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33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39
第631章 始皇之心

    “辦不到?”

    聽黑夫如此說,李斯眼中有些意外,姚賈停下了捋鬚的手,茅焦更是滿臉吃驚!

    這是他們沒想到的,秦始皇曾誇黑夫,說黑夫不管為吏為將,都未讓他失望過。多年以來,黑夫也十分圓滑老成,不但說話好聽,辦事也可靠,對秦始皇的詔令,一向唯命是從。

    可這次,卻不知為何,犯愣了?

    秦始皇也略有慍色,眼下局面尷尬,他正需要黑夫主動站出來,為君分憂,用一場速勝掩蓋先前的失敗,可素來善於揣摩上意的黑夫卻說辦不到!這是幾個意思?

    其實就是字面意思,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或許是屠睢過去一年多里送來的戰報太過喜人,報喜不報憂,皇帝的三位大臣都以為,攻略百越的戰爭進度,已經達到了百分之九十,因為屠睢之死而暫停,讓黑夫過去,便能迅速完成。

    但黑夫通過與南疆舊部的來信,卻清楚地知道,南方的戰事,早在半年前,就已陷入瓶頸。老屠前面搞不定森林裡打游擊的甌越、南越人,後面還有皇帝使者催促,一著急,才想出了速速打到北向戶交差的昏招,卻把自己搭進去了。

    醒醒吧,樂觀的人們,南征已經失敗,並且斷開了連接,要重頭下載了!

    救火隊員黑夫心裡也苦,領導地圖開疆一時爽,辦事的人卻得跑斷腿。

    在黑夫看來,半年平越,簡直是挾泰山以超北海,那得多大的掛?地圖編輯器,還是無限兵營?

    亂命不從,黑夫只能一攤手,實話實話了。

    再者,這種半年平X的flag,他才不陪這幾個不知南疆深淺的北方佬立呢!

    心裡這麼想,話卻不能說太沖,黑夫只能婉轉地勸道:

    “以新敗之師,半年平定百越,絕無可能,若必須如此,臣恐重蹈屠將軍覆轍,屆時敗軍殺將,愧對陛下!”

    但這話聽在皇帝耳中,卻像是藉口和推脫。

    從未被黑夫拒絕、忤逆過的秦始皇冷笑著反問道:

    “那依你的高見,平越需要多長時間?”

    黑夫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敢言於陛下,臣依然如當年所言,平越,非數載不可,若循序漸進,四年可期。可現如今,經過一場大敗,南方局勢,臣已無法預料,非得親自到了嶺南,瞭解三軍損耗,士氣高低,敵寇虛實,才能篤定……”

    黑夫說的都是實情,但在秦始皇看來,給不出具體時間,就是敷衍,就是拖延!

    不知需要幾年?再拖幾載,朕這身體,還能看到麼?

    別人不敢在皇帝面前說死字,可秦始皇心裡卻有數,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於是,秦始皇便臉一板:“退下!”

    這是趕人了,李斯鬍鬚下的嘴角揚起一絲笑,姚賈則樂呵呵地看著,唯獨茅焦急得直跺腳!

    黑夫嘆了口氣,摸了摸袖中奏疏,又塞了回去,正要告退,但令所有人沒料到的是,秦始皇卻沒好氣地罵道:

    “不是你!”

    黑夫茫然抬頭,卻見秦始皇看向了殿側三位重臣。

    “丞相、御史大夫、少府,汝等且先退下!”

    ……

    三名重臣先是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雖然滿心不解,但也只能皺眉告退。

    等他們離開此地後,秦始皇又將廳堂內閒雜的侍從也統統轟走!

    黑夫依然跪在與皇帝十步內的地方,恍惚間,他只感覺這一幕,似曾相識。

    對了,那是五年多前,黑夫還是北地郡尉,剛打完花馬池之戰,小勝匈奴,回咸陽與皇帝商議接下來的軍事行動,走之前,秦始皇單獨召見了黑夫,告訴他,要讓扶蘇隨黑夫同行,作為監軍。

    黑夫依然記得,秦始皇當時的良苦用心……

    “朕嘗聞,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

    “然公子王孫,未嘗目觀起一撥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安識世間余務乎?”

    “軍旅之事亦然,若只聽聞千里之外的捷報,未嘗與大軍共同出征,聞金鼓震天,視狼煙滾滾,豈能知兵事之艱難,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知稼穡之艱難、兵事之艱難,說得好啊!這是一位嚴父對長子的期許。

    可現在,扶蘇已然長大,開始變得隱忍,學會圓滑。但昔日英明神武的秦始皇帝,卻變成了那個脫離實際,看不到天下實情的人,稼穡之艱難,兵事之艱難,他已經忘了!

    或者說,不在乎了。

    偷眼看看怒容滿面的皇帝,黑夫發現,他是真的老了。

    未到五十歲,卻半頭白髮,冠冕擋不住鬢角的銀絲,睡眠不足的眼袋更是越來越明顯,曾經他高大威武,不可一世,可現在,常年伏於案牘,背有些許駝,身形也漸漸發福,不復昔日英姿勃發。

    看著千古一帝漸漸老去,黑夫不知該不該惋惜和同情——但對驕傲的秦始皇來說,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身體如此,心也如此,始皇之心,日益驕固。

    黑夫能感覺到,皇帝在變得越來越急躁,越來越偏激,南北同時開始兩場遠征也就算了,還不斷派使者催促,恨不得立刻完成,好實行下一個計畫。

    高指標、瞎指揮、浮誇風、快好狠,數十年來,秦一直在進行這場名為“統一”的大躍進,且越來越激進,來自中央的左傾錯誤,是導致屠睢戰敗的重要原因。

    可現在,大敗才剛剛發生,秦始皇卻再次犯錯,想要以急救急!

    黑夫有時候真不明白,曾經冷靜睿智的皇帝,為什麼會變成這幅模樣?

    是天下事過於繁瑣失去耐心了麼?

    是發現自己身體大限將至了麼?

    黑夫很清楚,秦始皇在和什麼賽跑。

    是時間!鬼伯在耳邊不斷催促,容不得皇帝不著急上火。

    他是是天子,是萬眾頂禮膜拜的皇帝,夜光之璧、犀象之器、鄭衛之女、駿良駃騠、西蜀丹青,甚至是賢良人才,需要什麼,一聲令下,就會有千人萬人去找來獻上。

    皇帝已經習慣了,想要的東西,立馬實現的生活,更勿論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杵!

    可人力終究有限,無法超越這世界既定的規矩。

    秦始皇能發動數千人在泗水裡撈鼎,可以徵召數十萬刑徒修宏偉的奇觀,可以削去無數座關隘城邑,將幾十萬斤兵器熔鑄成金人,可以讓中原出現四通八達的馳道,往來再無阻礙。

    但他沒辦法讓嶺南森林一夜之間消失,更不能讓北兵短時間內適應南方氣候。

    給自己加再多的光環,皇帝也依然是人,不是神。

    南征的軍吏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驪山陵下的冷冰冰的陶俑,會疲倦,會恐懼,會遲疑不前,強迫這群人進熱帶雨林與越人打仗,與殺了他們沒什麼區別。

    黑夫也一樣,齊亂、海東,數次奔波救火後,他有些累了,身心俱疲……

    裱糊匠,不好當。

    此時此刻,殿內僅剩君臣二人,黑夫真想對皇帝大喝一聲:

    “用腦子想想吧,我的陛下,南北數千里之遙,就算即刻南下,最快也得兩個多月才能抵達嶺南,兵卒、輜重春天都到不了,入夏前平越?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而已不是帝國的面子問題!而關係到數十萬條人命,關係到國運!

    但黑夫不能說,也不可說。

    清冷的寢殿上,他與秦始皇之間,只隔著十步。

    但二人的心,卻如隔深淵!

    那是一道名為“君臣”的萬丈深壑!

    ……

    黑夫垂首不言時,秦始皇也在生悶氣。

    類似的話,他當年好像也聽過,李信二十萬人戰敗後,秦始皇放下了顏面,親自去頻陽請王翦出山,低聲下氣地對他說:“將軍雖病,獨忍棄寡人乎!”

    王翦這老匹夫先拿架子,推三阻四,說什麼“老臣罷病悖亂,唯大王更擇賢將。”直到秦始皇動怒,單方面拍板說:“就這樣,將軍勿復言!”王翦才勉強答應下來,但卻固執地提了要求:

    “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萬人不可!“

    那一次,是秦始皇繼位以來最危急的時刻,七萬人戰死,七都尉陣亡啊,商鞅變法以來,從未有此大敗,一個不小心,就會像秦昭襄王邯鄲之敗一樣,被六國反撲,甚至有危亡之患。

    所以秦始皇忍下了那口氣,答應了。

    可今日不同,並非心腹之患,只是邊疆肘腋之憂,被秦始皇挑中的將軍,只有乖乖去執行的本分,休說半年,就算三個月,也必須應下!

    可黑夫,卻膽敢和自己提條件?這引發了秦始皇不快的回憶。

    等殿內眾人離開後,沒了顧慮後,秦始皇的憤怒爆發了,他指著黑夫,劈頭蓋臉罵道:

    “朕准你在膠東設特區,行貨殖,你倒好,學會了商賈的那一套,與朕講起條件,討價還價來了!”

    “你以為自己是王翦,還是白起?”

    王翦、白起都曾和自己的君主討價還價,因君主性格不同,導致結果也不同,王翦滅楚功成,白起自刎杜亭。

    這是怒極的斥罵,難怪要讓殿內其他人出去,此話若傳開,所有人都會認為黑夫涼透了。

    但皇帝失望惱怒之餘,居然還留有一點愛護,這讓黑夫說什麼好呢?

    他只能抬起頭,露出了無奈的笑。

    “陛下。”

    他聲音溫和,像是在與蠻不講理的長輩,說自己的肺腑之言。

    “臣不是王老將軍,更不敢與武安君相比,我這南郡黔首,秦吏小卒,只配為兩位名將扶馬持轡。”

    他不卑不亢的聲音,一字不落,傳到了秦始皇耳中。

    “臣是黑夫!被陛下從行伍之間,一路提攜至此的黑夫。”

    “是感激陛下殊遇,願為統一大業,為大秦萬世基業,嘔心瀝血,馬革裹尸而不悔的黑夫!”

    他的聲音變得高昂:“但臣,也是中人之姿,素來膽小,臨陣怯怯,只能打慢仗,打不了快仗的黑夫!”

    秦始皇為這席話怔住了,黑夫已從袖中抽出厚厚的一摞奏疏,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這是黑夫昨天一宿沒睡,熬夜寫出來的,對南征成敗的總結,接下來的計畫,皆書其上。

    “南征急則敗,非得緩圖方可,其中大致方略,都寫在這奏疏上,縱陛下任他人為將,還望能採納一二,拳拳之心,望上察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39
第632章 演員

    李斯、茅焦、姚賈三人提前被秦始皇支退,走到殿外時,太陽已升到半空,三人年紀都大了,只覺得陽光刺眼。

    姚賈打了個哈欠:“被陛下支開也好,正好去官署裡打個盹。”

    而後又忽然笑道:“不過說起來,陛下對那黑夫真是信重啊,居然屏蔽吾等,單獨與他議事。李丞相,若我沒記錯的話,吾等三人中,也就你在十幾二十年前,有這等厚遇吧?”

    李斯自然記得那段時間,君臣相得的情形,正是因為秦始皇對他的信愛,才有了李斯諸子尚公主,而諸女嫁秦公子的姻親。

    但李斯一直知道自己為臣的本分,不敢以親家自居。

    眼下姚賈之言頗有挑撥之意,李斯只淡淡地說道:“陛下單獨召見議事的人很多,遠的有尉繚、頓弱、王翦、王賁,近的有蒙恬、李信。”

    “沒錯。”

    姚賈接話道:“我離開咸陽去外任郡守時,陛下待李信、蒙恬最厚,可這二人加起來,都不如對黑夫的重視,陛下用人真如砌磚,後來者居上也!”

    茅焦皺眉:“姚少府說的是什麼話?你我之所以從魏、齊入秦,不就是因為秦國能者善任,李信、蒙恬讓陛下失望過,但黑夫從未,他盡忠職守,又辦事妥帖,陛下待之甚厚又怎樣?你莫非是心有怨望?”

    “心有怨望?不敢不敢。”

    姚賈摸了摸禿頭上的冠冕,嘆道:“只是心懷恐懼罷了,仔細想想,西拓、北戍、東征,皆與此人有關,若再加上南征,這天下居然被他打了一圈,如此居功至偉,出將之後,縱然不馬上入相,至少也能做九卿吧?到那時候,我這少府之位,恐怕就要虛位以待嘍。”

    “姚少府年近七旬,也該退下了。”

    茅焦與姚賈相識多年,吐槽起來毫不客氣,但話說出口,發覺姚賈笑容裡帶著一絲奸詐,才暗道不妙。

    他卻忘了,旁邊還有個更老的……

    李斯卻好似未聞,朝二人拱手道:“國事繁忙,又有一批奏疏送到,斯先行一步了。”

    言罷,便逕自離開,上了坐輦,搖搖晃晃向碣石宮外走去。

    看著李斯的背影,姚賈說道:“茅御史也不必覺得說錯了話,咱們的這位李丞相可不老,他心裡肯定覺得,自己還能再做十年丞相呢!權勢這東西,會上癮!”

    “姚少府也上了癮,被權勢迷了眼?”

