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1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3
第691章 除天下之大害

    鎬池位於周朝舊都鎬京舊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見到遊蕩在殘垣斷壁的麋鹿,以及一片金黃的黍粟,站在池邊一座廢棄的水磨房頂,還能瞥見遠處正在動工的阿房宮,十萬人在那辛苦勞作。

    夜色將暮時分,四個黑影先後靠近這廢磨坊,他們在池邊碰頭,又摸進磨坊中,卻見裡面已等著一個人,藉著入夜前最後一點光,能看清楚,這是秦墨鉅子程商的大弟子:適林。

    “適林,黑紙鳶是你發的?”

    四人中領頭的人有些跛腳,名為楊毅,他掏出懷中的黑色紙鳶,夾在兩指之間。

    紙張顏色黑褐,是以特殊方法所制,其摺疊之法十分特別,只有知曉的人能一個步驟不差地折對,乃是墨家中,少壯派相互聯絡聚會的暗號。

    不必奇怪,墨者本就是一個結構嚴密的組織,曾一度擁有令諸侯側目的強大武裝,人數雖少,只有一百八十人,但頂不住科技先進啊,且皆能為墨家的理想而戰,可使赴火蹈刀,死不旋踵!

    後來,墨家雖然分裂衰敗,不再是顯學,但在雍州大地紮根的秦墨,依然保留了嚴明的紀律性,隨著近年秦墨內部分歧日益嚴重,看不慣鉅子程商無作為的少壯派,又效仿古道,開始了秘密結社。

    “不錯,是我所為。”

    適林的表情有些痛心:“前日,我送三位被發往嶺南服苦役的師兄弟至灞橋,今日方還,二三子讓我送的衣裳,我已交給他們了。”

    原來,三月中旬時,墨家被少府要求,派人去驪山陵,提供先進技術,幫助工匠解決工程上的難題:據說驪山陵已修築到關鍵的地宮,深度已下達三泉,又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並令匠製作能機關弩矢……

    這些不可思議的設想,需要墨家的技術使之實現。

    但幫君主構築陵寢,這與墨者的理念相違背,子墨子的十大道義裡,節葬和節用,可是極重要的。

    雖然鉅子程商決定遵從少府之令,派弟子去協助,三那三名弟子到地方後,驚訝於驪山規模之大,耗費財力勞力之多,已遠遠超出了墨者能容忍的底線,商量之後,拒絕合作,決定要效仿墨子的高徒高石子,為義背祿……

    這下可捅了大簍子,驪山陵的副監趙高故意將事情弄複雜,問墨者們:“是陛下法令大,還是墨經之義大?”

    三名墨者雖然固執,卻也不傻,閉口不言,但還是被趙高拘捕,報予秦始皇,說墨者認為朝廷無道,不提供技術,秦始皇哪會管這種小事,又一揮手,令廷尉處置。

    最後,三人判了和喜一樣的刑,發配到嶺南做司寇,因為昌南侯剛剛和秦始皇請求,番禺將建造一所造船工坊,需要墨者和工匠協助……

    在鉅子程商看來,這已是他幾度找廷尉、少府理論後爭取到的減刑,但秦墨中的少壯派們,卻不這麼認為。

    “真是是好樣的!”

    楊毅跛著腳走到石磨邊,一拳砸在上頭,咬牙道:“子墨子曰,萬事莫貴於義!背義而嚮往俸祿的人很多,拒絕俸祿而嚮往義的人很少,三人雖遠行,卻無愧於墨者之名,只是鉅子也太過軟弱了。”

    言罷抬起頭:“適林,程鉅子乃是你授業夫子,你怎麼看?”

    “吾等皆不滿鉅子,否則也不會相互聯結,欲有所作為了。”

    經歷過師兄弟無辜流放的事後,適林卻是大徹大悟,眼中不再有迷茫,對四人道:

    “我今日約汝等來此,正是有一件事要與二三子商議!”

    這時候,天已經全黑了,五人只能擠在一起,低聲細語。

    適林道:“子墨子在《兼愛》裡說過,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問二三子,在一統之前,天下之害,孰為大?”

    楊毅說道:“那時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國攻小國,大家亂小家,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敖賤。”

    適林道:“然也,造成這種種的,乃是天下七分,諸侯爭強,執其兵刃毒藥水火,相互賊殺。天下定於一,若能完成兼併,變七國為一國,則紛爭必能消弭,為了實現‘尚同’,吾等秦墨不惜違背‘非攻’之義,助秦一天下……”

    這個過程是血淋淋的,適林和在場四人,除了楊毅是土生土長的關中人外,其餘皆是戰爭遺留的孤兒,他們知道,統一付出了多大代價。

    而出於對自己違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養了無家可歸的他們,撫育長大,教之以墨經。眾人對墨家的認同感,遠甚於秦。

    “可如今呢?諸侯已滅,列郡縣而廢封建,但征戰仍未消弭,昔日七國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貧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卻越發奢靡,苛捐雜役,使天下沸騰。”

    適林掃視眾人,用力地問道:“敢問二三子,當今之時,天下之害,孰為大?”

    四人張了張嘴,但都未說出來。

    “不敢說?”

    適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說!”

    他騰地站起,跳到了磨盤之上,面容因憤怒而扭曲,用極力壓制的音量道:“當今之害,莫大於人君者之不惠也!當今之害,莫大於陛下之驕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當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驚濤駭浪!席捲眾人的心膽,哪怕對朝廷有怨言,但礙於皇帝多年來豎立的權威,從未有人敢說出口過。

    但他們,畢竟是被孟子罵作“無父無君”的墨者啊!在秦朝體制內部,最該想明白這件事的,除了墨家,還能有誰?

