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28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2:23
第四百章 臨戰合刃之急者三

時間進入四月下旬,農忙結束,北地開始進入征兵修習行伍射術的農閑期。

    為了籌備來年用兵之事,北地郡尉府近來十分忙碌,黑夫也時常召集縣尉、尉史及牧師官等共聚一堂,給他們開會安排任務,會上不時冒出一些金句來。

    比如這一句。

    “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習,三曰器用利!”

    郡尉此言一出,在場負責會議記錄的刀筆吏們立刻將其抄錄到黃麻紙上。

    黑夫讓眾吏好好消化這句話,自己則拿起杯盞,喝了一口妻子給他泡好的枸杞菊花水,過了好一會,才慢慢道:

    “兵法言,人常死其所不能,敗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戰為先。”

    所謂卒服習,便是加大對士兵的訓練,使之知曉金鼓旗幟,熟練搏殺技能,上了戰場,也不至於慌亂不知所措。

    北地郡是邊郡,所以有常備的郡兵、縣卒,但亦不多,郡府義渠城有一千,蕭關、烏氏塞兩個邊隘各有五百,其餘六個縣,亦各有五百,總數不過五千。

    這些郡兵縣卒,作戰時頂多能抽調一半,所以戰爭的主力不是他們,而是臨時征召的戍卒。北地郡戶數三萬餘,口數不到二十萬,比起黑夫的家鄉南郡大為不如,且半為戎狄之民。好在此地民風彪悍,百姓參軍較為積極,三戶一丁,抽調萬餘人不在話下。

    除了郡兵、戍卒外,還有大原、烏氏、朝那、義渠等戎人部落的騎從,能湊出三千人來。

    如此一算,北地郡能出動的最大兵員,就是萬五千人。

    按照秦始皇對隴西、上郡下達的命令看,戰爭明年就可能打響,黑夫必須抓緊時間訓練他們了。

    “塞外之地,土山丘陵,曼衍相屬,平原廣野,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一。”

    黑夫已經給這場戰爭定了基調,能否獲得大勝,車騎將是決定性的因素,所以他決定加大北地郡車騎兩兵種的數量,尤其是騎兵。

    各戎部湊出的三千戎騎,屬於臨時征召,由部落君長率領參戰,不必郡尉訓練,黑夫也不想過多依賴他們。他打算以三百嫻熟騎射的北地良家子為核心,在鬱郅、義渠、涇陽三地牧場上,訓練一支裝備高鞍馬鐙的,純粹由秦人組成的騎兵。兵在精不在多,一千即可!

    黑夫的計劃是,半年時間,讓鬱郅縣尉公孫白鹿訓練三百良家子,教授他們騎兵的戰法,熟悉高鞍馬鐙。待到入秋時,再進一步征召郡中數百能騎馬射箭的青壯入伍,使良家子一人教兩人,明年入夏便可成軍……

    至於其他材官、甲士、徒卒的訓練,黑夫決定自己親手抓。

    說完“卒習服”,黑夫又強調了“器用利”。

    “兵刃若不鋒利,與赤手空拳何異?甲胄若不堅硬緊密,與布衣袒裼何異?弩若不能遠射,與短兵何異;射不能中,中不能入,與無矢無鏃何異?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敵也!”

    黑夫開春行縣,好好視察了各縣武庫,總體來說是比滿意的,北地郡位置重要,咸陽沒少往這邊運送兵刃、羽箭,但這些兵刃多為青銅,鐵兵較少。

    在山東六國鐵兵器鍛造已較為成熟時,秦卻仍沿用青銅,因為可以量產,雖然臻於青銅兵刃製造的巔峰,但卻有一個問題:北地郡缺銅、錫!

    這便意味著,北地郡的兵刃,只能仰仗咸陽武庫,以及漆縣的鐵礦,雖說並不遙遠,可一旦打起仗來,戰線綿延千里,前方沒有兵工廠及時補給兵刃、箭簇,或將成為一個隱患。

    黑夫巡視諸縣時發現,位於泥陽縣泥水與涇水之交,一個叫“弋居”的地方,有一個鐵礦。當地也有些小的作坊,能打造鐵製農具。經探查,那鐵礦規模不小,若大規模開采,每年可出好鐵數萬斤!

    所以黑夫在與郡守商洽後,向秦始皇提出了一個請求:在北地郡設鐵官,徙關東鐵匠來北地,開礦冶鐵,就近生產鐵兵器,以彌補前線兵器的不足……

    順便,北地郡有了鐵工坊,黑夫也方便要求工匠,為自己鼓搗一些在對匈戰爭時能大放異彩的小發明。

    不過,事後黑夫卻又覺得,這些都是未雨綢繆,甚至有點錦上添花的意思,因為他從烏氏倮處聽說了,匈奴的冶金業,可比中原落後了不止一點……

    草原上早在商周時期,就有不少青銅文明的遺跡,匈奴也會冶煉青銅,銅刀、銅劍、銅鏃、銅斧、銅馬嚼等武器和馬具十分常見。

    不過相對於需求,其數量實在稀少了些,匈奴的銅鐵,少數自產,多數是從中原和遙遠的阿爾泰山一帶進口,價值不菲。在匈奴腹地,有時候一把小銅刀,就能換一頭牛,一些普通的匈奴牧民,不得不以石為刃,以骨為簇。

    所以在甲兵方面,算是匈奴之短,中國之長技。

    既然往塞外運銅鐵能發橫財,中原冠帶七國混戰時,秦、燕、趙三國的銅鐵,都沒少流出邊塞。但隨著秦滅燕、代,匈奴從中原獲取的銅鐵,便迅速減少!

    黑夫來到北地郡後,更加大了對走私貿易的打擊。

    “哪怕是一根針,亦不許流出關外!”

    這場會議的最後,黑夫給賊曹掾下了死命令,長城戍卒,一旦發現意圖越境走私者,可不報而殺之!

    這也就算了,黑夫又追加了一條:“所得私販贓物財貨,邊卒可盡取之!”

    賊曹掾愣住了,牙齒都有些打顫,這位郡尉真是狠啊!

    如此一來,邊卒將無比欣喜地射殺任何敢越境的走私商賈,奪取他們的財貨。直到戰爭開始前,再沒人敢堂而皇之地靠近長城,烏氏將成為唯一有資格出關貿易的商賈。

    這項苛令肯定會讓邊境商賈叫苦不迭,但黑夫卻沒功夫可憐他們,邊境商賈可以為秦所用,也可為匈奴所用,若是這些走私商販為了利益,出賣內地情報,也是一樁麻煩事。

    並不是每個商賈,都能像弦高那樣愛國。

    黑夫手邊一壺枸杞菊花茶喝完,這場會也算開完了,卒服習、器用利兩事,他已安排眾人去操辦,唯獨排第一的“得地形”,黑夫卻沒有提及。

    這件事,黑夫是交給陳平和烏氏商隊去勘查的,他們上月底出塞,如今已過月餘,應該已經深入了匈奴河南地,也不知道現在到哪了?

    ……

    陳平一行人,依然在賀蘭山下的匈奴駐牧地停留,陳平倒不擔心己方的意圖暴露,畢竟烏氏商隊每年都來,頭曼單于還邀請烏氏延去頭曼城一趟,不怕冒頓不放行。

    他感興趣的是,在商隊啟程前,烏氏延被冒頓邀去大帳,據說帳內只有他們二人,這種規避外人的場面,一般都是用來密談的……

    被黑夫安排在身邊,保護陳平的兩名郡兵有些隱隱擔憂。

    “烏氏延會不會出賣吾等?”

    陳平卻一點都不怕,笑道:“烏氏若連同哪方做生意更賺都不明白,也不會有今日財富了,不過……”

    他惡意地想道:“過去十年間,烏氏帶出關的貨物中,恐怕也夾雜有銅、鐵等違禁品吧……”

    這是昨日陳平從烏氏延口中套出來的話,烏氏延堅稱這是向少府稟報過的,偶爾給匈奴帶點銅鐵之物,以博取他們的信任,也方便展開貿易,勘查敵情。

    此番出塞,亦不例外,在郡守、郡尉准許下,烏氏給冒頓帶來了一百柄小銅削,不過,匈奴人仍嫌這太少,還不夠一個部落分。

    所以陳平猜測,此次冒頓請烏氏延去密談,聊的便是下半年烏氏是否能再給匈奴運一批銅、鐵之器……

    午後時分,烏氏延回來了,滿口馬奶酒味,進入營帳後,也不說話,待到眾人啟程,到了半途中,沒有匈奴人耳目後,他才讓陳平過來,對他說道:

    “冒頓王子找我去談的,果然是關於走私銅、鐵金器出塞一事!”

    陳平一笑,他猜的沒錯,誰料烏氏延又道:“不過這一次與往常不同,冒頓所欲得的,不止是現成的銅鐵器具,他竟詢問我,能否從中原,往匈奴帶一些能采礦、冶鐵、鑄器的工匠!他必以重金購之!”

    陳平的笑止住了,回頭看看營帳連綿的賀蘭山匈奴別部,不由驚訝。

    “假以時日,冒頓或為草原之雄乎?才十歲年紀,竟然能領悟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2:31
第四百零一章 曆史拐了個彎


秦制,郡出鐵多者置鐵官,主鼓鑄,其郡不出鐵者,置小鐵官。

    北地郡原本只有小鐵官,沒有官府開采的鐵礦,但隨著泥陽縣弋居鐵礦的發現,黑夫提議在這裏設置鐵官,采鐵冶煉,就近鑄造兵刃。

    這一建議得到了丞相府、少府的准許,遂派少府小吏章平帶著數百工匠,上千刑徒來協助黑夫。

    秦始皇二十八年午月下旬農曆五月,章平抵達義渠縣,與黑夫相見。

    章平是章邯之弟,與黑夫同齡,月份甚至還比他大些,但在咸陽時,章邯讓章平兄事黑夫,還數次帶他去黑夫府上赴宴,二人也算熟識。

    一通寒暄後,章平便告訴黑夫兩個大消息。

    其一,是位於關中的宮闕暫時停建,章邯奉命前往上郡,督造新上馬的大工程:直道!

    這是發生在半年前的事,黑夫已然知曉,章平告訴他的是,直道的第一期工程,已順利完工。

    章平道:“從咸陽到膚施,本就有路,但從膚施到雲中,過去分屬秦趙兩國,道路不通,十多年前,雲中歸屬於秦後,也直通了小路,兩地車馬往來十分不便,故陛下讓家兄去膚施,戍卒、刑徒十萬,利用秦昭王時長城下兵道,拓寬路基,塹山堙穀,向北修路。”

    “陛下和少府催得緊,家兄只能令人日夜督造,半年完工,從膚施至北河,七八百里,足足累死了兩千刑徒……”

    這只是直道龐大工程的開始,章邯修好的路,也只是能容兩馬並行的窄道,遠達不到秦始皇期望的標準,恐怕還要花費更大的人力物力,繼續拓寬,讓它從縣級路變成“高速公路”,以便未來迅速調兵遣將。

    黑夫明白秦始皇這麼做的用意:“不管怎麼說,上郡、雲中都是對匈奴用兵的主戰場,而我主軍的北地、李信所在的隴西都只是側翼……”

    可以這麼說,直道全程通車之日,便是秦朝對匈奴動武之時!

    四個郡,四位守、尉總的來說是合作關係,但暗地裏,也有競爭,誰不想在這場戰爭裏,在皇帝面前,顯示自己的能力?

    所以黑夫在敦促北地備戰的同時,也在關注其他三郡的動向。

    章平又告訴了黑夫第二個大消息:

    “陛下今年取消東巡,改為北巡,我來北地郡時,禦駕已東出灞橋,打算從蒲阪渡河,去往河東、太原!”

