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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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秦頌

  「先生可不是第一個來此燕人。」

  在前引路的中郎騎令王離聲音年輕而隨意,在高漸離聽來,大概是一個沒經歷過真正廝殺的將門子弟罷,他的祖父王翦攻陷了薊城,他的父親王賁滅亡了燕國,可這個將門子弟,猶如春天的嫩草,不知寒霜之凍。

  的確,他或許有些廝殺本領,但就像當年的秦舞陽,十三歲在燕市殺人,路人不敢忤視,但那又如何?

  高漸離被熏瞎眼睛前,只在咸陽宮外圍呆過,所以他是沒機會看到,咸陽宮正殿是如何巍峨高大,竟能讓燕人皆稱勇者的秦舞陽色變振恐……

  他只知道,從下到上,還真得花費不少氣力。

  王離和隨行的謁者沒有攙扶他,像看笑話般,望著盲眼樂師身負琴筑,手腳並用,摸索著在階梯上爬,秦宮郎衛們也爆發了一陣竊笑。

  高漸離沒有理會,他現在知道,年荊軻是如何一步步走上這的。

  燕人尚白,秦人尚黑,高漸離能夠想像,荊軻定是和易水邊一樣,穿了一身徹頭徹尾的白,從頭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發光發亮。他像高漸離一樣,在宮殿門口接受陛楯郎檢查,又穿過一群黑衣的秦國大臣,如明珠滑進黑泥,高高捧著樊於期的頭顱和督亢地圖,登堂入室,一直來到陛前……

  只可惜,高漸離今日來的,並不是荊軻刺秦王的正殿,而是一處偏殿,此乃秦始皇退朝而處的地方,想來他是在結束大朝會後,趕在吃飯前想起了高漸離,才召他來的。

  「陛下,高漸離帶到!」

  王離在前下拜,身後兩名郎衛也踹著高漸離的腳,讓他伏倒在地。

  雖看不見,但高漸離聽到有咀嚼食物的聲響傳來,秦始皇正在用饗,他甚至能嗅出其中一道菜餚:肝骨,用狗腸網油包狗肝,涂適當作料放在火上燒烤焦黃,滋滋作響,香味四溢。這道菜,在燕國時,好友狗屠常做給他們吃。

  過了半響,秦始皇彷彿才想起旁邊跪了一個高漸離,十分隨意地說道:「起來罷,給樂師賜座。」

  高漸離無法目睹秦始皇真容,按照先前的傳言,說這位君主長著蜂准,一對長目,身形為鶩鳥膺,聲音如豺狼,豺聲,這種人缺乏恩惠,心如虎狼,儉約可卑謙,得志亂殺人。

  不過秦始皇的音色聽在高漸離耳中,顯得威勢十足,說話抑揚頓挫,聽不出豺狼之音,不過,從其所作所為看,那得志之後,虜使天下百姓的虎狼之心,應是不會差的。

  高漸離摸索著,跪坐到了離秦始皇十步之外的地方,他還故意坐錯位置,方向也不對,遭到了殿上禮官的糾正,身為臣子,必須面向陛下。

  這卻幫了他大忙。

  高漸離對禮官道謝,抬起頭時,他知道,十步之外,便是秦始皇。

  秦始皇也不急著聽樂,而是見他大熱天爬出一身汗,賜了高漸離一盞酒,還問了他一個問題。

  「高漸離,宮中美酒,比燕市之酒如何?」

  高漸離垂首:「燕酒不如也。」

  可美酒入喉,他最懷念的,卻還是燕國劣酒的味道。

  他與荊軻相識在十多年前,燕市酒肆之中,荊軻、狗屠、高漸離,一個遊俠,一個屠夫,一個樂師,三個看似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卻終日廝混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酒。

  在燕國,酒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寒冬一到,每天不喝幾口溫過的苦酒,就別想出門。

  他們三人,酒酣之時,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之,狗屠則晃著身子,拔劍跳起舞來,無憂無慮,極其快樂,但歡快過後,卻又放聲哭泣,旁若無人。

  荊軻哭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多年遊歷,雖在江湖小有名氣,卻行囊已空,一事無成。

  高漸離則哭美人遲暮、壯士衰鬢,哭禮樂崩壞後,也隨之被人們拋棄的樂律,韶樂已絕,騷賦不再。

  至於狗屠?他們也不知道他為何而哭。

  但如今,昔日的三個好友,荊軻赴秦而死,身被數創,死後還遭到車裂。狗屠也在王翦攻薊時,做了一個英勇的匹夫,被亂箭射成篩子。

  如今,只剩下高漸離了。

  他像極了一隻瞎眼的孤雁,不想飲水,不肯進食,只是低飛哀叫,思念追尋他的同伴。

  但他沒有茫然亂飛,因為他知道,射殺雁群的獵人,就在十步之外……

  恍惚間,秦始皇已用饗完畢,在下午開始辦公之前,他想要先聽會樂曲。

  「陛下欲聽何樂?」

  高漸離是個奏曲的好手,不論是十五國風,還是楚地的《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都能彈奏出來,且有一種普通樂師沒有的鬱鬱之氣,這亦是皇帝捨不得殺他的原因。

  「心中有志,彈出的曲子才能有神。」

  不過,秦始皇身邊,那個名叫趙高的中車府令,聽完高漸離的奏曲後,卻陰陽怪氣地評價。

  現如今,那個人,亦在不遠處,眼也不眨地盯著高漸離。

  但秦始皇的警惕心,已然放下。

  「你前些日子為朕彈過《清商》、《清徵》和《清角》,曲子雖好,卻一首悲過一首,這些亡國之悲曲,朕不喜歡!」

  秦始皇尤記得,前日高漸離在二十步外,隨著竹板起落,筑聲像綿綿不斷的細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訴。

  但他想聽點歡快的,能與帝國蒸蒸日上,海內和平,四夷咸服相匹配的,但又不想要詩經裡那些從小聽到大,耳朵都要生出老繭的舊調子。

  所以秦始皇生出了一個想法。

  「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商、周、魯皆有頌,朕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掃六合,一海內,功蓋三皇,德超五帝,豈能無頌?」

  於是,這頌曲便被命名為《秦頌》,過去半個月裡,樂府官員們已殫精竭慮填好了詞。試驗過種種樂器後,秦始皇還是覺得,最符合秦頌威風八面,雄渾氣魄的,唯有慷慨激昂的筑聲!

  而世上擊筑擊得最好的,莫過於高漸離。

  秦始皇想要讓昔日刺客的朋友,同時也是天下最好的樂師,親手為自己譜寫一篇新的頌曲!

  皇帝已不滿足讓普通黔首叩首,讓束手就擒的六王咸服,他需要讓昔日的反對者,也屈膝於自己的威勢之下,讓世人知道皇帝之德,皇帝之功。

  今日秦始皇讓高漸離來,便是想聽聽,他新曲子編得如何了

  「下臣已編好了。」

  高漸離無神的瞎眼裡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嘴角上翹:「待臣為陛下試奏。」

  一如之前幾次一樣,高漸離在侍從幫助下,將筑擺好,但還未奏樂,秦始皇便讓他挪位。

  「近前五步!」

  ……

  有一件事,除了太醫夏無且外,其餘人,哪怕是趙高和侍奉皇帝的嬪妃,統統都不知道。

  在上次西巡途中,秦始皇發現,或許是被車轔馬蕭聲所擾,自己的左耳有些難以聽清聲音,總有迴響,這亦是他派黑夫、李信為自己禱山川的緣由。

  回到咸陽宮後,狀況沒有惡化,卻也沒好轉,秦始皇總是嫌樂聲不夠大,聽不清晰,不斷地讓高漸離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皇帝的聲音平靜而自信,這已是高漸離第三次被准許挪近了,最早是在宮殿階梯下,之後是十步,如今已至五步……

  高漸離收斂心神,他的老師曾告訴他,學樂者,第一件事便是靜心,心若不靜,樂就會亂。

  他不能亂,依然是故作笨拙地摸索向前,再次坐錯了方向,遭到了禮官嚴厲的斥責。

  但當高漸離的手,抱起筑,手握竹板時,他的氣質,與之前笨拙的盲人便全然不同了!

  先為「變徵之聲」,此調蒼涼、空曠,映襯著他高聲唱和的頌詞,極為般配。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盡北戶。

  東有東海,北過大夏。

  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這是秦始皇特地讓樂府官員改的詞,雖然黑夫的西拓之策才剛剛提出,雖然南征百越遙遙無期,但皇帝已將那些地方,看作是自己探手可取的疆土!

  當高漸離奏曲時,秦始皇眼前浮現的,是一次前無古人的偉大征伐:數萬戶中原百姓,即將陸續開赴邊關屯田戍守,一個個新城邑拔地而起。隨著這些據點漸漸向域外推移,氐羌西戎已盡被秦所吞併。

  關西子弟為他們的戰馬備上高鞍馬鐙,穿上保暖的羊毛裳,跨過長城,出征塞外。西奪河西,遠涉流沙,與西王母之邦接壤。北逐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只要是人跡所至的地方,盡為大秦之土!

  但和著這頌詞,高漸離所見的,卻是一場耗費民脂民膏的無謂遠征,北攻胡貉,欲在塞上修築工事,南攻揚粵,安置士卒戍守。其目的,並非是為了保衛邊地,救民死傷,而是秦始皇心懷貪戾,好大喜功,不顧生民死活。山東之士,遠赴關西,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百姓上路,如赴刑場,官府卻不管不顧,強行征發,世人皆謂之為:「謫戍」。

  當高漸離奏唱到下一句:「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時,秦始皇眼前浮現的,是自己興兵誅六王之暴亂,結束春秋以來五十五十年戰亂,收繳兵器,隳毀關防,結束了諸侯以鄰為壑的時代。

  天下車同軌書同文字,使用一樣的度量衡,黔首百姓沒了封君額外的盤剝,只需要向官府繳稅,人人安居樂業,享受著自己賜予的德澤。

  但高漸離所見所聞,卻是秦吏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也是為了削弱六國之民。而秦苛刻的律令,大行於關東,稍稍犯一下小錯,就會遭到黥面城旦的刑罰,於是奸邪並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民不聊生……

  立場不同,對同一件事的看法亦不同,皇帝與六國遺民,便生活在這樣割裂的世界中。

  《秦頌》接近尾聲,高漸離已變徵聲為羽聲,曲子的音調越發高亢起來:

  「世世永昌,千秋萬歲。

  世世永昌,千秋萬歲!」

  這是秦始皇的期望,他期望自己的皇朝能萬世一系,世世永昌。

  同時也心懷期待,自己的功德,能得到昊天承認,配為上帝!

  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凡人,一個人王,而是作為一個神帝,長生不死,千秋萬歲!

  但高漸離卻不這麼以為。

  是啊,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這話沒錯,身為天子,身為皇帝,大可為所欲為。

  但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這是一篇從魏國流出的策士文章所言,說的是唐雎之事,多半是假的,但高漸離卻從中看到了好友荊軻的模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當年荊軻與秦王的距離,也不過如是吧?以荊軻的本領,若不是為了挾持秦王,他的徐夫人匕首,定已刺穿其胸膛!

  可高漸離沒有這自信,他既沒有匕首,也沒有荊軻的過人本事。

  唯一有的,就是手中的筑,和作為一個瞎子,作為一個樂師,對聲音位置的敏銳判斷!

  「我至少能擲得準!」

  他能聽出來,自己前方五步之外,秦始皇的聲息可聞!皇帝在拊掌讚歎曲調雄渾,他在自矜得意,將這歌功頌德之言,當成了自己的功績!