    短暫的沉寂後,一個許多年前,被前任鉅子“唐夫子”從邯鄲廢墟裡救下的孤兒趙尹,大著膽子問道:“敢問適林,這當今之大害,該如何除之?”

    適林的回答,再次驚起一層浪。

    “當誅之!”

    “啊!”

    縱然有所準備,四人亦不由後退了幾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戶邊,心虛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聽,那他們就死定了。亦有人貼著牆,不知這時候該不該開溜……

    秦律,聽到謀反之言不報官,是要株連的!

    但適林卻咄咄逼人,繼續說著這些每個字,都足夠他五馬分屍,三族夷滅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經有儒生質問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為聖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說,這不叫‘攻’,而叫做‘誅’!”

    “儒生認為,誅是上罰下,以下犯上則叫做弒。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懲暴罰不義,便是誅!”

    墨家的誅,與等級高低無關,而是正義對不正義的懲罰。

    低賤的黔首刑徒,面對諸侯將相的苛暴,奮而誅之,亦是正義!

    也難怪,同樣贊同“誅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誅暴撇開關係,罵他們:“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在墨子死後,墨家分裂,各個派別教義有所偏斜,其中就有一派“俠墨”,他們布衣粗食,扶危濟困,誅殺酷吏,消滅暴政,希望兼愛的光芒,能夠普照苦難的大眾。

    但理所當然,這一派受到了諸侯的打壓,亦遭到墨家其餘派別抨擊,很快就消亡了。

    然而,今日,誅暴的大旗,卻被一個秦墨的年輕弟子再度扛起:

    適林目光無懼,走向四人,振振有詞:

    “作為君主,哪怕他是皇帝,如果施暴政,且不知悔改,屢勸不聽,理所當然,就要被人人得而誅之!此乃為天下除害之事!”

    “不!”

    第一個發聲拒絕的,竟是跛腳的楊毅。

    他雙手死死堵著自己的耳朵,不斷搖頭。

    “我雖是墨者,但亦是關中秦人,不是那些整天想著六國刺客,我不會反秦,不會傾覆父母之邦!”

    “我會戳破耳膜,咬斷舌頭,就當什麼都沒聽見,亦不會告發汝等!”

    說著,他便要拔腿離開磨坊,誰料剛開門,就撞上了一人!

    ……

    門外突然出現人影,除了適林外,磨坊內眾人大驚,以為自己的話被人偷聽。

    但門口那人卻舉起手中的明火,在臉前晃了晃,接著將其扔到地上,踩滅。

    眾人已看清了他的面容,楊毅最為驚訝。

    “唐……唐先生。”

    來者正是許多年前,和程商一起在陽城牆頭,與黑夫有過一段對話的唐鐸,但不像程商成了黑夫好友,唐鐸做了公子扶蘇門客,如今在少府供職,乃秦墨的二把手,亦是少壯派的靈魂人物。

    “毅,你錯了,大錯特錯!”

    唐鐸步入磨坊,將楊毅逼退。

    “子墨子說過,視人之國,若視己國;視人之家,若視己家;視人之身,若視己身。這就是墨家的兼相愛、交相利。”

    “別說現在天下一統,諸侯並為一家,就算過去還分裂時,只要入了墨門,便不分國別,吾等只剩下一個身份:墨者!”

    楊毅步步後退,嘴上卻仍辯道:“墨,亦是秦墨,西方之墨!”

    唐鐸卻搖頭:“你籍貫是關中不假,但其他人呢?”

    他指著適林等人道:“適林籍貫是宋地,趙尹籍貫是邯鄲,還有家在淮陽的、陶丘的,秦墨的青壯一代,多是孤兒,來自五湖四海……“

    “秦墨,西方之墨者……那是百年前的老叫法了,現在,哪還有什麼齊墨楚墨,南方墨者東方墨者?這世間,只剩下一種墨者……”

    他擲地有聲:“天下人之墨!”

    “故天下人之墨,當興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不該拘泥於地域門戶之私!”

    楊毅無話可說,但仍面帶疑慮。

    作為這次集會的真正策劃者,唐鐸嘆了口氣,開始對楊毅進行最後的說服,他的態度,決定了墨家之中,那些出身關中的秦人是否願意參與進這計畫中來。

    唐鐸放緩了語氣:“所以,吾等絕不是要反秦,不是要傾覆朝廷,更不會分裂天下。吾等與那些六國遺貴不同,他們各為其家,墨者卻是為了天下人。誅暴,是為了讓年老昏聵的秦始皇帝,無法再為害天下!”

    楊毅卻忽然反問:“敢問唐先生,誅暴之後,又當如何?”

    唐鐸理所當然地說道:“只要始皇帝死去,嗣君繼位,便能更易朝政,那些無用的遠征,可以全部召回,那些奢靡的宮室,立刻就能罷止,朝廷節用,租賦減免,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而天下人相互間的仇恨,也能緩和……”

    眾人心生嚮往,那才是墨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楊毅卻更加震驚,想到一個可能:“嗣君?大秦可還沒立太子啊,唐先生,你說的莫非是長公子?”

    他震驚地回頭看向適林:“今日聚會,欲刺陛下的謀逆之言,難道都是長公子指使的?公子他……欲弒父麼!?”

    ……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真若如此,長公子在他們心中的的形象,便完全崩塌了……

    唐鐸立刻矢口否認:“長公子性情仁德純孝,休說誅君弒父,就算陛下下令要他自殺,他亦會毫不猶豫地舉劍自刎。”

    他掏出懷中攜帶的《墨經》,單膝蓋跪下,指天發誓:“我唐鐸敢當著鬼神的面起誓,長公子,與此事無半分瓜葛!”

