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2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1
第681章 玩蛇

    “君侯,那群越巫已皆殺之!”

    黑夫點了點頭,方才事發突然,那駭人的一幕令人意想不到,幸好桑木飛身過來伸手幫他擋下。桑木穿著厚甲,那小蛇毒牙只扎進其手上的皮護腕,事後得知此乃劇毒之蛇,若是被咬,一日必死,讓黑夫嚇出了一身冷汗。

    不用說,這肯定是閩越人的毒計,黑夫一揮手,那十名送了無諸頭顱來的越巫,盡數被抓了起來,一個個審問。

    “你去宮中蛇窟看看便明白了。”被打掉牙齒,滿口血的老越巫如是說。

    此刻,黑夫正率軍進入東冶城“王宮”內,經過方才的事後,短兵極其謹慎,每一個草叢都要派穿著皮靴的人過去踩踩,持刀打一打,生怕又躥出條蛇來。

    此地名為王宮,實則不過是一些矮小的干欄式建築,但可以明顯看出,它們的格局是一個圓形,圓中心則是一條木雕的大蛇,蛇首前方,是幾個長寬各十步的深坑,由磚石所砌,還未靠近,就聞到一股腥臭味……

    湊近一瞧,裡面情形駭人:坑底竟有數不清的蛇蟲,或是粗如人腰的綠色大蚺,或是如孩臂粗壯的眼鏡蛇,更多的,則是細小如指的斑斕毒蛇,金環蛇、銀環蛇、麗紋蛇、竹葉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紛紛爬到角落,只露出中間的纍纍白骨。

    人類,至少是中原人對蛇的恐懼,被深深刻在基因裡,見此情形,哪怕是素有勇將之名,能殺鱷魚的東門豹,也不由往後退了一步,罵道:“這閩人如此喜歡玩蛇麼?”

    黑夫也感覺瘆的慌,掃視這“王宮”內處處皆有的巨蛇雕像以及建築上的蛇紋,說道:

    “閩者,東南越,蛇種也,這閩越人,本就是崇蛇的部族,只是未想到,竟痴迷至此。”

    黑夫記得,梅鋗曾告訴過他,嶺南諸越同祖,分“十二國”,各自有崇拜的野獸神靈。而其中有一支崇拜蛇的,便是閩人,這支部族遷入閩地,成了當地的主體民族。後來,越王勾踐的子孫逃到此地,做了閩人的君長,但也繼承了當地對蛇的崇拜,視蛇為吉祥之物。

    本地貴族婦人常用雕蛇的簪子裝飾頭髮,而男子則在臉上刻畫蛇形紋面,閩越巫祝需要學會的兩項絕技,一是雞卜,二就是養蛇抓蛇玩蛇……

    每逢中原的七月初七,在東冶城會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游蛇神”,閩人男女老幼皆會逮一條蛇,或抓在手中,或纏繞臂上,或盤繞脖間,更有甚者竟與蛇親吻,與蛇共舞,情景十分奇特。而閩越王也會頭戴蛇冠,讓人抬著巨大的木製蛇神像,繞著城走一圈。

    根據那群越巫的招供,昨日,閩越王無諸見水戰失利,自己覆滅在即,便獨自逃回東冶,竟將希望寄託在供奉的蛇神上……

    “看那大蚺。”

    黑夫指著臥在坑底一條吃飽了正在沉睡的大蟒蛇道:“腹圍極粗,大概是才吞食了人,聽那些越巫說,無諸絕望之際,竟將自己的妻、子三人投入坑中,獻祭給蛇神,使越巫作法,希望能喚起閩江中的修蛇……”

    修蛇,這就是閩人尊崇的蛇神之名,其色黑,青首,據說能吞食大象,消化三年,才吐出骨頭。

    在中原的傳說裡,這怪獸早就被后羿射殺了,但在閩人的神話中,修蛇蜿蜒東南行,爬過武夷山,閩江就是它的化身。修蛇的子孫也沉睡在閩江底,一旦閩越王以活人血祭,它便會甦醒過來,甩一甩尾巴,就能讓閩海沸騰,張開大嘴,能將千軍萬馬吞下……

    無諸投其妻兒喂蛇,祈求巨蛇從閩江中現身,一舉消滅秦人船隊,挽救危在旦夕的閩越。

    只可惜這是現實位面,閩江風平浪靜,秦人清晨時乘船而渡。

    無諸等了一夜後,更加絕望,隨即自殺,屍身投入蛇窟中,頭顱則被越巫塞了條不知用什麼法子,迷暈的毒蛇進去,妄圖在獻首級時,拉秦軍統帥墊背。

    “真是歹毒!”

    東門豹等人聽得寒毛直豎,遂叫囂著,要扔些火把木柴下去,將這滿窟毒蛇燒了!

    “燒成灰了多可惜,還是做蛇羹比較好。”

    被東門豹揍了七次後,終於變得老實的梅鋗湊過來建議,別人看蛇毛骨悚然,他卻垂涎三尺。

    “南越人不止吃閩越人,還喜歡食蛇,吾等以其法烹製蛇羹,味道鮮美!”

    見眾人面露厭惡,梅鋗十分詫異:“居然有人不喜食蛇?”

    還是黑夫的主薄陸賈輕咳一聲,跟梅鋗說起一個故事。

    “楚威王時,有令尹名高固者,乃齊人之後,背國入楚,又獲罪,遂放於南越,歷三代至高固,已與越人無疑。後高固北遊於齊,將蛇製成臘肉當成乾糧,到齊地後,齊主人款待甚厚,於是高固拿出一條花紋蝮蛇肉乾送給主人作為報答,主人嚇得轉身就走,高固卻以為是主人嫌棄禮物菲薄,於是令差役再找一條最大的毒蛇去送給主人……”

    這是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南北文化差異是如此之大,南越人的重口味,別說齊人了,連南郡的東門豹等人,都無法理解。

    所以梅鋗對蛇羹的喜愛,只能孤芳自賞了。

    這時候,小利倉過來獻了一計。

    “君侯與騶無恤約定,滅無諸後,秦得東冶,其餘地方,皆予無恤。然東冶閩人崇蛇,城內多有蛇王廟祭之,若有巫祝煽動,恐怕不利於吾等。”

    他建議道:“不如效仿西門豹治鄴,將所有越巫,都投入蛇窟,然後再搗毀城內蛇王廟,下一道法令,嚴禁閩人飼蛇。”

    這就涉及到今後秦軍如何治理東冶城的問題了,利倉學的是法典律令,所以思維是偏向一般秦吏法家的,看什麼不順眼,一道命令下去禁止即可。

    但利倉話音剛落,陸賈卻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下吏以為驟然棄滅不妥。”

    東門豹素來排外,見陸賈這個外人湊進來提議,遂皺眉道:“這裡哪容得你一個小遷虜主薄插嘴!”

    黑夫卻制止了東門豹的無禮,看向陸賈:“你且說說看。”

    陸賈作揖:“移風易俗是好事,閩人崇蛇,多建淫祠,是該慢慢更易,但這習俗在閩地流傳已久,積重難返,不宜以法令強制扭轉。需知,法令禁於一時,而教化維於永久。若徒將法令而教化不先,是捨本而務末也。古人云,善為君者,蠻夷反舌、殊俗、異習皆服之,德厚之……還望君侯察之。”

    利倉道:“陸先生,你們儒者不是常說,只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麼?”

    陸賈笑道:“那是孟子的話,他說這話,是諷刺來自楚國的農家許行,是鳩舌鳥語的蠻夷,不巧,我雖學儒,卻也是楚地‘蠻夷’,故不敢苟同。”

    孟子的確是個地域黑,陸賈所學的儒,不是齊魯系,而是深受荀子影響的蘭陵系,同時皆有一定黃老思想,所以對這群蠻夷風俗,縱然看不順眼,卻偏向於“修其教不易其俗”,建議潛移默化,慢慢改變。

    在東冶城佈置完崗哨的小陶剛好回來,聽聞利倉、陸賈爭辯後,也道:“我以為,陸……陸生說得不錯。”

    小陶結結巴巴,與黑夫說了自己在南越時目睹的當地風俗:越人俗鬼崇神,而且極其迷信。有時候,秦軍殺其君長,陵其部族,越人並未有太大反抗。可一旦破壞了他們的廟宇、祭壇,甚至是踩了只青蛙,殺了條鱷魚,就會激起軒然大波。第一次伐越,不少地方駐軍被越人圍攻,就是因為這些不經意的小事。

    但對越人而言,這是觸犯禁忌的大惡。

    “如今閩人已懼君侯大軍,盡數降服,將違抗者殺了即可。但……但若毀蛇祠,閩人必怨,留下的駐軍,恐怕會面臨當地人無窮無盡的反抗。”

    “小陶此言有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第一次伐越犯的錯誤,不能再犯!”

    黑夫這才頷首,的確,正如小陶所言,相比於被征服,觸碰信仰,更讓這群蠻夷敏感。

    他隨即問了眾人三個問題。

    “吾等來此是為了何事?”

    “是來移風易俗,讓法令深入閩地每家每戶麼?”

    利倉一愣,隨即低下了頭。

    “是來推廣教化,讓閩地變成海濱中原,儒者之鄉麼?”

    陸賈有些不好意思,舉袂認錯。

    黑夫道:“都不是,吾等只是深入異域的孤軍。正要將東冶作為據點,讓閩人能老實臣服,幫秦軍幹活,甚至作為攻伐南越的先鋒,僅此而已。”

    作為將軍,不能只考慮攻伐,也要考慮政治,但更糟糕的是,捨本逐末忘了自己本職!

    黑夫攤手:“故而,什麼移風易俗,推廣教化,以夏變夷,那是未來朝廷派來的地方官的事,與吾等無關!”

    所以他雖然差點被蛇咬了,卻不會遷怒於本地信仰。

    黑夫甚至在考慮,當地的這種崇蛇之俗,能否被自己利用?

    迷信是妨礙地方官治理地方的阻礙,但對於黑夫,這位“征服者”而言,迷信,有時可以成為他的助力!

    看著東冶城頭,漸漸升起的旗幟,黑夫有了一個主意……

    ……

    東冶易手的第三天,所有忠於無諸的越巫,都被秘密處死。

    但黑夫卻禁止秦兵侵犯城內外的蛇廟,還讓騶無恤,在東冶周邊,尋了一批德高望重的越巫來……

    大小越巫集中在蛇窟邊上,驚訝地發現,這裡的蛇窟不僅完好,甚至被修繕了一番,秦朝的將軍還令人投豬牛下去,喂養飢腸轆轆的群蛇。

    “諸位。”

    黑夫現身,站在修蛇雕像下,指著在地面上展開的,代表他這“君侯”地位的赤色交龍旂,和顏悅色地對眾越巫道:

    “汝等難道不知,我亦崇蛇也!”

