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3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8
第641章 一飯

    “父親,兒子先去採買沿途必須之物了。”

    蕭祿氣呼呼地起身,帶著兩個人離開食肆,因為他實在無法忍受,與韓信這樣一個膽小低賤之輩同席。

    那可是一個鑽人胯下的賤徒啊,而他的父親,卻是堂堂千石搜粟都尉,是昌南侯親自點名,督護全軍糧秣分配的大官!

    蕭何卻只是點了點頭,繼續慢飲熱湯,對有些拘謹,離案几三尺的韓信道:“別拘束,吃吧。”

    韓信只猶豫了片刻,雖然眼前這位“貴人”目的不明,但他可是連漂母帶去的冷飯都能厚著臉皮蹭的人,被生活逼到這份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朝蕭何一作揖,吃了起來。

    這孺子也不知餓了多久,雖長得身材高大,卻面黃肌瘦。一般來說,久餓之人有了足夠食物,都會猛吃猛喝,恨不得將案几上的陶碗漆盞都塞進嘴裡。

    但韓信卻吃得很矜持,或者說很警惕,吃一口,就抬起頭看蕭何一眼,顯然是個放不開的人,與尋常的灑脫輕俠大異。

    蕭何等他吃了幾口,緩過氣來,才說道: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這句話,出自《易傳》,許多官吏都不知道,為何會從你一個淮陰布衣口中說出來?”

    韓信沒想到,蕭何會如此發問。

    似乎是得了蕭何一飯,於他而言再非路人,又或是韓信在淮陰無人相知,他說的話讀的書更無人能懂,今日總算有人詢問,他便頗有些激動地,說起自己的過往。

    與旁人的敘述不同,韓信自稱他的父母,乃是貴族,也不知是從韓國來,還是從淮北來,故韓信從小就被教授識字,後來,他救護的那名自稱“兵家”的老者又在此基礎上,傳他兵法,並告訴他許多做人的道理,包括蕭何聽到的那一句……

    “兵家?“

    蕭何問那老者姓名,韓信也不知,明白問不出所以然來,便道:“那我再問你,你在市肆中,手中明明有劍,卻寧可受此大辱也不反擊,又是為何?”

    此言成功戳中了韓信的傷口,他停止了嘴裡的咀嚼,鼓著腮幫子良久,才艱難嚥下,說道:

    “兵法雲,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怒可以復喜,慍可以復悅,亡國不可以復存,死者不可以復生。”

    “主、將如此,布衣黔首也一樣,休說我動起手來打不過那屠夫之子,就算我真殺了他,除了出一時之氣,又能如何?私鬥有罪,殺人者死,我要麼被其父兄復仇所殺,要麼成為殺人犯被通緝,被官府抓住,判處極刑。”

    打又打不過,走又走不脫,與之死鬥,為這樣一個狗屠賠上性命,是心存志向的韓信不情願的,於是在他的判斷裡,匍匐鑽跨,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話雖如此,但大辱就是大辱,韓信能鑽過那人胯下,可仍過不了自己這一關。離開市肆後,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自己長久以來期盼的“天下大亂”遲遲未來,生活卻日漸窘迫,眼看連家鄉都呆不下去了。

    他就這麼渾渾噩噩蹲了半個時辰,直到蕭何的手下喊他說有貴人請客吃飯,韓信才在飢餓驅使下,跟了過來。

    眼下肚子填飽,韓信的警惕心也漸漸升起,眼前的蕭何衣著不俗,出手闊綽,身邊還有七八個隨從保護,莫非是豪貴?這樣的人如此厚待自己,定有目的!

    陳平這種美丈夫,得了意外之恩後,總以為對方要肛自己。韓信則不同,他離席再拜道:

    “貴人贈我一飯,韓信無以為報,但我雖仗劍,卻不殺人!”

    蕭何無奈搖頭,這韓信,怕是聶政的故事聽得多了,以為蕭何是要學那韓國嚴仲子,市恩厚待,要韓信幫忙殺人呢!

    “吾……不殺人。”

    他的確不殺人,至少不需要親自動手。

    蕭何笑道:“聽你所述,學的也不是刺殺之術,亦非十人敵,而是萬人敵。”

    不過,雖然韓信號稱拜兵家為師,也能時常脫口而出幾句兵法,但會背和會用,完全是兩碼事。

    接下來,蕭何又問了他一些兵術,韓信卻對答如流,至少糊弄蕭何這個對練兵、將兵一知半解的傢伙是沒問題的,食肆的舍人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彷彿頭一次認識韓信般。

    粗略瞭解韓信的本事後,蕭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在案几上,卻見黑色的綬帶,亮紅色的銅印。

    舍吏的眼睛都快出來了,韓信也連忙下拜。

    “竟不知貴人是秦吏!”

    黑綬銅印,是六百石以上官吏的標誌,比淮陰縣令還大呢!

    “我乃搜粟都尉蕭何,奉昌南侯之命,去南方督護軍糧,眼下身邊缺乏人手,韓信,你既然胸有韜略兵法,可願意隨我去軍中試試?”

    他補充道:“當然,是從走卒親兵做起,不過我乃督糧官,大不必親臨前線,安全倒是安全,也能吃飽飯。”

    貴人賞完飯又賞工作,換了舍吏,肯定要稽首道謝,但韓信卻猶豫了,伏在地上久久未言,食肆內眾人都覺得這小子是不是高興傻了。

    蕭何卻也不勉強,或者說,不是特別在意,他站起身來,逕自從韓信身邊走過,只是到了食肆邊,又留下了一句話:

    “我飽了,你接著吃罷,吃完後好好想想,吾等的船就停在南昌亭,半個時辰後,離開淮陰!”

    ……

    “父親,你居然要召那貧賤無行又膽小的胯下夫同行?”

    蕭祿得知食肆裡發生的事後,左右想不通。

    “那韓信無膽無能無力,他有什麼本領?值得父親如此征辟?”

    蕭何對兒子,遠不如對韓信那麼和藹,淡淡地說道:

    “我與之交談數言,知其有自知之明,有非常之識,有所挾之志,這就夠了。”

    後世有一句話,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蕭何心裡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曾遇到過一個“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人,對其寄予厚望,只可惜,劉季遇上了剋星,現在已經被昌南侯轟到海東吃雪,徹底涼了。

    今日,韓信若仗劍而起,殺了那狗屠,蕭何不以為奇,義不受辱的輕俠,天下多得是,但韓信卻第一時間選擇認慫,這樣的膽小鬼,也隨處可見。

    但能說清楚,為何該膽小時要膽小的人,卻不多。

    這只是第一印象,接下來,蕭何還給韓信設置了數道檢測。

    詢問旁人關於韓信的過往,他雖不能自食,可一旦對方流露出嫌惡之意,便立刻離開,不再滯留,說明此人對人情善惡極其敏感。

    手下找到韓信後,便喊了就來,又說明其易信人,甚至都不去想,這可能是個圈套,或會二度受辱,傻乎乎的就來了,真是天真得很啊。

    瞭解其性格後,蕭何略加詢問,就將韓信的老底都問出來了,此人確有點學識,知道些兵法,於是蕭何便產生了徵召之心……

    “父親竟以為韓信是塊蒙塵的玉,想要做掘玉的卞和?”

    蕭祿是聽明白了,只覺得好笑:

    “若他其實是一塊茅廁裡的石頭呢?”

    蕭何卻不甚在意:“玉有玉的用處,石頭有石頭的用處,若連這都不明白,我當年怎麼當得好主吏掾?就算韓信是一塊臭石頭,我也只花了一頓飯錢,卻能換得其感恩戴德之心。”

    在這亂世,多一份人情,就多一份保障,即便他只是個小人物,這是蕭何多年來的處世之道。只可惜,他本來能一本萬利的投資,被半路殺出來的黑夫攪黃了。

    蕭祿依然在嘟囔:“但這樣窩囊的小人,昌南侯會喜歡麼?他想要的,可是壯士……”

    “誰說我要推薦給昌南侯?”

    蕭何瞥了一眼吆喝眾人,準備啟程的周昌,低聲對蕭祿道:

    “這個韓信,我要留在身邊!他還需再打磨打磨!”

    “再者,到了南方後,我名為昌南侯指派的搜粟都尉,可實際上,手下的糧吏,均是屠睢親信舊部,要將其收服,身邊豈能無可用之人?”

    蕭祿迷惑地點點頭,還是不明白他老爹,又要慧眼如炬的眼光,開始第二筆投資了。

    但眼看船就要走,那韓信卻久久未來,蕭祿又忍不住罵道:“那韓信不會也如沛縣樊噲一樣,畏懼南方瘴氣,跑了吧?”

    “他會來的。”

    蕭何站在船舷邊,絲毫不擔心。

    “受此奇恥大辱,韓信在家鄉,已經呆不下去了,就算我不邀他,他也會自己離開。”

    這個安土重遷的時代,人為什麼要離開家鄉?

    因為呆不下去了……

    也因為心存遠志……

    雖然只見過一面,交談數言,但蕭何,已將韓信吃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就在約定時間將到時,韓信來了,他是從河邊走來的,身上濕漉漉的,原來是在河裡洗了個澡……

    韓信大步來到碼頭,面向船上俯視他的蕭何,單膝下跪,劍柱於前!

    青年垂首,因為一飯之恩,因為在他最落魄時的交談和認可,他會感激蕭何一輩子!

    “蕭君,韓信願往!”

    ……

    隨著繩索解開,槳葉劃動,船隻離開了南昌亭碼頭,向邗溝方向駛去。

    蕭何對韓信沒有表現出太過分的在意,只是讓人扔他一套乾淨的秦卒衣裳,韓信連聲道謝,默默在一角換上,他能感受到,除了蕭何外,船上其他人,掃向他時,目光中都帶著鄙夷。

    岸上的人亦然,南昌亭長和亭卒們遙望船隻遠去,其妻仍在對船上的韓信指指點點。他們大概會為這個無行浪子的消失而高興吧?然後慢慢淡忘,只是在閒聊無話,提起那個拘謹的少年,然後說一聲:

    “韓信許久未來了。“

    接著,閒人們肯定興趣盎然地聊起,韓信膽小窩囊得鑽人胯下的壯舉!

    是啊,生養了韓信的淮河水能洗去他身上的污穢,卻洗不掉那沉重的恥辱,韓信知道,胯下之辱,恐怕將伴隨他一生。

    要如何才能褪去?

    教他兵法的夫子說過,勾踐曾受會稽之恥,為吳王夫差嘗糞,後來,他用功業,用復仇洗清了這屈辱。

    韓信不似勾踐,他對復仇不感興趣,他渴望的,是找到能證明自己的舞台,創造讓人炫目的功業!

    想到這些,他忽然變得激動起來,對岸上眾人大聲呼喊。

    “南昌亭長!”

    “你家的一飯之恩,韓信會還的!”

    那些人聽不聽得到,韓信不知,也不在意,此言,是喊給自己聽的。

    “我會回來的……”

    看著遠處的淮陰,這座養育了他,又羞辱他讓他無法立足的城邑,韓信暗暗下定了決心!

    “待來日,吾必富貴歸鄉!”

    船隻消失在下游,遊子已然遠去,南昌亭碼頭,亭長的妻子卻對水中唾了一口,極為不齒。

    “什麼一飯,韓信在我家白吃的飯,起碼有兩百頓!”

    ……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蕭何挾韓信前往豫章之際,昌南侯黑夫,也已抵達南郡安陸縣,鮮衣怒馬,富貴還鄉……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8
第642章 富貴還鄉

    安陸縣,尉府前,門庭若市,從縣令到百長,乃至於十里八鄉甚至外縣的豪貴,聽聞“昌南侯”歸鄉,皆不遠百里前來拜會,這可是百多年來,南郡的第一個關內侯……

    但眾人卻被擋在門外,一個面容俊朗的弱冠少年在門楣外彬彬有禮地朝他們作揖道:

    “諸位,昌南侯昨夜剛回來,千里跋涉,太過勞累,故暫不見客,還望勿怪。”

    眾人不免失望,少年卻又笑吟吟地說道:

    “但昌南侯素來念舊,豈會忘了鄉黨之誼?後日,他會在縣中備宴饗,屆時再邀約安陸父老,各鄉嗇夫、三老,及有朝廷所賜鳩杖者,皆可入席!到那時,君侯再與鄉人把酒言歡!”

    聽聞昌南侯特地宴請縣人,眾人這才讚不絕口,說君侯位尊而不忘鄉人,稍後便各自散去了,但也有小心翼翼上前詢問自己有無資格參與的,少年耐心地一一解答。

    尉府內的角樓上,可以看到門口發生的一切,黑夫瞧著那少年點點頭:“此子應對得當,不錯。”

    “是啊,仲弟舊部子弟裡,他算最佳了。”

    黑夫的兄長,衷在一旁頷首:“利咸生了個好兒子,家教好,也能做事,還一表人才,嘿,說實話,若非利倉與東門豹之女定了親,我都想將小月許給他了。”

    那少年卻是利鹹的兒子利倉,十多年前,黑夫還是個小官時,去利咸家見過一面,利倉回鄉打理田產,恰逢黑夫歸來,便來拜訪,正好身邊缺人,就讓他幫忙接人待物。

    黑夫已三十有三,他的舊部們也年近四旬,昔日的壯懷激烈,如今皆已步入中年,小輩則茁壯成長,是時候談婚論嫁了。

    尉陽的婚事已經定下了,張蒼很喜歡尉陽,答應嫁一個女兒給他——張蒼高產,多子多女,他說尉陽可以在七八個適齡女兒裡隨便挑,還附贈與其等高的書做嫁妝……

    黑夫的侄女小月也已年滿14,馬上就到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安陸本地求親的人很多,但隨著黑夫地位日漸尊隆,他們大多知難而退,不敢再提。

    這可讓衷有些苦惱,只能問問黑夫的意見,看他的朋友同僚裡,有無合適的人家?