    墨家明鬼,相信鬼神之罰,這是最鄭重的賭咒了,一時間,楊毅及眾人相信了唐鐸的話。

    唐鐸道出了真相:“縱然公子能夠忍耐,忍到皇帝崩逝的那天。但正在受苦的生民卻忍不了,有些事,不能再躊躇猶豫了!”

    “我身為墨者,眼看皇帝為滿足一人之慾,奪民之用,廢民之利,三千萬生民奔波勞苦,天下即將傾覆沉淪,不可坐視不理。故瞞著長公子,召集汝等集會,想要以墨者之力,除去這天下之大害!”

    這時候,適林卻提出了一個難題:“唐先生,始皇帝有衛尉數萬、郎衛數千人保護,且行蹤隱秘,御駕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自從上次李斯之事後,更加警覺,不管是誰,都莫知行之所在,如何才能誅殺?”

    唐鐸卻神秘一笑:“吾等身在咸陽,還各有官職,消息靈通。得手的幾率,總比那些趴在山道上,等御駕通過的復國刺客大吧?相信我,很快就有機會了。”

    他隨即肅穆下來,掃視屋內眾人:“但首先,吾等得手按墨經,當著鬼神之罰的面,立下誓言,一起除天下之大害,絕不背叛!”

    就著窗外的月光,適林立刻走上前來,趙尹緊隨其後,另外兩名墨者略微猶豫,也跟了過來。

    只剩下楊毅了,這個生於關中,喝著渭河水長大的跛腳墨者,陷入了兩難,他一會緊握雙拳,一會看向磨坊的門,但幾經躊躇後,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師長兄弟們身邊。

    一共六人,在石磨邊圍成了一圈,唐鐸將隨身攜帶的墨經放在磨盤上,隨即,一隻隻手按了上去。

    “鬼神在上,子墨子為證。”

    唐鐸帶頭立誓,聲音中滿是對正義事業的篤信:“為了墨者的大義,為了天下蒼生。”

    “為了世間戰爭消弭,再無攻伐之事。”

    適林彷彿看到自己死在統一戰爭中的父母,他們的死,無數人的犧牲,換來的,不該是這糟糕的季世,當是一個更好的天下。

    所有人都說完了,只剩下楊毅。

    他閉上了眼:“為了七國之人不分你我,兼愛大同的那天!”

    “為了大秦,能真正成為天下人共有之國!”

    六人齊聲,在這昏暗的磨坊裡,立下了驚天豪言:

    “當如古之墨者,誅暴除害,赴火蹈刃,死不還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3
第692章 為人民服務

    秦始皇三十六年五月中旬,番禺城北十里的石門亭,亭父剛起床,打算去喂雞,卻看見昨夜來投宿的兩名軍卒,已站在院中聊天,手中蒲扇不停,抱怨嶺南炎熱,而他們押送的犯人:那身穿褐衣的髡發墨者,則蹲在地上,手裡正在鼓搗著什麼……

    墨者名為“忠”,墨門之人,都叫他阿忠,正是兩月前,因為拒絕為驪山陵地宮提供精密技術,被流放的三人之一。

    他們來得不巧,時值仲夏,嶺南猶如一個大蒸籠,阿忠的兩名師兄在陽山關染疾,走到四會實在撐不住了,再走下去恐怕會死,不得已留在那養病,僅剩阿忠繼續趕赴番禺,昨日在石門亭借宿。

    見亭父起來了,阿忠便將手裡的東西遞了過來:“老丈,你來看看此物。”

    亭父與兩名軍卒打了招呼,卻見阿忠手裡,是一個用木頭現雕的鈴鐺,那鈴是倒置的,上面有繩,下方則有木鉤……

    亭父有些奇怪:“這是何物?”

    阿忠道:“我聽你昨日抱怨,說嶺南炎熱潮濕,亭舍附近多蟲蟻,成群結隊,聞到腥味便蜂擁而至,就算將魚掛到房樑上,它們也能爬上去,但有了此物……”

    他請亭父取點水來,為其做演示:將木鈴內注滿水,下面掛鉤掛一條剛捕得的鮮魚,懸於樑上,果不多時,就有紅螞蟻聞著腥味而至,但這一次,還不等它們爬到下面掛鉤的食物上,淹死在木鈴的注水中,不一會,木鈴裡便漂滿了死蟻屍體。

    “你這後生,真是聰慧!”

    石門亭父嘖嘖稱奇,此物看似簡單,但他們卻沒能想到,這名叫阿忠的墨者只是隨口一聽,隨手一做,便解決了困擾他許久的難題。

    亭父道謝不已,阿忠卻道:“子墨子說過,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愛人利人,都是身為墨者應該做的,老丈不必言謝。等我到了番禺,會請匠人將此物造上成百上千,讓各亭各營都能用上。”

    將兩個一早起來製作的木鈴贈予亭父後,阿忠也在軍卒的催促下,離開了石門驛向南行,他們要在今日內抵達番禺……

    “對了。”

    他重新戴上桎梏後,回過頭對亭父笑道:“這器物,就叫它‘氣死蟻’吧。”

    ……

    “君侯,從咸陽發配來的三名墨者已到嶺南,但有兩人在四會養病,只有一人,前日來到番禺……”

    利倉前來稟報時,黑夫正忙著在地圖上劃線,只頷首說:“知道了。”

    對於發生在咸陽的事,他亦有耳聞,畢竟黑夫與墨家、農家都有交情,同秦墨鉅子程商,還是多年好友。

    當聽聞少府姚賈讓墨者去幫忙修阿房宮、驪山陵,他亦不由罵道:“這不是故意挑事麼?”