    茅焦看著姚賈冷笑:“若非如此,入殿前才說什麼要同舟共濟,相忍為國,如今又如此挑唆老臣與新臣,有何用意?”

    “我?”

    姚賈哈哈大笑,隨即嚴肅了下來:“茅御史,你我二人,嘗過權勢的滋味麼?連上癮的資格,都沒有!”

    ……

    當黑夫從殿堂出來時,發現三位老臣裡,只有茅焦還在外等待,秦始皇不是已經讓謁者出來,讓他們下午再來麼?

    茅焦卻笑道:“老夫年紀大了,骨頭髮寒,正好曬一曬這暖陽,尉郡守也要出行宮,一起同車而行何如?”

    黑夫只好應下。

    茅焦是專程留下等黑夫的,他是東方博學之士,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傅”,教導扶蘇學習書數弈棋,扶蘇對孝道極其重視,也有茅焦教導的因素。茅焦極看重扶蘇,當年就因建言“早立太子”被秦始皇轟到地方,其政治傾向不言自明。

    既然將黑夫當成了“太子黨”的一員,自然對他很熱情,黑夫登車後,他已經一口一個“即墨”,稱呼起黑夫的字來。

    “陛下與即墨相談甚久,南征之事已決矣?”

    殿內只是上演了一出“皇帝的憤怒”,黑夫雖然說了一通肺腑之言,還交上了本不打算拿出來的南征方略,但還是被秦始皇又罵了一通,轟了出來。

    這些事,自然不能告訴別人,黑夫只神秘地笑了笑:“陛下之言,黑夫不敢私自外傳。”

    “也對,也對,不然,也不必屏蔽他人了。”

    茅焦乾笑兩聲,雖然他罵姚賈嫉賢妒能,可自己心裡,也有幾分“後生可畏”之感,便道:

    “不過即墨先前說,半年平越無法辦到,嶺南當真那麼難打?我一直以為,諸越已定,只剩下西甌、駱越兩個小部族在負隅頑抗。”

    黑夫搖頭:“御史大夫,聽說你擅長弈棋?”

    茅焦頷首:“曾在大梁從弈者學棋。”

    “那小子敢問御史大夫,這世上,最難下的棋局是什麼?”

    茅焦想了想:“是別人打剩的殘局……”

    他啞然失笑:“我明白了,眼下的嶺南,也是一個殘局。”

    黑夫頷首:“然也,殘局已很難下,更何況,要我仔細觀摩棋局前,就要我立下‘半刻獲勝’的軍令狀,我可不敢答應。”

    為將者,要牢記的一點就是:亂命不從!

    黑夫對茅焦說起一件事:“百年前,齊魏韓三國伐楚,齊將為匡章,與楚軍泚水列陣,相持長達半年。”

    “齊宣王極為不耐,便派使者到前線,以苛刻言辭,催促匡章速速渡河作戰!”

    “然匡章卻拒絕了,他請使者回臨淄轉告齊王:‘撤了匡章職務,殺了我,甚至殺了我全家,這是大王能做到的;但只要匡章一日為將,戰機不成熟時候要我出戰,戰機成熟的要我退兵,縱然是大王之命,匡章亦不敢從!’”

    “正因如此,匡章才有垂沙之勝,成為一代名將。故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眾,塗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黑夫為將也一樣,如今南方天時地利人和皆失,陛下要半年平越,實在是強人所難,若認識不到這點,一味偏激急躁,縱然秦兵在北方再強,去了南邊,水土不服,也難免一敗再敗,到最後陷入泥潭,死的是萬千兵卒,壞的是大秦國事!”

    所以,打仗前,將軍必須和最高決策者講清楚:任職撤職是你的權力,但前線的仗怎麼打,必須我說了算!

    這是黑夫的堅持。

    茅焦越聽越吃驚,上下打量黑夫,像是重新認識他一般。

    在此子身上,他彷彿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沸騰的大鼎前,仰頭與秦始皇爭辯的自己。

    也彷彿看到了十年前,年紀雖小,卻認死理,用稚嫩的聲音,勸秦始皇不要濫殺無辜,愛惜民力的扶蘇。

    現如今,當二人都學會緘默不言時,黑夫卻是寧可得罪皇帝,也不願遵從亂命……

    這讓茅焦更加認定,黑夫是吾輩之人,值得信賴,可引為奧援!

    於是,茅焦朝黑夫鄭重作揖道:

    “慚愧,我一直以為尉郡守是一個圓滑之人,對陛下之令無不遵從,甚至還有阿諛之舉。卻不曾想,關係到兵事國事時,你卻寸步不讓,甚至能與陛下當庭爭辯,真乃赤膽孤臣也!”

    ……

    離開碣石宮後,黑夫與茅焦告辭,下了車,經過此事,這位老臣已經將他當成了“自己人”。

    黑夫卻在馬車遠去後,搖了搖頭,暗道:“御史大夫啊,你卻是看錯人了,我呀,根本沒那麼高尚……”

    每個社會人,都得學會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

    在茅焦面前,他是赤膽孤臣。

    在扶蘇面前,他是良師益友。

    在百姓面前,他是清官良吏。

    在秦始皇面前,黑夫則是忠士,是國之干城……

    雖然知道自己是個演員,但有時候時間長了,這些角色,黑夫也分不太清它們到底是真,還是假?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或許,能演到底就是真,沒演到底就是假吧。”

    等黑夫回到館舍時,侄兒尉陽跑來告訴他,陳平剛從膠東過來,就在港口。

    黑夫頷首:“來了就好,快讓他來見我。”

    在這位聰明過頭的心腹面前,黑夫又要扮演什麼呢?

    他揉了揉臉,努力讓自己有一副梟雄之相。

    “當然是,野心勃勃的主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39
第633章 伯樂與千里馬

    陳平一上岸,就聽說南方屠睢戰死,南征受阻的消息。又聽聞黑夫被秦始皇召見,一時間滿肚子疑問,但還是忍住了,他這次來,是肩負使命的。

    “平來此除了將膠東上計送來外,還奉夫人之托,給主君捎來一封信。”

    陳平雙手捧著一封信交給黑夫,時代真的在進步啊,十年前,黑夫替手下們寫家書,還得用木板,可現如今,紙張已經在中原流傳開來,外殼是粗糙的黃麻紙,內裡則是細膩的藤紙,與後世書信無異了。

    這是在前一封信後兩天寫的,字跡從葉騰病危的慌亂,再度變為工整,黑夫不由佩服妻子,自己不在身邊,知此噩耗,虧得她能穩住。

    葉子衿在信中懇求黑夫,讓她帶著孩子們回一趟南陽,因為病重的葉騰已經決定,辭去廷尉之職,回老家南陽郡養病,葉子衿現在出發的話,或許還能趕上見他一面……

    這年頭女子雖然更為自由,但帶娃出遠門回娘家,也是要丈夫同意的。

    看完之後,黑夫對陳平嘆息道:“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我那婦翁終究是韓人,發現自己時日不多的時候,還是想葬在祖墳。也好,我暫時脫不了身,讓共敖護送她們母子三人,即刻去南陽吧……”

    黑夫一笑:“說不定過幾日,我也要去與之匯合!”

    陳平一聽不對勁,詢問之下,黑夫便將秦始皇有意任他為南征主將,半年平越,自己說辦不到的事說了。

    “主君推辭得好,這種爛攤子極難收拾,絕非一年半載能打完。且嶺南遼遠,縱能大勝,到那時皇帝一聲令下,說不定就要主君久鎮百越之地,輕易回不了中原,必辭之!”

    陳平十分激動,他料想,秦始皇帝,恐怕沒幾年壽命了,當獨夫隕歿之時,便是謀事的大好機會。而做大事,只能在北方!嶺南蠻夷遍地,與中原相隔千山萬水,朝中發生什麼變故,消息傳到去,都快半年了,那時就算有心,也無力北圖,君不見吳王闔閭、夫差,越王勾踐,雖號稱五霸,但因為偏居南方,其霸業只是偏霸,根本無法影響中夏。

    所以這趟渾水,絕對趟不得!

    黑夫笑了笑,說了一句前言不搭後語,但陳平就能聽得懂的話。

    “南方也有我舊部,南郡子弟,他們那三千人鎮守豫章十數年,如今最差的,也做到什長了,皆在南征大軍之中,眼下不知是否保全。”

    陳平卻道:“南郡眾人雖對主君忠心耿耿,但嶺南地勢極劣,遠不如北地、膠東!”

    在中原人眼裡,嶺南當然是窮山惡水,毫無價值。眼看膠東新政有了很大氣色,士農工商兵都有改觀,黑夫的親信佔據重要位置,這時候若離開,那便半途而廢了啊!

    再者,去了南方,陳平便沒了用武之地”黑夫雖然是帶著家鄉子弟兵征戰起家的,但那些戰事,陳平皆不曾參與。他花了時間和心血,為黑夫經營的”狡兔之窟”,是膠東和北地!

    他建議道:“主君定要想方設法,避開南征,最好能繼續留在膠東,亦或是回北地為郡守!”

    在陳平看來,北地雖然窮了點,但比膠東還好,地處關中,邊地大軍雲集,且距離咸陽不過半月,一旦中樞有事,便能找個藉口,攜甲兵入都……

    黑夫卻啞然失笑。

    “陳平啊,你覺得,這件事,由得我麼?”

    陳平默然,黑夫說的沒錯,身為秦吏,尤其是封疆大吏,去哪做官,從來不是由自己說了算的……

    黑夫靠近他,低聲道:“若在南疆,在前線,我敢對皇帝的使者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為大軍在我手中,孤懸域外,越人虎視眈眈,數十萬兵民必須抱團在我旗下,方能活命,所以我能對朝廷說不!”

    “可在這。”

    黑夫指了指外面,一隊全副武裝的郎衛軍正巡邏而過:“我不過是一郡守,身邊無兵無卒,就算有,也只認虎符不認人。面對陛下的亂命,我可以提條件,但若三番五次拒絕,皇帝怒極之下,輕則讓我像王翦那樣,回家養老,重,則將蹈武安君杜亭自刎覆轍!”

    早上,秦始皇對黑夫斥道:“你以為自己是王翦,還是白起?”

    當真以為,這只是皇帝一時氣話?

    陳平一陣心寒,是啊,予賜予奪,皆決於上,秦始皇帝如同太陽般高高在上,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陳平雖然有野心,也對秦政不滿,但他明白,只要皇帝在一天,任何謀算,都沒有意義。

    所以這件事,他想再多也沒用,只能等皇帝決斷了。

    到最後,陳平只能嘆道:“這位陛下,真是越老越糊塗!他讓公子扶蘇到行伍中看看,但我以為,真正該下來看看的,是皇帝自己!”

    黑夫給他倒了杯酒,說道:“我猜,不管陛下對我的奏疏是准或不准,我這膠東守,都做到頭了,就算不為南征主將,也會被調回中央為官,好歹能路過南陽,只求能見婦翁最後一面。”

    陳平能說什麼,只好安慰道:“葉君壽當不止於此……”

    黑夫卻敬了他一盞酒,讓他到身前來,語重心長地說道:

    “陳平,你我的交情,從戶牖鄉開始,至今已有十三年了。這十多年情誼下來,別人以為吾等是主客,可實際上,我視你為朋友、知己!就算沒了君臣名分,你依然是我黑夫最信任的人!”

    “主君亦是平的伯樂、知己。”

    難得的交心之言,讓陳平有些動容,他聽說過千里馬的故事,千里馬老了,駕著裝鹽的車爬太行山。它的蹄子僵直了,膝蓋折斷了,尾巴被浸濕,皮膚也潰爛了,口水灑到了地上,汗水滿身流淌。被鞭打著爬到山路的中間,再也上不去了。

    直到伯樂遇到了它,從車上跳下來,抱住它痛哭,並脫下自己的麻布衣服給它披上,這時候眾人才知道,這老驥,它是千里馬啊……

    陳平覺得,自己與黑夫的關係,便是如此,昔日窮鄉小子,得到了黑夫賞識,這才能一展才略,不過三十餘歲,富貴、名望、權力,便都有了。

    雖然陳平惜命,不至於“士為知己者死”,但也會效千里馬,仰而鳴,聲達於天,若金石之聲。

    他要為黑夫而鳴!用自己的智謀,為黑夫謀一謀天下時局!

    也不止是為了黑夫,也為了自己,陳平距離理想越來越近,但卻發現,已經到頂,再上不去了。

    擋在前面的,是名為“君臣”的深壑,深壑對面是秦始皇,或許還有扶蘇。

    陳平的最終目的,是推著他,邁過去!

    一邊交心,一邊又各懷想法,二人痛飲幾杯後,黑夫拍著陳平道:

    “陳平,值此非常時刻,我想請你做一件事!”

    陳平肅然:“良禽擇木而棲,主君便是平的梧桐木,不管主君之後去哪,是為官還是為將,平一定誓死相隨!”

    “不不不。”

    黑夫卻起身笑道:“我想要你做的是,立刻與我斷絕主客關係,以官府秦吏的身份,留在膠東!”