  當《秦頌》即將唱畢之際,當秦始皇和諸臣還沉浸在這樂曲中時,毫無徵兆,高漸離忽然站起,猛地高高舉起了筑。

  高漸離心裡很清楚,只靠筑,大概殺不了秦始皇。

  但自己卻能擊傷他,讓他面如土灰,讓他如被荊軻刺殺那次一樣,目眩良久。

  讓他知道,天下還有不服軟的硬骨頭,讓他知道:

  「休要妄想萬世一系!」

  「所謂的秦始皇帝,亦只是一介凡人!會受傷,會流血,會震恐!」

  「而這世上,亦無不亡之國!」

  縱然你真的能長生萬世,那又如何?遲早會有人同他高漸離一般,喊出那句話的: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高漸離聲如破缶,大聲呼喊,手中的筑,亦脫手而出,砸向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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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孤雁

  「陛下當心!」

  高漸離起身,欲將手中的筑擲向秦始皇的同時,他的身後,殿門入口,亦響起了一聲大喝。

  高漸離近在王榻五步之內,而黑夫,卻在高漸離身後十數步外,且兵器已在外面被陛楯郎們收繳,如今手無寸鐵。

  情急之下,黑夫只能一把取下旁邊郎官董翳頂在頭上的銅胄,像無數次與部下們玩耍「兵球」,充當的投球手一般,用盡氣力,重重朝高漸離擲去,希望能阻止他!

  當黑夫扔出去的胄重重砸到高漸離後背時,高漸離手中的筑剛好脫手,而幾乎同一時刻,皇帝身旁三步內的一個人影亦猛地站起,將身前的矮案高高掀起,與擊向秦始皇的筑撞在一起!

  是趙高,一直在觀察高漸離的中車府令趙高!

  高漸離的筑,本就被黑夫一胄之擊偏了方向,又遭趙高拋出矮案阻擋,最後堪堪落到秦始皇身旁數尺外的銅柱上,鏗然之聲震耳欲聾!

  秦始皇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站立起來,看看為自己擋災的銅柱,再看看已被趙高撲將過去,按在地上的高漸離,以及殿門口小步跑來的黑夫……

  恍然間,他彷彿回了多年前,那個跛著腳,手持利刃,在大殿上追殺,讓他丟盡臉面的白衣刺客!徐夫人匕首擊中銅柱時,也是這般聲響吧?

  秦始皇忘不了荊軻的雙眼,如今高漸離眼睛雖瞎了,但彷彿如當年一樣,亦冒著仇恨的火焰。

  而秦始皇的左耳,也被這回音充斥,蜂鳴不已。

  皇帝復又坐下,趙高已擰斷了高漸離的胳膊,黑夫亦入殿下拜,稱救駕來遲。

  秦始皇卻只是定定地看著摔得稀巴爛的筑,怒極反笑:

  「嘴上唱著世世永昌,千秋萬歲,心裡卻想要朕死!」

  「好一個高漸離!」

  「好一群六國遺丑!」

  ……

  高漸離被董翳等人拖了下去,宮人在打掃地上的一片狼藉,碎裂的筑很快被抬走,矮案也換成嶄新的,但皇帝陰著臉久久無言,殿內眾臣亦只能站立著,眼觀鼻鼻觀心。

  方才歌功頌德的《秦頌》轉瞬間就成了個笑話,但沒有人笑得出來。

  黑夫在偷眼看趙高,就在方才,他再度見識到了此人的狠辣。

  他三步並做兩步,與陛楯郎們跑入殿中時,高漸離已被趙高制住。趙高乃武車士出身,他的雙臂,是能夠駕馭奔馬的,捏住高漸離纖細的胳膊,將其擰得變形,黑夫經過時,甚至能聽到骨骼斷裂、關節脫位的脆響,而趙高則在得意的獰笑。

  這是何等的痛苦,但高漸離卻咬著牙,漲紅臉,一聲不哼。

  雖然立場不同,但黑夫還是敬佩這種人的,只可惜,那雙能彈出世間絕妙音樂的手,已被趙高毀了,而他的命運,在擲出筑的那一刻,也早已注定……

  被拖走時,高漸離沒有任何掙扎,只是閉著眼,含著笑。

  目光掃過去時,趙高也正好抬眼,二人四目相對,又迅速挪開了。

  黑夫在感慨趙高心狠手辣,趙高則有些鬱鬱不快。一直以來,他都在疑心高漸離,這些山東六國的士人,怎可能那麼容易屈服?果然,高漸離舉筑刺王,趙高瞅準機會,掀起矮案,為皇帝擋下了那一擊。

  這可是救駕之功,但美中不足的是,黑夫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此刻抵達,還擲出胄砸中高漸離後背,使他的筑扔歪。按照當時的情形,縱然趙高不阻止,也無法擊中皇帝……

  「為何哪都有你?」趙高心中暗恨。

  這時候,沉默良久的皇帝說話了。

  「黑夫,王離、董翳說,你急入宮門,說有要事見朕,上殿時一步三階,又在高漸離起身擲筑時大呼示警,以胄擊之,莫非你早知此人欲行不軌?」

  趙高豎起了耳朵,他倒是要聽聽看,黑夫會如何解釋!

  黑夫下拜道:「臣昨夜至杜邑,聽章邯說,高漸離乃荊軻之友,如今被陛下恩赦,熏瞎雙目,在樂府做樂師,常能接近陛下,便心中存疑……」

  他斟酌著說辭道:「再者,柱下史張蒼,近日在樂府同高漸離學樂律,今早高漸離奉命入宮,蒼察覺其言辭有異,在少府門口遇到我時,便將此事說了。他總覺得高漸離舉止乖戾,心懷不安,請我入宮一趟,提醒陛下小心此人,臣匆匆趕來,但還是晚了一步,有罪!」

  「是這樣?」

  秦始皇看了聞訊趕來,滿頭汗的廷尉李斯一眼,卻又跳過了他,直接喊了中郎將蒙毅,讓他立刻派郎衛去詢問夏無且、張蒼等與高漸離接觸最多的人。

  黑夫一點不慌,他早就給張蒼交了底,說宮中若出了事,讓他做好被調查的心理準備,張蒼是聰明人,知道這種敏感時刻,怎麼說才能保全自己。

  若無黑夫這句話,張蒼近來與高漸離走的太近,還經常給他帶東西,嫌疑很大,恐怕會被廷尉直接下獄徹查,縱然能脫了嫌疑,官職爵位恐怕也保不住了。

  「子瓠啊子瓠,你也別可惜高漸離了,先想想自己吧,你交了不該交的朋友,老弟我只能幫到這份上了……」

  令人徹查此事,秦始皇的心情依舊有些難以平復,過了一會,他似是自言自語般,又似是對殿內李斯、趙高、黑夫等人說道:

  「朕對這些六國遺丑,是不是太過寬厚了?」

  ……

  秦始皇二十七年,秋八月,早晨朝霞剛剛穿破雲層,咸陽城中便響起了沉重的鼓號,嗚嗚咽咽,酸楚悲愴。

  渭橋旁的刑場,已被看熱鬧的秦人圍得水洩不通,百二十名身穿赭衣的刑徒一字排開,雙手反縛,跪在地上,悲鳴哀嚎不已,身後則是面無表情的劊子手。

  這些人都是與高漸離有牽連的人:巨鹿郡宋子縣富戶,宋子城內所有優待過高漸離的人家,幾個和高漸離往來甚密的樂府樂師,同情高漸離,偷偷給他提供鉛塊的少府小吏……

  而在刑場中央,則是今日刑殺的正主,五匹馬分列五個方向,身上套著繩子,繩子拴在一個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男子脖頸、四肢上。

  秦人對著高漸離唾罵不止,他竟妄圖刺殺至高無上的皇帝。而外圍的一些關東士人商賈,則表情各異,他們心懷同情,卻又不敢表露。

  高漸離死期將至,卻一直含著笑。

  負責行刑的是咸陽南市獄吏司馬欣,他輕咳一聲,過去問高漸離道:「高漸離,你害得燕、趙舊友一同赴死,可曾後悔?」

  「殺他們的是趙政,不是我。」

  高漸離回答:「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以筑擊之!只是這一次,會砸得準些!」

  「跳樑小丑,飛蛾撲火!」

  司馬欣面色不快,高漸離卻大笑了起來。

  「火再烈,只要不怕死的蛾子夠多,難道就撲不滅麼!?」

  此言一出,司馬欣勃然變色,讓人將高漸離舌頭割了,省得他再多嘴。

  明亮的眼睛已瞎,靈巧的雙手已廢,過去常能一展嘹喨歌喉的舌頭也沒了,帶血的肉塊被扔到地上。高漸離現如今,已同心愛的筑一般,支離破碎……

  他看不到旁邊刑場的情形,只能聽到隨著劊子手斧鉞剁下的聲響,聽到那些幫助過他的人們,淒慘的嚎叫,以及空氣中漸漸瀰漫開的血腥味、屎尿味。

  終於,當一切聲音都歸於沉寂後,輪到他了。

  四肢和脖子上的繩索,開始晃動,高漸離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

  但他卻不在乎,他在凝神細聽,聽高高的天空上,有雁兒在啾啾鳴叫……

  八月中,雁南飛。

  他張開血肉模糊的嘴,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只能在心裡告訴自己。

  「我這孤雁,總算要歸群了!」

  隨著鞭子抽響,馬兒嘶吼,高雅的樂師,被秦律最嚴酷的刑罰,扯得四分五裂!

  咸陽城樓一角,黑夫、張蒼遠遠望著這一切。

  張蒼後怕之餘,亦難掩悲痛,別過頭去偷偷抹眼淚。

  而黑夫只看著百二十個六國富戶、士人的頭顱,滾入渭水,渭水河岸都被染紅,血流到渾濁河裡,變成了橙色,再遠一點,血色消弭,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的預感是對的,皇帝已決定加強對六國舊地的管制,從高漸離刺殺開始,秦朝官府與六國遺士關係,或將愈行愈遠……

  ……

  自從高漸離刺殺之事後,皇帝令廷尉在宮中進行了一次清洗,不僅將那些與高漸離關係甚密的人一一下獄嚴查,自此之後,來自六國樂工、畫師再不能踏入禁中半步!

  連昔日曾為秦始皇畫西王母相的三名楚國畫師也不例外。

  即便如此,樂府依然能組織起上百人的秦人樂官,在章台宮中為秦始皇演奏改編完畢的《秦頌》。

  與高漸離的曲調完全不同,樂師們敲鐘的敲鐘,吹竽的吹竽,彈琴的彈琴,但就是沒有擊筑的,他們人多勢眾,演奏起來聲樂宏大,能隔著數十步,傳到皇帝的耳中。

  但秦始皇卻很失望,同樣頌詞,這群樂工百餘人奏出來,卻還沒有高漸離一把筑奏的有氣勢,顯得沉悶而無趣。

  「不聽了,下去罷!」

  皇帝寬袖一揮,百名樂工垂首緩緩後退,如同褪下的潮水,很快消失在外面。

  殿上再度空空蕩蕩,不見人影,只有風聲呼嘯,皇帝一人高坐在上,眼簾低垂,不辨神色……

  這一刻,他好似也是一隻飛得太高太遠,遠離雁群的孤鴻,不被世人理解。

  直到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去疾入殿謁見,皇帝才抬起頭來,宣佈道:

  「趙高為朕擋高漸離一擊,救駕有功,勤勉王事,升爵一級,為左更,仍為中車府令,另賜黃金二百鎰!」

  「黑夫情急之下擲胄擊刺客,亦救駕有功,又上疏建言西拓、屯田、高鞍馬鐙等策,皆利國利民,甚合朕意。數功並賞,當直升兩級,拜爵為中更!亦賜黃金二百鎰!」

  言罷後,秦始皇又問王綰、馮去疾道:

  「三十六郡中,何處還缺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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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郡尉

