力、道德高低,而僅決定於帝心。

  一個成熟的政客,會裝作一切如常,將惡意和痛恨隱藏,笑著與敵人作揖,直到看準一個機會,讓對方萬劫不復的那天!

  黑夫聽了內史騰的建議,回到蘄年宮中覆命後,他在宮門處遇上了趙高。

  「少府丞!」趙高遠遠就笑著過來打招呼:「將內史送走了?」

  「中車府令。」

  黑夫也笑回應,與趙高寒暄起來,說內史歲數大來,經不起長途旅行,幸而陛下放他回咸陽。

  趙高錘錘老背,說自己年紀也不小了,明日就要離開雍地,去交通極差的隴坂,可發愁得很,黑夫則推薦他在為陛下駕車時,在腰上靠一塊軟墊……

  在看守宮門的郎衛看來,二人雖然稱不上朋友,卻也相互敬重,相談其樂融融。

  但與趙高告辭,轉過身後,黑夫的眼神卻變得森冷。

  「跟內史騰這老薑相比,我只是一塊政壇的嫩薑,不擅長這些陰謀詭詐……」

  可新近投靠的他人中,卻有一位陳平,雖自稱黃老,卻專以毒計見長呢!數年前埋伏魏武卒周市,便是陳平的主意。

  「趙高啊趙高,聽聞你素來謹慎,任官清廉,找不出任何破綻,但你的兄弟、女婿也無隙可乘麼?等回咸陽後,即便不能掀翻你,卻能讓你知道,率先向我挑釁是什麼後果!」

  ……

  離開雍縣後,秦始皇的龐大車隊繼續向西。

  隨著坡度慢慢向上,原本寬敞的馳道,逐漸變成一條只能容兩車並行的小徑,農田裡閭漸漸退去,四周儘是茂密深林。

  崎嶇的灰岩丘陵也日益陡峭,到了第三天,已經成了山脈,雖然已是四月初,但黑夫從山腳看去,發現最高處的岩峰竟仍肩負陳雪,恍如灰白相間的巨人,屹立此地,將內史和隴西郡分隔開來。

  一位來自隴西郡的郎官告訴黑夫:「隴坂,其阪九回,不知高幾許,欲上者,七日乃得越,而山上最高處的風雪,五月方才凍解,現在還早哩。」

  這是和蜀道並列的天險,好在馳道不必翻山,沿著山間溪水蜿蜒而西,御車雖笨重,好歹有路可走。

  不過,眼前的風景已跟隴東大不相同:山梁高處是一片片低矮蒼勁的樺樹林,還有廣闊的草場,猶如碧綠的波濤鋪滿了整個隴山,衣著質樸的牧馬人驅趕著大群矯健奔馳的駿馬。

  為黑夫拉車的四匹馬兒,腳步也變得歡快起來,它們沒了往常的乖巧,不斷嘶鳴,若非御者死死拉著六轡,恐怕早已脫韁而去,到草地上撒歡了。

  這四匹畜生都是皇帝新賜,據說就來自這片「汧渭之間」的草場。

  這是關西最好、最大的天然牧場,周初,秦非子曾為周王室養馬於汧渭之間,因為「馬大蕃息」,功績卓著,非子遂被周天子封為附庸……

  這是秦人」夢開始的地方」,西巡本就是一場尋根之旅,秦始皇也找到了據說是秦非子牧馬的那片草地,上千人的隊伍安營紮寨,設立高壇,用傳統的祭品犬、馬進行祭祀,一直折騰到夜色將暮。

  說來也巧,就在皇帝停留於汧渭之間的這一夜,卻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竟成為黑夫「西拓」建言的神助攻,幫秦始皇下定了西征的決心…… 本帖最後由 x24685 於 2018-9-24 12:19 編輯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24
第366章 解夢

  「陛下在汧渭之間做夢了?」

  陳倉縣陳寶祠內,鬚髮斑白,面色蠟黃的巫雉看著氣喘吁吁的黑面小夥,已然猜到了他的來意。

  「陛下讓少府丞來請老朽去占夢?」

  「然也。」

  黑夫接過巫祝遞過來的湯水,一飲而盡,才有時間觀察這間小廟宇。

  這間廟宇最引人注目的,是外頭屋簷上立著一隻陶制的大公雞,昂首挺胸,作出對朝陽長鳴的模樣。

  祠名「陳寶祠」,黑夫在咸陽藏室翻《秦紀》時見過一段記載:「文公十九年,獲若石雲,於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於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雲,野雞夜鳴。以一牢祠,命曰陳寶……」

  說到底,這只是一塊隕石,某晚從東南方向墜落在陳倉北阪,隕石在寂靜的夜晚墜落,驚起了一山的野雞亂叫,人們卻以為是野雞神顯靈,故曰:「雞鳴神土」。

  這塊石頭被當地人送去秦文公處,卻見其質地像石頭,形狀、顏色卻似肝肺。秦文公奇之,認為是寶物,在巫祝解釋一通後,把它供奉在陳倉城北面山坡上的祠廟裡,稱之為陳寶。

  如今幾百年過去了,陳寶祠不復當年繁盛,但秦朝依舊安排了專門的巫祝在此四季祭祀,便是眼前頭上插著野雞毛,披著羽毛衣,說話時滿口痰音,每隔半刻便要小徒弟遞過痰盂吐一口的老巫稚……

  別看巫稚看上去身體虛弱,但亦是如今秦地本土最著名的兩名巫祝之一。另一位是汧邑西疇祠的「巫雅」,秦始皇亦派中車騎令王離過去請他了。

  黑夫好容易討到了這樁差事,不想比王離晚太久,便道:「陛下已先至隴西,派吾等來恭請大巫,時間不多,大巫,你我還是到車上說罷!」

  巫稚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絕,而且掐指算算,自從樹立十二金人的典禮後,皇帝也許久沒召見他了,連西巡過路都沒來看看。

