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13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33
第370章 風起隴西

  隴西起風了。

  儘管已是盛夏五月,但因為海拔的緣故,隴西的風依然帶著一絲涼意,風從北邊吹來,從山間峽谷呼嘯而過,一直奔襲到長城,吹到李信面前。

  隴西郡尉李信卻巋然不動,他站在狄道長城頂,眺望著西方,任由半頭白髮隨風飄拂。

  四百年前,秦穆公用由余之計,向西開拓,使西戎八國臣服於秦,隴坻以西綿諸、緄戎、翟豲之戎,相繼為秦征服。倒了秦昭王時,已滅義渠,便設置了隴西、北地,並在當地設「縣」、「道」管理,狄道便是這些新徵服土地的最西端。

  第二任隴西郡守叫李崇,正是李信的祖父,李信年幼時便在狄道生活了許多年,他家籍貫雖在關中槐裡,卻算半個隴西人。

  而這道長城,便是李崇任太守時修築起來的,南起臨洮,北至上郡,沿丘陵蜿蜒,最後消失於地平線。長城不算高,兩丈出頭,毛石土築,粗布紋瓦,但卻橫亙埡口,兩側皆大山,佔據了天險。每隔兩里就築烽火台一座,派一什駐紮,五人守燧,五人巡邏城頭,防止長城之外的羌、戎越境侵犯境內的編戶齊民。

  守邊,這便是隴西郡尉的主要職責。

  對李信回到隴西任郡尉,他祖父的故吏們表示歡迎的同時,也在暗暗議論兩個字。

  「貶斥!」

  早在八年前,李信已作為都尉,出太原、雲中,與王翦共同伐趙,他率軍越夏屋山,奪趙恆山郡,立下了赫赫戰功。

  七年前滅燕之戰,他更以裨將身份出征,在衍水邊大破燕軍,嚇得燕王喜割了太子丹人頭來獻。

  那時的李信,極得陛下信任,地位遠高於郡尉,果然,在第一次伐楚時,他竟取代了王翦,將二十萬大軍。

  三十歲的年輕人能有如此成就,實在是了不起。

  可惜應證了那句話,升得越高,跌的越慘,第一次伐楚,以李信慘敗告終,七都尉被殺,數萬之師覆滅。

  從那以後起,李信便失去了陛下的信重,爵位被削,職務剝奪,被趕到遼西守邊。

  儘管李信在滅燕、代、齊的戰爭中又立下了一些戰功,但仍難掩當年的失敗,蒙恬已回到中樞,他卻仍在邊郡打轉,繞了一圈後,又回到了隴西郡。

  但隴西郡認識李信的人赫然發現,李信不僅白了滿頭烏髮,連性格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過去的李信,是個陽光灑脫的少年,縱馬馳騁於山間,笑聲洋溢在長城內外,做事也喜歡劍走偏鋒。

  可如今的李郡尉,卻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按部就班地安排每日公務,申飭各縣、道治安,定時巡視長城。

  「長城之外的林木要按時派人砍伐。」

  今日巡視長城,李信便教訓了一個烽火台的什長:「不得使其延伸至長城附近一里內。」

  烽火台視野中,必須辟出一塊開闊的空地,如此一來,任何敵人都不可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前來進犯。

  跟在身後的尉史吏員們面面相覷,他們不少人是李信年少時,一起輕騎出塞的夥伴,那時的他,何曾會關心這等小事?

  除了關心長城外的林木生長情況外,李信這次巡視,還重點查看了各哨所的武備,還破天荒地下令,從即日起,每個烽火台的駐軍,將增加到一屯!且要增加遊騎兵,去長城外的羌氐之地巡查探索,摸清道路、部族的詳細情況。

  這一命令,讓郡尉府的吏員們興奮了起來。

  「郡尉,莫非是要出長城打柴了?」

  打柴,是隴西秦軍,對出塞剿殺不安分氐羌部落的稱呼。

  氐羌戎部種類繁熾,強大的自稱「酋豪」,他們把戰死視做吉祥,而病死認為不吉利。故喜歡互相掠奪侵暴,以暴力稱雄,甚至會冒險內侵,畢竟在他們眼裡,秦人裡閭都富得流油。

  所以在隴西秦軍看來,氐羌就像長城外不斷瘋長的林木一般,若不按時劈砍,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根深蒂固地落腳於城牆陰影之下,甚至越過長城,侵犯塞內的城邑裡閭。

  不過,近十年來,因為專注於向東掃滅六國,隴西駐軍大減,眾人也很多年沒去長城外「打柴」了。

  面對屬下的詢問,李信卻不答,只掏出一篇書寫在紙上的詔令,讓尉史、長史們過目。

  「是陛下新送至的密令?」看到鮮紅的大印,尉史們都有些激動。

  「不止是詔令。」

  李信難掩心中的激動,卻仍淡淡地說道:「是檄文!」

  眾人對之下拜,這才讀了起來。

  「周厲王無道,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滅犬丘大駱之族,大駱者,秦之別宗也。」

  「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為大夫,誅西戎,秦仲入西戎,寡不敵眾,死不旋踵,秦與戎遂為世仇。」

  「秦仲有子五人,其長者曰莊公,乃召昆弟五人,借周兵七千伐西戎,破之,乃為西垂大夫。」

  「莊公居西犬丘,生子三人,其長男世父。世父曰:『戎殺我大父仲,我非殺戎王則不敢入邑。』遂讓其弟襄公,自將族人擊戎。」

  「襄公七年,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幽王驪山下。而襄公將兵救周,戰甚力,有功。」

  「周避犬戎難,東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賜之岐以西之地。曰:『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與誓,封爵之。襄公於是始國,與諸侯通使聘享之禮。襄公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於軍中,逝前仍疾呼諸子:『必伐戎!』」

  「文公十六年,以兵伐戎,戎敗走。於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

  「其後百年,諸公又滅蕩社、小虢、彭戲氏、毫、邽、冀諸戎,遂有關中之地。」

  「及至穆公,自歧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三十七年,用由余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光美。」

  「然,是時義渠、大荔尚強,築城數十,皆自稱王。秦厲公分滅大荔,取其地。秦惠王遣庶長操將兵定義渠,義渠遂臣於秦,後復叛,昭王因起兵滅之,始置郡隴西、北地焉……」

  在這篇發給李信及隴西諸吏的密令中,秦始皇半句沒有提及尋找西王母之邦,求仙長生之事,通篇都在談秦與西戎的仇怨。

  讀下來,方知自「秦」這個邦族出現後,便與西戎有長達七百年的糾葛……

  直至今日!

  眾人繼續往下看,卻見詔書上寫道:「今朕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然隴西、北地、上郡戎患未平,長城之外,盡為氐羌,朕欲繼三十五世先君餘烈,奉襄公遺言:『必伐戎!』昌大西土,使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

  「陛下將伐戎!?」

  這下諸吏可高興壞了,他們尚不知道,這只是黑夫進言「西部大開發」計畫中的一小部分……

  李信卻是知道的,他是對西拓之策最支持的邊將。

  他雖然被貶到隴西吹風吃沙,但心中卻對一雪前恥念念不忘。

  但六國已滅,他已經失去了在中原馳騁的機會……

  而今,陛下欲繼承三十餘代秦君的傳統,對西戎氐羌開刀,作為隴西郡尉,作為以車騎見長的將軍,李信自然是統兵西征的不二人選!

  再次站在長城頭,目眺廣袤的西方,風仍像急切的情人般撕扯李信的衣裳,使之獵獵作響。

  「隴西的風從未停過。」

  他仗劍暗道:「但這一次,卻要從長城之內,向外吹去。如耾耾雷聲,飄忽淜滂,激颺熛怒,蹶石伐木,梢殺林莽,行三千里而不息!」

  ……

  五月初,御駕離開冀縣後,秦始皇先去臨洮看了看傳說中的「巨人足跡」,還真有其事,雖然黑夫猜測,這也是臨洮地方官搞出來的「祥瑞」,但沒有人糊塗到戳破這個謊言,皇帝高興就好。

  他們並未在臨洮停留太久,直接沿著長城北上,往狄道而來……

  皇帝的行程是保密的,所以當李信接到消息時,御駕已至狄道城外。

  李信聞訊後,只能匆匆穿戴整齊,跨上坐騎,帶著隨員馳騁而行。

  馬是老馬,它本是隴西貢馬中,最為野性難馴的一匹,十年前被送到咸陽。

  陛下大手一揮,讓手下郎衛們自己去馴馬,若能馴服,便賜予他們。李信當時在章台宮執殿,他不喜歡其他性格溫順的馬兒,卻挑了這匹毛髮純白髮亮,脾氣如自己一樣暴躁難馴的傢伙。

  一人一馬在校場中經歷了艱難的博弈,花了半個時辰,馬兒沒了折騰的力氣,不情不願地服從了李信。(見162章)

  也因為李信精湛的騎術,秦始皇第一次注意到了他,遂讓他在身邊做郎官,又給他機會在戰場上表現自己……

  現如今,十年過去了,駿馬已老,少年白頭。

  但他髀肉尚未復生!心中的熾火仍未熄滅!

  他還想騎著愛馬,手擎黑色秦旗,在蒼莽天地間馳騁,馬蹄踏碎冰河,刀劍劃過一個個氐羌部族,讓他們像牛羊一般,臣服於秦……

  只有在戰場上,才能讓李信感到自己還活著。

  思索間,秦始皇御駕已至,還是熟悉的龐大車隊,但皇帝身邊最器重的新貴,卻已不是李信,而是黑夫……

  「李郡尉!」

  黑夫在馬前作揖:「陛下讓下吏來迎將軍!」

  李信翻身下馬,也朝黑夫還禮,口中卻有些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八年前,李信作為都尉初露鋒芒時,黑夫還只是安陸一介黔首,朝不保夕。

  七年前,李信在衍水大破燕軍,名動天下時,黑夫只是聽著他的傳說,與同伴嘖嘖稱奇的小亭長。

  五年前,李信持虎符,統帥二十萬大軍伐楚時,黑夫仍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小百將,李信經過時,只能在道邊匍匐,口稱將軍。

  但之後幾年,李信如流星般隕落時,黑夫卻在冉冉升起……

  而今,他們的地位竟持平了。

  不,李信知道,自己甚至還不如黑夫,雖然爵位比他高一級,但在陛下心中,那個身騎白馬的少年壯士已是敗軍之將,連見都不想見。而來自安陸的玄黑天狗,卻能參與國策,備受信重……

  換了過去的李信,或會不甘、難平,但經歷過大起大落的他,已臻於成熟。

  於是,李信深吸一口氣,以平禮回拜黑夫!

  「待罪之臣,豈敢讓右庶長來迎?」

  黑夫連道不敢,便在前引路,與李信繞過重重地的騎寵戎車,郎衛甲兵,來到了御駕之前。

  「陛下,罪臣李信迎駕遲來,有罪!」

  車簾挑開,在外巡遊月餘,面容有一絲疲倦的秦始皇走了出來,看著重重稽首在地的李信,久久無言。

  五年了,這是李信喪師辱國後,秦始皇第一次接見他。

  看著昔日勇武少年,如今卻滿頭華髮,似是比自己還老。

  秦始皇沒有說話,只是負手審視著這個讓自己大失所望的昔日愛將。

  他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校場馴馬時,第一次注意到李信後,隨口贈他的名號,竟忽然覺得,一切彷彿是早已注定的天意。

  皇帝挪動步伐,走上前去,一直在哽咽抽泣,俯首不敢抬頭的李信,輕拍他的肩膀道:

  「此子,他日當為朕之『白馬將軍』乎?」 本帖最後由 x24685 於 2018-9-24 12:34 編輯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35
第371章 慷慨悲歌

  二十七年五月,秦始皇西巡隴西,親至長城。而位於巨鹿郡的宋子縣,正因為一件事,鬧得滿城轟動……

  「店家,且再與我說說那樂師之事。」

  宋子城中,商賈打扮的布衣男子將三枚半兩錢放在案上,兩指壓住,輕輕劃到客舍僕役面前。

  僕役接過塞進袖中,露出了笑:「客欲知之,那小人便知無不言!」

  正午時分也沒什麼客人,僕役便坐到風塵僕僕的男子面前,說起了這件舉縣均知的奇事。

  「那位樂師,本是本縣富戶趙氏的庸保,去歲才來到宋子城,像我一樣,受僱充任雜役,做些低賤勞累的活,每月掙點飯食而已。偶爾來一次客舍酒肆,也只要最劣的酒,喝下去後卻高呼痛快!」

  「他在趙氏院中幹活,那一日,正好趙氏丈人宴請賓客,令樂者在堂上擊築助興。這庸保便在院中徬徨,幹完活也遲遲不走,聽著樂曲,還出言評論,說築的聲調有擊得好的地方,也有沒擊好的地方。」