    ……

    是夜,秦始皇醒來時才發現,他方才趴在案几上睡著了,因為侍從都被趕走,竟無人來為他披上衣裘,身子一陣陣發冷。

    錘了錘生疼的背,秦始皇只能感慨,不服老不行啊。

    三十年前,剛即位的他如飢似渴地閱讀著秦宮藏書,秦孝公、商鞅、秦昭襄王,先祖和名臣們的豐功偉績,激勵著他,暗下決心要建立比他們更偉大的功績,為此白天習武,夜裡讀書,樂此不疲。

    二十年前,剛親政不久的他會徹夜不眠地與李斯、茅焦他們討論如何實現一統,先滅哪國,直到天明都毫無睏意。

    十年前,六國已滅,但奏疏也因此多了七倍,天下百廢待興,車同軌,書同文,需要皇帝親自決斷的事情太多了,他只能機械地批閱著沉重的簡牘,侍者才搬出去一箱,御史府又送來一箱,沒完沒了。

    可現如今,笨重的竹簡換成了輕便的紙張,秦始皇每天的批閱量,卻不到從前的一半,而且經常走神,該睡覺的時候失眠,該忙政務的時候卻瞌睡不已。

    被中年危機和久病困擾的皇帝,不耐煩地將案上的奏疏推落到地上,聽到聲響,消失的侍者們立刻跑了過來,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

    “將這些奏疏送去給丞相和御史大夫。”

    秦始皇失去了耐心,他知道上面寫得都是什麼:某郡某縣鬧了饑荒,餓死了多少百姓,某處本該去驪山服役的刑徒殺了官吏,逃進深山……但他已經不想搭理“小事”了。

    他現在只關心兩件事,一是關於長生,李信的遠征軍何時找到崑崙,找到西王母邦!坑了方術士後,那已成了秦始皇不死的唯一指望。

    二是嶺南,帝國疆土的最後一塊拼圖,何時能補上?秦始皇的強迫症發作了,他就喜歡十全十美。

    如此想著,秦始皇看向案几上唯一剩下的奏疏,它是那麼厚的一摞,讓人望而卻步,而且秦始皇一想到黑夫竟敢和自己討價還價,就沒來由地惱火!

    ”這匹千里馬,在朕最需要它時,竟也開始不聽伯樂的話,想要自己尋方向前行了?”

    這是秦始皇不允許的,這輛巨車的方向、速度,只能由他手中六轡說了算,千里馬再神駿,也只是犬馬,是牲畜,只需聽人指揮,埋頭向前走,若是不聽話,就得換另一匹!

    但麻煩的是,廄中的馬老的老死的死,能換下這黑馬的,竟找不出來……

    沒辦法,豆子、鞭子、利劍,這是秦始皇對付烈馬的三種套路,這黑夫,大概是豆子賞太多,恃寵而驕,是該套上籠頭,使勁抽抽了!

    罵歸罵,但皇帝猶豫了許久,還是將手伸向了奏疏。

    秦始皇心裡有火,所以對黑夫分析局勢的那些廢話,翻得很快,只看到了“持久戰”之類的字眼,更加不耐煩。

    黑夫總結了第一次南征的得失,將朝廷群臣普遍認為的南征速勝論批駁了一番,分析了敵我雙方的基本特點,設想了再次南征會面臨的情況,還提出了一套具體的戰略方針……

    嗯,這才是秦始皇想看的,他翻頁的速度慢了下來,開始字字細品。

    在閃爍的鯨油燈下,秦始皇將它念了出來。

    “南征之道,攻人為上,攻地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39
第634章 甜棗

    “臣敢言於陛下,屠睢之敗,在於只攻其地,不攻其人,一心欲拓土至北向戶,卻不顧其身後敵寇,已斷其退路矣。”

    不知不覺,廳堂內的燈已經續過幾次了,秦始皇也看完了黑夫的奏疏……

    黑夫先分析了秦軍第一次南征的得失:秦軍輕而易舉佔據了平壩地區,但越人卻放棄了村寨,跑回山林,開始持續不斷的游擊戰,以山林包圍平壩。這種情況下,分散的秦軍就被釘死在各個小壩子裡,嚴重牽制了兵力,陷入一場持久的治安戰、拉鋸戰。

    這與秦滅六國,是完全不同的戰爭模式,反而有點像後世的華北治安戰……

    所以黑夫認為,在大的戰略上,應該改變屠睢全面進攻,奪取土地就自以為勝利的做法。先西守東攻,等秦軍水陸並進,收服東甌、閩越,征服南越後,再集中力量,推平西甌。

    在方法上,則是黑夫總結的“心戰為上,兵戰為下”。

    這場戰爭已持續了了兩年,不止是秦人在受損失,越人也疲憊不堪,他們在山林裡吃野菜野果,食不果腹,甚至沒有時間出來種稻穀,必然有不少人希望結束戰爭。秦軍要不斷收買都老、酋長,動搖他們的意志,許下戰後的承諾。

    反正嶺南本就是越人的土地,索性將那些交通要道以外,秦人無法控制的地區,不管是平壩還是山林,大把許諾給他們!只要願意降秦的,便封為“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統其兵、世襲其職、世治其所、世受其封……

    此舉或能拉攏一部分越人都老、酋長,減少秦軍潛在的敵人。

    其次,便是“攻人為上,攻地為下”!

    顧名思義,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單獨的去攻擊、佔領敵人的土地,而要去殺戮敵人的子民。

    眼下,西甌是抵抗最堅決的部族,秦人與西甌已不可能共存,只有一整個地消滅這個部族,才能震懾其他越人歸附!

    事情原本不必變成這樣,像黑夫在海東做的那樣,以商賈開路,用數十年數百年的時間潛移默化,嶺南併入中原,漸漸沐華風是遲早的事,但屠睢玩砸了……

    現在,這已經變成了一個民族征服另一個民族的戰爭,它將比秦滅六國的中夏內戰更加殘酷!掃蕩,三光政策,都是免不了的。

    畢竟這一次,秦人是窮凶惡極的侵略者。

    要完成這兩個方略,黑夫認為,起碼要三到五年,那樣也僅是秦越並存的狀態,想要將嶺南徹底郡縣化,得數十年,甚至上百年!

    黑夫已經將速度誇大許多倍,只沒敢說:“陛下,其實要一千多年呢……”

    看完之後,秦始皇沒有拍案叫絕,而是嗤之以鼻,批判道:

    “說的倒是好聽,但在朕看來,毫無新意!”

    所謂心戰,其實與秦在巴蜀、北地的民族政策沒什麼太大區別,只是把“君長”改為“土司”,如此而已。

    至於攻人之策,亦是許多年前,秦相范雎提出的。長平之戰,秦軍屠趙卒四十萬,雖然下達屠殺命令的是白起,但指導思想,卻是范雎的攻人之策。

    黑夫這奏疏洋洋灑灑幾千言,可在秦始皇看來,不過是新瓶裝舊酒,最關鍵的是,怎麼看怎麼費時間!

    以他想來,還是平推過去最痛快……

    只可惜那種戰略,已經宣告失敗了。

    之後幾日,秦始皇將黑夫的奏疏留中不發,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皇帝一直在思考,是否有更好的人選和方案,直到南方再度有消息傳來……

    秦始皇的臉,頓時氣比黑夫還黑。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用黑夫的話的形容,那就是:

    “下路崩了!”

    ……

    戰報是在數日內陸續抵達的,繼屠睢戰死後,南疆的後續情形一一擺到秦始皇案上,每一條,都足以讓秦始皇暴怒!

    桂林軍損失數千,三都尉勉強收容其軍。

    蒼梧軍十不存二,近萬人葬身於熱帶雨林。

    駱越與西甌結盟,一同向秦軍發動反擊,導致許多秦軍營寨丟失、放棄。

    南越那邊也出了事,提議燒光森林的賈將軍,卻被夜襲的越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燒了番禺大營,畢竟相比潮濕的雨林,乾燥的秦營是最容易點著的。

    與此同時,五嶺梅氏也襲擾其後,糧隊屢屢遭劫。南越不比西甌,有剛修好的靈渠可以源源不斷運去糧秣,僅有五嶺中的曲折小道,兩萬人總不能靠進林子打獵填飽肚子,一時間滿營牢騷,甚至還發生了楚籍兵卒因食物分配不均的暴亂……

    雖然暴亂勉強平定,但中路軍已元氣大傷,只能放棄番禺,退回豫章去……

    這一退不要緊,因為通知不及,位於龍川的三千人沒來得及撤走,導致別部司馬小陶困守異域,生死不知!

    西路殺將覆軍,中路棄師失地,也就東路還不錯,在殷通的威逼下,東甌已願意歸附,但武夷山不好翻,對閩越的戰事,也陷入了僵局……

    前幾日樂觀的速勝論戛然而止,只要不傻,都能看出來,這場仗,想半年內解決,是不可能了。

    南方兵團群龍無首,必須立刻處理,茅焦遂重提以黑夫為將,迅速南下主持局面一事。

    但秦始皇卻不置可否,被一系列壞消息氣到後,皇帝似乎從急躁中冷靜了下來,群臣有些慌神時,他卻穩住了,思索良久後,秦始皇終於發話了。

    但說的,卻是與南征完全不相干的事。

    “秦之軍法,一向賞罰分明,賞不宜緩,賞之不及則疑,今東征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

    ……

    一度被南征失敗陰霾所籠罩的碣石宮,再度洋溢著喜氣,十月初十這天,秦始皇宣佈了對海東征戰將士的封賞!

    眾人最關心的,自然是主將扶蘇,這位將軍連升幾級,拜為“大上造”。換了常人,足以笑歪嘴了,可扶蘇不同,任何爵位對他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茅焦等人也難免失望,在他們心中,最好的結果,是借此機會,正式立扶蘇為太子。

    但秦始皇似乎並不打算這麼做,扶蘇依然住在軍營裡,反倒是胡亥常在皇帝身邊,一副受寵的模樣,這不由讓人往其他地方想……

    倒是扶蘇的表現再度讓人刮目相看,他接過玉圭後,表示東征之所以能獲勝,皆是三軍將士,以及監軍之功,尤其是戰爭結束後,還要在海東駐守的千餘人,扶蘇為之請求厚賞。

    秦始皇允之,於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楊端和被追拜為“大庶長”,他終究未能封侯,但其子楊熊,卻可直接繼承爵位,也算慰藉老將軍在天之靈了。

    副將任囂,也封為少上造,秦始皇親自接見了任囂,聽聞他曾做過會稽尉,問了他對南方戰事的看法,事後稱讚任囂是秦最厲害的樓船將領,還讓他統合膠東舟師,隨時準備南下……

    此舉引得群臣紛紛猜測,難不成,皇帝這是要讓任囂做主將的節奏?

    接下來,一個不起眼的升爵,更堅定了他們的看法。

    黑夫的門客,膠東守長史陳平,被升爵為左庶長,理由是他數次渡海督糧有功。

    這也意味著,陳平已是卿,不得再做人門客,他必須離開黑夫!

    那些聰明人,立刻從這件事中,嗅到了異樣的氣味。

    “這恐怕是陛下對黑夫的間接懲處。”

    畢竟,連陳平都封賞了,身為監軍的黑夫,卻一點動靜都沒有,自從那天黑夫拒絕秦始皇命令後,皇帝更無一次傳召。

    竊竊私語在行宮內外瀰漫:

    “膠東郡守果然惹怒了陛下……”

    “這長久以來的聖心,看來是失去了!”

    雖然不乏幸災樂禍者,但南方局勢糜爛至此,若不派黑夫,光讓一個任囂去,能搞定麼?若數年無功,到那時候,更加尷尬……

    尉陽聽說了這些事後,頗為自己的仲父抱不平,畢竟連他,也被升為“官大夫”,黑夫卻無任何封賞,海東一戰之所以能體面收場,是誰在為扶蘇出謀劃策,誰最居功至偉,皇帝看不出來麼?

    黑夫則只是笑了笑,讓他快些上船,和任囂一起回膠東,為南下做準備,一旦下雪,港口封凍,又得耽擱幾個月。

    在尉陽不情不願地離開前,黑夫又讓手下去買來燕地的特產:曬乾的紅棗,讓侄兒路上吃,還捏著個大色豔的紅棗,對尉陽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巴掌打得越疼,接下來的棗也越大越甜,這個道理,你以後就懂了。”

    這話讓尉陽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十月十一這天,等外面都認為,黑夫已經涼了的時候,秦始皇才慢吞吞地下一道遲來的詔令,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詔曰:朕嘗聞膠東郡守言,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一心為國至此,朕甚慰。黑夫身為監軍,不辭辛勞,數攜糧秣親至海東,有功。今海波已平,可享封侯之榮矣!”

    “維三十五年正月甲子,制詔以膠東守尉氏黑夫為倫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0
第635章 封侯!

    “倫侯……”

    接到詔令時,黑夫的眼珠也瞪成了棗子,昨日在侄兒面前的胸有成竹,完全沒了。

    秦始皇扔來的這顆棗,比黑夫想像中的要大得多,他噎著了,正好作出一副驚喜的模樣,對著行宮方向感恩戴德。

    “還請君侯穿戴上冠冕,隨我一同去拜見陛下。”

    與詔書一併送來的,還有一整套的衣冠袍服綬帶,謁者請黑夫立刻穿上,秦始皇稍後會在殿上,正式宣佈他的封號……

    黑夫連忙接過,又在館舍女婢幫忙下,將這些繁雜的衣冠穿到身上。

    頭頂是有點大的委貌冠,長七寸,高四寸,上小下大,形如復杯,以皂色絹制。

    身上是玄端素裳,莊重典雅。

    腰間是紫色的綬帶,還有一個玉紫圭,可以插在腰帶上。

    這便是大秦侯爺的標準打扮,黑夫在銅鑑裡瞧了瞧,覺得自己還是適合穿武將的甲冑……

    “陛下啊陛下,你到底想幹嘛?”