  這可是難得的面聖機會,他不敢怠慢,讓弟子將必要的龜甲等物帶上,便匆匆隨黑夫出門……

  不過,黑夫卻詫異地發現,巫稚帶的必需品裡,赫然有幾卷乾燥的大麻葉,就是幾年前,醫者陳無咎在雲夢澤中發現的那種可吸食大麻。

  「大巫為何會有此物?」黑夫將巫師扶到車上後問道。

  巫稚想維持自己的神秘,神神叨叨地說此乃通靈之物,點燃後,便可神遊天外,與鬼神交遊……

  「鬼扯。」黑夫暗想,不就是吸大麻吸嗨了麼。

  原來,這是巫雅去歲因十二金人之事,去咸陽助祭時,從南郡商賈那搞到的「好東西」。

  他嘗過一次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只以為自己真在天神交流,不知這只是神經麻醉後產生的幻象。

  才幾年時間,此物已在巫師、方士的群體裡流行開來。

  黑夫暗罵陳無咎這個始作俑者,同時也覺得,回到咸陽後,當向管關隘檢查的少府有關部門反映,要將南郡大麻列為違禁品!

  他婉轉地提醒巫稚,到陛下面前占夢時,最好還是別吸,清醒一點比較好。

  「少府丞,陛下究竟做了何夢?」巫稚卻不以為然,問起了正事。

  黑夫亦旁聽了丞相王綰的解夢,所以知道秦始皇的大概夢境:

  皇帝夢到,用來祭祀非子的犬、馬活了過來,他騎在白馬上,而黑犬在前引路,順著隴山向東而行,走著走著,竟回到了咸陽宮,樹立於殿前的十二金人騰然站了起來……

  到這時候,一陣雞鳴傳來,皇帝便驚醒了,總覺得這夢頗有深意,召隨行的王綰等解夢。

  王綰這廝雖博學,卻受儒家思想影響太深,覺得做夢並不是什麼神秘的事,以《周禮》六夢解之。他認為秦始皇的夢是「覺時所思念之而夢」,乃思夢,簡單地講,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這是科學的論斷,黑夫也想給封建但不迷信的王丞相點贊,但秦始皇更相信神秘主義那一套,不滿意王綰的答案,便讓人去請兩位最著名的巫祝來。

  皇帝動動嘴,黑夫跑斷腿,他只能再度帶人回到隴東,大老遠跑到陳寶祠。

  巫祝,還真是占夢的專家,早在殷商時,甲骨卜辭中有關殷帝占夢的記載很多。殷帝武丁總是讓巫師替自己問鬼神,其夢有沒有禍,其夢有沒有災。

  而到了周朝,更是喜歡玩解夢,據說當時周文王和周武王做了不少好夢,預兆著周必定會取代殷。比如文王曾夢「日月著其身」。日月是帝王的象徵,這顯然是說文王受命於天。他老婆太姒的夢則是:「夢商之庭產棘,太子發(武王)取周庭之梓,樹之於闕間,梓化為松、柏、椹、柞。」

  周人巫師占夢於明堂,認為這是大吉之兆,是皇天上帝要把「商之大命」給予周人,以後自家的小子發要把樹載到大邑商去了!

  秦人崛起於周土,也繼承了周朝對夢境的重視,秦穆公曾因病七日不醒,夢往天帝之所居,游鈞天,奏廣樂。醒來後,也將此視為是上帝要他稱霸的吉兆。

  如今,秦始皇又做夢了,還是在非子牧馬之地做的怪夢,皇帝當然會覺得,這或是先祖帶給他的預兆呢?

  講述了事情經過後,黑夫在顛簸的馬車上問道:「大巫以為,此夢當何解?」

  巫稚卻閉上了眼:「此乃鬼神之秘,只能告於陛下,不可說與他人。」

  其實他是還沒想出來應答之法。

  黑夫雖有心干涉,卻也不敢太明顯,惹巫稚不快,眼睛一轉,卻旁敲側擊地說起另一件事來。

  「我記得樹立十二金人時,除了幾位秦地的大巫外,陛下還讓來自燕齊之地的方術士也參與助祭啊……」

  黑夫不提還好,一提那些燕齊山東方士,巫稚就氣不打一處來。

  國之大事,在戎與祀,祭祀、占卜、解夢等,從秦立國開始,便是本土巫祝的禁臠。比如一百年前,秦楚爭霸激烈時,秦惠文王為祈求天帝和大神巫咸保佑秦國獲勝,便令秦地巫師刻石詛咒楚國敗亡,因稱《詛楚文》。

  秦地巫祝,除了祭祀白帝少昊,陳寶野雞神外,主要信奉「三巫」,便是「巫咸」、「大沈厥湫」、「亞駝」,自成體系。

  但自從秦始皇一統天下,山東方士的到來,卻給秦地古老的巫祝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同行是冤家,方士們也是從事星佔、神仙、房中、巫醫、占卜等事,跟秦地巫祝相沖。

  巫祝本來看不起這些外鄉人,但在皇帝面前一競爭,雙方高下立判。

  燕齊方士不但將鄒衍的陰陽五行學說借來包裝自己,還自稱「方仙道」,以出海求仙的神仙長生學說遊說皇帝,吹出了諸如蓬萊、方丈之類的「三仙山」,說上面滿是神仙種的奇珍異草,凡人吃了,就能長生。