    說得不好聽點,墨者就是一群狂信徒,對待《墨經》,就像基督徒對聖經一樣,而且組織嚴密,擁有武裝,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

    秦墨雖然為了實現統一大同,拋棄了非攻,但兼愛、尚賢、尚同、明鬼、非樂、節葬、節用等九篇,卻一直恪守如初。

    “讓反對奢侈、厚葬的墨者去修阿房宮,驪山陵,這與英國人給***發抹了豬油的子彈有何區別?”

    果不其然,分到驪山陵的三個墨家小夥子不干了,遂被發配嶺南。

    官吏百僚,諸子百家慘遭流放,乃尋常之事,黑夫手下三十萬南征軍兵民裡,三分之一的人是因罪謫遷的你敢信?

    不過,黑夫還是從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

    “姚賈、趙高,這二人若是湊一塊去,網羅罪名讓墨者遭殃,簡直易如反掌啊……是想通過打擊墨家,進而打擊公子扶蘇?”

    這招數一點不高明,黑夫搖了搖頭,嶺南距離咸陽太遠,他鞭長莫及,只能通過滯後的消息,來分析已過時的局勢。

    對於墨家,黑夫的態度是:能保則保的。

    這個組織雖然打著明鬼的旗號,但在自然科學上,鑽研得比誰都深,在黑夫的勸說下,程墨前幾年公開了與光學、力學、槓桿等有關的《經說》,與張蒼領銜的有學之士一起鑽研,假以時日,或能成為中華科學體系的基石。

    而墨家在攻防上的精湛技藝,是讓秦朝軍工效率領先六國的關鍵,黑夫的一些想法,必須仰仗他們才能實現。

    幾年前,李斯提議禁絕天下詩書、百家之言,墨家亦在其列,正是黑夫給秦始皇提議“興工農之學”,才讓墨家因為“有用”被留了下來。

    這兩年來,統一戰爭前後收養的那百多名六國孤兒漸漸長大,成了墨家的中流砥柱,同時依靠墨者行走各郡縣,在工學傳授能工巧匠技藝,墨家頗有復興態勢……

    除了有利用價值外,對墨家的理念,黑夫也是發自內心敬重的……

    諸子百家,學術五花八門,立場各有不同。

    楊朱是極端利己,站在個人立場。

    道家黃老崇尚無為,莊子亦是保身全生,黃老則更加入世一些,試圖將治身和治國結合起來。

    儒家各派的特點是積極入世,強調個人的社會、家庭責任。不過在立場上,也只有孟儒敢喊出“民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其他各派,雖然嘴上說著“天聽自我民聽”,強調民本,但那些禮儀綱常,無不是給統治者提的妙方。說白了,就是腳明明站在平民中,屁股坐在士大夫處,腦袋卻伸到皇帝腳邊去了……

    法家自不必說,學說從頭到尾,都強調尊君,集權,目標是富國強兵,兼併天下,在此之餘,才考慮生民死活,雖然也吸納了儒家一些“愛民”的主張,喜這樣的法吏亦產生了“法者,天下之程式”的想法,但絕非主流。

    農家的學說雖然站在小農角度,但又厭惡商賈,甚至提出所有人都應該回歸最初,一起種田,太過狹隘。

    總之,遍觀諸子百家,唯獨墨者,是完全站在“人民”立場上,墨家的兼愛,強調愛是不分親疏、不分貴賤的,對一切人都是一律同等之愛,即“愛無等差”。

    墨子為此不惜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用後世的話講,墨家的理念,便是:“為人民服務!”

    統一前,秦墨與較為清廉的秦國官府尚能融洽相處。但統一後,君權為本的朝廷,與以民為本的墨家,不產生矛盾才怪。

    三名墨者流放嶺南,只是這大矛盾的縮影,黑夫認為,今後兩者矛盾肯定會愈演愈烈,鬧出更大的事來。

    他倒也未太擔心,秦始皇這幾年雖然日益驕固,但上位者的理智尚存,絕非不加區分,濫殺一氣之人。

    黑夫沒料到,墨家內部的少壯派,已激進到了欲“誅暴”的地步,還樂觀地想道:

    “出事就出事吧,最好把墨家一鍋端了,全發配來嶺南,為我打工才好!”

    ……

    一直到三日後,黑夫才騰出時間,見了墨者阿忠一面。

    阿忠到帥帳時,黑夫手裡正把玩著一個工坊製出的“氣死蟻”,此物雖簡單,卻極其實用,見阿忠進來,便道:

    “聽說你是程鉅子之徒,可你這性格,卻全然不像本分忠厚的程商啊,才來幾日,就又鬧出事來了。”

    阿忠默不作聲,他幹了什麼,自己最清楚。

    “我聽說,你在工坊揚言,說要將此物造上成百上千,將那群貪腥附羶,奪民膏脂,用來高築巨巢的可恨螞蟻,都活活氣死?”

    阿忠訥訥應道:“是我說的話。”

    黑夫笑道:“阿忠,你想氣死的是螞蟻,還是朝中之人,是皇帝陛下?”

    就像韓愈祭鱷魚文裡,罵的是鱷魚,可實際上,抨擊的卻是擁兵割據的藩鎮大帥,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這阿忠也意有所指呢……

    驪山阿房是巨大蟻巢,那蟻後是誰呢?