    這波操作,連黑夫也沒看懂,他雖然總把封侯掛在嘴邊,說是自己的“理想”,但卻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實現……

    秦軍功二十等爵,最初時只有十六級,《商君書》裡,爵級至大良造就到頂了,再往上,就是“封君”,畢竟那時候秦孝公的官方稱謂,也只是“秦伯”,哪有封人做侯的資格?

    到了後來,七雄將周天子扔到一邊,都稱了王,秦惠文王才將軍功爵擴充,變成了二十級。頂層的十九、二十分別是倫侯和徹侯。

    兩者的區別,無非是徹侯有封邑,可出關就國,倫侯卑於徹侯,無封邑,因為不需要出關就國,所以又叫“關內侯”,秦王虛封一些民戶,讓倫侯食其租稅。

    一百年來,秦國君主對封侯的授予,常常持保守吝嗇的態度。這個不難理解,如果最高階位的授予是開放的,大方的,那麼秦國將滿朝將列侯多如狗,倫侯滿地走。封侯,必須要對國家有大功才行,所以王翦以滅趙之功,亦不得封,曾對秦始皇抱怨說:“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

    這種情況到統一後,有了變化。

    最開始時,碩大一個秦朝,只有王翦一個徹侯,但等到四年前,王翦去世的時候,除了連滅三國的王賁也順利登頂外,王離這個迷路將軍,也繼承祖父之職,做了徹侯。王氏一門兩徹侯,遂成為大秦第一軍門。

    除此之外,李斯先升為倫侯,去年更升為徹侯,畢竟他的地位,與秦昭襄王時的應侯范雎相當,對統一有謀劃之功。這也意味著,李斯的榮耀,已經到頂了。

    徹侯只有三個,倫侯就有點多了,數數秦始皇琅琊石刻上的名字就知道了:

    倫侯建成侯趙亥,這是秦昭襄王時代的老臣;倫侯昌武侯公孫成,這位是宗室,秦始皇爺爺輩的人物;倫侯武信侯馮毋擇,這位是破燕趙有功,鎮守北方的將軍。

    近幾年,又添了幾位:李信逐匈奴,滅月氏,開西域,有大功,兩年前封倫侯。

    蒙恬築匈奴,這些年與匈奴、東胡時有衝突,屢有斬獲,一年前封倫侯。

    這兩人有才又有功,要不是因為第一次伐楚的大敗,恐怕已是徹侯了。

    值得注意的是,上個月,病篤告老的葉騰也被升為倫侯,畢竟他可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有滅國之功的人啊,眼看時日無多,秦始皇也給了這位老臣應得的榮耀。

    所以這麼算來,黑夫,是秦朝第十一位侯,第八位倫侯……

    他雖然資歷不如以上諸人,但十餘年來,南邊、西邊、東邊、北邊,像是打麻將似的打了一圈,功勞也不小。

    但黑夫卻沒有半分欣喜,為什麼挑這個時候封侯?黑夫有點摸不透秦始皇的套路,這哪是賞棗,分明是賞瓜!

    “是要明面上尊我之位,然後順勢調回咸陽,削我之職權?”

    “還是先行賞賜,好讓我意外之下,感恩戴德,然後去收拾南方的爛攤子?”

    在陳平面前談笑風生的黑夫,此刻內心,卻是感謝,困惑,不安,忐忑,種種情緒摻雜。

    思索間,行宮已到。

    卻見殿內,但凡跟秦始皇出來的重臣皆在場。

    中車府令趙高笑眯眯地稱他:“君侯”,黑夫也報以微笑,心裡則呵呵噠。

    長公子扶蘇朝黑夫拱手,覺得這是黑夫應得的,對秦始皇的用意渾然未覺,這當兒子的比起做父親的,心機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御史大夫茅焦朝黑夫點頭微笑,少府姚賈又在感慨後生可畏了。

    還有右丞相李斯,他站在最前方,手裡也捧著徹侯的紫圭,目光與黑夫對到了一起,含笑致意。

    但內心,卻滿是警惕。十年前,李斯與黑夫在咸陽宮初次相見,黑夫是個初來乍到的郎官,渺小得像是李斯腳邊的老鼠,還是只有點用的老鼠,所以李斯能與他和顏悅色,眼神卻高高在上。

    可這一刻,他與黑夫的地位,又近了許多,後浪洶湧而來,前浪開始要擔心背後了……

    其他人等,多半都懷著羨慕的目光,三十餘歲便封侯,功成名就,這是無數人的夢想。

    對以上諸人,黑夫只是匆匆還禮,立刻看向了端坐君榻之上的秦始皇帝。

    黑夫作戰戰兢兢狀,對皇帝下拜,大聲道:“黑夫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種恭維的三呼萬歲,是膠東搞出來的,但秦始皇似乎是聽膩了,面無表情。

    按照禮制,黑夫需要拜,一辭,一受,二拜時,他說道:“陛下不以臣卑鄙,封臣以倫侯之爵,臣何德何能,能得此殊榮,惶恐至極,不勝犬馬怖懼之情!”

    “卿有功,當。”

    秦始皇言簡意賅,又讓太史令胡毋敬念出秦朝第十一份封侯詔令:

    “維三十五年正月甲子,制詔以膠東守黑夫為倫侯。曰:‘朕承天序,稽宗廟之靈,掃六合,一天下,平四夷八荒,黑夫克咸厥功,故建爾於侯衛之爵。侯衛朕躬,保乂秦邦,宣力四方,於戲!實惟秉國之呂,旁祇厥緒,時亮天工,可不慎與!勤而戒之!’”

    一般人還真聽不懂,黑夫也只曉得大致內容:皇帝說,你這小子過去幹的不錯,所以封你做侯,你可要好好做,不要讓朕失望……

    他立刻三拜,努力讓自己語氣激動欲泣,委貌冠的穗子垂到了地上:

    “陛下隆恩,臣必不負厚愛,生當鄖首,死當結草!”

    秦始皇卻只是平淡地抬起,讓他免禮,群臣也齊聲道賀。

    然後,便是宣佈黑夫的封號了……

    倫侯雖然摻了水,且不是實封,但也是有前綴有封號的,比如趙亥是“建成侯”,馮毋擇是“武信侯”,都是挑了好的寓意,另帶他們的功績。

    黑夫心裡卻有些忐忑,他就怕秦始皇來個“公廁侯”“黑侯”之類奇奇怪怪的東西……

    事實證明他多想了,秦始皇今天很嚴肅,為黑夫挑的封號,用意也很深遠!

    “卿為秦邦侯衛,朱英綠縢,二矛重弓,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及彼夷越,莫不率從,當為朕昌大南疆,曰:昌南侯!”

    ……

    昌南侯,此號一出,秦始皇封侯的用意,便一下子明白了!

    一來,是應了黑夫建的南昌城,二來,是希望黑夫接下來,可以繼續昌大南疆——這是黑夫當年玩梗的原話,到頭來卻坑到自己了。

    “真是一語成讖啊!”

    群臣恍然大悟,黑夫則有點腦殼疼,暗暗吐槽:

    “封侯糊臉,這種事,也只有你秦始皇帝幹得出來啊!”

    封侯典禮之後,秦始皇還當著群臣的面,問了黑夫一個問題。

    “昌南侯,若朕用你之策,任你為主將,兩年平定越地、越人,可能做到?”

    好傢伙,皇帝也學會了講價,上次說半年,這次加到了兩年,大概已是秦始皇的底線了……

    不同於上次屏退眾人的君臣密談,這次,秦始皇是當眾發問,黑夫也只能立刻回答。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鋪墊,先是升陳平爵,讓他無法再做黑夫的門客以示警告。又用“昌南侯”的侯名糊黑夫一臉,此刻黑夫若還敢說不,他就徹底涼透,可以回老家釣一輩子魚了。

    這時候,不行也行!

    黑夫只能大聲道:“臣能辦到,必戡平百越,使蠻越率從……”

    秦始皇總算露出了一絲笑,這是君主與臣子博弈後,取得完勝後的心滿意足。

    與人斗,當真其樂無窮。

    他又板起臉道:“軍情如火,一天都不可耽誤,朕會讓人將虎符、任狀、旗幟、調令備齊,你即刻啟程,先去將南疆情勢穩住!再將需要兵卒、人手、輜重回覆咸陽!”

    “諾!”

    黑夫應諾,卻又道:“陛下,臣此番孤身南下,恐不易著手軍務,故臣……想從膠東帶一個人走,望陛下允之!”

    秦制,官員調職,不得將屬下帶走,秦始皇心中有一絲不悅:“莫非是那陳平?”

    陳平在對匈奴的戰爭裡,曾隨商隊去到匈奴王庭,留書離間單于父子,故秦始皇知道其事蹟,知道這是個詭詐聰慧之人,有點興趣,本欲讓朝廷征辟,但陳平卻寧可讓功,讓自己長期保持在卿爵之下,做黑夫的門客,也不願意當真正的秦吏。

    秦始皇多疑,於是便將這對極為相得的君臣拆散,他得讓黑夫知道自己的本分。

    “不是陳平。”

    黑夫卻笑道:“陳平已是左庶長,乃官府長吏,豈能再作為門客,被人支來使去?他何去何從,皆聽朝廷調遣,與臣再無關係。臣想帶走的人,只是個擅長管理糧秣的小吏,叫蕭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0
第636章 薪火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即墨城外,一群官員正在為同僚送別。

    領頭的是新上任的左庶長、功曹掾陳平,以及兵曹掾曹參,即將遠行的人,則是被黑夫拖下水的“小吏”蕭何……

    餞別宴已吃過,比剛統一時,翻了好幾倍的奉錢,也塞滿了蕭何的行囊。

    終於到了告辭的時刻,眾人一一上前拜別,輪到曹參時,他看著蕭何,欲言又止……

    在沛縣為吏時,蕭何事事第一,曹參則是萬年老二,心裡難免會有想法。但在膠東為官的四年裡,卻是曹參得黑夫卓拔,常壓蕭何一頭,也算揚眉吐氣!

    眼下,黑夫在離開膠東時,既沒有帶心腹陳平,也未讓文武雙全的曹參南下,卻單單點了蕭何同行,許多人頗為不解。

    對老蕭這新差事,曹參可一點不羨慕。他聽聞,百越林中多蝮蛇猛獸,天熱多雨,夏月暑時,霍亂之病頻發,那些南征之卒,多半不是死於交兵接刃,而是死於惡疾瘴氣,蕭何四十多歲的人了,此去真是凶多吉少……

    二人雖有競爭,但畢竟是同鄉老友,曹參發自內心替蕭何擔憂。

    蕭何面上亦有憂色,主動對曹參作揖道:“若蕭何逝於南方,我那不成器的三個兒子,蕭祿、蕭同、蕭延,還望曹兄教之,蕭氏宗族,也請曹氏幫襯一二……”

    楚人相信,五嶺之南除了紋身食人肉的蠻族外,還有無數妖魔鬼怪,巨大的狐狸到處都是,長著九個腦袋的雄虺蛇吞噬人心,即便是死了,靈魂也不要往南,何況活人!蕭何也覺得,此去自己恐怕凶多吉少,悲觀到要提前交待好後事。

    一千年後的唐代,但凡被扔到嶺南做官的人,大多要痛苦流涕,與親友做最後訣別,再寫無數詩來抱怨,像是進鬼門關似的,何況秦朝。

    “一定,一定!”

    曹參重重點頭,眼裡含著淚,二人的交情,的確到了能託付妻子的程度。

    陳平卻在一旁笑出了聲。

    “此乃建功立業之行,二位怎麼搞得好似生離死別?以昌南侯千金之身,尚不避險阻,先行南下,難道他就不怕疫瘴麼?事情總有解決之法,蕭兄不必多慮,既然你害怕南方的瘴氣鬼怪,那這樣……”

    說著,陳平就跑到路邊,從光禿禿的樹上摺下一根柳枝,裝模作樣地在蕭何周邊繞了一圈,口中唸唸有詞,雙手捧著柳枝贈予他。

    “此柳定能庇護蕭兄!鬼怪、瘴氣皆不近身!”

    時人視柳樹為闢邪卻鬼之木,行人帶上柳枝,至少能使鬼魅望而生畏,遠遠躲開,確保旅程的平安,折柳贈別,是對旅人行途安全的祝吉……

    此舉詼諧,悲傷的送彆氣氛頓時沒了,蕭何、曹參都有點不好意思,他們方才的舉動,的確有點露怯。

    蕭何哭笑不得,只好過柳枝道:“多謝陳君之柳,蕭何定會像這柳條一樣,不論寒暑冷熱,插到哪,活到哪!就此別過,只望還有相見之日!”

    陳平、曹參等亦朝他拱手:“珍重!”

    ……

    送走蕭何後,陳平回到家中,來膠東四年,陳平的家眷也搬到了即墨,隨著他爵位、職位不斷攀升,已不必像北地時那樣,寄居於黑夫家,也住上了高門大院,氣派非凡。

    進門後,陳平卻發現,妻子張氏在院子裡設了個神像,正在下拜祭祀,搞得整個家烏煙瘴氣……

    陳平皺眉,他是最不信邪的人,否則,也不會在妻子張氏曾連嫁五夫,五夫皆死的情況下,還欣然納之。結果不也沒事麼?他的事業青雲直上,功名利祿滾滾而來,什麼鬼神命運,皆虛幻也。

    他相信,事在人為!