    ……

    章平滔滔不絕地說起開春時,咸陽朝堂為皇帝下一次出巡去往何處的亂戰,黑夫也曉有興致地聽著,看來他不在咸陽時,錯過了不少好戲啊,雖然內史騰也曾來信提及,但畢竟沒有章平講述的詳細。

    章平道:“博士周青臣進言說,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自古受命帝王,曷嚐不封禪?陛下當向東巡狩郡縣,封泰山、禪梁父……”

    儒生的心思,黑夫豈能不知?封禪這種事,一般認為源於舜、禹,也有說源於伏羲的,但在舜、禹之後,再沒人封禪過,齊桓公曾生出過這樣的念頭,但被管仲勸阻了。

    最熱衷於封禪的莫過於儒家,因為他們是搞禮儀出身的,這些上古禮樂最是精通,而且泰山、梁父都在關東魯地,是儒家的大本營。

    他勸秦始皇封禪,這相當於是變相兜售儒家“帝王受命封禪”的理論,只要皇帝接受,儒家便在“祀”這國之大事裏,站住了腳。

    博士儒生們都支持封禪,尤其是黑夫認識的“待詔博士”叔孫通最為積極。

    若是過去的秦始皇,自以為德超三皇,功蓋五帝,一定會去做這件極大滿足他虛榮心的事,但令儒生博士沒料到的是,秦始皇卻拒絕了這個提議……

    “朕雖一海內,卻仍未放逐蠻夷,攘地至荒服,此時封禪?為時尚早。”

    “待日月所照,皆為大秦之土,蠻夷戎狄莫不賓服時,朕再封禪不遲!”

    於是封禪之事,只能作罷。

    “接下來是燕、齊方士,亦力勸陛下東巡。”

    燕齊方士,是秦一統後,被招攬到咸陽的一群人,有盧生、韓終、侯生等,那個大名鼎鼎的徐福倒是還沒來。

    他們看準秦始皇迷戀長生不死之術,篤信命數,便投其所好,什麼“以咸陽宮象紫微星,渭水象銀河”就是他們搞出來的鬼。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且對後世沒什麼用處,曆史上,項羽一把大火,這一切都會化作灰燼。

    黑夫也沒有直接跳出來跟他們鬥嘴,因為他知道,這群人雖是怪迂苟合之徒,卻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事,類似變魔術,糊弄人很容易,關鍵是,皇帝信這一套啊……

    他的辦法,是慫恿秦國傳統的巫覡,讓這些式微幾乎滅亡的本土神漢站出來,以西王母、昆侖墟之事遊說秦始皇。

    這些傳說,有故事詳盡的穆天子傳幫忙背書,與方士們吹的東海仙山相比,聽上去更像真的,雖然他們言之鑿鑿說燕昭王去過,但燕昭王可沒周穆王長壽,沒啥說服力。

    所以秦始皇如今偏向先開疆辟土,順便尋找西王母,對東海仙山的興趣小了很多。

    眼看皇帝大把黃金賞老巫雅而不給他們,方士們哪肯甘心?他們一合計,覺得這是皇帝西巡,看了西方景色的緣故。他們認為,皇帝若去了東邊,在之罘fu、琅琊看到渺茫的大海,肯定會改變主意,再度對海外仙島產生想法。

    於是方士們舌燦蓮花,擅長“望氣”的韓終甚至說,近來泗水中金光四射,可能是宋偃王滅國時遺失的大鼎重現人世了……

    但即便如此,也未能動搖皇帝對西王母的向往,決計暫緩東巡海濱。

    雖然東巡取消了,但皇帝可是個閑不住的人,正巧,從雲中到膚施的路也通了。既然打算明年直道修好就對匈奴用兵,出於對國策的關心,皇帝當然要來一場向北的旅行,去看看他未曾涉足過的太原、雁門、雲中、上郡。

    這倒是黑夫未想到的,曆史上,這一年秦始皇的確去了東方,東行郡縣,上泰山搞封禪,臨海眺望海外仙島,在泗水找遺失的周鼎,再去南郡洞庭發飆,把湘山的樹全砍了……對了,好像還在博浪沙遭到某位復國人士的刺殺?事在二十九年,黑夫記錯了

    但現如今,以上曆史事件,統統沒了!或者延後了,因為秦始皇改變了他的行程!

    曆史在黑夫面前來了個急刹車,然後猛地拐了個彎,雖然大的方向沒變,但路邊的風景,恐怕會與原先大不相同!

    “蝴蝶效應啊,這樣的話,我這穿越者對曆史事件的先知先覺,是不是會大打折扣?”

    ……

    正當黑夫在琢磨這件事對自己利弊的時候,陳平一行人,已經離開了賀蘭山麓,過月餘跋涉,沿著北流的大河東側,途徑白羊、樓煩之地。

    在陳平眼中,這數百裏之內,風景再次發生巨大變化,賀蘭草原的綠茵冉冉,逐漸變成了幹涸的泥沼、蒿草遍地的石灘,最後,在大河拐彎的地方,出現了一片連綿起伏的沙丘,隨著狂風吹拂,黃沙緩慢流動……

    “這便是中原人談之色變的流沙麼?”

    作為一個內地人,陳平從未見過沙漠,不由驚奇。

    時值夜色將至,旅人們在沙漠邊緣紮營,挖灶做飯,點燃攜帶的乾牛糞、胡楊枝,燃起了一道孤獨的炊煙。而左近之處,奔騰的大河洶湧澎湃,西方餘暉血紅,緩緩墜落,整個世界,仿佛都有一種博大而粗獷的美。

    陳平不由嗟歎:“若非我力求郡尉讓我同行,陳平此生,不知能否見到如此景致?”

    此情此景,陳平只感覺有什麼話想說,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彙。

    若是黑夫在此,定然會吟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來讓陳平擊節讚歎。

    可惜他不在。

    烏氏延能夠領會陳平的心情,當年第一次隨兄長見到塞外沙漠時,他也站在原地,感慨天地造化之妙。

    他走到陳平身旁,指著一望無際的沙漠道:“庫結沙,這片流沙,被匈奴人稱之為庫結沙。意思是弓上的弦,因它處在大河拐彎處,東西連綿,於河水相始終,就像一根掛在長河弓身上的弦!”

    “而中原之人,則將這一帶稱之為:朔方!”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2:40
第四百零二章 俠以武犯禁


黑夫不知道,秦始皇之所以更信秦地本土巫祝,拒絕關東方士東巡建議,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高漸離案後,秦始皇對“諸侯之人”已失去了信任。雖然他沒像當年一樣貿然逐客,但只要是六國遺民,休想再靠近皇帝,也不可能得到重用。

    秦始皇區別“秦人”和“諸侯之人”的標準,便是按他繼位時,秦的疆土來判定。當是時,秦地已並巴、蜀、漢中,越宛有郢,置南郡;北收上郡以東,有河東、太原、上黨郡;東至滎陽,滅二周,置三川郡。

    除此之外,其餘新征服地區,都算作“諸侯之人”。

    於是乎,這次北巡的大部分時間,秦始皇的車駕,都行駛在較為友善的地域上。

    河東安邑便不必說了,從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魏國被迫獻出安邑予秦開始,這裏便是秦的土地。秦昭王將安邑城內的魏人盡數趕走,遷徙秦地被赦免的罪人來定居,幾代人過去了,他們已和南郡一樣,成了秦忠實的子民,當地百姓在蒲阪,在鹽池,在安邑夾道歡迎皇帝蒞臨。

    “朕當年從邯鄲歸國時,河東百姓也是如此迎接朕的啊……”

    秦始皇坐於禦駕中,掀開帷幕看著外面的人山人海,小時候的片段一閃而過。

    那時候的秦始皇才七八歲年紀,在邯鄲受盡了苦楚和侮辱,對遙遠的咸陽,也有一種陌生感,第一次給他一種“回家”感覺的,卻是在河東,在安邑。

    恍惚記得,當時母後在車裏緊緊抱著他,忽然外面一陣喧鬧傳來,如驚弓之鳥的母子大駭,小公子縱然害怕,卻還是勇敢地擋在母親面前,捏緊了拳頭。

    但那些湧來的人,卻統統跪倒在十步之外,他們只是想來看看,流落受難多年的公子政……

    年邁的安邑老農高高舉起手裏蒸好的粟飯,請公子享用。

    秦始皇不記得自己吃沒吃,只記得,當時是冬天,一路上俱是雨雪,但母子二人心裏卻是暖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總算是安全,不再有性命之虞了。

    “昔我往矣,雨雪載途。今我來思,黍稷方華!”

    心情大好之下,秦始皇在安邑下達了一項命令:三十多年前,那些迎接過他的城邑,其治下百姓,統統“複一年”,也就是免除一年更役。

    秦始皇在安邑停留了三日,祭祀了“夏墟”。但接下來的太原郡,留給秦始皇的印象就不那麼好了……

    秦始皇二十八年未月農曆六月初,秦始皇抵達了晉陽。

    “晉陽好啊。”

    在車上時,秦始皇對隨駕的廷尉李斯冷笑道:“朕繼位的第一天,便接到了一個消息,晉陽反了!好在有蒙驁將軍為朕擊定之!”

    李斯垂首:“臣當時剛到咸陽,記得此事……”

    那份晉陽人給他的繼位大禮,秦始皇至今尤記,所以在當地也沒任何減免的恩賜。

    二十八年過去了,晉陽依舊,人卻面目全非,蒙驁已死,他的兒子蒙武也垂垂老矣,身體比王翦還差,也不知還有多久好活。

    老將在凋零,如今秦始皇親政前便活躍在戰場上的那批將領,還能頂用的,就只有羌瘣了。

    值得欣慰的是,年輕一代的將領人才輩出,蒙恬李信一度讓秦始皇失望,但他們都知恥後勇,這幾年在邊疆頗有建樹,馮敬、李由雖是官二代,但也算有點才幹。

    不過,秦始皇最為看好的,還是潛力巨大的北地郡尉黑夫,此子能文能武,且出身卑微,沒有根基。只是黑夫太過年輕,吸取了李信伐楚的教訓,秦始皇不打算讓他驟然登上高位,而打算慢慢打磨培養……

    因為對晉陽印象不好,秦始皇只在這停留了兩天,這兩天裏,還聽說了另外一件讓他胃口不佳的事。

    事情是這樣,太原郡尉來稟報,說是晉陽附近的榆次縣,似乎有荊軻黨羽舊友活動!

    “稟陛下,榆次有一名劍客,名曰蓋聶,家境富足,常與六國劍士往來。二十多年前,賊人荊軻曾遊曆經過榆次,與蓋聶講論劍術,荊軻事敗時,蓋聶不知所蹤。臣派人四處緝拿懸賞,近日他被人告發,竟是隱居在仇由,已經被官府捉住,敢問陛下,當如何發落?”

    郡尉欲以此邀功,秦始皇卻只感覺一陣惡心,扔下筷箸,面露不快。

    遊俠、劍客,這是秦始皇生平最厭惡的人,跟荊軻沾邊的人尤甚。

    他總感覺,這些欲置自己於死地的太子丹、荊軻殘黨真是殺不完的蟲子。

    皇帝會自降尊貴,去審問一條垂死的殘蟲麼?當然不會,秦始皇只是不耐煩擺了擺手,讓廷尉李斯按照律令處置。

    於是乎,蓋聶,這個避秦苛律,在山裏隱居,以揮舞木劍為樂,壓根沒什麼刺殺、謀反之心的老者,只因為許多年前與荊軻往來過,被外人說成是“荊軻之友”,就被太原郡丞判了“將陽”和“謀逆”二罪,在晉陽東市斬首……

    公堂之上,須發斑白的老劍客蓋聶喊冤不止,他年輕時是榆次著名的劍客,家境富足,常與六國人士往來,但要說他是荊軻的朋友,那真是天大的冤屈。

    “老夫不服!”

    判決書下達後,蓋聶高呼不止。

    “當年荊軻曾來榆次拜訪我,與我講論劍術不假,但我二人對劍招劍法的理解,頗有不合之處,我覺得荊軻無甚本領,只會誇誇其談博取名聲而已,便勃然生怒,用眼睛瞪他,他便慚然而走,當夜就離開榆次,再未與我相見過,我豈會是他舊友黨羽?我不服,我要乞鞠!”