    黑夫一下子嚴肅起來,拍案呵斥道:“汝可知,為了保住汝等性命,程鉅子花了多少心思,他還寫信來,說三墨皆為北人,請我多多照撫。你倒好,初來乍到,卻口不擇言。這話若是傳到監軍耳中,追究起來,你便是二次誹謗,不止是髡發流放了!難道你想讓程鉅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甚至連累整個墨家才甘心麼?”

    “昌南侯,我……我一向口直心快,只是一時不忿,未想那麼多。”

    阿忠知道昌南侯是墨家的朋友,也是恩師至交,一時間面有愧色,朝黑夫下拜,垂首認錯。

    “這件事便就沒發生過,類似的話,不可再言。”

    黑夫也理解,對於秦墨而言,他們賭著背離墨經,拋棄“非攻”的代價,為了追求尚同,為天下一統做出了很大貢獻。

    但如今皇帝的施政,卻與墨者理念背道而馳,肯定會讓滿懷憧憬的秦墨覺得,自己被辜負了吧。

    “不過,你的手藝和心思,的確是極巧,我軍中正缺能提綱挈領,帶著工匠作業的墨者。”

    黑夫讓阿忠起來,還替他拍了拍灰,一副待之如子侄的姿態。

    “與其整日抱怨,不如拿出你做這‘氣死蟻’的精巧心思來,想辦法,助我早點結束這場勞民傷財之戰。”

    阿忠低聲道:“昌南侯,我……我還是不想造殺人之器……”

    對此黑夫早有所料:“我又不是姚賈、趙高,不會強人鎖男。”

    “本侯不要你造殺人之器,要你幫我造船。”

    “船?”阿忠不解,聽說昌南侯麾下有舟師數百,更有巧匠無數,什麼樣的船需要墨者幫忙?

    “可不是一般的船。”

    黑夫讓阿忠到案前,指著紙上的草圖:“是以槳輪驅動,能在郁水中逆流而上的‘輪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3
第693章 建木高百仞(二合一)

    (將近六千字,抵兩章了)

    造船廠位於番禺城南的郁水汊流入海口,原本的歷史上,兩千多年後,這裡也會發掘出一座中國考古發現最早的造船遺址,只是不知道,那座工坊,是否有墨者的足跡。

    墨者阿忠已經來此半個月了,這工坊與中原相比不算大,陸上是木料加工場,嶺南多巨木,杉木、蕈樹,都是造船的好材料。由兵卒徭役們手持斧鉞砍刀伐下後,拋入郁水,便可順流而下,省時省力。

    水邊則是十個並排的造船台,六小四大,小的可造三百斛船,大的可造五百斛船,來自膠東、會稽的船匠忙活不停,從建龍骨開始,到裝釘甲板結束,造好一艘船得花月餘時間。造出來的船隻剛下水就駛往上游,昌南侯對甌越的戰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阿忠問過,大多數工匠是從膠東“青島港”被征來的,正是這群船匠,造出了能跨越東海,遠征海東的風帆樓船,昌南侯手下的幕僚徐福還時不時來巡視一番。

    但眼下工匠們所造的十艘,卻並非尖底的遠航海船,而是平底的河船,且無高大的桅杆,主要動力是槳葉,但在船後三分之一的位置,卻再無槳孔,反而一左一右兩側,多出了兩個酷似大車輪的東西……

    若跑到船倉內部一觀究竟,便會發現,這其實不是車輪,而頗似南郡的“踏車”,亦稱之為龍骨水車。此物是去年在安陸縣出現的,常安在田間地頭,數人扶著木槓,腳踩踏板,帶動輪軸,便能利用水輪汲水到田中。阿忠路過南郡時,便見過農人妻女踏水,與大水車不同,它是由人力轉動的。

    如今,不過是將踏車放到船上,再稍加更易,保留了踏板和大小輪軸,卻將木鏈刮板換成了輪槳,入水約一尺……

    這就是黑夫要阿忠來幫忙的原因了,雖然原理不難,但卻絕非移植那麼簡單,製作並調試巨大的輪軸,使之合理運行,得有墨者提綱挈領才行。

    正因安了輪槳,這種新型船隻才被黑夫稱之為“輪船”,眼下這是兩輪,旁邊還有更大的四輪、六輪乃至八輪。

    “胳膊擰不過大腿。”

    這是昌南侯原話,也是一句廢話,從腿部與臂部力量的不同,就可知蹬踏肯定比手劃出力多。從物理做功效率來看,明輪槳葉是連續運動,效率高,而木槳划水時,間歇運動,效率低。

    這些話,阿忠聽懂了,畢竟墨子早就就提出過“力,形之所奮也”,力是物體加速運動的原理。

    總之,昌南侯期望,裝上明輪後,輪船將比普通槳船快,也能在這多雨河急的時節,逆流而上,將兵卒送到郁水上游,以配合正在實施的”碉堡戰術“,平定西甌。

    實踐是檢驗理論的唯一標準,今日,第一艘”輪船“造好,昌南侯便帶著隨員來觀看下水,但誰也沒料到,君侯車駕才到船廠,外面突然天降暴雨,江水渾濁而湍急,輪船隻好暫不入水。

    “徐福,你不是說今天是吉日麼?”

    看著外面的暴雨如注,黑夫一臉晦氣地看向徐福。

    徐福笑道:“下吏乃齊地人,離開了東海,到了南海,所禱之神不同,這卜算觀星,就不怎麼靈了。”

    “呵,你這是魯人徙越啊。所以下次,本侯再出門時,要找個越巫來殺雞占卜了?”