  築,是燕趙之地很流行的樂器,狀似琴而大,頭安弦,以竹擊之,不同於鄭衛靡靡之音,有蒼涼肅殺之美,素為丈夫所愛。

  布衣男子頷首:「那庸保,果然是一位懂樂曲的罷。」

  「然。」

  僕役道:「一起幹活的庸保嫌他話多,便向主人告狀,說此人做著賤活,卻在私下點評樂曲。」

  「主人有心戲弄,便讓他登堂擊築。所有人都以為此人會鬧笑話,誰料他卻嫻熟拿起竹板,輕擊築弦。初聽似乎雜亂,可聽著聽著,卻發現竟是一首完整樂章,比堂上樂師們擊的都要好。」

  「於是主人稱善,賜他酒食,並讓他勿要再做庸保,改當樂師算了……」

  說到這,僕役有些口渴,布衣男子也大方地叫了一盞酒——關中、南郡的禁酒令沒有在山東諸郡推行,各地的酒價未被刻意抬到極高的價格。

  不過,打酒的量器,用的已是關中發到各郡縣的標準方升了。

  僕役謝過那布衣男子,繼續道:「於是,庸保就成了樂師,趙氏丈人大宴賓客,讓他登堂擊築。那庸保在沐浴更衣後,換上了一身上好的衣裳,還懷抱他自己藏了許久的築。我聽去做客的人說,那築由上好桐木製成,琴弦為代北駿馬最長的尾毛,栗殼色底間朱紅漆,一看就價值不菲!」

  「而他的容貌,在洗去污跡,梳好頭髮後也大不相同,隱隱間,竟有種名士的風雅,舉座主客見之皆驚,下席與抗禮,將他奉為上賓。」

  「當他擊築而歌時,聲音悲亢而激越,我當時去送酒菜,在院中也聽到了幾聲,小人雖不懂樂,卻總覺得築聲入耳,莫名的悲從心來,等回過神,竟已感動得淚流滿面,而當日的坐上賓客們,也無不流涕而去……」

  「自那以後,樂師就成了全縣皆知的人物,各家富戶輪番邀請他的去做客。」

  布衣男子沉吟起來,若是在關西,在三川、潁川,遇上這種一看就是隱匿真實身份的人物,各家富戶恐怕會第一時間報官,查他的身份驗傳吧?

  但這裡是燕趙之地,丈夫相聚遊戲,慷慨悲歌,遇上對胃口的人,哪還管那麼多?

  可秦吏遲早會注意到的。

  於是他抬頭問僕役道:「今日那樂師又會去誰家擊築?我想去聽聽!」

  當半個時辰後,布衣男子站在那人家院牆外,聽到若隱若現的熟悉築聲時,他已確定了神秘樂師的身份。

  「高漸離……」

  男子嗟嘆:「你不好好隱姓埋名,如此大張旗鼓,想做什麼?」

  ……

  夜色朦朧,月光如水,樂師回到居所時,合上了門,還未放下手中的築,聽力極其敏感的他,便察覺到,屋內還有一人……

  「誰!?」

  他猛地轉回頭,抽出了一直藏在懷中的匕首,對準了黑乎乎的案几處,隨時可以擲出去。

  「舊友來訪,高兄便以利刃相迎麼?」

  淡淡的聲音響起,隨即燧石火星閃過,一位三十上下,容貌英俊的男子出現在微弱的燭光中,笑吟吟地看著高漸離。

  往前走了數步,高漸離才看清了他的容貌,不由又驚又喜。

  「張子房,竟是你!」

  ……

  對坐於案前,多年未見的舊識,卻只能用微弱的聲音對話。

  高漸離和張良相識,是在前年,不願降秦的燕國、三晉之士,集結於齊國阿、鄄之間的時候。

  本來眾人皆欲協助齊國,與秦決死,但張良卻當堂大笑,預言齊王肯定會不戰而降。

  「二三子還是各自尋找出路去吧!」

  他指著豔陽高照的天空,悲哀地說道:「天,就要黑了,長夜漫漫,不知何時才能復明!」

  眾人都痛罵他長秦軍士氣,滅自己威風,但高漸離卻注意到了張良,與之結交,發覺此人聰明絕頂,相談恨晚。

  「若張子房早生十年,得以執掌韓國權柄,韓或不至於驟亡……」他給了張良極高的評價。

  「而荊軻,也不必入秦不返了。」

  每每想到被戮於秦宮的好友荊軻,高漸離依然充滿了遺憾。

  沒過幾天,便傳來了齊王建要入朝於秦的消息,阿、鄄之間的諸侯遺老遺少們大哀,只能作鳥獸散,二人也就此作別,張良東去海濱,而高漸離則隱匿姓名,流落到了巨鹿郡宋子縣落腳。

  「一年未見,子房可黑了不少,當年那位面如冠玉的韓國君子哪去了?」

  好似脫了層皮的張良笑道:「海濱太陽酷烈,曬成了這般模樣,不過也好,哪有終日奔波勞碌的小商賈會有一身白嫩面皮?」

  他現在為自己編造的身份是行商,張氏有不少門生故吏已進入了秦的體制內做吏,給他弄一套驗傳,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張良才能行走無阻。

  張良開始說起這一年多時間,自己去了何處。

  「孔子曾言,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如今諸侯皆為秦所滅,王道崩壞,霸道橫行,天下已無我輩容身之處。我便乘著船舶出海,去到東夷濊國滄海君處呆了半載,尋覓能助我刺殺秦王的勇士,終於找到後,這才從燕地回到中原。途徑曲陽縣時,便聽到了宋子縣神秘樂師的傳聞,猜到可能是你,便過來看看。」

  高漸離所有所思:「子房還是覺得,刺秦乃是滅秦復國的唯一良方?」

  「並非良方,卻是唯一的出路。」

  張良篤定地說道:「秦王以一己之威壓服九州,隳天下名城,殺六國豪傑,收兵聚之咸陽,鑄以為金人十二,又遷十二萬戶入關,以弱山東之民,如今六國遺民敢怒不敢言,全然是因為秦王尚在。但若秦王死了,國中未立太子,必然生亂,屆時山東豪傑舉事,則國仇可報,六國可復!」

  他已經看出來了,秦的權力,極於秦始皇一人,而秦國賴以強大的政策律令,在山東六國的土壤上水土不服,難以紮根,只要殺死秦始皇,山東必亂!

  張良滄海君處避難,同時也在暗訪勇士,如今已尋到了合適人選,像俠累結交聶政一般結交他,如今,只需要等待秦始皇東巡……

  他化妝成商賈的目的,就是熟悉各地道路交通,尋找合適的地點!

  時間緊迫,張良也立刻指出了高漸離的目的:「高兄不隱匿姓名,好好藏身於市肆,卻忽然恢復容貌衣冠,還以擊築聞名宋子,是心生死志了麼?」

  秦始皇深恨太子丹、荊軻,一天下,稱皇帝后,下令天下通緝太子丹門客,高漸離作為太子丹座上賓,又是荊軻好友,自然在通緝之列,他的人頭值黃金五百斤!若能活捉,則可得千斤!

  但秦政在燕趙之地沒有根基,無法做到像秦地那樣嚴密細緻的管控,若高漸離一直以庸保形象藏身,秦吏是沒法找到他的。

  如今卻不一樣,官府遲早會注意到他,派令史來調查。

  「子房還是同過去一樣聰慧啊……什麼都瞞不住你。」高漸離搖頭,道出了自己的苦處:

  「我藏不下去了!」

  他曾是聞名燕趙的樂師,用一雙靈巧的手,演奏動聽的曲目,樂器就像是他生命中的女人,築是有些凶的正妻,琴瑟是溫柔的小妾,笙簫是偶爾親近的外婦……

  但他失去了一切,身份、姓名、優渥的生活、他人的讚賞崇敬,作為庸保,終日做著沉重的體力活,這都可以忍,但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長滿老繭的手,已經對築弦有些陌生時,他便再也無法忍耐了!

  高漸離的手撫過築弦,露出了溫和笑容:「我想擊築,我想彈琴,我想再奏一曲韶樂,引吭高歌,即便就這樣死去,也好過庸庸碌碌,像行屍走肉一般活著。」

  「何必如此……」張良慨嘆,卻也能理解。

  他建議道:「秦吏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來索拿高兄了,或明日,或後天。高兄,今夜就藏身在我拉貨物的牛車上,離開宋子縣罷!我可以送你去海濱,讓你乘船出海,去箕子朝鮮,去滄海君處,高兄便能終日奏曲……」

  「奏什麼曲,亡國之曲焉?」

  高漸離苦笑:「我不想去首陽山上,做伯夷叔齊……而子房想要效俠累聶政之事刺秦,我以為不易成功,而且太慢了。」

  「子房應當知道,秦王去年下令,六國故地,必一度量衡、錢幣,車同軌,書同文字,一起都要同秦地一樣。」

  「燕國的下一代士人,將不會再寫傳承了八百年燕字,也將再看不懂歷代流傳下來的典籍史冊。」

  他抬起頭時,眼中已滿是淚水:「趙政懷貪鄙之心,虜使其民,他不止是要踐踏召公的社稷,還要毀掉燕國的根基,打斷燕人的脊樑骨!如此下去,不肖二十年,這世上,便再無燕人!」

  「故我不能再等了,荊軻已逝,太子丹已死,但高漸離,還在!我要讓燕國,讓天下人知道,燕國,還有人有著錚錚鐵骨,百折不斷!」

  「你是想故意引誘秦吏來捉拿。」張良立刻猜到了高漸離的真正目的。

  「你想讓秦吏將你帶到秦王面前,你想效仿專諸、要離之事,近身刺秦!?」

  高漸離頷首:「趙政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天下之主,他賞金千斤,要秦吏活捉我,恐是想將我當做一件炫耀功績的物件,擺在咸陽宮裡!」

  「只要到了那,便有辦法!」

  「他會防備你。」張良不以為然:「你恐怕連見他一面都難。」

  高漸離卻有自信:「秦地亦喜築音,世人,沒有誰聽到我的奏樂,會無動於衷。更沒有誰聽過一遍後,不想聽第二遍!只要我被帶去咸陽,就一定有機可乘!」

  張良知道高漸離決心已定,只能嘆息:「高兄以己為餌,視死如歸,這份勇氣,勝過張良遠矣……」

  高漸離拱手:「子房大才,當留有用之身,我卻除了擊築奏樂,便一無是處,所欲治世,尚可娛情,值此季世,無所用也。」

  張良默然良久,過了好一會,才端起案几上的盞。

  「良只能以水代酒,敬高兄!」

  他重重作揖:「良是個惜身之人,明日便要速離宋子,不能親自為高兄送行了……」

  高漸離卻大笑道:「若我事不成,便只能指望子房了,更何況……」

  他手中的竹片再度從築上劃過,彷彿真的在彈奏一般。

  「早在多年前,我已為荊軻,同時也為明日的自己,寫好了一首送別之曲!」

  凌晨時分,張良逾牆而走時,便聽到了高漸離的築聲。

  先是讓人聽之便心生悲憤的變徵之音,讓張良幾乎忍不住在牆下灑淚,接著是慷慨高亢的羽聲: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

  次日,宋子縣秦吏果然派令史來調查高漸離身份,帶到巨鹿郡去,有曾見過高漸離的人指認了他的身份,巨鹿郡守大喜,遂將高漸離收監,脖子上套著木鉗,派人送去咸陽。

  而與此同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隴西郡狄道。在目送秦始皇車駕北上前往北地郡後,李信、黑夫亦帶著千餘人的隊伍,出長城秦塞,深入邊外氐羌之地……

  按照秦始皇的計畫,白馬與黑犬,將踏出西拓的第一步!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43
第372章 銀鞍照白馬

  秦始皇二十七年五月底,伴著知了沒完沒了的鳴叫,絕境長城的大門緩緩開啟,千餘秦軍緩緩出塞。

  騎行在最前方的是隴西郡尉李信,跟在他旁邊不遠處的,則是被秦始皇任命為禱河使者的黑夫,這也是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作為「西拓」的開幕儀式,「白馬黑犬」為皇帝去大河上游禱告祭祀。

  他們的目的地,大概就是後世蘭州一帶,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而且交通狀況不容樂觀。

  只能在平地逞威的戰車無用武之地,所以這支隊伍,純粹由步騎組成的,邊塞之外補給困難,最近的哨所也在百里外,所以帶的人不多。

  本來黑夫要跨上皇帝賜的高頭大馬,被李信一勸才打消了念頭:「相信我,出塞巡視,山嶺溝壑縱橫,許多地方無路可走,有時吾等要在矮樹叢裡探路,遇上雨水,馬蹄亦容易打滑,最不適合騎戰馬。」

  戰馬沒耐心,總喜歡馳騁狂奔,用來走山路,反不如老馱馬可靠。中途遇警作戰,才會換成戰馬,所以一名騎兵,至少要備兩匹馬。

  「南征豫章時軍中缺馬,我都是帶著兵卒,一同在密林裡步行的,故而不知。」

  黑夫謝過李信的提醒,而李信的部下們,也下意識地覺得,這個來自南郡的黑小夥,對塞外騎兵作戰恐怕一無所知。

  「我看,他怕是連馬都騎不穩罷?」

  出發前,手下指揮著兩百騎的騎將羌璜,與幾個君尉佐吏竊竊私語,在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隴西、北地人看來,南方人,都只擅長游泳划船,到了馬上,休說開弓射箭,不摔下來就不錯了。