    於是陳平頗為不喜,斥道:“這是何物?”

    張氏轉過頭,她比陳平年紀略大,歲月在臉上留下了痕跡,昔日的陽武縣第一美人,如今眼角已有了魚尾紋。

    陳平對她的喜愛也漸漸淡去,上個月從碣石回來後,還以極快的速度,納了兩房妾——張氏不知,這是陳平為了給自己留在膠東,找合適的藉口。

    張氏雖然氣,但卻無可奈何,失去丈夫寵愛的中年婦女,只能把興趣轉向求神拜鬼,拜的還是齊地的神主……

    陳平發問,她便理直氣壯地說道:“此乃三山陰主,能庇護人時來運轉,妾曾向陰主祈求良人平安。如今良人升爵左庶長,是郡中大吏,不再是門客,也不必去那凶險的嶺南。妾以為祈福應驗,故在此祭祀還願,良人,你也來拜拜……”

    “荒謬。”

    陳平將妻子罵了一頓,讓她趕緊將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撤了。

    張氏十分委屈,哭哭啼啼,撤了神主塑像後,還嘟囔著道:“別人從食客恢復自由身,都十分欣喜,唯獨良人悶悶不樂,莫非是還想繼續追隨昌南侯?他去南方不帶良人,是為了良人好,是愛護你,任誰都看得出來,南方凶險,九死一生……”

    “夠了!”

    妻子越說越歪,陳平回到書房後,又是惱火,又是無奈。

    他當然明白,妻子是為了他好,與曹參一樣,張氏以為去了南方的人,多半要死在那,正在陳平免去這一劫而慶幸。

    但他又氣這女人胡說八道。

    “她懂什麼,君侯之所以將我留在膠東,是為了守住這一窟!“

    這一系列的謀劃,只有他們二人才清楚,黑夫覺得陳平名聲太大,若三度調任,三度追隨,就算秦始皇不心疑,也會給小人口實。

    所以,便在秦始皇升陳平爵後,讓他就坡下驢,結束與黑夫的主臣關係,留在膠東做了功勞掾,相當於後世的省委組織部長。

    新的膠東郡守很快就會來赴任,但不論來的是誰,都得倚重陳平。作為黑夫的代理人,陳平掌握著膠東新政的一切,在海東商社、農家、青島港,他說話可比地方官有用多了,這是四年勞苦經營積累的人脈。

    黑夫帶走蕭何而留曹參,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曹參已徹底投靠黑夫,擔任兵曹掾,掌兵事,與陳平這個管人事的配合,膠東的軍政,便繞不開他二人,一旦時局有變,陳平要做什麼事,也有幫手。

    陳平決定,今夜就在書房睡,他掌了燈,持筆在一張麻紙張寫下了一首詩。

    那是三年前,黑夫迎農家入膠東時,為了博得農家領袖野老好感而作(chāo)的《憫農》。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當時,這首詩贏得了農家的極大讚賞,認為膠東郡守不愧出身黔首,極懂農人苦處,就此在膠東紮根。數年苦韞,在黑夫的提議下,農家種出了白菜,磨得了豆漿豆腐,還將多餘的豆子發成豆芽,這些食物,極大改善了軍隊的伙食,更漸漸開始進入民間,膠東人飯桌上的菜餚,開始變得有聲有色……

    但就在十月,陳平離開碣石時,黑夫卻告訴他:“這《憫農》,其實還有下半首,我只示你一人。“

    想到君侯毫無保留的信任,陳平執筆的力度變大,也不再用秦篆,二十個魏國文字,躍於紙上!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黑夫的贈詩,讓陳平徹底明白了君侯的用意和決心!農夫尤餓死,這就是天下的現狀!

    本以為四海一統後,能休兵止戰,鑄劍為犁,然而,秦始皇帝騙了所有人!

    陳平自言自語道:“在石刻上說什麼黎庶無繇,男樂其疇,女修其業,都是謊話……實際上呢,這十幾年來,竟是無歲不戰!”

    即便黑夫與他們在膠東鼓勵農桑,貨殖興業,但這些新政給黔首的好處,也抵不上沉重的徭役、賦稅,反倒是膠東給朝廷創造的財富,被秦始皇源源不斷,投入到新的征戰裡。

    陳平只覺得,黑夫在膠東做的事情,猶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他將整首詩又念了幾遍,然後就立刻投入炭盆裡燒成灰燼,看著它一點點被火舌吞噬,陳平的眼中,也映射著火焰。

    “這股不斷舔舐天下的火,不是齊地諸田,不是六國貴族,不是輕俠惡少年,更不是為避苛政,逃入山林的戍卒黔首。”

    “這火,是秦朝自己的苛政,是秦始皇帝那無窮無盡的慾望!”

    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整個天下,三千萬生民,都得繞著他轉:北戍長城三十萬,西開張掖十萬,南徵去了二十萬,但都比不上關中、驪山的宮室皇陵,足有刑徒七十萬……

    適齡的青壯勞力,幾乎都在路上奔走,哪還有時間好好種田,連軸轉十幾年,所有人都累了。

    陳平篤定,不久之後,這火,便就會將這九州,燒成一片白地。

    “南征是個泥潭,恐怕又要添二三十萬進去,歷歲經年,士卒罷倦,食糧乏絕,使男子不得耕稼樹種,婦人不得紡績織紉,丁壯從軍,老弱轉餉,居者無食,行者無糧。民苦兵事,亡逃者必眾。”

    “到那時,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最後一發不可收拾。待秦皇死時,中原必亂……”

    那火,也會隨之蔓延到秦朝的七廟上,棟柱歪斜,大廈將傾!

    就像,陳平十多年前所見,大梁城轟然倒塌一樣!

    紙張在炭盆裡燒成了灰,陳平也露出了滿是期盼的笑。

    果然,比起道家黃老,還是搞陰謀更適合他。

    “而君侯,屆時將帶著渴望歸鄉的數十萬南征之人回家,誰敢阻止征夫的歸心,誰就是他們的敵人!昌南侯,他將成為這場大火後,拯救天下的甘霖!”

    ……

    與此同時,徹夜兼程南下的黑夫一行人,也來到了南陽郡葉縣。

    刺骨的寒風中,共敖奉命在前面手擎旌節,大呼“昌南侯至,眾人迴避!”

    黑夫則在後縱馬狂奔,搞得街巷雞飛狗跳!像極了小說裡的反派。

    漆黑天幕飄落雪花,洋洋灑灑,落了人馬一身。

    黑夫握轡的手凍得發疼,最後甚至失去了知覺。

    但他卻沒有絲毫減速的意思,他在趕時間,遠方的丘陵,彷彿是鬼伯佝僂背影,它與黑夫的目的地相同,都是葉氏老宅。

    必須追上它,超過它!

    黑夫第一次在內心祈求神明,懇求大司命,能否停下來歇歇腳,抽根菸?

    “葉老頭啊葉老頭。”

    黑夫咬緊牙關,靴側馬刺又踢了一下坐騎:“你可要撐住,女婿我,還有重要的句話,想對你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0
第637章 魚脫於淵

    (改一下,上一章是薪火,不是薪火上)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南陽郡葉縣,子高裡。

    葉氏歷史悠久,能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楚國葉公,所以葉氏歸根結底,竟也算羋姓之後,後來在三晉攻楚的戰爭裡,南陽歸了韓國,葉氏遂入於韓,但也開枝散葉,在此聚族而居,稱之為“子高裡”,此地一整個裡,都是葉家人。

    在裡門處,黑夫便不得不下馬了,並非是此地裡正敢攔他,而是裡中道路是用青石鋪墊,人來人往,變得光滑無比,如今下了場雪,馬蹄踩上去更是直打滑。

    他只能步行而入,葉氏比戶相連,列巷而居,兩邊的屋舍被飛快拋在後頭,不多時,粉牆朱瓦的葉氏老宅就到了。

    雖然天上下著雪,但整個裡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這,將葉騰家宅圍得水洩不通,顧不上肩頭滿是雪花,皆面露憂慮,唉聲嘆氣——葉氏的頂樑柱,很可能熬不過今夜了。

    葉氏眾人在擔憂家族靠山就要塌掉之餘,也各有算盤:葉騰被秦始皇拜為倫侯,可他卻無子,僅有一獨女,這爵位繼承該怎麼說?

    於是近點的兄弟叔伯,都帶著自己的兒孫來此,就希望葉騰在最後的時刻叫他們進去,過繼一人……

    眾人各懷心思,直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打破了這沉悶的氣氛,一個聲音響起:“昌南侯到,快讓讓!”

    “昌南侯?”

    葉氏族人皆茫然,碣石發生的事還未傳到這,他們只知道葉騰被封為”高梁侯”,當然不是高粱的意思,而是取自葉氏祖先:葉公沈諸梁,字子高,也就是葉公好龍的主角……

    但什麼昌南侯,卻是聞所未聞。

    但共敖,他們卻是認識的,這是葉騰女婿黑夫的親信,上個月護送葉子衿歸鄉,前天又匆匆離開,再一瞧他手裡多出來的君侯旌旗,眾人一下子明白了什麼,連忙避讓行禮。

    在共敖引領下,一個風塵僕僕的黑臉漢子徑直進了大門,門扉再度關上,將想要詢問病情的葉氏眾人擋在了外面!

    這還是黑夫第一次來葉家老宅,才進門,兩個孩子就從積雪的院子裡跑了過來,一頭紮進他懷裡。

    “父親!”

    是黑夫的兩個兒子,破虜和伏波,破虜生於秦始皇二十九年,六歲了,個子已及黑夫腰,伏波則生於秦始皇三十二年,也三歲了,個頭剛好到黑夫膝蓋。

    黑夫將他們一手一個抱起來,問道:“你們母親呢?”

    伏波有些害怕,死死抱著黑夫脖子不說話,破虜則比較大條,掙紮著想下來,說道:“母親在裡面,陪著外祖。”

    黑夫將他倆抱到溫暖的室內,將沾了雪的大氅扔在門邊,進了裡屋。

    這時候,葉子衿也聽聞黑夫到來,從病房中走了出來。

    黑夫一瞧,這還是他那豐腴的漂亮老婆麼?幾個月不見,下巴尖得像錐子,瘦得讓人心疼,頭髮未曾疏理,不知熬了幾夜沒睡,完全是硬撐的狀態。

    黑夫也好不到哪去,為了趕時間,他幾天沒洗澡,身上臭烘烘的,兩頰給凍得通紅,頭髮也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遇到這種事,哪還有什麼體面矜持,只剩下狼狽。

    “良人來了。”

    但葉子衿的聲音,卻依然堅定,沒有一看到黑夫就撲過來痛哭流涕。

    只因父親病重時,她便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她若垮了,誰來主事,外面那群伸長了脖子,希望天上掉餡餅的親戚麼?

    黑夫過去抱住了妻子,用強壯的雙臂環住她瘦削的背,在耳邊輕聲道:

    “我來了,都沒事了,都沒事了。”

    獨自支撐許久的葉氏,終於忍不住在黑夫肩膀上啜泣了一會,但很快她就擦乾了眼淚,對黑夫道:

    “父親快不行了,他一直念叨的事,便是想見良人最後一面!”

    ……

    葉騰久病半年多,咸陽各類醫師將葉府門檻都踏破了,秦始皇甚至派太醫令夏無且來給他診治,然而都無濟於事。

    燭光映照下,昔日的強勢老頭整個人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眼看就要燈枯油盡。

    當他艱難睜開眼裡,就看到了榻邊的一團黑影。

    “婦翁。”

    黑夫湊了過來,葉騰卻又疲倦地閉上了眼,他只能輕輕地喚道:“婦翁,是我,是黑夫,我回來了!”

    隔了良久,葉騰才再度睜眼,瞧了黑夫一眼,鬍子一抖一抖地說道:“是黑夫啊,難怪不管我睜眼閉眼,都這麼黑!”

    黑夫哭笑不得,這葉老頭,都什麼時候了,還有時間埋汰他,卻聽葉騰問道:“子衿呢?”

    “婦翁,方才就是你讓子衿出去,說是有話要單獨對我說。”

    黑夫十分無奈,看來葉騰真是病糊塗了,這樣的對話,一刻前已經有過一次了,等他安頓妻子在外休憩,再回到病房中時,發現葉騰有睡著了,他只得在這坐了許久。

    “是這樣啊……”

    葉騰嘆了口氣:“老夫到底要與你說什麼來著?嘿,想不起來了,你先說吧。”

    二人兩年未見,雖有書信往來,但還是不如當面講來得快,於是黑夫便挑著緊要的說,將海東得勝,南方出事,自己被秦始皇封為倫侯這一系列事情簡單扼要地告訴葉騰,一邊還要注意老頭別又睡過去。

    葉騰只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得知黑夫做了“昌南侯”,才一下子精神起來,罵道:

    “老夫勞碌一生,有滅韓之功,死到臨頭,才得封關內,你不過三旬出頭,竟也能稱君侯?真是,真是……”

    一邊說,還一邊劇烈咳嗽,聲音可怖,像是破鼓發出的垂死掙扎。

    黑夫連忙為其撫背,笑道:“雖然都是倫侯,但婦翁的侯,是實至名歸,我的侯,則是陛下塞過來的甜棗,讓我不得不答應兩年平越,份量遠不如你……”

    葉騰道:“也罷,翁婿一同封侯,雖然比不上王翦祖孫三代徹侯那麼好聽,但也不錯。”

    這時候,他也想起要和黑夫說什麼了。

    葉騰攢著黑夫的手,黑夫能感受到它瘦骨嶙峋,毫無生命活力。

    “我只有獨女,沒有兒子,這爵位也不想給那幫親戚,你讓伏波以葉為氏吧,這高梁侯,是我做韓奸,滅母國,拼了一輩子才換來的,若是及身而至,太可惜了。”

    黑夫有些猶豫:“自無不可,只是,這不合律令吧?”