    PS:

    PS:福建南平樟湖鎮蛇節瞭解下。

    交龍為旂:旂,倚也。畫作兩龍相依倚也。通以赤色為之,無文采,諸侯所建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1
第682章 蝴蝶效應

    秦始皇三十六年仲冬之月(農曆11月),一艘大船從會稽郡方向緩緩駛來,停靠在東冶城外港。

    數百名秦兵和臣服於秦的閩越人在碼頭接應,眾人齊心協力,喊著號子,將樓船上巨大的青銅器物抬了下來,一直運到城中心新建的“蛇王廟”,再重新組裝起來。

    這時候越巫們才發現,這青銅巨像,竟是八條“大蛇”相互纏繞,兩兩一組,面朝四個方向,做工雖不算精緻,卻雄渾大氣,遠勝閩人的木雕。

    又聽人說,這就是秦朝將軍所言,秦人崇拜的“蛇神”,於是皆高呼而拜。

    “這分明是龍。”

    陸賈瞅了一眼,暗暗嘀咕,他當然知道此乃何物,秦滅六國後,除了收繳天下兵器集中在咸陽,鑄造十二金人外,之後陸續收繳的,便就近集中在各郡郡府,鑄編鐘,置宮廷中,高三丈,鐘小者皆千石也,豫章郡就有一個,陸賈隨黑夫去南昌時見過,會稽、九江亦有。

    而這編鐘的底座,便是幾條纏繞在一起的青銅龍——形制頗似後世陝西省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黑夫竟是給會稽郡去信,將這底座要來,直接塞進廟宇,說成是秦人崇拜的“蛇神”。

    不過,閩人還真信以為真了,因為秦朝的龍和後世不太一樣,磚上的繪畫好歹有爪,可這鑄造的青銅龍,不知是工匠疏忽還是怎麼,四足偷工減料,只是身體上繪有紋路,所以看上去更像大蛇。

    再瞧瞧黑夫的旗號:赤色無文采的交龍之旂,因為是抽象化的交龍紋,所以看上去也似兩條大蛇彼此纏繞,一時間,不少人都信了黑夫的鬼話:“我亦崇蛇也”。

    “閩人分不清龍蛇是正常的。”

    黑夫笑道:“別說他們,連吾等南郡人也分不清,在安陸縣的《日書》裡講到十二生肖,是這麼說的,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蟲也……”

    對這兩種東西,南郡的鄉下人也搞混淆了,於是走鄉訪村的日者們,都用方言稱之為“蟲”。

    這下好了,原本是“異教徒”的入侵者,卻搖身一變,成了信仰的守護者,黑夫甚至還令人編造出了“無諸不敬蛇神故修蛇不出”,“毒蛇不噬秦將而為之盤旋起舞”的故事。

    他是如此對部眾們解釋的:“共同的信仰,能讓這群閩人安心,我至少不會搗毀他們的廟宇……”

    黑夫略微停頓,看向梅鋗,笑道:“或者跟南越人一樣,將彼輩崇拜的神靈統統燉了做蛇羹。”

    這是黑夫為了讓秦軍能在東冶城站穩腳跟,將這作為攻打南越的水上基地,同時杜絕閩人反抗綿延的無奈之舉。

    這件事就算傳到咸陽,也沒什麼大礙,因為在秦朝,龍的地位遠不如後世。

    黑夫曾聽張蒼與他聊過上古之時的龍,聽說在夏朝時,“龍”的圖像主要是出現在玉器上面,龍頭上大都是沒有角的,並且耳朵肥大,簡直就是豬頭的形象,不過身體上已經有了龍紋。雖然身上帶有強烈的豬的色彩,但畢竟已經邁入龍的門檻了。

    不過那時候的“龍”地位與豬還真差不了多少,夏後孔甲時,據說有兩條龍飛到夏都,卻未被頂禮膜拜,反而令人養了起來,最後被殺了吃肉,夏後稱讚味道美極了,問還有沒有……

    到了商周春秋戰國,龍總算擺脫了“肉畜”的地位,升級為“行畜”,在各種神話裡,它們多為神仙拉車,屈原《九歌》裡就寫過:“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而秦人對龍形象的運用,又多了兩處:墊禮器、看大門,或被壓在沉重的編鐘下,或於宮殿外分列左右,功能類似烏龜和獅子。

    皇帝的袍服也不是龍袍,而是十二章,龍只佔了不起眼的一角。

    所以身為“諸侯”的黑夫,才有資格打交龍之旂作為旗號,而不被視為僭越。

    雖然民間的人已開始秦始皇說成是“祖龍”,但皇帝本人,從來沒承認過這個稱號。

    “就算秦始皇變了想法,龍真成了皇帝的專屬物,甚至是中國的正式圖騰也沒關係。”

    黑夫信心滿滿,先忽悠著閩人,等他們接受“秦閩皆崇蛇”的設定後,等以後時機成熟了,再搞出一個“蛇化龍”的說法來,讓閩越也變成“龍的傳人”絕非難事。

    欺騙和扯淡而面不改色,這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穩定住東冶城後,已是十一月初,水陸三萬大軍彙集於東冶,只等尉陽等人以閩人為嚮導,去南海探路完畢,找到安全的航道,大軍就可以乘坐海船,直撲番禺,與武昌換防來的新軍南北夾攻,打南越人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就在黑夫舉辦宴饗,與眾將士慶功壯行時,負責在整個南方軍區傳遞軍情的季嬰,卻給黑夫送來了一封咸陽的信。

    “是張蒼的信。”

    黑夫許久未與死胖子聯絡了,讓眾人慢飲,自到一旁拆開。

    正喝得酒酣的眾人,卻聽到一聲巨響,卻是黑夫失神後退間撞倒了燈架蠟燭,連忙跑過去猛踩一通,而後便用詫異的眼神看著黑夫。

    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昌南侯,怎麼會如此失態?他們都十分緊張,以為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莫非是皇帝駕崩?”陸賈心裡直打鼓。

    “莫非是夫人被囚?”東門豹咬牙切齒,利倉也攢緊了拳頭。

    “莫非是兩位小君子得了重病不治?”小陶心中難過,他的長子也是年紀小小便夭折了。

    “醉了,醉了。”

    黑夫卻只是晃了晃信,雲淡風輕地笑道:“並無甚大事,張蒼告訴我,西王母找到了,陛下長生有望也,二三子,且再飲一盅,為陛下賀!”

    笑容背後,卻是滿心的驚訝與怒罵。

    “西王母是雅典娜?開什麼國際玩笑!”

    ……

    事情已經完全脫離了預想,朝未知的遠方狂奔,這就是黑夫的感受。

    在前往南海的船上,黑夫再次讀完張蒼的信,發出了這樣的慨嘆:

    “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西王母,那是二十七年時,他與陳寶祠的失意大巫合謀,利用中原流傳已久的傳說,以及秦始皇的離奇怪夢,扯出來的淡。

    本意是阻止秦始皇對方術士的投資,讓這些打水漂的人力財力,可以用來鑿空西域,與遠方的文明國度搭上線,讓中國人能早早意識到世界之大。且不論東西文明優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日後華夏能加入局域網,而不是宅在東亞玩單機。

    當時黑夫美滋滋地想,反正中原人連崑崙山到底在哪都沒搞明白,恐怕到秦始皇去世時,都一無所獲,卻又無法證偽。

    黑夫的這份初衷,基本達到了,張蒼向黑夫描述了大夏使節入咸陽引發的轟動,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上看,或許是亞歷山大遠征後留在東方的希臘化邦國?

    東西方第一次對話得以實現,張蒼甚至和對方探討了一下星相知識,以後肯定會有更深入的交流。

    這是好事,但讓黑夫牙疼的是,大夏人不知懷了什麼心思,竟將秦朝使者尋找的“西王母”,說成是雅典娜,還送了尊神像來。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始皇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竟也欣然認同了這個設定。

    黑夫不由嘀咕:“難不成陛下閱盡六國粉黛後口味變了,想試一試大洋馬?”

    這個過程,真是荒誕而又離奇。

    這就是蝴蝶效應,不管黑夫樂不樂意,巨大的風暴,都已在遠方凝聚,它將給這個時代,帶來深刻而永久的改變……

    “我只是在這個帝國背後,輕輕推了一下,就一下。”

    站在樓船之上,看著浩瀚碧藍的南海,黑夫無力地解釋道。

    他終究小看了穿越者的效應,別說是推,哪怕只是輕輕一觸,都會引發無窮的波瀾……

    就比方說,打死黑夫都不會想到,一句“我亦崇蛇”的戲言,竟將導致千百年後,他居然會變成福建人七月初七游蛇神時,敲鑼打鼓抬著遊街的蛇神右護法:“黑蛇郎君”!

    ……

    PS:《日書·盜者篇》: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蟲也;午,鹿(成語“指鹿為馬”或與之有關)也;未,馬也;申,環(讀猨,即猿)也;酉,水(讀雉。即野雞)也;戌,老羊也;亥,豕(即豬)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1
第683章 明伐暗渡

    秦始皇三十六年,十一月上旬,雨林密佈的南越腹地,一群猿猴在高大的樹冠上飛來躥去,尋找尚未落完的水果。

    一隻小猴子爬到枝椏尖上,兩隻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渾濁的北江北道,長長的船隊正在上面通行,船吃水很深,多半是糧船。

    離它最近的船上,水手和兵卒們都在忙碌著,唯獨一位高大的軍吏百無聊賴,站在船頭東張西望,也看到了小猴子,遂舉起隨身攜帶的弩機朝它瞄準……

    猴子警惕性極高,立刻鑽入茂林中,韓信只好悻悻地放下了弩。

    “韓百長,猴肉可不好吃啊。”

    聲音從後面響起,韓信轉過身,連忙行禮:“軍正丞、蕭倉掾。”

    卻是與韓信同船的軍正丞去疾,以及蕭何之子蕭祿聯袂而至。

    韓信收起弩,笑道:“這南越果然茂林遍地,野獸成群,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無饑饉之患,若我當年在此,就不必餓肚子了。”

    說起來,一年前的今天,他還在淮陰食不果腹,如今卻是個小小秦吏了,真像做夢似的。

    “你得感謝吾父將你撿了回來。”

    蕭祿依然很瞧不起他,卻滿臉堆笑地邀請去疾道:“軍正丞,外邊日頭烈,吾等進船艙罷。”

    去疾卻不以為忤,表示要在外面看看風景,還沖韓信道:“聽說南越諸部有生食猴腦者,你到時候可以試試。”

    韓信忙道:“軍正丞這是故意試探韓信麼?陳醫師說了,進入南越後,非但生水,野味肉類也決不可生食,須得沸水煮透才行,韓信可不想生一肚子蠱蟲。”

    為了南下,武昌營做足了準備,不僅作戰部隊進行了大半年的森林沼澤拉練,連蕭何手下的輜重部隊,也要聽醫師陳無咎上課,教授昌南侯所著的《常識》,瞭解南越疾病的可怕以及預防之道。甚至將喝生水、生肉、在水源地隨地大小便列入軍法禁止之列,讓軍法官在各營搞”創衛”比賽,韓信所在的百,每次都名列前茅,讓去疾印象深刻,認為韓信有帶兵的天賦。

    今年秋收後,身在閩越的昌南侯下令,讓武昌營和郴(chēn)縣營的兩軍換防。戍守快三年的老兵們歡天喜地的去南郡休憩種田,摩拳擦掌大半年的新卒則帶著砍刀,南下三關,沿著水陸兩路,發兵南行,他們這十艘船,屬於最末尾的輜重部隊。

    二人在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開,讓蕭祿不太高興,直呼其名:“韓信,船隊還要多久才到四會?”

    “聽嚮導說,還要大半日。”

    韓信回稟,蕭何是他的恩主,所以對蕭何之子,不管他態度如何,亦彬彬有禮。

    說來話長,自從他在軍中藉口軍法,殺了挑釁的兵卒,並成功脫罪後,便得到了蕭何重視,不僅兩次提拔,還為他納粟千石,購爵一級。

    他現在已是一身“上造”打扮,頭上戴著赤幘,身著輕甲,模樣與當過亭長的那兩人差不多,在軍中的職位則是“百長”。蕭何坐鎮郴縣,安排兒子和韓信,押送五十條糧船,前往秦軍進攻番禺的前進基地:四會城。

    所謂四會,便是後世廣東四會市,乃境內四水會流之地,因此得名。

    聽說尚早,蕭祿搖了搖頭,自去休息了,去疾卻問韓信:“韓百長曾說,和一位兵家老者學過兵法,如何看待此戰?”

    韓信垂首:“韓信微末小吏,哪敢妄議軍情,恐會犯法……”

    話雖如此,但韓信的眼睛卻一下子亮了,分明是躍躍欲試!

    去疾撫鬚道:“議軍情無罪,譽敵以恐眾者才有罪,當戮,你莫非是覺得此戰難勝,才不敢說話的?”

    “絕非如此。”這下韓信只能順水推舟,說道:“恰恰相反,韓信認為,此戰必能功成!”

    “為何?”

    去疾曉有興趣,作為昌南侯“安陸黨”中很早的一批骨幹,且文化程度較高者,他也在不遺餘力地在軍中尋找人才。韓信上次的表現,讓去疾牢牢記住了此人,如今正想看看他除了臨機應變之才外,可否有遠略,也就是更進一步的器量。

    韓信道:“兵法有雲,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

    這是兵家很注重的事,如果不能三項條件齊備,除非萬不得已,絕不可作戰。

    “上次南伐,三者皆不得,故屠將軍大敗,死傷無數。但此番昌南侯為將,卻三者皆有!”