  「到了顛簸處,我倒是想看他是否會死死抱著馬脖子。」

  一邊說,羌璜亦將自己的馬鞍放在了馬背上。

  秦已有馬鞍,其呈長方形,表面由皮革製成,中間填塞羊毛加厚鞍墊,周邊用很細的皮線縫製,形狀就像兩片枕頭。通過三條帶子,綁著馬的腹、胸、臀,使之固定在馬背上。

  據說此物是北方戎狄所用,他們常年騎馬,發現在馬背上墊一點什麼東西會舒服一點。後來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對其進行了改進,又傳到了秦國,有了此物後,數千上萬的成規模的騎兵才在秦、趙、燕出現。秦國軍法中亦有:「車騎之將,軍馬不具、鞍勒不備者,誅。」

  故備齊鞍韉,是騎兵行軍前必做的事。

  但在黑夫看來,此物與其說是馬鞍,不如說是可供騎乘的鞍墊,或者叫「低鞍」。低鞍可以摺疊,不用的時候摺疊起來,輕便倒是輕便,但還是不夠先進。

  過去黑夫主要在南方作戰,乘戰車行進,騎馬的時候不是很多。但這次隨皇帝西巡,既然已提出了開拓西北之策,在上邽縣停留的那段時間,他便提前讓人做了一樣新東西,就指望著出塞派得上用場呢……

  於是,備馬時,等著看黑夫笑話的騎將羌璜等人卻赫然發現,黑夫讓自己的御者桑木,在二人的馬背上加了一個物件。似是木頭所制,外包皮革,前後均高高凸起,中間低。它壓在馬韉上,也通過胸帶、肚帶、鞧(qiū)帶三條帶子,牢牢固定在馬背上。

  而這物件兩側,還各用皮帶垂著兩個平底的鐵製環形……

  卻見黑夫扶著馬兒,踩著那鐵環,輕鬆跨上馬背,穩穩坐在那物件上。

  在之後的騎行中,黑夫亦在馬背上穩如泰山,遇到險阻的地方,隴西騎吏自己都得雙腿夾緊馬身,同時用手緊緊地抓住馬鬃,才能防止從馬上摔下來。

  可黑夫卻表現得輕鬆自如,如履平地,還有功夫東張西望,看看塞外風景,他的騎術,看上去竟不亞於隴西土生土長的戎狄……

  「肯定是因為馬背上那物件。」

  騎將們竊竊私語,但礙於面子,都沒有人過去詢問黑夫,直到上午渡過洮河後,在水邊休息時,李信才主動過來問了黑夫。

  「這亦是馬鞍,就叫它高鞍罷!這樣可以坐得更穩。」黑夫也不藏私,大方地告訴了李信。

  「而此物,則叫馬鐙,騎行時讓腳有踩踏的地方,也不必死死夾著馬腹,下馬時兩腿痠軟了。」

  黑夫畢竟也有過多年的戎馬經歷,有過去的基礎,加上屁股下有馬鞍,還踩著馬鐙,腳下有底,騎馬當然能輕鬆不少。

  「我騎術不似二三子一般嫻熟,生怕摔下馬來出醜。」

  他看了一眼跟在李信身後探頭探腦的隴西騎將騎吏們,笑道:「故只能假於此物了。」

  騎將羌璜才十八九歲年紀,是大上造羌瘣(lěi)之孫,他有些不服氣,起鬨道:「吾等還以為右庶長騎術精湛呢,原來是靠了外物。」

  黑夫還未說話,李信已狠狠瞪了羌璜一眼:「兵者詭道也,戰場上,能將敵人擊下馬便是勝利,不管是用弓箭還是絆馬索,還講究是不是靠自己的本領?若那樣的話,吾等為何要講究厚甲利刃,強弓勁弩?直接赤身裸體,手握雙拳去與敵軍搏擊不就行了?還不向右庶長賠罪!」

  羌璜被訓了一通,只能向黑夫賠罪,訥訥不敢再言,黑夫則感覺自己真的要對李信刮目相看了。

  那個只知道莽沖蠻幹的李信,已經死在了荊楚之地,眼前的這位,是勇銳之餘,還多了幾分沉穩睿智的李將軍……

  黑夫知道這些隴西漢子的性格,也不以為忤,笑道:「李將軍說得對。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有了高鞍和馬鐙,我這南方人駕馭起馬來,也不亞於自小與馬為伴的北人、戎狄!」

  他看向李信:「而若是本就騎術精湛的人,有了這兩物,更將如虎添翼!」

  「不愧是造出了麻紙的少府丞,難怪陛下說你常出奇思妙想。」

  作為多年在邊關作戰的車騎將領,李信已意識到了高馬鞍、馬鐙的好處,現在的他早不是那個目中無人的高傲少年了,聽出了黑夫言下之意,謙遜地請黑夫讓他試試。

  李信讓人牽來自己心愛的白馬,將高馬鞍穩穩固定在馬背上,手指滑過馬鬃,那銀色的馬鬃,正好配上他銀色的頭髮,有種悲涼的美感。

  只見他踩著馬鐙,一躍而上!雙腳甚至都沒用力,手中韁繩甚至沒有抖動,白馬便立即有回應,順著主人的心意,嘶鳴著開步小跑起來。

  洮水兩岸,是一大片開闊的草場,很方便駿馬馳騁。時值五月,綠草遍地,一直蔓延到了遠方的高崗,崗上綻放著一朵朵小黃花,在乾燥的烈風吹過時拚命晃動,密草石塊之間,頗有一些狐兔。

  銀色的馬載著白髮將軍,越過草地,跨上高崗。馬兒壯健捷疾,將軍容貌氣質超凡絕倫,有了高鞍和馬鐙,更完全解放了雙手。

  李信拿起背後的弓,抽出箭矢,馳騎彀射,幾乎每一次拉弓開弦,都有一隻狐兔死於箭下,引得千餘人高呼喝彩。

  他仍不滿足,抽出劍來,開始做些高難度的馬上動作,前後、左右、周旋進退,極其靈活,讓人目眩神迷。

  當速度到達最快時,人馬如同一體,已看不清虛實,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唯獨李信身後高高揚起的朱紅色大氅,彷彿是一對燃燒的翅膀!要帶著一人一馬,展翅而飛!

  「果然是如虎添翼啊……」羌璜看得如痴如醉。

  這就是一位騎將的魅力罷,連黑夫也不佩服不行,一個詞亦在他腦海裡冒了出來,並脫口而出!

  「真飛將軍也!」

  「然也!飛將軍!」

  羌璜等崇敬李信的騎將也大聲附和,坐實了這個名號,黑夫仔細一想,李信本就是隴西李的始祖,李廣還是他的後代,曾祖搶了玄孫的名號,也沒啥毛病。

  一些李信昔日的故吏朋友,已熱淚盈眶,他們已經很久未見李信如此馳騁而行了……

  這一刻,那個輕騎追擊太子丹,越溝塹,登丘陵,冒險阻,絕大澤,斬強敵的少年將軍,彷彿又回來了!

  隔了好一會,李信才從高崗上奔馳而回,身邊還跟著幾名奉命在崗上放哨的騎從,都人手一堆獵物,這是短短一刻內,李信的斬獲。

  正當黑夫要與眾騎吏過去,聽李信如何誇獎高鞍馬鐙時,他卻滿臉嚴肅,高呼道:

  「全軍戒備,人上馬!弩上弦!將右庶長和輜重保護在後!」

  李信從軍前掠過,大聲示警道:「有羌戎在朝吾等靠近!已至十里之外!」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12:45
第373章 羊圈

  雖然行軍在外,謹慎是沒壞處的,但那些小心翼翼靠近秦軍的數百羌、戎,卻不是來冒犯,而是來……跪舔的。

  看著那個拜在李信腳邊,身穿戎服,辮髮羌戎君長,黑夫掃了一眼御者桑木,示意讓他將高鞍馬鐙藏起來,又輕聲問一旁的羌璜道:

  「此人莫非是臣服於秦的臣邦君長?」

  黑夫知道,秦朝九卿之一的「典客」。就是專門」掌諸歸義蠻夷「的,其下的「行人署」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

  匈奴、東胡、月氏,海外的箕子朝鮮,濊國,西南境外種類繁多的蠻夷,東南沿海地區的閩越、甌越、南越、西越,已經建立聯繫卻還未歸附秦朝的各族,便由行人署負責聯絡,其下還有專門搞翻譯工作的人員。

  此外,典客之下還有一個叫「典屬國」的機構,負責「掌蠻夷降者」。即已經降服於秦,在秦境內,但仍有獨立勢力的氐羌蠻夷,相當於後世的統戰部。

  像豫章的干越,會稽的於越,巴郡南郡的巴人,都歸「典屬國」管。朝廷管他們叫「臣邦君長」「臣邦君公」,有點像明清的土司,當年嫪毐叛亂,就煽動了隴西境內的戎翟君公。

  經過對李信「飛將軍」的稱讚,羌璜似是一下就看黑夫順眼了很多,應道:

  「然,將軍任郡尉的這一年多時間裡,可未閒著,洮水以西,離水以東百餘里內,七八個部落均已在將軍『勸說』下,臣服於大秦!」

  「怎麼勸,用勁弩利劍勸?」黑夫看著個臣邦君長戰戰兢兢的模樣,可不覺得李信會與他好言相商。

  羌璜笑道:「右庶長說對了,將軍出塞打過一次柴,將一個屢叛不服的大部族消滅後,這些羌戎就老實多了,紛紛請求內附為臣屬。」

  從羌璜口中,黑夫得知,秦律裡,對這些歸附的「臣邦君長」是有優待的,讓他們和子弟都享受「上造」爵位的待遇。

  若因不懂律令犯了下罪,應判處耐刑以上,可使出錢贖罪。又因為這些羌戎之人生性喜歡相互剽掠,若發生搶劫其他君長的「群盜罪」,也從輕發落,從死刑判為鬼薪。若要處以腐刑,考慮到這是極大的羞辱,也可以判為「贖宮」,出錢贖罪,若沒錢,就把部落裡的牛馬抵債吧。

  當然,若不要命地劫掠了秦人,那法官和典屬國的官吏就要板下臉,從重判罰了……

  普通羌、戎屬邦之人,則視為黔首,無法律上的特權。

  這些優待像是誘惑山羊入圈的青草,一旦入圈,就別想出去了。

  律令又規定:臣屬於秦的少數民族的人,對其主長不滿而想去夏的,不予准許。什麼叫「去夏」?想離開大秦屬境,稱為「去夏」。

  這相當於限制了羌、戎屬邦之人遷徙的權力,你不願意臣服於豪酋,申請做秦的編戶齊民亦可,官府會安置你到別處,從一個僱農做起。但就是不能離境,若舉族遷徙,更視為反叛!會被當做群盜剿殺。

  除了繳納牛羊馬匹作貢賦外,當戰爭來臨時,羌、戎屬邦還必須出騎兵加入秦軍作戰。

  其實羌璜家,也是北地郡的羌人臣邦君長,但已入秦四代人,語言飲食均被同化,他祖父羌瘣更率北地羌戎騎兵從軍,作為王翦副將,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成為大上造。如今全家都已視自己的為秦人,而非羌人。

  這麼一想,黑夫發現,秦朝築長城,除了防止境外戎狄內侵擾民外,還有羊圈籬笆的作用啊,必將境內戎狄畜而養之,使之與秦人長期為伍,從生戎變成熟戎,最終徹底同化。

  「畢竟有父母雙方只要有一個秦人,子女便是秦人的『夏子』制度,隨著移民通婚,秦人只會越來越多,境內的羌戎翟人則越來越少啊……」他看著那些趕著牛羊,遠遠畏懼地看著秦軍的戎人,暗暗想道。

  這個制度,早在多年前,黑夫就聽巴忠提及過了。目前看來,秦的同化政策是成功的,關西三郡駐軍裡,有大量秦化的戎人,他記得前世參觀兵馬俑時,也有好多有異族容貌特徵的秦卒在展覽。

  不過,在這長城之外的地方,羊圈籬笆沒圈過來,臣邦君長若想逃離秦的統治,應不算難吧?