    黑夫沒好氣地說道,看來徐福的“觀星術”還是沒法當天氣預報啊。

    沒辦法,黑夫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卻發現老天爺一點面子不給,雨越下越大,彷彿雲層上有神仙往下潑似水的,豆大的雨點砸得瓦片噼啪作響,且一點不見小,別說試航輪船,連帥帳都回不去了!

    “這就是嶺南的雨啊,真兇!”

    黑夫感慨,他不想自己和親衛都淋成落湯雞,炎炎夏日,正是疾病高發區,也許一場感冒發燒,引起併發症,就能要了人性命。

    “也罷,今夜就在船廠過罷。”

    黑夫乾脆讓眾人在船廠裡住下,他頗有與士卒同衣食的覺悟,蹲在地上,和船工們吃了一點簡單的魚湯泡飯,還讓兵卒找酒來犒賞眾人,並教他們划拳,輸者飲酒,以打發時間……

    等天完全黑後,大雨仍沒變小的趨勢,黑夫認命了,讓桑木安排好守衛,打著哈欠,正要去睡覺,阿忠卻過來朝他一揖。

    “何事?”

    黑夫對阿忠還是比較欣賞的,這群墨者,雖然喜歡BB,也是群行動派,且心靈手巧,最難得的是,是真心實意“為人民服務”的。

    阿忠道:“本不願打攪君侯,只是發現了一件事,心中有惑。”

    “坐下說罷。”跟非禮非樂的墨者,黑夫不必講究,大刺刺地在榻上箕坐。

    阿忠得到黑夫允許後,也在一旁坐下,說道:“我助工匠製作輪船時,發現這船上的輪槳,其原理,來自於踏車。”

    “嗯,正是踏車。”

    黑夫點頭,兩者太像了,普通人也能看出來,踏車是去年他南下,在家裡那些天,正好姊丈櫞也回來,黑夫授意其所造,不過是後世南方農村常見的器物。

    “而踏車,聽說乃是君侯之姊丈櫞,去年在南郡所制……”

    阿忠盯著黑夫,覺得自己已摸到了關鍵。

    “再回想一下,吾等墨者這十年來所制的水磨、水碾、水排、水車,皆發端於君侯與櫞所制的水碓……至於水碓,又是由安陸踏碓所化。仔細一想,這十年來,但凡讓工農之業事半功倍者,皆源於安陸,皆與君侯有關。君侯,你竟有子墨子、公輸班之技麼!?”

    “哈哈哈,真是個聰敏的後生。”

    黑夫卻大笑起來,恍然間,想起十多年前,有只聰慧的老狐狸,也一眼看穿了這破綻,只可惜啊,世上再無內史騰。

    笑罷後,他卻搖頭道:“你說錯了,阿忠,這些水力器械,其實源頭並不是我。”

    “那源頭是誰?”

    阿忠是很聰慧的,做事情喜歡尋根究底,在關中隨師長安裝水磨,並開發更多道理想通的水力器械時,他就曾想過此物的源頭,篤定是昌南侯所為。

    “有紙筆麼?”

    黑夫不直接回答,卻打發阿忠拿來筆墨,趴在案上畫了起來。

    外面雨依然下著,縱然船廠宿舍是干欄式的,但濕氣依然很重,幾個兵卒團團圍在外面,擋住從門縫透進來的風雨,阿忠才能保持燈燭通明。

    卻見昌南侯在紙上畫的,是一棵樹,樹幹很大,慢慢往上,分出無數個分枝來,而每根樹枝,又分出無數小椏。

    “知道這是什麼樹麼?“黑夫點著紙問。

    阿忠不明所以,搖了搖頭。

    黑夫卻露出了有趣的笑:“我叫它‘科技樹’!”

    ……

    “敢問君侯,何為科技?”阿忠沒聽說過這詞。

    “是我新造的詞。”

    黑夫大言不慚,但他的確有合理的解釋,侃侃而談起來:

    “陳無咎等醫官的醫技,徐福等方士的方技,農家老圃的農技,汝等墨者擅長的工技,乃至於,弓弩飛石,兵法陣列,這些殺人之技!“

    “一切世人掌握的技藝,可統稱為’科技‘,在我想來,其形狀,便如同傳說中,與天齊高的建木!”

    “是這樣?”

    阿忠睜大了眼,神情認真起來,彷彿回到了咸陽的秦墨駐地,與師兄弟們排排坐,聽夫子講解《墨經》的情形,而夫子送他來嶺南前說過,別看昌南侯出身不高,但肚子裡的學識,可不亞於張蒼!

    他有種預感,昌南侯今天,要教自己極其重要的一課!

    言罷,黑夫又取了張紙,寫上“工技”二字,接著,開始畫出幾個小枝椏尖端,寫下了水磨、水碾、水排、水車、水碓等名,但在諸椏發端的位置,卻寫了“水輪”二字。

    “你說的沒錯,先是有了水碓,世人才發現,除了人力畜力,吾等還能利用水力來舂米、磨面、鼓風、汲水。但水碓上,最關鍵的部分,水輪,它又發端於何物?”

    阿忠想了想:“當發端於車輪。”

    “不錯。”

    黑夫將水輪分成“橫水輪”“豎水輪”,繼續往前畫,它們變成了一個枝幹,原來整個“水力器械”,不過是工技上的一個小分支,而其核心部位水輪的發端,正是車輪!

    所以在某遊戲裡,水磨的前置科技,就是輪子啊……

    “輪是誰人所制?”黑夫的問題又來了,反正外面大雨瓢潑,長夜漫漫,他正好閒來無事,見阿忠比他夫子程商更有悟性,索性指點一二。

    論具體的動手技術,黑夫給阿忠當學徒都不配,但論眼光,卻足以做其師長,隨便提點幾句,都夠他受用終身了。

    阿忠沒有在墨家白呆十多年,當即道:“車輪乃奚仲所造,他乃夏禹車正,奚仲之為車也,方圜曲直,皆中規矩準繩,故機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堅固……”

    等等,所以昌南侯的意思是,這一切水力工技,都得歸結到在路上行駛的車輪?