    “才14而已,還早。”

    黑夫搖搖頭:“不如這樣,讓她去南陽郡陪子衿住一段時日吧。”

    他笑道:“我尉氏的女子,不必多麼賢惠淑德,但管束夫君,讓自己不卑不亢的本事,卻得學一學。”

    二人下了角樓,往廳堂走去,一邊走,衷身為安陸縣田嗇夫,還在不斷和黑夫說本地糧食產量的情況。

    “前幾年風調雨順,南郡連年豐收,穀子堆滿倉稟,從北地運了不少牛馬過來,每個裡分上幾頭,使得家家都能輪流用牛耕地,田吏又教其漚肥澆灌……百姓們說,這都多虧了仲弟你,多虧了吾家啊。”

    言辭裡帶著自豪,衷為人老實,沒什麼大志向,家族蒸蒸日上,在南郡首屈一指,不但富貴,還得人崇敬,他已心滿意足。

    從兄長的敘述裡,黑夫得知,安陸縣除了官府修築的公廁外,還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了許多私立廁所。那些廁所主人還會找專門的人來打掃,主要為了收集糞便。安陸縣城裡的工商,也會用馬桶或糞桶排泄之後,翌日清晨抬出去給專門收集糞便的人,這些糞便會用於公田,或者賣給農民,也算一個新的行業。

    江陵城那邊也差不多,此外,幾乎每條河流上,都多了水車、水輪等機械,日子比從前稍微好過的南郡人,還會將米在磨坊裡磨成粉,製作米粉食用,已蔚然成風。

    十多年下來,本就有楚國數百年開發基礎,水道四方八達的南郡,已變成全國農業較為發達的地區,每年糧食產量,可與中原大郡相媲美了。

    這也使得,南郡成了南征百越,最重要的軍糧輸出地……

    “前年,一共有八萬人經南郡去長沙,再去嶺南戍守,這些人的衣食,皆由南郡、長沙兩郡供給。”

    衷說的是三路大軍中的西路,四萬兵,四萬民夫,人馬吃穿嚼用,加上沿途損耗,每年至少要200萬石糧秣!

    南郡縱然富庶,兩年下來,倉稟也已所剩無幾,眼下南方吃了敗仗,但駐軍還在,今年的軍糧,南郡已無力獨自承擔,恐怕要從巴蜀、南陽運了。

    他的話變得憂心忡忡:“吾等田吏、倉官叫苦不迭,民間也怨聲不止。不單是糧食被征,口賦日增,還因為每次運糧,常征發鄉人去幹活,更有不少人家的子弟,死在去年的敗仗裡……”

    黑夫無奈:“也難怪母親聽聞我這次歸來,是要繼續南征,便有些生氣。”

    他們的母親已白髮蒼蒼,最成器的二兒子回來,本來很高興,但聽說他要繼續那場戰爭,頓時就陰了臉。

    “不是說天下已經統一了麼?好好過日子不行?為何非要打仗?三天兩頭有昔日的鄰里過來哭訴,說自家子弟死在南方密林裡,連屍骨都回不來!仲子,你雖然富貴封侯了,但卻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母親舉起手,那是一雙滿是老繭的手。

    “吾等,亦黔首小民!”

    言罷,她便氣呼呼地去菜圃裡,繼續打理那些蔬果和雞鴨去了,老人家也就這點愛好。

    黑夫只不好告訴“糖嫗”,引發這場戰爭的可不是他,而是少府、商賈和南方軍功地主們的貪婪慾望,是甜蜜的蔗糖啊……

    種植園、蔗糖、奴隸、捕奴隊、戰爭,黑夫回南郡一瞧,不由咋舌。

    這哪裡是江淮,分明變成了美國南方!

    黑夫離開得太久,沒料到自己埋下的小小種子,會如此迅猛地成長為貪婪的巨獸。當糖業被官府收編,與軍國機器結合後,奪取更多的奴隸,開闢更多種植園,生產更多紅糖為少府盈利,居然成了開戰的理由之一。

    除了少府牽頭外,最支持戰爭的階層,便是擁有大量土地,卻缺乏奴隸的軍功地主們,他們正是黑夫後日要宴請的人,只不過,這群人的想法,已經產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全天下最大的紅糖販子,黑夫的堂弟彥,此刻正焦慮在地在廳堂內踱步,見黑夫過來,連忙上前拜見。

    “弟見過君侯。”

    “不必多禮,讓你去打聽的事情,可詢問清楚了?”

    黑夫從不打無準備之仗,對南郡軍功地主的態度,他自然要差人去調查一番。

    彥道:“弟差人暗暗詢問過了,南郡有十頃土地以上的地主,大多不願再戰。”

    “哦?”

    黑夫冷笑:“兩年前開戰時,他們不是很支持,摩拳擦掌,說要帶著子弟上陣,左夾生虜,右擎人頭麼?”

    不光是這群軍功地主,彥當時也上躥下跳,寫信勸說黑夫支持南征。

    彥乾笑道:“是吾等目光短淺,誰知道百越會這麼難打,還打了這麼久呢……”

    黑夫心裡呵呵:“真是虛假的戰爭熱情!”

    兩年前,從官吏到民眾再到普通兵卒,南郡人紛紛支持這場戰爭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多麼勇敢。而是認為,這是一場摧枯拉朽的仗,持續時間也很短,不會影響到自家生計,還可以在短時間內獲得大量利益——功爵和奴隸。

    可惜,這顯然是一種虛幻的錯覺,帝國四面開戰,不僅僅需要調用政府財政,更需要搾取民眾的財富和人力。

    隨著戰爭延長,糧食吃緊,物價暴漲,財富萎縮,都是不可避免的——戰爭持續的越久,它對民眾財富的搾取程度就越驚人,再加上,不斷有噩耗從前方傳回,為戰爭付出的犧牲越來越大。

    一旦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原先支持戰爭的人,他們的激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所以黑夫已能猜出來,鄉黨們後日會對自己說什麼。

    “必言南征之不便,而請罷征百越!”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秦始皇已經不在乎戰爭投入,兵民死傷,他只在乎一件事:

    帝國的顏面!

    在碣石宮,黑夫與秦始皇爆發了嚴重的衝突爭執,君臣幾番博弈,才松口將時間從幾乎不可能的半年,改成了兩年,豈能指望皇帝回心轉意,罷征百越?

    眼下,麻煩之處在於,想要收拾這個爛攤子,黑夫就要仰仗南郡人的力量。

    但事到如今,不論是軍功、爵位,甚至是戰後的奴隸、利益,都已吸引不了南郡人,他們現在只想停戰,只想恢復兩年前富庶安樂的生活……

    正思索時,利倉卻來稟報,說有位客人要見黑夫。

    “不是說暫不見客麼?”

    黑夫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他自己的謀劃。

    利倉垂首:“但來的是洞庭郡丞!我曾聽父親說過,君侯與他交情莫逆。”

    “為何不早說!?”

    黑夫面露驚喜,立刻起身,朝門外走去,尉府門楣一道道敞開,最後是厚重的紅漆正門。

    一位清瘦的年長官吏,正籠著袖子,站在門前,他還是老樣子,頭戴法冠,黑綬銅印,只是鬍鬚裡多了許多花白,面容略顯瘦削,畢竟大病初癒,剛被醫者從鬼門關救回來。

    郡丞不過是六百石吏,相比於封侯拜將的黑夫,算不了什麼……

    但堂堂昌南侯,卻對其肅然作揖,黑夫對這個人的敬重,絲毫不亞於秦始皇帝!

    這個國家,或是因千古一帝的氣魄和決心,才最終得以一統。

    但尊貴如秦始皇帝,亦不過是站在巨廈頂上的凡人。見者遠,是因為登高而招,聞者彰,是因為順風而呼。

    那呼嘯的風,是天下人渴望一統,結束戰爭的心,是無人能擋的時代大勢!

    而皇帝腳下的巨廈,則是由三千萬黔首壘砌而成,又由千百位默默無名,勤勉辛勞的“秦吏”黏合起來的!

    他們是帝國的磚瓦,也是文明的基石。

    黑夫與來人鄭重對拜:

    “喜君,久違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8
第643章 法吏

    “多謝昌南侯相助之恩。”

    一進廳堂,喜便道明了來意,他今日,是專程來向黑夫道謝的。

    “喜不過是邊郡小吏,染病將死,卻無從就醫,家人將棺槨都已準備好了,還將我多年抄錄的簡牘一點點放進去,只待死期。”

    “卻沒想到,昌南侯竟會在陛下面前提及我,讓我能上達天聽,陛下還派御醫不遠千里,前來救治。讓我僥倖,能從大司命處脫身而活……”

    黑夫記得這事,那是三四年前,秦始皇東巡時發生的事,他家裡來信,說喜病篤將死。

    黑夫憐之,覺得不應該讓這樣一個好官籍籍無名,便乘著鼓吹雕版印刷術的機會,拿喜抄錄律令來舉例子。

    當時他就覺得,喜的故事,當不止讓後世千萬人所知,也應該讓秦始皇知曉!在帝國的基層,還有這樣一位勤勤勉勉,兢兢業業的秦吏!

    但沒想到,喜居然真的被秦始皇派來的御醫給救活,休養一年半載後,身體大好。

    不僅如此,喜還因禍得福,被朝廷塑造成了典型,雖然沒搞什麼“向喜同志學習”的活動,但喜立刻從假郡丞直接扶正,並賜爵兩級,如今已是五大夫。

    他誠摯道謝,黑夫連道不敢,避席道:“若無喜君秉公執法,黑夫早在十餘年前,就被人誣陷,身處囹圄,豈會有後來的事?”

    年近五旬,已顯老態的喜孰視黑夫良久,見他富貴還鄉,依然不驕不躁,頷首道:

    “南郡安陸縣,真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起案子,昔日的卑微黔首少年,如今卻是帝國功勛前十的君侯,不由感慨良多,作為見證這晚輩起於微末的人,喜心中亦十分欣慰。

    “有了雕版印刷,喜君還抄律令簡牘麼?”入席時,黑夫打趣問道。

    ”時常抄抄。”

    喜是個古板的人,沒聽出黑夫在開玩笑,認真地說道:”我年紀大了,新的律令若想記住,還是得親筆寫一遍才行。“

    他們雖然很早就認識,卻無私誼,閒聊沒幾句,就說起了公事。

    黑夫最關心的,當然是洞庭郡的軍情。

    洞庭郡便是黔中郡,位於後世的湘西貴州,兩千年後都是滿地民族自治州縣,眼下更別提了,當地夏人與蠻夷的比例,大概一比十,有的地方,甚至是一比一百……

    統一初期,那裡還爆發了越人與秦軍的衝突,落敗的越人南逃入西甌,是引發秦甌戰爭的導火索。南征開始後,黔中郡也有一支偏師,渡過沅水南下,駐紮在鐔城(湖南靖縣),與桂林軍成犄角之勢……

    喜說道:“洞庭郡蠻夷巴人混雜,本就不穩,近幾年常有南郡人過去,騙誘蠻夷,帶回南郡為奴,夏越常有衝突。開戰以來,郡中常有夷越背叛,鐔城之軍還沒來得及去攻西甌,就只能停下平叛,也因此未深入嶺南,軍尚存。”

    “只是鐔城被群山所阻隔,糧秣運送艱難,軍乏食,郡尉希望他們能退回遷陵縣就食。”

    黑夫心裡冷笑,這洞庭郡尉前兩年還順應潮流,叫囂著要與巴蜀一起開西南夷,進軍西邊的且蘭、夜郎呢。這群邊將眼饞李信、黑夫他們的功績,立功心切,不顧郡情,屢興邊釁,這也是秦朝四面用兵的原因之一,眼下吃了癟,熱情也消退了。

    “感情全天下,想打這場仗的,就剩下秦始皇一人了……”

    黑夫心中吐槽,又問起與喜工作攸關的事:“洞庭郡吏治如何?”

    喜嘆了口氣,搖頭道:“不好,吏治每況愈下……”

    ……

    在喜看來,相比於統一前的銳意進取,秦吏隊伍中的風氣,似乎已經變了味。

    “尋找藉口,收受禮金者有之。”

    喜說起一事:“兩年前,我病癒復任,竟聽說那沅陵縣令嫁女,不僅邀約賓朋,還通知縣裡三老和群吏前來祝賀,令進不滿千錢者,坐之堂下。”

    “如此明目張膽收取賄賂,我以法責之,大小官吏卻皆言此乃賀錢,是給縣令之子的新婚之賀,絕非賄賂。郡守也以為不足以罪之,我最後力排眾議,方將縣令免職,其餘諸吏略受責罰。”

    黑夫點頭,宴會收錢,跟沛縣呂公家,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若喜在泗水郡,沛令就要倒霉了。只可惜,像喜一樣的法官,太少了。

    他在膠東郡時,也見過類似的情況:官員離開時,同僚送三五百錢甚至千錢,本是尋常事,官府也睜隻眼閉隻眼,畢竟秦吏薄俸,大家總得生活。

    可現在,各地又多出了“迎錢”,官員到任,當地豪貴紛紛送錢,美其名為安家費,實際上就是賄賂。誰給了,新官就對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徭役上也不為難,卻將重役轉嫁到庶民,甚至是蠻夷部落頭上。

    除了這些人情禮節外,直接貪贓枉法者有之。

    喜處理過一樁案子,曾經因犯罪被洞庭郡逮捕的犯人,他家鄉獄掾送來一封信,說那邊還有案情,要送去審理。若非喜核對爰書後察覺不對,派人過去追,那犯人回去就被放了。

    敲詐勒索者亦有之,洞庭郡乃邊遠地區,常有六國地區的人被遷來,押送的官吏乘機勒索,掠奪遷民錢財,還根據接受賄賂的多少,決定遷徙的遠近。

    喜嘆息道:“沒辦法,長沙郡、洞庭郡不比南郡,不少縣鄉官吏,皆是舊楚官員留任,十來年下來,也就粗通律令,一旦撤換,官府便無從收稅征徭。”

    黑夫表示理解,他在膠東也面臨過一樣的情況,更有下密縣令,跟夜邑田氏的長子拜把子,兩邊合夥賣私鹽呢!