  「走?他們可不想走。」

  黑夫發問後,羌璜指著芳草萋萋的洮河河谷道:「氐羌以射獵為事,但也畜養牛羊馬匹,種點穀子,塞外多山,不宜五穀,唯獨洮水沿岸,有些平坦的谷地,不但能種植五穀,還方便放牧牲畜,彼輩可不想離開這片豐饒之地,去河湟、羌中與更蠻橫的氐羌諸部爭食。」

  黑夫瞭然,從這裡開始,越往西,地勢越高,自然條件就越發惡劣,能養活的部眾就越少,而富饒的河西走廊,又被強大的月氏佔據,四分五裂的羌戎小部落,根本不是對手。

  與其去窮山惡水,還不如繼續留在這,給大秦當狗……

  更何況,隴西郡還以貿易為餌,讓臣邦君長們更不捨得離開。

  黑夫聽羌璜說,早在開春時,李信已派人在大河與離水交匯,一個叫」枹罕「的地方設置了哨所,並同意周邊未歸附的氐羌戎部可以在春夏時趕著牛羊,來枹罕貿易。

  「所以後面才馱了不少布帛、鹽糖、糧食……」

  黑夫明白了,也難怪李信極為贊同黑夫提出的「西拓」之策了,這本就是他一年多來在做的事,而且類似的事,秦人已經玩的很嫻熟。

  不多時,在一通頂禮膜拜後,知道李信不是帶著大軍出塞來「打柴」的,那個臣邦君長才鬆了口氣,指著他們稱之為「碌曲」的洮河發誓絕不叛秦後,還送了秦軍五頭犛牛勞軍……

  ……

  是夜,在洮水西岸紮營休憩時,秦軍士卒架起篝火,宰殺後大塊大塊的犛牛肉串在木棍上,烤得七成熟,撒上帶來的青鹽,亦是一道美味。

  一邊大快朵頤,黑夫也與李信也進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主要是關於高鞍與馬鐙。

  「我雖是南人,只打過步戰,但也聽說,秦軍選拔騎士的標準是,選取年齡在四十歲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者。必身強力壯,行動敏捷迅速超過常人;能騎馬疾馳並在馬上挽弓射箭,能在前後、左右各個方嚮應戰自如,進退嫻熟;能策馬越過溝塹,攀登丘陵,衝過險阻,橫渡大水。如此,方能在戰場上追逐強敵,以寡敵眾,這種人稱為武騎士!」

  在沒有高鞍和馬鐙的年代,騎士只有更強化的訓練才能彌補,所以才有如此苛刻的標準。

  「敢問將軍,此行數百騎中,能當得起『武騎士』之名者,有多少?」

  李信當然知道自己的手下人都是什麼水平,不假思索道:「不超過五十人,均為騎吏以上。」

  秦軍制,五騎一長,十騎一吏,百騎一率,二百騎一將。而在冠絕天下的隴西騎兵裡,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是精銳的「武騎士」,其他人的騎術也不算差,至少要比黑夫好……

  車兵也有類似的選拔標準,稱之為「武車士」,黑夫知道,趙高就是武車士出身,也是個武藝高強的傢伙。

  按這兩個標準算,黑夫再練五年也不夠格,成年後才學騎馬的南人,是永遠無法同少年時就在馬背上滾爬的北人相提並論的。與三歲騎羊,八歲騎馬,人人皆能挽強弓的胡兒,更沒法比了。

  黑夫又問:「但若裝備高鞍馬鐙,將軍以為,麾下有多少人能成武騎士?」

  李信今天已感受過高鞍馬鐙的便利了,高鞍讓他騎乘時更為舒適、穩固。馬鐙則讓他雙腳像踩在地面上一般,不必再像過去一般,雙腿在馬腹的兩邊空蕩蕩地懸垂著,沒有任何支撐,要雙腿用力夾住猛烈顛跛的馬,才能保持自身的穩定。

  雙手得以完全解放,過去做起來很困難的馳騎彀射,前後、左右、周旋進退,也容易了不少。

  可以想像,若此物由他手下的騎從們使用,亦有相似的功效。

  略為沉吟後道,李信道:「那樣的話,五百騎中,至少有一半可稱得上武騎士!」

  「正是如此!」黑夫拊掌,果然,讓李信試乘過一次,比他空口白話描述強多了。

  除了讓強者更強外,在訓練時,高鞍馬鐙亦能讓秦騎訓練週期大大縮短,三年後,數萬騎兵入河西,取河套並非夢想。

  西拓不比南征,肯定是要車步騎協同作戰的,尤其是對河西、河套的戰爭,需要動輒千餘里的長途行軍,沒有高鞍馬鐙,幾乎無法做到。

  這也是黑夫向李信展示這兩物的目的。

  「我想請將軍與我一同上疏,提議於隴西、北地、上郡、內史,各建一支騎兵,募關西嫻熟弓馬的良家子入伍,使之裝備高鞍馬鐙,在內縣秘密訓練,必使人人皆為武騎士!三五年後,必有大用!」

  黑夫這個南方人舉著高鞍馬鐙去提議的話,恐怕會被人說成是「南人言馬,北人揮楫」呢!就算被皇帝認可了,那些傲嬌的三郡騎從,說不定還會想羌璜一樣,因為對自己騎術的驕傲,排斥使用,平白鬧出些麻煩來。

  但與李信聯合上疏就不一樣了。

  天下最擅長玩騎兵的將軍都說好,誰還能有異議?

  這種如虎添翼的好東西,李信當然樂見其成的,不過,他卻注意到了黑夫說的」秘密訓練「四字。

  「右庶長是覺得,此物不可輕洩?」

  「然!此乃國之利器,不可以輕示於外人!必藏而後用,三五年後,再打胡戎一個措手不及!待高鞍馬鐙大放異彩後,秦的羊圈藩籬,便能延伸到千里之外,將河西、河南、河套統統圈進來,豐饒牧場皆為秦所佔,開荒屯田,移民駐軍,建立城郭!」

  黑夫道:「到那時,便只有兩個選擇擺在胡戎面前。」

  李信瞭然,將軍眼中溢滿光彩,將一塊犛牛肉遞給黑夫,笑道:「是在圈內當待宰的羊,還是去戈壁灘塗做餓肚子的狼?」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13
第374章 血淚之路

  枹罕並不是一座城,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哨塔,屹立在離水與大河交匯的地方。但好歹不是黃土夯成,而是用更為堅固的黑色石頭砌起,抬頭望去,黑夫能瞥見幾張滿是雜亂鬍鬚的臉孔從雉堞間向外窺探。

  那是李信一年前控制洮西地區後留下的守卒,人不多,一屯五十人,不過,等屯長來拜見李信時,卻說只剩下四十八人了。

  「五日前,二人一同外出狩獵,便再未返回,下吏一什人去搜尋,卻一無所獲,或是碰到了猛獸,或是遭遇湟中生羌,被擒殺了……」

  李信卻不說話,對羌璜點了點頭。

  羌璜氣不打一處來,制止了屯長的講述:「不必猜了,其中一人確實是墜崖而死,至於另一人,他做了逃兵!」

  說著一揮手,士卒便將一個雙手被反縛,渾身髒兮兮的秦卒帶了上來。

  原來,此人見同伴不慎墜崖而死,心生怯意,加上已在這苦寒邊地戍守近一年,有些受不了,遂心生逃亡的念頭,但也算他倒霉,沿著洮河行走時,竟遇上了李信的隊伍,斥候見他形跡可疑,遂將其捕捉,很快就從他的衣裳、驗傳判斷出,這是逃亡的秦卒。

  按照軍法,逃亡者死,且按照連坐之法,一人逃走,則加刑於其同伍四人,其同伍還剩下的三個人,也遭到了鞭笞,之後還會去逃兵家中,追責其父母家人……

  正是靠了這種嚴苛的軍法,這些戍邊的秦卒才不至於逃亡大半。

  李信也知道戍邊士卒的苦,所以在打了一巴掌後,立刻給了他們一顆甜棗吃。

  「本將此番來,除了賜汝等衣食犒勞饗士外,便是來更換戍卒的。」

  聽說很快就要結束戍邊的苦日子,枹罕塞全屯四十八人都歡呼雀躍。

  讓大軍在哨塔外圍安營紮寨後,李信對黑夫說起了在邊外之地設哨戍守之難。

  「枹罕距狄道一百八十里,沿途無路,只能順著洮水緩緩而行。兵卒們戍守於此,衣食都要仰仗狄道每月供應,我雖每月派人過來,但總有接濟不上的時候,尤其是入冬之後……」

  或是覺得,南方人無法體會羌地冬天的可怕之處,李信讓屯長過來,向黑夫展示寒冬留下的戰果——一隻被凍爛的耳朵。

  「還有一根腳趾,下吏這算是輕傷了,那逃兵,直接凍掉了兩根手指,一隻耳朵只剩肉團!」

  雖已入夏,但屯長想起上個冬天就瑟瑟發抖,那時候枹罕塞才剛建好,禦寒能力較差,因為大雪封堵了路,狄道三個月無法過來,他們只能省吃儉用,靠射獵充飢,將動物皮毛披在身上,在火堆邊擠在一起取暖。

  黑夫頷首,他能夠理解,越往西,海拔就越高,冬天也越難熬,盛夏時節,在這裡只能算涼爽,入秋後,便要披上冬衣了。枹罕已是青藏高原的邊緣,偶爾能見到犛牛之類的高原物種,牛尚且需要厚厚的皮毛禦寒,何況人呢。

  這麼苦的條件,方圓百里內,都是言語不通的羌戎部落,日子也乏味至極,呆久了,的確會出現精神崩潰的情況。

  黑夫也問出了自己的不解:「狄道長城以北,洮水以東地區,膏腴之地不少,洮西雖也有些牧場,但多為山壑苦寒之地,難種五穀,駐軍也不易,將軍為何非要在枹罕建塞?」

  以黑夫這個後世人的眼光看,洮水以西地區,直到兩千多年後,也是藏羌聚集的各種民族自治縣,也不是進入河西的必經之路,棄之亦不甚惜。

  「這枹罕塞,是非建不可!」

  但李信接下來,卻給黑夫好好上了一課。

  「右庶長或聽說過,西羌之本,出自三苗,乃姜姓之別也。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羌人的地域,從隴山以西,至於河首,綿地千里,南接蜀、漢徼外蠻夷,西北接月氏,所居無常,依隨水草,地少五穀,以產牧為業。」

  黑夫在心裡畫了畫地圖,發現這一地域,就是後世的半個甘肅了。

  羌人在殷周時期的歷史,與姜姓四岳深厚的淵源,同周王室的相愛相殺且不追究,羌人與秦的糾葛,一切都得從兩百年前的秦厲公時代講起。

  那時候,秦國已霸西戎,因缺少勞動人口,便對隴山以西的羌人諸部大肆打擊,抓了不少人去關中做奴隸。

  其中一個叫「無弋爰劍」的羌人,便是秦人的隸臣,「無弋」,在羌語裡就是奴隸的意思。他的妻子,則是一個受過劓刑,被割了鼻子的羌女。

  後來爰劍發動了一批同族之人,從關中逃回,遭秦人追拿,還放火燒山想要燒死他們,眾人躲在洞窟裡才得以活下來。

  逃到隴西后,羌人們聽說爰劍在烈火中活了下來,感到驚奇,以為爰劍有神庇佑,便推舉他為酋豪。因為在關中生活過,無弋爰劍學會了秦人先進的農耕技術,將其教予羌人,得到羌人敬重和信任,投奔他的曰益增多,遂成最大的部落。

  但好景不長,到了爰劍曾孫忍季父做豪酋時,秦獻公初立,欲復穆公之跡,於是兵臨渭首,掃滅殘餘的群戎,也對族群日益昌盛的羌人大肆打擊,使之四分五裂。

  「從那時起,羌人便分成了三部。」

  李信讓屯長攤開刻畫在一張羊皮捲上的地圖,指著地圖東北角,黃河以東地區道:「部分羌人與群戎混居於此,此為其一,這也是右庶長提議奪取的地方。」

  這便是後世的蘭州一帶了。

  李信又指著地圖西北角的水道和大湖道:「這是湟中、西海,羌人豪酋忍季父帶著部落遷徙至此,河湟羌人最眾。」

  他的手指隨即又指向南方:「又有羌人數部,沒有去湟中,而是選擇南遷,出賜支河曲西數千里,進入蜀郡以西,在高山深壑間散居,或為犛牛種,秦稱之為越巂羌;或為白馬種,秦稱之為廣漢羌;或為參狼種,秦稱之為武都羌……此為其三。」

  聽完之後,黑夫只覺得,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慘!