  秦始皇本就嚮往長壽,加上燕齊方士們能說會道,頓時就被吸引了。

  與之相比,秦地巫祝就老土多了,只會披著羽毛衣,瞪著眼,用土味十足的關西話,念叨傳承了幾百年的禱詞,遂被冷落。

  這次為皇帝占夢,若非方士多留在咸陽,遠水解不了近渴,估計都輪不到他們……

  「這便是小子想不通的地方了。」

  路途很長,經過兩天朝夕相處,與巫稚更熟一些後,黑夫便做出一副同情秦巫,反感方士的模樣來:

  「陛下一統天下,稱皇帝的吉兆是十二金人,金人出於隴西臨洮,但秦地的巫祝卻沒能把握機會,對此大肆宣揚,竟在大典上,與山東方士平分秋色,我真是為大巫不值啊。」

  「彼輩奸猾,以妖言蠱惑陛下。」

  巫稚陰著臉,那些燕齊方士趾高氣揚,出入宮廷,他們卻備受冷落,想想就來氣。

  但也無奈,秦地巫祝的腦子沒燕齊方士靈活,人家可是在山東諸侯上躥下跳幾十年練出來的嘴皮子,什麼長生,什麼海外仙島,啥都敢吹。

  「方士們說,東方海外可求長生,其實是想讓陛下賜予錢帛,讓彼輩回家鄉去揮霍。」

  「可不是!」巫稚深以為然。

  黑夫拚命暗示:「但東方有三仙山,難道西方就沒有類似的神仙居所?」

  「西方?」

  巫稚感覺喉嚨癢癢的,又吐了一口痰,抬起渾濁的眼睛看向黑夫,你是說:「西王母之邦?」

  「然也!」

  老傢伙思路總算跟上了,黑夫很欣慰。不過,秦巫閉塞,巫稚對西王母傳說也只是一知半解,遠不如魏國人寫的「小說」詳細。

  黑夫便道:「我在咸陽時,曾在藏室中讀書,見過一本《穆天子傳》……」

  這可不是黑夫瞎編,真是魏國人寫的書,記載了周穆王駕八駿西巡之事,行程三萬五千里,還會見了西王母,成書後,已在魏地流行幾十年了。大概是魏國小說家,把周人記述周穆王西巡的故事神話了。

  魏亡後,這本書被收到石室內收藏,張蒼將其編纂整理,在這次西行之前,黑夫又請陳平等人幫忙抄到麻紙上,編訂成紙書……

  他一共帶了兩本,此刻便從懷中抽出一本來,雙手奉予巫稚。

  巫稚也見過麻紙,並不奇怪,蒼老的手接過,翻開黑夫特地夾了片葉子當書籤的地方。

  「西王母豹尾,虎齒,善嘯,蓬髮戴勝……」

  「西王母為穆天子謠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

  「西王母能予人年歲,使人長生?」

  巫稚猛地瞪大了眼睛,黑夫的話,還有這本《穆天子傳》,猶如當頭棒喝,點醒了迷茫已久的他!

  「老朽先前為何就沒想到呢!」

  在幾乎要被燕齊方士淘汰的秦巫面前,一扇嶄新的大門,被打開了!

  犬、馬、金人十二、西王母國……巫稚已知道,皇帝的夢,該怎麼解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26
第367章 夸父逐日

  四月上旬,隴西郡邽縣(guī),秦邑。

  七百年前,非子為周孝王在汧渭之間養馬,馬大蕃息,讓周王十分高興,便決定給非子賞賜,准許他在名為「秦」的地方建邑,分土為附庸。

  自此之後,世間便多了一個叫「秦」的邦族。

  這也是秦始皇第一次來到秦邑,他站在小邑頂上放目四眺,卻見這裡位於兩條小河交匯處的一個小台地,西臨崖溝,北依邽山。除了小河邊的數千畝土地外,遠近都被樹林和灌木佔據,除此之外就是寂寞而寒磣石頭,幾乎沒處下腳,漆黑群山在北面綿延,擋住冬日的凜冽寒風。

  來這裡之前,始皇帝並不知道,祖先最初所居的,竟是如此貧瘠的土地……

  他回過頭,看著隨駕的丞相王綰:「丞相,周時的附庸,是何級別?」

  王綰應道:「稟陛下,附庸低於大夫,大致與春秋時的上士相當。」

  秦始皇不由嗟嘆:「楚人常自誇先祖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朕的先祖,何嘗不是如此?七百年歲月,三十六代人,從附庸之士到天子之尊,從區區小邑到九州之主。」

  這是從地到天的飛躍,是秦人創造的奇蹟。

  作為最終完成這一使命的人,秦始皇心中難掩自豪之感,但隨即又想到了數日前,在汧渭之間祭祀非子時,做的那個奇怪的夢……

  先祖非子,是想通過這個夢,給自己怎樣的暗示呢?

  「陛下!」

  風塵僕僕的郎中騎令王離登上城邑,拱手道:「西疇大巫已迎至!」

  「來得正好!」

  秦始皇過隴山後,在沿途縣邑行宮停停走走,為的就是要在秦邑,這個秦人最初的立足之地,聽巫祝為自己解夢。

  西疇可是比陳寶祠更古老的關中第一大祠,五百多年前,周朝為逃避犬戎禍難,東遷於洛邑,當時只是一「西陲大夫」的秦襄公派兵護送,有功,遂被周平王封為諸侯,爵為「秦伯」,賜給他岐山以西土地。

  直到這時,一直以來只是附庸、大夫的秦才正式建國,得到與諸侯通使聘享的權力,秦襄公十分高興,便在當時秦的都城汧邑(隴縣)設立西疇祠,用騮駒、黃牛、羝羊各三頭的太牢大禮祭祀嬴姓的祖先,白帝少昊。

  所有秦始皇對西疇大巫「巫雅」抱有很高的期待,可讓他失望的是,這巫祝年紀老邁,被性急的王離載於車上顛簸了一路,早已疲憊不堪,為秦始皇解夢時,翻來覆去還是《日書》裡的那一套,沒什麼新穎的見解。