    乞鞠,便是被告不服判決,請求複審,若是縣上的判決,可乞鞠至郡,郡府的判決,可乞鞠至“最高人民法院”廷尉處。

    蓋聶好歹也做過很長時間秦民,雖然他桀驁不馴不願遵循規矩,但也知道點秦律的制度。

    但不巧的是,李斯這廷尉就在晉陽,於是蓋聶早上請求乞鞠,下午時,李斯便親自來複審了。

    最終,他駁回了蓋聶的乞鞠,認為謀反罪不可饒恕,維持原判……

    李斯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俠者,邦之五蠹也。六國不除此五蠹之民,厚賦養之,遂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

    “俠以武犯禁,太原本就有趙之遺風,青壯子弟欲從蓋聶學劍者甚眾,十人學劍任俠,便有十戶人家農田荒廢,邑中卻多出了十個憑借劍術,作奸犯科之徒,故犯禁者誅!”

    法家最討厭兩種人,一是儒,二是俠,恨不得他們死個精光。如今皇帝為了平衡朝堂、學術,容許儒家為博士,法家輕易動不了他們,但民間的俠卻不同,自秦一統後,幾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這樁案子,遂被李斯辦成了鐵案。

    暗地裏,李斯一定要蓋聶死的理由卻是:“逆黨狡詐,陛下去年心軟,寬赦了一個高漸離,他便欲行不軌,差點冒犯天顏。對這些逆黨,寧可殺錯,也不可放過!”

    於是乎,就在秦始皇車駕離開晉陽,繼續北上的時候,蓋聶便被斬於晉陽之市,雖有老劍客不忿的疾呼,有旁觀者無言的歎息,卻沒有六月飛雪……

    ……

    十日後,蓋聶被斬於晉陽的消息傳至巨鹿郡,一望無垠的大陸澤旁,一座隱蔽在山林的小院,響起了一聲巨大的拍案聲!

    “蓋聶也算是晉地豪傑,年輕時劍術了得,十人不能近其身,如今卻被暴秦無罪而誅,真是可恨!”

    室內,一位四十餘歲,鬚髮濃鬱,身材壯碩的猛士氣得渾身發抖,方才他那一拳,竟直接將矮案擊成了兩段,碎木屑飛得到處都是……

    他叫魯勾踐,年輕時是邯鄲輕俠,常年在市肆廝混,荊軻遊於邯鄲,魯勾踐曾與荊軻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爭執博局的先後路數,魯勾踐是個暴脾氣,立刻掀了棋盤,怒而叱之,荊軻也不跟他計較,嘿然離去,之後再未相會過。

    魯勾踐只當荊軻是個膽小鬼,也沒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後,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傳來,魯勾踐才為當年的事後悔不已……

    “我真是太不了解荊卿了,過去曾因小事嗬斥他,不曾想,他與我竟是有相似的心思。”

    魯勾踐作為趙人,邯鄲破滅,秦王親至邯鄲,坑殺數百仇人,這其中就有幾個是魯勾踐的恩主,他亦心存刺秦之心,卻被荊軻搶了先。

    最後魯勾踐又不由可惜地說道:“嗟乎,荊軻雖有刺秦之勇,卻不講於刺劍之術也!”

    自那之後,魯勾踐就暗暗離開了邯鄲,來到人煙稀少的大陸澤畔,靠漁獵過活,順便招攬燕趙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習劍術,諸如陳餘之輩,當年便來過此地……

    但隨著秦一統六國,反秦運動進入低潮。如今反秦遲遲無望,卻先後聽聞高漸離、蓋聶這些“豪傑”相繼隕落,魯勾踐當真是義憤難平。

    他一旁的布衣男子卻十分鎮定,撿回方才被魯勾踐一掌擊飛的帛信,說道:

    “魯大俠,隳名城,殺豪傑,這本就是暴秦一直在做的事情,但六國志士就像韭葉,割復生,殺是殺不完的,暴秦如此做派,只會讓更多人對其死心,將天下的任俠豪傑逼到絕路上……”

    “張子房!在你看來,蓋大俠之死,竟成一件好事?”

    魯勾踐一把揪起化妝成商賈,在楚、趙之間聯絡消息,試圖將天下反秦誌士捏合在一起的張良,罵道:

    “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說,那暴君今歲或將東巡封禪,讓吾等伺機助你行刺,結果呢?我得到消息,趙政殺蓋聶後,便一路往北,去雁門、雲中了!”

    他罵完後,將張良扔到一邊,越想越氣憤,怒髮衝冠之下,拿起了掛在牆上的劍便要出門而去:

    “不行,我不能再藏在此處發霉,定要連夜帶賓客前往雁門、雲中,在山道上伏擊趙政!”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2:53
第四百零三章 君子藏器於身


張良被魯勾踐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也不氣惱,擦了擦後,攔在了門口。

    魯勾踐拔劍指向他,如當年怒叱荊軻一樣,斥道:“孺子,讓開!”

    張良卻不讓,說道:“我親眼看著高先生在宋子城擊築而歌,毅然被捕。之後,聽聞他刺殺不果,被車裂於咸陽時,與魯大俠聞荊卿刺秦失敗的心情一樣,恨不能以身代之!”

    “荊卿雖死,但他令暴君膽顫目眩良久,為吾輩楷模!”

    “高先生雖亡,但他喊出的那句話,足以令天下人爭相效仿。”

    此乃隱秘之事,魯勾踐倒是不知道,一愣:“什麼話?”

    張良亦是近來才通過某個匿身在咸陽朝堂上,為反秦志士提供消息的人處得知的,便一字一頓地說道:“高先生怒斥暴君: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據說,這是夏民痛恨自詡為太陽的夏桀,發出的詛咒,表示誓不與其共存。商湯討伐夏桀時,也將這句話寫進了誓詞裏……

    魯勾踐在理解這句話後,放下了手中的劍,默念此言,嗟歎數聲。

    這句話,可謂是喊出了復國者們的心聲,他們的親朋好友,死於秦軍之手,頭顱被斬,社稷家室被毀,秦朝一副將輕俠趕盡殺絕的架勢,也使雙方沒了任何和解的可能。

    眼看魯勾踐稍微冷靜些了,張良又道:“雖然刺秦復國之事必要繼續,但也要分時候。”

    “高先生事敗後,趙政越發多疑,不近諸侯之人,行蹤也更加莫測。他的行程,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不能事先得知,直到出發當日,才會由太僕、中車府令知會隨行官員。但次日在何處停留,走哪條路,仍不得而知……”

    這種情況下,想要提前埋伏刺殺,是極難的,更何況如今秦始皇車駕已出句注,魯勾踐腦子一熱,帶著好不容易隱藏下來的趙地反秦人士從鉅鹿殺過去,只怕連太行山都過不去,就被郡縣秦吏給捉了!

    所以張良苦口婆心地勸魯勾踐道:“若是為刺殺暴君,為解天下倒懸而死,那也就罷了,若是死於鄉吏里監之手,豈不冤枉?到那時,什麼報仇,什麼復國,便都成了笑話!”

    魯勾踐也知道,他即便帶著賓客一路莽過去,別說刺殺了,恐怕連秦始皇的車駕都找不到,不免泄氣:“那你說該怎麼辦?”

    張良用一句易禮的話回答了他。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

    “豎子不可與之謀。”

    走出魯勾踐院子時,張良無奈歎息,感到了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韓國已經滅亡十一年,他親弟也被秦人殺死整整十一年了。

    舊韓貴族暴動失敗,他離開新鄭,也已過去七年了。

    七年之間,張良輾轉於韓、梁、陳、齊之間,眼睜睜地看著魏、燕、楚、齊一一滅亡,卻無能為力。最落魄時,不得不像當年孔子說的一樣,“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登舟遠行,去了東海濊hui地,投靠滄海君。

    但張良終究不死心,他還是回來了,南聯淮陽之張耳、陳餘,北結大陸澤魯勾踐,想要打造一個橫跨六國故地的反秦網絡,主要目標依然是刺殺秦始皇,達到斬其首腦,使秦不戰而亂的目的。

    然蹉跎兩載,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他卻連秦始皇的車駕都沒機會見到,這次聽說儒生、方士極力鼓動秦始皇東巡,本以為是次機會,誰料,秦始皇卻折而北行,去了北方……

    張良只能再次無功而返了。

    這沒什麼,但經過這次謀劃,他發現,燕趙所謂的“豪傑”們,大多是頭腦一熱便要反秦刺秦,卻沒有任何周密的計劃,與他們合作,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事情一旦敗露,可能就被一窩端了。

    “看來,若想成事,我還是得自己單獨行事啊。”

    如此想著,張良已來到了魯勾踐家的院子外。

    院中,魯勾踐招攬的燕趙義士正在吃飯,但此時此刻,他們都放下了碗筷,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直接抱著一個陶鬲吃飯的壯漢……

    壯漢飯量很大,容貌很醜陋,右腋下夾著個大鐵椎,估摸有四五十斤重,他哪怕是吃飯,以及拱手行禮時,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鐵椎柄上的鐵鏈折疊圍繞著,若全部放開來,怕有一丈多長!

    這壯漢是跟張良一起來的,鐵椎也是張良花費重金為他打造的武器,燕趙之士好奇詢問,但他卻很少跟眾人交談,說話像蠻夷鳥語。

    但燕趙義士們也不敢惹他,因為來的第一天,他們就看到此人一椎砸死了一頭大陸澤野牛!主人魯勾踐曾爭強好勝想要與之試試力氣,但二人脫了上衣角抵時,卻三回合就被放倒在地!

    其餘燕趙賓客與之相博,更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他們都不知道,張良究竟是從哪找來這樣一個人的,問他家鄉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於是,眾人只能給他取一個綽號,用來做代稱,但他卻挺喜歡,最後連張良也如此稱呼他了。

    “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

    張良暗道,臉上露出了笑,走過去,呼喊力士道:

    “大鐵椎,走罷!”

    ……

    魯勾踐放棄刺殺行動是明智的,因為還不等他們從鉅鹿郡出發,秦始皇的車駕,已翻過上句注山,抵達了雁門關……

    站在小而險要的雁門關上,西望”天造神為“的句注山,東眺群峰挺拔,好似尖笄的摩笄山,秦始皇不由壯此地險峻,問李斯道:“廷尉,朕記得,你當年也參與編篡了呂氏春秋罷?”

    李斯聽聞此言心肝不由一顫,為呂不韋舍人、殺韓非,這是他一直以來極力回避的兩段經曆,但此刻,卻也只能硬著頭皮應諾。

    好在,皇帝也沒有刻意為難他,隻是道:“朕尤記得,裏面有一篇有始,說到了天下九塞,各是哪九塞?”

    李斯老本行沒丟,立刻道:“稟陛下,分別是大汾、冥厄、荊阮、方城、崤函、井陘、令疵、句注、居庸。其中句注,指著便是這雁門關!”