  八月十五這天,雖然秦人不過中秋節,但亦有「仲秋之月養衰老,行糜粥飲食」的習慣,黑夫讓自家庖廚制了圓形的酥餅,與妻子一大早就到內史騰府上拜見。

  婦人忙婦人的事,黑夫則與內史騰則在正堂手談弈棋,但二人都像是弈秋那個不成器的徒弟,下棋只是幌子,心思都放在高空的鴻鵠上,思援弓繳而射之……

  「婦翁以為,我必定外調?」

  當聽內史騰提及,一般來說,一旦爵位升到「左更、中更、右更」這三個級別,便輪到外放為郡長吏時,黑夫立刻豎起了耳朵,這可是關乎未來選擇的事。

  只可惜,選擇權並不在他手裡,而在皇帝。

  「話雖如此,但你的職位,去往何處,老夫也能猜出個大概。」

  作為官場老油條,內史騰開始誨人不倦地給黑夫上起課來。

  「若放在一統之前,左、右庶長為郡尉,左、中、右三更為郡守,是不成文的規矩。但自從陛下橫掃六國,將士多立戰功,還陸續有幾次集體賜爵,王老將軍做了列侯,蒙武、王賁、馮無擇也陸續為關內侯,侯爵都多了這麼些,更往下的爵位,便沒之前那麼值錢了。如今的左、中、右三更之爵,只能噹噹郡尉,或者南方偏僻邊郡的郡守。」

  黑夫想了想,還真是,自己的老上司李由去年帥長沙郡兵平洞庭郡越人叛亂,被升為中更,如今和自己平級,而他的副手,長沙郡尉屠雎則是左更……

  「我聽朝中有風聲說,九江南部的豫章之地將新設一郡,下轄南昌等七縣,會不會調我去豫章?」

  但才問完,黑夫又自己否定了這想法:「不可能,豫章諸縣長吏皆是我舊部鄉黨,縱然我有救駕之功,陛下也不會犯忌,讓地方黨羽滋生。」

  若秦始皇有意南攻百越,黑夫或許會被派去南方統兵,但現如今,卻是西拓較為優先……

  不過,在高漸離案後,秦始皇又表現出了對「六國遺丑」的惱怒,這一個月來,已有幾起較大的人事任命,巨鹿郡的郡守郡尉全部被更換,皇帝還下詔申飭各郡守、尉,勿要對治下六國遺民太過寬容,統一文字的速度要加快,關東諸郡移民拓邊也必須緊抓,秦始皇已決心加大「弱枝強幹」的力度,黑夫若被派去關東,也並非不可能。

  內史騰讓黑夫放下心來:「雖然蒙恬、羌瘣、李信等人都或多或少提出過開拓西北的建議,但將其歸納為一體的,還是你黑夫,如今陛下正欲在西方開疆闢土,卻將你遠遠調到東方、南方去,這可不是褒揚功臣的做法,陛下不會如此。」

  他猜測道:「你將任職的地方,不會超過隴西、北地、上郡、雲中四處!」

  「隴西已有李信。」

  黑夫沉吟道:「李信過去一直是陛下最信重的將軍,雖然受了幾年冷落,但陛下西巡時,仍視之為愛將,李信也知恥而後勇,他熟悉隴西情況,受部屬愛戴,開拓洮西,築枹罕塞,駕馭羌戎。上個月還被陛下賞功升為中更,看來隴西沒有我位置。」

  但除了隴西外,其餘幾處,近來都出現了人事變動:舊的守、尉被下令十月份卸任,新人選卻還沒確定。

  這給了黑夫希望。

  「有沒有可能是……上郡?」他問道。

  上郡在內史以北,相當於後世的陝北地區,最初是白翟人的牧場,戰國時,吳起為魏文侯奪取西河,又北服白翟,設上郡。

  上郡因地處戰略要地,一直成為魏、秦兩國的爭奪地,秦惠文王十年,秦魏兩國發生軍事衝突,秦大敗魏,魏納上郡十五縣於秦,從此之後,上郡就歸了秦國。目前上郡的治所在膚施,也就是後世的榆林、綏德一帶。

  提到上郡,黑夫眼前一亮,在他看來,上郡無疑是自己最好的去處,首先上郡離咸陽不遠,一旦有事,輕騎馳騁數日便能趕回來,不至於遠離中樞。

  其次,上郡又是未來三年,秦對匈奴戰爭的最前沿,比較容易撈軍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後世常說的秦朝」北部軍團「,便是以上郡守卒為主力。若他能去上郡,早早在北部軍中打下基礎。加上之前在南郡鄉黨裡的底子,日後縱然天下有變,選擇權也落回了黑夫手中,起碼自保是不成問題的。

  然而,內史騰卻只是輕輕一笑,幾個字就讓黑夫洩了氣。

  「上郡?你還不配!」

  他教訓女婿道:「上郡乃形勝之地,軍國關要,一旦出事,咸陽將失去最大、最強的禦敵屏障。陛下只可能以老臣宿將鎮守,怎會讓你一個年輕人去?」

  黑夫的確很年輕,十一月才滿26歲。

  爵位和能力並不代表一切,還有資歷,在秦始皇決定對匈奴用兵之際,能做上郡守的,非得內史騰這種級別的才行。

  「如今幾位宿將,王翦告老,功爵也到了頂,不可能再有大用。蒙武被疾病纏身,在家中休養,也不可能。王賁要鎮守齊地數郡,無法抽身。馮無擇要戍守淮南江東,亦不能出任。蒙恬雖有機會,但仍嫌資歷太淺。「

  蒙恬都被嫌淺,黑夫更得靠邊站了。

  算來算去,就只剩下大上造羌瘣。

  「羌瘣是北地郡涇陽人,他不可能同地上任,所以很大可能,羌瘣為上郡守!」

  「那上郡尉呢……」黑夫還是有點不死心。

  內史騰白了他一眼:「你縱然去做了上郡尉,也要仰老羌瘣鼻息,能做成什麼事?」

  葉騰在地方上當做長吏,很明白一個道理:一山不容二虎!雖然名義上郡守為正,管律法、民政,郡尉為副,管軍事。但郡守權力太大,尤其是邊郡郡守,親自領兵出征的也不乏少數。

  「隴西郡守那種文臣出身的也就罷了,只能放手讓李信帶兵拓邊,但羌瘣卻不同,他武將出身,性格剛強,定會大權獨攬,將郡尉擠到一邊,陛下選去做上郡尉的人,純粹是鍍金的……而你,陛下是指望你做事的!」

  鍍金也挺不錯啊,黑夫很無奈,到了卿這個級別,年輕反而是吃虧了。

  他拱手:「不知上郡尉會是誰?」

  內史騰篤定地說道:「御史大夫馮去疾之子,馮劫!」

  ……

  沒過幾天,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議定的各郡守、尉新人選已下來了,跟內史騰預測的八九不離十:

  「大上造羌瘣升為上郡守,中更馮敬為上郡尉,少上造蒙恬總領雲中、代郡、雁門三郡兵事……」

  而黑夫,也被安放到了唯一空缺的地方:

  「中更黑夫,任北地郡尉!」

  受命退朝後,對這一結果,內史騰對黑夫道:

  「北地雖不如隴西、上郡,但也是關西三郡之一,按照你的西拓建言,不管向西還是向北,都大有可為,這是陛下希望你能做出成果來……」

  「黑夫省得。」

  黑夫倒是挺滿意的,郡尉乃比二千石大吏,也算實現了他前年來咸陽時,許下的話。

  北地郡距離咸陽也不遠,且有回中道相連,交通不比沒修好直道的上郡差,只是,即便是後世的陝甘寧交界,也是經濟較為落後的地區,何況秦時?當地華戎雜處,日子可不怎麼好過,他這次要攜家眷赴任,恐怕得苦了妻子了。

  一念至此,他又向內史騰討教道:「為北地尉,有何要注意的地方,還望婦翁教誨!」

  內史騰捋著越來越白的鬍鬚:「我沒什麼能給你的,便送你三個詞吧。」

  說著,他便在案上鋪好麻紙,揮筆寫了下去。

  第一個詞,是「華戎」。

  第二個詞,是「烏氏」。

  第三個詞,他卻遲遲不寫下去,讓侍從女婢統統出去,關好門後,才落筆。

  黑夫一看,卻是「帝心」二字……

  翁婿都是聰明人,三個詞的意思,不用細說,便已明白

  「黑夫牢記在心!」

  黑夫說著就要去拿三張紙,打算在去的路上好好琢磨。

  誰料,內史騰卻一巴掌按住了寫有「帝心」的那張紙,抬起頭,目視黑夫,冷不丁地說道:

  「吾婿,與你有怨的禁中近臣,莫非是中車府令趙高?」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41
第383章 豳風

  仔細觀察地圖的話,便會發現,隴西、上郡、北地,三郡各佔據了一條關中大河的上游。隴西是渭水,上郡是洛水,北地則是涇水。

  所以三郡之於內史、咸陽,在軍事意義上,均是「扼控上游」。

  九月初,黑夫前往北地郡赴任的道路,便是溯涇水而上:他先去了曾解救過書法家程邈的雲陽縣,繞過甘泉山,抵達了一座叫「漆縣」的縣邑。

  比起兩年前,黑夫單槍匹馬入咸陽,如今他的車駕,也有了封疆大吏的派頭:駟馬駕轅的大車一輛,拖著新婚後便聚少離多的妻子。之後還有十多輛牛馬車,坐著婢女、僕役,還有陳平這樣隨他赴任的賓客,還有陳平妻、子等家眷……

  在縣外客舍休息時,人嘶馬鳴間,葉子衿本來顛簸得有點小臉發白,一聽說到了漆縣,便笑道:「原來是豳(bīn)地啊。」

  亭長的妻、女來引領她入舍休息,一聽此言,便恭維道:「夫人博學,竟知道本縣舊名為豳!」

  漆縣不是北地郡治下,黑夫瞭解不多,跟韓國貴族出身,受過傳統詩書教育的妻子一打聽,才知道,原來這個縣,就是周人的老家「豳」(今陝西彬縣)……

  「十五國風中的《豳風》,說的就是此地的事。」

  風的意義就是聲調,帶有地方色彩的音樂,所謂《秦風》《鄭風》《齊風》,用後世的話說,就是陝西調、河南調、山東調。

  那豳風是啥調,陝北民歌?信天游?

  黑夫來了興趣,只可惜,秦官府不提倡詩書,商鞅就燒過一遍,當地人會唱的已不多,民間藝術家是找不到了。

  但黑夫作為鄰省的省公安廳長過境,漆縣的縣長、法院院長、公安局長等豈能不小心迎送?很快,到了傍晚時分,漆縣縣尉設小宴邀請黑夫時,一位不知從哪找出來的年邁樂師就被請上來。

  老人家跪坐在蓆子上,敲打著秦國最普通的樂器:缶,用土味十足的秦腔,給黑夫唱了幾段《豳風》……

  樂師一曲唱罷,原本在黑夫眼裡「高雅」的詩經,那被後世鍍金抹粉的外表頓時就坍塌了。

  翻譯成後世的話,就是:七月大火星西落,九月女子縫補冬衣。十一月北風吹,十二月寒氣重。這麼冷的天,沒粗褐衣穿,怎熬到年底?正月修耒耜(lěisì),二月去耕種,妻兒來送飯,送到南畝頭,田官見了喜,誇我家勤快……

  這就是一首再普通不過的農家時令歌嘛,生活化的語言,很接地氣,一點都不高深。

  樂師還唱了一首雖不屬於《豳風》,但也和本地有關的歌《公劉》,說的是周人的老祖宗公劉帶領周人從北面的戎狄之地遷到這裡,重新從事農業的故事,黑夫一聽又樂了。

  也是很樸實的語言,唱的大致意思跟《山丹丹開花紅豔豔》差不多:「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呦一道道水,咱周人遷徙不容易,豳地的田又平又肥,莊稼綠油油,公劉帶咱周人打江山……」

  最後再聽一首小姑娘催小夥子快點找媒人來提親的歌:「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黑夫恍然大悟,暗道:「當年陳平讓我替他『伐柯』,我當時聽不懂,原來出自此處?」

  可惜周人太過樸實,一板一眼,要是加點黑夫喜歡的「舒而脫脫兮」,就和陝北民歌的信天游原詞差不多了……

  陳平去縣裡轉悠去了,沒跟他來赴宴,筵席結束後,回到客舍,黑夫正好碰上趕完夕市的陳平,便說起此事,又問他道:「陳生去了何處?」

  陳平拎著一個布袋,打開一看,裡面卻是黃橙橙的粟。

  黑夫給陳平的待遇不錯,至少是「食有肉,行有車」,更不會少他一口飯,陳平去漆縣市肆閒逛,還買了袋粟米回來,當然不會是為了吃。

  果然,陳平一拱手道:「郡尉,我雖是黃老,但也粗通詩書,曾聽聞,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他帶領周人,渡漆沮至豳地,勘查地勢,開荒種糧,治理田疇,建立家室。一代人之後,此處已是人煙稠密的城邦,行者有資,居者有蓄積……」