  秦始皇頗為不滿,揮袖讓巫雅下去,心道:「李斯當年的《諫逐客書》曾言,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jué tí)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

  「非但物產、人才如此,連巫卜之士亦如此。秦巫木訥愚笨,只知翻著幾卷日書,將朕的夢境寓意,說得與黔首庶民無異!何其迂也!早知如此,朕還不如捨近求遠,讓人去將咸陽的燕、齊方士帶來一問究竟,或能讓朕滿意。」

  皇帝讓人占夢,卻又不全信占夢之人所言,必要他們說的話合自己心意才行。

  正如此想著,郎衛卻報,說去陳倉接人的黑夫也回來了。

  「也罷,且看那陳寶大巫又是如何說的。」

  秦始皇並未報太大希望,他已決定,若仍不能讓他滿意,這些本土巫祝,就可以永遠守著那幾個祠廟終老,這輩子都不必再去咸陽了……

  不過,陳寶祠巫稚還是同以前一樣,容貌蠟黃,說話一股痰音,讓皇帝頗為不悅,不過,在聽皇帝心不在焉地說了一遍夢境後,巫稚思索片刻後,竟猛地下拜:「陛下之夢,老朽已知緣由。」

  他深深作揖:「恭賀陛下,此乃天大的吉兆!堪比當年穆公七日之寤!」

  秦穆公曾昏迷七天,夢往天帝之所居,游鈞天,奏廣樂,被秦國歷代君主視為是昊天選定秦稱霸的預兆,這與王綰、巫雅頗為不同的說法,倒是讓秦始皇多了點耐心,點了點頭,讓他繼續往下說。

  「大巫請詳言。」

  「還望陛下能容許臣從夢境中的十二金人說起。」巫稚開始了侃侃而談。

  「二十六年初,有十二巨人出現在臨洮,長五丈,身穿狄服,足跡長達六尺……」

  「群臣巫祝、方士皆以為,此乃陛下應天命,一海內,稱皇帝的吉兆,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卻無人能說清楚,那十二巨人究竟來自何方,又去往何處。老朽也一度茫然無解,但不久前,翻閱陳寶祠歷代巫祝留下的禱文時,卻有了意外的發現!」

  關係到十二金人的真相,秦始皇更生出了興趣。

  「百年前,陳寶祠巫祝曾祭祀過夸父,故老朽以為,這十二巨人,實乃夸父之後也!」

  「夸父?」這倒是一個新解,秦始皇多了一絲興趣,開始認真地聽了起來。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載天。有人珥兩黃蛇,把兩黃蛇,名曰夸父,夸父亦巨人也。」

  「又言:夸父與太陽競跑,想要去日落之地看看,途中,夸父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就跑到大河、渭水邊上飲水;黃河、渭水的水不夠,又去北方大澤飲水,誰料只走了一半便渴死。其頭顱變成了隴山,手臂變成了秦嶺、雞頭山,腳變成了崤函,連桃木手杖也扔在腳邊,化作桃林,這便是桃林之塞的由來……而秦川八百里,不過是夸父寬敞的脊背。」

  這是新解,秦始皇微微頷首,聽得津津有味。

  「夸父死後,其後繼承夸父之志,繼續西遷,至於崑崙、天山,附於西王母之邦,稱巨蒐氏……」

  夸父逐日和西王母的故事,在中原流傳頗廣,但巫稚卻是第一次將兩者結合的人,秦始皇眼前一亮:

  「大巫的意思是,那十二巨人,乃夸父之後巨蒐氏,而他們又是西王母之邦派來的使者?」

  「然也。」

  巫稚順著皇帝的意思如是說:「老朽以為,大概是陛下一海內之功績,沿著河西,過流沙,傳到了天山、崑崙之間。西王母聞之,便令夸父之後十二巨人來覲見天子。然西王母之邦乃神仙之國,十二巨人至人間,凡人之目只窺其一瞬,之後便無形無影。」

  「唯獨陛下,收六國之兵,削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讓那十二巨人得以依附於金人之上,如今陛下過隴山,欲西拓開邊,巨人便入夢拜見,大概是想邀請陛下像周穆王那樣,赴西王母之邦……」

  而後,巫稚便現學現賣,說起了他在那本《穆天子傳》裡看到的故事。

  「傳聞西王母之邦在崑崙之墟,又或在天山之上,天山有瑤池,昔周穆王肆意遠遊,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犧。主車則造父為御,馳驅五千里,至西王母之邦。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又隨西王母以龍車為駕,去西海之濱的禺谷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