    雁門雁門,相傳每年春來,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到雁門盤旋半晌,直到葉落方可過關。故有“雁門山者,雁飛出其間”的說法,此處是太原通往代北的咽喉要道。

    秦一統天下後,就開始了一場轟轟隆隆的隳城塞,開關梁的運動,搗毀了中原不少六國人為設置的河防障礙,譬如方城塞、冥厄塞,雖然一時難以拆除,可都已處於半廢棄狀態。

    但雁門關作為邊塞重鎮,非但沒有荒廢,反而隨著朝廷一紙戍邊屯田令,多了許多新鮮血液,不少中原人家陸續被遷到此處。

    奉秦始皇之命,總領雁門、雲中、代郡兵務的蒙恬得知聖駕抵達,亦匆匆來迎,在句注山北麓與秦始皇碰頭。

    秦始皇對蒙恬可比對李信寬容多了,讓他登車細稟。

    “雁門郡本是樓煩之地,至今仍有一縣名為樓煩,乃是百餘年前,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後,大敗樓煩,在當地設雁門郡。樓煩人半數西遷至河南地,半數留於原處,臣服於趙,成了趙國胡騎,助其伐滅中山……”

    樓煩騎兵,這是數十年前,帶給秦國上郡極大壓力的趙國強騎,秦始皇亦有耳聞,現如今,這支強大的武裝力量,反倒被秦朝收編了……

    雁門郡地邊胡,數被寇。所以人民矜懻忮,好氣,常任俠為奸,不事農商。且其民羯羠不均,剽悍異常,雖然有趙地的特點,但也有自己的特性。

    比如說,他們對趙國的忠誠,遠不如邯鄲、鉅鹿,而其中的樓煩人,更是有奶便是娘,只效忠強者、富者,當年秦趙鏖戰於雲中、雁門,樓煩人常常一個部落投靠兩國,充當雇傭兵的角色。

    曆史上,甚至連楚漢戰爭裏,楚漢雙方軍隊裏,都有大量樓煩雇傭兵存在……

    秦始皇看向車外,句注塞北麓正是夏暖花開的時節,連天空在這個季節都顯得分外的高遠清爽,芳草如茵,在長風吹動下如波濤般晃動,白雲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動,令人心曠神怡這裏和北地郡一樣,也是半農半牧。

    皇帝的車隊就行駛在這樣的景致裏,而在被保衛得嚴絲合縫的衛隊兩側,亦有一些身著胡服,身負弓箭的胡人輕騎伴隨左右,馬蹄輕快,這就是天下聞名的“樓煩騎兵”。

    “黑夫在北地收編戎騎,李信在隴西收編羌騎,馮劫在上郡收編白翟騎,你則在此收編樓煩騎。”

    秦始皇搖頭:“四地四將,異曲同工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戰爭發動在即,邊郡人口本就不多,不可能純用秦人,勢必起用熟悉騎射地形的戎狄之士。

    但出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想法,秦始皇又覺得,在這場戰爭裏,過分倚重戎狄騎兵,並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秦始皇就對黑夫在此基礎上提出“以戎狄為獵犬,以北地良家子為獵弓”的提議更欣賞些。

    關西良家子,是官府最信得過的群體,以他們為核心重新打造裝備高鞍馬鐙的精銳騎兵,是不錯的選擇……

    說話間,樓煩縣到了,小小縣邑外,本地官吏、居民,以及一群才抵達不久的內地移民,正跪迎皇帝的到來。

    ……

    秦始皇車駕駛過時,楚人班壹也跪在人群後方,大氣都不敢出。

    他本是泗水郡符離塞的一個牧吏,符離塞古原,便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這首詩的出處。草多畜壯,故而班氏世代畜牧,家累百金,手下還有牧童數十,牛羊數百。

    本來班氏在泗水郡過得好好的,誰料,去年這個時候,一個叫“黑夫”的家夥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屯田戍邊疏。黑夫建議,將全國劃分成河北、關西、淮漢江南、中原幾個大的服役區,如此一來,北人就不必南戍,南人也不必西戍,能節省大量行戍成本,減輕戍卒負擔。

    而中原各郡,作為天下二分之一人口彙聚的地區,除按照地理位置遠近,安排不同的服役邊郡外,還會被抽調一部分人,移民實邊,屯田戍守……

    很不幸,班壹所處的泗水郡,雖是西楚,卻也被劃歸“中原”,移民戍邊的名額,又不偏不倚落到了他頭上。

    於是班壹一家老小,乃至於手下的牧民牧童,統統北徙至雁門郡官府看中了他畜牧的能力,讓他來此馴養牛羊,尤其是秦朝近來打算大量引進剪毛織衣的羌中綿羊……

    班壹心裏叫苦不迭,卻又不敢反抗逃跑,今天聽說皇帝蒞臨樓煩小縣,他正在城外監督牧童放牧,只能忙不迭地讓他們將羊群趕遠,自己則跪在路旁,又敬又怕地等待禦駕。

    等皇帝的“金根車”和幾輛副車駛過時,班壹微微抬起頭,想見識見識秦始皇的威勢。

    但他卻愕然發現,在路對面的草地上,一頭自家的小羊,不知是受驚還是怎麼了,咩咩叫著,就要跑來衝撞禦駕!

    班壹目瞪口呆,心肝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

    好在最後的時刻,他家那個叫“心”的牧童,連滾帶爬跑來,趕在小羊被道旁郎衛一矛戳死前,死死抱住了它,然後,心就在草地上,朝著禦駕稽首不止……

    已經抽出利刃的郎衛見只是個十來歲的小牧童,也沒當回事,將他轟走了。

    班壹這才鬆了口氣,既為羊羔沒衝撞車駕慶幸,也為秦吏沒有去盤問牧童慶幸。

    他只以為,這個兩年前被一位淮南名士帶來,請他代為藏匿的小牧童“心”,是一位戰死的楚國將軍之後,卻沒料到,心的身份,更加不同尋常……

    路對面的草地上,瘦削的心抱著小羊癱坐在地上,看著虎狼秦帝車駕駛過,羊羔在顫,他也在抖。

    亡國之仇?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這些想法,熊心一點都不敢有。

    他本就是一頭從虎狼之師口中僥幸餘生的羊羔,輾轉流亡,藏匿姓氏,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因為熊心是楚國王族,是楚懷王熊槐幼子之嗣,正兒八經的楚國王孫!年紀雖小,輩分卻高,昌平君、楚王負芻,都得叫他一聲“叔父”……

    若是身份暴露,死倒不至於,但很可能會被強行遷往關中居住,像他祖父楚懷王那樣,成為囚徒。

    但諷刺的是,命運給熊心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投靠的班壹,卻好巧不巧,被秦吏點中,移民戍邊!

    逃是沒法逃了,於是熊心便跟著班壹,千裏跋涉,來到了代北樓煩縣。昔日錦衣玉食的王孫,如今卻淪為與戎狄共處的羊倌兒……

    絕望的熊心不知道,若無黑夫獻策,自己是不必有這趟折騰的。

    黑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吹起的風越來越大,曆史何止拐了個小彎,許多細節,也已偏離了原來的航線……

    熊心能怎麼辦?懷抱羔羊,瑟瑟發抖的小少年,只能牢記那個費勁心機找到他,幫他改頭換面,將他寄托在班壹家的長者告誡的話:

    那個叫“范增”的長者是這麼對他說的。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3:03
第四百零四章 國之大事


離開樓煩後,秦始皇抵達了馬邑縣。

    雁門郡四周均為山地,北為陰山支脈,西為管涔山,外緣有黃河,南為雁門山,東為恒山,中間是一個狹長的盆地(大同盆地),冶水(桑乾河)自西南向東北貫穿全境。這樣的地理形勢,易守難攻,是軍事上的“鎖鑰”之地。

    而馬邑縣,位於大同盆地中部,西距大河,北臨廣漠,地控雁門關和武州塞之間的大路要衝,壯雁門之藩衛,為雲中之唇齒,屹然北峙,乃代北之巨防。

    馬邑才歸屬秦國十年,當地民眾也多為邯鄲、鉅鹿移民,充當行宮的縣寺仍有明顯的趙國建築風格,這讓始皇帝見了頗為不喜,勒令官府改之!

    統一兩年來,秦一直試圖做一場“去六國化”運動:更易其文字、度量衡,收繳其史書典籍入秦秘藏,六國過去的制度、官職也統統廢棄,只推行秦制。但想要讓六國人忘記過去,視自己為秦人,著實不易。

    這不,在馬邑停留期間,秦始皇便聽雁門郡丞稟報了一件案子……

    “陛下,馬邑人暗暗在城東設李牧祠,每年悼念李牧,香火不絕,官府屢次搗毀,但馬邑人又暗中屢興祭祀,除了馬邑外,善無、平城亦有李牧之祠。”

    現在郡府面臨兩難:雁門郡人對李牧念念不忘,屢禁不絕,官府是將李牧祠視為淫祠,加大搗毀力度呢?還是從當地民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真是糊塗!”

    郡丞話音剛落,廷尉李斯便斥道:“朝廷已立律法,列入祀典或祠令者屬於正祀,不在其列者即是淫祀!”

    “淫”,是過多、額外的意思。古人曾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商周以來的祭祀,分為天神、地祇、人鬼三大系統。而這三者,因為諸侯分裂,都具有極強的區域特點,各地神祇之間互相排斥。

    人鬼祖先之祭,自不必說,“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各國都只祭祀自己的祖先神,不會亂認祖宗。

    地祇方面,主要是山川,有“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說法,比如秦國祭祀華山等四座名山;晉人祭太行、王屋、霍太三山;齊人有蓬萊、瀛洲、方丈這三神山,另有“八主”之神;楚人也有巫山、岡山。

    至於天神之祭,除了大家都認可的“昊天上帝”外,所封疆域,皆有分星,大家認準自己國家的天際分野,可不能搞錯了。

    秦始皇一天下後,便發現,雖然政治歸一,車同軌書同文了,但各地祭祀卻還是各行其道。

    始皇想要的統一,是“同風,九州共貫”的大一統,為了整合文化,從稱帝之初,他便開始著手制定禮樂祀那七十多儒生博士可不是吃閒飯的,他們幫秦始皇做的,便是統一天下禮儀、祭祀。

    首先是山川,秦朝官府彙總天下山川,以秦關中的七大名山加上關東的五大名山,形成“十二嶽四瀆”,這是官府承認的山川祭祀體係,每年隆重祭祀。

    至於沒入選的山川諸神,也沒有貿然一棒子打死,雖不領於天子之祝官,但郡縣官民可以酌情祭祀,畢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不能怠慢了。

    山川是搞定了,但人鬼卻有些麻煩,因為各地常祭祀地方鬼怪、名人,實在是太多了,統統視為淫祠?有一刀切的嫌疑,一一辨別卻沒那麼多人手和功夫。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現象,諸多地方奇祠、淫祠,沒得到官府承認,百姓祭祀禱告,官府也不怎麼管。

    但李牧祠不同,因為他曾是秦的敵人,生死大敵!

    秦始皇尤其記得,李牧,這個名字無數次出現在前線軍報裏,伴隨而來的,便是秦軍的兩次大敗……

    那是秦始皇十三、十四年的事情,那段時間,王翦閼與之戰大敗趙軍,秦將桓齮(yi)又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趙國一副無力抵抗的模樣,秦國朝野一片喜氣洋洋,只覺得滅趙指日可待。

    唯獨趙高對秦始皇說,桓齮易驕,恐怕有失……

    果然,隨著李牧從雁門歸趙,接過指揮大權,桓齮的噩夢開始了,宜安之戰,秦全軍覆沒,桓齮敗逃。

    次年,秦始皇不甘心,繼續令人攻趙,李牧卻又在番吾大敗秦軍……

    那是秦始皇親政後,秦遭遇的最大敗仗,李牧竟成秦始皇一統天下最大的障礙。

    好在,之後幾年,王翦與李牧對上,二人你來我往,誰也占不到便宜。最後王翦靠了一手反間計,使趙相郭開進讒言,殺李牧,秦軍才得以輕易滅趙……

    這樣一個人,他是趙人的英雄,卻是秦人的仇寇,豈能放任祭祀悼念?

    所以李斯認為,應該搗毀雁門郡境內所有李牧祠,並按照律令處置祭祀者。

    “擅興奇祠者,貲(zi)二甲!”

    法家認為,重罰是最有效的遏制手段,以寬服民,不如以猛服民。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

    一通罰款下來,看誰還敢對李牧念念不忘!

    這時候,一旁的蒙恬卻說道:“陛下,臣也聽聞此事,一番詢問後,當地士卒說,他們祭祀悼念李牧,為的不是他與秦為敵之事,而是敬其為代、雁門抵禦匈奴入寇,又憐其被昏君奸臣所害,死狀淒慘……”

    蒙恬自從第一次伐楚戰敗後,便一直盤桓於雲中、雁門,滅代破齊,短暫在朝中為官後,又回到了這裏。

    所以,他比李斯更了解邊地情況。

    “趙武靈王時雖設雁門、雲中、九原,但長平之戰後,趙國大衰,被秦、燕兩面夾擊,邊境防備鬆懈,遂給了匈奴機遇。到李牧來雁門做郡守時,雲中、九原已陸續廢棄,落入匈奴之手,趙國邊境已退至善無、平城一線。”

    “代、雁門地邊胡,數被寇,百姓苦不堪言,邊將也對匈奴人無計可施,出戰則常被匈奴擊破,邊境人口遭到擄掠,田畜都無法正常進行。直到李牧為將,才一改前法。”

    李牧的策略,是蒙恬較為欣賞的,他采取的是防守姿態,匈奴每次入侵,烽火傳來警報,立即收攏人馬退入長城固守,讓匈奴一無所獲。幾年下來,匈奴以為李牧膽小,殊不知他早就在長城內默默練兵,但一直假裝失敗,讓匈奴越發驕橫。

    最後,李牧讓商賈在塞外布下大量牛羊,漫山遍野都是,引誘匈奴前來,卻在匈奴人爭搶牛羊時,以車千三百乘,騎萬三千匹,甲士五萬人,徒卒十萬的趙國半數兵力擊之,大敗匈奴十餘萬騎,單于遁逃,其後十餘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

    之後,李牧又滅襜襤,破東胡,收復了雲中、九原。

    在蒙恬心中,李牧堪比自己的前輩,自己來到代、雁門,接收了趙國邊卒,樓煩勇士,將伐匈奴,頗有“繼李牧之業”的意思。

    可這樣一位人物,下場又如何?比白起還更為淒慘,白起好歹是橫劍自刎,但李牧卻做不到。

    因為按當地老卒的說法,李牧天生殘疾,右臂佝僂,無法伸直,一直是左手持刃。甚至在向趙王遷下跪時,右臂夠不著地,不得已做了個假肢,以表示對趙王的尊重,卻被奸臣郭開說成是暗藏凶器,欲行刺謀反!