    秦朝的繼承法,順序是:子男、子女、父、母、男同產、女同產、妻、大父、大母,同產子(侄兒侄女),優先級依次降低。若是爵位繼承,則自動略過女性。

    又有一條補充法令:“徹侯、倫侯亡子而有孫若子同產子者,皆得以為嗣。”無子時,可以由其孫或者繼養的兄弟子嗣爵,前提是,兄弟之子必須過繼……

    葉騰沒有兒子,兄弟皆已亡故,照此類推,就算要過繼,也該輪到兄弟的兒子才對,沒有讓外孫襲爵的道理,即便黑夫而小兒子改叫葉伏波也不行。

    等下,為什麼感覺換了個姓,名字忽然變得好聽起來了?難怪那麼多主角,都姓葉!

    葉騰笑道:“律令,律令是什麼?律令就是陛下的心情,王翦的武成侯,為何能直接跳過王賁,傳給王離?這難道就合法麼?你應該知道,這天下,唯一一個能更改律令的人,是誰!”

    的確,王翦的武成侯,本該傳給王賁,但秦始皇為了突出王氏的功績,親自幹涉,先將王賁升為徹侯,又將王翦侯位直接傳給王離,只改”武成“為”武城“,逼格頓降。

    “這是王翦死前提的要求,我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幫陛下滅了一國的老臣,提這樣的請求,不過分吧?”

    看著葉騰的眼睛,黑夫一下子明白了葉騰的用意……

    “婦翁……”

    他有些感動,葉老頭這個老陰謀家啊,臨死了,也不望幫他一個大忙!

    “昔日王翦將六十萬人伐楚,害怕陛下疑他,臨行前,除了抱怨征戰多年未能封侯外,還多為王氏請良田美宅,說希望子孫能以餬口寄身,陛下大笑,然後欣然應允……”

    “王翦出關後,又五次使人回咸陽,請求陛下再賜良田,旁人看來他是貪心不足,實在過分,然而,陛下素來多疑,空秦國甲士而專委於王翦,他多請田宅,是為了自堅!”

    “王翦請田自固,我如今為子請繼婦翁之氏,承襲高梁侯之位,也不失為自堅自策啊……”

    不合律令,卻沒有踰越皇帝的底線的小要求,這就是自保自污之術!

    那樣一來,他的家眷,還有未來新鮮出爐的三歲小侯爺“葉伏波”,將成為秦始皇的一顆定心丸,是讓黑夫在南邊安心打野發育的保證……

    看似是葉騰的自私,可實際上,卻飽含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黑夫肅然下拜,對葉騰頓首:“從今日起,伏波便是葉氏嫡孫!”

    ”好,好……如此,老夫便沒什麼好掛念的了。“

    葉騰說了這麼多話,又累得不行,閉上了眼睛,艱難地喘息,黑夫以為老丈人又睡著了,只能等他醒來後,再將那重要的話告訴他。

    但很快,葉騰的聲音便響起,似是夢囈。

    “那句話,你想明白了麼?”

    ……

    大家都是腹黑之人,黑夫自然知道是什麼事:“婦翁說的,是‘海大魚’麼?”

    葉騰不答,算是默認了,黑夫便接著道:

    “四年前,在離開咸陽,去膠東赴任前,婦翁贈我的話,便是‘海大魚’。”

    這是一個典故,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由於私心,準備加固封地薛縣城牆,讓它的高度,能和臨淄媲美,關起門搞獨立。食客紛紛勸阻,靖郭君大怒,嚴禁門客再言此事,言者殺!

    唯獨有個大膽的門客拜見田嬰,只對他說了三字:“海大魚!”然後掉頭就跑。

    田嬰不明其意,只能答應讓他暢所欲言。

    門客便道:“君不聞海中大魚乎?網抓不住它,鉤釣不到它,在海中也沒有天敵,可一旦大魚離開了水,連小小螻蟻,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為。齊國,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權重天下,與諸侯伉禮,並非因為薛城堅固,兵甲眾多,而是因為,君乃齊相,背靠大山。若君與齊決裂,不再受庇護,就算將薛縣城牆築得如天一般高,難道還擋得住楚、魏的十萬大軍麼?”

    田嬰恍然大悟,遂停止築薛。

    黑夫將海大魚的故事又又又講了一遍,說道:

    “我最初以為,婦翁的意思是,我就像是一條海魚,在南郡、關西,能背靠秦人,又深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魚得水,盡情施展才幹。”

    “可去膠東,卻是距離咸陽最遠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諸田豪長林立,我看似近海,實則是條上了岸的魚。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若不想陷入干死在淺灘,被螻蟻宵小所吞,就必須援引些人才,變成手足助力……”

    “真是朽木一根,我是這意思麼?”

    葉騰氣哼哼地說道,眼睛依然閉著。

    “當然不是。”

    黑夫笑道:“我後來才明白,婦翁真正告誡是,秦如海,我如魚,若離了這浩瀚之水,我就會像脫離了齊國的田嬰一樣,活不下來,故魚不可脫於淵!”

    這是每個位高權重者,都無法避免的困局。

    葉騰是聰明人,他隱約覺察到了什麼,希望黑夫恪守秦吏之責,不要因為離開咸陽遠了,就生出亂七八糟的心思。

    這是葉騰自己的心得,若沒了秦朝庇護,他,還有整個家族,就會被六國遺貴撕成碎片,所以只能對秦朝盡忠職守,更不敢生出異心——為韓守卻叛韓,為秦吏卻背秦,他必將身敗名裂,被唾罵千古!

    葉騰以為,黑夫的處境,也與他相似,千萬不能走錯路!

    臨死前他放不下的最後一件事,便是黑夫的想法。

    卻聽黑夫道:“此言誠然有理,但若是這海即將沸騰,裡邊的魚,難道要一動一動,等著被燉成湯麼?”

    葉騰猛地睜開了眼,驚訝地看著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麼會被煮沸?”

    黑夫輕輕撥弄著案几上的燈蕊:“海不辭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絕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總有煮開的那天,婦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卻伸出手道:“這天,越來越酷熱了!”

    葉騰真的流汗了,滾滾熱浪,他豈能不知?但還是不死心:

    “難道,就不能加以勸誡,制止麼?這才是秦吏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魚兒跳躍掙扎,難道就能讓火停下?婦翁應該清楚,煮沸這片海的火,源頭何在……公子扶蘇、茅焦、我,甚至還有婦翁你,吾等都試過了,停不了的。”

    他和葉騰都清楚,彼此是什麼東西,所以這一刻,黑夫不必做演員,不必裝赤膽孤臣、良師益友、清官良吏、國之干城……

    更不必裝野心勃勃,渴求權勢的梟雄。

    他只是一個站在歷史分叉口,面對將影響自己一生,影響三千萬生民,也將影響這天下兩千載的抉擇時,面露猶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瀾,還是推波助瀾?

    行了,張口閉口救朝廷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發自肺腑地說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來,也做不到一心為公,無半點私心,數年來,黑夫東奔西走,為國補漏,給陛下當狗,任勞任怨,但實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罷了罷了……吾命不久於人世,接下來的路,是生是死,都只能靠你自己走,老夫只慶幸,鬼伯已至門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葉騰看開了,哈哈大笑。

    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但黑夫啊,你打算如何做?如何解開海大魚的困局?魚,如何脫於淵?”

    “對別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但我來說,這已不難。”

    黑夫湊近,在行將就木的老人耳邊,將自己的答案告訴了他: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1
第638章 鳥上青宵(完)

    黑夫抵達南陽葉縣之際,秦始皇的龐大隊伍,也已近函谷關。

    白雪紛紛灑灑,將在崤函之塞的山巔堆積,也落滿了蹲在道旁,瑟瑟發抖的黔首身上,讓他們滿頭皆白。

    這條道上,隨處可見穿著赭衣的刑徒,身著黑甲,穿著毛衣,戴狗皮帽的秦卒則在旁催促呵斥,讓刑徒們在馳道上鋪墊乾草,好讓車隊順利通過……

    秦始皇帝的御駕沒有半分停歇,見到路邊螞蟻小蟲,就要停下腳步將它們輕輕撥開避免傷害的,是佛祖,是聖母,偉大的祖龍,不會看他們一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慮,關係到帝國領土完整,關係到大秦萬世一系,關係到長生不死……

    但扶蘇會,前方馬車陷入濕滑的路上無法行進,乘著這間隙,公子扶蘇的車輦掀開了帷幕,看著道旁刑徒,還有避讓在旁的服役黔首,問旁邊的謁者邵平:

    “這寒冬臘月的,為何從洛陽之後,便見刑徒滿道,入關服徭者往來不絕?”

    邵平乃周代在宗周輔政的召公之後,周被犬戎所擊,留在秦地,也成了秦國世族之一,家門顯赫,他今年二十餘歲,入宮為謁者,這次回程,被秦始皇安排在扶蘇身邊。

    他回道:“稟公子,從一年多前,公子出征後,便一直如此,這全天下的刑徒徭夫,好似都被征到關西,吾等已見怪不怪了……”

    “一年多,從未中斷?”

    扶蘇有些驚訝:”父皇徵了多少人入關?“

    “不知多少了。”

    邵平搖頭:“去年,陛下以為咸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欲新起一座宮殿,以便日後迎西王母入居,便下詔說,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上林苑中,名曰阿房。有十多萬民夫在那幹活,眼下宮殿還沒蓋,先蓋著外圍的阿城,要走一整天才能繞一圈,將半個上林苑都包了進去。”

    “西王母……”扶蘇無語,父皇到底在想什麼?真的要學周穆王麼?

    活著時的宮殿要蓋,死後的居所也不能落下,且規模之宏達,比阿房宮只打不小,秦始皇顯然是在做兩手準備,謁者又說:

    “驪山的陵寢,是丞相主持營修的,這些年一直在修,前後投入數十萬人。小臣曾奉命去看過一眼,少府令工匠按照整個衛尉軍的陣型,甲冑兵器,都原模原樣,燒製成彩色陶俑,護衛在陵寢周邊,那些人馬,皆如真人般大小,模樣形態還各不相同,且要栩栩如生才行。好幾個能工巧匠,帶著十個隸臣忙活一天,才能做一個,可衛尉軍,足足有上萬人啊,更別說車馬什麼的,光做這事,就夠數萬人幹好幾年了……”

    兵馬俑,這讓後人驚嘆的瑰寶,還只是整個陵寢的九牛一毛,驪山數十萬刑徒,不是吹的。

    “至於這些新徵發的刑徒、黔首,則是奉命去西邊,到李信將軍打下來的張掖郡去。據說烏氏的商隊已經深入大漠,走遍西域諸邦,抵達了崑崙山,還聽當地人說了西王母的傳聞,看來就快找到了,陛下決定,在張掖郡修築城郭、亭障、馳道,馳道一修好,他就要西巡,去西方看看……”

    “夠了!”

    扶蘇喝止了邵平,邵平這才發現,經歷一場東征後,變得英武而堅毅的長公子,這一刻卻面如死灰。

    邵平這才覺得自己多嘴,連忙跪在泥地雪水裡,可這是眼前正在發生的事,公子入了函谷關,遲早會看到那高聳入雲的驪山陵寢,看到繫著繩索,相望於道的刑徒。

    扶蘇沒有怪罪邵平的意思,他在發抖,並非寒冷,而是害怕……

    難怪從燕地回關中,扶蘇只覺得,沿途郡縣,比他去時凋敝了不少,也難怪了,多虧了秦朝這深入底層的征發能力,多虧了地方上兢兢業業的秦吏們,將一批有一批徭役送來。

    “昌南侯啊昌南侯,你當年的好意,終究變成了這天下的夢魘。”

    驪山、阿房、張掖、西域,關西變成了一個無底洞,聚集於此的移民、刑徒、徭夫加起來,竟接近百萬!再加上北築長城三十萬,南征百越二十萬,這全天下二十分之一的人口,居然都在路上奔走,疲於乏命,地方能不衰敗麼?

    黑夫在膠東新政創造了不少財富,海東商社財源廣進,指導農人種地的二十四節氣歌,能讓地裡產更多糧食的法子,在緩慢傳播。

    但照料糧食好難啊,一年到頭,春耕夏耘,方有秋收,一點點精耕細作,才能換得少許增產。

    而朝廷的征令呢,卻來得那麼快,那麼輕巧,四海是無閒田了,但農夫們,卻都在服役的路上,在家務農的,是老人、母親,還有瘦弱的半大孩子……

    王事靡盬(gǔ),不能蓺(yì)黍稷!肅肅鴇翼,集於苞棘!

    詩裡的那一幕,他總算見到了。

    有人在努力讓活水流入,但比起揮霍的速度來,卻杯水車薪,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天下人的勞苦遠行啊,才剛剛開始。

    “公子要向陛下進諫麼?”