  「後人常言,周穆王一生中享盡了快樂,仍然活了一百歲才死,當時的人們還以為他羽化登仙了,據說,這是因為,喝了西王母瑤池的瓊漿玉釀,便可長壽……」

  隨著巫稚本土傳說結合《穆天子傳》的講述,秦始皇已正襟危坐,沉浸在西王母國的傳說中,在巫稚說完後,仍有些意猶未盡。

  仔細想想,周穆王與他的愛好倒是有些相似,都不喜歡一生呆在一個地方,而想要去看看天下之大,九州之饒。

  秦始皇不由嗟嘆道:「朕功蓋三皇,德超五帝,卻有些羨慕周穆王這一庸碌守成之主。」

  巫稚亦道:「故西王母才讓十二巨人來邀約陛下西行!」

  秦始皇道:「我曾聽烏氏裸說過,西方渺茫,流沙千里,又有羌人、戎王、月氏為阻,豈能輕易去得?」

  巫稚道:「故在陛下的夢中,才有白馬為載,黑犬為引,助陛下西行。」

  秦始皇卻皺眉:「且慢,夢中情形,明明是白馬黑犬引朕往東。」

  巫稚連忙補漏道:「陛下照鑑時,可發現,鑑中方向與現世是反的,夢中亦然,再說,那黑犬,不是引陛下找到十二金人了麼?」

  「原來如此。」秦始皇舉起雙手至頷前道:「還請大巫詳言,白馬黑犬又有何寓意?」

  巫稚卻道:「下臣無能,時間倉促,暫未得詳解,這白馬黑犬,或是助陛下西行之人。」

  白馬暫時沒想出來,但黑犬嘛……秦始皇卻有個想法。

  「黑犬,西行,西拓?」

  秦始皇直起身子,目光越過了巫稚,看向了廳堂門口,正襟危坐,一臉正直,但橫看豎看都覺得比旁人黑的少府丞黑夫。

  他露出了一絲瞭然的笑。

  「朕曾聽人說過,黑夫在做亭長時,曾自稱大秦天狗?」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28
第368章 雄心壯志

  秦始皇在邽縣(guī)停留了很長時間,從四月上旬一直呆到四月底。

  他在這裡等兩件事,其一,便是群臣對「西拓」的看法。

  不出皇帝所料,除了烏氏裸反對外,包括李信在內的三郡守、尉,內史騰,還有蒙恬都上疏表示支持。連遠在咸陽的御史大夫、廷尉也贊同充實隴西、北地、上郡三郡的固本之策,但對於開拓胡戎之地,覺得可以再斟酌一番。

  其實皇帝的目光,也曾在西北停留,河南、河套之地,亦是他的目標之一。

  但他的看法和黑夫相反,認為月氏、匈奴尚強,有控弦之士數萬,軍事力量不亞於一個冠帶之國,想要征服,恐怕要動用數十萬兵力才行。

  而百越羸弱,傳檄可定,所以他稱帝以後,打算先南後北。

  直到黑夫獻上了行軍日記《南征記》,秦始皇翻閱以後,對南方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江南,比他想像中的更加廣袤,從豫章北部到南部,就要走一個多月,而且很多地方連路都沒有,到處都是茂密的森林,得靠將士一邊砍樹一邊前進,損耗極大。

  可想而知,嶺南的環境氣候,比豫章更惡劣,這場還未開始的戰爭,比秦始皇設想的要艱難許多。

  這絲猶豫,在黑夫改弦易轍,認為南下應緩行,當先伐西北時加大了。

  秦始皇再膨脹自大,也知道兩邊同時開戰是不現實的,必然要分一個先後。

  南征,除了征服欲外,無非是為了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這些珍寶能滿足他的收藏癖,亦能讓少府多賺不少錢。

  而西拓,則可佔據河西、河套、河南地豐美的草場,為國家增加三處大牧場,亦能報胡戎百年侵擾中原之仇。

  後者之利顯然大於前者,皇帝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西拓,而自從巫稚為他解夢後,天平更是完全倒向了西面!

  如此想著,秦始皇放下了手邊的奏疏,讓謁者過來問道:「再去催催那些畫繢之工!朕今日便要見到畫像!」

  他等待的第二件事,便是一副畫:西王母的畫像……

  ……

  秦始皇的御駕隊伍不僅有文武百官、郎衛侍從,還有負責上千人衣食住行的馬伕、織女、庖廚、工匠,而在百工中,甚至還跟著三位「畫繢之工」,使用顏色、染料在絲帛、器物上作畫。若皇帝喜歡一地風光,便要他們將其繪於帛上,一路下來,已畫了不少。

  但他們今日得到的任務卻有些不同尋常:皇帝讓三名畫工試繪西王母畫像……

  繪畫神人難不倒畫工們,三人來自楚地,那是帛畫藝術最成熟的國度。楚人浪漫而想像力豐富,除了傳統的龍鳳帛畫外,畫工還經常描繪天象、神祇,以表現楚人想像中的神話世界。

  其中一人甚至還畫過《山海經》中的西王母形象,便由他操持工筆,用硃砂、石青、石綠等礦物顏料,在上好的蠶絲帛布上作起畫來。

  兩日後,畫成,卻見西王母形像是豹尾獸耳,頭髮蓬鬆,虎齒外露,充滿了野性的魅力,她孤身一人佇立高高山巔,放聲長嘯,雲霧溶溶腳下浮動舒捲。

  畫工高興地將帛畫獻予皇帝,結果卻被扔了回來……

  「重畫!」

  三名畫工面面相覷,他們楚地的西王母,就是這副模樣啊。

  但皇帝發話了,他們也只得硬著頭皮重新考量,在諮詢了王綰等博學之士後,又費了兩日時間,終於重新畫出了道家在《列子》裡想像的西王母形象。

  這下,西王母從半人半獸變為了一個鶴髮童顏的白髮老嫗,她皓然白首,身穿羽衣,隱居在仙山洞穴裡,一位人首鳥身的「羽人」供她差遣。

  然而皇帝只看了一眼,還是不滿意,帛畫直接被燒了。

  「不合朕意,重畫!」

  事不過三,若是第三次還不能讓皇帝滿意,雖不至於直接拖出去砍了,但遭到懲處也是肯定的。

  三名畫工愁得不行,只能請算他們上司的少府丞黑夫幫忙,找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巫稚,求問陛下心目中的西王母,究竟該是何等形象?