    韓信侃侃而談:“第一為天時,昌南侯去歲春夏召集大軍,且並未匆匆南下,而是讓各地兵卒在武昌操練,同時籌集糧草,補充醫藥。一直等到秋高氣爽,才緩緩南下,眼下乃嶺南最乾爽的時節,沒有瓢潑大雨,蛇蟲毒物亦少,正是用兵的好時節。”

    “此外,我在三關時打聽過,在南越,稻穀一年兩熟,早稻每年三月上旬播種,七月中旬收穫,而晚稻則每年七月才種,十一月收穫,如今正是南越諸部收稻的關鍵時刻……”

    韓信他們屬於大軍末尾的輜重軍,前鋒一個月前就南下了,遂打亂了北江沿岸,南越諸部收稻的計畫,捨不得稻穀,留下來收割的,就慘遭秦軍擊破。棄谷逃匿進山林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秦人收走穀子,或者一把火將其燒燬,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時間裡,那些逃走的南越人將再無多餘口糧,得靠打獵採集填飽肚子了。

    所以韓信認為,黑夫挑了這麼個時間,讓秦軍出擊,真是佔足了天時。

    “第二便是人和。”

    這個比較簡單,在秦軍這邊,黑夫走了武昌、長沙、郴縣三地,通過種種手段,安定軍心,鼓舞士氣,尤其是陽山關自髡(kūn)事件傳開後,整個南方兵團,二三十萬兵民皆唯黑夫馬首是瞻,軍心遂安,一掃先前的萎靡頹氣,可以一用了。

    至於外部,則是黑夫在去年抽空收服了盤踞北江,阻斷三關的揚越梅氏,又擊破閩越,如今兩地越人,皆可作為秦軍嚮導,畢竟好食人肉的南越人,也沒少獵揚越、閩越的頭,與之亦為仇敵。

    “還有地利呢?”

    去疾聽得津津有味,這韓信果然不簡單,雖然官職低微,卻將黑夫過去一年的謀劃、部署分析得明明白白。

    “地利分南北。”

    韓信道:“復三關,在湟溪關伐竹木造船,使輜重可順北江而下,直達四會,此為北也,至於南嘛……”

    他低聲道:“軍正丞,使陸師明伐北江,而舟楫樓船暗渡南海,這就是將軍的計策吧?”

    “你怎麼知道!是蕭君告訴你的?”

    去疾大驚,作為小集團的核心成員,以及軍法官,他當然是知曉的。在長沙時,共敖召集眾人,“說過黑夫的計畫,正是南北夾擊,北兵看似來勢洶洶,可真正的殺招,是從海上過來的樓船部隊。共敖還三令五申,說這是密令,決不可告訴其他人。

    “蕭君連親子都未告知,自然不會告訴我……”

    韓信看了一眼船艙,蕭祿不似其父,乃庸碌之人,這會還在艙中酣睡。

    他繼續說道:“我猜測,南越羊部居住在水網密集之地,秦軍至,則可乘舟遁到江口海島,故有恃無恐,我軍兵臨四會,他們還敢在番禺收稻,以為秦軍奈何他們不得,卻不料將軍樓船已至南海,兩面夾擊,可一舉消滅羊部,奪取番禺!”

    去疾更是驚訝,上下打量韓信,對他刮目相看,果然,除了隨機應變之能外,韓信還有遠略,雖然他很年輕,但做一個百長,真是可惜了。

    “至少能做個五百主,甚至是二五百主吧。”去疾如此想道。

    韓信卻請罪道:“韓信只是一介小兵,妄測君侯方略,若有說不對的地方,還望軍正丞勿怪……”

    “你這樣的小兵,能多一些便好了。”

    去疾大笑:“等拿下了番禺,我一定要向君侯說說,你這有趣的小兵!”

    “多謝軍正丞抬愛!”

    韓信只沒告訴去疾,早在嶺北時,蕭何就試探過他一次,二人有類似的對話,韓信亦猜出了黑夫的戰略,讓蕭何讚不絕口,思索之後,蕭何將押送糧草的任務交給韓信,還故意安排他與去疾同船……

    若先由去疾在黑夫跟前提一嘴,“此子可為五百主”,蕭何隨即補上,便能在此基礎上,將韓信拔高到“國士無雙”的程度,就沒那麼突兀了!

    不管去疾會不會推薦韓信,事後最讓韓信感恩的人,仍是蕭何,還不會讓昌南侯多疑,老蕭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可憐韓信還傻乎乎地感激涕零,只差認蕭何當義父了。

    “總之,此戰三利皆有,可以一戰而勝,不必讓士兵再打第二仗!昌南侯不愧是世之名將。”

    韓信嘴上對黑夫誇個不停,心裡卻暗道:“不過,這方略雖好,卻也有好幾處漏洞,若是我為將軍……”

    還不待他想下去,船隊已抵達一條支流併入北江處,才拐過U字形的彎,糧船便猛地一停。

    “出了何事?”

    韓信一看,卻倒吸了一口涼氣,卻見那水流急促的支流處,竟有數十條木筏順流而下,上面滿是赤身紋面的越人,高舉武器,鼓噪著朝船隊衝來!

    一切事情都拋之腦後,韓信面色肅穆,抽出了砍刀,聲音響徹全船:

    “迎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1
第684章 好整以暇

    前方,十多艘竹筏已從支流衝入北江,徑直撞到為首的小翼上,像極了撲在水牛身上啃咬的惡狼。數十名越人手腳並用,叼著武器,攀爬上甲板,與上面的秦卒肉搏。

    位於第二艘船上的韓信只看到,他手下的屯長在將一個越人踹下水後,寡不敵眾,被另兩個敵人殺死,那渾身繪滿誇張紋路的越人戰士熟練地割下屯長的頭,高高舉起,示威地朝這邊大呼!

    “這是場伏擊。”

    軍正丞去疾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看向江流左右,從森林裡不斷衝出的越人,足有數百之多,他們扛著簡易的木筏,扔到水裡後,七八人擠在一起,用竹竿撐著,朝船隊划來……

    他們或許早就看準了每日皆有秦軍糧船途經此地,在林中藏匿許久,就等獵物上鉤。

    整個船隊十多條船,但只有三艘是小翼戰船,其餘皆是平底寬倉的糧船,除了划船的二十名徭役外,每艘只有一伍兵卒。

    在韓信呼喊下,船上的弩兵連忙朝側方划來的越人竹筏射擊,可縱然運氣好射翻一二人,依舊無濟於事,眼看那些木筏越來越近,既無木牆,又無撞角的糧船,根本沒有反擊之力……

    蕭祿這時候才匆匆走出船艙,便有側面竹筏上的越人舉起手裡的竹矛,猛地朝船上擲來,插在他邊上,嚇了蕭祿一大跳。

    看著眼前的一幕,他面色有些煞白,脫口而出道:

    “快讓徭役划船,衝過去!”

    “不行!”

    韓信打斷了蕭祿的話:“越人竹筏眾多,縱然小翼能衝過去,後面的糧船載物多,速慢,只怕無法脫險。”

    “那該如何是好?”

    蕭祿有些茫然,襲擊發生得太突然,秦船拉成長隊,越人從左岸乘茷衝來,這就意味著,每艘船上五個秦卒,要對付數倍於己的敵人……

    “我有個主意。”

    韓信指向越人較少的右岸,那裡正好是平緩的河沙堆積之處。

    “向後頭的船傳旗令,隨我沖上岸去!”

    “你瘋了!”

    蕭祿大驚:“你知道這附近有多少越人?眾船一旦擱淺,便輕易無法下水,而越人從各處湧來,吾等休矣……”

    韓信語氣急促地說道:“越人善舟楫,而我軍各船各自為戰,乃以短擊長,以寡敵眾,以無備敵有備,必敗無疑。”

    “但岸上不同!”

    韓信指著那片可容數百人落腳的河灘,眼中閃著找到戰機的光芒:“上了岸,縱是划船的徭役,也能捨舟參戰列陣,一旦結陣,我軍好整以暇,縱越人再多,吾等亦能以一敵十!”

    “瘋了,瘋了。”蕭祿進退維谷,卻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仍抱著一時僥倖道:

    “還是衝過去為好,不試試怎麼知道……”

    “蕭倉掾!”

    韓信變了顏色:“縱然吾等這艘小翼能夠逃脫,但後頭整整十多條糧船,夠一萬兵卒吃一個月的萬餘石糧食,就要丟了!”

    他看向去疾:“軍正丞,這是大罪吧?”

    “罪當死!”

    去疾咬咬牙:“自百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軍賊’,身死家殘!”

    韓信頷首:“沒錯,事到如今,吾等若不想為軍賊,被君侯處死,便只有拚死一戰了!”

    至此,他不再管蕭祿的意見,乘著越人竹筏還沒靠上來,讓船尾的小卒向後面的船打旗號,旗尖直指右岸!

    “沖上去!”

    “諾!”

    水手掰動了舵,船艙裡的徭役們也加速划船,船頭漸漸偏轉。

    蕭祿絕望地閉上了眼,他不明白,一向膽小,會鑽人胯下的韓信為何今日如此瘋狂。

    去疾也連忙抱住桅杆,省得撞擊時被甩出去,這時候他發現,韓信在顫抖。

    “韓信其實也很害怕罷?”去疾如此想。

    殊不知,韓信是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卻是無法按捺的興奮!

    他知道,今日,自己將迎來真正的第一戰!

    兵法上說: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這意思是,不論在什麼場面下,都要避免以寡敵眾,哪怕我軍總兵力少,亦要專而為一。

    這道理韓信明白,但真正運用起來會怎樣,他也不知道。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殫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遂為眾人所笑。”

    韓信的顫抖越發劇烈,不得不猛掐虎口,讓自己冷靜。

    “但磨礪十年的劍,若連條蛇都殺不了,屠龍,也只是痴心妄想!”

    “若如此,還不如,便折在此地罷!”

    下一瞬,伴著滿船人的呼喊,小翼以極快的速度,重重衝到了積累著厚實白沙的河灘上!

    ……

    “真是大意了。”

    “三關都尉”安圃得到沿途亭障報信後,便立刻帶人走陸路,趕到上游二十里外船隊遭襲的地方,這一路上,他心中不由暗悔。

    本以為,在大軍水陸清剿過一番,使沿途越人部落滅的滅逃的逃後,北江道足夠安全,卻不料越人竟如此大膽,這麼快就摸了回來,還對糧船發動進攻。

    若那批糧食丟失,還真是巨大的損失。要知道,每一粒糧食,都是從江淮各郡,運到武昌、長沙堆積,再由牛馬騾驢馱運,抵達郴縣,再由數不清的民夫,人背手提,翻越五嶺運到湟溪關,再裝船出發的。

    加上這麼多人力財力的損耗,算起來,每石糧食,價格相當於中原的十倍!

    這十多艘船,一萬石糧若落入越人之手,哪怕是昌南侯,也會心疼吧……

    相比而言,死五百人,反而不算什麼。

    但對船隊倖存已不抱希望的安圃抵達河流汊口時,卻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十來艘船排成一排,靜靜地躺在河灘上,那些越人早已不見蹤跡,只剩下滿地的屍體和鮮血,以及河邊被拋棄的木筏,證明這裡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

    見友軍過來,軍正丞去疾笑容滿面地走來,朝安圃拱手:“安都尉,不曾想,吾等押糧的末隊,也能混到一場小捷!”

    “小捷?”

    去疾指著兵卒和徭役砍了後堆積在河邊的首級:“力敵越人上千,斬首兩百,兵民傷亡不到五十,豈非戰捷?等這些船再下水,除了糧食,恐怕還要專門騰一艘出來裝人頭了!”

    說著,去疾還讓韓信過來,介紹道:

    “舍舟登岸,結陣而戰,此皆韓百長之功也。”

    安圃看著眼前這個身材高大,卻年紀輕輕的百夫長,不由驚訝:“汝等靠不到一百人,擋住了越人上千人進攻?還斬首兩百!”

    韓信拱手道:“不止一百,加上划船的徭役,也有五六百人了。”

    他指著擱淺的船隊,向安圃解釋先前的戰鬥過程:“沖上岸後,眾人合而為一,持弓弩者站於船上,其餘結圓陣保護,站在水中或岸上,以盾牌矛戟擋住越人,便能佔盡優勢。”

    “而那些划船的徭役,他們雖無弓弩矛戟,卻有砍柴用的砍刀,彼輩聽說南越人好食人,畏懼之下,亦能拚死而戰,為我守住陣腳。縱然越人驍勇且眾,但極其散亂,分而為十,輪番進攻,仍是飛蛾撲火,幾次撲上來都被打退,死傷慘重後,便各自退走了……”

    韓信只沒有說,在武昌營監督這群民夫砍柴伐木之餘,他也拿眾人當試驗品,分了一下行伍,練了練軍陣。雖然也有人暗暗罵他“胯下之徒”“懦夫”。但有被韓信砍掉腦袋的伍長做先例,明面上的命令,無人膽敢不尊,所以雖不如正規軍,但也略有秩序。

    不曾想,卻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安圃聽罷後,暗暗驚奇,問韓信:“你叫什麼?”