    但黑夫顯然不滿足到此為止,他又將“車輪“這根樹枝向後延長,繼續發問:“你再想想,車輪又發端於何物?”

    這下阿忠犯難了,左思右想半天后,忽然想到統一的戰火尚未摧毀他的家鄉前,他父親,正是一個整日和泥巴打交道的陶匠,那雙沾滿白土的手……

    而那工坊裡帶動陶土飛快轉動的,正是……

    “是陶輪!”

    他假裝自己困了,揉了揉發酸的眼睛,隨即篤定地說道:”這才是最早的輪,比車輪更早,而最早制陶的人……乃神農氏也!“

    沒錯,神農耕而作陶,一開始肯定是手捏,但到了彩陶時代,那些美輪美奐的陶器,多半是在陶輪上製作的,這當是人類學會利用的,最早的輪軸。

    誰會想到呢?輪軸,這小小的,不起眼的部件,卻延伸出了人類幾千年來近半科技。

    不誇張地說,輪軸,它就是文明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其地位,不亞於文字、冶金、紡織。

    現在,在黑夫筆下,從水力器械到車輪,再到陶輪,這根枝椏總算是拉到底,一直拉到新石器時代,歸結於傳說中的神農氏了。

    黑夫笑道:“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是神農作陶,才讓這根粗枝發芽,而後面的一切,只要知曉了原理,不過是順理成章。”

    他又在水碓的枝幹上,隨手畫了一筆:“其實在這巨木之上,枝椏是可交叉的,如果說,水輪是水碓之父,那它還有一位母親,踏碓,踏碓又發端於何物?”

    “石臼和橘槔。”阿忠舉一反三,立刻說出了答案。

    “答對了。”黑夫頓時覺得,孺子可教,不愧是古代最接近科學的學派裡出來的高材生。

    而用來提井水的橘槔,據說是墨子所制,這點尚待考證,但墨子的確根據橘槔,總結出了“衡,加重於其一旁,必捶,權重不相若也,相衡,則本短標長,兩加焉,重相若,則標必下,標得權也”的槓桿定律,接著應用在一大批守城器械上……

    於是,工技的枝椏,開始和“殺人之技”交叉了。

    至此,黑夫也差不多講清楚了“科技樹”的原理:人類的一切科技,通常按照一條順序,由簡單到複雜,由基礎到尖端。之前偶然點開的新技術,會影響後來人們的研究方向和結果。

    玩過《文明6》的人,對這一點肯定很熟悉:你選擇的技術會讓你創造出特定的產品,這些產品的打磨又會讓你更容易發現更新的技術,於是這個循環就繼續下去……

    許多技術,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關係:陶輪是車輪的爸爸,車輪又生出水輪,水輪進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諸多兄弟,他們本該在漢晉時期慢慢出現,卻在近十年忽然爆發,原因正是黑夫這穿越者的揠苗助長。

    他的到來,觸發了無數個“尤里卡”!

    但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在冶鐵、採礦還處於起步階段,就妄想發明蒸汽機,多半成不了。只有前置科技出現,並發展到一定高度,後續科技才可能出現,否則縱然有想法,也沒有實現的物質基礎。

    而當這條科技樹走到無法再突破的時候,說明它走到頭了,想要繼續生長,需要等待另外一個技術有突破……比如外面正遭受風吹雨打,由人力踩踏的明輪船,還要經過漫長等待,等配套的科技都完善後,才能進化成蒸汽輪船。

    這些道理,能聽懂的人不多,外面圍了一圈的短兵親衛們,這群文盲便雲裡霧裡,但墨者阿忠,卻看著畫在圖上的“科技樹”,如痴如醉。

    “夫子對我說過,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

    “世上有百工,攻木之工有七種,攻金之工有六種,攻皮之工有五種,設色之工有五種,刮摩之工(玉石之工)有五種,搏埴之工(陶工)有二種。過去只知其分工細密,人盡其能,如今聽君侯一席話,方知每個工種,都是一根工技之幹上的分枝,又分出來數個小椏!”

    一時間,阿忠覺得眼前通透了許多,他遂對黑夫長拜道:

    “昌南侯,你好似為小子,點明了這世間的至理啊!”

    “什麼至理,不過是雨夜漫漫的閒聊罷了。”

    黑夫笑著看向屋外,雨似乎小了些,話雖如此,他卻暗暗感謝趙高,為自己送來了一個好學生啊。

    但阿忠不滿足於此,他指著黑夫最開始畫的一整株“科技樹”,打破砂鍋問到底。

    “敢問君侯,若這棵樹長到最後,會如何!?”

    黑夫淡淡地說道:“我說過,科技樹,它就像建木,你知道建木的傳說麼?”

    “知道。”

    阿忠道:“建木者,高百仞,上有九欘(zhú),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生於天地之間,眾神緣之上天……”

    黑夫笑道:“然也,所以這株大木,若能一代代人持之以恆,不斷澆水施肥,悉心呵護,讓它一直生長,或許有一天,我華夏科技,當真能直衝雲霄,讓人可以攀爬上天呢!”

    “上天!真是令人嚮往!君侯以此比喻天下之百技之樹,恰如其分!”