  「於是我仔細看了看,發現雖已過去千年,且曾遭犬戎、義渠為亂,但漆縣仍不失富饒,且漆人多為周邦舊民,朴厚而善農事。」

  「出了甘泉山,一路走來,到處都是開闢的熟田。今歲山東移民湧入關西,多數人雖以麥為食,但粟價也多多少少受到影響,咸陽南市,米石五十錢,雲陽縣市,米石四十錢。但我在市上聞了聞,漆縣僅三十錢,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漆縣縣倉裡,五到十萬石糧食是有的……」

  陳平的確很善於觀察,一路上走來,每個縣的糧價和風土人情,他都有在觀察。

  黑夫瞭然:「陳平的意思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此去北地主持兵務,恐還要時常仰仗漆縣的糧?」

  「正是!」

  黑夫總結的很好,陳平眼前一亮,說道:「昔日子貢問政,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尚在兵前,郡尉入北地,不管是日常兵卒食賦,還是遠的出征塞外,糧食都是要先考慮的。」

  「但我在咸陽時聽說,北地郡山川險阻,雖草肥水美,有許多牧廄之苑,出好馬、健牛、肥羊,卻唯獨缺少田地,當地戎人也不善農耕,北地郡常年需要從內史運糧,而漆縣首當其衝。」

  「所以,漆縣,就相當於北地的後院,郡尉未來幾年的糧倉!」

  黑夫頷首深以為然,而後又笑道:「陳平啊陳平,我沒有看錯你,還沒到北地,你在沿途就做起長史的事了。」

  陳平之所以願意跟黑夫長途跋涉,還把家人接了過來,是因為他被黑夫許了一個「郡尉長史」的職務。

  這是身為郡尉,可以自辟的幕僚,相當於後世領導的秘書長。郡尉長史享受百石吏的待遇,權力卻不亞於四百石的兵曹掾,這對只是一個小小斗食吏的陳平而言,相當於少奮鬥了十年……

  黑夫感覺自己真撿了個寶,拍了拍他,激勵陳平道:「等到了北地,有的是你一展身手的機會!」

  ……

  是夜,回到客舍裡,黑夫還跟妻子說了此事,葉子衿停下瞭解衣的手,頷首道:「良人得了一位得力屬下。」

  「可不是。」

  接著,她又伸手止住了黑夫要說的下一句話,笑道:「妾知道,妾會同陳平之妻多往來……」

  「就你聰慧。」

  黑夫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

  從家眷入手,也是籠絡屬下的一種方式,不過對陳平這種雖有能力,但功利心重的傢伙,這套管不管用?黑夫也吃不準。

  這時候,葉子衿似又想起一事來,掩口笑了起來。

  黑夫問她笑什麼,葉子衿便在他耳邊輕聲道:「說起來,妾這一路來,也沒少與陳平妻交談,還邀她和幼子到車上同坐,沿途休憩時,妾發現,她每逢見到良人邀陳平同車說話,帷幕放下來後,她便神情緊張,不知道在擔心什麼……」

  「你呀你。」

  黑夫這次不是輕輕地刮她鼻子了,而是在她飽滿的額頭上敲了敲,作為警告。

  二人雖然已成婚九個月,但其中六個月都是異地狀態,這次帶著她一同赴任,可算多了些相處的機會。

  如此一來,他也算是摸清楚妻子的性格了:外表看似乖巧嫻淑,內裡卻跟她父親一樣,心思不少,但又與內史騰不同,當熟悉之後,她還有點喜歡揶揄黑夫,竟拿此事開起玩笑來。

  作為報復,是夜,黑夫便說自己聽本地樂師唱詩意猶未盡,拿出好學的態度來,和妻子探討了下「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待到完事之後,妻子枕著自己臂膀時,黑夫突然嘆了口氣。

  「良人為何發嘆?」

  「我忽然覺得,離開咸陽,回到地方為吏也不錯。」

  葉子衿看著丈夫那雙在黑暗裡顯得格外亮的眼睛,輕柔地說道:「為何?」

  「在咸陽我雖看似長袖善舞,深得帝心,做了許多事,可自己其實並不暢快。咸陽啊,人太多,心太雜,水太鹹。」

  「那良人最暢快的是什麼時候?」

  「說來你可能不信。」

  黑夫看向妻子,笑出了白牙。

  「回想起來,我覺得最暢快的日子,還是在安陸縣做小亭長,只需要按著證據抓賊擒寇,守護十里平安,不用想太多事情,不必勾心鬥角,擔太多責任的時候!」

  可現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捲入時勢太深太深了!

  「良人是累了。」

  葉子衿露出了笑,反過來將黑夫的頭抱進了懷裡,溫柔地說道:「我記得,父親當年提兵滅韓,毀新鄭城,擒韓王安後,也曾癱坐在書房裡,說過類似的話。他說自己最快活的,還是年輕時,在小鄉邑中初為吏,一心為民的時候。」

  「就和弈棋一樣,既然在天元搏殺的太累,轉到邊角休整一番,重新上路,又未嘗不可呢?」

  「但仕途這條路啊……以我小女子短淺的眼光看。」

  她低下頭,凝視黑夫,臉上滿是認真:「如溯遊行舟,不進則退!」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45
第384章 北地

  黑夫赴任前,聽說北地郡有回中道,交通便利,還一度竊喜。

  可等九月初,他到達涇水與泥水交匯的亭舍,卻發現,平坦的回中道是沿著涇水繼續往上遊走的。他們一行人,卻要沿著泥水河,走一條小道北行,北地郡的郡府義渠城,尚在百餘里外……

  高原山區的道路,大多順著這些大大小小的河谷修建,而農田和村莊,也大多沿著這些河谷分佈。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時值深秋,徑流寬大,渾濁的河水奔騰而下,河岸不少地方的黃土被侵蝕剝落,有的地方,道路也塌陷下去,他們的行進十分艱難。

  且越是往北,地勢越高,這才算進入了真正的「黃土高原」——不過,跟黑夫印象中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貧瘠高原不同,空氣也更濕潤,較後世要宜居得多。這裡植被極其豐富,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枯黃的森林和草地覆蓋,一些分不清是華是戎的獵手在上面追逐鹿群。

  植被雖比後世多,但腳下的黃土,卻一如兩千年後般,厚重而夯實。而且溝壑縱橫,看似距離不遠的地方,卻極可能上下翻越多次,極大影響了速度。當地百姓困守於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在沿途各縣休息時,每到一處,陳平照舊去市肆走了一圈,結果發現,泥陽當是最後一個以農耕為主的縣,繼續往北,不但粟價開始變高,眼前所見的景緻也大為不同……

  沿河仍然有農田,頭上紮著白幘的農夫收著地裡的芻稿。有時也會出現三三兩兩披著羊裘的牧民,手裡揮舞著鞭子,將黑山羊從黃土塬趕到河邊飲水吃草。

  有時候黑夫見他們紮著辮髮,騎馬嫻熟,以為是戎人,近了一問,卻自稱數十年前的秦人之後。有時候在小邑裡瞧見一個椎髻右偏,穿一身右衽衣裳的,以為是秦人,一張口,卻能說流利的戎語……

  又行了一日,抵達一個建立在塬上,叫「北豳(bīn)」的小邑時,黑夫更加吃驚了。

  「這就是周人遷豳前,所居之地?」

  黑夫有些難以置信,環顧四周,這裡真的是窮山惡水,到處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質也不好,如此貧瘠的地方,一把粟種撒下去,半年之後也收不上多少來,周人是如何生活的?

  陳平道:「我聽聞,夏之衰也,公劉的先祖不窋(kū)曾棄后稷之業,竄於戎狄之間,大概就是此處,我猜想,應是效仿戎狄之俗,在此畜牧狩獵為生吧?」

  周人在此與羌、戎雜處,成了一個小部落,又過了幾百年,在公劉帶領下才重新恢復農耕生活,建立城邦。

  黑夫暗道:「難怪姜尚這些個古羌豪酋拚命扶周反商,姬周與羌,經過幾百年相處,早就相互通婚混血,成一家人了……」

  不過想想,秦趙的祖宗也曾在戎狄荒土牧馬駕車為生,追溯回去,大家的遠祖都有過類似的經歷。

  在這裡,農與牧,華與戎,似乎不像黑夫想像的那樣涇渭分明,而如是兩條河混流到了一起。

  「華戎雜處,農牧並存……這就是北地郡啊!」

  他更加理解內史騰送他第一個詞的含義了。

  一念至此,黑夫也讓人加快了步伐,九月初時,經過十來天的跋涉,終於接近了北地郡的首府:義渠城!

  ……

  葉子衿再次掀開馬車的帷幕,這裡的距離義渠城尚有十里的亭舍,按照慣例,北地郡尉官體系的大小官員,無一例外,均在此迎接黑夫……

  郡尉之職,掌佐守,典武職甲卒,是與武事相關的,和平時管抓賊、治安、關防、戍守、訓練,戰爭時可直接統兵作戰。其下直屬的官員有兵曹掾、賊曹掾、尉史等,還有各縣縣尉。

  官員們一番持慧相迎後,黑夫亦上車來與妻子交待入城後的安排,葉子衿見他面有喜色,便問道:「良人緣何而喜?」

  黑夫笑道:「人生有四大喜事,吾妻可知道是什麼?」

  此時還沒這種說法,葉子衿搖了搖頭,黑夫便道:」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嗯,封侯拜將時,我正好遇到了其中一種。「

  「良人在此遇上了故人?」

  在葉子衿想來,丈夫是南郡人,之前也從未來過北地,應該不認識當地官員,何來故人?

  「是第一次伐楚時,在鮦陽一起作戰的袍澤,叫翟衝!」

  鮦陽之役是黑夫功成名就之戰,葉子衿亦有耳聞,但黑夫挺少說起。只是在回到安陸,南郡鄉黨袍澤來拜訪時,看著熱鬧的宴饗,觥籌交錯間,黑夫忽而感慨了一句:

  「槐木要是還活著,該多好啊……」

  丈夫身邊忠心耿耿的御者桑木聞言,出席下拜,流淚而泣,葉子衿這才知道,原來槐木是桑木的兄長,戰死在鮦陽了,屍骨葬在鄢縣的「烈士墓園」裡。

  她知道那場戰役對丈夫的意義,也曉得黑夫是個重感情的人,便笑道:「居然遇上舊日袍澤,當真是巧!」

  黑夫頷首:「當日一起與楚人交戰的百將,除了我之外還有三人,滿在南郡任職,屠駟是屠雎族人,調到了長沙,與趙佗共事。唯獨翟沖,他是上郡人,如今爵為官大夫,在北地郡做兵曹左史,正好是我下屬。」

  「兵曹左史,這不是良人數年前的職位麼。」

  畢竟不是安陸嫡系,沒有搭上黑夫這輛升級快車,翟沖的發展,當然沒有安陸舊部們好。

  雖然此人並無太過人的表現,但好歹是一起拋頭顱灑熱血的,有個熟人,也對黑夫盡快熟悉當地情況,開展秦始皇期望的計畫有所幫助……

  正說話間,外面卻傳來一陣大聲嚷嚷。

  「吾等道阻,相迎來遲,還望郡尉勿怪!」

  黑夫乃是比二千石的郡長吏,相當於高官,還管著省軍區、公安廳等部門,官員來迎,都是恭恭敬敬,何人膽敢在外喧嘩?