    “韓信……”青年垂下頭,低聲道。

    安圃有些不悅:“堂堂八尺男兒,說話怎如此輕聲細語,你方才是如何指揮的?”

    他不知道,韓信在指揮時,可是嘶聲力竭的……

    但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遠到淮陰街頭,或許是在秦營之中,韓信自報姓名時,卻總是不自覺地放低音量。

    因為韓信知道,此名一直與“胯下之徒”“窮而無行”聯繫在一起,引來他人嗤笑……

    雖然韓信曾說,此事叫別人知道也未嘗不可,但心裡,總還是在意的。

    不過今日,周圍眾人的目光,不再是鄙夷和蔑視,而是敬重,因為他,韓百長打了一場漂亮仗,在電光火石之間,用自己的決策,讓著五六百人保住了性命。

    知道韓信往事的去疾走過來,鼓勵他道:“今日之後,軍中將遍知汝名,你的事蹟,甚至會傳到昌南侯耳中,到時候君侯問你,你可得學著,大聲報出來啊。”

    沒錯,今日一戰之後,與此名相伴的,不止是屈辱了。

    “我叫韓信。”

    韓信抬起頭,大聲道:

    “淮陰韓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1
第685章 奴隸

    “君侯,郁水入海處到了!”

    黑夫走出樓船船艙,看到了碧綠陸地與蔚藍大海間那道缺口。

    經過半個月航行,他們終於跨越“南海”,由閩至粵。

    珠三角,中國最繁華的地區,房價高出天際的北上廣,如今卻是一片蠻荒。在黑夫眼中,這入海口如同亞馬遜一般,到處都是雨林、紅樹林,頗似一根根浮木的大鱷魚漂上水面,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船隊後,識趣地鑽回水中。

    因為造陸尚未完成,分不清哪裡是河哪裡是海,後世的許多地區還在海裡,中山、澳門、珠海是一個大島嶼。舟師從島嶼右側擦肩而過,在破碎的沙洲和小島間穿行,躲避危險的暗礁。

    船隊行駛到這,便能發現,此地雖然荒蠻,卻並非處女地——早在幾千年前,越人就在此繁衍生息,開始種植稻穀。南越地廣人稀,刀耕水蓐,一般是兩把火,開春燒一次,秋後換個地方再燒一次,等樹木化作白地,再將水灌進去,與草木灰一混,就是上好的肥料。隨意播撒種子,不用精耕細作,就能得到收穫,雖然畝產遠沒有中原高,但耐不住天氣炎熱,一年兩熟啊。

    所以越是往內陸走,就越能看到遠處濱海平原上成片的水稻田,以及南越人的干欄式小廬。

    此時,圍著木棉布裙,田間地頭收稻的越人看到如山一般龐大的樓船殺到,都站在田地裡目瞪口呆,直到秦軍兵卒登岸,才連忙逃竄……

    “你看到南越人的戰船了麼?”

    黑夫問侄兒尉陽。

    “也是奇怪,一艘未見。”

    尉陽有些詫異,他聽說,居住在入海口附近的“蛟部”,以船隻眾多而出名,水上力量不亞於閩越,但舟師行駛至此,為何不見它們來迎戰?

    黑夫卻知道這是為何:“我已令共敖等人、帶著武昌營的數萬大軍,走北江道抵達四會,安營紮寨,打造船隻,一副要越江渡海來攻的姿態。這附近越人諸部所有的船隻、青壯,都去了四會,阻擾秦軍去了,在這沿海地帶,只剩下老弱婦孺忙著割稻……”

    上一次秦越戰爭裡,越人避戰的手段有二,一是欺負秦人不擅長山林作戰,逃進深山老林,二是欺負秦人不習水性,划船到海島上,這次多半也會故技重施。但不論是哪種,都需要足夠的糧食,越人是打算拖一拖,等晚稻割完,打成穀子,再帶著逃匿,不然光捕魚摘果打獵,可養不活全部人口。

    但他們萬萬想不到,秦軍竟有兩支,明伐暗渡,如神兵天降,從海上過來——因為消息閉塞,他們連鄰居閩越已被黑夫拿下都不知道。

    黑夫令尉陽打起旗號,讓任囂、東門豹、吳芮等一眾戰將過來開會。

    “郁水過了四會後,又分為三條河道入海,故大軍亦要一分為三,各走一條,但凡遇上越人村寨、據點,便派遣陸師去攻佔,擄其老弱婦孺,舟師則直撲四會,乘越人青壯船茷齊聚時,將其一舉殲滅!畢其功於一役!”

    這就是黑夫的計畫,那樣一來,南越最強大的蛟部、羊部便能一戰而滅,省得他們再跑到森林海島中打游擊!

    眾將應諾而去後,奉命專門載著數千人,去抄越人老家,擄其老弱婦孺的尉陽卻來找黑夫,欲言又止……

    黑夫立刻猜出自己這個雖經歷戰陣,卻因為太順,不識人世險惡的侄兒在想什麼。

    “你是不是對要去做的事感到不齒?”

    “不敢,只是覺得,我恐怕更願意去與越人主力作戰,而不是……而不是襲擊老弱婦孺。”

    尉陽的確有些躊躇,他加入舟師數年,只打過滅滄海君一場仗,那是打著懲戒謀逆賊子而行的誅伐,並無過多殺戮。

    眼下黑夫卻不加掩飾地,讓他去幹類似強盜海寇才做的事,尉陽一時間有些難以接手,覺得這不是“正義之師”該做的。

    對家人,黑夫稍微更有點耐心,他讓尉陽坐下,並叫住了一旁準備開溜的陸賈:

    “陸生,過來,跟吾等講講宋襄公的故事麼?”

    陸賈只好站住,說起那件春秋往事來……

    “於是,宋襄公拒絕乘楚軍渡泓水時半渡而擊,說,吾等號稱仁義之師,怎麼能趁人家渡河攻打呢。接著,又放任楚軍排兵佈陣,雙方正面陣戰,結果宋襄公大敗,還被楚軍射傷了腿,但他又說,我是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這便是仁義之師,豈能行此乘危扼險之舉哉?”

    說到這裡,陸賈略一停頓:“但宋襄公之兄子魚卻說,兵以勝為功,雙方無所不用其極,哪裡會講究什麼君子之道……”

    黑夫看向若有所思的尉陽:“你覺得宋襄公和子魚,誰說得對?”

    “子魚說得對,兵者,詭道也,以勝為功,身為將吏,不能有不忍之心……”尉陽有些羞愧,他竟然懷疑起仲父的命令來。

    黑夫道:“不是我不想為君子,讓秦軍做仁義之師,而是因為,這就是戰爭。越人並無常兵,但也可以說全民皆兵,從秦軍第一次南下起,戰爭便不僅限於雙方兵卒青壯,那些老弱婦孺,也極其凶悍驍勇,哪怕是半大的孩子,會用弓矢,用劍,用木棍來暗算秦軍,若放任她們逃走,後患無窮。”

    他拍了拍尉陽,讓他放下心結,去準備出發,笑道:

    “而且,我又不是要汝等殺了她們,只要放下武器,不再反抗,便可留其性命,驅使彼輩割完稻穀,帶著一起,去番禺與我匯合。”

    去到番禺後又要如何處置?黑夫沒說。

    尉陽應諾而去後,黑夫卻負手站在樓船上,忽然問陸賈道:

    “陸賈,儒家講究‘有教無類’?”

    “是,此乃孔子之言,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唯君侯這樣的上知者,與不能辨菽麥的下愚者不移,至於吾等這種居於中間的普通人,其賢愚,都是可以通過教化改變的。”陸賈小心應是。

    “那些越人。”

    黑夫指著岸上,被秦卒拴在繩子上的紋身越人們:“他們也是可以的教化的麼?”

    “這……”

    孔子沒說過可以,只是強調華夷之防,但孟子好像有類似的言論。

    雖然不喜老孟,但陸賈想了想道:“既然古時有用夷變夏者,蠻夷戎狄之中,也出過一些賢人,應也是可以教化的。”

    黑夫道:“哦?可以從食人的夷狄,教化成華夏之人?”

    陸賈躊躇了:“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稱夏……這的確有些難。”

    黑夫看向滿臉不確定的陸賈,笑道:“不要求有服章之美,畢竟到了越地後,連我和手下四千短兵都齊齊髡發了,懂不懂禮儀也無所謂,像吾等這些軍漢,地裡黔首,又哪裡懂什麼禮儀呢?”

    “但吾等卻又確確實實知道,自己是中國之人,秦楚燕韓趙魏齊,過去七國之人相互敵視,但都自視為諸夏。”

    雖然這種認識,仍是知識分子和貴族的專利,但這種奇妙的認同感,也是促成七國一統的內因,只需要經過大一統王朝的長期糅合,一個統一的民族,就要呼之慾出了。

    黑夫不想與陸賈在這深入探討這個問題,直接道明了打算:“在閩越時,你不是建議,在當地搞教化麼?在那裡被我否了,但在這,在南越,在番禺,我倒很想讓你試試!”

    他伸出手,彷彿要將這片土地收入囊中。

    “我會擄走越人的老弱婦孺,從那些母親懷中,奪走她們的孩子——男孩……”

    這無疑是極惡之事,但在黑夫口中,卻彷彿是在做天大的好事。

    “我要告訴越人,我不會將他們的孩子變成奴隸,更不會像南越諸部之間攻伐仇殺,會吃掉敵人的子女……”

    黑夫笑道:“我要派人教化他們,讓彼輩長大後,聽得懂夏言,再過十年、二十年,一代人、兩代人,最終用夏變夷!”

    說得很高尚啊,可實際上呢?黑夫很清楚,所謂文明,不過是披上層薄薄外衣,遮掩那些血跡斑斑的野蠻而已。

    不然你以為,這片土地,是如何變夷為夏的?靠愛與和平麼?

    魯迅說過,歷史上有兩種時代: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黑夫不知道眼下屬於那種,也不能確定,未來在自己的努力下,這天下,至少是中原,會不會昇華成人可以為人的時代……

    但他起碼知道,奴隸也分兩種的。

    “不會聽話的奴隸。”

    黑夫對岸上被按倒後,仍不斷反抗,試圖咬掉秦卒耳朵的南越女子搖了搖頭,又回過頭,看著來自豫章,吳芮的手下,幫秦人划船的揚越、干越人,這群粗通夏言,臉上木然,搖著櫓的可憐傢伙,嘆了口氣:

    “和會聽話的奴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1
第686章 圖騰

    郁水分叉口處,南越人最大的舟船上,尚未孳(zī)尾的小雄雞雙翅被有力的手擒住,兩腳也被綁了起來,不管它如何掙扎,刀子還是一點點靠近,乾脆利落地放血,慘遭撲殺,而後又被拔毛、分屍,其他部位扔到陶鬲裡煮著,唯獨兩根雞腿骨被小心翼翼取了下來,清洗乾淨……

    雞腿骨,此物在越人文化中的地位,與龜甲差不多,都是占卜的必備材料。

    沉香點燃,在煙燻繚繞中,頭上插著鮮豔羽毛,臉上塗著染料的大巫登場了,他接過羊部、蛟部族長恭敬奉上的腿骨,以麻線束兩骨之中,以竹梃插在所束之處,分別遞給兩位族長,令他們執梃禱告,口中唸唸有詞。

    翻譯成夏言,便是:

    “左骨為儂,儂者,我也。”

    “右骨為人,人者,所佔之事也。“

    這便是越人的雞卜儀式,至於所問之事,有很多。

    “水牛部能擋住郁水上游秦軍,不讓他們來此麼?”

    “馬蜂部遲遲不來,他們會不會試圖劫掠吾等空虛的後方?”

    “家裡的穀子收完了麼?”

    最重要的是:”此戰,羊、蛟兩部能不能全身而退?秦人會在南越待多久?”