  羌人的歷史,幾乎就是一卷被秦奴役,被秦追打的血淚史,而他們被逼得逃離家園,或西或南四散遷徙,簡直是一出「血淚之路」。

  說完羌人聚居的三大區域後,李信又點著地圖最中央的黑框道:「枹罕在此,扼守離水、洮水之間的走廊。」

  「走廊?」

  「然,離水西面為高山,洮水東面為秦塞,有長城阻隔,唯兩水之間地勢較低,是羌人遷徙的南北衝要。」

  黑夫這下聽明白了:「將軍在枹罕立塞,除了就近監視湟中諸羌,還想要阻止三地羌人往來聯絡!?」

  「然也!」

  李信道:「本尉對湟中並無興趣,但我以為,羌人四分五裂不足為懼,可若像兩百年前一般,在無弋爰劍手下合一,與秦作對,則西羌之患,不亞於當年的義渠!」

  他的判斷是沒問題的,據黑夫所知,雖然眼下羌人看似無害,但再過兩百年,至兩漢之際,羌人果成大患,整個隴西,甚至連關中都飽受其苦。

  而若能增築枹罕塞,使之變成城池,甚至將長城延伸至此,便相當於隔絕了三地羌人。

  黑夫拱手:「將軍不以羌人四裂弱小便輕視,真有沉穩大將之風了。」

  李信搖了搖頭:「信覆軍辱國之人,豈敢再狂妄傲慢?」

  不過,眼下李信也有發愁的地方,枹罕塞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但如何維持其存在,並改善戍卒生活,勿要再使逃亡的情況出現,卻又是一個難處。

  再者,這一屯戍卒好不容易才熟悉了本地環境,一歲而更,又換上新人,

  「我倒是有一個主意,或能解決這難題。」

  在細細瞭解本地狀況後,黑夫也不失時機,提出了一個算不上新穎的想法。

  見識過高鞍馬鐙之利,李信挺期待黑夫源源不斷的主意,抱拳道:「信願聞之!」

  「很簡單。」

  黑夫指著枹罕塞之外,離水邊的開闊谷地道:「屯田!」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23
第375章 烏氏裸

  蜿蜒起伏的山脈,奔流不絕的河流,時而開闊時而狹窄的河谷,兩側則是高高隆起的黃土塬,過去半個月,秦始皇的御駕一直沿著長城,在這樣的地形中行駛,只有設身處地地巡視一番後,他才明白:「哦,原來朕的西北疆域,是這般模樣。」

  空曠而野蠻,卻又充滿了勃勃生機,站在長城上遠眺,皇帝才發現,西方還有如此廣袤的土地,等待他去征服……

  從臨洮綿延東北行的秦長城,在抵達高聳的雞頭山(六盤山)時,也不得不避其鋒芒,遠遠繞道,從山南麓穿行,抵達烏氏塞。

  來到這裡後,地形才算豁然開朗起來,盛夏時節,草長鶯飛的牧場中,還坐落著一座新行宮:回中宮。

  這是座融合了秦、戎風格的獨特行宮,完全仿照甘泉山林光宮而建,裡面擺放的器物均精巧貴重,除了中原禮器外,亦有充滿異域風格的金盃銀盞,除了主建築外,其餘屋舍則是胡戎的氈帳,足夠皇帝兩千隨員入駐。

  「烏氏裸真是用心了。」

  皇帝口頭讚賞了這座行宮的出資人,烏氏裸忙道不敢,他已脫下平日戎服,換上一身衣冠朝服,手持玉圭,儼然一位朝臣封君。

  「陛下能蒞臨北地,來烏氏偏僻小縣,實乃吾等之幸也!」

  烏氏縣是北地郡最靠西的縣,當東西交通要沖,東南經涇河谷,過「回中道」直通關中,西由薄落谷越雞頭山,直趨西北胡戎之地,是秦朝對外貿易的最大關口。

  烏氏裸雖為戎人,卻抓住了烏氏縣獨特的地利,畜養牛馬,以牛馬貿關中絲帛,轉鬻於戎。時值秦掃滅六國,需要大量牛馬牲畜,便讓典客與少府,將烏氏裸招攬進官府控制下,成了朝廷保護的官商,專門負責秦與胡戎的中轉貿易,至今已有十年。烏氏裸在積累了大量財富的同時,也為秦換回了數不清的牛馬。

  烏氏裸也會做人,知道秦始皇雖優容大商賈,但秦律本質仍是重農抑商的。手中的財富,或也會反過來害死自己,自六國覆滅後,他開始不斷主動出錢,拓寬回中道,並為秦始皇修築回中宮,只為表示自己的忠誠。

  一邊恭維著皇帝,烏氏裸一面讓人將開春時與月氏、戎王、羌人豪酋,甚至是匈奴單于貿易所得的奇珍異物,進獻給秦始皇過目。

  于闐的美玉,河西的名馬,羌戎的白狼白鹿,匈奴的駃騠(juétí),秦始皇卻只是草草看過後,便詢問起他最關心的事。

  「卿嘗率商隊出塞,行走羌戎諸邦,北至河套,西至河西,若論最熟悉匈奴、月氏地形的人,非你莫屬,於西拓之策,有何建言?」

  烏氏裸既然有「比封君」的待遇,可以和朝臣一塊朝覲皇帝,自然也有議政的資格,更何況,還是他最熟悉的塞外情形。

  他消息靈通,亦聽說了上個月,右庶長黑夫在蘄年宮的提議。

  同往常相比,今年春天,烏氏裸商隊的貨物中,多出了名為「紅糖」的新商品,不同於難以攜帶保存的蜜、飴,紅糖呈馬蹄狀,乾燥而方便保存。兩千斤紅糖,跋山涉水運到喜好甜食的河西月氏後,大受月氏王和五部歙侯喜愛,高價購買,為烏氏裸多換得了許多牛馬。

  因為紅糖的緣故,烏氏裸對黑夫此人印象不錯。

  但對黑夫進言的「西拓」之議,烏氏裸仔細思量後,覺得這項建言若推行,簡直是在挖自家的根!

  他之所以能富至萬金,禮伉千乘,就是因為在秦與胡戎之間長袖善舞,做轉手貿易,賺取利潤,少府和典客對他的管制也不嚴。

  可如今,一旦西拓之策推行,首先將有許多內地移民湧入北地、烏氏,與烏氏戎族爭利。其次,秦若發兵擊胡、戎,消滅了塞外的羌人、匈奴、月氏,將河西河套等豐饒草場佔為己有,由官府直接在當年畜養牛馬。

  那樣的話,他這中轉商人,還有什麼用處?恐怕不出一代人,家族就要衰落了。

  故在皇帝令群臣商議此策時,烏氏裸才旗幟鮮明地表示了反對。

  但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本著「兩害相較,則取其輕」的念頭,不願子弟去南方水澤之地發霉的關中老秦世族,幾乎全部支持西拓。

  更要命的是,皇帝竟在隴山做個一個怪夢,被陳寶巫稚一解夢,認為這是西拓的徵兆,更堅定了決心,已將其定為國策,要在未來數年內大力推行。

  所以皇帝此時發問,問的已不是烏氏裸的意見,而是想看看他,在這西拓國策中,能發揮怎樣的作用……

  烏氏裸不敢再直言反對,只能拐彎抹角地說起了征服胡貉之地的諸多困難來。

  首先是軍事征服的不易。

  烏氏裸斟酌一番後,用流利的夏言道:「敢言於陛下,塞外羌人、戎人弱小,不足為慮,然匈奴、月氏,均是草原的大行國,人口數十萬,控弦者十萬……」

  「匈奴、月氏之人,兒童即能騎羊,引弓射鳥鼠,稍長大則能射擊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力能開強弓,全都披掛皮甲,騎著戰馬。其風俗,平常無戰事時,則隨意遊牧,以射獵飛禽走獸為生業;形勢緊急時,則人人練習攻戰本領,以便侵襲掠奪,這是彼輩的天性。他們的長兵器有弓和箭,短兵器有刀和鋌,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來去如風。」

  這時候,身後一個聲音響起:「二十年多前,趙將李牧不也以車千三百乘,選騎得萬三千匹,百金之士五萬人,彀(gòu)者十萬人,大破匈奴犯邊者十數萬麼?」

  一回頭,卻是特地從涇陽縣趕來,覲見秦始皇的大上造羌瘣(lěi)……

  雖然年近六旬,但羌瘣是個好戰分子,滅六國後休憩了一年,他渾身都不自在。對西拓之議,亦是舉雙手贊成:想封侯的不止黑夫一人,老爺子也想再進一步,掙個關內侯噹噹呢!

  他朝秦始皇作揖後,目視烏氏裸道:「是役,李牧不僅大敗匈奴,還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匈奴單于奔走。其後十餘歲,不敢近趙邊城。」

  李牧雖曾是王翦、羌瘣的對手,但羌瘣卻仍然尊敬他。

  「李牧以趙一國之兵,便能力挫匈奴,如今陛下合天下之力,又有橫掃六國的將士用命,何愁不能奪取河西、河套?」

  雖然同為北地羌戎豪長,但烏氏和羌氏卻並不和睦,在秦未統治此地時,他們的部族便是仇敵,如今雖同朝為臣,但意見也常常向左。

  烏氏裸知道,秦始皇是故意在北地維持兩家豪長的均勢,絕不會坐視任何一家壓倒對方,所以他有自己的底氣,「比封君」的地位,亦不亞於大上造,便道:

  「不然,李牧是背靠邊隘,引誘匈奴來犯,才加以反擊的。但如今陛下卻欲主動出擊,與當時情形不可同日而語。匈奴、月氏,均為草原廣野之地,此利於騎兵作戰之地,步兵遇之,十不當一……」

  羌瘣卻有些不屑:「匈奴月氏有騎,秦無騎乎?隴西、北地、上郡、雲中、雁門、上谷之騎,加到一起,亦不下數萬!本將軍,還有李信,皆是擅長騎戰的!」

  烏氏裸仍搖頭道:「中國之騎,恐不如胡貉之騎。河套、河西之馬能上下山阪,出入溪澗,疾馳飛奔,此中國之馬弗如也。匈奴、月氏之騎兵,險道傾側,且馳且射,中國之騎弗如也;匈奴、月氏之民,風雨疲勞,飢渴不困,中國之人弗如也。此匈奴、月氏之長技,若入胡境,無異於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大上造敢說一定就能獲勝麼?」

  雖然他說的都是事實,但羌瘣暴脾氣上來,當場就拋下話,請秦始皇讓他領兵,定能擒得匈奴單于、月氏王來。

  秦始皇卻道:「北地軍務,自然少不了老將軍,不過,在匈奴、月氏之前,還是先替朕將雞頭山以北的朐衍(qúyǎn)戎掃滅罷。」

  朐衍,便是北地之外,後世寧夏一帶的部落。秦始皇雖然喜好急利,但歸根結底,依然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知道西拓要一步一步來。三年之內,先將國境與匈奴、月氏接壤再說。而對匈奴、月氏控弦十萬的實力,他亦早已知曉,所以之前才有先南後北的想法。

  皇帝又看向烏氏裸,讓他繼續說下去。

  仗著自己是對匈奴、月氏最瞭解的人,烏氏裸再接再厲,繼續道:

  「臣也曾說過,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徒,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也。」

  「而中國之人不然,必立城郭,務田畝為業,到了河套、河西,以何為業?」

  「再者,臣曾去過河套、河西,最大的感觸便是……冷!」

  他抬起頭道:「胡貉之地,積陰之處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必須食肉而飲酪,並披上鳥獸的厚皮毛,方能禦寒。中國之人在春夏去還行,若在當地越冬,不能適應其水土,恐怕會十死三四……」

  「故臣以為,鞏固三郡,奪羌戎之地,開疆闢土無妨,但對匈奴、月氏用兵,則有待商洽。要擊滅兩國並不容易,奪取河西、河套後也難以駐守,屆時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反而不美。」

  說了一大通對匈奴、月氏用兵的困難後,烏氏裸亦不失時機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臣以為,可以用匈奴所缺的糧秣,月氏所缺的絲帛紅糖誘之,讓臣派商隊深入河西,遠涉流沙,尋找那難覓其宗的崑崙山。待找到西王母之邦後,商隊也掌握了河西交通險要,屆時再用兵不遲!」

  既然無法阻止,那就讓自己在這場西拓中有用武之地,這便是烏氏裸想到的唯一辦法……

  所以他偏向用商隊來解決問題,羌瘣則直接捋起袖子就想動武!

  但秦始皇卻未立刻做出決斷,烏氏裸和羌瘣爭論時,他一直在翻閱剛剛由謁者遞來的奏疏。

  奏疏來自隴西邊外,厚厚的一摞,並由黑夫、李信共同署名……

  待烏氏裸和羌瘣爭得口燥舌干之際,秦始皇才道:」二卿所言各有道理,也無須爭論了,因為……」

  他舉起了三份奏疏,笑道:「朕的黑犬、白馬,為朕禱河之餘,也不忘擔憂國事啊。這三封奏疏,已將烏氏裸所擔憂的騎兵、戍守、禦寒三事,全部解決了!」

  烏氏裸和羌瘣面面相覷,在秦始皇允許下,他們得以分別閱讀三封奏疏。

  其中,二人得以一起看的是《屯田疏》,事關軍事機密,只讓羌瘣看的是《高鞍馬鐙疏》。

  而與外貿商業有關,只給烏氏裸閱讀的奏疏,叫做《鉸羊毛為衣疏》!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25
第376章 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秦始皇二十七年六月中旬,寬闊的大河南岸,身上黑白相間的長毛羌羊被強壯的羌人男子按倒在地,它們四蹄被綁緊,害怕得咩咩直叫。

  不過迎接這群羊的並非鋒利的銅刀,而是一群披散頭髮的羌女,她們手裡是骨制的羊毛梳,將羌羊身上即將脫落的長毛一一鉸下來,放在皮口袋裡,待下午再去河邊洗淨……

  年齡不一的羌女們一邊幹著每年要做兩遍的活,一邊望向遠處觀察她們的秦吏,毫不避諱地大聲議論,並不時發出一陣大笑。

  「她們在說什麼?」

  黑夫喚來騎將羌璜,他祖上亦是羌人,雖然北地羌與隴西羌口音有差異,但大致能聽懂。

  「右庶長當真想聽?」羌璜忍俊不禁。

  「你只管說。」

  黑夫坐在河水邊的氈帳外,喝著已經漸漸習慣的酪汁,加點糖的話,味道就跟甜牛奶差不多,難怪河對岸的月氏王侯們那麼喜歡紅糖。

  「那我可說了。」

  羌璜說,那些羌女在議論,這些黑面秦吏已經連續觀察她們兩天了,莫不是看上了誰,想要睡她?