  他出了馬車,卻見亭舍路邊,拜倒了兩個身材高壯的人,一個戎服辮髮,另一個則穿著一身甲冑,說話甕聲甕氣,抬起頭時,黑夫發現他們還有些相像,都是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好似兄弟。

  「此乃何人?」

  黑夫指著二人問道。

  他已換上了一身絳衣袍服,腰佩銀印青綬,在咸陽混跡兩年,說話也不怒而威。

  翟沖正要代為回答,黑夫卻道:「讓他們自己說。」

  「下吏公孫白鹿!郁郅縣尉!」身穿甲冑那人說道,抬眼偷看黑夫,發現他竟比自己年輕這麼多,不由羨慕異常。

  「下吏義渠白狼!大原騎將!」戎人打扮那人如是說,他口音很重,聽著很怪。

  郁郅縣,是義渠城以北不遠處的小縣,而大原,則是泥水與涇水之間的一座黃土大塬,後世稱之為「董志塬」,那裡群戎混雜,是秦軍徵召戎騎的主要兵源地。

  黑夫看著二人,見他們的確跑得滿頭大汗,不像是故意的,便道:「律令並無迎上吏遲來之罪,但若是行軍打仗時,汝二人也像今日一般,失期來遲的話……」

  他臉一板:「那本尉便要斬之以徇三軍了!」

  二將連連頓首稱是,之後退到一旁。

  「我還以為良人要殺人立威了呢。」

  等車隊再次啟動時,黑夫入車,葉子衿便說起她父親去南郡上任時,就找藉口砍了一個因故相迎來遲的小吏腦袋。

  「立威也不能挑此二人下手。」

  黑夫來之前也是做過些功課的,尤其對北地的本土勢力,都記了個大概。

  他對妻子道:「這義渠白狼,公孫白鹿,你可知他們是何許人也?」

  葉子衿搖頭:「妾不知。「

  「二人都是北地戎君豪酋,若無故殺了他們,半個北地都得亂起來,這也就罷了,他們還有另一層身份。」

  黑夫接下來的話,立刻引爆了女人家的好奇之心。

  「你可知道,宣太后當年為義渠君生了兩個兒子?義渠亡後,義渠君之族被屠盡,獨二子留存。這二人中,一人便以義渠為氏,以示不忘其父族。一人卻恥於這身份,只認其母族,遂以公孫為氏……這便是義渠、公孫二氏的由來!」

  葉子衿瞭然,這可是秦宮廷三緘其口大八卦啊!便興奮地說道:「如此說來,這公孫白鹿、義渠白狼,應是宣太后的曾孫?」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47
第385章 初來乍到

  「夫人,這地方真是陳舊寒酸,還不如南郡的宅子。」

  來到義渠城的第一夜,已是一副管家傅姆打扮的鳶,撣乾淨身上的灰塵,朝葉子衿行禮後,開始了她的抱怨。

  鳶便是黑夫多年前在盲山裡救出來的那個被拐賣女子,她與其父在黑夫當了安陸縣尉後,來家中幫忙,其父為黑夫家養馬畜牛,鳶則與其啞巴丈夫在廚房幫忙。

  黑夫在咸陽安家後,夫妻二人亦跟了過來,掌握了不少黑夫私相傳授的菜譜,大大豐富了他們家的飯桌食物。

  黑夫赴任北地郡尉,吃慣了二人做的飯菜,自然也讓他們隨行。

  在鳶的印象裡,多年前,她從盲山裡被救出後,隨父親去雲夢鄉朝陽里黑夫老宅道謝時,那只是一個普通的五畝之家。待黑夫任縣尉後,便住進了縣城附近的小莊園。黑夫在咸陽做官時,陛下更是賜了一座大豪宅,且在最繁華的渭橋北岸,氣派非常。她夫妻二人每次出入,都能感受到旁人的羨慕,頓覺臉上有光。

  如今黑夫再次高昇,當上了封疆大吏,本以為住的地方也會更加寬大威嚴,誰料,卻只是郡寺之後,僅有三十畝見方的陳舊院落……

  她和一起跟過來的眾僕都有些失望,甚至覺得,這莫不是本地郡守故意為之!

  葉子衿卻板下臉來道:「義渠城雖是郡府,可其人口、大小,只與安陸縣城相當,哪來什麼大宅?別看這府邸不大,但已是僅次於郡守府的宅子了,上一任郡尉便是住於此,汝等休得抱怨!」

  鳶等訥訥應諾,她們是比較害怕這位夫人的,早被治得服服帖帖。

  這時候,葉子衿又走到主室門邊,伸手在窗扉頂上輕輕一抹,沒有灰塵,再看地面清掃乾淨,屋舍收拾有序,說明僕役雖有抱怨,但還是老老實實做完了工作。

  所以她也沒太難為眾人,只是想起了黑夫常說的一句話: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在都城裡住了一年多,這些本就是來自鄉下小地方的僕役,也沾染了些不好的習性,這次隨黑夫來北地郡,正好讓他們感受一下邊地的日子,治治那些在咸陽城嬌慣出來的毛病!

  她開始第一次巡視宅邸,女主內事,這些都是要放到心裡的。

  繞了一圈後,心裡有了底,又安排鳶等僕役明日去市肆詢問各類肉、蔬價格,每日安排一輛車採買,今時不同往日,每天幾十人吃穿嚼用。不過比起她父親在南郡時,最多養了上百人而言,仍是小巫見大巫,處理起來,也難不倒葉氏。

  「只是要招募幾位家世清白的本地人作為譯者,最好是閒在家里中的秦女。」

  黑夫的家眷多是南郡人,到了北地,聽著那些夾雜戎人詞彙的方言,只能大眼瞪小眼,根本聽不懂。

  最後,她還詢問賓客住所安排得如何了?尤其是陳平一家,是重點照顧的對象。

  葉子衿讓下人將陳平妻、子安置到一個單獨的小院落裡,衣服、飲食均與主人相同,並提供車馬。還囑咐醫者,平常要格外注意陳平幼子的健康情況,他才一歲不到,便跟隨父母來到苦寒的北地,恐有不妥。

  「我還得從咸陽請一位帶下醫,一位小兒醫來……」

  葉子衿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過去大半年與丈夫聚少離多,如今總算相聚。夫妻二人年紀也不小了,她決定,在義渠城期間,定要為他生下一男半女……

  一切安排妥當後,天色已晚,黑夫也滿口酒氣地回來了,被桑木從車上扶下來後,發現妻子已在門內相迎,便笑道:

  「夫人卻是回的比我早。「

  黑夫是去赴了北地郡守趙亥、郡丞殷通、監御史嚴成三人為他安排的接風筵席。

  如果說,郡守相當於省高官;郡尉相當於省軍區司令、分管公安廳;郡丞為政法高官;那麼,監御史就相當於紀高官,監督官員,並發現舉薦地方人才。

  郡、守、丞、監,構成了郡府拉車的駟馬,這三人,是黑夫的重要同僚,就跟去了漢東省,不能不跟沙瑞金、高育良、田國福這幾個書記搞好關係一樣,黑夫也得待之有禮。

  席上的觥籌交錯是免不了的,而他們的夫人們,也在郡守夫人邀請下,去了郡守府吃宴席,黑夫未想到,居然結束的這麼早。

  因知道黑夫的習慣,葉氏讓人燒好了熱水,讓他燙腳,一邊伸手進木桶裡親自幫丈夫試水溫,她一邊道:

  「吾等皆為婦人,既不飲酒,也不談政務,只是閒聊用饗,不會花太長時間。」

  接著,她便說起今日郡守夫人做東宴饗上的一些事。

  「妾給三位夫人都送了一份禮物,裡面都有紅糖、穌餅,郡守夫人那一份的份量更重些,其餘兩位則相同。不過,三份禮物裡,還各多了一樣不同的東西……」

  「哦?」

  黑夫曉有興趣地說道:「你各添了何物?」

  葉子衿道:「郡守夫人那份,是幾卷最好的桑皮紙。」

  黑夫笑道:「郡守趙亥乃莊襄王時的老臣,雖然立功不多,可耐不住資歷足夠,如今已是大上造。聽說他是刀筆吏出身,也寫得一手好字,就在方才,他還以造紙一事為由,敬了我兩盅酒呢!」

  說著,黑夫還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他有些尷尬,撓著臉道:」三位長吏都是長者,但陪坐的北地諸吏卻是好酒量,一個個輪番上來敬酒……「

  「妾知道,戎地之俗,喝不了酒的人,非男子也。「

  葉子衿好笑之餘,又兌了一碗蜜水讓黑夫解酒,隨即坐到他邊上,繼續說起給大吏夫人們的禮物。都是事先打聽她們背景,投其所好,送的東西也不貴,就算有人故意告發,也不構成行賄。

  而她們一高興,也待葉子衿十分熱情,各有回贈,還請她嘗了北地特產:炙羊。

  一番交談下來,她也發現,三位夫人性格各不相同,郡守夫人出身貴族,待人彬彬有禮,只是年紀大了,一入夜就睏倦。

  監御史之妻則是個喜歡抱怨的,她正巧也是韓地人,所以從葉子衿剛落座開始,就待她格外親切,還開始「可憐」她,說她大好年華來這荒涼北疆。接著抱怨起北地的生活來:這裡的冬天有多冷,這裡的食物難吃,這裡的民眾粗鄙,與戎狄同俗,恨不得立刻離開此處……

  「郡丞殷通的夫人就不同了,她乃山東富商之女,衣著華貴,喜歡言談,乃是筵席上的主角,各種北地郡的流言傳說,都被她說得繪聲繪色,而且她還誇口說。」

  葉子衿看向丈夫道:「她誇口說,殷通明歲就要調走,調去南方!」

  「她說此話時,頗有炫耀之意,我偷偷看了旁人一眼,發現郡守夫人面不改色,笑容淺淡,但監御史夫人卻有幾分嫉色……」

  雖然只是一瞬的事,卻依舊被葉子衿察覺到了。

  「你的意思是,監御史嚴成與郡丞殷通,恐有些過節?」

  秦朝講究從基層做起,即便是二代,也要在基層走一遭,所以能混到郡府大吏的,都是官場老油條,即便真有矛盾,人前也不凸顯,都是和和氣氣的。

  宴饗之後,監御史嚴成甚至拉著黑夫,絮絮叨叨地說什麼「北地長吏均來自外地,要齊心協力,與本土群戎豪貴抗衡。」

  所以,黑夫從他們那裡無法獲得的信息,卻可以從妻子在夫人交際圈裡打聽到的小道消息得到補全,這也算是「夫人外交」吧。

  黑夫對這三位同僚都沒印象,要嘛不是歷史名人,要嘛只是過客配角,故也不甚在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很多工作,還需要三吏協調呢。

  「我剛來上任,這個月內,也不急著做事,且先熟悉政務職權,與同僚搞好關係,掌握下屬賢愚,瞭解本地情況要緊。」

  秦制,郡尉將兵,輔佐郡守。與郡守俱受銀印部符之任,為一郡副將。然俱主其武職,不預民事。

  本來郡尉很重要的一項任務,是主持郡裡的「八月都試」,趕在秋後農閒時節,召集青壯子弟,讓他們在各縣講習射力,以備不虞。但黑夫來的巧,他抵達義渠城,與前任郡尉完成交接時,為期一個月的「八月都試」剛剛結束,青壯早已散去。

  而入冬以後,郡尉主要任務,就變成了備寇。

  早在安陸當亭長時,黑夫便知道,每逢入冬,就是案件的高發期。郡縣中各鄉、亭的賊人明顯變多,尤其是偏僻的地區,常會發生剪徑搶劫之事,黑夫當年就在臨近入冬的九月底,在雲夢澤畔遇上了三個賊寇。

  這些賊中固有真正的惡盜,但大多數,還是走投無路的窮人,與其飢寒而亡,不如拼上一死!