    中原有句話:事有不決乃卜。對越人而言也一樣,眼看聚集在四會的秦軍越來越多,對這場仗,他們還真沒什麼把握。

    戰而勝之?兩部君長不敢奢求,早在第一次戰爭期間,他們就與秦軍正面碰撞過,結果死傷慘重,不得不逃入森林和海島,最後秦人在熱帶疾病和缺糧的折磨下撤退,兩部這才能奪回領地。

    那是從那時候起,兩部開始放下仇怨,相互嫁女結親,因為他們知道,那些秦人,遲早還會回來!

    當晚稻成熟之際,戰爭再次爆發時,兩部已經有了充足的準備——他們召集了所有青壯,乘著蛟部雕刻成鱷魚形的龍舟,趕赴郁水分叉口,阻止秦人順流而下。

    與從同時,又讓老弱婦孺抓緊割稻,等稻穀收完,越人就會撤回去,帶上家人,藏入森林、海島,和秦軍再玩一次捉迷藏。

    計畫看上去很不錯,但羊部首領咩須,蛟部君長高竜總覺得心神不寧,於是便有了這場占卜。

    兩人說出了所禱之事後,大巫開始細細觀察兩根雞腿骨側部所有細竅,用長寸餘的細竹梃插進去,再根據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據說此法有一十八種變化,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為吉,曲而斜或遠骨者為凶。

    大巫擺弄了半天,指著每一個孔竅,解答了他們的疑惑。

    “水牛部驍勇善戰,一定能擋住桂林秦軍。”

    “馬蜂部遲遲未來,或因爭奪族長之位,鬧了內訌。”

    “穀子能夠豐收,家裡的小羊可以順利下崽。”

    “秦人船少,無法下水擊敗越人,我們能夠順利逃走,等過上一年再回來,秦人已經病怏怏的,可以殺死投到河裡喂鱷魚了。”

    所有的疑問都是吉兆,咩須和高竜略為放心。

    但這份安心,也只持續到了次日清晨,就被溯流而上秦軍巨艦擊得粉碎!

    南越四部,人口共三十餘萬,其中以羊、蛟最為強盛,這次各出動了青壯萬餘人來,他們的船隻近千,擠滿了郁水河道,而秦軍在湟溪關建造的船,不到百艘,多半還是糧船,故只敢縮在新修建四會水寨內,不敢冒頭。

    而桂林的趙佗部雖然船隻更眾,但被西江的水牛部極力阻撓,無法來此匯合。

    可咩須和高竜萬萬沒想到,敵人的舟師居然能從海上,從會稽,不遠萬里地繞過來,忽然出現在他們後方,並堵死了郁水的三條分汊河道!

    而四會營寨的秦軍,也傾巢而出,在岸上列陣以待,這下子,越人不管在水裡還是岸上,都無路可退!

    咩須和高竜顧不上找那算錯吉凶的老越巫算賬,因為秦軍的龐大樓船,已在槳葉的推動下,同山一般朝他們壓來!

    四會營寨處,因為隸屬於輜重部隊,沒得到出戰機會的韓信,站在哨塔上,目不轉睛看著這壯觀的一幕,這是他目睹的第一次萬人以上大會戰,雖然看上去,結局已然注定。

    “凡料敵,有不卜而與之戰者八,說得真是沒錯,昌南侯能知己知彼,故此戰……”

    他望著在秦軍包圍下,慌作一團,炸鍋似的四散突圍,卻被樓船木牆及秦軍弩盾擋回來的越人,笑道:“易如甕中捉鱉耳!”

    ……

    四會一戰後,越人青壯死傷泰半,剩下的皆為秦軍所俘,用藤蔓拴著,排成長隊,或塞進樓船,或依靠步行,沮喪地往東走。

    一路上,他們驚訝地發現,遭到突襲的不止是自己,虎狼般的秦軍舟師,藉著風帆船舶之利,襲擊了郁水沿岸一個又一個越人村寨,抓走了老弱婦孺,老人婦女一隊,小孩又是一隊,都被推攮著走在路上,押送往一個地方:番禺。

    番禺是羊部的大本營,它也是南越唯一的城郭,據說得名於番山、禺山,不過更可能是楚人對這片土地的稱呼:九州之外謂之蕃國,毫無疑問,在楚人眼裡,南越屬於僻處一隅蕃邦。

    “這群生番,該如何治理成熟番,便是大秦能永佔此地的關鍵。”

    番禺城頭,早已抵達此處的黑夫望著絡繹捉來的越人,感覺任重道遠。

    他們現在做的事,與掃滅六國不同,六國雖敵視秦人,但大家畢竟也算同根同源,那場戰爭可稱之為“統一”,而眼下,恐怕用“殖民”更合適點。

    雖然打匈奴也算拓殖,但匈奴遠遁,其地遂空。賀蘭、朔方多由關中移民填充,故稱之為“新秦中”。而嶺南,顯然不可能將散居各地的越人屠殺殆盡,移民也不是一時半會能過來的,得考慮兩族相處之事。

    在制度上,黑夫打算在越人上層中進行甄別,打壓抗秦派,扶持降秦派,讓他們成為朝廷冊封的“君長”,世代治理領地,只要能夠臣服,奉上一點貢物,秦軍絕不干涉,只滿足於控制番禺城,以及重要交通水道。

    但與此同時,黑夫也希望,能著手開始“同化”,化夷為夏。

    這可比單純的軍事征服困難多了,除了那天與陸賈說的,考慮從中原找一批因為觸犯“挾書律”而犯罪的儒生,讓他們來毒害……不不,是“教化”越人的孩童外,或許可以考慮,從信仰上著手。

    據黑夫所知,西班牙人之所以成功殖民整個拉丁美洲,除了壓倒性的軍事力量外,信仰也是不必可少的手段。在殖民地開拓者侵佔土地與消滅印第安人時,天主教僧侶就緊步士兵的後塵,有時還走在士兵的前面:“神甫們走在兵士的後面,就如月影伴隨人一樣”。

    很遺憾,大秦沒有神甫,黑夫也不打算硬造一個亂七八糟的宗教來,那是洪水猛獸,你敢放出來,收得回去麼?

    不過,眼下,倒是有一種不會惹讀者反感,現成的思路可供參考。

    他離開了城頭,讓結拜兄弟吳芮的兒子,那個臉上多痣的吳臣,以及利倉二人帶路,來到番禺城中最高處。

    這裡是個大土台,掛滿人頭骨,擺放著許多銅鼓,顯然是越人祭祀的場所,不過位於祭壇最中央的,卻是五頭石雕的動物,雖然造型粗糙,沒法和秦朝、希臘的陶俑石雕相提並論,但好歹頭上的角,短短的尾巴看出來,這是五頭山羊……

    沒錯,控制番禺的羊部,崇拜的正是咩咩叫的小羊,還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傳說。

    吳臣既會夏言,也通越語,他詢問被俘的巫祝後告訴黑夫:據說數百年前,番禺遭了災,野獸跑光,果樹枯死,南越人飢腸轆轆,就在這時候,南海的天空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音樂,並出現五朵彩色祥雲,上有五位大巫,分別騎著不同毛色口銜稻穗的羊,降臨番禺,將稻穗贈給了越人,而後大巫消失,五羊則化為石頭留了下來。

    這就是羊部崇羊的原因,黑夫則笑道,若那五羊不變成石頭,大概要被當時還茹毛飲血的越人大卸八塊了……

    總之,羊部的人認為,從那之後,他們才種植稻穀,開始了定居生活,並將稻作技術傳遍南方。

    不管這傳說真偽,黑夫覺得,這能把握到諸越的一個特點。

    “嶺南諸越,都崇拜動物神靈,閩人崇蛇,吾等已知。南越四部,分別為羊、鱷(蛟)、馬蜂、水牛,產珍珠的合浦一帶,還有魚部。甌越則信蛙,駱越信鳥。”

    因為信仰的洛阿神不同,諸部相互攻殺不在少數,比方說南越人喜歡吃蛇,這一點就讓崇拜蛇王的閩人憤憤不平,南越人跑到甌越土地上,捕青蛙食用,甚至會引發兩部的戰爭!

    這也是南越和閩人、甌人都敵對的原因,因為他們啥都吃啊……

    針對越人諸部的這種特點,結合在閩越玩蛇,扯起龍旗說成是蛇的經驗,黑夫產生了一個想法:

    “未來會變成中國代名詞的‘龍’,它的特徵,不就能將這些越人的神,統統囊括進去麼?”

    那神獸,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身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你說巧不巧,頷下的鬍鬚,正似山羊鬍子……

    嘛,只要作畫夠細緻,什麼圖騰都是可以往上加,龍這東西,就像中國文化一樣,兼容并包,博大精深!

    於是黑夫有了個想法,或許可以將中原的龍,嫁接到南越來,通過長期洗腦宣傳,讓嶺南諸越相信並接受,神龍,它凌駕於所有部族動物神靈之上……

    黑夫在五羊石像前,與利倉、吳臣二人聊了這個想法,利倉拍手稱好,吳臣卻提出了一個傻乎乎的問題。

    “君侯,駱越信鳥,但龍不長翅膀和羽毛,還有甌越信蛙,龍好似也與蛙無甚關係啊……”

    “龍為何能飛?”

    黑夫反問道:“因為龍有鳥的飛翔之能,至於它為何無翅,或許那是對隱形的翅膀,凡人無從看見。”

    吳臣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至於蛙……”

    黑夫陷入了沉思,隨即大笑道:“利倉、吳臣,汝二人聽過龍叫麼?”

    別說聽,見都沒見過,兩個青年連連搖頭。

    “我聽過一種說法,據說雷聲就是龍吼。”

    黑夫指著天開始扯淡,也不怕老天爺聽不下去一道霹靂將他轟死,而利倉、吳臣抬頭看看,發現番禺上空萬里無雲。

    “我又聽梅鋗說,西甌人認為,蛙乃雷王使者,因為每次打雷,田間的青蛙都無比歡騰。”

    黑夫覺得這個難題已經解決了,拊掌開心地說道:

    “既然如此,將龍說成‘聲似蛙’,何如?”

    ……

    在黑夫設想中,以後嶺南的神龍,一張口就是呱呱一片。這主意雖妙,但畢竟只有個雛形,還得經過縝密的計畫,再慢慢實施,在此之前,黑夫得先為入嶺南的第一戰,論功行賞,以激勵軍心。

    十二月初,共敖、安圃、去疾等人來到被秦軍重佔的番禺城,將戰功簿冊交給了黑夫。

    簿冊上,每個立功軍吏佔了兩行,第一行是名字、職位,第二行是斬首數,以及軍法官提議,該授予的爵位。

    “坐罷,汝等遞來這名單又長又寬,夠我看半個時辰了。”

    黑夫有個習慣,每逢戰後論功,他會將每個立功卓著者的履歷,都瞭解一遍,他堅信,猛將必發於卒伍,而實戰,則是將有才之人篩選出來的最好辦法,他總不能永遠依靠這幾個舊部,總得有新人層出不窮,才是良性的。

    老部下們知道黑夫習慣,所以也各自坐下,不敢打攪,去疾更是忍了忍,將到嘴邊的推薦嚥了回去。

    黑夫就這樣一路掃下來,偶爾看到有卓著表現的人,便會發問,一般來說,他都尊重軍法官根據律令建議的升爵,只是極個別有所損益。

    軍隊龐大,從都尉到百長皆有涉及,等看到接近末尾時,一個熟悉的名字,忽然映入黑夫眼中!

    左邊那行是戰績:“押糧遇越人襲擾,舍舟登岸而戰,損五十人,斬首兩百級,盈論,當升爵兩級,為不更。”

    而他的名則是……

    回頭又看了一遍右邊那行,黑夫的粗眉毛挑了起來:

    “治粟都尉蕭何麾下,輜重營百長,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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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7章 不知足

    番禺城的地勢,負山險阻南海,第一次戰爭時,秦軍中路軍將此地作為大本營,經營了一段時間。只可惜當時準備不足,在疫瘴和兵變的雙重打擊下,不得已放棄。

    現如今,黑夫將代表自己這“關內侯”身份的赤色交龍旂插在城頭,宣佈秦軍永久佔有此地。

    中原的臘祭這天,連南郡都是冰天雪地,可在嶺南番禺,氣候居然只是微涼,滿山樹木依然蒼翠。

    在山與海交匯的地方,黑夫讓全軍集合,要在今天舉行一場儀式:為有功將士授爵!