    最後,李牧被賜死時,因右手殘疾,拔劍自刎卻夠不著自己的脖子,最終口銜長劍,把劍頂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蒙恬當年聽完李牧的事跡,不由感慨萬千,百戰百勝的將軍,卻淪落這般下場,真是令人惋惜。

    他當然不會想到,曆史上的自己,也會有類似的結局……

    所以在蒙恬眼中,讓當地人祭祀李牧,合情合理,並沒有太大不妥,若非披著這身官服,他也想一同祭拜李牧。

    見蒙恬一個小輩在這與自己搶白,李斯難免不快,說道:

    “蒙將軍頗為讚賞李牧啊,不僅效仿他的戰法,還想保留他的祠廟,或是他與你都在代北為將的緣故?我聽聞,李牧職權極大,可根據自己的需要隨意設置官吏,代、雁門的租稅都直接送入李牧的幕府,作為軍費,蒙將軍,這點你可欲效仿?”

    李斯此言有些誅心了,一旁的中車府令趙高見狀,心中暗樂……

    “臣絕無此意。”

    蒙恬下拜道:“臣只是覺得,堵不如疏,允許雁門人祭李牧,反而能激起當地人對匈奴同仇敵愾,於來年兵事有利!”

    李斯依然反對:

    “陛下,當年,昭王有病,百姓裏買牛為王禱告,結果,昭王知曉後,卻不但不賞,反罰之二甲,曰:‘非令而擅禱,是愛寡人也。夫愛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與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亂亡之道也。不如人罰二甲而複與為治!”

    “如今若有法不依,容許雁門人祭李牧祠,則他日,楚人亦可祭項燕祠,燕人亦可祭太子丹、荊軻祠,臣以為,淫祠必毀,國法必立!”

    秦始皇還是老樣子,臣下爭執時,他只是靜靜聽著,只管最後的裁決。

    他的手輕輕敲打著案几,忽然看向好像事不關己的趙高:”趙高,你以為呢?”

    趙高下拜:“小臣豈敢妄議二君之言?不過……臣記得,陛下北巡前,北地郡尉曾上書,說二三月間,已奉陛下之命,行縣之時,前往朝那湫祭祀。期間發現北地郡華戎之民常祭當地野狐山魈,以上皆為淫祠,縱之不可,全禁又不妥,他已在當地加以整治損益。陛下令臣擬詔回覆,故臣知此事。”

    “既然北地郡尉對整治淫祠一事似有心得,陛下何不讓使者問之?或許他又能說出什麼不一般的見解……”

    言罷,趙高垂下了腦袋,蒙恬倒是沒發現什麼,只當是皇帝正常的令群臣議論。李斯則意味深長地看了趙高一眼,卻又自信地昂起了頭。

    秦始皇笑了起來,雖然臣下的心思他都明了,卻很樂意看他們相互競逐。

    “可!速發詔至北地郡問之!一月之內,必給朕答覆!”

    ……

    皇帝使者輕騎傳詔,換馬不換人,沿著剛修好的直道飛馳,速度極快,十來天便至義渠城,將皇帝的詔書交到黑夫手中。

    黑夫恭恭敬敬接過詔書,讓人帶使者去休息,回到內室裏後,他對懷胎三月,在家裏安生養胎的妻子道:

    “不管支持哪方,都要得罪人!若說不知,又會讓陛下覺得我在裝糊塗,平白生隙。某人真是陰險,故意將這皮球踢給我!”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3:11
第四百零五章 對曆史人物要一分為二


“其他神祇妾不敢斷言,朝那湫的大沈厥湫倒是挺靈驗的。”

    葉子衿十分滿意地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黑夫二月行縣時,去到朝那縣,奉秦始皇之命,在朝那湫之畔,祭祀秦人世代崇拜的三巫之一“大沈厥湫”時,也偷偷加了一點私人祭品,祈求子女……

    數十年前,秦楚鏖戰,秦惠文王為了求得神靈幫助,讓巫祝刻了三篇石鼓文,分別是《告巫鹹文》,《告亞駝文》和《大沉厥湫》,合稱“詛楚文”,那場戰爭以秦獲勝告終,自此以後,每年都會有針對三巫的祭祀。

    說來也巧,黑夫回來與妻子耕耘數月,便有了成果,上個月,葉氏被帶下醫確定有孕,這頓時讓黑夫喜上眉梢,而葉子衿則覺得,這是黑夫在朝那湫的求子得到回應了。

    誰料,那次行縣祭祀,居然還有後續,秦始皇令群臣議雁門存李牧祠存廢,就問道黑夫這來了,理由是,黑夫上半年在北地郡整治淫祠,頗有成效。

    “哪有什麼成效。”

    黑夫暗暗吐槽:“民間祭祀,怎麼可能一紙法令就能禁絕,哪怕是兩千年後,土地廟、媽祖,地方性神祇還不是到處都有。”

    中國人的神靈觀,自古以來就十分功利,國家承認的五嶽四瀆,再高大上,也對我沒用,我還是要祭祀我家旁邊的小山小河,因為它們攸關生計性命。

    所以一刀切是沒用的,黑夫做的,也就是和郡守、丞商量著,將那些祭祀頻繁,祭品超過等級名分太過,或者像《西門豹治鄴》裏的巫婆一樣禍害百姓的淫祠取消,其餘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類似的情況,全國各郡都在上演,但雁門郡李牧祠的確是個特例,因為這關係到曆史問題……

    葉子衿也覺得,這真是個難題,李斯、蒙恬,都不黑夫得罪得起的。

    不過,她一直對自己丈夫的智慧有信心,見他在咬著毛筆杆思索,也未打擾,只留下一盞消暑的酸梅湯因為放的是紅糖而不是白糖,色澤和味道怪怪的。

    在秦人眼裏,李牧可以說成是“阻礙天下統一的罪人”。

    在趙人眼裏,李牧則是“維護趙國獨立,受冤而死的愛國將領”。

    立場不同,決定了秦人趙人對李牧截然不同的態度,這麼一想,蒙恬能尊敬李牧,堅持提議保留李牧祠,實屬難能可貴。

    不過,李斯固守著“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的原則,恨不得搗毀所有李牧祠,將對李牧的記憶,從趙地百姓的腦子裏抹去,之後的焚書,也是出於這種目的吧。法家有時候做事太過粗暴,反而會適得其反,有些事越是抹殺打壓,遮遮掩掩,越是讓人好奇,記得刻骨銘心。

    黑夫想想後世,似乎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清朝皇帝居然大張旗鼓地祭祀抗清的史可法,修繕岳飛祠,雖然知道是演戲,但清能如此,秦若演得連清都不如,那也太掉價了。

    不過,這件事不能只看對錯,黑夫是李斯父子提攜的,但蒙恬又將是明年戰事的主力,都不可得罪。

    他看著在盞中沉浮不定的烏梅,想起了後世上政治課常聽到的一句話。

    “任何曆史人物,都得一分為二地看!”

    李牧曾數敗秦軍,乃秦之大敵不假,但若不分秦人趙人,只按諸夏來算呢?

    李牧,就是抵禦匈奴入寇,維護冠帶之民邊境安寧的民族英雄啊!

    按照這個思路,黑夫略一思索,冷笑道:“若覺得我會掉進這坑中,也太小看我了,且看好吧,我的答覆,既不會與李斯、蒙恬二卿生惡,又能讓陛下滿意!”

    ……

    秦始皇可不會呆在原地等群臣之議,他很快就離開了馬邑,向東沿著冶水(桑幹河)巡狩,抵達代郡,又向南行數百里,在代郡、恒山郡的交界處,對著被秦承認為“十二嶽”之一的恒山祭祀一番。

    時值六月底,天氣晴好,秦始皇得以沿著趙人開辟的山道登上山巒。

    恒山雖然位置偏北,但遺跡卻不少,比如“無恤台”,據傳是春秋時,趙簡子趙鞅選擇接班人,便召見兒子們說:“我將一寶符藏於恒山之上,先得者有賞。”

    於是,諸子尋寶符於恒山,卻都無功而返。只有最不受寵的幼子趙無恤說:“我已得到了寶符。”但他卻也兩手空空。

    趙簡子便讓他將情況道來,趙無恤說:“憑恒山之險攻代,代國可歸趙氏所有!”這話說到趙簡子心上,遂廢太子伯魯,立無恤為繼承人。

    站在無恤台上,秦始皇但見岩巒疊萬重,詭怪浩難測,山的北麵是代,南面就是趙地。

    “趙襄子雖貪忍無恥,以其姊嫁代王,而詐殺於宴饗之上,但他吞並代戎,首開胡地,也算有功於諸夏。”

    雖然不喜歡趙氏,但秦始皇又不得不承認,秦與趙,同是流著嬴姓血脈,似乎都有一種向外開拓的動力,秦霸西戎,拓土千里,趙襄子、趙武靈王也連續擊破代、中山、樓煩等戎邦,北拓數千里。

    但秦始皇也沒有太當回事,因為他將要開辟的疆土,將數倍十倍於趙襄子、武靈王!

    在恒山停留數日後,秦始皇北至代城,巡視與匈奴、東胡相鄰的高柳塞,又經由平城,在七月中旬,抵達了雁門郡首府善無……

    這一趟巡遊,剛好一個月,而黑夫從北地郡遞來的回覆,也送到了秦始皇案前。

    秦始皇拆開一瞧,發現黑夫在一開頭,就義正詞嚴地宣稱,廷尉說的沒錯,法不立,亂亡之道也!秦吏有法必依,執法必嚴,民間淫祠絕不容姑息!

    可以罰有淫祠的里正、伍老各二甲,這樣一來,里正、伍老會積極制止民間私祭。

    秦始皇搖了搖頭,他當然看得出來,黑夫這是不得罪李斯,順便宣揚自己的政治正確呢!

    不過,接下來黑夫卻話鋒一轉,說起了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的故事,他以為,蒙恬將軍說的也沒錯,代北之人對李牧懷念,是因為李牧為百姓抵禦匈奴入寇,這份記憶是難以抹殺的。所以,光禁止民間私祭不行,還得給民眾宣泄的地方。

    黑夫提起了南郡和北地的“忠士墓園”,裏面埋葬的,是秦始皇登基以來,在統一中戰死,卻難以辨別其屍骨的秦卒忠士,還由郡尉親題“永垂不朽”四個大字……

    “然古人云,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在臣看來,諸夏冠帶之國之戰,實為兄弟之爭也,今海內一統,合七國為一家,當再無齊人、趙人、燕人、楚人、韓人、魏人之分,天下皆為秦民,亦可稱之為華夏之人!”

    對華、夏,秦人當然是承認的,還將秦與戎狄生的孩子稱之為“夏子”,以同純粹的戎狄後代做區別,黑夫的說法沒毛病。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今冠帶之國已一於陛下,內戰已熄,然外戰方啟……”

    “匈奴、東胡之輩,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左衽,人而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絕外內地。”

    “陛下欲為天下人報胡戎內擾百年之仇,使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一如齊桓、管仲為燕國北禦山戎入寇,有諸侯相隨,此戰已非關西秦民之戰,亦非北疆數郡之戰,而是天下人之戰!”