  這是其一,而北地郡地處邊疆,境內境外的戎部因為天雪遇災,也可能會鋌而走險,劫掠裡閭。

  所以黑夫在開春之前,不打算做大動作,按照「王者之政,莫及於盜賊」的原則,先搞好治安,讓北地平安越冬。

  但黑夫不想找事,事情卻飛快地找上門來了,他來到義渠城上任的第四天,黑夫正與自己的長史陳平在辦公室核對郡卒名單,兵曹左史翟沖便匆匆入內,拜倒在地,神情緊張地說道:

  「郡尉,大原那邊,出事了!」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55
第386章 大原之戎

  九月中旬,這一天風和日麗,天高雲淡,義渠城東南一舍(30里)距離外,多達千餘人的步騎軍隊正從駐紮地拔營出發。

  「郡尉,再走十餘里,過了野狐溝,便可以上到大原了!」

  北地郡尉黑夫坐在馬車上,雙手展開地圖查看,義渠城、大原、彭陽邑等盡在其上,卻怎麼也找不到「野狐溝」這地方,不由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帶路的青年:郡兵百將,王圍。

  王圍是郁郅縣人,才二十出頭年紀,黑夫新官上任,巡視郡兵時,發現王圍所領的一百人最為肅整。一問之下,王圍又是父母皆為秦人,世代沒有犯過罪的秦人良家子,且還會講一口流利的關中話,便讓他做了自己的親兵百將。

  雖然作為親衛,不像小陶那樣知根知底,但王圍亦是個典型的西北小夥,爽直率真。

  被黑夫一問,他才反應過來,撓著頭道:「下吏忘了,野狐溝是吾等本地人的叫法,官吏都叫它原北道……」

  黑夫一看,地圖上果然如此,也不以為忤,他正需要多瞭解本地人文地理,便在途徑野狐溝的路上,問王圍,這裡得名的由來。

  王圍道:「下吏也是聽住在附近的兵卒說的,郡尉當知,這北地郡的裡閭村社都建在大大小小的原上,下了坡就是溝溝壑壑。這些溝,就以附近居民的氏為名,比如我家在王裡,附近的溝坡,就叫老王溝、王家坡。但卻有一條溝,則以獸名為稱,那便是野狐溝。」

  「相傳數十年前,吾等先輩才從關中遷到北地郡時,里中一個士伍在原邊的地上除草,突然聽到遠處人聲吶喊:『狐,狐!』士伍抬頭一看,卻見一隻通身雪白的狐狸,一瘸一拐跑過,是腿受了傷。士伍知狐皮價格不菲,尤其是白狐皮,便舉鋤去追,一直追到溝裡……」

  「但溝中並無正路,士伍在蒿草裡鑽來鑽去,跟著血跡追了許久,只看見一個小窯洞,窯洞口坐著一個白髮白鬚的老者,在捂著腳曬太陽。士伍問之,老者只用手往南一指,士伍便按他說的繼續追,結果一直追到了大原,都未見狐影。」

  「因先王有禁令:編戶齊民不得擅上大原,故士伍原路而返,回到那窯洞處,卻不見了長者,只在他坐的地方,看到一片血跡,還有白狐毛!」

  王圍說到這,黑夫還沒發話,在前面聽了半響,也聽得懂關中話的桑木接嘴道:

  「難不成是狐狸化妖了不成?」

  王圍道:「可不是,那士伍嚇得不輕,草也不鋤了,回到裡閭中,將此事與眾人一說,眾人皆驚,從此便將這溝叫野狐溝……」

  秦人的迷信特點,跟後世廣大鄉村差不多,喜歡看著這時代的皇曆《日書》過日子,也有各種妖類鬼怪的傳說,真是從北到南,從西到東哪都有。

  比如黑夫曾路過的隴西郡邽縣放馬灘鄉,就有當地人死後復活的故事,說是秦昭襄王時,一名叫丹的人,因傷人而斬首棄市,過了三年,又死而復生……

  這件事被邽縣縣丞鄭重其事地上奏給御史大夫,秦昭襄王還讓人調查了一番,今年春夏之交,秦始皇西巡,又重新調查了此事,當地令、丞既不敢說一定有這事,也不敢說沒有。

  而南郡,亦有老虎成精、野有山魈的流言,看來北地郡雖是邊地,卻也有類似傳說啊。

  當然,一旦遇上類似的事情,黔首們也會用一些極端的方式來驅邪,最簡單的就是……洗狗屎澡!

  王圍信誓旦旦地說,那個撞見白狐妖的農夫,害怕遭到報復,回家後洗了一個「狗矢浴」。他們相信,狗屎極髒,鬼怪極邪,兩種東西碰到一起,也就相互抵消了。

  桑木信了,途徑野狐溝時,他一直在小心觀察路兩側,生怕遇到了白狐妖,自己回去以後也要洗個狗矢浴。

  黑夫則不信,但也不會沒事找事給他們破除封建迷信,他穿越這件事,到底是科學事件還是鬼怪作祟,誰說得不清楚呢……

  不過,比起白狐妖的故事,他卻對王圍提到的「先王禁令」更感興趣。

  王圍便說,數十年前,北地郡設立後,遷關中百姓來定居,卻也出台了一項地方法令:內地移民可在涇水、泥水兩岸定居,卻不得去大原開荒。

  因為,大原,那是留給北地戎部最大的一塊「居留地」。法令在禁止秦人上原的同時,也令大原之戎,無故亦不得下原!違者將受到嚴懲!

  這時候,一位赤馬騎將折返而回,他便是前幾日迎接黑夫來遲的公孫白鹿,郁郅縣尉。

  從義渠城出發時,除了郡兵外,黑夫也讓公孫白鹿從郁郅縣牧苑選兩百騎隨行,在前開道。

  「郡尉!」

  公孫白鹿下馬作揖:「大原已到!「

  早在十里外,黑夫就看到了,一道褐黃色的高大土牆,出現在視野南邊,它高出野狐溝上百米,走近才發現,根本不是土牆,而是一個高塬。

  這是中國最大的黃土塬,縱一百五十里,橫二百八十里,相當於一個大縣的面積。黑夫一行人順著黃土坡上到塬上,放目望去,竟是一望無垠的平坦草地,偶有森林。

  再看四面八方,那些神雕鬼塑的溝壑、梁峁和崾峴(yǎoxiàn),真猶如起伏的黃海波濤,拱托著這塊大平原。

  「大而高平,廣袤數百里,故曰大原。」

  黑夫算是信服了,根據陳平為他準備的資料,黑夫知道,此原自古以來便有。周穆王曾率大軍征討西戎,虜五戎王,五戎餘部逃至大原。到了周宣王時,大原被北方獫狁所佔(xiǎnyǔn),周朝與之作戰,故詩曰:「薄伐獫狁,至於大原」。

  之後周朝在此建立據點,使當地戎人臣服,半耕半牧,但不錄戶口,不納賦稅,過了些年,因為週六師、南國之師陸續損失,周宣王無奈,在大原料民,希望讓這些戎人成為周師新的兵源……

  後來犬戎破周,大原也再次失控,此地被彭盧戎佔據,後來彭盧戎被義渠所並,又有不少義渠人遷入,相互通婚混雜,形成了「大原戎」。如今的大原戎人,一共有五個部落,萬餘人口,各自佔據大原一角,過著半農半牧的生活……

  如今秦對待大原戎人的態度,就跟周宣王差不多,將這當成了兵源地,畢竟要讓一群關中、南郡農夫直接騎馬作戰是很困難的。

  等待全軍登塬的時候,公孫白鹿亦稟報黑夫:「若遇上大徵兵,整個大原五部戎人,可出一千騎,相當於北地騎兵的三分之一。」

  其他三分之二,則分別來自涇水、泥水兩岸的秦、戎牧者。

  而現如今,整個秦國關西四地的騎兵,也不過萬餘騎。

  「十分之一的騎兵皆出於此啊。」

  黑夫頷首,知道這裡對北地郡的重要性,尤其是,再過兩年,秦始皇就要對匈奴、月氏大用兵的情況下!

  可現如今,大原卻亂了……

  公孫白鹿說道:「昭王時的禁令,不但禁止秦民上原佔地,也不許戎人離開大原,甚至連各部佔多少土地,都劃分得清清楚楚,不許越界……」

  「最初尚可,戎人不多,可數十年和平,大原戎人戶口劇增,漲了兩倍,養的牛羊也多。每逢入冬,各自屬地的牧草獵物,便不夠了,故近年來,五部戎人時常相爭。這不,就在義渠白狼去拜見郡尉的那幾日,五部就又鬧事了,為爭奪水源地、越冬牧草而鬥毆,相互混戰,已死了數十人……」

  這是將大原之戎當做圈養的牛羊啊,黑夫頷首,問旁邊的尉史:「義渠白狼現在何處?」

  要馴養牛羊,自然少不了牧羊犬,宣太后的曾孫子義渠白狼,扮演的就是這種角色,雖是義渠城人,但被派來大原統領戎騎,駐紮在彭陽邑,求援信就是他派人發出的。

  尉史答:「義渠白狼向郡裡稟報時,已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約束著手下兩三百人,守在彭陽邑裡,以防跳樑之輩亂來。」

  大原乃北地心腹,事關重大,關係到全郡穩定,這便是黑夫親自帶兵前來的原因。好在只是相互混戰,沒有殺官造反,戎人之間鬥毆混戰,只按「群盜罪」進行上訴,且從輕發落,從死刑判為鬼薪,還可以用牛羊贖罪。

  即便如此,黑夫也知道,若任憑諸戎鬥毆下去,遲早會影響到自己接下來幾年的「大計」。

  如此想著,黑夫便拿出符節,向自己的屬下們下達了命令。

  「公孫白鹿,汝與尉史各帶五百人,分兩路至五部。勒令諸部停止械鬥,有不從者,視為反叛,索拿其君長!有反抗者,殺無赦!」

  公孫白鹿心裡一抖,但還是應諾領命。

  「平息各部鬥毆後,勒令五部君長,三日內,至彭陽邑會合,讓他們認識認識本郡尉,我會召開盟會,為他們主持公道!重新劃定領地分界!」

  說白了,黑夫就是來做民族調解工作的。

  「五部相互仇視鬥毆也不是一兩年了,郡尉打算如何做?」王圍十分好奇。

  「家裡養過狗麼?」

  黑夫瞅了他一眼。

  王圍點了點頭,秦人有句俗語: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為庸(指窮到只能做傭工)。所以,縱然養不起牛馬,但一彘一狗,也是中人之家的標配。北地秦人更是如此,半農半牧的生活,家裡怎麼可能少了狗?

  黑夫便問:「狗搶食打架時,你會怎麼做?」

  王圍眉飛色舞:「狠狠踹一腳,抽幾鞭子,然後讓打架的分開,不在一起養,若還不聽話,那就殺了剝皮吃肉!「

  「不對。」

  黑夫笑了笑:「最好的辦法是,誘使它們,與其窩裡鬥,還不如去跟外頭的狐、狼搶食!」
x24685 發表於 2018-9-25 13:54
第387章 以力為雄

  「那一年,我軍與趙軍相持於長平,武安君佯裝後退,誘使趙將小兒來追,至秦壁,不得入。武安君則使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後,又令吾等北地、上郡、隴西五千騎絕趙壁間,使趙軍分而為二,糧道絕,是時,我殺牛部上百兒郎均在陣中,戰死半數。」

  秦始皇二十七年九月下旬,大原上唯一的小城「彭陽邑」內,大原之戎五部君長雲集於此。基本都是四五十歲的老傢伙,甚至還有位六十有餘的白髮戎君,拜見黑夫後,他就開始講述起自己部落這些年的功績來。

  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原來這名為「殺牛裡」的戎人君長,長平之戰時,是秦軍騎兵的一員,資格極老。如今一晃四十年過去了,當年青澀的小騎從,也成了油滑的豪酋,他頭髮花白,濃密的鬍鬚猶如毯子,從臉頰覆蓋到大腿,見黑夫年輕,一上來就先擺出自己的資歷。

  「殺牛家的,按你的意思,好似吾等沒為大秦立過功一樣!」

  黑夫還沒有答話,旁邊另一位五十多歲的戎君不幹了,他是虎落部的君長,叫虎落駱。虎落駱披了一身寬大的虎皮裘,卻見此人將虎裘一脫,露出滿身瘡疤來。

  「我資格雖沒有你老,但打過的仗卻不比你少!邯鄲之戰,我在軍中,當時秦軍戰不利,我身被數創,之後大大小小十多次作戰,我亦被徵召入伍,跟過蒙驁將軍、王翦將軍等,郡尉,你讓人數數我的瘡疤,便知我為大秦做過多少事。」

  有兩個老傢伙帶頭,其餘君長也紛紛說起話,彭盧氏、野狐氏、彭陽氏三家也紛紛開始提自己的功績,甚至還跟黑夫套起近乎來。

  野狐氏的族長說,他們部落的子弟早先被編入李信麾下,第一次伐楚時隨其遠征,結果被項燕擊敗,幾個族人被帶到江南做奴隸挖礦,正巧被黑夫解救……

  彭盧氏的族長說他認識黑夫,蘄南之戰,他與族人同楚國車騎交戰,遠遠看到黑夫率部登上山崗,廣佈旌旗,頓時士氣大振,之後又得知他奪得項燕帥旗,得到王翦嘉獎。

  總之,五部君長就是一句話:我為大秦立過戰功,我在長平流過血,我在蘄南負過傷!