    龐大的船隊泊於海上,數萬人則在城外擺開陣勢,蔚為壯觀,被拘為隸臣妾的越人看到這一幕,亦不由心驚。

    “都尉共敖,將武昌營出三關,奪四會,至番禺,沿途數戰,全軍共斬首虜八千級,虜越人二萬九千,功勛卓著,按律當拜爵兩級,由五大夫升至右庶長。”

    “假都尉東門豹,斬首虜三千一百四十六人,虜越人五萬八千人,當升兩級,由公乘至左庶長。”

    按照秦軍的規矩,黑夫是無權決定裨將軍任囂的賞爵的,所以,他只宣佈了都尉、別部司馬一級別的功爵。東門豹、共敖等都尉則宣佈率長、五百主一級別的功爵……依次往下,直到什長宣佈各什。

    在宣佈完畢後,但凡是要賞爵至大夫以上者,皆要發往咸陽,由皇帝授權丞相、御史確認,才算完成。不過,大夫以下的四個爵位,黑夫卻是有權在軍前直接授予的……

    他讓嗓門大的侍衛手持銅皮紮成的簡易喇叭,聲震四野:

    “三軍之中,因功勛卓著,斬首盈論,連升兩級,至大夫以下者,出列!”

    同時滿足這一要求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有數十人站了出來,他們之中,有因為作戰英勇,直接升到上造的刑徒、黔首,有二十多人。也有小規模作戰中,斬首遠超要求數量兩倍以上的百長、屯長,僅有數人……

    在秦軍中,集體功勞比個人功勞要難,能連升兩級的,都是下層軍吏裡拔尖的人。

    韓信,亦在其中。

    他們在傳令兵指引下,來到前邊,站成一排,當聽說昌南侯要親自來冊爵時,臉上表情各異,有的興奮難耐,有的激動莫名。作為下層軍官和小兵,甚至是刑徒,這些人連見到黑夫的機會都少,更何況他老人家來親自嘉獎?

    眾人翹首以盼,不多時,黑夫縱馬而來,停在立功將士前方,隨即翻身下馬,幾名親衛緊隨其後,手裡捧著的托盤上,放著造型各異的冠、巾……

    回憶一下這十多年來,黑夫頭上頂過的各種玩意就知道了。秦軍之中,不同等級有不同的髮型,髮髻偏左還是偏右,戴不戴冠,戴什麼冠,都有講究。

    這些髮冠,就相當於後世的軍銜,走在營中,一眼就能分辨為軍銜高低,知道是要拱手作揖,還是輕輕點頭示意。

    最先頒發的,是五位直接從“上造”升到“不更”的軍官,黑夫走過來時,他們站得筆直。

    韓信位於最左邊的位置,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昌南侯本人,膚色是古銅色,和傳說中一樣黑,他今天打扮得十分莊重,頭戴鶡冠,身著華麗的甲衣,背後是鮮紅大氅。

    “見過君侯!”

    五人下拜,黑夫讓他們起來,隨即從親衛手上接過代表“不更”爵位的梯形木板冠後,將它戴在立功將士頭頂,而後問了第一人的名。

    “下吏張仲!”

    “你是都尉東門豹麾下,甲率、寅閭的屯長,南郡鄀縣人?”

    那人報出後,黑夫竟準確說出了他的籍貫、官職和隸屬部隊,這位張屯長驚喜不已,對黑夫下拜時,甚至哽咽出聲。

    這就是看功勞薄時多花點時間的好處了,接下來三人,黑夫亦知其名,令這群軍吏驕傲不已。

    終於,輪到韓信了。

    “你這後生,長得真高啊。”

    本來想親切地拍著韓信肩膀,喊他“小鬼”的黑夫首長不得不抬起頭,才能直視韓信的目光。

    韓信的確很高大,比黑夫還高了半個頭,這有些緊張的青年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總不能讓昌南侯踮著腳為自己換冠吧!連忙單膝跪下。

    黑夫也未阻止他,同先前一樣,輕輕取下韓信頭上的赤幘,又取來板冠,穩噹噹地,戴在這個高個少年的發髻上,並為之系纓。

    和後世被首長授勳的軍人一樣,這一刻,韓信身體有些僵硬,當那纓結打上,黑夫讓他起來時,才長吁了一口氣,拱手道:“多謝君侯,我叫……”

    “我知道你。”

    黑夫卻打斷了韓信的話,讓韓信心中咯噔一下,生怕這位君侯聽說的,是他在淮陰受胯下之辱的事。

    但黑夫卻指著他道:“韓信,淮陰韓信,治粟都尉蕭何麾下的輜重百長,指揮著幾十個兵,數百民夫,將劫糧的越人打得落荒而逃,斬首為同級軍吏之最,你立功不小啊……”

    旁邊四人目光掃來,都有些羨慕,能讓昌南侯連名字帶籍貫功勞統統記住的,僅此一人啊……

    這讓韓信臉上跟火燒似的。

    但也僅此而已,黑夫沒有再對韓信說什麼,旋即後退一步,對五人笑道:

    “不更,本將挺喜歡這爵位,那還是十四年前的伐魏之役,那時候,我只是個小小屯長,因攻下外黃而得爵。聽說以後不必服更卒之役,每年能多閒一月,便高興得不行,同時也覺得,自己已到頂了。”

    黑夫指著眾人頭上的冠道:“此乃士爵之頂,跨過這一步,便是大夫之爵,比先前更難升數倍,但我希望,汝等能更進一步!”

    言罷,便轉身繼續往後面走去,繼續給所有出列的人授勳。

    接下來的儀式上發生了什麼,韓信有些記不住了。只記得結束後,平日裡對自己冷眼相待,甚至不乏暗中譏諷的同僚都湧上來恭喜。

    畢竟,能被昌南侯記在心裡的人,可不多,眾人都恭賀韓信,說他職位也要高昇了!

    但稍晚一些,昌南侯下達的官職調動,卻讓韓信略為失望。

    “韓信為二五百主……”

    年僅二十一,就能做到二五百主的位置,可將千人,當年黑夫連續參加了伐魏、伐楚兩役,接連開掛,在這個年紀,也不過是這職位。

    他唯二比韓信略強的,一是掛著個假縣尉的職務,二是爵位略高,已是公大夫了……

    所以說,在爵位遠沒當年值錢的如今,不管是身為上造,統領百人,還是作為不更,出任二五百主,都是蕭何和黑夫對韓信的破格提拔了。

    秦軍的制度就是這樣,若要從底層往上爬,不管你有天大本事,都只能一級或兩級走,沒辦法一口吃出個胖子。

    但韓信雖知道這點,心中亦難掩自己的失落。

    這不是自大,亦非不知足,韓信無法忘掉,在上個月的四會之戰裡,他因出身輜重部隊,不得參戰,只能站在營內哨塔上,眼睜睜地看著那位共敖都尉,在指揮大軍圍堵越人時,犯了一個又一個雖不致命,卻實在不該的錯誤。

    “若對手不是越人,而是一位經驗老道的將軍,這些小破綻,可就要出大事了。”

    當時韓信不免扼腕嘆息,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我為司馬、我為都尉……”

    初戰勝利後,韓信對自己信心爆棚!

    他覺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馬、都尉做得好,當授爵之時,黑夫直接說出其名後,韓信更多了一份期盼。

    他已經指揮過五六百人的作戰,所以希望,自己起碼能得到一個別部司馬的位置,可將三千人,再試一試自己的器量,試一試,韓信究竟能將多少人馬!

    是三千,還是一萬,甚至是十萬?

    只可惜,期望太高,往往會帶來失望。

    “果然,縱然有蕭君舉薦,縱然有去疾為我說話,韓信,還是沒法一步登天……”

    韓信只能坐在營帳裡,擦拭著新得的不更之冠,這樣安慰自己。

    但旋即,一道來自將軍幕府命令,又讓三軍側目!也讓韓信驚得跳了起來。

    原來,結束儀式後,昌南侯又對傳令兵說了一句話,一道輕描淡寫,卻讓人浮想聯翩的命令:

    “讓韓信今晚來我房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2
第688章 入幕之賓

    戰國制度:將軍出征,行無常處,所在為治,故言“莫府”,又因多為帳幕,亦稱之為“幕府”。

    身為南征大將軍,昌南侯自然是有資格設置幕府的,他可以在幕府中便宜設置吏員,如治粟都尉、長史、主薄、丞等,而嶺南的貢賦市租,皆輸入幕府,為士卒軍費。

    幕府如同南征三軍的大腦,能被昌南侯連夜喚入幕府召見的人,還真不多。

    韓信居然有幸成為其一,不能不叫人詫異,他立刻跟隨傳令兵至幕府營地處,卻見營內豎立六纛旌節、門牙旗二,將軍親衛四千,裡三圈外三圈,保護得密不透風。

    韓信被那群髡發的短兵親衛搜身三次,連貼身刀削都不放過,才得以進入。裡面帳幕也各有功用,右為進行軍議的節堂,左為昌南侯居住的帥帳,百名身材高大的戟士持戟而立,韓信從中經過,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

    “真是威風啊……”

    韓信不由慨嘆,又有些豔羨,這時候總算走完戟道,步入帥帳,卻見這裡極為寬敞,昌南侯坐於正面虎皮榻上,穿著便裝,案上堆滿文書,他正在不斷地揮筆簽署,交給左側的主薄陸賈,接著又簽下一份。

    韓信上前兩步,下拜道:“韓信見過君侯!”

    黑夫手中的筆不停,抬眼看了看韓信:“來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韓信應諾,在帳側跽坐,他上首方亦有一人,正是武昌營的軍正丞去疾,正對韓信頷首而笑。

    見此情形,韓信對今夜昌南侯為何召見,心裡有了底。

    “定是去疾君舉薦,才讓昌南侯動了召我來見的念頭。”

    他不免對去疾萬分感激,這時候,黑夫也總算忙完了手頭的事,指著韓信對陸賈說道:

    “這便是帶著輜重兵和民夫,擊潰千餘越人,還能斬首兩百,連升兩級的韓信,淮陰人,卻是你老鄉。”

    陸賈捧著一摞厚厚的文書,笑道:“不錯,陸賈乃壽春人,也住在淮水邊,韓率長,你我都是喝著淮河水長大的,的確是鄉里鄉親,往後當多往來才是。”

    滿口熟悉的淮南鄉音,的確讓人感到親切,陸賈說了幾句後,便抱著文書匆匆告辭了,番禺復得,百廢待興,作為黑夫的文秘,他可忙得很。

    黑夫也直接道明了用意:“韓信,喚你來,是想問問後方輜重情形。”

    韓信忙道:“君侯,韓信只是蕭都尉麾下小小百長,不知大體,若問後方輜重,當問蕭都尉之子,蕭倉掾。”

    黑夫卻搖頭道:“蕭祿雖有倉掾之能,卻無大局之識,去疾說你懂兵法,識軍略,故想聽聽你的看法。”

    韓信畢竟年輕,被這麼一誇,心裡有點飄,不知其中有坑,遂道:“如今嶺南大軍,集於番禺、桂林兩處,皆需長沙郡補給,蕭都尉坐鎮湘縣,管轉漕給軍,給食不乏,但凡有兵卒損傷,蕭都尉亦能輒補缺失,可保君侯後方無憂。”

    “有蕭何在,我的確無後顧之憂,不枉我不帶曹參、陳平,也非得向陛下要了他。”

    黑夫又道:“那在你看來,吾欲掃平諸越,抵定嶺南,接下來該如何做?”

    “韓信區區小吏,豈敢妄議軍務?”話題轉的突然,韓信雖然謙遜,但眼裡的躍躍欲試,卻是藏不住。

    身攜寶劍者,有誰是能真正藏器於身而不顯露的呢?

    這時候,一旁的去疾道:“韓信,你在來嶺南的路上,在舟船之上指點君侯方略,將明伐北江,暗渡南海說得一點不差,怎麼,如今當著君侯之面,卻不敢談了?”

    黑夫也拍案喝道:“大丈夫豈能如小女子般扭捏造作,但凡能進入幕府的人,都可知無不言,且速速說來!”

    “諾!”