  巫稚已經開竅了,畫工虛心求問,他便緩緩道:「傳聞西王母不老不死,從黃帝時活到現在,當青春常駐,豈會是老嫗?」

  這下畫工們領會了,一合計,決定用在楚國時為楚王畫過的「巫山神女」為模板,塑造一位青春永駐的美麗女神。

  又二人,三名畫工協力完成的帛畫再次被送入行宮,當畫卷被掛起時,秦始皇只見,整張帛畫描繪了天山瑤池的場景,高大的十二金人守在最下方,彷彿在等待著客人,往上看,筵席上滿是張揚的帷幔和鼎、壺和成疊耳杯,裡面灌滿了瓊漿玉釀和各種仙草仙果,羽人銜盞,仙女持簋,長蛇、大龜、鴟、羊狀怪獸分佈周圍。

  而帛畫最中央的位置,則是一位年三十許,身材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端莊、華美的女神……

  她乘坐在六龍駕馭的車鸞上,兩隻白鶴立其左右,其頭頂是內立金烏的太陽,顯得璀璨無比。

  畫工們伏地上,忐忑地等待皇帝發落,但秦始皇卻久久無言,雙目欣賞著畫工們重現的瑤池之景,王母之容,過了好一會才讚道:「甚善!」

  畫工們大喜,遂獻上了一首賦,來形容西王母的容貌:

  「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績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雲翔……」

  雖然很合乎情景,但這是直接剽竊了宋玉的《神女賦》,楚人畫工自作聰明,卻不料秦始皇身邊有人讀過這篇的,立刻指了出來,秦始皇倒沒有怪罪畫工,只是道:

  「朕身邊,為何就沒有文采斐然如宋玉者,能作一篇《西王母賦》出來?」

  此言一出,精通辭賦的近臣們都躍躍欲試,但秦始皇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還是不喜歡楚國的賦,過於追求辭藻華麗,太過矯揉造作,而且還夾雜了大量楚地才有的詞彙。

  於是秦始皇嗟嘆道:「西王母乃天帝之女,稟天地陰陽造化之妙,其象無雙,其美無極,其狀峨峨,非親眼所觀,何可輕言其貌?寡人必見之!」

  ……

  是夜,讓人將帛畫掛在自己寢宮中,秦始皇端著燭火再度久久端詳,目不轉睛,不知在想些什麼。

  當連內侍來請問,今夜是否要招隨行的嬪妃侍寢,他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自從胡亥之母死後,皇帝也失去了最後一位還算寵愛的妃子,其餘諸嬪、七子、八子,在他眼中都無甚區別,而從六國擄掠來的數千宮人,他心存警惕,更無一垂青,只讓她們在修築好的六王宮裡枯老。御駕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

  每次出行,皇帝也只挑最乖巧的幾位隨駕,偶爾臨幸一次,但都像是例行公務一般,無甚趣味。

  於秦始皇而言,她們,並不比堆積在案几上的簡牘奏疏有趣。

  但自從巫稚為他解夢後,秦始皇卻發現,自己竟重又對一個女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那便是神秘的西王母!

  對神秘事物,天人傳說,不管是方士所談的蓬萊瀛洲仙島,還是巫稚所言的夸父巨人、西王母之邦,秦始皇都保持著寧信其有的態度。

  因為他內心深處,一直在暗示自己:「朕絕非凡人,而是真正的天子!」

  對母后的厭惡,讓他寧可相信,自己是天命玄鳥而降。

  與秦人同源的殷人相信,「王者賓於帝」,商的主要先王,象高祖太乙,太宗太甲,中宗祖乙等死後,都能升天,得到「帝」的名號。

  周就不一樣了,雖自稱天子,但已認為自己是凡人,只是在代天牧民而已,所以去帝號,稱人王。

  而進入戰國後,七雄相繼稱王,連小小中山、宋國都來湊熱鬧,王者的神秘色彩蕩然無存。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一頭豬戴上冠冕,他也是王,而一旦失去了權勢,王連庶民都不如。

  這也是秦始皇一定要為自己加帝號的緣故,他要重新將殷商時帝王的神秘色彩,加持到身上!

  秦始皇還隱隱期盼,自己有一統海內,天下大同的功績,功蓋三皇,德超五帝,可以得到昊天獎賞,讓他死後也能升上九天,繼續在天上做明明上帝。

  又或者,直接能長生不死,自己做萬世皇帝!

  但年近四旬的秦始皇,已經能感到身體的衰老,感到自己力不從心。

  所以他才不顧一切,在驪山擴大陵寢,要造一座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又在關中大興土木,想要如方士所言,將渭水當做銀河,咸陽宮為紫微星,打造一個地上天國。

  當祥瑞在隴西出現後,他又立刻鑄造了十二金人,擺在宮殿門口。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做一個龐大的儀式,想要引起昊天的注意。

  但內心深處,皇帝又是清楚的:這麼做其實沒什麼用處,徒勞而已,既沒有神人降臨關中,他的身體也沒有忽然年輕,羽化登仙更遙不可及。

  所以他又起用方術士,或煉製丹藥,並做著派人去海外求仙的打算。

  直到巫稚將一個更有意思,更讓人神往的傳說擺到皇帝面前,他的目光才從煙波渺茫的東海挪開,回頭看向離秦地並不算遠的西方。

  巫稚給他列出了新的選擇:東海有長生不死的傳聞,西邊也有。

  但東海只有沒什麼名氣,說不出具體名號的「仙人」,西邊卻有令人神往的西王母!

  秦始皇相信西王母是真實存在的,亦相信她有長生之術,容顏不老,並派十二金人向自己發出了邀請。

  這份請帖,皇帝決定接下來!

  但他並不打算像周穆王一樣,帶著一批人遠赴絕域,那是拋棄天下的不負責之舉。

  秦始皇帝是能兼顧愛好和政務的人,他絕不會離開自己的疆土半步!

  這次西行巡視,本就是秦始皇的追根溯源之旅。

  一統天下,完成多年夙願後,他曾有一絲短暫的迷茫。

  皇帝失去了曾經的動力,甚至連派兵戍守江南,南征百越,也是習慣性地為自己找一個目標。

  所以他想要來蘄年宮,來祖先棲身的小邑:找到最初的自己,找到嫪毐叛軍攻城,烽煙點燃時,心中冉冉升起的雄心壯志!找到一代代秦人奮發不息,艱難求索的東西。

  而現在,秦始皇已經找到了。

  一度迷失的雄心壯志,再度在他雙目中熊熊燃燒!