  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和編戶齊民一樣,北地戎騎也為秦一統天下出過力,數十年下來,對秦的認同度也很高。這亦是秦官府長期以來,對大原之戎睜隻眼閉隻眼的原因:對養熟的獵犬,沒必要喊打喊殺。

  據黑夫所知,秦官府對立功的戎人,會給他們兩個選擇:其一是得爵位後,授田去其他地方定居。二是以爵換金,返回部落。

  大多數戎人對種地無甚興趣,都拿了賞金回鄉,要嘛過著大酒大肉的生活,要嘛購買許多牛羊牲畜——對戎人而言,這才是財富的象徵。

  結果,大原的戎部人口日益增加,牛羊馬匹更是成群結隊。

  大原再大,地方也有限,於是就有了牧場、水源的衝突。不過,五部君長也很清楚,自己窩裡鬥沒什麼,但若跑到大原外邊禍害編戶齊民,官府就不會手軟了……

  黑夫聽完他們的敘述後,卻不管諸部君長資歷多老,為秦立過多少功勞,仍道:「五部爭奪牧草水源,械鬥數場,死者數十。」

  「殺人償命,這不僅是秦律,也是羌戎之中,不成文的規矩。三日前,我已令公孫白鹿傳檄各部,要汝等將殺人凶手一起帶來,交給官府發落,今在何處?」

  五人頓時洩氣,聽得出來,黑夫對他們顯擺的資歷,套的近乎無動於衷,是打算公事公辦了,只能弱弱應道:「那些誤傷人命的子弟,都在外頭。」

  「暫時收入邑中關押,天色已晚,五位君長先下去休憩罷,明日一早,再來商量重新劃分地界一事。」

  待五位君長下去後,黑夫讓翟沖、公孫白狼,還有駐守彭陽邑的義渠白狼等過來,問他們道:

  「私鬥並無好處,不但會被官府處罰,傷人的子弟也要遭受懲處,失去的遠大於爭來的。且五部勢均力敵,誰也不可能獨攬好處,為何五部鬥毆屢禁不止,汝等可能說出緣由來?」

  公孫白鹿首先出列道:「五部雖已定居,但仍以畜產為命,牲畜動輒以萬計,這大原的牛羊,快比人都多了,牛羊食草越界時有發生,五部平日裡就為此口角不斷,即將入冬,牧草緊俏,爭奪便越發劇烈。」

  他是郁郅縣尉,管著郁郅縣牧師苑,所以很清楚越冬牧草的重要性。

  黑夫點了點頭,公孫白鹿說到了其中一個關鍵,蛋糕不夠分,是大原之戎屢屢內鬥的根本原因。

  他接著看向其餘兩人。

  翟沖作揖道:「下吏雖不是北地郡人,但上郡白翟,這兩年來也常有鬥毆發生。究其緣由,戎翟之人習性如此。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性格堅剛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

  「過去,官府常招募戎翟騎士,東征六國,攻城抄掠所得,准許他們帶回部落。但這兩年來,天下一統,海內無戰事,公戰方休,私鬥遂起,此乃戎翟之性,所謂爭奪牧場水源只是引子。」

  黑夫頷首:「商君亦言,國強而不戰,毒輸於內;國遂戰,則毒輸於敵……」

  戎人這種好戰的性格,用在對付六國時,就是毒輸於敵,如今兩年不打仗,他們便只能相互禍害了。

  最後只剩下義渠白狼沒說話,作為最瞭解本地情況的人,他卻久久沒有給黑夫答案,倒是反問了他一句:

  「翟左史說的沒錯,五部素來是以力為雄,官府也曾令其和解,重分地界,但卻不管用,到了明年,五部還是會相互廝殺。」

  義渠白狼說,五部的鬥毆,並不是單純混戰,也是有一定規矩:他們會在有爭議的牧場或水源處擺開架勢,各派十名勇士,不穿任何防具,手持兵刃開始打鬥,最後贏的一方,便有資格獲得牧場、水源,輸掉的部落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但到了來年,這協定又會被推翻,大家再戰一場。

  只不過,今年五部的火氣比較大,小打鬥變成了大亂戰,遂死傷慘重。

  「既然如此。」

  黑夫心中瞭然,沉吟半響後,說道:「我便讓他們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來解決!」

  翟沖以為黑夫要將五部鬥戰決勝的事合法化,連忙出言勸阻道:「郡尉,私鬥之禁,開不得啊!」

  「私鬥?」

  黑夫樂了:「你放心,我想的那法子,雖會讓戎人的勇士精疲力盡,卻不會死一人!」

  ……

  次日一早,五部君長再度來到彭陽邑時,卻發現,邑外的空地上,雜草亂石已被清空,中間被挖了一條小溝,士卒們正在編織一條長長的大麻繩……

  五人面面相覷,不知這是要做什麼,一齊入城拜見黑夫後,開始繼續陳述各部有爭議的草場、水源。

  黑夫一一聽取,讓尉史在地圖上畫好各個地點,並派出遊騎斥候去實地查探,卻又道:「我聽聞,諸部以力為雄,爭奪草場水源時,必使勇士十名出陣,相互廝殺,勝者得利,輸的一方,也無話可說,這是真的?」

  五部君長皆言的確如此。

  黑夫嘆道:「若真如此,縱然本尉重劃地界,汝等也不會心服。既然這樣,我便安排一場比鬥,一樣是力強者勝,力弱者敗,半刻便能分出勝負,且不會有人員傷亡。如此,既能尊重五部傳統,也沒有違背秦律,開私鬥之禁,二三子以為如何?」

  五部君長一愣,他們也跟好多任北地郡尉打過交道,但黑夫的行事方式,卻與他的前任們大不相同啊!不過仔細想想,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黑夫的提議,也不是不能接受。

  殺牛裡和虎落駱起身問道:「敢問郡尉,如何比鬥?」

  「那是我家鄉南郡的舊俗,叫做牽鉤之戲,又名……」

  黑夫笑道:「拔河!」
x24685 發表於 2018-9-25 13:54
第388章 一個莖結出兩個果

  拔河是南郡舊俗,這可不是黑夫瞎吹,而是確有其事。

  讓御者桑木帶著官員們給戎部君長講解規則的時候,黑夫亦對王圍、翟沖等人道:「汝等可聽說過魯班?」

  王圍年輕,沒離開過北地,搖搖頭,翟沖年長,去中原作戰過,故而直到。

  「魯班生活在兩百年前,是魯國的巧匠,當時,楚王正與越王在江淮爭霸,故聘請魯班入楚,為楚國製造舟戰之器。」

  「於是魯班便做出了名為『鉤』和『拒』的器械,當敵軍處於劣勢時,鉤能把敵船鉤住,兵士們使勁往後拉,不讓它逃跑;當敵軍處於優勢時,拒能抵擋住敵軍的船隻,不讓它追擊。楚軍有了鉤、拒後,無往不勝,大敗越國,東侵,廣地至泗上……」

  王圍聽得入神,讚道:「好厲害的工匠!」

  也是從那時候起,常為楚樓船之士的江漢百姓,每逢領主徵召演武時,也要練習牽鉤拉拽之術,以便水戰時派上用場。慢慢地,就演變成了民間的「牽鉤之戲」,楚國雖然滅亡了,但習俗卻流傳下來,這便是拔河的起源。

  而現在,黑夫又把此運動帶到了北地。

  說話間,殺牛部和虎落部的十名勇士,已聽完規則,到了場上,瞪大眼睛看著對方。兩個部落本就有仇,前些日子的鬥毆,就是從他們這先打起來的。

  而遠近十里八鄉的戎人部落百姓,也聽聞了發生在彭陽邑的新鮮事,紛紛扶老攜幼,騎馬趕車前來,竟有兩三千人之多,圍在不遠處,給各自部落的勇士鼓勁。

  他們看到,空地上,有一根長十多丈的長麻繩,殺牛、虎落兩部各出十人,分列兩邊,一拿起繩子站定。除了相隔的淺溝外,官吏還在大麻繩的中間,豎一面紅旗當作界線,以敲鼓作為信號,讓兩隊互相拉繩。

  隨著一聲鼓點,殺牛、虎落兩部的壯士個個咬著牙,身子往後仰著,用盡全身力氣拉繩子,腳下揚起塵埃,雙方人數、力氣都差不多,故相持不下,麻繩中點繫著的紅綢帶一會往左,一會往右,繩暴拽而將斷,猶匍匐而不回。

  不但是場上焦灼,旁人也看得緊張,十人拽,千人呼,喧呼動地。

  但最後,還是殺牛家成了最終勝者,殺牛家的眾人頓時爆發了巨大的歡呼,湧上來將十名壯士高高舉起,將他們當成了英雄,推到馬上,讓十個人耀武揚威。

  虎落家的壯士則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面上有些不服,但奉黑夫之命,為雙方裁決的公孫白鹿陰著臉上去道:

  「先前已立誓,敗無隱惡,強無蔽能,虎落駱,汝等想要反悔麼?」

  「不敢,的確是殺牛家力氣大,虎落氏輸了。」

  虎落駱瞪了自家子弟一眼,讓他們灰溜溜地回到部落眾人裡,少不了受到族人一陣數落,但這拔河是當著幾千人的面比的,還有官府作證,輸了就是輸了,也沒什麼藉口。

  於是,今年冬天,一處水源,一個山頭就歸殺牛家使用。

  接下來是其他三家,但凡有領地糾紛的,就拔河比試,他們都派出了力氣最大的子弟,或勝或負,最後一次,就在勝負將分的剎那,麻繩還「啪」的一聲斷了,比賽的人呼啦全都摔倒在了地上,惹得圍觀的數千人哈哈大笑。

  到天色將黑的時候,五個部落錯綜複雜的領地糾紛,已經靠著拔河,全部得到解決。比起之前每次解決糾紛,都要死上七八個部落壯士來說,今天的比鬥,至多有幾個用力過猛閃到腰的,真是友好而和諧……

  殺牛裡、虎落駱等五人也算識相,欣然接受了這一結果,事後,黑夫讓五個部落來旁觀的幾千人在彭陽邑外聚集,大聲說道:

  「汝等拔河時,本尉走訪了各部的老人,他們告訴本尉一個故事。」

  「古時,各部爭奪牧場水源,都是短刃廝殺,不死不休,每次爭奪,常死傷百人,最寒冷的冬天,最糟糕的災荒,給部落造成的損失也不過如此。」

  「於是在數十年前,五部君長便齊聚在彭陽,約定成俗,今後只派十人廝殺,勝者便可使用水、草一年。」

  「但即便如此,每年都會有十餘壯士死去,何苦來哉?「

  「死百人不如死十人,死十人不如毋死,從今以後,五部但凡有爭端,便各出十人拔河,代替廝殺,何如?」

  大原之戎常被徵召入伍,也知道國法軍法,並有一定紀律性,郡尉發話,五部君長自然只能唯唯應諾,至於普通牧民,卻也覺得,這沒什麼不好的。

  在五部眾人陸續散去後,彭陽邑外燃起了巨大篝火,黑夫讓人將五部君長送的羊統統宰了,讓隨他來制止私鬥的兵卒分享,甚至還親自下刀,為他們割肉。

  郡尉對底層郡卒的親近態度,自然獲得了王圍等兵吏的歡呼,不過,就在眾人吃得正高興時,公孫白鹿卻找到了黑夫,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郡尉以為,大原五部,以後當真會遵守今日定下的規矩?」