    眼看昌南侯作怒,韓信便道:“信竊以為,今將軍欲舉倦罷之兵,頓之於西甌、駱越,欲戰恐久力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糧竭,而越人不服,遁入山林,襲擾我軍,則難以成功。”

    他瞥了一眼黑夫案几上的虎符:“方今為將軍計,莫如按甲休兵,在番禺屯田……”

    接著,韓信說了一堆兵法上的大道理,什麼“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取用於國,因敵於糧,故軍食可足也。”

    他認為,這十多萬人馬集結於嶺南,縱然有靈渠、北江的水利,但這麼多張嘴全靠蕭何漕運糧食養活,恐怕會讓整個江淮都為之疲敝,不是長久之法,還是要實現自給自足。

    “嶺南地廣人稀,一年兩熟,只要燒一片林子,不需精耕細作,便能養活大軍,此外,亦能避免逃脫的越人借山林從竹之蔽,襲擾我軍。”

    黑夫不斷頷首,但心裡卻覺得有些乏味。

    三軍之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得到昌南侯欣賞,除了作戰立功外,還可以靠兩件事,一曰衛生,二曰屯田,而將這兩件聯繫在一起的,則是公廁、積糞……

    黑夫的老套路,已經被屬下們摸透了,就算將最莽的東門豹、共敖兩人喊來,他們也能意識到屯田的重要性。

    所以韓信的這番問對,雖然沒錯,但卻也中規中矩,沒法讓黑夫眼前一亮。

    但這怪不得他,嶺南的局勢,的確沒辦法玩出什麼花來。

    然而,黑夫還是小看了韓信,卻聽他一開始還有點磕巴的話語,越說越流利:

    “民夫屯田之時,可使舟師溯流而上,在郁水沿岸設立哨塔據點,務必高而堅,駐兵百人至千人不等。佔住沿岸平窪處,阻止越人種稻,越人一旦來攻,必受損傷。”

    “如此,便能慢慢向西推進,等到土堡遍佈郁水(珠江)、離水(灕江)、潭水(柳江),則西甌可得也!”

    “至於遠離河流乾道之處,如南越東江、合浦等地,當棄之不取,君侯可派人引誘諸部君長,允諾其世有其地,與我軍井水不犯河水!”

    黑夫這下有點驚訝了,暗道:“這不是我琢磨過的碉堡戰術麼?”

    他是有考慮的,吸取了第一次戰爭的教訓,南方兵團不再進行面狀的鋪展,而是只沿著珠江諸支流溯流而上,滿足於控制交通要道,以及越人稻田集中的地區,這就是黑夫的打算。如此,便能集中兵力,且沿江據點可以相互馳援。

    至於韓信所言的“壁壘”,黑夫想過,可以用十多年前,第二次伐楚,王翦與項燕對峙期間,他和章邯一起琢磨出來的“三合土”來建造:以常見的黃土,外加燒製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這便是三合土,功能類似混凝土,可將土堡修得又堅又高。

    土壤、河沙,都是珠江沿岸現成的,而使其黏合的重要材料“蜃灰”,除了可以採石灰石燒製外,番禺周邊,亦有數不盡的“貝丘”,海螺蠣殼堆積成山,蔚為壯觀,這都是南越人千百年來食蛤蠣、生蚝剩下的,一把火燒了,便能得到許多蜃灰。

    而第一次戰爭時,秦軍已將沿岸森林燒了不少,有前人鋪路,再去佔領並構築堡壘,就容易多了。

    一場秦軍針對甌越的圍剿戰,就在這帷幕中密謀開來。

    韓信的提議,竟與黑夫不謀而合,讓他打起精神來,詫異道:“你對嶺南地理,倒是頗為熟悉啊。”

    青年軍吏解釋:“是蕭都尉,他收集了上次伐越時的圖籍,時常挑燈夜讀,還指著城郭河流,教我知之。”

    這淮陰的貧苦少年,學習能力超乎常人,又被蕭何帶在身邊一年,耳濡目染,所以對嶺南山川形勢,已知道七七八八。

    “老蕭啊老蕭,你真是藏了好大一塊寶啊。”黑夫暗道。

    他又問韓信:“若如你所言,則西甌失了種稻之地,便只有兩條路,一,分散退入山林,二,向西遷徙,投靠駱越,與駱王合流。”

    第一次戰爭,西甌人便是這麼幹的,最終依靠漫長的距離,拖垮了秦軍,導致老屠中途中毒箭而死,秦軍主力不得不撤退。

    而偏師一萬人雖然抵達了駱越的大本營:號稱“萬象之地”的臨塵(廣西崇左),但那一戰,駱人與甌人結盟,騎著大象加入戰場,沖散了秦軍的陣列,這才導致了那場可怕的失敗和十死七八的死亡行軍。

    “駱越與西甌之間多山,水流湍急,我軍無法從容修築壁壘推進,但陛下有令,十月之前,必平諸越,開疆至北向戶,又當如何?”

    這可是連黑夫都沒想透徹的難題,考校韓信真本事的時候到了……

    韓信自信滿滿:“到那時,戰機已成熟,我軍壯而甌人餓疲,當引誘越人決戰,畢其功於一役。”

    黑夫搖頭:“越人狡猾,知道正面對壘是其短處,但凡秦軍大軍進擊,必逃入深山林叢,可不會與我交戰。”

    “信有一種法子,可使之應戰。”

    韓信抬起頭,方才還奉勸黑夫穩妥屯田、修堡,用兵之法正得不能再正的他。此時此刻,眼中卻帶著在瞬息萬千中,瞥見一絲戰機的奇險瘋狂!

    “分進合擊,長驅直入,孤軍深入至象地,西甌、駱越見我寡而彼眾,則必受鼓舞,與秦軍交戰!”

    此言一出,不僅黑夫訝然,連一旁力挺韓信的去疾,也變了顏色,起身斥道:

    “韓信,休得胡言,此乃屠將軍亡軍喪師之策也,你是想害君侯重蹈覆轍麼?”

    豈料,韓信卻不懼反笑.

    "沒錯,就是要故技重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2
第689章 將軍

    前幾天,在有功將士簿冊上見到韓信之名,黑夫是詫異的。

    “我派人找了他兩年多,怎麼突然跳到我碗裡了!”

    兵仙的名號,黑夫總是記得的。和找劉季時一樣,已經開到江淮的糖鋪,是黑夫的眼線和探子。

    但可惜的是,黑夫被強行設定成:啥都記得,就是忘了韓信的籍貫。可憐對此一無所知的他,只能在楚地大海撈針,而能提供給那幾個信得過的鄉黨信息,只有兩個:

    “胯下之辱,韓信。”

    但楚地何其大也,撈了兩年,啥都沒找到,卻不曾想,竟是騎驢找馬,韓信早就被蕭何帶到武昌營,又安排到嶺南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二人真是有緣。”

    為防是同名同姓,他立刻讓去疾將與韓信有關的事統統稟報,最終確定,這應就是歷史上的兵仙本尊,雖然除了胯下之辱外,韓信的命運,已全然改變……

    黑夫頓時笑逐顏開,覺得自己得了“買一送一”的大便宜。

    手下有一位未來的大才,還是個繼承了春秋戰國士人傳統,“不用,則去”,動不動就喜歡跑路的傢伙,黑夫肯定得給他加官進爵,先留一留,旋即召來一見,考校一番,看韓信是否真有傳說中的才幹。

    但縱然有所準備,韓信的提議,還是如閃電霹靂般,讓黑夫驚訝。

    一直看好韓信的去疾,也未料到他會提出如此偏離常識的計策,斥道:“故技重施?明知前車已覆,卻非得沿轍而走,這不是取敗之道麼?”

    韓信卻對自己提出的策略信之不疑:

    “雖看似相同,實則不同。兩年前,屠將軍尚未完全控制西甌,便急於進軍至北向戶,於雨季冒險進軍,遂為甌人所襲,偏師也遭駱人擊敗。”

    “但只要控制西甌各條水道,遍築壁壘,以舟師輸送糧秣,則甌人便無機可乘。待君侯控制甌地後,可發三軍西進,再讓兩路詐敗撤退,僅剩一路士氣最旺的精兵孤軍深入,西甌與駱人見其落單,輕我軍人少,必出戰,戰,則一秦可敵五越。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秦軍必勝!

    他朝黑夫下拜道:“這也是唯一能引誘越人交戰的法子,韓信不才,願為君侯前驅,率此精兵!”

    他未說出的話是:“你若信我,我便能將兵!”

    好一個韓信,竟主動請纓,表面的拘謹自卑之下,那磅礴的進取心袒露無遺。

    去疾搖頭:“還是太冒險了……”

    “我曾說過一句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黑夫卻笑道:“多年前,我與李由伐楚,被困楚地孤城,詐敗騙得楚人信任,故有此言。韓信之策,讓我想到了那次苦戰啊,計策雖險,但其志可壯人胸膽……”

    聽聞此言,韓信不由大喜。

    這一計,讓黑夫開始重新審視韓信了,最初他還想著“不要揠苗助長”,想慢慢考校提拔韓信,豈料,這卻是一株拚命冒頭的秧苗。

    雖然,還是嫩了些,但未來不可限量。

    黑夫也算沙場老將,知道每一位將軍,都有自己獨特的用兵特點:李信喜歡劍走偏鋒,擅長騎兵奔襲;黑夫則明白自己沒什麼軍事天賦,故喜歡以眾凌寡,以強凌弱,打仗貴在一個“慫”字,結硬寨打呆仗,能不冒險絕不冒險。

    而韓信,卻是那種既能穩得住,又能浪起來的天才,別看他前期穩紮穩打,但冷不防,就來一出與人常識逆反的操作,打你個措手不及。

    奇正並用,任勢用謀,不止會運營,還能食肉,你以為自己優勢很大時,他卻一波反殺打出GG。

    黑夫現在有些明白了,為何韓信能超越戰國四大名將,一躍成為“兵仙”。

    “奇正並用,將兵多多益善,有點像王翦,但卻比王翦更靈性……”

    但這種人才,素來心高氣傲,若一味吹著捧著,讓他太順,恐怕要飄到天上去,拿捏不住了。

    於是黑夫決定,對這株急於冒頭的麥苗,得灌多點水,看似是為它好,可實際上呢?這是暗暗遏制。

    於是他說道:“但此戰,光是為將者有勇有謀是不行的,還要有一支悍不畏死的兵卒,對軍將信之不疑,方能孤軍深入,以寡敵眾……韓信,你覺得這支精兵,需要多少人?”

    韓信想了想:“一萬!”

    “一萬?”

    黑夫搖頭:“那便是都尉,在秦軍之中,爵位與職位相匹,想做假都尉,最低也得公乘,別部司馬,則要官大夫。你現在是不更,大秦自商鞅變法百餘年來,從未有不更爵的都尉,就算我強行任命,眾人也不會服你,到時候將士狐疑,可打不了硬仗。”

    “故,我不能任你為都尉!”

    他露出了笑:“不過,韓信提議的溯流而上,於郁水周邊構築壁壘,此策倒是不錯,若能借此控制西甌,你便立了大功,可再升爵兩級,為官大夫。等此策見了成效,我便立刻將爰書發往咸陽,為你請功!”

    “至於那分進合擊,長驅直入之策?等我軍控制西甌,你的爵位也足以獨當一面,本侯再做決定!”

    言罷,黑夫一擺手:“去疾,帶他下去吧。”

    “諾!”

    “多謝君侯!”

    韓信的氣洩了,垂頭下拜道謝,但在黑夫看不到的眼中,卻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半年內,從不更升到公乘?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軍功爵,這道激勵著秦人一代代向上攀爬的梯子,如今卻成了限制韓信一日千里的障礙。

    沒辦法,韓信起步的地位和名聲,實在是太低,而他的策略和想法,又經常超超越常識,讓不敢放手一用。

    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於民。

    韓信本以為昌南侯會不同,當是個敢於卓拔人才的明主,否則也不會將蕭何一縣吏,提到治粟都尉,管數十萬大軍糧秣的地位。

    但還是讓他失望了,這位君侯本可展翅而翔,卻受拘於秦法律令,束手束腳。

    跑是肯定不會跑,韓信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那樣會害慘舉薦他的蕭何、去疾,但鬱悶結於心中,哪天說不定就跑了……

    但就在韓信要邁出帥帳時,昌南侯卻喊住了他!

    “韓信!”