  讓人在西王母的帛畫旁,再掛上一幅隴西郡的地圖。秦始皇將手放在自己疆域最西邊的狄道、臨洮,越過長城緩緩向西,途經了諸羌、月氏,抵達一片空白的地域,最後放在可能是崑崙、天山的位置,重重地點了一下!

  「打過去!」

  西拓疆土,尋找西王母國,這兩件事,秦始皇打算合一起做。

  縱然相隔千里萬里,亦無所謂。沿途所經,順秦者昌,逆秦者亡!

  征服了東方冠帶六國之後該怎麼辦?那就調轉方向,朝著西方,將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土地,統統納入帝國疆域吧!

  等道路打通,找到西王母之邦後,秦始皇會再度西巡。

  他將沿著新修築的馳道,帶著龐大的隊伍,涉流沙,越草原,一路鼓吹笙簫,去冰天雪地的崑崙、天山,赴瑤池之宴,親眼看看,西王母是否有絕世的容顏,手握不老不死之秘。

  然後,他要報之以李,請她隨自己歸來,皇帝與王母同車而行,回到咸陽,在已修好的關中宮闕、人間天國行駛,受億萬斯民膜拜。

  也讓所有人知道,他們的皇帝同西王母一樣,是神!

  秦始皇生命中有無數個女人,卻沒有王后,即便當了皇帝后,不管群臣怎麼暗示,亦沒有立任何一女為皇后。

  因為她們不配!

  凡女如何與天子相匹?

  而縱觀世間,唯一配得上他的,唯有西王母!

  傳說中,她是「帝女」,也就是天帝之女,算起來,與秦始皇這「天子」是姊弟關係。

  但那又如何?秦始皇不在意這細節,甚至不在乎傳說中,西王母與周穆王曾有一段故事。

  「周穆王庸碌之主也,何德何能,竟得以與西王母同遊於天際?」

  所以他雖據說長命百歲,卻還是死了。

  但自己不同,自己是要長生不老,從一世統治到萬世的!

  皇帝看著帛畫上美麗端莊,眉目中讓人不敢侵犯褻玩的西王母,心中卻非仰慕,而是純粹的征服之慾!

  哪怕是神女,也要向自己低頭,縱然是仙人,也得臣服於皇帝!

  秦始皇指著帛畫上,露出神秘笑容的西王母,用不許反駁質疑的語氣,傲然道:

  「朕會立你為后!」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30
第369章 管挖不管填

  「大事成矣……」

  當皇帝下口諭,讓黑夫將西拓之策詳細寫在奏疏上時,黑夫便知道,秦始皇已做出了抉擇。

  「開疆拓土的慾望,現實利益的好處,再加上求仙長生的夢想,三管齊下,方能讓皇帝改變國策啊。」

  皇帝手持六轡,他的目標,決定了帝國行駛的方向,如此一來,歷史的車輪,也在黑夫的誘導下,緩緩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至少數年之內,黑夫在豫章的部下們可以安心種田,不必早早去南越熱帶雨林裡受苦。

  但關西周遭的羌人戎部,還有匈奴月氏,恐怕要在秦始皇的淫威下瑟瑟發抖了……

  這件事,黑夫自問做的還算嚴謹,天知地知,他知,巫稚知。

  巫稚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為了與燕齊方士競爭,不得已搬出在世間流傳已久的西王母傳說,黑夫只是提供了手抄本的《穆天子傳》,讓老巫祝能多說點細節。至於「黑犬」之謂,那是皇帝自己想出來的。

  雖然蒙恬也曾建議過戍上郡備匈奴,但西拓之議,的確是黑夫首倡,皇帝將他視作引路者亦無可厚非。

  使秦向西開拓,黑夫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歷史上,秦雖也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但匈奴在楚漢之際再度崛起,並月氏、東胡,成了一個幅員萬里的龐大帝國,成為中原勁敵。劉邦白登之圍差點小命不保,之後靠了和親勉強維持局勢,匈奴帝國壓了漢朝幾十年,到漢武帝時也未能徹底解決。

  所以黑夫以為,秦對匈奴的打擊,是否可以再早一點,再狠一點呢?

  反正現在的草原,是匈奴、月氏、東胡三足鼎立,若能各個擊破,為中國消除一大隱患,豈不美哉?

  盡情匈奴看似和向西尋找西王母之邦沒啥關係,但黑夫還是找到了強行聯繫起來的辦法。

  他讀《穆天子傳》時,對裡面好多地名都搞不清楚,比如周穆王西行的起點「河宗氏」。請教張蒼後,張蒼說,河宗氏之國,可能是雲中九原以西的河套一帶。

  趙武靈王時,趙國已佔據了陰山南麓,建雲中、九原、高闕等要塞。十多年前,秦軍控制了那裡,亦屯守駐軍,蒙恬便是從那裡出發,向東進攻代國,並防禦匈奴支援。

  如今,昔日河宗氏所在的河套、河南地都在匈奴手中,作為冬季牧場使用,雖然黑夫也知道小說裡的路線不靠譜,但有了這層緣由,打匈奴就多了一個理由不是?