  這時候又有一個年長的羌女卻神秘兮兮地說,也許不是對她們感興趣,而是對羊感興趣……然後就說起了一個笑話,說是一些在邊塞駐守的秦卒因為常年沒有女人,只能對母羊下手。

  「噗。」

  這個笑話口味太重,黑夫一口酪漿噴出,還嗆到了自己。

  不過,那些羌女倒也沒說錯,他的確是對她們的羊,還有羊毛感興趣……

  其實類似的場面,早在數日前,李信與黑夫率部抵達枹罕塞上游的「積石山」,替秦始皇祭祀中原人認為的「河源」時,便已見過一次。

  所謂的「羌」,便是」西戎牧羊人:的意思,古羌人以牧羊著稱於世,不但已馴養出了類似後世綿羊的長毛「羌羊」(甘加藏羊),並發展出較為成熟的羊毛紡織技術。

  這種或黑白相間,或全黑,或全白的羌羊每年秋冬長出長毛,來年春夏天氣漸熱便褪去。

  根據這種習性,羌女們在春夏兩次鉸毛,細密的竹篦梳子從羌羊身上,將已脫或將脫的粗絨梳下來,洗淨並用弓弦彈松後,便能搓成粗毛線紡織了。

  想想也是,中原和南方大量種植葛、麻,還有蠶絲來做衣裳,羌地可沒這些東西,若不想凍壞,只能從動物皮毛上打主意。而當地海拔高,溫度低,動物普遍披掛一身厚厚的絨毛,早期可能直接剝皮禦寒,慢慢地也創造出了毛紡織的工藝,較粗的毛織成毯子、氈帳,較細的毛織成衣裳禦寒。

  這種毛布亦是羌地特產,在《禹貢》中稱之為「織皮」,每年向秦進貢。但中原沒那麼冷,貴族百姓穿貫了葛麻絲帛,反而嫌棄羌戎的羊毛衣粗糙,還有一股難以除去的羊羶臭——就像那些鉸毛羌女身上永遠無法除去的味道一樣。

  黑夫倒不嫌棄,用一塊紅糖,換了幾件羊毛衣來,其頗似藏袍,穿到身上後發現,即便是後世最差勁的毛線衣,也比它精細舒適。

  穿是不太好穿,但禦寒能力應該是沒問題的,否則成千上萬的羌人早在湟中可怕的冬天裡凍死了,更別提向著更廣袤的青藏高原遷徙……

  中原人總以為戎狄耐寒,其實主要原因,只是人家穿的厚而已。

  除了羊毛外,稱為「犛牛」的犛牛毛也被羌人用來紡織,還織成了名為「犛罽」(máojì)的毯子,作為貢品輸入咸陽,但只是掛在宮廷角落裡圖個新鮮,沒什麼人喜歡。

  如此一來,黑夫也更堅定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法。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且不說遙遠西方的希臘、羅馬,哪怕是近在咫尺的鄰居羌人,看似處處比中原落後,卻也有不少東西,是值得中原學習的。

  黑夫不知道,在匈奴、河西、西域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技術,可有其他的綿羊品種?但光是在羌中看到的情形,便足以支撐他那篇《鉸羊毛為衣疏》了!

  他在奏疏中向秦始皇描述了所見所聞,並提議,讓烏氏裸的商隊深入羌中,用各種鹽、糖、糧食換取大量公母羌羊,帶回邊郡草場飼養。

  再用掠奪、誘騙、購買等手段,讓一些擅長鉸毛織布的羌女入塞,傳授羊毛紡織技術給邊民,並讓咸陽少府東、西織坊加以改造,提高效率。

  黑夫現在還頂著一個「少府丞」的職位,這提議本就是份內的事,所以寫起來沒有絲毫猶豫。

  「以墨者和少府織室工匠的技術,複製這項技術,乃至於發揚光大,應不是什麼難事吧。」

  想到不久之後,冬天便可以穿上沒有異味的羊毛衣,還是件蠻舒心的事。

  在找到棉紡技術推廣前,羊毛衣應該是最合適的冬日衣物了,可不是中原所謂「冬衣」,其實就是兩層粗麻布能比的,也不像皮裘,非要殺死動物才能獲取,只有富戶貴族才穿得起,羊毛可以不斷再生,物美價亦不貴。

  將毛衣分發到邊郡士兵手中後,困擾枹罕塞戍卒的禦寒問題,也能順利解決,還可以讓「屯田」之策更加切實可行。

  所以黑夫才在奏疏上說,若能推廣到整個北方,將使得「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身上倒是保暖了,也不能忘記了腦袋。

  摸摸頭髮,黑夫靈機一動,想到了前世在警校時,宿舍那位東北籍同學帶來的狗皮帽子,可惜學校在南方,那哥們三年裡好容易才逮到一次下雪的機會戴出門……

  說幹就幹,他在隨身攜帶的紙上用筆墨飛快畫出了狗皮帽子的模樣,現在不比後世,中原屠狗成風,是和豬肉一樣流行的肉食,燕趙、淮泗沛上尤甚,所以狗皮並不難得。

  想到多年以後,頭戴狗皮帽子,身穿呢子大衣的秦軍將士端著弓弩,在大雪紛飛的長城上戍守,甚至還能向更加寒冷的東北老林子進發,這畫面倒是挺帶感的……

  這時候的黑夫沒想到,他這一畫不要緊,到了後世,這種帽子即便是褐色、黃色的狗毛,也會被人稱之為「黑犬帽」,以紀念其發明者。

  黑夫畫完狗皮帽子,將圖紙放在行囊後,便於收拾好營帳的眾人,去大河邊與李信匯合。

  這次沿河往東巡視,是李信的提議,祭祀完積石山河源後,他想來下游,看看對岸,看看未來兵鋒所指的地方,於是,便留五百兵卒在枹罕建營寨,開荒闢田,其餘五百騎輕裝馳騁。

  大河南岸是戎羌之地,四分五裂,收服不難。北岸則是河西,是控弦之士十萬,綿延近千里的月氏之國。

  只可惜,一道綿延高聳的山脈,擋住了李信的視線,讓他無法看到河西的草場和月氏人遊牧的營帳。

  李信騎著白馬立於河岸上,正讓嚮導和譯者向當地羌人問話。

  「這山如何稱呼?」

  李信指著北岸高山問羌人牧民。

  羌人牧民連比帶劃說了一通後,譯者給出了李信答案:「他說,北岸牧人叫它『皋蘭』。」

  李信將這個名字深深記在心裡,而黑夫也聽到了這話,暗想,這莫非就是後世的蘭州一帶?

  這兩日踩點後,李信認為,此處瀕臨大河,容易開闢土地,明年或後年,可以派一支軍隊在南岸戍守屯田,並從關中抽調部分山東移民來此,建立城郭,作為進取河西的據點。

  李信解下身上的玉玦,遠遠拋入河水中,高聲發誓道:「皋蘭,皋蘭……三年之內,信必濟此河!必登此山!」

  黑夫站在李信身後,亦滿臉肅穆,但腦中想的卻是:拉麵的前身「湯餅」已在渭南山東移民中蔚然成風,還有燒餅也頗受歡迎,日後也會隨移民傳到這裡來,莫非……這就是天意?

  這裡,便是黑夫與李信此行的終點,到了次日,二人也帶著千餘兵卒,開始返回狄道。

  黑夫不知道,自己人雖還在隴西,但那三份奏疏,此時已被秦始皇帶回咸陽,除了高鞍馬鐙乃軍事機密,暗中推行,秘不示人外,其餘屯田、毛衣兩策,皇帝發百官議論,竟由此引發了一場法、儒、墨三家的大論戰……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26
第377章 戍卒叫

  從蘭州到咸陽,後世高鐵只需要三個小時,黑夫卻整整走了一個月,直到七月下旬,他才風塵僕僕地摸到咸陽城西十里的杜郵亭……

  天色已黑,連夜趕回咸陽是來不及了,只能在客舍休息,好在,有兩位老友聽說他歸來,已在此等候,分別是章邯和陳平。

  「吾等恭候右庶長多時了!」

  章邯與黑夫算朋友,地位差距也不大,行的是平禮,陳平則相當於黑夫門客,深深作揖。

  黑夫連忙下車扶起了他,笑道:「讓少榮和陳生久等了。」

  「不久不久。」章邯卻心情不錯,擺手道:「與陳平暢談,不覺天色已晚。」

  「哦?」黑夫看了二人一眼,有些擔心章邯撬牆角,便道:「二位在聊什麼?」

  章邯理所當然地說道:「身處杜郵,聊的自然是當年武安君之事。」

  白起是秦國歷史上,最威名顯赫的將軍,伊闕之戰、華陽之戰、鄢郢之戰、長平之戰,一系列戰役,都是秦將必須重溫的經典。白起一生,共為秦拓地千里,下七十餘城,殺敵逾百萬,武安君之名震動天下。

  但就是這樣一位戰功赫赫的將軍,下場卻極其淒慘,長平之戰後,因在攻邯鄲滅趙問題上,與秦相范雎前後兩次意見相沖,白起一怒之下,一再稱病,連秦昭王親自請他伐趙,亦拒不受命。

  最後邯鄲之戰,果然如白起預言的一樣,秦大敗,損兵折將,長平的戰果丟得一乾二淨。

  因為聽聞白起言「王不聽臣計,今如何矣?」秦昭王遂大怒,遷怒於白起,免其爵位為士伍,遷於陰密,至杜郵時,又派使者追至,賜劍其自裁。

  「就是這。」

  章邯指著亭內一角道:「聽當地老人說,武安君便是在此諸位慨嘆,而後引劍自剄的,當時是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杜人憐之,收其屍骨歸葬,而關中鄉邑,每逢建子之月亦祭祀焉……」

  身為關中夏陽人,且是軍功將門出身,章邯小時候應也是經歷過類似的祭祀。

  「武安君之遷,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餘言,這算什麼罪名?」

  章邯對白起死而非其罪的下場十分惋惜,不過在黑夫看來,若為帝王,臣子「心生怨望」,便是大罪了罷,何況是白起這樣一個功高震主,且骨頭極硬,從不服軟的猛將。

  「那陳生以為如何?」

  黑夫想知道,陳平說了什麼,能讓章邯對他讚許有加。

  陳平低聲道:「武安君之戮並非孤例,齊有司馬穰苴見疑,魏有吳起遠遁,燕有樂毅受讒,趙有李牧遭陷,何也?齊景、燕惠、趙遷這些昏庸之君也就罷了,但魏武侯亦是守成之主,昭王更是雄才大略,難道不知吳起、武安君之忠麼?」

  「我以為,為將者在外征戰,手握兵權虎符,必與主君疏遠,有時候縱然有功,也會遭到揣度,若朝中有政敵誹謗,更是雪上加霜,孝子疑於屢至,市虎成於三人,故忠臣亦將復有杜郵之戮。」

  章邯以為陳平的總結很高位,但黑夫卻聽出了陳平的言外之意……

  雖然黑夫看似受寵,但蘄年宮之議後,內史騰突然被遣返咸陽的事,已被敏感的陳平覺察到了,他也隱隱猜測,黑夫怕是與某位天子近臣有隙罷?