    長吏尚且如此,斗食吏更完全由當地人擔任,雖然權力小,但威嚇庶民足夠了。像當年劉季一樣,借助亭長位置強吃強喝,賴帳不給,酒家只好把新債舊帳一筆勾銷,類似的事,真是多如牛毛。

    一直循規蹈矩,從不懷疑律令的喜,也看到了弊端:

    “律令細密本是好事,但眼下新吏多不習法,吏治敗壞,更使小吏可以借法欺民,緣法為奸。於是,百姓畏懼官吏如畏虎狼,因為一個小吏援引律令,隨便安個罪名,就能讓其破家,十數人淪為刑徒。”

    喜身為郡丞,掌管司法,已經在努力肅清吏治了,但有一點他卻無能為力,那就是日益加重的徭役口賦。

    剛統一時還好,南方長期和平,積累了不少財富。但自從三十三年以來,秦朝對百越用兵,黔中郡雖然窮,但分攤到的徭役、賦稅也不少。

    隨著戰爭陷入僵局,前線死傷漸漸多需要補充,幾乎每家編戶齊民,都要出一人,去運送軍糧,修築道路、運河。

    夏人抓不夠怎麼辦?當地蠻夷不是很多麼,讓蠻夷也來幹活啊!結果催役引發了衝突,衝突導致流血,疆域內的蠻夷也反了。更有南郡商賈乘機購奴,夷夏關係更加尖銳。

    喜自述道:“近兩年來,我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雖然按照律令,他們犯了將陽、失期罪,的確該罰,可是……”

    可是,當一個縣刑徒佔到編戶齊民的五分之一時,事情就不太對勁了。

    “去年的上計,《徒簿》中所記,遷陵司空所轄大男子刑徒125人,大女子刑徒87人,共計226人。而整個遷陵縣,在籍民戶不過152戶,八百餘人。”

    類似的事,喜當年也幹過,因為包庇略人者,盲山裡百餘口人,全部罰為城旦舂,毫不留情。

    但他如今面對的,不是偶然才有的集體犯罪,而是一個持續的惡性循環,範圍是全天下。

    戰爭久持不下——賦稅徭役沉重——畏死逃避之人多——官吏追捕以法繩之,將其捉做刑徒——更多人畏懼而逃——更重的刑罰打擊……結果就是刑徒滿道。

    這些刑徒,又被一股腦塞進南征的隊伍裡,皇帝似乎真的想讓這幫”刁民“死在熱帶雨林裡。

    像喜這種還有點良心的官員,正處於兩難的境地:完全遵循朝廷命令做事,作為政策的執行者和賦役的催征者,自然會被黔首憤恨。

    如果心軟,對治下黔首網開一面,就完不成朝廷要求的指標,會受到律令的制裁,以“治獄不直”等罪名,被謫戍遠方。

    喜從不心軟,也從未違背朝廷律令,所以他才能任職至今……

    喜還告訴了黑夫一件事:“此番黔中、南郡、長沙、衡山諸郡,以不直罪論處,發配到昌南侯軍中任職者,恐不下數十名,其中的確有貪污受賄者,但也有不忍苛責黔首,被判定瀆職的官吏。”

    “謫官、刑徒,這就是皇帝答應給我的‘三十萬兵民’?”

    黑夫不由頭疼,難怪歷史上聽說中原出事,南方軍團直接閉塞通道,不願回去。

    能被派到嶺南這種地方來的,哪有什麼精銳啊,多是炮灰,戰鬥力能強才怪了……

    “這便是喜近幾年來,所目睹之事,本來期盼戰後可以稍好些,但如今陛下點昌南侯為將,糧秣、刑徒、兵卒源源不斷往南方去,看來這場仗,是要接著打下去了。”

    黑夫苦笑:“難歸難,但我既受命於君前,不得不行,只求能全師而勝,讓南方各郡少受些苦痛。”

    喜道:“我雖身處邊郡,但也時常聽聞,昌南侯不僅善兵,且愛民,定不負陛下之任。”

    他對黑夫,還是極有信心的。

    說到這裡,喜也準備起身告別了,他對黑夫拱手道:

    “昌南侯,喜此來,一為道謝,二,也是道別。”

    “道別?”

    黑夫才回來,對喜剛接到的調令尚不知曉。

    喜說道:“御史大夫茅君,調我去咸陽御史府為官,我已應諾,不日便將啟程!”

    ……

    聽說喜要去咸陽做官,黑夫一愣,心裡罵了茅焦老兒一通,挖人挖到他後院來了。

    不過想想還是怪自己,像喜這樣名聞於皇帝之耳的典型,被調派入都也是意料之中,便笑道:

    “入朝為官,這是好事啊,六百石的侍御史,遠勝六百石郡丞。”

    喜搖了搖頭:“我以為,任官不在朝野,俸職並無高低,不管是斗食還是兩千石,還不都是秦吏?都要遵循律令。”

    他指著自己斑白的鬍子道:“但除了能背律令,老朽別無他才,混跡地方三十載,籍籍無名。朝廷突然召我入都,實在惶恐,生怕不能勝任,壞了國事。”

    此言誠摯,像極了後世的老黨員,讓黑夫有些動容。

    “但喜又聞,御史府之職,乃督查官員,修正律令。近幾年來,朝廷律令課徵越發嚴苛,休說黔首難以應付,連官吏都快喘不過氣來,總覺得有不妥之處。”

    在喜眼裡,律令,是維護地方秩序的根本,決不可違,法理必須大於人情。

    但若是,朝廷苛令成了破壞地方秩序的主因呢?

    那這律令,定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過去他地位卑微,無能為力,只能默默遵循,可現在,一個機會擺在面前。

    “此番去御史府,喜別無他求,只望能以自己綿薄之力,將我在地方上所見所聞告知御史大夫,對律令課徵稍加損益。”

    黑夫道:“喜君深明律令,定能做一位好御史。”

    他心裡卻不以為然,國家領導人膨脹了,思想出了問題,你去督責立法機關或者財政部門,也於事無補啊。

    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與法者民也,在這個君大於法的時代,不管如何損益律令,終歸治標不治本。

    喜此番入咸陽,可別跟海瑞進北京一樣,去時躊躇滿志,結果卻撞上冷冰冰的現實……

    但黑夫還是恭祝喜,並親自送他出門。

    二人道別時,黑夫感慨道:

    “雖然過去許久,但我依然記得,二十年九月底,我與季嬰被湖陽亭長誣陷,在縣獄訴訟,進入廳堂前,那扇土牆上寫著的字。”

    喜自然記得自己辦公場所的格局,點了點頭:“君侯說的是,為吏之道?”

    “對,就是為吏之道!”

    那是每個秦吏,都要熟讀的文章,也是秦朝考公務員必讀的教材,黑夫至今還能背出幾句。

    他回憶道:“我那時低賤卑鄙,識字不多,但也能從中看出,為吏者的理念。再聽喜君主持訴訟,當真如那文章所言,精潔正直,慎謹堅固,審悉無私,微密纖察,安靜毋苛,審當賞罰,真是一位好官,讓我佩服不已。從那天起,我便立志,也要做一名秦吏!”

    喜有些意外,忙道:“不敢。”

    黑夫道:“喜君不必謙遜,黑夫在安陸做亭長那些時日,擒賊捕盜,你常對我有所教誨,喜君於黑夫,真如師長一般。”

    “今日,喜君將入咸陽,黑夫也要將喜君昔日所教之言,還贈於君!望君不論在都城遇到何事,成敗與否,都能勿忘本心!”

    喜沒想到黑夫把他捧得這麼高,連以師長待之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但他素來謹慎,並未喜悅,仍冷靜地躬身道:“君侯請講。”

    黑夫肅然,鄭重地說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

    “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8
第644章 長街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下旬,安陸縣城熱鬧非凡,富貴歸鄉的昌南侯今日宴請縣人,雖然只有官吏、三老能進入正席,但官寺外的大街上,卻足足擺了長達百步的矮案,安陸縣的有爵者,不分老幼,皆可入座,魚肉隨便吃,酒水可以不停地續。

    這長街宴排場十足,安陸人都不由翹起大拇指,誇昌南侯富貴不忘本。

    華燈初上時,主角尚未抵達,配角們卻老早坐滿了正席,廳堂內一共七十二張案几,正中的主座肯定是給昌南侯留著的,下首則應是安陸縣令,但安陸令卻不敢坐,一個勁邀一位年邁的老者過去。

    “閻公請上座。”

    來自雲夢鄉匾裡的閻諍擺手:“老朽不過是區區縣三老,豈敢坐在主座下首啊,這位子,還是該由縣君來坐。”

    安陸令是個會來事的,他謙讓道:“在安陸,只有一個君,那就是昌南君侯!閻公乃君侯之師,吾等都知道,昌南侯回來後,概不見客,尉府大門,只破例為兩位客人敞開,一是喜君,一個就是閻公啊!”

    其他人紛紛附和,話說到這份上,閻諍也不再推讓,在右席下首緩緩落座,感覺倍有面子。

    十多年前,還是一名黔首的黑夫為了學律令考試為吏,特地跑到匾裡向閻諍求助,閻諍聽說他18歲就當了公士,還得到縣尉讚許,覺得此子日後或許能混出點名堂,便將家裡的《盜律》等借給黑夫。

    誰能想到,這一借,就借出個關內侯來!

    隨著黑夫爵位躥升,閻諍在安陸縣的地位也步步拔高,早已退休多年的他,近來還被推舉為“縣三老”,掌一縣的教育,勸民從善,亦可參政議事。

    他的家族也蒸蒸日上,孫女嫁給黑夫的弟弟尉驚,攀上了高枝。

    如果說,尉氏乃安陸第一豪門的話,利氏便是第二,那他閻家,起碼也能在縣裡排第三……

    就在閻諍享受這種待遇時,外面傳來一聲喊。

    “昌南侯來了!”

    閻諍也連忙起身,廳堂內七十二人,不論是縣令、尉、丞,還是鄉里豪貴三老,都偏著腦袋,齊刷刷朝門外望去。

    在百步長街的盡頭,昌南侯的馬車停在街尾,他坐的是朝廷特製的君侯安車,駟馬皆赤色,車上加交絡帷裳,車頂還有寬大的華蓋,駕車的還是追溯黑夫十多年的親信桑木。

    黑夫大可馳車穿街而過,但他沒有,在街尾下車後,帶著兄長衷,侍從利倉,御者桑木等人,一步步走了過來。

    這可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條長街上,起碼有兩百張案几,坐了四五百有爵者,紛紛起立,朝黑夫作揖,黑夫則每走一步,便朝左右拱手頷首還禮。

    縣人們當真受寵若驚,等昌南侯朝前走去後,一個小吏打扮的人,開始滿面紅光地和旁人吹牛:

    “當年昌南侯任縣尉時,我曾為他牽過馬!”

    他立刻就受到了對面鄉人嘲笑,說你這算什麼,他們與昌南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他在湖陽亭做亭長時。

    雲夢鄉夕陽裡的來客笑呵呵地看著他們爭執,然後不緊不慢地說,自己是看著昌南侯長大的……

    眾人相互爭論,但心裡都與有榮焉,畢竟整個南郡,一百年來,就出了一個侯,最重要的是,他還出手大方,對鄉黨彬彬有禮,哪怕他們只有一面之緣。

    實際上,那些真正與黑夫有交情的人,早就被請入縣寺院子正席了……

    ……

    “拜見昌南侯!”

    步入縣寺院子,黑壓壓一群人上來行禮,黑夫掃眼一看,呵,都是熟人。

    “閻夫子,弟子豈敢受你之拜,快起來,快起來!”

    除了被他尊為”夫子“的老閻諍外,黑夫微末時的同僚、下屬,多半被邀約進來湊數。

    有黑夫做湖陽亭時的亭卒魚梁,看他衣著,過的還不錯,雖然沒法跟亭裡其他幾人相比。

    魚梁提及往事故人,說亭父蒲丈死了,但他兒子坐在外面。

    此人話語囉嗦,黑夫也不以為忤,直到旁邊人提醒魚梁,他才知失態,告罪而退。

    接下來是黑夫做更卒時的同袍,身材矮胖的彘,他現在做了廁吏,專門管全縣公廁。

    彘身為官吏,說話就有條理多了:“敢告於君侯,朝伯已不在了,畢竟年紀大了,沒躲過疫病。吾弟牡早年追隨君侯,擎旗立功,留在了豫章,南征時得了病,差點死掉。對了,不知君侯還記不記得,可、不可兩兄弟現在是什長,也被徵調去南征。”

    太過久遠的事,黑夫哪記得,只有點印象,那對兄弟貪婪而膽小,他很不喜歡。

    其實當年的同袍、下屬甚至是同鄉,有點可能性的,大多混出了名堂。不說小陶、東門豹、利咸、季嬰這幾個拔尖的,就算是去疾、牡、怒、樂等人,如今也都成了豫章各縣長吏。

    “君侯還記得我麼?”

    一個滿面油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湊過來行禮,黑夫看了他幾眼,想了想後笑道:

    “這不是垣柏麼,莫不是,要來要回那幾千錢?”

    垣柏忙道:“豈敢豈敢,垣柏那時年少無知,所幸君侯大度,沒有怪罪於我,而後還贈下吏衣食,我家靠蔗田和榨糖掙的錢,何止十萬?”