    韓信回頭,卻見黑夫竟起身,快步走來。

    作為統御數十萬大軍的將軍,黑夫可明白著呢,員工的工作激情往往來源於上司的肯定,而肯定的方式有很多種:譬如升職、加薪等重大表揚。

    除此之外,口頭表揚,也是一種重要方式,反正不要錢。

    但不管是什麼獎勵,關鍵在於,得讓員工感覺到老闆對他的重視,讓他當真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螺絲釘……

    “君侯?”

    黑夫走到韓信面前,慨嘆道:“方才恍惚間,想起一件事來,那十二年前,秦楚決戰剛分出勝負,我在淮陽被陛下召見,陛下笑著問我,有沒有想過當將軍?”

    秦始皇帝陛下,也是深蘊上位者之道的,選拔打磨人才,讓人心甘情願效死的手段,當真爐火純青,比如騎著白馬,向西而去的李信,便甘為皇帝前驅,雖死不悔!

    秦始皇對黑夫更是重視,又是問志,又是加鶡冠,又是賜字……

    帝王之術背後,是否有一絲惜才的真情?黑夫不知道,等他也有樣學樣,將這法子用在自己手下身上時,發現這東西,常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時候玩多了,連自己也分不出真偽。

    就如現在,他對韓信道:“我當時答了陛下一句話,你可知道是什麼?”

    韓信哪知道啊,訥訥地說不知。

    黑夫看著韓信:“故兵卒有志者必欲為將,覓封侯,不欲為將為侯者,志短也……”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今日,我將這句話,贈予你!”

    韓信本來有些鬱結的表情,一下子舒展開來,取而代之的,是驚愕與感動。

    昌南侯只一句話,就說出了他深埋心中的志向!

    “你是騏驥,能一躍千里,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啊,起來太快,容易為人所嫉,前路難行。荀子有言,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年輕人,還是要沉下心,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黑夫拉起下拜哽咽的韓信,像是承諾,又似是期許,勉勵他道:“本侯相信,假以時日,你,亦當為大將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2
第690章 象箸

    去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最讓咸陽人印象深刻的事,乃是烏氏延攜西域諸國使者入都,高大神駿的“天馬”,背上長著高峰的駱駝,色澤鮮豔的西域瓜果,潔白皎潔的于闐美玉,還有高鼻深目的胡婢,乃至於身披布袍的大夏人,都讓他們感到新鮮。

    而三十六年剛開春,又有一隊人馬,經過萬里跋涉,從武關進入關中,他們帶回的東西,再度轟動了朝野。

    打頭是兩頭邁步而行的大象,這其實是前往南郡、衡山休整的戍卒們,在副監軍子嬰的要求下,在長沙郡捕獲的,卻被當做嶺南貢物。原本有四頭,可惜路上已死了兩隻,對於大像已絕跡千年的關中人而言,這是難得一見的巨獸,一時間,咸陽萬家空室而出,擠在街上觀望。

    還有木籠子裡,關著一雌一雄兩隻孔雀,只可惜長途跋涉使它們萎靡不振,一下子被這麼多人圍觀,雄孔雀感到了危險,張開了尾部大屏。豈料,路人吆喝聲越發大,弄得它們恐懼不已,還沒進咸陽宮就嚇死了……

    好在,還有上百色彩斑斕的翠鳥,據說這就是“翡翠”,它們的羽毛,是皇帝宮中數千佳麗最喜愛的裝飾。

    車馬上,還載著打磨得雪白的象牙上百支,以及名貴的犀牛角數十枚,更有玳瑁紫貝五百,珍珠數斤,木棉布百匹。

    此外還有紋身斷髮的越人俘虜,戴著枷鎖,走在後邊。

    這是南征大軍重新佔領番禺後,在少府要求下,往咸陽送來的當地特產。秦始皇帝見後大悅,讓人將大象、翡翠連同諸物產安置在咸陽宮門前的十二金人處展示,以宣揚大秦的武功赫赫。

    他要告訴所有反對此戰的人,南征軍奪取的地域,是多麼的富饒,才不是儒生口中的“無用之地”。

    是啊,你看那珍珠,個大且圓,中原絕無。

    你聞那沉香,香薰十步,白木香樹在五嶺以南能結成土沉香,而在五嶺北則只是一種普通木材,並沒有香味……

    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悅之,故輦來於秦。

    朝臣百官都對這些珍物讚不絕口,卻隻字不提,這些珍物,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所需的。

    唯獨一個路過的墨家弟子,看著數不盡的嶺南珍奇,在這豔陽天裡,卻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的夫子,也是秦墨新任的“鉅子”程商覺察到他的顫抖,回頭詫異地看著他。

    “適林,出了何事?”

    這年輕的墨家弟子名為適林,乃宋地人,他父母是鞋匠,在統一戰爭中不幸喪命。

    天下一統後,秦墨行走各地,沒少收養這些戰爭孤兒,如今,這一批人已漸漸長大,成了秦墨的新生代,活躍在咸陽和各鐵官、礦山,開設“工學”,教授工匠技藝。

    適林依然止不住自己的顫抖,他抱著自己的雙臂,低聲道:“夫子,我害怕。”

    “是何事讓你害怕?”

    適林道:“我想起夫子講《節用》那一課時,說過一個故事……紂為象箸,而箕子怖。”

    “象牙箸肯定不會放在鉶(xíng)這樣的陶土器皿上,必然要搭配犀玉之杯。玉杯象箸,肯定不會作為菽藿菜葉的容器,而要盛放旄、象、豹胎這樣的珍饈。這樣的器具食,定不會穿著短褐,住在茅屋裡食用,必錦衣九重、高台廣室。”

    “箕子看到紂開始用象箸,便看到了結局,這麼一來,終有一日,天下的財富加起來,都不夠一人揮霍。果然,過了五年,商紂作酒池肉林,設炮烙,登糟丘,殷商遂亡……”

    他們二人已走到巨大金人的腳下,適林抬起頭道:

    “如今的咸陽宮內,高台廣室、錦衣九重、珍饈佳餚、犀玉之杯、玳瑁象箸都齊了。夫子,箕子所怖者,正是弟子所懼者。九州域外的財物都集中在咸陽,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悅耳目,但陛下尤不知足,還在修宮室陵寢,還在求長生。我唯恐,這大秦,會不會和殷商那樣,三五年內,驟然傾覆……”

    “慎言!”

    程商連忙制止了這個大膽的弟子,拉著他離開了圍觀之人絡繹不絕的宮門。秦朝的輿論早已收緊,而自從去年出台了“誹謗”之罪後,再也沒人敢批評朝廷和皇帝了,一旦這話被有心人舉報,別說適林要受罰,整個墨家也會遭牽連。

    墨家和農家,剛在幾年前那場“禁書”浩劫裡僥倖存活,眼下還得為秦官府做事,在工學裡總結各類巧技,教予匠人,才能證明自己“有用”。

    等師徒二人回到家,憋了許久的適林才低聲道:“夫子,我只是不明白,去無用之費,聖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乃墨經所說,也是夫子對我惇惇教誨的。可為何秦墨輔佐的朝廷,所作所為,卻與墨者之義背道而馳?”

    “最初不是這樣的。”

    程商嘆了口氣,他們秦墨信奉的準則,是“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以及“同一天下之義”。

    墨子認為,政令不一,只能導致社會紛亂,所以當實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統一於上。這種高度的集權主義思想,恰與秦法家不謀而合。秦墨想要幫助秦國一統天下,讓所有聲音出於一口,以此來消弭戰爭,最後實現同天下之義的理想。

    剛開始時,秦國從大王到官吏,的確簡樸而肅穆,墨者在這體制內如魚得水,一手建立了秦國高效的軍工體系。

    可統一之後,水卻漸漸變濁了。

    “不幸被相裡氏言中啊。”

    程商不由想起十多年前,他隨黑夫攻楚,在楚境小城外,與南方墨者相裡革的對話。

    “秦王貪伐勝之名,無歲不征,我聽說,其一旦得手,便滅盡仇敵,寫畫諸侯台閣,在關中大興土木修築宮殿。即便如今對秦人生計沒有造成太大破壞,那也是依靠對六國劫掠來補償,倘若六國滅盡,但秦王貪鄙之心不休,繼續對外征戰,又會如何?要備戰,就必須搾取更多的錢財,用以招兵買馬,置備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斂於百姓,暴奪民衣食之財,奪民之用,廢民之利,百姓飢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長此以往,國雖大,好戰必亡。”

    面對相裡革的質問,程商當時的回答是:“秦墨會力諫大王,與民休息,消弭兵災……”

    可他卻被現實狠狠打了臉,看看去年被發配邊疆的喜就知道了,諫者有罪,大家都學聰明,閉口不言了。

    如今的秦朝,距離墨者期望的“同天下之義”真是越來越遠,程商繼任鉅子後,從行走各郡縣的弟子口中得知,六國故地與秦吏、秦軍的裂痕,越來越深。而秦始皇的所好所為,也與墨者至今仍堅持的“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全然相反。

    “依我看,是陛下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

    適林越說越氣憤,甚至開始抨擊起墨者的好朋友,幾年前,助墨家保全的昌南侯來。

    “昌南侯也是,沒有過多傷亡,便奪取南越本是好事,可他怎能向皇帝供奉奢靡之物,投薪入火呢?“

    程商少不得為好友解釋幾句:“這和昌南侯沒什麼關係,此乃少府所求,又由兩位監軍,昌武侯和子嬰所搜,昌南侯也是奉命行事。”

    程商嘆息道:“再說,南征的成果如何?他總得給陛下看得見,摸得著的交待。”

    用黑夫的話說,這是“項目中期報告”,得告訴老闆,一切按計畫進行,成果斐然,你就別每個月派人來催進度了……

    “但也太無所作為了……”

    適林依然有所不滿,在這小憤青看來,滿朝文武,皆尸位素餐,坐視這世道偏斜,往深淵裡墜落。昌南侯倒是聰明,自個跑到南方,避開這一切,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著牙問道:“夫子,值此季世,墨者該怎麼做?”

    “怎麼做?只能興利彌害了……”

    程商感到一陣疲倦,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選做鉅子,這或許和他十年來,孜孜不倦地鑽研墨經裡的理念,做了許多實驗來證明子墨子提出的假想,贏得極大聲望有關。同時程商還帶著一眾弟子,以水椎為雛形,將水力器械發展到了極致,如今天下各地都有水車、水磨、水排,效率的確提升了不少。

    靠能工巧匠的技藝,推動黑夫與他提過的“生產力”,興天下之大利,或許就能彌補苛捐雜稅、沉重徭役帶來的負面影響吧?

    墨者中,認同這一理念的人,佔了多數,而上一任鉅子唐夫子,年邁告老時,便按照墨家的“尚賢”傳統,選了程商繼任,將墨尺交予他。

    但程商的弟子適林,卻不屬於保守一派,而偏向激進,有自己的想法……

    見夫子暮氣沉沉,他不再問,默然告退,出來後暗道:

    “夫子身為鉅子,未免也太無所作為了罷?整天只知道唯皇帝之命是從,寄希望於興利彌害,可這大害,又豈是小利能補得過來的,依我看,窟窿卻是越補越多了。”

    他猛地停住了腳步,自言自語道:”除了興利,難道就不能……除害麼!?”

    縱然是墨者中的激進派,但適林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嚇了一大跳,連忙搖搖頭將其拋掉。

    但時間到了三月份時,縱然適林想要努力遵循夫子教誨,好好興利彌害,但麻煩,卻自己找上墨家了。

    少府姚賈下令,阿房、驪山兩處工期緊張,且已修到需要精巧技術的環節。故,少府要求,墨者必須派人,協助阿房宮、驪山陵的修造……

    這要求,在秦墨中引起了紛爭,百餘人分成兩派,情緒激動,吵作一團。

    最後,還是鉅子程商勉強壓下了眾人,服從了官府的要求。

    適林分去的是阿房宮,扶蘇公子在那為監,倒是沒有太過苛求墨者,逼眾人做與自己信念相悖的事。

    但被派去驪山那邊的幾個師兄弟,卻出了大事。

    三月中旬,副監趙高向秦始皇帝稟報:

    有墨者三人,說自己遵循子墨子“節葬”之訓,拒絕為驪山陵墓中的機關弩矢,提供精密技藝,甚至口出不遜,言陛下奢靡,不知節用,有誹謗之罪,當由廷尉下獄查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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