  黃河百害,唯利一套,雖然這年頭黃河之患還沒那麼兇猛,但河套的確是好地方,不止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還有不少森林,而在較肥沃的地區,還能經營一些農業。

  不過,關於匈奴的事,黑夫只是粗略提及,又稱自己知之不詳不敢妄言,請陛下另尋熟悉匈奴之事的大臣商議。

  這一人選,除了少府少監蒙恬,還能有誰?既然蒙恬歷史上能成功擊敗匈奴,這次應也能獨當一面,黑夫大可不必去管。

  他個人對西域的興趣更大一些。

  黑夫以為,固步自封只會遲滯不前,不同地區的文明是需要往來的!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國有優勢技術,希臘羅馬亦然。除了科學技術外,不同地區文明因自然環境不同,點了不一樣的科技樹,甚至馴化了全然不同的農作物、動物,然後才慢慢向其他地方傳播。

  比如,小麥、大麥、綿羊、馬,都是先後從西方、北方傳入中原,才逐漸擴散開的。但黑夫依然沒看到很多後世常見的水果蔬菜:西瓜、葡萄、甜瓜、石榴、芝麻、核桃、黃瓜、胡椒、菠菜……

  他很想在大夏天啃著西瓜,喝著葡萄汁,熱騰騰的麥餅上,能撒一圈芝麻粒,做菜時撒點胡椒也是美滋滋……

  還有個高腿長的斯基泰馬,可作為馬兒優質飼料的苜蓿,未來衣被天下的棉花,都是中原沒有的。

  這些東西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西域、中亞、西亞就有。而目前的西域,應是一堆綠洲小國星羅棋布,守著玉石之路過活,對如狼似虎的秦軍來說,簡直是待宰的羔羊。

  而翻越了帕米爾高原,就能接觸到亞歷山大東征後留下的一些希臘人王國……

  僅需要邁出幾步,看似隔絕的東西世界,就能建立往來,想想還是蠻令人激動的。

  而往來的方式,可以是貿易,也可以是征服!

  所以黑夫才認為,向西開拓,比遲早會被中原納入治下,便很難再往南的百越利益大多了,再過一千年,東南亞對中原人來說也是瘴氣遍地的噩夢。

  但若中國在銳意進取秦代就能開眼看到世界之大,又會如何?不在於短時間內征服多少土地,而在於長遠帶來的好處。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先過了諸羌、河西月氏這一關。而想要謀取河西、河南、河套,又得從鞏固隴西、北地、上郡開始……」

  黑夫深知一口吃不成胖子這個道理,這也是他不擔心秦始皇因找不到西王母之邦,而遷怒於他的原因。

  「三郡的修路,移民,打造軍事前沿,訓練騎兵,沒有三年時間,做不下來吧?」

  「之後打匈奴,打月氏,拿下河西河套,沒有三年時間,也打不下來吧?」

  所以按照黑夫的設想,得六七年後,秦軍才能摸到敦煌一帶建立哨所。

  至於西域,道路修起來前,大軍是過不去的,頂天派幾支商隊,沿著絲綢之路的前身「玉石之路」去看看。

  南疆北疆如此廣袤的地方,商賈使者怎可能輕易找得到子虛烏有的「西王母之邦」。這一去一返又是幾年,等使者將西域踏遍,回來覆命時,秦始皇可能已經龍馭歸天,也不用等西王母了……

  黑夫打的這個如意算盤,就叫做「管挖不管填」,只管賣出去,可不管售後服務。

  「向西好歹能撈到些東西,總比空費錢帛,讓方術士去海外尋仙強啊。」

  雖然算是「欺君」,但黑夫卻做的理直氣壯。

  以這時代的科技水平,船舶頂多能靠著海岸線行駛,往外開一點點就得沉,什麼開啟大航海時代殖民日本去美洲找玉米土豆之類的事,就跟秦始皇鍾情的西王母一樣,是海市蜃樓,虛幻泡影,可望而不可及。

  想法雖然天馬行空,但大多不能為外人道之,黑夫的奏疏,還是得一板一眼地來,他便在案几上鋪開了紙墨,手持蒙恬筆,開始了書寫。

  「臣聞荀卿言,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今陛下欲有事於西方千里之外,亦當從跬步小流始。當先開三郡荒土,移民萬戶填之,使之耕田屯糧,又征發三郡華戎子弟入伍,練騎射馳騁之法,三年兵成,方可出塞闢土……」

  ……

  一天後,黑夫的奏疏已送至秦始皇的行宮,正好中車府令趙高也在,他見秦始皇得知後,立刻放下手中的政務,要先看黑夫奏疏,心中不免有些妒忌。

  但更多的是駭然。

  「黑夫才二十五六歲,如此年輕,竟能主導重要國策,當年的李斯,也不過如此罷?」

  更氣人的是,他名為黑夫,又在當亭長時自稱「秦之天狗」,恰好與秦始皇夢中引路的黑犬對應。有了這件事,黑夫更得皇帝信重,之前趙高下的爛藥,完全失效了。

  趙高雖然覺得那巫稚所言「西王母」之事有些疑點,但他很聰明,知道不能在皇帝興頭上時壞他興致,只能將此事藏在心裡,暫不發難。

  這時候,謁者將奏疏送了上來,竟是厚厚的一疊紙,秦始皇不由感慨:「黑夫這奏疏應有數千言之多,若是簡牘,恐怕有好幾斤重,紙真是輕便好用……」

  趙高只能唯唯應諾。

  但秦始皇打開了黑夫的奏疏,卻皺起了眉,趙高心中一動,還以為是黑夫說了什麼話,讓皇帝不高興。

  但看了幾頁後,秦始皇的眉頭很快就舒展開來,笑罵道:

  「不愧是首倡此事之人,黑夫雖自稱身為南人,不懂關西之事,希望朕能令丞相、御史商議,可卻寫的極盡詳略,頗有見地。」

  「只是,他給西拓之略取的名字,真是……怪異無比。」

  秦始皇又看了一遍篇頭的名稱,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他一邊搖頭,一邊將麻紙放到案几上,趙高正好瞥見第一頁上,赫然寫著五個大字……

  「西部……大開發?」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