    之所以稱下吏,是因為第二次伐楚時,垣柏亦在黑夫軍中,

    原來,這垣柏在滅楚戰爭結束後,因為負傷回了安陸,他家本就是商賈,便乘著種蔗榨糖的風潮,也開了工坊,數年下來,家累百金,如今是縣裡僅次於黑夫、利咸家的大種植園主。

    “這錢可不是我送你的,是你自己憑本事,合法買賣得的。”

    他同垣柏聊了幾句,與黑夫有舊的人,已經過來行了一遍禮,大夥總算能落座了。

    今日之宴,是黑夫出錢,由衷和利倉安排好了一切,縣人自告奮勇幫忙的不可勝數,菜餚酒水依次上齊,都是家鄉菜,農村裡的彘肉,雲夢澤裡的鮮魚,更有在安陸漸漸流行的年糕和米粉——縣令還十分狗腿地介紹說,黑夫封侯後,大夥都管年糕叫“昌南糕”。

    黑夫頷首,各嘗了幾口後,舉酒笑道:

    “膠東海魚雖美,咸陽宮宴雖盛,但還是不及家鄉口味啊。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物,黑夫便是由安陸養育出來的。諸位父老昆弟,請滿飲此盞!今夜當樂飲極歡,道舊故為笑樂!”

    他用的是土味十足的安陸方言,眾人大喜,紛紛舉杯,宴席上滿是歡聲笑語。

    等到第二盞酒時,黑夫則祈禱下個月春耕順利,安陸繼續豐收。

    第三盞酒,黑夫的聲音卻低沉了幾分:“這一杯,我要敬這十數年來,隨我兩次征楚,戰死沙場的袍澤,還有此番南征百越,死於異域的安陸子弟……”

    這句話讓眾人有些感傷,不少人跟著一起抹眼淚,更有人喝多了,忍耐不住,嚎嚎大哭起來,卻是魚梁,滿臉鼻涕眼淚。

    彘為他解釋道:“君侯,魚梁之子,正是死在了南方密林裡,只送回來一隻手,太慘了。”

    “竟有此事!”

    黑夫肅然,下席安慰了一番魚梁,又問在座眾人,不少人的子侄,也被徵去了南方,雖然未死,但也已兩年未歸了……

    眾人目光相互看看,最後定在閻諍身上,老閻諍便顫顫巍巍地起身,對黑夫說道:

    “君侯念舊,不忘鄉黨,吾等甚是欣喜悅,但安陸眾人,也有一個不情之請,想稟告君侯。”

    ……

    黑夫知道他所請何事,點頭道:“閻夫子請講。”

    閻諍道:“閻諍做過小吏,曾聽聞,天子之於夷狄也,其義羈縻勿絕而已。可現在,卻為了征越,弄得淮漢諸郡疲憊不堪。開戰至今已兩年,卻沒能成功,將軍身死,士卒勞倦,萬民不贍。”

    “如今,天子又令昌南侯為主將,繼續南征,恐將使百姓力屈,仍不能勝,此亦君侯之累也。損害萬民之利,去奪取嶺南無用之地,鄙人固陋,不識所謂,故吾等為君侯患之……”

    閻諍講完後,各鄉三老也起來說了幾句,大體意思是統一的:

    南征使安陸縣凋敝,每個階級的利益都在受損,眾人希望能結束戰爭,讓子弟回來!

    他們期盼著,黑夫能為了安陸人的利益,再勸勸秦始皇帝。

    黑夫默然半響後,才緩緩說道:

    “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

    “啊?”閻諍聽傻了,這是在說什麼?

    黑夫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尬吹就完事了。

    “當今陛下,便是非常之人,聖君在位,豈能只抓瑣事小節,縮手縮腳,拘泥陳規,被俗議牽制,順從輿論,倣傚流俗,迎合討好世人?不!陛下遠見卓識,開創大業,為萬世典範。故陛下之志,不為常人所理解。”

    這話說得牛頭不對馬嘴,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謂。

    黑夫本就打算為皇帝洗白這件事,便直接順著道:

    “南征乃陛下之願,我身為主將,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便要功成方能身返。所以即便是在家鄉,該征的兵,還是得征,今日除了敘舊外,便是希望,諸位父兄昆弟能助我!”

    他補充道:“我也曾向陛下陳述南征之苦,故陛下特許,南征之兵、民,皆可賜爵一級!”

    放在十幾年前,聽說有賜爵這種好事,安陸人肯定要跳起來,鼓動子弟從軍了。

    可現在,他們只是相互看看,愛國、忠君、爵位、嶺南的土地,對眾人而言,都沒了吸引力。

    戰爭熱情早已消磨殆盡,眾人發現,為了這場戰爭,他們付出了太多,不止是經濟損失,還是子弟的性命……

    他們訴苦道:“君侯,兩年前,吾等已經送走了一批子弟,本想著去了豫章,會得到些照應,誰料卻被派到長沙郡,又翻越五嶺,駐紮在桂林,蒼梧,如今已十死二三,仍久久不歸,甚至有失陷異域,生死不知的……”

    黑夫頷首:“我明白,我明白。”

    他明白,此番在南郡徵兵,已不像過去,沒法單純以律法繩之,以功爵誘之了。

    “鄉人的難處,黑夫都清楚,正如父兄們所言,不少子弟被困在了南方,其中就有我的舊部小陶,三千人陷於龍川寨,未能撤回豫章,至今已有半載,音訊全無。”

    黑夫的話語,不再是公事公辦,而帶上了感情。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心急如焚,每每想到家鄉子弟在死傷,他們的父母妻兒在憂慮,黑夫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恨陛下未曾以我為將,不能庇護眾人。”

    “但眼下,我終為南征主將,旁人都說南方是爛攤子,為我憂心,但我卻極為欣喜,因為黑夫除了為君分憂的公心外,還存了一份私心。”

    他走到院子邊,對正席七十餘人,也對長街上,停止了喝酒吃肉,靜靜聽他說話的數百人。

    所有眼睛,都聚焦在這個安陸幾百年才出來的君侯身上,他們為與他說過話而自豪,指著黑夫的車駕,讓自己的孩子,以之為榜樣……

    “十多年前,數百南郡子弟被困楚境,困守小邑,危在旦夕,黑夫卻對眾人承諾說,我要帶他們回家!敢問父老昆弟,敢問二三子,黑夫做到了麼?”

    默然片刻,長街上,有人騰地起身,大聲說道:“君侯言出必行,不惜以身犯險,詐降突圍,帶著眾人殺了出來,轉戰千里而歸,我家兄長,還有那數百南郡子弟,因為皆因君侯而活!”

    卻是一名黑夫昔日舊部的親人,這件事很出名,在安陸家喻戶曉,讚許之聲絡繹不絕,黑夫露出了笑,擲地有聲地說道:

    “今日亦然,黑夫此去嶺南,不為建功立業,更不為封爵得地,只為將失陷在密林裡的舊部,將遺落在孤城的安陸子弟們一一救出,讓彼輩回家!”

    此言真摯,令人感動。

    但這位安陸人的大英雄,又露出了一絲無奈。

    “但光靠黑夫一個人,光靠那些刑徒、謫吏、北人、敗兵,無法做到,因為他們是外人!”

    “黑夫需要自己人幫忙,需要家鄉子弟相助!”

    黑夫拱手,轉了一圈,對所有人作揖。

    “若鄉黨信任黑夫,願將子弟交給我,黑夫,定會視之為兄弟子侄,絕不相負!”

    眾人面面相覷,皆有些動容,就連子弟戰死的人,也擦了擦眼淚,頷首不止。

    口口聲聲說法乃天下之程式,萬事之儀表。可事到臨頭,當國法軍律都不再管用時,黑夫只能用個人情誼,靠鄉黨關係來騙人入伍了,這大概是一種退步吧。

    為了日後的前進,他必須在這,後退一大步了!

    不再是對朝廷有功必賞的信任,而是對黑夫個人的信任。

    也不再是官方的律令保證,而是他上下嘴皮一動,個人的承諾。

    那麼,昌南侯的承諾,值幾個人呢?

    答案是,八百!

    ……

    “八百人。”

    仲春二月,去江陵跑了一趟後,黑夫回到安陸,得知了本縣自願來參軍的人數。

    黑夫很滿意:“不錯了,安陸畢竟只是個五千戶縣,兩年前便征走了千餘人,如今明知道去南方十分危險,尚有八百人自願從軍,看來家鄉的昆父兄弟們,已給了我足夠的信任,我必不負之!”

    值得欣慰的是,參加過統一戰爭的老兵,和滿腔熱血的新卒,各佔一半,以老帶新,很快就能有戰鬥力……

    加上南郡其餘十二個縣徵募的人手,此番徵兵,黑夫共得四千人。

    “軍律:五百主,短兵五十人;二五百主,將之主,短兵百人。都尉,短兵千人。將,短兵四千人。”

    短兵,是為將者身邊最後一張牌,也是與他生死與共的嫡系,將死,短兵亦死。

    黑夫對共敖道:”這四千南郡子弟兵,就交給你來訓練,他們就是我的短兵!他們,將是吾之羽翼!”

    “諾!”

    共敖領命而去,摩拳擦掌,要去將這四千人收拾成一支唯黑夫之命是從的勁旅。

    黑夫也走出營寨,看著陸續彙集而來的南郡兵卒,長吁了一口氣,似乎找回了昔日的感覺。

    “久違了。”

    他看著自己在陽光下的陰影,露出了笑。

    “劍在我手的安全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9
第645章 武昌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片土地,曾是黑夫前世時生活數年的地方,江邊的景色再熟悉不過。

    然而這是秦朝,晴川閣尚未立,鸚鵡沙洲也遠未形成,黃鶴樓的位置是一片荒蕪的蘆葦灌叢。唯一相似的,只有滾滾長江東逝水,一艘艘大船,載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兵卒,彙集於此。

    眼下是仲春二月,黑夫在南郡徵召到的四千兵卒,陸續抵達安陸縣南邊的夏口津。

    夏口是夏水入江處,早在春秋時,便是去往江南的津渡,近十年來,隨著南郡兵民受政令所迫,遷徙至豫章安家,兩地往來更加密切。夏口也變成了一個繁華的港口,每天都有十數條船在東來西往。

    但黑夫卻並未讓大軍在夏口屯駐,而是讓江陵舟師將他們運到對岸,衡山郡沙羨縣,在被燒得精光的蘆葦蕩邊,一座可容納兩萬人的大營拔地而起,這將是黑夫南征的大本營。

    黑夫將其此地命名為“武昌”,按年輕的利倉的理解,是預祝南征“武運昌隆”之意。

    隨後,南陽兵四千、衡山兵兩千,合計六千人,也紛紛彙集至此,成軍一萬。另有三郡民夫、刑徒一萬人,在秦始皇的政令安排下,由各地官府押送而來,被安頓在兵營外圍。

    入夜時分,武昌營的灶火,已遠勝江北夏口的漁燈……

    大帳中,黑夫還在挑燈看著地圖思索,一名皂衣少年進來稟道:

    “君侯,飯食好了。”

    利鹹的兒子利倉成了黑夫身邊使喚、記錄的書吏,他雖然才十七八歲,但家教好,辦事沉穩,有其父之風。

    黑夫卻繫上大氅道:

    “先放著吧,讓桑木備車,我要去營中巡視一圈。”

    兩萬人的軍營,恍若一座城池,寨門把守嚴密,准進不准出,因為去年的大敗,沒人願意打這場仗,據押送兵卒、民夫的官吏說,一路上伺機潛逃的不在少數。

    對南方的恐懼,對戰爭的消極,這使得整個大營從一開始,便士氣不振。

    這時候拉著他們跋涉千里,去嶺南與越人交戰,三軍既惑且疑,則覆師之難至矣……

    這是屠睢失敗的教訓,黑夫自然不會重蹈他的覆轍,眼下最緊要的事,便是安定軍心。

    黑夫最先巡視的,當然是八百安陸子弟的營地,才進門,他就受到了熱烈的歡呼。

    他們裡面有服役數次的老卒,不少人參加過滅楚之戰,屯長、百夫長們,更是個個都在黑夫手下當過兵。

    至於新卒,則比較年輕,大的二十餘歲,小的十七八,與尉陽、利倉同齡。他們的父兄多為黑夫舊部,從小聽著黑夫的傳奇長大,鮦陽突圍,蘄南決戰,黑夫帶著安陸人建功立業的戰役,他們耳熟能詳。

    在這群青年心目中,昌南侯,便是英雄的同義詞!

    這亦是八百人能主動報名參軍的原因,不像其他郡縣,多由官吏強行抓丁。

    這八百人的士氣,亦是全軍之首,黑夫的赫赫武功,讓他們產生了盲目的信心,青年們個個鬥志昂揚,只需要稍加打磨,便能打造成一面堅硬的盾牌。

    “汝等便是吾之短兵。”

    黑夫也待之如兄弟子侄,與他們一起吃飯,滿嘴安陸土味十足的方言,更讓眾人覺得親切,得知自己將成為君侯親衛,更是昂起了頭,覺得自己高其他營的士兵一等了。

    除卻安陸營,黑夫還走了江陵營等多處南郡營壘。雖不如安陸營那般親切,但也有舊部情誼,共敖、桑木還自告奮勇,去有他們家鄉子弟的鄢縣營、竟陵營鼓舞士氣。南郡四千兵卒,算是暫時安撫下來了。

    他們開始相信,自己是嫡系,就算上了戰場,將軍也絕不會讓他們打頭陣,填溝壑……

    南陽兵和衡山兵,就不能靠同鄉之誼了,雖然口音互通,但畢竟隔著一層。

    次日巡視兩軍時,黑夫發現,兵卒們多有忐忑之心,民夫更是惴惴不安,關於南方瘴疫,九死一生的傳說,他們略有所聞。

    照搬電影橋段,大聲告訴他們“為何而戰”是沒用的,沒有人會為了帝國的顏面和皇帝野心付出生命。

    黑夫只能一遍遍地向他們保證:

    “二三子在此安心駐紮,不必憂慮衣食,入冬前,大軍絕不會離開武昌營半步,本將更不會在盛夏酷暑時,讓汝等去嶺南受苦!”