    “陛下欲一天下之力伐匈奴,莫不如在邊郡新設一公祠,名曰‘靖邊祠’,祭祀千百年來,為抵禦戎狄侵辱,開疆拓土之諸夏人傑!齊之管仲、秦之由餘、趙之李牧皆可在其中,使郡縣四時率百姓祭拜諸君,由此可使黔首知諸夏實為一家,而戎狄為外敵!”

    整篇文章結束於一段誠懇的話:

    “尊王攘夷,內諸夏而外夷狄!此臣之願也!”

    “內諸夏而外夷狄,說得好!”

    秦始皇一口氣讀完後,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蒙恬,還有一旁的趙高,歎了口氣,將奏疏給了他們,然後,說了一句讓趙高暗喜,讓李斯心驚,讓蒙恬詫異的話:

    “黑夫,從未讓朕失望過!”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3:19
第四百零六章 統一戰線


七月中旬,秋老虎來勢洶洶,連北地郡也有幾分炎熱。

    休沐在家的午後,懷胎四月的葉氏在榻上小憩,自從有孕後,她就變得十分渴睡。

    黑夫則坐在一旁,一邊手持蒲扇為妻子扇涼,一邊捧著卷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讀書,這是黑夫兩年來的新愛好,過去他身份卑微,忙碌於鞍馬,沒有時間,到關中為官後,才有了條件。

    這就是和學霸做朋友的好處了,想看什麼,知會張蒼一聲,這位圖書管理員就會讓刀筆吏將古舊簡牘上的文字摘抄在紙張上,給黑夫送來。

    據黑夫所知,張蒼這半年裏,一直在忙活將石室的六國書籍抄錄到紙張上。自從麻紙、皮紙發明後,不僅官府文書往來便捷,知識也變得更容易傳播。

    過去“學富五車”的知識量,如今一箱紙書就能裝下。

    黑夫暗想,若是自己趕在焚書前,再讓工匠鼓搗出雕版印刷術,交給張蒼,哪怕再大的火,恐怕也燒不盡天下私人藏書了吧……

    此事為時尚早,他看了一眼睡相恬靜的妻子,她雙眼閉攏,顯得睫毛很長,便笑了笑,又繼續看手中的《春秋左氏傳》,輕輕念出了上麵的一句話。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黑夫雖然不喜歡儒生博士,對詩書卻沒有偏見,甚至還嚐試著效仿關公,讀一讀《春秋》,但孔夫子的書,實在是既簡單又晦澀,他也對那些微言大義沒興趣。

    還是張蒼告訴他,讀春秋,不可不看三傳,按照黑夫的喜好,張蒼又把故事性、史實性最強的《左傳》推薦給了黑夫。

    黑夫看過之後,頓覺受益匪淺。

    就比如說,這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後世常被用於某些場合針對某些事,但它最初,卻是魯國人說楚國人的……

    原來,整件事的脈絡是,春秋晉楚爭霸,魯國處於兩霸主夾縫中,魯成公去朝見晉景公,遭到了無禮對待,氣不過,打算投靠楚國,他的臣子季文子便勸誡:“不是同一族類之人,勢必不能同心,楚國雖大,不是姬姓同族,不可靠。”

    這個族,意義很狹隘,實乃異姓之氏族,並非民族之族。早些時候,夏、商、周亦非同族,甚至連魯國內部,來自西方的國人老爺和本地的東夷野人,也是涇渭分明的兩族。

    從氏族到民族,中國經曆了好幾千年,到春秋時,國野漸漸消弭,才有了“諸夏”這一漢人的前身。

    不過,黑夫從這《左傳》裏看到的一些事例,卻著實說明,當時中原“諸夏”,分明把楚國排斥在外,楚人,也常以蠻夷自居。

    比方說,楚國好幾個君主,就常大大方方地說“我蠻夷也”,而後人在追溯齊桓公霸業時,則說“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卒荊,以此為王者之事也。”

    這與血緣無關,而是一種地域和政治上的觀點,楚雖為顓頊、祝融之後,但長期僻處南方,飯稻羹魚,受到中原姬、姜、子姓諸侯歧視實屬尋常。就連正兒八經的姬姓後代,魯國妥妥的同族吳王,也因為生活方式上越化,廢棄禮樂,改說夷語,亦被中原罵做蠻夷禽獸,剃著一頭短髮,滿身龍蛇紋身,更像後世泰國人形象的吳王夫差也不在乎,自稱“我文身,不足責禮”。

    甚至連秦國,也因為常期跟楚聯盟,數次被晉國“開除”出諸夏,不與盟會呢……

    隨著時間進入戰國,隨著交流進一步頻繁,諸夏的圈子開始擴大,不再是狹隘的姬姜諸侯,而擴散到了整個九州。

    七雄之間雖有差異,但數百年往來下來,已滿足“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共同心理素質”這同一個民族的要素,“冠帶七國”成了普遍的稱呼,以區分於生活、語言大異的戎狄。

    誰若再像地域黑孟子那樣老調重彈,說楚是蠻夷,楚人可要扔出大量美輪美奐的漆器帛畫、屈原辭賦、楚簡儒經來打他臉了……

    不過這時候,又因為秦國強盛,屢屢侵暴六國,使得六國對秦充滿敵意,仍將秦人視為“與戎狄同俗”的他者。

    秦扮演的,恰恰的春秋時楚吳的角色。

    如今秦雖一統海內,但不得不承認,“秦民”與“諸侯之人”的界限仍在,大多數六國遺民,知道自己是趙人、楚人,卻不知道大夥同是諸夏之人,更不會把來本地上任、戍守的秦吏看做自己人。

    為了改變這種局面,秦始皇已經下意識地在做一些事情,車同軌、書同文字,合併天下山川祭祀,但要將分裂的七國融合成一國,將七國民眾糅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可不是一兩代人能做到的。

    “除了硬性的行政規定,還需要一些潛移默化的東西。”黑夫合上書,暗暗想道。

    讀完半本左傳後,黑夫覺得,促使“諸夏”形成的要素,便是南夷與北狄交的逼迫,農耕定居者不得不聯合起來。

    而曆史上,使得“漢人”真正形成,恐怕也與漢晉時期,中夏同匈奴、五胡頻繁的戰爭有關。

    只有那樣,才能明白“他們”和“我們”的界限,才能視身邊的冠帶之民為族類。

    但那種方式太過被動,可否能主動聯合呢?

    黑夫前些天提出的“靖邊祠”,或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在黑夫的設計中,“靖邊祠”是官府開設的公祠,祭祀千百年來,為抵禦戎狄侵辱,開疆拓土做出突出貢獻的諸夏人傑!

    不拘泥於國別,不祭君主,不按內戰功勳,只看他們禦辱、開邊的貢獻……

    他還擬定了一些名單,供秦始皇選擇。

    第一個名額,就是管仲!

    為何?

    最早扛起“尊王攘夷”大旗的是管仲。

    聯合諸夏,成功頂住“南夷與北戎交侵”浪潮的是管仲。

    孔子曾言:“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對其評價極高,又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這意思很明顯,不管誰在位,是小白還是小黑,只要他能重用管仲,就能創下齊桓公的霸業!

    桓公常有,而管仲獨此一人。

    之後按照年代,便輪到了由餘。由餘本是晉人,流亡到戎地,後來又歸順了秦穆公,為之出謀劃策。他幫助穆公攻伐西戎,並國十二,開地千裏,稱霸西戎,雖然在曆史上不太知名,但對秦而言很重要。

    另一個跟秦有關的人選,便是司馬錯,司馬錯力排張儀之議,提出先並巴蜀的策略,並親自領兵,滅蜀亡巴,將這兩個“戎翟之長”並入秦國。

    此外,還有燕之秦開、趙之李牧,分別大敗東胡、匈奴,開地千裏,其事跡不必贅述。

    黑夫心目中的名單,暫時就這五人,在精而不在多,若是隨便一點功績都能入祠,那這靖邊祠就太不值錢了。

    而設在各地靖邊祠,其主次又不同,比如關中的靖邊祠,以祭祀由餘為主,其餘陪祀;齊地的,以祭祀管仲為主;巴蜀的,司馬錯為主;代北、遼東,又以李牧秦開為主。

    對靖邊祠,郡縣官府要四時祭祀,通過五人的功績故事,向當地黔首大肆宣揚“華夏”“諸夏”的概念。

    黑夫還打算,忠士墓園和靖邊祠,將合在一起,成為大秦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一個僅限秦國舊有郡縣,提升秦民對當兵的自豪感,一個擴散到全天下,宣揚“冠帶之民同為一族”的觀念。學室裏的弟子,也要在清明節……額這年代好像沒有清明節,那就改成寒食節時,讓老師組織同學們去獻花祭掃,民族意識要從娃娃抓起……

    很有既視感的畫面,黑夫將其戲稱為“統一戰線”。

    就在昨日,秦始皇的回覆也到了,兩個字:“大善!”順便賜了黑夫許多金帛。

    黑夫心裏一顆石頭落地,暗道:“統一戰線、軍功爵制度、法律建設,這三大法寶若能堅持下去,未來真是難以預期。”

    他陷入想象,手裏的蒲扇一用力,倒是把妻子給弄醒了。

    葉子衿其實已經醒一會了,看著黑夫在那手舞足蹈,忍俊不禁,她知道,丈夫想事情入神後,便會激動莫名。

    但隨即,葉氏又皺起眉來。

    “良人乃肉食者,為國遠謀,而妾是女子,眼光沒那麼長遠,盯著的,只是尺寸之內的東西。”

    她對黑夫說起了一件事,自從黑夫給秦始皇的回覆送出後,她便一直隱隱擔憂的事情。

    “良人建言得陛下讚賞,這是好事,但百慮必有一失,妾近日思索良久,覺得靖邊祠之事,還是有一處不妥。”

    “何處不妥?”

    黑夫奇怪,既得了皇帝讚賞,又沒得罪李斯、蒙恬,某人的小伎倆也沒得逞,不是很完美麼?

    葉子衿卻道:“自良人娶妾,屢屢建言國策,得到陛下賞識,並成為封疆大吏之後,李廷尉,恐怕再也沒法將良人視為他父子提攜的下吏了罷?”

    的確,黑夫現在,已不能算“李斯黨”,而算“葉騰黨”了,在波詭雲譎的朝堂上,合作者和競爭者,只是細微的差別……

    葉子衿覺得,若換位思考,她是李斯的話,對黑夫如此炫目的表現,也會生出“後生可畏”之感,尤其是近來黑夫獨占鼇頭的情況下。

    她壓低了聲音,善意地提醒道:“廷尉連同門韓非都能殺,他從來就不是一位心胸寬廣的人啊!”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3:28
第四百零七章 自古以來


七月中旬,代郡首府城北,一座正在拔地動工的祠廟前,當地郡守、郡尉等召集本地官民,大聲宣讀著秦始皇的詔書。

    “夫振刷靡夷,掃迅風塵,尊天子而攘戎狄,執朱旗而平戎庭者,賢能之略也。氣有前往,義無反顧,異域赴而如歸,三族坑而不悔者,國士之勇也。”

    “自平王東遷,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能尊王攘夷、禦戎狄交侵、為諸夏開疆拓土者,功莫大於五人:曰管夷吾,曰由餘,曰司馬錯,曰秦開,曰李牧。”

    “微管仲,則中夏之人恐被髮左袵;微由於,則無穆公大霸西戎,開地千裏;微司馬錯,則巴蜀仍為氐羌之域,開明氏仍行桀紂之暴;微秦開,東胡仍縱馬燕山,遼東仍為胡膻之臭;微李牧,匈奴仍淩暴代北,殺略人民!”

    “五子雖為人臣,其為華夏靖邊之功,遺澤後世,朕壯其誌,特令邊郡設‘靖邊祠’以祭之。太原、雁門、代郡、雲中四地祠廟主祭李牧,其餘四子陪祀。四時祭掃,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見今邊境安寧,不復先時喪亂也……”

    關中話念完,土人出身的官吏又用代北方言,大聲重複了一遍。

    聽罷,代郡民眾頓時愣愣出聲,只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搞錯吧,前些日子,代北郡縣的秦吏,還搗毀了許多個李牧祠,將案發地的里正、伍老罰款二甲呢!如今卻怎麼忽然轉了性,秦始皇竟然設立公祠,祭祀李牧了?