    邵平從泥水裡抬起頭,含淚道:“還望公子勿要如此,那個身高不足五尺,喜歡嬉笑怒罵,常借詼諧之言勸諫陛下的優旃,他……他就因為當著陛下的面說,若西王母能使人長生,現在身邊陪著的應該是周穆王,希望陛下能罷河西之徭,惹怒了陛下,被割了舌頭,再也說不了俏皮話了……”

    優旃,那是十年前,秦始皇鑄十二金人,與扶蘇一同力勸秦始皇的滑稽倡優啊,靠講笑話博得皇帝一樂的他,居然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這真是扶蘇聽過最讓人心寒的笑話。

    公子閉上了眼睛,他眼前閃過的,是死在遼東老林子裡的楊端和將軍,是營嘯時死傷的燕趙兵卒,是海東韓城外,新壘的上千座新墳……

    扶蘇一直反覆告訴自己,這次遠征是有意義的,那些人的犧牲是值得的,是為了懲戒叛賊,是為了給戰爭和仇恨收尾,等這一切結束後,便是新的開始,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多麼美好啊。

    離關中越近,看到的真相越多,扶蘇越覺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眼下,他的東征是結束了,但新的大工程大征伐,在陸續上馬,這天下,卻太平不起來,秦與六國之人,依然在仇恨和怨憤的深淵裡沉淪。

    扶蘇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車鸞之上。

    他早該發現了,炙烤這天下的烈焰,從來就不從外而始,而是由內而外!

    指甲摳入掌心,諫言,諫言有用麼?當年最喜歡進諫的幾個人,不是學會了閉嘴,就是被割了舌頭。

    扶蘇有點理解,殷商三仁當年的心情了。

    “不,我不會進諫了。”

    默然良久後,扶蘇抬起頭來,他無視了外面辛苦拉輦,相望於道的刑徒徭役,放下了車的帷幕,聲音堅定,卻失去了昔日的溫度,變得與外面的冰雪一樣冷。

    “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扶蘇去做!”

    ……

    與此同時,南陽郡葉縣,一場葬禮才剛剛開始。

    葉騰在黑夫歸來的第三天走了,最後口述了一篇絕筆奏疏,請求秦始皇能讓他外孫伏波繼嗣,然後似乎是身體突然好了,提出要去外面看看,還點名讓黑夫背他。

    黑夫背上的老人,是如此的瘦弱輕飄,黑夫不得不反手環住他,以免老丈人被風吹跑了。

    事實證明,那只是迴光返照,葉騰出門照到太陽後不久,就逝世了,算是含笑九泉。

    但這笑裡也有罵,他在女婿背上,痛罵黑夫,說就不能說點好話騙騙他,聲音越來越低,只是嘟囔說想拉屎,但還沒等黑夫送他去廁中,葉騰就沒了呼吸……

    儒家,漆黑的巨大棺槨擺放在靈堂中。按照慣例,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葉騰被封為“高梁侯”,雖然秦無分封,但在禮制層面上,他也已是正兒八經的“諸侯”,可享此待遇,棺槨將在葉氏老宅的靈堂裡,停柩五日。

    葉子衿作為獨女,與夫君黑夫,兒子破虜、伏波一起,在靈堂中久久跪拜,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卻披著未縫邊的粗麻深衣,穿著薄薄的葛履,她自己一日未食,餓得形銷骨立,卻吩咐傅姆,偷偷給兩個孩子一點吃的,還給他們換上柔軟的榻。

    兩個孩子一夜未眠,一直稀里糊塗地跟著大人做各種祭拜儀式,破虜年紀稍大,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知道一直極疼他的外祖永遠醒不來了,難過得不住抽泣。

    伏波稍小,對生死沒有什麼概念,只是大人吩咐什麼,就乖乖照做,但又有些害怕黑漆漆的棺槨,看到哥哥在哭,他也跟著哭,眼下熬了一天,實在是乏了,跪在墊子上,不斷打瞌睡,頭都要敲到地上了。

    黑夫看不下去了,讓傅姆將兩個孩子帶走,來到妻子身邊,拉著她冰涼的小手,欲言又止。

    在這個妻子最脆弱,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要一走了之,黑夫心裡很難過。

    “妾知道良人的苦處。”

    葉子衿卻抹去眼角的淚痕,勉強笑道:“王事靡盬,不遑啟處,良人如今是南征統帥,如今南方新敗,二十萬人無人統領,各自為戰,他們望良人,如盼甘霖……”

    黑夫嘆道:“我這場雨去救了別人,就管不了家裡,管不了你和孩子們了……”

    他的”自救“之路,卻是從拋棄妻子開始,真是諷刺。

    “不止是救他們,良人,你也在救自己,救家人,不是麼?”

    話雖如此,但葉子衿會在南陽守孝五個月,五個月後,她就要帶著孩子們,搬到咸陽尉宅去住,住在秦始皇帝眼皮底下……

    這是將領出征的慣例,一旦有異動,家人就會被族誅,當年同樣被秦始皇極其信任的樊於期,全族數十人,就落得南市斬首的下場!

    黑夫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家人:“我走後,你會作為人質,在咸陽城裡,我朋友多,章邯、張蒼,乃至於公子扶蘇。但敵人也多,明的暗的,不知反幾,到處都是波詭雲譎,你……”

    “妾不怕這些。”

    葉子衿卻看著棺槨,眼中滿是柔情,但那柔情中,又帶著一絲堅韌!

    “良人以為我是誰?”

    葉氏雙手拍在黑夫滿是絡腮鬍的臉上,湊到他耳邊,彷彿是二人初識時的巧笑倩兮:

    “我可是葉騰之女!”

    “我可是黑夫之妻!”

    ……

    葉氏老宅被拋在身後,黑夫一馬當先,共敖等隨從緊隨其後,冬日遲遲,南下的路,還很漫長。

    來南陽的路上,扶蘇回咸陽時看到的事,也一件不差,落在黑夫眼中,那不絕於道的刑徒和徭夫啊,這就是他在膠東推行新政時,關西和中原發生的事。

    黑夫哈哈大笑,笑裡卻帶著淚。

    這十年像一場夢,穿越者很厲害啊,手裡擁有各種外掛,熟知歷史走向,這使他掌握了自己命運,奮力向上攀爬。最初時雄心勃勃,希望能積小為大,徹底改變時代!

    說起來,他也改變了一些人和事,獲得陳平投靠,劉季和蕭何曹參被強行拆散,老劉還被扔到鳥不拉屎的旮旯角,項梁叔侄被發配北地,除了沒能找到的陳勝,該做的,黑夫幾乎都做了。

    可到頭來,他卻發現,有一個人,他始終難以改變。

    那個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人。

    “他與我一樣,寧可相信自己的選擇,也不願被別人左右。”

    一人之力,終究難以扭轉大勢,做了一些事情,妄圖阻止它的崩潰與毀滅,卻發現,自己反而成了推動它滑落深淵的人,除卻南疆,西域也成了一個新的無底洞。

    真譬如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但和陳平恨不得那火立刻熄滅不同,有時候,黑夫真希望燃燒在帝國中心的烈焰永遠不滅,那些雄才大略,是照耀千古的明燈,是奠定這個國家疆域的遠見。

    別人不懂,他懂!

    只可惜,看得太遠的,往往忽視了腳邊的危機。

    所以黑夫有時候卻又希望,它能快些熄滅,不要再燃燒現世人的骨血……

    但不論如何,當火愈燃愈烈時,鼎內越來越燙時,黑夫不會在這即將沸騰的海裡等死,做一條被烹熟的大魚!

    變革,不是嘴上說說,不是隨波逐流,不是站著不動,更不是寄希望於他人!

    兩千多年後,一位偉人已經用他的實踐,告訴過黑夫了。

    “不保存武力,則將來一到事變我們即無辦法!”

    “須知政權是由槍桿子中取得的!”

    不管未來如何,黑夫決定,得先將劍握在自己手裡!

    他想起自己與葉騰的對話,那些讓老頭子到死都惴惴不安的言辭。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黑夫必須讓自己化鯤為鵬,他要長出羽翼,脫離海水束縛,才能在將來山陵崩塌,天下大亂時,遊刃有餘!

    沒人能逼他做選擇,秦始皇不能,葉騰不能,扶蘇不能,陳平?更不能!

    選擇權,一直都握在黑夫手中!

    怒馬衝出風雪,南方一片豔陽,無人再能束縛黑夫!

    “此一行如鳥上青霄,不受網籠之羈絆也!”

    在那邊遠離中央的荒蠻之地上,他總算能放開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黑夫放聲長嘯,此時此刻,他很想吟詩一首。

    閣下何不隨風起……不,錯了,不是這首。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

    黑夫勒馬回首,在他背後,是風雪交加的大秦,是漸漸遠去的中原……

    在山崗上,他留下了一句話,對妻兒,對那些期盼他的人,也對這充滿苦難的時代。

    “等著吧!”

    “待我歸來之日,吾翼,將若垂天之雲!”

    ……

    第四卷:《海大魚》,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7
第639章 搜粟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位於帝國東方的“東海郡”,淮水邊的柳樹開始抽出嫩條,但天氣依然寒冷,南昌亭亭長縮在屋內,烤著炭火,懶洋洋地扒著妻子剛煮出的粟飯,卻聽到外頭一聲呼喊。

    “亭長,有官船來了!”

    南昌亭長連忙出門一看,果然,一艘吃水很深的三百斛船正在泊岸。

    這一看就是在淮泗、江東之間往來的官船,風帆是嶄新的,船刷了漆,甲板上還有兩名身著黑衣的中年秦吏在交談。一位年輕君子在船舷處吆五喝六,讓亭長派人來幫忙系船,態度很不客氣。

    南昌亭長侯在岸邊,已看清楚其中一名官吏頭戴板冠,腰上還佩著銅印黑綬,這是秩比六百石以上的標誌,豈敢怠慢,立刻張羅人手幫忙。

    “蕭祿。”

    船上的“大官”蕭何皺眉,對年輕人斥道:“你無官無爵,出門在外,與人說話客氣些。”

    “諾。”

    蕭祿縮了縮腦袋,身為長子,蕭何一向待他很嚴格,更何況,這次南下,父親本不想帶他,是他苦苦哀求,蕭氏族人也力勸,說蕭何去南邊,身旁不能沒有至親照應,蕭何才勉強同意。

    與蕭何交談的官吏哈哈一笑,張口道:“蕭君,年輕人,張……張狂一點實屬尋常。”

    此人名叫周昌,是泗水郡卒史,他有個小毛病,口吃。歷史上,正是周昌和鄧艾一起創造了“期期艾艾”這個成語……

    周昌此行背負使命,護送被昌南侯任命為“搜粟都尉”的蕭何南下。顧名思義,這個千石官職專管徵集軍糧之事,是將軍幕府中舉足輕重的人員。

    將軍昌南侯從另一條路南下,經南陽至南郡,讓蕭何在豫章郡與他匯合……

    黑夫的信裡還提了件事,那就是讓蕭何沿途幫忙征辟些人才,以補幕府之不足。

    只可惜,黑夫點名要的人,蕭何都沒抓住。

    一想到很快就將抵達江南地,蕭祿又面帶愁容:

    “父親沒征到那狗屠樊噲,還叫他跑了,也不知昌南侯是否會慍怒。”

    黑夫也是離奇,點名想要的人,第一個就是個屠狗輩,也不知他是從哪聽說的名字。

    蕭何知道,那樊噲是劉季好友,為人豪氣,頗有膽略,一身武藝,有十人之敵。

    但樊噲一聽蕭何說要征他南下,先支支吾吾,說欲回家告別老母。結果第二天蕭何派人去一問,竟是人去屋空,樊噲這廝,帶著家人,連夜跑到沛縣周邊的山澤裡去了!

    放樊噲出城的小吏叫任敖,也一併跑了……

    鄉里鄉親,蕭何也沒有窮追不捨,只是長嘆了一口氣。

    “苛政猛於虎,逃戍如逃死。”

    而黑夫點的另一個人,周勃,蕭何一詢問,才得知也早就遠戍塞北,好幾年沒回來了。

    縣中其餘官吏,如夏侯嬰、周苛諸輩,知道征百越是差事,第一次戰爭去的人,十死三四,皆不樂南行。當地豪貴呂祿、王陵、雍齒等輩更不必說,態度消極冷淡。

    按照黑夫早年向秦始皇提議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這場戰爭,乃淮漢以南諸郡出人,不關泗水郡的事,蕭何本就不想害這些鄉黨,見狀也不強迫,征辟不成,便兩手空空地上路。

    倒是同行的卒史周昌,久聞昌南侯之名,又羨慕蕭何、曹參四年內飛速陞官,挺有興趣去南軍效力。

    可一個周昌,不知能否讓昌南侯滿意,這是蕭何父子憂慮的事。

    周昌建議道:“蕭君,昌南侯不是說,要在南郡再征……征一次兵,耽擱些許十日,與蕭君三月會於豫章。既然時間充裕,不如在沿途郡縣,看看有無壯士,一併帶去。”

    “只好如此了。”

    蕭何頷首,隨即將南昌亭長喚來,問後得知此地叫“南昌亭”,不由與周昌、蕭祿相視而笑,竟與他們的目的地同名,也是巧了。

    又得知淮陰縣城,就在河邊兩里開外,乘車過去僅需兩刻。

    說做便做,想著沿途抓幾個“壯士”應付黑夫的蕭何,決定讓周昌看著船,自己帶人去城裡走走看看。

    出發前還囑咐眾人,將官吏服飾脫了,穿上常服,不要引起地方騷動,一路來民生艱難,蕭何很排斥地方官大張旗鼓的奢侈接待。

    雖然心裡不太樂意南下,但在其位謀其政,坐在車上,酷似一位文士的蕭何,也不住遠眺闊野,觀察此地形勢,對兒子道:

    “淮陰阻淮憑海,乃兵家要地也,春秋時,夫差欲通中國,道出江淮,即從事於此。”

    當年吳王夫差為了爭霸中原,不惜動用舉國之力,在江淮間開鑿了一條運河“邗溝”,吳船遂能繇此而北,淮陰就成了水陸衝要,淮水沖刷而成的平原一片沃野,有開殖之資,四通八達的水網,又有漕運之利。

    “昌南侯欲先平閩越,此地必為中原糧秣南下之樞紐,可在南昌亭築一大倉,屯糧十萬石!”