    此言雖不能治本,但好歹讓兵卒們的憂慮稍緩,至少他們能老實一段時間,不會一聽聞大軍即將南下,就整日想著逃跑了。

    是日,黑夫給利倉下了一道命令。

    “去通知各營,讓所有率長、五百主,來大帳開會!”

    ……

    “共叔父說的沒錯,君侯下的第一個軍令,果然是屯田!”

    入夜前,從營帳裡出來,利倉忍俊不禁,就在方才,黑夫召南郡、衡山、南陽三軍十多名率長、五百主去開會,會議主題是對這軍民兩萬人的安排。

    “食足則兵足。”

    開會前,共敖便學著黑夫的話,對利倉道:”不論是十年前在豫章,五年前在北地,還是三年前在膠東,但凡君侯拿到兵權,囑咐吾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屯田,你等著瞧吧,一會君侯定會如此說。“

    果真被他猜著了,黑夫宣佈,這兩萬軍民,入冬前將一直在武昌營駐紮。兵卒專心訓練,民夫則在周邊屯田,爭取自給自足,免去三郡轉運糧餉的困難——這是黑夫能想到的,減輕南郡人民負擔的最好法子。

    五大夫共敖被任命為都尉,負責練兵,作為十多年的老行伍,共敖有這資格。

    屯田官則暫時空缺,黑夫準備讓自己的搜粟都尉蕭何來負責此事,畢竟穩坐後方,源源不斷送出兵卒和糧食,這是老蕭最擅長的工作。

    會後,黑夫單獨叫住了共敖,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知道,這批兵要如何練麼?”

    “共敖知道。”

    共敖跟了黑夫許多年,最多也就是一個別部司馬,眼下做了都尉,讓他雄心萬丈,一定要把這份差事做好,便湊近後,壓低聲音道:

    “我會以鄉黨之誼籠絡之,告訴眾人,想要活命,得指望誰,讓他們從率長到小卒,都唯君侯之命是從!”

    抨擊朝廷的殘酷冷漠,宣揚黑夫的重情重義,這是陳平送給共敖的“錦囊”。

    黑夫一聽就知道,共敖耳濡目染,果然被陳平帶歪了,無奈地搖搖頭:

    “我問的不是心術,是技巧!”

    技巧者,習手足,便器械,積機關,以立攻守之勝者也。兵技巧,是兵家四大流派之一。

    黑夫認為,每個士兵都應“習手足”,具有作戰殺敵的本領與技能。秦軍士兵們進行的軍中遊戲,如蹴鞠、投石、超距等,可以提高士兵身體素質。而角力、手搏、射法、劍戟之類,則是對士兵單兵作戰技能的訓練。

    雖然戰爭多是集體的勝利,但光有軍紀而無技巧,也不行。

    共敖畢竟跟了黑夫許多年,早非昔日莽撞的吳下阿蒙,他想了想後道:

    “以我看來,旗號金鼓軍陣固然要練,但在嶺南山林作戰,應與中原大不相同。”

    “沒錯!”

    黑夫拊掌:“故訓練上要有所不同,越人散亂,不與秦軍正面交鋒,而是遁入山林,與我軍周旋。”

    在山嶽叢林作戰,攻方不可能投入較多兵力,更多時候,不再是秦軍擅長的大兵團陣戰,而是越人熟悉的小規模叢林伏擊。

    正是不適應這種戰爭方式的變化,第一次南征才以失敗告終。

    所以除了秦軍固定的訓練項目外,對這一萬人,黑夫還讓共敖加上叢林、山地、沼澤的訓練。

    他移師武昌,也是出於這種考慮,周圍尚不繁華,地廣人稀,地形複雜,甚至有不少原始森林,是搞野外拉練的好地方。

    不指望人人都能變成特種兵,起碼不要一進林子,就暈頭轉向,不知道仗要怎麼打。

    黑夫預想,南下之後,作戰將不再以軍、率為單位,而是化整為零到屯。

    “每個屯的人員得重新安排,最好都有兩個擅長在森林活動的獵戶,再花半年時間,訓練醫護兵,確保每個屯都配備一名。”

    降低非戰鬥減員,也是重中之重。

    “你曾隨我南征豫章,沒少鑽林子,是練兵最佳人選,我稍後去到長沙、豫章後,會調一些親歷過嶺南征伐的軍吏來幫你。”

    說罷,黑夫想了想,低聲道:“當然,如你所言,在訓練之餘,還要以鄉黨情誼為紐帶,讓軍吏士卒親如一家……”

    而這個“家庭”的老大哥,自然是黑夫。

    “諾!”

    共敖興奮地領命而去,安排好大本營的練兵屯田事務後,黑夫便要帶著利倉和少數親兵門客,繼續前往下一站了。

    “君侯欲先往何處?”

    利倉捲著地圖,上面被黑夫畫了好幾個點,有長沙、靈渠、桂林……

    黑夫不假思索:“先去銅綠山!”

    如果說這是一場策略遊戲,武昌是黑夫的兵營、農田,那鄂南的銅綠山(大冶),就是他的兵工廠!那裡不僅有開發了千餘年的銅山,還有鐵礦,真是一塊寶地。

    中原的戈矛長戟不適合熱帶雨林,黑夫要給這批兵,配備一種適應嶺南作戰的新武器!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9
第646章 銅鐵

    “有國有家者,講究不患寡而患不均,但上天卻不在乎這點。他喜歡開玩笑,天下物產隨機分佈,卻不平均,有的地方,千里之內匱乏礦產,可在有的地方,數十里之內,就集中著數個大礦……”

    黑夫看著遠處的蒼山道:“衡山郡鄂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在離開鄂城,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黑夫與同車的利倉聊著往事。

    “二十四年,我為別部司馬,與汝父從邾縣渡江,攻取了鄂城。此地乃鄂君之邑,他身為楚國首屈一指的封君,府邸裡的禮器鼎簋可真不少,吾等搬了整整三天,才總算搬完。”

    利倉應道:“父親與我說過,叔伯們在豫章安家,開田,設糖坊,靠的就是這些銅器換得的錢。”

    可以說,那是“安陸幫”的第一桶金,黑夫當時不知道鄂君家裡為何會有這麼多銅器,後來才明白,這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啊……

    “二十九年,豫章立郡,與豫章一同設立的,還有衡山郡,郡治邾縣。然衡山郡人少地狹,完全能併入南郡,你可知道,它何以為郡?”

    利倉道:“侄不知。”

    “銅綠山。”

    黑夫豎起食指:“只這一個富礦,就足夠衡山單獨立郡了!”

    他和利倉說起銅綠山的利害之處,這礦年代久遠,據說早在堯舜時代,就已經有三苗部落在此掘坑採礦冶煉,而那些煉得的紅色銅塊,又渡過長江,源源不斷運往中原……

    到了殷商的時候,商人鍾情於鑄造巨大的青銅器來取悅鬼神祖先,為了搶奪銅料,武丁中興之時,曾大規模南征,一直深入到荊蠻腹地。而南征之目的,就是為了掠奪銅材,還在江邊建了一座城,以便開採。

    到了周朝時,周昭王也不是吃飽了撐著才南征,他亦是為了奪取銅料。只可惜沒能成功,被楚國人所敗,周昭王還窩囊地淹死在漢水裡。眼下江漢北部的端午祭,往水裡扔米,祭的還不是屈原,而是這一位,據說是漢陽諸姬留下的傳統。

    而春秋時期,楚之所以強盛,能夠問鼎中原,與晉齊爭霸數百載,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南方豐富的銅錫礦藏。黑夫做亭長時辦的盜墓案,那若敖氏墓穴裡,重達十多噸的青銅器陪葬品,多是源於鄂南。

    所以,秦朝滅楚後,便在銅綠山駐紮重兵,讓它重新開工,在數千刑徒的勞作下,坑道越挖越深,礦石源源不斷投入熔爐中,再吐出炙熱的銅水,冷卻後鑄作亮紅色的銅錠,再與江南運來的錫融合,變成人人都喜歡的“美金”。

    但歸屬秦朝後,銅綠山鑄造的不再是笨重卻無實用的禮器,也不是戰爭時期的戈矛劍戟,而變成了外圓內方的半兩錢……

    這便是衡山郡能夠獨立設郡的底氣,整個鄂城,還有對岸的邾縣,真是到處散發著銅臭味。衡山每年都要從農業發達的南郡購買大批糧食,讓開礦的刑徒工匠吃飽肚子。

    但眼下,隨著南方陷入苦戰,消耗的不止是兵卒,還有兵刃,隨著朝廷一道指令,銅綠山再度變成了兵工廠,類流水線作業日夜不休,生產大凶之物……

    黑夫他們沒有直接到銅綠山,而是在其北四十里處停下。

    遠遠望去,這裡也有一座山,隨著樹木被刑徒伐光,露出底下的赭色石頭……

    “上有赭者則下有鐵,鐵山到了!”

    ……

    赭色,這便是鐵礦石的顏色,山上滿目所見的朱紅紋路,便是礦苗。這個礦是楚國人發現的,但沒來得及開採,就被秦人接手,衡山郡在此設置了一個鐵官,再過兩千年,武鋼也得靠它吃飯……

    鐵山上大多是些淺層的礦地,刑徒們挖出沾滿泥土的鐵礦石後,又用騾、馬等以筐運到溪流處清洗,再順著下坡路送到工坊處,數十座熔爐屹立在那。

    鐵官聽說昌南侯要來,一早就在路口等候,見貴人到了,連忙過來為黑夫牽馬,點頭哈腰。

    黑夫問他:“我讓人畫了圖形,要汝等製作的兵器,可鍛好了?”

    鐵官應道:“好了,好了,是由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鐵所制,還想著立即送去大營給昌南侯過目,誰料君侯竟駕臨此地,真是讓鄙地有光。”

    黑夫來此,不止是為了那兵器,主要是瞧瞧鐵山和銅綠山產能,要多久才能將他的大軍武裝起來,生產可有咎待提高之處?

    雖然他開局不止五個農民,但採礦仍是最基本的。

    一邊為黑夫牽馬,鐵官一邊指著溪水邊轉動不休的木質器械道:

    “自從南郡水輪傳來後,墨者稍加改進,以之製成水排,來此教予工匠,如今以水引動排橐鼓風冶鐵,鐵質好了不少。”

    這是近些年發生的事,多虧黑夫拉了一把,從朝廷禁絕百家,收繳書籍的動盪裡倖存的墨者們,開始專注於改進器械,鼓搗出了一系列水力機械。

    而受了黑夫命名的“水椎”影響,但凡以水驅動的器械,都帶了一個水字:舂米搗紙的水椎,磨面的水磨,從河中汲水灌溉的水車,都是水,這章亦不例外。

    鼓風的器物為“橐”,冶煉礦物,需要極高的溫度,一個橐不夠,就用幾個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就叫“排橐”。排橐很大,原本需要靠人力或牲畜拉動,如今安上水輪,用水力推動,就叫“水排”。

    有了水排後,風力大而持久穩定,就能讓鐵爐溫度提高,煉出的鐵又多又好。

    黑夫點頭,每次看到生產力因他而進步,心裡都有些欣慰。但他沒時間去細細查看將礦煉成鐵的具體過程,也沒工夫聽鐵官的馬屁,提出直接去看最後一道工序:鑄鍛。

    還未走近,熱浪便滾滾而來,到處是叮叮噹噹的聲音,赤裸上身,只圍著熟牛皮裙的匠人,正在鍛鐵,他們手持鐵錘,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流動。

    統一前,秦國的鐵兵其實是很不發達的,秦人還是喜歡用鑄造後就能迅速裝備軍隊的銅兵,而不是千錘百煉的鐵兵,鐵多用於農具。

    但統一後,少府直接吸納了六國的能工巧匠,將昔日的短板補齊,眼下這座鐵工坊,匠人多是楚地人,只有幾名秦吏帶著兵卒監管。

    楚國的冶鐵業是十分發達的,春秋時就有不少著名工匠冶鑄鐵劍,宛地更是著名的冶鐵中心,韓國奪取南陽,得到楚人技術後,才有了韓兵天下第一的美譽。

    但不管是楚人還是韓人,都將科技點到了鐵劍上。

    得知昌南侯親至,楚人鐵匠們立刻就停下手裡的活,在地上跪了一排,一位年紀最長,鬍子白花花的老鐵匠立刻讓人將制好多日的兵器呈上來,讓黑夫過目。

    卻見那十把剛出爐數日,打磨錚亮的兵器,靜靜地躺在木匣裡,它們比軍中制式的三尺劍略短,有圓環狀的柄,但與劍不同,刃身較寬,單面開鋒,厚脊薄刃。

    除此之外,相互之間形制也有不同,有的刃部較大,有的是直脊直刃,還有的有點特殊的彎曲,整體形狀看上去,像隻狗腿……

    黑夫一一拎起來看,沒錯,這就是他要的東西。

    這時候,鐵官已經開始了尬吹模式。

    “下吏歷任銅、鐵官吏,打造過數不清的兵刃,卻從未見過如此精奇之物。”

    他頗具表演天賦,神情誇張地指著刀道:“二三子請看,外形酷似殷商之刀,然卻是由鐵所鑄鍛。單面開刃,省去了許多麻煩工藝,比劍更容易鍛造。下吏試過,它份量十足,厚脊薄刃,故勢大力沉,一般的兵刃難以抵擋,更能劈開厚甲,君侯不愧為沙場宿將……”

    言罷,還動情地感慨道:“我曾聞,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軍欲所向無敵,也一定要先善其兵啊!”

    總之,鐵官將這幾把刀,吹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設計多麼牛逼,結構多麼合理,只差和干將莫邪相提並論了。

    “然也,然也。”

    鐵匠們面面相覷,心道難怪鐵官能做鐵官,而他們只能當工匠,原來如此,也跟著一起點頭誇讚。

    黑夫只笑而不語,利倉則忍俊不禁,這時候,卻聽到工坊裡一個微弱的聲音嘟囔道:

    “說得那麼厲害,其實不就是我家裡平日裡砍柴、砍蔗的柴刀麼!”