  黑夫已打算讓陳平幫自己對付趙高,但他不打算在這提及此事,笑道:「然也,除了今上寬厚,用人不疑,讓王老將軍安然引退外,古今位高權重的將軍,的確罕有善終者……不提也罷,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杜邑休憩?」

  「吾等已在邑中找了最好的客舍,備下了酒宴。」

  章邯又神秘兮兮地說道:「為黑夫洗塵,也要為你慶賀高昇!」

  黑夫搖頭:「高昇?我為何不知?」

  章邯故作慍怒:「勿要裝糊塗,你自己的獻策,難道還不清楚?」

  黑夫一攤手:「我這月餘時間都在路上,哪知道咸陽發生了什麼。」

  章邯才想起這茬,拍著他的肩膀道:「也罷也罷,我今夜就好好與你說說,你那兩份奏疏,在朝中掀起了多大的波瀾!」

  ……

  杜郵過去只是一個普通亭驛,隨著山東移民進入,如今卻已成一座繁華的小邑,聽陳平說,住的多是魏地富戶、商賈。

  進到客舍內,三人獨佔了一層,讓舍人張羅酒食,但卻無普通的粟米飯,反倒端上來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湯餅……

  內史地區山東移民只許種麥食麥的政策,已推行了一年多,隨著水磨房在各條河流陸續興建,麵食已成為他們標誌性的食物。這湯餅亦是黑夫家廚房裡先做出來的,先用冷肉湯調和磨得精細的面,揉搓後,切成筷箸粗細,一尺一斷,入水中沸煮,再加上雞肉羹、韭菜葉、醬、醋等,便是一碗能讓人飽餐的美食。

  可惜,沒有油潑辣子,面也不夠勁道,距離黑夫印象中的陝西麵食還有很大差距,不過無所謂,他有稻米飯就行。

  章邯、陳平亦習慣了這種食物,三人填飽肚子後,章邯便一邊剔牙,一邊讓黑夫將奏疏的詳細內容,再給他們說一說。

  章邯道:「我這左庶長之爵,還是沾了協助你造紙的光,才混上的,未能參與朝堂決策,只是粗略知道經過。」

  「那先說說,我與李信將軍共同提議的《屯田守邊疏》罷。」

  黑夫道:「這是我去隴西郡枹罕塞走了一趟後,生出的想法。」

  他看向陳平道:「陳生服過更卒之役麼?」

  陳平道:「自四年前起,每年一月在郡、縣服徭,從未落下過。」

  黑頷首:「你現在爵位是簪裊,今年的更役,也無法免除,不過你如今是我家宰,可在咸陽就近服徭。」

  除了更卒徭役外,在秦朝統治下的人,還有另一項義務,要到五大夫才能免除,那就是「戍役」。

  其中,戍卒又分正戍和邊戍,正卒的意思就是,每個成年男子,一生中必須有一次來都城幹活,邊戍顧名思義,則是到邊郡戍守。

  黑夫在疏中以為,商君制定這項律法時,秦國不過關西千里之地,令黔首戍守邊境,也算不上多遠。

  可如今不同了,秦統一海內,有天下之大,三十六郡言語不通,氣候習俗大異。

  他手指沾了水,在案几上畫起地圖來:「打個比方,一批來自陳郡的戍卒,被征發去漁陽戍守,光趕路就得兩個月,沿途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出錢,花銷不小,足以讓閭左之家破產,故征發戍卒遠行,一般不征閭左。到了地方後,南方戍卒水土不服,難以承受北方的嚴寒,冬天一到,往往十死一二。這就叫輸者僨於道,戍者死於邊。」

  「好不容易一年過去,這些陳郡戍卒已熟悉了邊境生活,卻因戍期結束,開始返鄉,下一批戍卒又來到這,繼續重新兵做起……」

  這是黑夫深入隴西邊塞後,與戍卒們同吃同住後,聽到的抱怨。秦朝一統才兩年,來自遠方的戍卒們已苦不堪言,所以才會發生逃亡的事。

  可想而知,再有十年積怨,那還了得?

  陳平深以為然,關中秦人還好,已經習慣這種制度了,可關東六國遺民受不了啊。

  「不瞞右庶長。」

  陳平道:「一旦遇上邊戍之役,山東之民見行,妻子嚎哭,如往棄市,還將其稱之為『謫戍』。」

  這些邊戍之卒,常優先征發贅婿、商賈,黑夫以為,這樣的戍卒到了邊境,除了站滿燕、趙長城,虛張聲勢外,根本沒有出塞作戰的能力,不反叛逃亡就不錯了。

  章邯出言附和:「黑夫之策甚善!豈止是山東之民,關中秦人,過去掃滅六國時,斬首立功,便有封官賜爵之賞,這些好處足以補貼遠行的衣食花費,故秦人才聞戰則喜,戰場上勇敢作戰,視死如歸。」

  「如今則不同,去年,朝廷發兵戍守江南長沙、蒼梧之地,關中之人過去之後,不習慣南方濕熱的天氣,加上水蠱等惡疾,士兵十死二三,僥倖活下來的人服役歸來,也沒有分文的撫卹,故關中之人,都視南赴為危途……」

  這也是關中軍功貴族異口同聲支持黑夫「西拓」之策的原因,這樣的話,他們的子弟就不必去南方了。

  所以黑夫向秦始皇建議,是時候根據形勢變化,改變舊律了。不如將帝國三十六郡,劃分成幾個大的片區:黃河以北為北,函谷關以西為西,淮水以南為南。嚴格規定,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西人戍西!如此,在節省了戍守成本的同時,也能保證戍卒熟悉當地環境,他們服役的排斥心理也會降低許多。

  在此基礎上,再行移民實邊,屯田戍守之策。

  「右庶長之建言,實乃利國利民之策!」

  不但利於關西秦人,也利於山東六國遺民,陳平佩服之餘,也不由駭然。

  「他曾看出,我有宰天下之志,但他這些建言,大都針砭時弊,雖尚未正式躋身朝堂,卻已在指劃天下了!」

  他更認定,來咸陽投奔黑夫,是自己做過最正確的事情。

  陳平不知道,黑夫此時此刻心中想到的,卻是三年前,秦楚兩軍蘄南決戰後,他奉王翦之命追擊殘敵,行至蘄縣東北時,留宿過一夜的大澤鄉。

  貧窮的小邑,敢怒不敢言的楚人老漢,眼中難掩恐懼憤恨的楚人孩童……

  黑夫忘不了那一幕,所以他心中,常常會浮現一個問題。

  後人言,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關中天府之國,咸陽百里宮闕,眼前的繁華市邑,數百萬秦民生活的地方。

  黑夫雖是南郡人,但他挺喜歡關中:喜歡渭橋的車水馬龍,喜歡長陽街南市的琳瑯滿目,喜歡自己和妻子濃情蜜意的新府邸,喜歡在守藏室裡和張蒼一起看書增長知識的閒暇下午,喜歡杜邑山東移民熱氣騰騰的湯餅,也喜歡鎬池邊日夜不休的造紙工坊,那是黑夫的心血……

  他喜歡這種和平的生活。

  親自參與過六王畢四海一這個過程的他,知道和平多麼來之不易。

  若亂世再臨,眼前的一切,統統被毀於一旦,實在是極大的可惜,亦是一個文明的悲哀和遺憾。

  但是。

  「若能除此苛政,直接沒了漁陽之戍,陳勝吳廣不必遠行,大澤鄉的那把火,還會燒起來麼?」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28
第378章 衣食足而知榮辱

  「右庶長向陛下建言,大河以北之人戍代北三郡、漁陽、上谷、右北平;淮河以南之人戍江南、江東;關西之人戍隴西、北地、上郡,那河南、淮北諸郡之人當戍守何處?」

  陳平就是碭郡人,發現黑夫沒有提及中原地區,便追問起來,他對鄉黨們的未來還是挺關心的。

  黑夫方才就問過章邯了,然後發現,秦始皇在對西王母感興趣,決定將國策偏重西北的同時,卻也沒驅逐燕齊方士,依然讓少府出了一筆錢,讓他們去海濱造船尋仙……

  在黑夫看來,與其做虛無縹緲的尋仙,還不如研究下如何安全有效地跨越渤海海峽,將齊地和遼東緊密聯繫起來——這年頭的航海技術,朝鮮日本過不去,遼東半島卻是不難。渤海是內海,風浪不大,一路上還有各種小島可供停泊,到遼河或鴨綠江口登陸,臨淄、膠東兩郡的戍卒便能很快抵達目的地……

  當然,這只是他的一個想法,沒有寫進奏疏中,打算回咸陽面聖後再補充進去。

  除了東南西北外,就剩下真正意義上的中原地區了,大概只有秦朝六分之一的面積,十多個郡,卻足足有秦朝一半的人口!

  這些個郡,經過夏商周千餘年開發,人口已趨於飽和,土狹而民眾,黔首一家幾口人擠在狹小的屋舍裡過活。

  陳平頷首以為然,比如他家,過去就只有三十魏畝的薄田,兄弟兩人一起耕作,僅能勉強維持生活。

  這還算好了,他們庫上裡,三分之一的人家無地,只能給富戶做僱農。鄰近的三川、潁川、陳郡也一樣,土地集中在少數人手中,沒田的僱農遍地都是,很多人被逼無奈,只能做商賈,這也是中原多賈的原因。

  在黑夫看來,這些無立錐之地的貧民、僱農、商販,正好可以移民實邊!

  塞下之民,祿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難之地。免去刑徒罪罰,恢復贅婿正常身份,賜農夫爵位、免稅免役十年,授予僱農田地,缺什麼就給什麼,三板斧下去,中原各郡,肯定有不少人心動。

  總之,中原有的是沒地的人,西行入關後,將其移至土地肥沃,水草豐饒但人口稀少的邊塞。為之築房屋修城邑,安家室置田產,按照什伍編制。前三年,由官府給予冬衣和充足的糧食,供給必要的耕牛、農具、種子,直到他們能自給自足為止。

  三年之後,田土已辟,官府就近購糧,邊關將士就不必仰仗內地長途跋涉提供糧食。

  農閒之時,對移民進行軍事訓練,配發武器,寓兵於農,和平時屯田,開戰後倒不指望他們殺敵,但可以作為後勤大隊,隨軍出征。

  這種武裝拓殖,將在隴西、北地、上郡開展,以後隨著帝國邊境線推移,可以延伸到河西、河套去……

  黑夫還提議,為置醫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使男女有婚,生死相恤,種樹畜長,室屋完安,一代人後,墳墓相從,移民也就變成了當地土著,有長居之心了。

  聽了黑夫詳細的敘述後,章邯、陳平都認為這是一個良策,聽章邯說,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廷尉議論此事,已經快有結果了。

  章邯道:「眾人皆知陛下西拓之心已決,故反對之人寥寥,更何況,這一方略,早在昭王時便有先例。」

  許多年前,秦昭襄王認為秦國地廣人稀,便推行過「徠民」政策:凡是各諸侯國來歸附的人,賜爵一級,授田百畝,免除十年徭役賦稅,並將這一政策寫在律令裡,最終招來十萬貧農。

  黑夫的提議,不過是這一策略的改進版,而且已有一個成功的案例。

  「然也,三年前,我率部掃平豫章後,陛下便移南郡之民千戶實南昌城,使軍民開拓荒地,這算得上是屯田之始,如今南昌縣百姓已近萬人,昔日蠻荒之地,如今已是江南富邑!」

  南昌城,這是黑夫和章邯的共同成果,二人一邊說,一邊互敬了一盞酒。

  當然,黑夫只沒說,那些移民中好些人,農閒之時,都在自家種植園裡種甘蔗。隨著這兩年紅糖在關西走俏,甚至遠銷月氏,甘蔗紅糖有利可圖,除了南昌縣外,其餘幾個縣,黑夫的舊部們,也紛紛開始效仿,在自家田地裡燒荒種蔗榨糖,再統一交給黑夫的堂弟售賣,黑黨大有變為甜黨的趨勢……

  既有律令支持,又有成功先例,黑夫的屯田策,不出意外的話,肯定能通過,這便是章邯恭賀黑夫又要「高昇」的原因了。

  「黑夫連續上書,言國策,若被陛下採納,一個建言之功是跑不掉的,加官進爵,指日可待!」

  章邯猜測,按照秦朝官員陞遷的慣例,黑夫再升的話,恐怕便能去郡上做守、尉這樣的封疆大吏了,一時間豔羨不已……

  這時候他卻又想起一事,笑道:「光說屯田去了,我還未告訴你,朝中是如何爭論你所言鉸羊毛為衣一事呢!」

  「這有什麼好爭的?」黑夫感到不可思議。

  「頌孔子之學的博士諸生可不這麼認為。」

  章邯學著博士樂正禮、漆雕染的模樣,搖頭晃腦地說道:「諸生言,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文皮,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他們以為,秦乃衣冠上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裔不謀夏,夷不亂華。衣冠袍服,乃賢聖之所教,而今黑夫上書,欲使中國之人衣羽毛,披織皮而居,此乃以戎狄之俗攪亂華夏衣冠,是返禽獸之行也!」

  因為在黑夫的提議裡,羊毛衣不僅可以讓戍邊將士穿,未來還能推廣到整個北方,所以遭到儒生反對是必然的,他們可不想看到未來齊、魯之地滿眼」戎服「。

  「與戎狄同俗」,當年就是山東六國用來黑秦的措辭,和秦人不同,魏、魯等地的儒生,是很看重這些的,他們以為,君子服而後行,穿戴好正統衣冠,才能做事,陛下萬萬不能同意。

  最後,儒生還將了黑夫一軍。

  「如此,也不利於陛下『一天下之俗』的政令。」

  「說的好像他們冬天裡不穿皮裘一樣。」陳平自詡黃老,也看不慣這群死板的儒生。

  黑夫哭笑不得,他當時真沒想到還會來這麼一出。

  不過他卻不擔心,因為儒生博士,只是秦始皇拿來裝飾朝堂的吉祥物,話語權很小,即便事關衣冠傳統,是他們擅長的領域,但自有其他學派的人與之作對。

  比如墨家……

  果然,章邯興高采烈地說道:「諸生話音剛落,墨者唐夫子、程商便當場反駁,曰:諸生之言差異,子墨子曾雲,行不在服!」

  墨者也引經據典:昔者齊桓公高冠博帶,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晉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楚莊王鮮冠組纓,絳衣博袍,以治其國,其國治。昔者越王勾踐剪髮文身,以治其國,其國治。