    多數代人只知李牧,秦開略有耳聞,其餘三人,便不得而知了,但聽其事跡,都是有靖邊開拓之功?

    不過,管仲是齊人,由餘算秦國大夫,司馬錯是秦將,秦開是燕將,李牧是趙將,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五個人,卻因為“靖邊”之功,被放到一起祭拜,這倒是新鮮。

    在欣喜之餘,詔書中反複提到的“中夏”“諸夏”“華夏”這些詞,也給黔首們留下了些許印象。

    在代北趙人心中,秦與趙,絕不是一路人,但若對面有一個東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雖然貪鄙凶惡,卻好歹也紮髻,穿深衣,吃五穀,可以交談商量。而胡人,則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還同代北趙人世代有殺戮劫掠之仇!

    所以詔書中將秦、趙、齊、燕都算作一類人,一致針對戎狄,他們也沒什麼異議。

    管你怎麼算!只要能讓代北人堂堂正正祭拜救他們,或者他們父輩於水火的李牧將軍,那就行!

    “等祠廟建好後,吾等當真能來此祭拜李牧將軍麼?”有人仍不信,大著膽子問道。

    官吏板著臉道:“祠內會有典禮,祠外亦可遙拜祭祀,但不能在民間擅立奇祠!違者依然重罰!”

    對這種處置,代人還是很滿意的,都十分期待秋後祭典。

    人群之中,一個手持斧斤,身穿褐衣的年輕樵夫心裏,卻百感交集。

    “大父啊大父,你一生忠於趙國,到頭來,卻遭了王翦老兒的奸計,被趙遷、郭開這對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你二十載奔波,也不念你內戰強秦,外禦匈奴的功勞。不曾想,到頭來,竟是你一生為敵的秦帝,為你設立祠廟……”

    此人名為李左車,乃是李牧幼孫,詔書中“三族坑而不悔者”說的就是他們家。

    十年前李牧被殺後,其三族皆被郭開株連,唯獨李左車藏身在代郡,幸免於難。

    次年,邯鄲被攻破,趙亡,公子嘉逃到代郡,為了拉攏代北趙軍,特為李牧平反,代北到處都有的李牧祠,便是那時候建的。但亡羊補牢,為時已晚,沒過幾年,代也亡了。

    當時李左車尚未成年,便在李牧舊部幫助下,隱姓埋名,藏於莽莽代地,如今他自稱李左,靠砍柴為生。

    但無人知曉,這個看似尋常的樵夫,一手斧斤揮舞起來,頗有殺伐之氣,竟是有一身武藝。而他在閑暇之餘,也會拿出大父遺留的兵法韜略,暗中學習,數年下來,已小有心得,可惜生不逢時,身份所限,沒有實踐的機會……

    李左車感歎完畢後,卻沒有領秦始皇的這份情,大父的遭遇,讓他既對秦沒有好感,但也沒興趣為趙復國,默然離去。

    直到數月之後,通過在秦國官府為吏的李牧舊部幕僚,李左車才得知事情原委,原來倡議建靖邊祠,讓李牧入祠者,乃是北地郡尉,黑夫……

    “黑夫……”

    李左車點了點頭,牢牢記住了這個人名。

    “看來,貪鄙殘暴的秦吏中,竟也有個記得大父功績的好官!”

    ……

    二十八年七月下旬,留下雁門、代郡設立靖邊祠的旨意後,秦始皇繼續著他的北巡之旅,出善無,抵達了雲中郡……

    才踏入雲中地界,軍容整齊的雲中騎兵便呼嘯而至,護翼在秦始皇車隊兩側,他們多來自關中,是當年隨蒙恬滅代伐齊的老卒,個個挺直了腰板,接受皇帝的檢閱。

    過武州塞後,秦始皇面前景色大異。

    若說雁門、代郡還是農牧混雜的區域,農田裏閭時常可見的話,那麼雲中郡,就全然是一片草原景象了……

    這片土地,便是後世呼和浩特一帶,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寬廣空曠的平原在車隊下方延展開來,平坦遼闊直至極目盡頭,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巒不再,連樹林、裏閭和道路也沒了蹤影,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風起雲湧,黃綠相間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整個世界變成了青銅色。

    一隻獵鷹高高在上,盤旋於深藍天際,而在它下方,是成群結隊的牛羊,在咀嚼著入冬前的牧草,努力讓自己多長些膘……

    在草原上行駛了兩百裏,一行人面前,終於出現了一座白色的城池,它如同點綴在綠色草原上的一顆白寶石,碧藍色的玉帶河流環繞,美麗不可方物。

    這座城,也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雲中……

    見秦始皇目視雲中,蒙恬便向他稟報起此城的由來。

    “據說趙主父時,收服樓煩、林胡後,西進至草原,略胡地,打算在大河西岸築城,剛築起部分城牆便崩塌了,恐此地不吉,於是改在河東面另選新址。”

    “當地人傳說,趙主父縱馬至此,白天見有一群鵠雁(天鵝)在雲中飛翔,來回盤旋,鳥群之下似有光。趙主父見此,以為吉祥之兆,遂於此築城。以鵠雁引,而雲中築,故名為雲中!”

    秦始皇是崇尚神秘主義的,對此深信不疑,再觀察雲中的地理位置,地勢乎坦,水草豐美,宜農宜牧,是訓練騎兵和放牧戰馬的好地方。

    “這片草原,靠了雲中城,中夏之人才能牢牢占住罷?疆至河套,雲中城生,趙主父的確是不拘泥常俗之人,才能打下這片功業,可笑竟然餓死於沙丘。”

    秦始皇不知道曆史上自己也跟沙丘這地方有脫不開的幹係,只覺得趙武靈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身為帝王者,權柄這東西,猶如洪水猛獸,可以叫骨肉變成仇寇,怎麼能下放給他人呢?

    若有機會,他是會在皇帝位置上一坐萬年的,絕不會玩什麼退位讓子!

    這也是秦始皇至今未立太子的原因之一。

    進入雲中城行宮後,秦始皇沒有忙著休憩,而讓蒙恬找來雲中地圖,問他道:“趙主父在胡地所建的城池可不止雲中,我聽聞,趙長城東起於代,經雲中、九原,西北折入陰山,至高闕為塞。九原、高闕那邊情形如何?”

    九原位於後世包頭,高闕更是遠到河套之北,陰山山口了,這片土地,此時被稱之為“北假”,與河南地相對。

    蒙恬如實回答:“稟陛下,趙主父時趙疆域極盛,但長平之後,高闕、九原、雲中陸續失於匈奴之手。二十多年前,李牧大敗匈奴後,收復雲中、九原。至我軍占領太原、雲中時,乘著秦趙交兵,九原再度沒於匈奴。匈奴單于頭曼毀九原城,以其磚瓦,在北邊陰山腳下,新築了一座城邑,稱之為頭曼城,那便是匈奴的單于王庭……”

    “哼,跳梁蠢賊!”秦始皇冷哼一聲:

    “如此說來,如今秦之北疆,尚不如趙主父時?”

    “唯。”

    秦始皇皺起了眉,這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他認為,秦掃六國,也理當繼承六國疆土,比如燕之遼東,楚之豫章、蒼梧,自己都派人打下來了,這也是他不答應燕、代請為藩籬諸侯的原因。

    作為一個收藏癖,在秦始皇心裏,他的帝國疆土尚不算完整,還缺好幾塊拚圖。

    九原、河套,這片被稱之為“北假”的地區,就是其中至關重要一塊!

    他頓時怏怏不樂,讓蒙恬陪同,登上雲中城,眺望頭曼城方向,看著若隱若現的陰山,任憑草原上的風吹動自己的鬚髮,良久後才道:

    “朕聽說,北假與河南地,古時被稱之為朔方,廷尉,那首詩是怎麼說的?”

    李斯立刻應命:“詩名《出車》,王命南仲,往城於方。出車彭彭,旂旐(qizhao)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xianyun)於襄!”

    這詩說的是周宣王初年,命大臣南仲討伐玁狁獲得勝利的頌歌,裏面的朔方,世人只知道在周的北面,不過戰國以來,因為世人認為“玁狁”就是匈奴的先世,所以朔方便是北假、河南地。

    李斯吟誦完畢後,秦始皇意氣風發地說道:

    “朔方乃周時之土,自古以來便被中夏開辟,趙主父能復其半,以北假建九原城、高闕塞,朕豈會遜色與他,必復其全境!”

    “蒙恬!”

    “臣在!”蒙恬一個激靈,登時下拜。

    秦始皇手一揮,指著遠方陰山方向道:

    “明歲直道修好後,朕要大出兵,擊破匈奴,奪北假、河南地,再推平頭曼城,用頭曼城的磚瓦,尋一處最好的位置,建立一座新城,就叫朔方!”

    “若能立此殊功,蒙恬,你,便是大秦的南仲!或許百年之後,你亦能入靖邊祠陪祀!”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3:34
第四百零八章 不朽者


秦始皇目視蒙恬,他對這位將軍寄予厚望。

    “若能立此殊功,蒙恬,你,便是大秦的南仲!或許百年之後,亦能入靖邊祠陪祀!”

    蒙恬又驚又喜,下拜赫然應諾!

    一旁的李斯心中頓時了然,皇帝之所以同意設置靖邊祠,不僅是為了如黑夫所說的,糅合天下人,使諸夏之民一致對戎狄匈奴發難。還為了鞭策將領,在二十等爵之上,再設一道讓他們渴求的至高功賞!

    世人追求長生者少,但人人都渴望死而不朽。

    春秋時,魯國的叔孫豹與晉國的範宣子曾就何為“死而不朽”展開討論。範宣子認為,他的祖先從虞、夏、商、周以來世代為貴族,家世顯赫,香火不絕,這就是“不朽”。叔孫豹則以為不然,他認為這只能叫做“世祿”而非“不朽”。

    怎樣的事業,才能稱之為“不朽”呢?

    叔孫豹總結出了三件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

    立德是聖賢才能做到的事,可遇不可求。立言是文臣的追求,李斯的一篇《諫逐客書》,已注定他能留名青史。而立功,則是武將的目標。

    現如今,立功之後配享靖邊祠,赫然成了秦朝武將獲得”不朽“的一條捷徑。

    李斯能夠預見,帝國的將軍們,自此之後,將更加瘋狂地追求邊戰軍功,這也是皇帝樂見其成的吧。

    “廷尉,黑夫他似乎總能猜中陛下之欲,並給出一個完美對策啊。”

    李斯不由想起在善無城時,趙高看似無意對他發出的這句感慨……

    “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這是李斯對黑夫的新看法。

    不過,李斯也有自己的自信,黑夫之策雖然新奇,正中皇帝下懷,但卻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嘿,後生雖然可畏,但還是有些天真和稚嫩了。

    回到城中後,李斯再度謁見秦始皇,道:

    “陛下,臣聞言,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今陛下以禦敵靖邊為大功,不論國別,皆入祠祭祀。然自商君變法以來,曆代致力於一統的諸臣,亦有大功於國,豈有李牧、秦開能入祠,成不朽之名,而武安君等功臣卻被遺落的道理?若隻立靖邊祠,恐秦人不服。”

    秦始皇頷首,這的確是個問題,關西和關東的競爭,從秦始皇繼位伊始就沒有停止過。

    他之所以能親政,平嫪毐之叛,靠的是關西宗室、軍功貴族的力量,為此一度要大逐客。但當時李斯作為關東客卿的代表,力勸秦始皇,打消了這個念頭。

    於是在朝堂上,秦始皇繼續起用昌平君、尉繚、李斯、馮氏等東人。但在軍中,他卻開始扶持信得過的本土將領,王翦、李信等層出不窮。

    這種模式,可以稱之為“關西出將,關東出相”。

    眼下天下一統,但關西關東這兩碗水,依舊要端平。甚至許多時候,得故意偏向關西,秦始皇也明白,秦人才是自己帝國的根基。

    如今李牧入祭靖邊祠,他的對手王翦等人會怎麼想?肯定是酸溜溜的吧。

    南郡、北地雖陸續建有“忠士墓園”,但葬的都是無名小卒。

    李斯建議道:“臣以為,可在關中等秦舊地,另建一祠廟,稱之為勳廟,以緬統一功臣,商君、張子、武安君等,皆可入廟……”

    入勳廟有三個門檻,其一,必須對秦的一統有大功;其二,必須做到列侯級別;其三,和靖邊祠一樣,只祭死者,不立生祠。

    “廷尉老成謀國之言啊。”

    秦始皇不吝讚賞,但隨即,又問了李斯一個尖銳的問題。

    “廷尉覺得,呂不韋該入這勳廟麼?”