    一時間,所有尬吹都戛然而止,眾人回頭一看,卻是個膚色黝黑的年輕小鐵匠,他也發現自己的話引起了眾人注意,嚇得面色蒼白,連忙下跪,稽首不止,向黑夫請罪。

    黑夫卻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何罪之有?你說得沒錯,我讓汝等制這些刀出來,為的就是劈藤砍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49
第647章 刀劍

    “汝何名?”

    黑夫踱步過去,那口直心快的小鐵匠低著頭,只能看到他無袖的短打下,兩臂都是結實粗壯的肌肉。

    利倉在旁,再度說道:“君侯問你,叫什麼名?”

    小鐵匠這才抬起頭,下巴剛長出點黑鬍渣,大概十八九歲年紀,頭髮上滿是汗水,也不知是在這鍛爐邊熱的,還是被黑夫嚇的,只訥訥地答道:

    “君侯,小人叫郭紹。”

    “郭紹?”

    黑夫點頭,好熟悉的名啊,只不記得在哪見過。

    “聽你口音,不是衡山郡人吧,外地遷來的?”

    “稟君侯,小人乃趙地邯鄲郡人,數年前隨家人遷徙至此,繼續從事祖業,在鐵山打鐵鑄劍。”

    黑夫想了想:“邯鄲,郭氏,鐵匠,你莫非是郭縱之後?”

    少年有些欣喜:“君侯竟知道!郭縱正是小人之祖!”

    郭縱是趙武靈王時,邯鄲著名的大工商業者,以經營冶鐵業而致巨富,趙國滅亡後,秦吏將冶鐵收歸國有,郭氏樹大招風,碩大一個宗族遂被拆散,遷徙到各郡鐵官,也順便將趙地先進的冶鐵技術傳遍天下……

    看來眼前這少年,亦是其中之一。

    黑夫走到少年背後,熊熊燃燒的鍛爐旁,鐵砧上靜靜躺著一把長四尺半的劍,已經鍛造完成……

    尺乃秦尺,四尺半便是一米出頭,後世看來略顯短小,但在同時代,普遍長三尺的劍裡,已經鶴立雞群了。

    春秋時的青銅劍,一般長不過半米,因為青銅材質脆而易折,且劍較寬厚。

    進入戰國後,各國開始盛行鐵劍,劍鋒和劍刃都更薄更利,長度也開始增加,“三尺劍”,也就是七十公分的劍,成為士大夫、兵卒、輕俠的標配。

    黑夫拿起眼前的鐵劍來掂量一番,他並非行家裡手,但十幾年行伍生涯下來,好壞還是分得清的,不由讚道:

    “好劍,這劍不錯,且能鍛造如此之長,都快趕上陛下佩劍了!”

    秦國軍隊裡雖然還是用青銅劍居多,但秦始皇可是個趕潮流的,他的佩劍,長達五尺,因為太長,荊軻刺秦時,情急之下竟拔不出來,只能繞柱躲避。最終秦在左右的提醒下,“王負劍(艦)”,才順利將劍抽了出來,並砍死了荊軻。

    沒錯,是砍,劍開雙刃,身直頭尖,橫豎可傷人,擊刺可透甲,刺才是它的主要殺傷方式。可那當口,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的秦始皇帝羞怒至極,只有揮劍猛砍荊軻大腿,方能洩憤!

    那還不算最長的,黑夫在齊地見過雙手才能操作的長劍,竟長達六尺,將近一米四!難怪齊地有句童謠:“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意思是劍柄能頂到面頰。

    眼下,少年郭鐵匠得了黑夫誇讚,高興地抬起頭來:“君侯若不嫌棄,小人願為君侯鍛劍!”

    黑夫頷首:“劍者,君子武備,所以防身,起於商周,其技初起,流於兵陣。軍馬相較之間,兵刃交加之際,以長器而拒敵,以短劍而防身,遠殺近搏,長短互補。至於春秋之後,劍入名流,王侯將相,高人雅士,俱佩名劍而習其技,悟其理而通其道,用之於治學,則成諸子百家;用之於治國,則成霸業強國;用之於殺伐,則成強兵猛將。”

    “然而劍雖好,可我眼下軍中更用得上的,卻是刀。”

    郭紹鍾愛劍,前些天黑夫要求鐵山鍛刀,他都不願參與,眼下只覺得劍受了侮辱,有些憤憤不平。

    “君侯,砍柴的刀,是低賤之器,豈能比得上劍?”

    黑夫笑了笑:“你曾用青銅劍來砍柴麼?”

    郭紹搖頭:“不曾。”

    “為何?”

    郭紹覺得這位君侯在明知故問:“青銅脆而易折,擊刺殺人還行,砍柴就過分了。”

    銅本來是軟的,軟到無法直接做武器,只有與錫結合後變成青銅,才是合適的材料。但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變得脆而易折,大力劈砍,很容易折斷。

    所以整個青銅時代,以劈砍為主的刀,只是曇花一現,頂多是撬貝殼、剝皮的小刀在燕齊流行,還漸漸演變成了刀幣。

    劍,無疑是最合適青銅的短兵,當之無愧的百兵之王。

    而在民間,砍柴的主力,也是銅製的斧斤。

    直到鐵器時代來臨,這種情況開始改變,雖然軍中還是順著以前的慣性用劍,但在民間,做工粗糙的鐵柴刀,已經悄然出現。

    尤其是在南郡、豫章、衡山、長沙等地,近年來,種植園主們為了讓奴隸砍甘蔗,一種長肋,上寬下窄,沒有刀尖的砍刀蔚然流行,形制頗似後世的景頗刀,郭紹來此數年,自然也見過。

    “你用鐵劍砍過柴和甘蔗麼?”

    黑夫似乎來了興致,就在這工坊裡坐下,不緊不慢地與郭鐵匠聊起天來。

    “鐵劍如此金貴,怎麼能用來砍柴!”

    郭紹有些發懵,這位君侯是怎麼了,專跟砍柴過不去,他這侯爵,莫非是砍柴砍來的不成……

    “不錯,鐵劍金貴,好的長劍,百金難求,而我手下兵卒,何止數萬,總不能讓他們人人皆為百金之士罷?我……朝廷可養不起。”

    黑夫又問:“你鍛這柄長劍,花了多少時日?他們做一把刀,又花了幾日?”

    郭紹老老實實回答:“我用了一月。”

    一旁的鐵官也過來稟報,說平均算下來,每把鐵刀,只用了三五日。

    這是自然,從製作工藝來說,劍的要比刀難多了。劍是雙刃,身窄而薄,前頭很尖利,所以造劍的材質和冶煉工藝要求很高,不能太軟,也不能太脆,恰到好處才行。一把好劍,整個工藝下來,再鍛打百遍,起碼得花一個月,有的劍,甚至要一年半載……

    而一把老百姓也用得起的砍刀,好鐵用到單刃上就行,刀身較寬,刀背較厚,一般不會折斷,工藝馬虎點也沒事。慢則五天,快的話,兩三天就行,若能流水線批量生產,則更快。

    難怪後世有句話叫“十刀一劍”,意思是製造同等質量的刀和劍,造劍花費的時間是刀的十倍。

    為將者必須明白一點:和士兵一樣,兵器是消耗品,不是珍藏品!

    軍隊制式裝備,歷來都是以保證威力的前提下,選擇廉價、簡單、易大量生產的,這便是秦軍始終裝備青銅武器的原因。

    黑夫也一樣,他需要的,就是能夠量產,便宜,且能適應南方密林,不但能劈砍樹木藤蔓,還能隨時應戰的砍刀。不需它百煉成鋼,不需它千年不朽,不需它削鐵如泥,反正對付的是赤身而戰的越人,再鈍的刀,砍上去也夠見血了。

    而且刀比劍上手快,就算在遭遇戰裡,秦兵因為慌亂,將技法忘得一乾二淨,學秦始皇擊荊軻一樣,閉眼猛砍就對了。

    青銅被鐵取代是遲早的事,哪怕鋼鐵工藝尚不成熟,產量大,造價便宜就是最大的優勢。

    而歷史上,刀也遲早會取代劍,就像貴族君子被布衣莽夫取代一樣……

    最後,黑夫讓鐵山三個月內,制五千把砍刀,又令手藝不錯的郭鐵匠,為軍中將吏打製十柄好的佩劍劍,但又道:

    “造價雖有貴賤,但兵器並無高低之分,適合戰場,能殺敵的,就是好兵器!”

    ……

    黑夫為軍隊打製的武器,可不止一把叢林砍刀。

    離開鐵山後,他又順路去了一趟南邊四十里外的銅綠山,即使有水排煽風點火,光靠木炭煉出來的鐵質量依然堪憂,除了鐵刀外,其他兵器,依然以青銅為主。

    考慮到嶺南山林地帶,善攻襲埋伏,近身格鬥,長矛不易施展,除了鐵山的五千把砍刀外,黑夫又在銅綠山定製了一萬柄短劍,長不過一尺半,稱之為匕首也不為過,而且同樣是單面開刃,形狀頗似95軍刺,爭取人手一把。

    “屆時每個屯的裝備,以盾牌短兵為主,弓弩策應,少許長兵輔之,這配置,可比先前戈矛長戟合理多了。”

    敲定軍隊制式武器後,黑夫結束了行程,他不太想回鄂縣和武昌,決定繞個彎,走小道,直接往長沙郡方向而去。

    二月下旬,當黑夫一行人抵達州陵縣時,在武昌大營練兵的共敖,派人來稟報他一個消息:

    朝廷派的監軍,總算到南郡了!

    “哦?監軍是誰?”

    黑夫心裡暗暗吐槽:不會又是扶蘇吧?一回還好,二回也罷,若這次秦始皇還要讓二人搭伙,黑夫甚至都要懷疑,皇帝是想讓他倆在一起了……

    信使稟道:“這次來了兩人,一老,一壯。”

    “老者為倫侯公子成。”

    “原來是昌武侯啊……”

    黑夫頷首,的確,秦朝的監軍,喜歡派遣宗室或者皇帝親信,且要地位崇高,這才不會被主將架空,失去監督的意義。

    這位公子成,乃是秦始皇的爺爺輩,秦昭襄王的小兒子,也沒有大的本事,就是能活,是宗室最高輩分,早年作為宗正,是九卿之一。幾年前,他作為王翦的監軍,蹭了滅楚的大功勞,後被秦始皇封為昌武侯,是秦朝七位倫侯之一,與昌南侯黑夫平級,的確是合適的人選。

    只是昌武侯年已七旬,頂多在南郡看看糧食,根本不可能隨黑夫去嶺南啊,別跟楊端和一樣,死在半道上就尷尬了。

    所以,秦始皇才派了雙保險,一個年輕力強,能夠隨時跟著黑夫的人。

    “壯者為誰?”

    黑夫漫不經心地問道,猜測會不會是某位遠房宗室,反正不可能是扶蘇,更不可能是胡亥吧,呵呵。

    “君侯,那壯者是左庶長,子嬰!”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0
第648章 滄浪之水

    子嬰對南方並不陌生,三年前,他以五大夫的身份,陪秦始皇東巡,回程的時候,皇帝來洞庭湘山觀光。

    但與原本的歷史不同,那天洞庭湖風和日麗,秦始皇心情不錯,沒有派刑徒將湘山樹木伐光,還讓子嬰代他祭祀湘君和湘夫人……

    時隔三年,子嬰再來南方,卻是作為監軍副手。

    船隻在湘山靠岸,接下來的路,就得靠馬車了。他們沿著湘水而上,趕赴長沙,南征主將,昌南侯黑夫與子嬰約定,三月十五在那碰面。

    長沙郡並無馳道,馬車在泥濘的小道上時走時停,得由士兵刑徒推攮才行,如此道路,可想而知,從南郡運糧也快不起來,難怪黑夫將新徵的大軍放在武昌,沒有拉到長沙來。

    子嬰倒是很耐心,只閉目想著在江陵時,公子成對自己說的話……

    作為真正的監軍,被秦始皇帝寄予厚望的宗室老臣,昌武侯公子成才抵達江陵,就不走了。

    “我老骨頭一把,豈能再去南方濕熱之地受苦,像楊端和那樣病死了,更誤事。反正南軍之糧,起碼一半都要經由江陵,我便留在此地督糧罷!”

    說著,昌武侯就把昔日的楚國行宮佔了一個,在裡面喝著蜜汁,招來楚地倡優,逍遙快活起來。

    而可憐的小輩子嬰,則要繼續上路,履行職責。

    十天前,子嬰離開江陵時,昌武侯還神秘兮兮地將他喚去,屏退左右,對他說了一番“肺腑之言”。

    “嬰,老夫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當知曉,三十年前,汝父叛秦,呂不韋、嫪毐以此為藉口,誅殺屯留叛兵七百三十六人。按律,長安君全家,亦當族之,但陛下卻力排眾議,特赦汝罪,留下了你的性命,可知是為何?”

    子嬰跪言:“是陛下寬厚,亦是族曾祖父力諫陛下,方才留了嬰性命。”

    “然也。”

    公子成頷首道:“陛下英明睿智,豈會不知,長安君去國,乃嫪毐所逼,那嫪毐竟以此居功,封長信侯,以河西太原為封國。陛下當時尚未親政,一時隱忍,過了幾年,終於滅了此僚!”

    “雖然事出有因,但叛國畢竟是叛國,長安君留於趙,陛下派甘羅去數次相勸,他卻遲遲不歸,與秦離心離德。故陛下對你,也只能不冷不熱,不封君侯,不賜寸土,你本是莊襄王的王孫,卻只能從庶民做起。”

    這是子嬰淒慘的生世,他父親成蹻是秦始皇的親弟弟,他是皇帝的侄兒,扶蘇、胡亥的從兄。

    但子嬰的整個童年,身份一直十分尷尬和敏感,與其說是王孫,不如說是囚犯。

    “嬰,你對陛下,可有怨恨?”