  ……

  黑夫嚥下口中的烤羊肉,看著被火光映得紅彤彤的公孫白鹿,說道:「恐怕不能,今日讓他們拔河,只是權宜之計,好歹讓五部安分一年,勿要生亂。」

  「下吏也如此以往。」

  公孫白鹿口音極正,他說道:「一個小圈裡關了太多牛羊,還會相互角抵而斗,何況是五個好戰的部落?」

  「你有何解決之策?」黑夫問道。

  「有兩個法子。」公孫白鹿頓首。

  「說來聽聽。」

  公孫白鹿看了一眼不遠處與眾戎騎歡快舞蹈的義渠白狼,湊近黑夫,低聲道:「其一,是讓大原戎人,棄牧務農!」

  「哦?」黑夫詫異地看著公孫白鹿,此人的見識,不俗啊。

  他知道這不是談事情的地方,便藉口如廁,讓公孫白鹿隨自己離開了喧囂的篝火,回到邑中,相對而坐,黑夫的言辭,也客氣了幾分。

  「還請公孫縣尉細談。」

  公孫白鹿道:「郡尉當知,家祖父的身份,是義渠君與宣太后之子,昭王仁厚,知太后不易,故滅亡義渠後,留了大父(祖父)、仲大父性命。」

  「大父恥於戎族身份,遂更改戶籍,自認為是夏子,穿夏服,說夏言,改氏公孫。」

  同樣是老媽跟野男人生了私生子,但秦昭王和秦始皇的應對的完全相反的。

  不過想想也是,宣太后是為國事而委身義渠君。靠了宣太后犧牲色相,籠絡住了義渠許多年,使得秦國能夠毫無後顧之憂,騰出手來增強國勢,並且在諸侯國間征戰不休,屢有斬獲,秦昭王是知道甚至默許此事的:「義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

  趙姬卻純粹是為了自己的情慾,還妄圖與嫪毐謀反,所以秦始皇下手時絲毫不手軟。

  公孫白鹿又道:「但我那仲大父則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繼續以義渠為氏,辮髮戎服,披髮左衽,帶著族人遷徙畜牧,食肉飲酪。」

  一個莖結出了兩個果,也代表了北地郡的兩種生活方式。

  黑夫瞭然,所以積累三代之後,公孫氏已混到了公大夫的爵位,公孫白鹿甚至當上了鄰縣縣尉,靠了他家的「宗室遠親」身份,比一般戎人更得官府信任。

  「家祖父逝世前,告誡余父、叔父等,以秦人之俗,掘墓葬之,勿要效義渠、羌戎之俗,燔而揚其灰。並說,要想在北地立足,必立功、得爵、多得授田,而遊牧必亡!」

  黑夫都有點驚訝那位公孫老爺爺的見識了,追問之下,公孫白鹿說出了緣由。

  「大父曾為牧師苑監,他發現,一戶人家以畜產為命,需五到十頃林地、草場,遇到雨雪災異,可能還要遷徙才能求活。而五口之家,治田百畝,便能得溫飽。」

  「但關中移民日增,遍佈涇水、泥水,而北地郡土地有限。雖然每年遷入的不多,但長此以往,哪裡還有那麼多空地讓戎人放牧?」

  「汝大父所言不虛!」

  黑夫頷首,深表認同,這是一道簡單的經濟題,也是放在北地郡,乃至於「龍門-碣石」這條農牧分界線上,所有生民面前的一道選擇題:

  「養活同樣人口,畜牧需要的土地,比農耕,要大數十倍,甚至百倍!」
x24685 發表於 2018-9-25 13:57
第389章 狡兔飛鳥

  解決了五部爭地之事後,黑夫沒有急著回義渠城去,而是帶著百餘親衛,在大原各地巡視。

  「董志塬頭顯奇觀,茫茫平原遠接天」,後人用這句話誇讚大原,的確,跟週遭千餘里內,溝壑縱橫的梁峁相比,大原就好似一塊平坦無垠的大平原,進入其深處後,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走在高塬上。

  每過一段距離,黑夫便下了馬車,讓隨行的田吝夫、田佐吏等農官查驗水土。結果發現,大原有十三條溪流,均勻分佈在方圓兩百里內,森林覆蓋率還不錯,後世水土流失的情況幾乎沒有。而各地土質也土層深厚,質地鬆軟,十分適合耕種。

  當年,周人祖先要是打得過這裡的群戎,說不定就來此安家落戶了。

  面容黝黑的老田官將手裡的泥土扔下,舔舔嘴唇道:「郡尉,只要水夠,此地不僅能種粟,還能種麥。」

  另一位田嗇夫也道:「大原地平,很容易犁田,若是人手充足,開出百萬畝新田不在話下……」

  得到專門搞農業的田官如此匯報後,黑夫更加確定,公孫白鹿提議的,讓大原轉牧為農,以養活更多人口,解決牧場爭端,是可行的。

  後世還有句俗話:「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邊」!要知道,以後很長時間裡,這也是被稱為「隴東糧倉」的豐饒之地啊。作為北地郡最適合搞農業的地方,即便以現在的農業技術,養活萬戶人家不在話下,如今卻住了萬餘戎人便嫌擠,這簡直是對資源的浪費。

  但黑夫的想法,與公孫白鹿又略有不同。

  「讓戎人棄牧轉農,就好比逼迫一匹戰馬卸下鞍韉,套上農具去犁田。」

  儒生言,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這句話是有一定道理的,戎狄與華夏,最明顯的區別不是血緣,而是生活方式,戎狄的生活習慣根深蒂固的,不是一道政令就能更改的。大原戎人雖是半農半牧,但就黑夫所見,無疑還是畜牧為主,他們按牲畜數量衡量各家貧富。田地隨便燒片林子,遍地撒種,既不精耕細作,也不施肥澆地。

  強迫他們棄牧務農,肯定會遭到巨大的反抗,即便成功,黑夫也很懷疑戎人種出來的糧食,夠不夠他們自己吃。

  再說了,要是所有戎人都跑去種地,疏於騎射,北地騎兵可要損失一大批兵源呢。

  所有,黑夫的計畫,與公孫白鹿第二個想法,不謀而合!

  「郡尉,要我說,既然大原已容不下這麼多人和牲畜,五十年前的禁令也過時了,不如請朝廷放寬禁令,讓五部遷往他處放牧……否則,就算是郡尉令五部和解,過上幾年,五部一樣會混戰流血,那時候,事情恐怕就不是拔河便能解決了。」

  公孫白鹿在彭陽邑的提議,黑夫未知可否,他不知道,這位新來的郡尉,心中籌謀的計畫,比他更加激進!

  十月初一這天,回到郡城後,黑夫家都沒顧得回,就去到郡尉官署,讓留守的陳平來見,將自己的見聞告訴陳平,並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畫。

  「三年內,我欲使大原戎人全部主動遷走,而徙關中、關東移民實之!」

  「主動遷走?」

  陳平微微吃驚。

  黑夫自有謀劃:「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產牧為業。這本就是戎人的習俗,只是昭王將大原當成了狗圈,將五部圈養在其中,若官府撤掉藩籬,五部仍會遷徙。」

  黑夫走的這半個月,陳平也沒閒著,他這郡尉長史新官上任後,便沒日沒夜地泡在官署,將黑夫扔給他的工作,諸如核對郡兵名單,籌備冬衣、糧秣等事做完,然後又馬不停蹄地接收各縣送上來的「上計」簡冊,一一歸類入檔,忙得連喝水的功夫都沒有。

  即便如此,他亦抽空翻閱了北地郡的諸戎簿冊,對大原之戎有些瞭解,此時聽黑夫之言,便問道:

  「下吏敢問郡尉,可遷往何處?要知道,北地戎人,可不止大原五部。涇水一線,有烏氏戎、朝那戎,泥水一線,又有郁郅戎、義渠戎等,各自佔據牧場,北地看似廣袤,可真正平坦宜居的地方,可不多啊……」

  在他看來,大原之戎本就是北地的麻煩製造者,若安插到別處,恐怕會產生矛盾,擾亂北地秩序,不如困死一地。

  所以,在黑夫去處理大原之戎爭端時,陳平還獻上了一個「以戎制戎」的毒計:可乘此機會,在五部之間製造爭端,讓他們仇殺更甚,自相損耗,官府支持兩部進攻三部,或反過來,最後五部盡弱,而官府和移民得利。

  黑夫則不以為然:「獵犬混斗,血性大發,也會咬傷主人。更何況,獵犬是用來打獵的,如今狡兔未死,飛鳥尚在,豈能急著弓藏狗烹?」

  他的眼光,亦不侷限於北地境內,而投向了廣闊的遠方。

  「拿地圖來!」

  尉史們連忙將北地郡地圖掛了起來。

  黑夫與陳平踱步到地圖處,說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過去數十年前間,每逢秦軍徵募戎騎,戎人爭相應募,究其緣由,除了戎人性格堅剛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外,還因為征伐六國,他們可以得到賞金,奪得的財物也能歸其所有。」

  「天下一統,兩年來,戎騎無用武之地,又不敢滋擾編戶齊民,只能相互傾軋,私鬥成風。」

  「若如今,境外之地,有新的獵物,可以讓他們去撕咬掠奪,甚至搶佔其肥美草場呢?五部難道還會守著大原,無動於衷?」

  陳平心中一動,他亦知道,黑夫來做北地郡守,是秦始皇「西拓」大計畫的重要部分。隴西郡李信的目標是河西,上郡羌瘣、馮劫的目標是匈奴河南地,雲中郡蒙恬的目標是被匈奴奪走的趙九原城、高闕塞,黑夫作為計畫的首倡者,又豈會沒有自己的目標?

  「郡尉看中的狡兔與飛鳥,莫非是……」

  陳平的目光,找到了地圖上的蕭關,接著視線往上。境外大多數地方一片空白,被綿延沙漠和山脈佔據……

  但也並非一無所有!

  沒錯,黑夫早已找準了心中的獵物。

  它位於長城之外,蕭關之北,賀蘭之南,大河之畔!

  黑夫找到了它大致的方位,手捏成拳,重重砸在上頭!

  「這裡,有一塊流淌著蜜和奶的地方!不僅能讓大原五部移居駐牧,也能建立新的縣邑,讓移民去開闢屯田!」

  那裡,後世稱之為「靈州」「銀川」,它還有一個響當當的名號:

  塞上江南!

  ……

  十月已至,蕭關以北六百里外,更早早感受到了來自北方的寒意。

  一位年十八九,頭戴金冠飾,身披黑豹裘,背負強弓,腳上踩著鹿皮靴的青年貴族,正騎著他那匹火紅色的駿馬,奔騰在枯黃色的草原上,駿馬四肢修長,腿蹄輕捷,飛馳向前,將身後一眾匈奴騎手遠遠拋在身後,最先抵達了氈帳!

  青年勒馬回首,高高舉起自己的弓,他是這場競逐的勝利者!

  「賀蘭!」身後陸續抵達的匈奴騎手歡呼起來,將他們的氈帽拋向青年馬蹄下,以表示對他的佩服。

  「賀蘭!」氈帳處等待許久的匈奴女子們,也笑著跑過去,伸出手,圓圓的臉仰起,渴望得到王子的垂憐。

  但青年卻對她們不屑一顧,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肩負銀白霜雪的賀蘭山巒,看上面的雪花被大風吹拂,落到半山腰上。

  「賀蘭」,在匈奴語中,是駿馬的名字。他喜歡這座山,喜歡它腳下的冬季牧場,儘管這只是匈奴眾多領地的其中一個。

  因為王子覺得,這座山,與他有某種神秘的聯繫。

  出生的那天,大巫便將血淋淋的他高高舉起,放到馬背上,宣佈了關於王子的預言:

  他,匈奴頭曼單于之子,攣鞮氏的冒頓王子,未來注定是一匹,奔踏萬里的駿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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