  這四位君主,其服不同,卻都開創了各自的治世,由此可知,所謂的禮儀衣冠,並不能決定一個國家的治亂,儒生拘泥一件衣服材質是麻,是絲還是羊毛,真是迂腐。

  這是墨家的看法,在他們看來,只要舒適,去北方的戍卒被髮左衽亦無不可,去南方戍守的士卒文身斷髮亦無不可,作為儒家的死對頭,雙方觀點各自走向了極端,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

  就在兩家吵得不可開交時,以李斯為首的法家也發言了。

  「陛下,商君曾言,觀時而製法,因事而制禮,法術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便國不必法古!臣以為,衣服,是為了便於穿用,禮制,是為了便於行事。若能利其民而厚其國,稍稍更改衣服材質未嘗不可。」

  「如今右庶長黑夫之建言,僅是仿羌人之法,以羊毛為線,製衣為士卒禦寒,又不是使中國之人皆被髮左衽,諸生如此反對,真是大驚小怪!」

  李斯的意見不難猜到,只要變革是有利於國的,法家就支持變革,秦國百年強盛,靠的就是這種勇於變革的心態。

  章邯道:「最後,連張蒼也站出來為你說話了。」

  「哦,張子瓠不是只喜關門讀書,不問政事麼?他說什麼了?」黑夫很好奇這個知識肥宅會出何驚人之語。

  「他就說了一句話。」

  章邯笑道:「張蒼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還是讓邊境戍卒吃飽穿暖後,再談禮儀之大,服章之美吧!」

  「說得好!一句話就夠了!」

  黑夫很欣慰,這就是承諸子百家遺風的好處啊,不同觀點在朝野碰撞,思想開放而進取,而不是自詡天朝上國,自己把自己玩自閉了。

  最後,秦始皇也做出了決意:

  章邯複述道:「陛下說,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負遺俗之累;有獨知之慮者,必被庶人之恐!」

  「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雖遭俗儒譏諷,卻能繼襄主之業,滅中山之國,啟胡、翟之鄉,趙遂有雲中、九原。」

  「如今依黑夫之言,略變衣裳材質,便能使將士無霜凍之苦,為國戍守邊境,開疆闢土,他日若能越雲中、九原,而取河套、陰山,此亦羊布之功也!」

  「陛下聖明。」黑夫朝咸陽宮方向抱拳,遇到一個勇於變革的皇帝,也不容易啊。

  「對了,董翳與我說,黑夫在路上的這一個月裡,陛下身邊,可又多了一位寵臣。」章邯順口說道。

  「哦,莫非是優旃(zhān)又回宮中了?」優旃自從上次與扶蘇一同強諫後,便備受皇帝冷落,許久未召進宮了,黑夫有些同情他。

  「不是優旃。」

  章邯笑道:「是一個叫高漸離的燕國樂師!」
x24685 發表於 2018-9-24 20:31
第379章 黑白

  「夏太醫,你知道,燕人為何尚白麼?」

  夏無且為高漸離敷藥時,他忽然沒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夏太醫沉吟片刻,說道:「聽說燕人所居之地,乃殷商故墟,承商之遺風,文字如商,習俗也如殷商一樣,以白為上。」

  「不,不。」

  高漸離卻搖了搖頭,笑道:「燕人朴厚而沒什麼文化,不會去講究千百年前的傳承。燕人之所以喜歡白色,只是因為燕國入冬之後,每年都會下好大的雪,雪蓋住了一切顏色、聲響、悸動,無窮無盡,融入蒼穹,好似混沌之初,天地之始,宏大而寧靜。」

  「活在那無盡頭的白裡,吾等自然也喜歡上白色了。」

  一邊說著,高漸離也想起了,多年前,易水邊,所有人素衣緇冠,為荊軻送別的情景。

  「是這原因?」夏無且漠不關心,繼續解矇住高漸離眼睛的麻布帶。

  「大概就是這樣,只是……」

  高漸離嘆了口氣:」我入咸陽月餘時間,已不知道何為白了。「

  「這是自然。」

  夏無且笑道:「你瞎了,眼中便只剩下了黑!」

  布帶解下,伴著淡淡的藥味,高漸離黑白分明的雙眼,沒有絲毫身材,一片死寂,空洞地瞪著覆住他的黑暗。

  他是被秦始皇令夏無且以「矐(惑)刑」熏瞎的:將新鮮熱馬尿放到一個密封的桶裡,然後生火烤,將高漸離的頭硬生生按進去,直到馬尿蒸乾為止。

  這樣一來,人也暈了,醒來之後,雖然眼睛看似如常,卻變得僵硬,光芒凋謝,成了死物。

  這樣依然不放心,夏無且還幾次試過高漸離,直到確認他已全盲,才向秦始皇覆命。

  皇帝只是淡淡地說了句知道了,讓高漸離在樂府裡當樂師。

  作為被緝拿的逃犯,高漸離本來是要判腰斬的,但被帶到咸陽宮,遠遠聽高漸離擊築彈琴一曲後,皇帝卻又捨不得這絕妙的音樂,便出面特赦,留了他一條性命。

  皇帝喜歡他的樂曲,卻又嫌其眼睛太明亮,裡面有太多的情緒,看著它,總讓皇帝想起一些不快的往事來,遂令夏無且矐之。

  這是狸貓對老鼠的不殺之恩,聽著它在爪邊吱吱直叫。

  可一個瞎子,還能像從前一樣奏曲麼?夏無且十分懷疑。

  「夏太醫不知道,古時諸侯宮廷的樂官,多是盲人擔當麼?」

  高漸離卻一邊摸索著他的築,將竹板牢牢捏在手裡,道:「古之神瞽(gǔ),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制定樂律的,其實就是一群瞎子。」

  奏韶樂,使孔丘三月不知肉味的師襄子是盲人。晉平公時的太宰師曠亦是盲人,他年幼向衛國宮廷樂師高揚學琴,久而無功,後來認為,自己之所以不能專於音律就是因為有眼睛看到的東西太多,遂用艾草熏瞎了雙眼,發憤苦練,琴藝終於逐漸超過了老師,能彈奏世間最美妙的樂曲。

  「我如今也瞎了,看來這是上天注定,要讓我專注於音樂啊。」

  高漸離並沒有因為自己被熏瞎而義憤填膺,甚至在面對當年一藥簍砸中荊軻的夏無且時,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敵意。

  他的志氣和仇怨,似乎已隨著那雙明亮的招子一起熄滅了……

  「這兩年間東奔西逃,為人做庸保,食狗彘之食,過的是苦日子,如今承蒙陛下恩赦,讓我嘉服美食,有什麼好抱怨的?」

  「這倒是。」

  夏無且頷首:「和學醫一樣,學琴、學築的人,有誰是窮苦出身?」

  一邊說著,高漸離一邊在助手的幫忙下,擺好了築,奏起曲來……

  當高漸離手中的竹板輕輕劃過築弦時,夏無且再無半點懷疑,高漸離的樂曲,和之前一樣好聽,還多了一點別樣的意味,只是他不通樂律,說不出來。

  夏無且聽了片刻後,只覺得心中百感交集,搖了搖頭,背著藥簍離去了。

  ……

  高漸離當然知道夏無且已經走了,在瞎了之後,起初他也不太適應:做夢時會夢到燕上都的白雪,色彩分明的街巷裡閭,整個世界被璀璨的星辰日月點亮。

  醒來時猛地睜眼,肆意張望,發現白晝一片黑暗,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失明,但卻又不肯閉上眼瞼,一直睜得大大的,好似希望找到一絲光亮。

  但卻一無所獲。

  一個月來,高漸離已逐步適應黑暗,他通過步伐丈量屋子的陳設,通過耳朵判斷人的位置,摸著牆去馬桶尿溺,有時候會尿歪,弄得屋室滿是臭味,只能尷尬地等僕役來打掃。

  這時候,他會想起春秋時,鄭國盲人樂師師慧故意在宋國朝堂上當眾小便的故事,一時啞然失笑。

  「朝也?無人焉!」

  笑聲越來越大,嚇得宮婢不輕,只以為這個瞎子瘋了。

  最難熬的是,眼睛必須持續敷藥,否則又癢又疼,像無數螞蟻在眼窩裡咬,高漸離有時候疼得渾身是汗,但他從不失聲呻吟,都悶頭忍著,好似舌頭也被割掉了。

  他們燕國人,吹慣了北國的風,在冰天雪地里長大,都這個脾氣,堅忍而決絕。

  經過一個月的鍛鍊,高漸離已能從清晨廚房出來的氣味,辨別食物的種類。用饗時,他可以品味著味道和氣息,感受著手指下咸陽燒餅粗糙的觸覺,品嚐魚肉的滑膩,還有熱湯濺到手上被琴弦劃破傷口時的刺痛。

  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沒有視覺,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讓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無且走後不久,高漸離聽到又有訪客進到了屋舍外,穿著軟底的絲履,踩在石塊上細若無聲,但還是被他察覺到。

  來者在門外脫了鞋履,只著足衣入內,努力像老鼠般安靜,似是不想打擾高漸離,但奈何他太過胖大,很難掩蓋笨拙的腳步。

  直到高漸離一曲奏罷,在那人佇立的地方,才響起了一陣拊掌之聲。

  「好一曲《清商》之樂!」

  每個人的音色都是特別的,高漸離已知道是誰來了,甚至能聞出來,他又給自己帶了什麼點心。

  長陽街南市的粔籹(jùnǚ),石氏的蜜餌,還有一種點心是新的,捏在手裡軟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餈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裡做了送來,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沒吃過。」

  但高漸離只是嘗了一個便停手了,他舉起寬大的袖子,朝聲音的來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濱,過慣了鹽漬的苦日子,吃不慣甜食,勞煩柱下史費心了。」

  來者正是柱下史張蒼,自從高漸離入樂府後,張蒼對他,或者說他的樂曲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張蒼博覽群書,但要論最大的愛好,一是數學,二是樂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國曲譜,想要彙編成新的樂律,近來沒少往樂府跑。

  古代制定曆法、判斷季節,除了依靠天象的觀測,還要參考風向。《堯典》有靠通過觀察「四方風」來制定曆法的記載。而對風的觀察,主要靠耳聽,目盲但耳聰的瞽矇可以通過判定風向而得到了預知季節的能力。而且古人認為音律的產生也是風的傑作,風為天地之氣的混合,也因此產生了「十二律」。

  如今張蒼欲重修定律歷,自然還是要從音律上入手,而學過不少古樂曲的高漸離,儼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咸陽宮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國風的樂師,已屈指可數。」

  「而能彈《清商》之曲的,天下寥寥無幾,更別說早已失傳的《清徵》《清角》,據說只有高先生能奏。」

  張蒼斟酌著語氣,經過一個月的相處,他與高漸離漸漸熟識了,但要請他教自己最拿手的樂曲,是不是仍嫌唐突?

  「我教你。」

  誰料,高漸離卻極其乾脆,挑明了話題。

  「我眼雖瞎,心卻不瞎,柱下史之意,我豈能不知?」

  他直接讓張蒼將琴拿來,他慢慢彈,讓張蒼記住譜。

  這世上,只剩下高漸離一個會彈《清徵》《清角》的人,這也是秦始皇留下他一條性命的緣故。

  但很快,這音樂,便要失傳……

  這亦算是高漸離在世間的最後一點遺憾和不捨罷,他的徒兒們盡數死於秦伐燕之戰,妻女離散不知所蹤,空有一身本領,卻沒有傳人。

  「能將此曲傳於荀子高徒,發揚光大,實乃高漸離之幸。」

  高漸離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時間,一個時辰的時間,轉瞬即逝,就在張蒼將兩首樂曲的譜記載麻紙上後,高漸離停下了手中的琴,空洞的雙目看向外面,露出了笑。

  「我要走了。」

  張蒼有些莫名其妙,過了一會,才發現外面來了一群人,是皇帝身邊的謁者和郎衛。

  謁者高聲道:「樂師高漸離,陛下燕居,召你奏樂助興,這便同我一起去罷!」

  這是皇帝一月之內,第六次召見高漸離,可知是多麼喜歡他的音樂。

  高漸離起身,讓一旁的侍從幫自己整理著裝,又將築抱在懷中——他總不肯讓助手碰它。

  懷抱著築,高漸離朝張蒼微微躬身。

  「還望柱下史能勤學謹記此曲,勿要使之,成了絕唱!」

  言罷,便隨著謁者向宮闕方向走去,腳步輕快,不知道人,絕想不到他是個瞎子。

  這句話讓張蒼有些糊塗,搖了搖頭,也沒有多想,帶著樂譜離開樂府。

  樂府隸屬於少府,所以在少府門口處,他便遇上了匆匆趕回的黑夫。

  「子瓠!」

  黑夫是從杜邑連夜過來的,可惜咸陽城門天亮才開,他沒有直接入門的特權,所以耽擱到現在,進城後就往少府趕,不想竟遇上了張蒼。

  他從馬車上跳下,也顧不得解釋,直接問張蒼:「我聽少榮說,你與高漸離相善,他身在何處?」

  「高先生?」

  張蒼還沉浸在兩首絕世樂曲的妙音中,被黑夫一喊,才驚醒過來,指著咸陽宮方向道:「高先生去為陛下奏曲,此刻,應已至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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