    此言一出,子嬰頓時大驚,稽首再拜:

    “嬰蒙陛下仁厚,方能活命,十數年間,陛下每隔幾年,就找藉口賜我幾級爵,讓我做到五大夫,近來又當上了左庶長,無尺寸之功而位居卿列,嬰感激尚來不及,豈敢有怨?”

    公子成笑道:“果然,正如我對陛下所說,你是分得清好惡的,這些年在宗正署做事,也勤勉老實,故陛下才給了你這次機會,讓你做監軍副手。”

    “所謂監軍,監的無非是兩件事,一是糧,二是人。”

    公子成一邊吃著南郡的糕點,一邊指點子嬰:

    “軍無糧則亡,把住輜重糧食命脈,扣下委積,將軍就不敢生出異心。而盯住其人,時刻回報,便能讓身在咸陽的陛下知道前線調遣,軍情進展,以此杜絕擁兵自重、養寇待亂之徒……若其生出異心,隨時可以一道詔令,收回虎符!”

    秦軍,認符不認人,征伐天下的武安君白起,在昭襄王的賜死詔令下,也只能孤獨地自盡,沒有任何反撲的機會。

    “老朽留在江陵督糧,而你,就跟在昌南侯身邊!”

    公子成壓低了聲音:“昌南侯年輕,雖然用兵如王老將軍一樣穩,但他的心,也能想王翦一樣,安於封侯麼?會不會是秦之陳莊,楚之莊蹻?尤未可知也,不可不引以為戒啊。故他的一舉一動,你都務必記下,每月稟報給我,我再轉交陛下……”

    子嬰想想都知道,督糧容易,監人難啊,這位老君侯,倒是會挑肥揀瘦,可他畢竟輩分小,又是副手,公子成怎麼說,就得怎麼做,只能應一句:

    “嬰謹記在心!”

    公子成還鼓勵說,子嬰若是做好了,便能徹底洗刷家族屈辱,事後加官進爵,甚至有希望恢複本該傳給他的君侯之位。

    但上路後,子嬰的擔心,甚於期盼。

    子嬰的性情,謹慎而敏感,他在朝中時,與蒙氏兄弟交好,又同趙高有故,跟李斯的兒子們喝過酒,同馮劫玩過六博,被扶蘇以兄長相待,胡亥也喜歡約他狩獵,總之,和所有人都說得上話。

    這麼做,並非子嬰心有志向,而是為了自保——他永遠在權力的邊緣徘徊,卻不邁入半步,長袖善舞,對任何人都沒有威脅,在大家心中,他是一個老好人。

    這是子嬰生存的原則,眼下,他卻要作為皇帝安排在昌南侯身邊的眼線,時刻朝咸陽打小報告,萬一皇帝有何不滿,都要由他來傳達給黑夫……

    “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啊。”

    子嬰暗嘆,而且他也看出,隨著秦始皇之心日益驕固,邊疆征戰不休,關中的大工程卻一個接一個開工,黔首勞於路途,這天下,已有不穩之勢。

    但他身份尷尬,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自言片語,畢竟這回,連扶蘇、茅焦都沒吱聲,回到咸陽後,扶蘇接過了管理宗室的責任,舉薦年輕的宗室子弟為郎衛。御史大夫茅焦則從全國各地征辟能幹的良吏,說要整頓吏治,損益律令……

    他們都不出面,子嬰更不能站出來了。

    本以為離開了朝堂,就能避開那爾虞我詐,但軍中前線,一樣複雜,讓他沒法獨善其身,子嬰只感到頭疼。

    就在這時候,隨從在車外喊道:

    “左庶長,汨羅江到了!”

    ……

    “這就是汨羅江?”

    子嬰下車,在渡口遠眺,卻見一條寬大的河流,正從東面流來,匯入湘水,它有南方河流的秀麗,綠頭野鴨成群結隊在上面漂游覓食,岸邊則有漁父捕魚的吆喝,當風吹起來時,還是有一些波浪的。

    傳說,數十年前,屈原既放,游於江潭,又得知郢都,也就是現在的南郡江陵被秦軍所奪,絕望之下,在這條江投水而死……

    子嬰還聽說,屈原投水前,曾與一位漁父有一段經典的對話。

    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而漁父卻很看得開,勸說屈原,與世推移才是對的,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

    但屈原何許人也,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他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也不願同流合污。

    與屈原一樣,同為宗室,又身處這樣一個隨時需要選擇的節點,子嬰感慨良久,最終卻笑道:

    “吾不從三閭大夫。”

    “吾從漁父!”

    他想通了,一時釋然,哈哈大笑數聲後,不顧隨從勸阻,脫了履,扔了襪,踏入乾淨的水流中,任由它們沖濯雙足,還捧了一把清水,澆在自己的頭頂。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他放聲而頌,這就是漁父的哲學,也是子嬰的生存之道!

    “陛下不是楚懷王,朝中沒有子蘭,前線並無莊蹻,我子嬰,也絕不會做屈原!”

    ……

    數日後,子嬰抵達了長沙城,南征主將黑夫給了他極高的待遇,在兵營轅門內相迎。

    子嬰知道自己的地位當不起,立刻主動走過去,作揖道:

    “昌南侯,數年未見,已封侯拜將,大願得償,愈發壯勇了!”

    黑夫這一身酷似將軍俑的裝扮,的確比郡守官服威風多了,他也對子嬰拱手:“左庶長遠行辛苦,聽聞君為副監,與我偕行,真是大喜過望。左庶長不但是陛下子侄之長,還極識大體,有君為我監軍,此番定能建功!”

    二人寒暄一通後,黑夫給子嬰介紹起南征軍長沙營的幾名官員,他們多是屠睢舊部,但有一個,卻是黑夫老相識。

    “這位是御醫陳無咎,曾在南方就醫,一年前大軍遇阻,疫病發作,死傷無數,陛下派他來診治。”

    陳無咎也老了,四十多歲的人,他上前與子嬰見禮,兩隻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子嬰袖口皮膚上的小小皮疹。

    子嬰注意到了陳無咎的目光,也沒在意,笑道:“或是我不習南方氣候,昨日在館舍休憩時,才發現起了些疹子,不礙事,不礙……”

    還沒說完,陳無咎卻不由分說,湊近過來,一把揪住了子嬰的袖口,往上一拉!

    子嬰正感覺莫名其妙,低頭一瞧,卻見整個手臂上,多有皮疹紅點,甚至有擴大變為紅色丘疹的……

    “這……這是怎麼回事?”

    子嬰也才發現,還以為是自己撓的,但陳無咎卻面色大變,後退一步,對黑夫道:

    “君侯,不會錯的,是水蠱!左庶長染了水蠱之疾!”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0
第649章 蠱禍

    “左庶長真是不知者無畏啊,這江南之地的水域,豈是能貿然去戲耍的?”

    營帳之內,聽說子嬰前幾天在汨羅江又是濯足又是濯冠,醫者陳無咎連連搖頭。

    “江南有射工毒蟲,夏月在水中,其蟲甚細不可見,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蟲著身而附,便鑽入皮裡。”

    陳無咎指著子嬰手上、足上的紅色皮疹道:“初得時便是如此症狀,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粟,以手摩之,痛如針刺。”

    這些症狀都符合,子嬰沒想到,他追溯古人,效仿其行會導致這麼嚴重的後果,也顧不上身為公子王孫的矜持優雅了,急問道:

    “陳醫師,得了此症會如何?”

    陳無咎搖頭嘆氣:“病發之後一月,身體乍冷乍熱,手足煩痛,還會嘔逆,小便亦黃,腹內悶,胸痛。假以時日,毒蟲順血管行至肝腸處,啃食五臟,釋放毒水,結聚在內,便令腹腫大,狀如蝦蟆,猶如孕婦,動搖有聲,故名水蠱也……”

    蠱,腹中小蟲也,可謂十分形象。陳無咎說,中了水蠱的人,不僅身體腫脹,更嚴重的是,人還會咳嗽、胸痛、嘔血,全身無力,各種疾病也隨之而來,最終可能導致死亡!

    “人皆言,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實則並非因為濕熱,而是因為這水中蠱蟲啊。”

    “敢問醫師,當如何診治?”

    陳無咎又嘆了口氣:“此症,並無能痊癒的救治之法……”

    “這不就是絕症麼?”

    陳無咎每說一句,子嬰的臉就白了一分。他今年才三十出頭,難不成就要殞命長沙?

    他只感覺有些頭暈目眩,自己怎麼這麼倒霉。

    陳無咎卻道:“左庶長稍安,中了水蠱之疾不會立死,左庶長乃王孫貴胄,有宗廟之靈庇佑,一定會有辦法的……”

    在子嬰面前如此安慰,離開營帳,去向黑夫匯報此事時,陳無咎卻有些幸災樂禍地說道:

    “昌南侯,果然啊,那水蠱才不管是公子王孫,還是漁夫黔首,只要是皮肉,它們都照鑽不誤!”

    ……

    “對蠱蟲而言,吾等皆為魚肉也,哪有什麼貴賤賢愚之分。”

    黑夫無奈搖頭,人自詡為萬物之靈,食物鏈頂端,然而在頂端之上,在人體內部,還有無數寄生蟲蠕動,日夜啃噬軀體五臟呢。相比於可見的猛獸,這些細小的蟲豸,才是人類最大的天敵。

    說起來,子嬰也真是倒霉,才來江南,就收到了這樣一份大自然的餽贈。

    “他病情有多嚴重?”

    “不算重。”

    陳無咎道:“也是運氣好,不似其他北人一樣得急熱之症,應是慢性病。經此一事,這位王孫只怕是再不敢貿然下水了,加上錦衣玉食,不必勞作,再活一二十年不在話下。”

    他露出了作弄的笑:“但我故意將病情說得重了點,這位副監軍,定能設身處地,明白在南方用兵的艱難,而遠在咸陽的陛下得知連監軍都染病,自然不會一味催促昌南侯了。”

    “聽上去是好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

    黑夫嘆息道:“你說得對,連朝廷派來的監軍都染了病,更何況是普通兵卒、民夫呢?再這樣下去,南征的將士,泰半都染病乏力,不能作戰,兩年平越,豈非空話?”

    來到長沙後,黑夫便發現,本地駐軍面對的,是歷史上肆虐了湖南兩千多年的惡疾:血吸蟲病。

    雖然學名叫“日本血吸蟲病”但那只是因為,最先由日本人發現並命名,實際上,這小小寄生蟲遍佈整個亞熱帶地區。

    黑夫記得,前世去湖南博物館裡,印象最深的就是,馬王堆漢墓的主人,肚子裡居然還有大量血吸蟲卵,連貴族都如此,可想而知,這疾病在長沙郡流行之廣。

    而它肆虐的年頭也夠長,直到建國後,洞庭湖、鄱陽湖、太湖都是瘟神最流行的地區,更別說現在了。

    十多年前,在攻略豫章,建築南昌城時,黑夫軍中便出現過兵卒涉水下田後,足有皮疹,並發熱染疾致死的情況,更多的人,則是出現了無力,多食,消瘦的症狀。

    眾人將此歸結為江南的濕熱氣候,前世也是個南方人的黑夫卻知道,這是血吸蟲病作祟,他指出了正確的發病原因,命名為“水蠱”,並將此事上報朝廷。

    只可惜,駐守豫章的軍、民人數不多,這件事並未引起重視,甚至秦始皇看黑夫獻上的《南征記》,也不以為然。

    也就黑夫的舊部們謹記其策,多喝井水、開水,在城、鄉設公廁,杜絕病人糞便直接進入流水。有釘螺出現的疫水區域,修築堤壩,進行圍墾,實在不行,寧可放棄田地,另尋地勢高處開荒……

    所以豫章郡的血吸蟲病,雖然一直存在,但好歹被控制在一定程度內。

    事在人為,隔壁的長沙郡,做得就沒那麼好了。

    前年,大量北方軍隊湧入本地,又是涉水,又是屯田,八萬軍民裡,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染病。不適應本地氣候的北方兵,得了併發症死去的人有上千人,那些慢性患者,也失去了戰鬥力,被留在長沙。

    黑夫來時,發現營中大腹便便的鼓脹者,已有不少,這種晚期症狀是因腹部積水,加上他們面容消瘦,肚子顯得更大。

    好在血吸蟲病只能通過人與疫水接觸染疾,不能在人與人之間直接傳播,不然這仗都不必打,黑夫可以直接來為他們收屍了。

    但身體腫脹的晚期患者,也沒多少時日好活了,甚至失去了救治的可能。

    黑夫眼下能做的,只是盡力拯救那些病情尚未惡化的感染者。

    “救治子嬰,還有那些病患的事,就交給陳兄了。”

    黑夫朝陳無咎作揖,早在十年前,他就將豫章水蠱的事告知陳無咎,作為大醫令下屬,陳無咎還親自到南方跑了一趟,與病患接觸,尋找治療之法。

    在黑夫提供的參考意見啟發下,他已經找到了一味良藥,經過十年鑽研,略有小成,雖然不能保證完全治癒,但減輕病情,讓慢性患者不至於腫脹致死,卻已能做到……

    “無咎盡力而為。”

    陳無咎應諾,匆匆出門,要去請長沙郡官府,徵募百姓,幫他收集那味藥材了。

    治療雖然需要,但眼下迫在眉睫的,則是預防。

    長沙地區河網交織,湖泊密佈,是釘螺的適宜孳生地,也是血吸蟲病的嚴重流行區。眼看又要入夏,夏秋是最容易感染的時期,若不做好準備,就等著再爆發一次疫情吧。

    長遠看來,長沙是南征軍的必經之地,不搞好預防工作,等來年在訓練武昌的新軍抵達,又會有大批人失去戰鬥力,黑夫可捨不得嫡系們如此折損。

    但這件事,光在兵營裡搞,是沒有大用的。

    南征駐軍活動的區域周邊,便是長沙郡的治所湘縣,加上城周邊數十里的鄉邑村社,起碼有五千戶。

    城裡染病的患者,至少佔了兩成,農村更多,三到四成。幾萬人吃喝拉撒都沒什麼講究,導致血吸蟲卵在城市周邊的水體裡循環傳播。這就使得整個湘縣,皆為疫區,且世代相傳。因為感染而得了侏儒症,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幾乎每個裡閭都能見到。

    看著這一幕,黑夫亦哀民生之多艱,水蠱如同南國的詛咒,它還會在這片土地上,籠罩兩千多年,無論貴庶,一個不小心,就要與蟲子終生相伴了。

    直到新中國,才會迎來曙光,送走肆虐的瘟神……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營寨整個搬遷,遠離疫區,也遠離洞庭湖,去湘縣南邊五十里,一片平坦的櫧亭建立新營。

    櫧亭,因為櫧木頗多而得名。後世,這裡被稱之為“株洲”,是四通八達,交通方便之地。雖然眼下周邊地廣人稀,密林遍佈,甚至有虎豹大象出沒,但仍是北上南下的樞紐。

    大軍要逃離疫區,但將籠罩在蠱禍瘟神千百年的湘縣棄之不顧,可不是黑夫的風格。

    在離開前,他進城拜訪了長沙郡守。

    對長沙守而言,這場會面可不算愉快,作為南征主帥,昌南侯黑著臉,將他訓了一通,末了,竟將兵卒患病的鍋甩給當地官府。

    說正是因為他們的不作為,使長沙人生活散漫,病患在河邊隨地大小便,污染江湖,才導致數千兵卒得病,失去了戰鬥力……

    “故監軍王孫嬰,入長沙郡便患疾,性命有虞。故我南征大軍,尚未與敵交鋒,便先敗於長沙!皆郡守之過也,本將,定要稟與陛下知之!”