    李斯心裏一緊,但依然毫不猶豫地答道:“呂不韋雖對李斯有知遇之恩,但斯實話實話,他不過一投機商賈,竊居相位,借秦之勢,淩駕諸侯,擅國謀私。越韓、魏而東逼趙燕,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增其河間之封。戰勝攻取則利歸於河南,國弊禦於諸侯;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呂氏何功於秦?豈能入廟!”

    “廷尉倒是看得明白。”

    按理說,秦始皇應該很滿意李斯的答案才對,當年他賜書呂不韋,在信中嗬斥他:“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敢號稱仲父!”最終逼得呂不韋自殺。

    但此刻,秦始皇依然有些悵然若失,或是回憶起了自己登基之處,呂不韋對自己的悉心輔佐教導罷?

    但身為帝者,必須斬斷那點俗人的羈絆,更不能輕生悲憫!做過的事,不可瀆!

    “卿言甚善。”

    良久之後,秦始皇頷首道:“追封靖邊之士,也不能忘了為大秦一統海內的功臣,這樣罷,回咸陽之後,廷尉且與丞相府、禦史大夫合計,何人能入廟,何人不得入,都要好好計較!”

    “唯!”

    李斯倒退著離開行宮居室,連趙高也退下,室內,只剩下了秦始皇一人,若有所思。

    說呂不韋無功於國,那是假的,且不說他對先王的擁立之功,若非呂氏,自己可能永遠要留在邯鄲,做一個被遺棄的秦國王孫。

    而呂不韋執政期間,所做的最大貢獻,便是為秦一統後的制度做籌備,編篡呂氏春秋,諸侯之士斐然爭入事秦。

    親政之初,秦始皇也曾煩惱,自己該如何面對呂不韋遺留下的威勢名望?

    最後,他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想讓天下忘記一個人,那就要建立勝過他十倍百倍的功績!

    當所有人被太陽發出的光芒所炫,便不會在意邊上的暗淡星辰了。

    果然,海內一統後,世間已沒多少人記得呂不韋的功績了。

    現在秦始皇打算做的事,與當年有些類似,他孰視北假、河南地的地圖,喃喃自語道:

    “讓代北之人忘記李牧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是一味禁絕李牧祠,逼迫趙人遺忘他麼?恐怕行不通。

    最好的法子,是立下比趙主父、李牧、秦開等加起來,還要大的功業!

    治隆三代,遠邁趙燕!

    讓後世百姓在靖邊祠中悼念祭祀的對象,變成秦始皇帝手下的諸多將領!讓他們群星璀璨的光芒,把李牧秦開也牢牢遮掩。

    “朕要使朔方立為郡縣,驅逐胡戎,讓北疆遙城晏閉,牛馬布野,百世無犬吠之警,黎庶無干戈之役!”

    “朕,誓滅匈奴!”

    ……

    秦始皇北巡雲中,劍指匈奴之時,陳平一行人,經過數月跋涉,走走停停,也終於抵達了他們的終點:匈奴單于王庭,頭曼城!
jackal45tw 發表於 2018-10-21 13:48
第四百零九章 胡馬追隨出蹛林


三月底從北地郡出發,不知不覺四個月過去了,陳平隨身攜帶的紙張上,已畫出了一個大圈:

    蕭關到花馬池,400餘里;花馬池到賀蘭草原,300餘里;賀蘭到白羊,400餘里;白羊到樓煩部所在的“庫結沙”,400餘里……

    一路上,陳平也吃了不少苦,風吹日曬,小白臉幾乎成了小黑臉,只是略遜黑夫。這倒沒什麼,他心情最忐忑的,還是進入庫結沙的時候。

    中原人對陌生的沙漠,是談之色變的,楚人在《招魂》裏想象過沙漠的景象:“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楚人認為,流沙底下,就是恐怖的雷淵,一旦被卷入,人的骨頭就會糜爛潰散。沙漠中,五穀不能好好生長,只有叢叢茅草可充食物。沙土能把人烤爛,想要喝水卻點滴皆無。紅螞蟻大得像巨象,黑蜂兒大得像葫蘆,四處都是空曠死寂之域……

    陳平也生怕自己進去就出不來,心情是有些抗拒的,但真正進入沙漠後,陳平才發現,根本沒那麼誇張。

    只要挨著大河走,他們便不會迷失方向,還有足夠的淡水解渴。當地的樓煩向導還自豪地告訴他們,即便是在沙漠最深處,他也有許多種方法,在看似乾涸的地方找到水。

    植物的根莖、沙漠狐的囊胃,甚至是橐駝的駝峰,都儲藏著水,這片貧瘠的沙漠上,散居著幾萬被趙主父擊敗後,逃竄至此的樓煩農牧民,就像星星灑落在星空一樣,遍布沙海。

    他們和白羊一樣,臣服於匈奴單于,因為樓煩善射,能用當地胡楊木製作強弓,所以被匈奴人喚作“昂沁夫”,就是弓奴、獵奴的意思,每年匈奴單于會從這裏收走大量木弓和牲畜,所以河南地的樓煩一直窮困潦倒。

    此處居民能提供的主要貨物,是橐(tuo)駝,烏氏延買下了幾頭橐駝給陳平騎乘,在馬兒容易陷進去的沙子上,如履平地……

    陳平暗暗記在心裏:“此地道多深沙,輕車往來,猶以為難,若大軍深入,載穀至此,必致滯陷,換橐駝為宜。”

    橐駝看似行走緩慢,可在沙漠中,卻比車馬更快更穩,且能載不少重物。

    走了數日,渡過大河,他們終於離開了沙漠,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水網交織的平原,滿目的綠意和森林,讓陳平難以想象,這居然是塞北?

    這便是匈奴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到處都是白色的氈帳群羊,若黑夫在此,恐怕又要吟一句:“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了。

    大河在此放緩了腳步,留下大量黃褐色的淤泥,陳平在家時也是跟兄長務過農的,會一點辨土的功夫,他撚起來試了試,只覺得這是上好的耕田之地。

    烏氏延對陳平道:”據說數十年前,東邊有位趙王曾發兵至此,還在北邊的陰山築了一座要塞,叫高闕塞。“

    “肯定是趙武靈王了。”陳平了然,不過這裏距離趙國本土實在太遠,加上發生了沙丘宮變,趙國在河套的小據點,很快就被廢棄,退回了雲中雁門一線。

    匈奴部落在河套最為集中,烏氏商隊不緊不慢地在各部行商,花了月餘時間,才走出河套,途徑被匈奴摧毀的九原城廢墟,陳平又是一陣唏噓。

    “昔日雄城,如今卻殘破至此,可惜,可歎。北假之地較河南地更為富饒,沃野千裏,水草豐美,土宜產牧,宜複營城邑,事耕屯,此乃備邊之本也!”

    不過陳平也清楚,自己是為北地郡尉黑夫辦事的,明年的目標,仍以賀蘭、河南地為主,至於北假,那是雲中郡蒙恬的攻略目標……

    但對匈奴進行全面了解,不是什麼壞事,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本著這種心思,陳平繼續東行,到七月下旬時,他們抵達了單于王庭:頭曼城。

    ……

    匈奴人不會夯土燒瓦,頭曼城的磚瓦,是從趙九原城運來的,規模也很局促,在陳平看來,只相當於中原一座小鄉邑,豈能當得起“單于王庭”之名?

    烏氏延聞言哈哈大笑:“這小邑,只是匈奴人用來儲存弓矢、糧食的地方,客旅不得入內。真正的單于庭不在城內,而在城外,在蹛(dai)林邊上!”

    他一番解釋,陳平這才知道,匈奴計算季節,不按固定時間,而是視青草枯榮為一年,又以母匹懷胎、產駒、斷奶成長、放駒歸群為春夏秋冬四節點。

    按照這四個時間,匈奴人又有兩次重大的朝會,第一次是夏天母馬產駒後,大會於祖地龍城,由單于統領各首領祭祀祖先、天地、鬼神,這是匈奴最重要也最莊嚴的祭祀活動。

    而馬駒斷奶成長時的七月末、八月初,則大會頭曼城外的蹛林,這一次屬於行政大會,主要目的是計算人口和牲畜數量,收取貢賦。

    陳平明白了:“與中原的上計相仿,這倒是新奇。”

    時值入秋,正好是匈奴人一年一度的“蹛林大會”,烏氏延便帶著陳平去看看熱鬧。

    “頭曼單于自號草原之鷹,喜戴金頂鷹冠。”

    路上,烏氏延也和陳平說起了頭曼單于的故事。

    “據說頭曼單于的父親曾率十餘萬匈奴入趙,被一位趙將大敗,匈奴一度中衰,四分五裂。但頭曼單于又聚攏了部族,用了三十年時間,匈奴的實力,已恢復如初。”

    這“恢復如初”並非虛言,陳平在賀蘭草原,冒頓王子婚禮上看到了數千騎匈奴人,本以為那已經夠多,但眼下卻發現,真是小巫見大巫。

    四面八方的草原上,均是騎馬馳騁的匈奴人,壯士輕騎躍進,老幼婦女則驅趕著牛羊馬匹。懾於頭曼之威,遠近部落盡數到場,聚十萬之眾,帶來奉獻給單于的牲畜,也不少於這個數量。

    陳平他們這一行人的打扮,很快就引起了匈奴人的注意,十名巡邏的騎手馳騁靠近,詢問眾人的來意,得知是烏氏商隊後,低語一番,便護送他們前往頭曼單于處。

    枯黃的草海的中央,是一大圈氈帳,圍繞方圓十餘里,來參與大會的匈奴人按照方位駐紮。而越過氈帳,陳平看到了一片孤零零屹立在草原上的林木,這便是“蹛林”。

    轟隆聲傳來,並非天邊的驚雷,而是無數馬蹄踩踏地面帶來的震動。

    一場儀式正在蹛林舉行,陳平驚訝地看到,數千……不,恐怕有上萬騎手騎著他們的駿馬,繞著蹛林,順時針奔跑打轉,並發出呼嘯。

    匈奴人並不是無序的狂歡,而是按照所騎馬匹顏色陸續加入,最先開始繞圈的是白馬,接著數千騎手又駕馭青駹馬加入,接下來是烏驪馬、騂馬,陸續被集中到一起,圍著林地馳繞三周乃止。

    隨著馬蹄陣陣,塵土飛揚,陳平面色微動,且不說這些騎手數量,已是秦北地郡數倍。就說匈奴騎手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有序,這種可怖的組織度,本以為只有中原才有,不曾想,匈奴人也能如此,是他們狩獵,劫掠時訓練出來的麼。

    他來不及思索,烏氏延已拍了拍他,說頭曼單于召見,陳平可以充當自己的副手,一起入單于之帳。

    頭曼單于的大帳格外巨大,頂上裝飾著各類彩飾,進入帳內,左右都是匈奴貴族,而單于坐於正中央。

    陳平入內後偷眼一看,卻見金頂鷹冠戴在其頭頂,拴著鈴鐺的辮子斑白,靠了動物脂肪才顯得油亮,雙目細長,皮膚深得像拋光過的銅,坐在一張虎皮上,手持牛角杯,喝著馬奶酒。

    陳平還注意到,單于下首位置,除了匈奴貴人外,還坐著一位高冠博帶,夏人打扮的中年人,目光死死盯著烏氏延一行人,意味不明。

    他頓時有一絲不好的預感……

    烏氏延露出了笑,正要上前拜見過去十年間,與烏氏常有貿易往來的頭曼,獻上禮物。

    卻不料,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高冠博帶的中原人,便忽然站出來,用嫻熟的匈奴語道:

    “單于,我早就說過,這些秦商皆為細作,入匈奴貿易是假,刺探虛實是真,請單于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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