    思索間,一行人已進入淮陰縣城。

    他們雖是便服,但手持千石大吏的符節,守門的兵卒連忙讓道。

    蕭祿一馬當先,年輕人心性好玩,忍不住左顧右盼。

    時人以淮北泗水、陳、汝南、南郡為西楚;彭城以東的東海、江東為東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長沙為南楚。三楚習俗略有不同,第一次出遠門的蕭祿看到與淮北有異的衣著,物產,覺得頗為新奇,哪裡熱鬧往哪湊。

    蕭何則時走時停,讓下人去詢問當地物價,尤其是五穀的價格。

    問了一圈下來,發現幾乎所有糧食,都比泗水郡貴了數倍,每石高達兩百錢!按理說淮南亦是糧倉,再加上堆肥漚肥之法也傳到了這,當不至於此。

    再一問,當地人都說是因為官府徵糧,糧食都經由運河,送到南方去了,江東那邊,有十萬張嘴等著吃飯呢,本地糧食少了,價格自然就貴了……

    蕭何不由暗暗嘆息:

    “兵法有雲,邦國之所以因作戰而貧困,是由於軍隊遠征,不得不千里挽粟,耽擱數月,人吃馬嚼,糧食送到時,早已十不存一,還需大量勞役來回奔波,這必使百姓貧窮,糧價飛漲,力屈財竭。”

    國家財政枯竭,為了繼續戰爭,就會急於丘役,如此惡性循環,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公家之費,破車罷馬,最後甚至會導致崩潰。

    許多年前,強大的吳國,就是這樣走向衰敗的,被范蠡文種搞了一出借糧計,更是雪上加霜……

    其實,孫武早就給出了解決之道:因糧於敵。

    但那隻適用於中原征戰,南征百越,當越人燒燬稻田逃入森林後,秦卒便無糧可因,只能眼巴巴地盼著北方粟稻。

    只靠江淮諸郡千里運糧,遠水解不了近渴,想要結束戰爭,就必須先解決這個難題。

    蕭何正蹲在糧攤前沉思之時,卻聽到遠處響起了一聲大呼:

    “打架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7
第640章 韓信

    遠離正路的淮陰市肆一角,被路人圍了一圈,喜歡熱鬧的蕭祿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看到裡面情形。

    卻見衝突雙方,一邊是位身材高大的仗劍青年,他四體健全,頭髮扎得倒是整齊,只是身著蔽衣,腳上的草鞋也破破爛爛,像個乞丐。

    另一邊則是個滿身油漬的少年,看其身後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條剝了皮的狗,應是個屠中少年。

    這兩人在那對峙,屠中少年坦胸露乳,手持剔骨尖刀,眼神凶狠,而另一頭的蔽衣青年則抱著劍,默然不言。

    “發生了何事?”

    秦吏效率還是高的,市掾吏第一時間趕到,皺著眉進來一問,有人立刻應道:“市掾,是韓信又來討下水吃,徐屠的兒子不讓,二人起了口角。”

    那屠中少年立刻將刀一扔,笑道:“上吏,是韓信又來我家討下水吃,我正與他商量價錢,放心罷,不會有事!”

    “原來如此。”

    市掾吏冷冷看了在淮陰名聲極壞的無業青年一眼,也不管他滿是求助的眼神,竟說道:“看來無甚事,二三子,都散了吧!”

    言罷,這市掾吏竟無視了眼前的衝突,逕自走了。

    蕭祿大奇,哪有這樣的官?要知道,私鬥可是犯法的,低聲詢問旁人,旁人卻笑道:

    “休說是市掾吏,吾等也早就想看那韓信倒霉,這無行之輩,就欠被人收拾!”

    這時候,那韓信欲從邊上繞著走,卻被屠戶少年再度堵住去路。

    “徐屠,你欲如何?”

    韓信說話中氣不足,像是餓了許久沒力氣似的。

    屠戶少年雙手叉腰,大聲道:

    “無他,只是看不慣你整日招搖過市,還來我家尋下水烹食,狗腸可是好東西,你這無行之輩,只配吃腸裡面的東西!”

    眾人哈哈大笑。

    他說話難聽,但韓信也不氣,點頭道:“你既然不願不給,我走便是,以後再不會來。”

    但屠戶少年卻依舊不讓,眼睛盯著韓信手裡的劍,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韓信,過去半個月,你也撿了我家不少下水,零零總總,當錢百文,我看你整日握著的破劍也就值這個價,要走可以,將劍留下,過去的事,我就當忘了,今日還能送給你一副狗腸。”

    韓信腹中飢腸轆轆,但還是抱住手中之劍,態度堅決:“休要欺人太甚!”

    “乃公今日就是要欺你,你能如何?”

    屠戶少年冷笑:“汝雖高大,喜帶刀佩劍,裝作輕俠,卻不過一膽小之輩,你可曾用這把劍殺過人?”

    韓信不言,又欲離開,卻被身強體壯的屠戶少年一把揪住,往後一推,韓信便跌跌撞撞退到了牆角,眼神憤怒。

    他完全不是少年的對手。

    “這樣,我也不要你劍了,今日你想走,只有兩條路。”

    屠戶少年向前一步,拍著自己袒露的胸口道:“你能殺死我,就拿劍刺我,我死了,路自然就讓出來了;如果殺不死,來,就從我胯下爬過去!”

    蕭祿一邊看一邊搖頭,這不是明擺著侮辱人麼,但旁邊的淮陰人卻十分興奮,更有人起鬨道:

    “殺了他!”

    “韓信,你還是不是男兒!”

    那韓信的眼睛,如同被困在絕路上的野獸,手緊緊握著劍,彷彿下一刻,他就會拔劍而出,衝向屠狗少年!

    但最終,他還是低下了頭,擠出了兩個字:

    “我鑽……”

    一時間,所有聲音都啞了。

    在屠夫少年得意的笑容中,在上百鄉黨的注視下,身高馬大的韓信,就這樣趴在地上,膝蓋著地,撅著屁股,朝少年撩起衣裳,大大張開的胯下爬去!

    蕭祿也十分吃驚,他本以為,韓信會在鑽進去前一刻,拔劍而起,刺死屠夫,市井鬥毆,常有這樣的事。

    然而並沒有,韓信雖然臉上青筋直冒,嘴唇幾欲被咬出血,但猶豫再三,還是乖乖從那胯下爬過……

    他鑽過胯襠的之後,一抬頭,看到的是上百雙眼睛,如同一百支箭,刺在他流血的心頭。

    那目光,不再是看待一個直立行走的人,而像看一條狗。

    韓信只是默默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塵,彷彿這樣就能忘記方才的屈辱,又撿起地上的劍,似乎那是他僅存的尊嚴。

    但就在韓信要離去時,一根血淋淋的狗腸,從後面甩到了他頭上。

    “鑽得不錯,乃公高興,拿去吧。”

    屠夫少年靠在肉鋪處,笑嘻嘻地說道:“韓信,你果然只配吃屎!”

    ……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

    韓信沒有要那狗腸,扔下了這樣一句話,似是為自己的辯白,見無人聽懂,就無力地離開了。

    “這韓信,真是一灘爛泥。”

    淮陰眾人搖頭不止,相繼散去,也不知是對韓信徹底失望,還是為沒有看到街頭喋血的一幕而遺憾。

    蕭祿也覺得挺無趣的,若他是哪韓信,定會一劍殺了狗屠少年,就算打不過,也不會受此奇恥大辱。

    無聊地轉過身,卻見蕭何正負手站在一旁,方才的事,他也看到了。

    “父親。”

    蕭祿連忙過去,蕭何來的晚了些,沒看到全過程,但韓信最後說的那句話,卻聽得一清二楚。

    一個貧而無行的少年,怎麼會懂這句話?

    蕭何若有所思,隨即喚來一個隨從,對他耳語數言,隨從應諾,往韓信走的方向追去……

    一行人又在市肆逛了一圈,在城裡的館舍吃飯時,才從鄰桌的人口中,聽說了關於韓信的更多故事……

    ……

    “那韓信一家,是二十多年前,從外頭逃來的。”

    舍人一邊給幾人滿上熱湯,一邊絮絮叨叨說起往事。

    那時正值秦王掃六合,到處兵荒馬亂,逃難是尋常事,韓信的父母來到淮陰不久後便死了,韓信就成了孤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等到韓信年紀漸長時,卻還是過著這種日子,經常寄居在別人家吃閒飯,一次兩次還行,天天如此,脾氣再好的人也會心生厭惡。

    於是韓信能蹭吃的地方,就剩下南昌亭長家了。

    “南昌亭。”

    蕭祿他們的船正停在那,他頷首:“我見過南昌亭長,的確是個忠厚老實之人。”

    舍人道:“然也,那韓信仗著南昌亭長心善,每天就蹲在亭外,眼看炊煙起來了,就過去坐在邊上,肚子咕咕叫,南昌亭長看不下去,自然就讓其妻給他端一碗。”

    “就這樣,韓信偶爾幫南昌亭長幹點活,但多半是吃完就走,第二天又來了,接連數月皆如此……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韓信是南昌亭長的奸生子呢!”

    眾人哈哈大笑,舍人繼續道:

    “南昌亭長寬厚,他那妻卻氣不過,十分嫌惡韓信,於是一早就把飯煮好,自家人偷偷吃掉。那韓信等到太陽升老高,左右不見炊煙,進去時,亭長之妻正在洗釜,冷臉相待,南昌亭長也當沒見著他。韓信這才離開,之後再沒去過南昌亭。”

    “還有更不要臉的事!“

    鄰桌的客人湊過來補充道:”我是在淮水邊泊船的,那韓信自從沒了寄食的地方,就天天在泥巴裡挖蟲,在河邊釣魚果腹,水邊常有漂母漚麻浣紗,有位一老漂母見他餓了,一時可憐,便將帶來的冷飯分韓信幾口,結果你猜怎樣?“

    “怎樣?”蕭祿問道。

    那客忍俊不禁地說道:“韓信竟接連吃了那可憐的老漂母數十天!”

    漂洗絲絮是婦人常坐的活計,這個行當很辛苦,手常年泡在水中,皮膚開裂,也賺不了幾個錢,只有窮苦人家的女子,才會幹這行,這樣的窮人,都能連蹭數十日,可見韓信臉皮是真的厚。

    客人又道:“那韓信還不自知,一天吃完冷飯,竟鄭重向漂母頓首,說什麼‘吾必有以重報母’。”

    “結果忍了他數十日漂母生氣了,大罵韓信,說你身為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之,故贈食,豈望報乎?韓信這才羞愧,也再沒去過河邊,開始在城裡找食,天天去跟屠夫討下水,洗淨污穢後煮了吃,一來二去,徐屠的兒子惱了,這才有今日之事。”

    蕭祿深惡之:“果然是無行無臉之輩。”

    蕭何卻只是笑著搖搖頭,問道:“他手裡的劍,又是怎麼回事?”

    舍人正好端著菜餚過來,回答道:

    “似是一位路過淮陰的老翁留給韓信的,那老翁也是個乞丐,到此地後病篤難行,是韓信救了他,撿回河邊的窩棚裡,釣魚給他吃。那老翁病好後,在本地呆了大半年,教韓信識字,後來又不辭而別,只將一柄劍留給了韓信。”

    “自那以後,韓信不管到哪,都仗劍而行,外人以為他是輕俠,但本地人都知道,此人拘謹,毫無任俠之氣。但也奇怪,韓信即便再餓,也不賣劍。”

    蕭何已知道了他想瞭解的一切,這時候,先前被他支使去辦事的隨從也回來了,在蕭何耳邊說了幾句,眼睛則盯向食肆門口。

    “韓信,你來這作甚?”

    嫌惡的聲音響起,眾人抬頭,卻見在淮陰名聲爛透的韓信,正落魄地站在食肆邊,手中仍抱著他那柄劍,他眼睛盯著腳下門檻,有些不敢往裡邁。

    舍吏立刻過去,比手趕他,像趕一條髒兮兮的野狗:

    “沒有剩飯給你了,快走,快走!”

    韓信的面容,因長久飢餓而痛苦,遭到驅趕,他往後退了數步,看了看將他喚來的蕭何手下,又瞧瞧長鬚及胸,身著錦衣的蕭何父子,還有案几上香氣撲鼻的魚肉菜餚,艱難地嚥了下口水,復又鼓起勇氣,拘謹地拱手道:

    “他說,有貴人在這,請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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