    黑夫措辭強烈,這麼大的罪名,長沙郡守可擔待不起,連忙保證,願意配合南征軍,一起防疾。

    黑夫這才面色稍緩,便又以防疾治瘟為由,提了幾點要求。

    而第一條,當然是他的成名技……

    “欲防水蠱之疫,必先築公廁!”

    ……

    滿臉堆笑送走黑夫後,長沙郡守臉上陰晴不定,身為兩千石封疆大吏,他在長沙說一不二,但面對這位高權重的昌南侯,卻只能小心配合,不敢有半分得罪。

    他只能罵道:“果然,人皆言尉黑夫有兩癖,一曰屯田,二曰公廁,每至一地,必先行之。要說我,他封號就不該叫昌南侯,該叫公廁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6:50
第650章 藥(上)

    對子嬰,黑夫有點刮目相看了,本以為得知患“水蠱”之疾後,他會哭天喊地,呆在湘縣養病,而不去條件更差的駐軍新營。

    結果子嬰卻咬著牙,說什麼“患疾者不止嬰一人,嬰身為副監軍,身負使命,豈能獨留城中?”還是硬撐著到了新營居住。

    不考慮他歷史上“秦三世”的身份,這位副監軍若有什麼三長兩短,還真是件麻煩事,黑夫囑咐陳無咎,還是要儘量救治,最起碼,要保住他性命。

    秦始皇三十五年四月初,大營搬遷後,陳無咎很快就開始了對子嬰的治療,一碗散發著濃烈氣味的藥湯,端到了他面前……

    “這是什麼藥?”

    子嬰看著木案上的墨綠色藥汁,皺起眉頭,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那藥在陳無咎在隔壁煎煮的時候,就能聞到一股怪異的氣味,眼下放在面前,置於鼻下,更是難聞到極致。

    聞且如此,更別說喝了。

    陳無咎笑容滿臉:“自然是好藥,雖不能根治水蠱,但亦能稍加抑制,不至於發急症而亡。良藥苦口利於病,左庶長,你還是喝了罷。”

    子嬰雖為王孫,卻並非嬌生慣養,三十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境遇裡,求生欲還是強的,聽說這藥能緩解體內的小蟲發作,便捏著鼻子,喝乾了藥汁……

    果然又臭又苦!他從未喝過如此難喝的藥!

    子嬰連忙灌了隨從備好的一大碗紅糖水,嘴裡的苦澀感才消去一些。

    誰料一旁陳無咎卻告訴他一個壞消息:“此藥須得天天喝,每日兩次,連喝一月!”

    子嬰的臉,頓時苦了起來。

    近年來,陳無咎以此藥方或煎或絞汁,治過許多病患,堅持服藥時,症狀幾乎消失,但一旦停止用藥,過不久後,病症又來了。

    所以他才說這味藥,治標不治本,緩解的,其實是血吸蟲病的併發症,讓人不至於發疾立死。連服一月,或許能將數量不多的蠱蟲消除,但也不能百分百保證。

    至於那些患病多年,腹部腫脹者,按照黑夫的說法,他們全身都已成蟲巢,肝臟被蛀,拉出的糞滿是蟲卵,藥已無大用。

    子嬰問:“水蠱本是絕症,陳醫師卻能妙手診治,此藥想必很貴罷?”

    身為監軍,他必須清楚這病症治癒的代價,才能回報給朝廷。

    “也不貴。”

    陳無咎笑道:“除了馬鞭草等藥外,最主要的一味藥,野外時常能見到,路旁、荒地、山坡、林緣、墳地,隨處皆有,想必左庶長也碰到過,南方稱之為臭蒿,吾等醫者,則稱之為黃花蒿。”

    “臭蒿?”

    子嬰是知道點民間疾苦的,知道蒿是常見的野草。蒿又分許多種類,一般的莪蒿,不僅馬、牛、鹿喜歡吃,還被黔首當做野菜充飢,寫進了《詩》裡。

    而有獨特香味的艾蒿,又被稱之為艾草,是極其重要的藥材,常用於祭祀場合,可以燃放驅趕蛇蟲,咸陽太醫令的御醫們,還喜歡給人艾灸。

    諸多蒿中,唯獨臭蒿是不被人喜愛的,因為它的氣味實在是太難聞了,連牛馬都不願意吃,且常生長在墳地、廢墟周圍,給人一種荒涼不祥的感覺,齊人認為,魂歸之處,便是“蒿裡”。

    而眼下,陳無咎卻以低賤如草臭蒿作藥給子嬰喝,還說他的性命,全靠此物……

    這讓子嬰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不起眼的臭烘烘野草了。

    “此物本就有清濕熱,消腫毒之效。”

    陳無咎卻理所當然:“它可是一副良藥,不止能緩解水蠱並發之症,還能治瘧疾!”

    ……

    子嬰喝了幾天臭蒿汁湯,感覺自己手腳發腫的症狀有所好轉後,便前去拜謝了黑夫和陳無咎。

    黑夫和陳無咎正好在巡視營地,三人來到一條小溪邊,黑夫指著溪水另一端,被壕溝和木樁包圍的一座營壘道:

    “那營中之人,都是得了瘧疾,我讓醫者隔離,除了送藥送飯的人外,一律不得進出。”

    他嘆了口氣:“水蠱雖然可怕,猶如鈍刀子割肉,讓病患難熬,但直接致死者卻不多,我最擔心的,其實還是瘧疾,那才是一劍穿心的惡疾啊!”

    聽聞此名,連子嬰也不由打了個寒顫,同北人極少患病的水蠱相比,瘧疾則是全天下談之色變的噩夢。

    不但南方濕熱地區頻發,連中原也時不時來一場。畢竟,過去五百五十年間,幾乎年年打仗,與戰亂如影隨形的,還有疾病,軍中最常見的傳染性惡疾,便是瘧疾。

    陳無咎在一旁應道:“《素問》中有瘧論,瘧之始發也,先起於毫毛,伸欠乃作,寒慄鼓頷,腰脊俱痛,寒去則內外皆熱,頭疼如破,渴欲冷飲。”

    說白了,症狀就是打擺子,嚴重的有發燒頭疼等症狀,在長沙駐軍裡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一支百人的隊伍,去湘水上游的彬縣駐紮。過了一個月,無人去縣城匯報,縣尉心中奇怪,派人過去一看,整個營地死一般寂寥,進去查探,滿地橫屍。

    本以為是遭到蠻夷襲擊,但死者卻無傷痕,實在奇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名躲在營外的倖存者,那小兵說,他們來這不久,營中就開始有人患病,大熱天卻感到寒冷,開始打擺子。他們都是北方人,也沒當回事,結果沒幾日,全營皆病,無人倖免,周身發熱無力,連出營求救都難,接著一個個病死……

    事實雖然沒這麼誇張,但瘧疾致死率很高是真的,尤其是對外地人,而且病來如山倒。

    據說那個倖存的士兵,也病了一年半載,吃不得冷的,高熱起來,汗珠大滴大滴往下淌,恨不得把衣服全脫了都不解熱;發起寒來,幾床被子壓著依然感覺寒氣透骨。幾番折騰下來,病人非常虛弱,常會丟了性命。

    子嬰只覺得齒寒,甚至開始慶幸自己患的是水蠱,不是瘧疾了。

    “岐伯說,瘧皆生於風,由感受瘧邪引起,南方多有瘴氣,遇瘴者便會患病,呼氣而播,全營俱病,此為醫家定論,但昌南侯卻說……”

    陳無咎看了看黑夫,笑道:“他說是蚊蟲叮咬所致,那蚊蟲吸血之時,其身上蠱蟲入於人體,遂有傷寒,蚊蟲一夜咬遍全營,病症也傳遍兵營。”

    對於黑夫的這種說法,陳無咎持懷疑態度,認為有些荒唐。他總覺得,黑夫似乎想把所有病症,都推給看不見的“蠱”。

    黑夫一笑:“中原醫者不也將所有南方風土病,都推到‘瘴氣’身上麼?”

    北方人總是談瘴色變,說什麼南方瘴癘橫行,山林間,有濕熱蒸郁,致人疾病的氣。有趣的是,中原人認為江漢一帶有瘴,而江漢之人又認為,長沙、豫章才有瘴,長沙豫章人,則堅持嶺南有瘴。

    這東西,儼然與域歧視同步。

    甚至在蜀地以西,因為高原反應,氐羌之地也被認為有瘴氣。

    總之,這是個很恐怖,很神秘的東西,卻沒人說得清楚它的真相。

    到底是瘴氣還是蠱蟲引發了瘧疾,這個是複雜的問題,得經過大量對比實驗才能證實,黑夫與陳無咎一時半會也說不明白。

    但將得了瘧疾的病患隔離,是雙方都認可的法子,而緩解瘧疾症狀,甚至將其根治的藥,靠了黑夫的提點,陳無咎近來也找到了。

    還是臭蒿,但服用方法不再是煎煮,而是加水二升,絞汁服用。

    黑夫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青蒿素”獲諾貝爾獎的事,不過很多人不知道,提取青蒿素的植物,不是青蒿,而是臭蒿,且煎煮過後,藥效便幾乎沒了。在沒有先進提取之法的情況下,和水搗爛服用才是最佳……也可以和著黃芩等藥湯嚼食。

    而效果,還真的不錯,大營搬遷後,患瘧疾的士兵們,一百人裡,才死了三個,其餘人打擺子的症狀,都得到了緩解。

    “所以說,一物降一物,南方有水蠱、瘧疾,但南方也有臭蒿。此物隨處可見,我已與南郡、衡山、豫章、長沙郡商量,四郡今歲的芻稿稅,可由臭蒿代替,一石臭蒿,當十石芻稿。”

    “昌南侯愛兵卒如赤子啊。”

    子嬰感慨萬千,只有親自患病的他,才能明白這些臭蒿,是真的能救命的。

    “有如此多臭蒿,兵卒便不必枉死了。”

    黑夫嘆息道:“只可惜,還是遲了些,兩年前,陳醫師尚未製備出能治瘧疾等疾的配方。故南征八萬軍民,在長沙遇水蠱,便死了一千,又有四千人患病,沒了戰鬥力,停留下來,這便去了五千。”

    “大軍抵達嶺南,尚未與越人交戰,在瘧疾肆虐下,十死二三,又去了一萬,僅剩的六萬餘人,而折在大敗裡的,也才萬人。”

    被各種病症幹掉的秦軍,居然比被越人殺死的還多。

    黑夫朝子嬰拱手:“故,還望監軍能稟明陛下,南征最主要的敵人,其實並非越人,而是這些看不見的蠱蟲與惡疾啊,軍中急需大量醫者、藥材,還望陛下能多派發些來。”

    “嬰一定如實轉述。”

    子嬰知道秦始皇的脾性,他叫苦回朝是不太可能的,多來點醫者,他的病,也多了一份痊癒的可能……

    武昌營正在訓練新兵,長沙營治癒被血吸蟲困擾的病患,黑夫的下一站,則是瘧疾依然肆虐的靈渠、桂林,與他同行的,還有裝滿輜車的臭蒿。

    一個病怏怏的患者,是沒法戰鬥的,一支病怏怏的軍隊亦然。

    但就在啟程前幾天,被黑夫留在長沙,與長沙郡守斡旋當地防治血吸蟲病一事的利倉卻來稟報:

    “君侯,半月來,長沙郡府已在城中及各鄉修建公廁數十座,然而,卻無百姓願意使用,城內市人,依然隨地便溺,在水邊洗刷糞桶如故。”

    他有些沉痛地說道:“我又去裡閭和田間地頭看了看,軍中的防範之策,黔首亦無人遵循,牛馬之糞不經堆肥,直接施於水田依舊,當地孩童,依然在疫水中嬉鬧,其父母竟恍若未見!”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elvin12354

LV:9 元老

追蹤
  • 967

    主題

  • 16729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