    阿忠面露憧憬,上天,除了陰陽方士整日YY外,墨者卻是真真切切嘗試過的,據說墨子就耗時三年,造過能飛上天木鳶,可惜三年而成,飛一日而敗,技藝也失傳了。

    但飛翔的夢,仍有幾個墨者仍在做……

    眼看阿忠眼裡綻放的光,黑夫生怕他也學著墨子,研究如何上天,那就真是皓首窮經了,連忙道:

    “勿要好高騖遠,且看看眼前的事,你最初問我,輪船上的腳踏明輪,發端於灌溉用的踏車,且再想想,這根分枝,還能長出什麼新工技來?”

    下一個科技是啥?縱然阿忠聰慧,腦袋靈活,但一時半會,也想不出那種人類中最聰明的天才,才能發明的東西啊……

    黑夫又笑了,他方才沒說,科技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梨樹結桃”。本來是為了a需求開發出來的技術,結果沒怎麼用到a需求上,最後在b需求上找到了真正的用處。

    腳踏、輪軸、車輪,這三個科技點,後世用處最大的,亦不在踏車、輪船。

    三合一後,你想到的是啥,黑夫就想到了啥。

    黑夫對阿忠公佈了答案:“既然可以在水裡以人力踩踏,帶動輪軸激水前行,為何不在陸上試試呢?”

    ……

    這一夜,黑夫與阿忠徹夜而談,聊了許久,本打算下一回合就睡覺,但是……

    “天怎麼就亮了?”

    看著屋外的破曉晨曦,黑夫有些恍然,上一次聊得這麼盡興,還是幾年前跟張蒼,在膠東大聊“學以致用”和五穀五畜起源的問題。

    但張蒼那死胖子是個理論派,雖然文理皆通,搞數學,編書籍理論可以,但一點工科頭腦都沒,動手能力極差,工技上的事,他也兩眼一抹黑。

    倒是出身墨家的阿忠,不但手工基礎紮實,難得的是,還喜歡動腦,從他剛來嶺南就製作“氣死蟻”就能看出來。

    眼看阿忠滿眼通紅的,就想去用木頭試制黑夫說過的“腳踏車”,黑夫連忙讓工匠拖這小子去睡覺。好不容易灌輸了一晚上,讓阿忠接受了“科技樹”的設定,希望能通過他開枝散葉,萬一阿忠疲勞動工出了事故,夭折了,那黑夫可要心疼死了。

    等黑夫打著哈欠,走出屋舍時,發現經過一夜大雨,外面的水高了近一尺,只差一點,就能淹到造船廠了……

    見此情形,黑夫頓時嚴肅了起來,與此同時,徐福也匆匆趕了過來,他是一早離開的。

    “君侯……來了!”

    黑夫知道徐福說的是什麼,深吸了一口氣:“等了許久,終於來了!”

    不再多言,黑夫立刻離開了造船工坊,直至番禺城牆,一路上,儘是神色緊張的秦卒和越人。

    登上城頭,黑夫能聽到,一股巨大的聲音。

    “這麼快,就兵臨城下了?”

    黑夫揉了揉一夜未眠眼睛,凝視遠方……

    來的不是越人,不是敵兵,而是水,渾濁的洪水!

    他看見,一道洪峰,正湧出江汊,直撲番禺而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4
第694章 驚濤拍岸

    “早在南征之前我便說過,秦軍最大的敵人不是越人,而是這片土地本身……”

    經過一夜大雨,前往堤壩的路變得坑坑窪窪,泥濘不堪,黑夫頗為憂心地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腳印,三軍將士已在他之前,早早趕赴江邊。

    作為中原人首次接觸到的熱帶地區,嶺南自然環境之強大,超出北人想像。

    茂密的熱帶雨林,曾讓秦軍舉步維艱,但經過兩次大軍開進,斧劈火燎,交通道沿線的森林被燒了許多,昔日叢莽變成了行軍坦途,雖然草木恢復得很快,但只要定期放火,就能維持住。

    痢疾、瘧疾、恙蟲,這些熱帶病,曾使得第一次南征大軍十死二三,但有了前一次的教訓後,黑夫做了充足的衛生準備才逾嶺南下,疫病對軍隊的打擊也沒那麼大了。

    眼看眾人已在番禺站穩腳跟,殖民地發展得不錯,但誰能想到,他們卻再度迎來了一位強敵:一場大雨,和隨之而來的珠江汛期……

    珠江三角洲地勢低平,河網密集,夏季多雨,夏曆三到七月為汛期,上游的洪水席捲而來,常會淹沒人畜廬舍,當地的越人羊部深受其苦。

    但羊部卻一直沒搬遷,南越本就是善舟楫的民族,哪怕番禺城被灌滿洪水,他們也能坐著小舟,將街巷當成河道往來。至於田地?也不必擔心,越人的稻田多是“潮田”,粗種粗耕,純粹看老天爺吃飯,因為沒有良好的水利系統,還需要依靠每年的江潮來灌溉。

    不過洪水可不知輕重,每年沿岸潮田,一半會被沖毀,蕩失苗稼。

    對江海潮汐,越人抱著無所謂的態度,秦軍卻不能讓大水長驅直入。

    當年在賀蘭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口號再度喊出,這小半年來,黑夫令三軍開闢了不少屯田,嶺南早稻六七月份成熟。眼下已是五月底,眼看稻穗成型,收割後可供給南征大軍,補足有些緊巴的後勤,豈能坐視大水將其漂沒?

    再者,兩年前,南征中路軍正是遭到大水侵襲後猝不及防,才不得已撤離番禺的,旋即遭到南越諸部襲擊,處處挨打,只能一路跑回嶺北。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早在三月份屯田插秧結束後,黑夫就下令數萬徭役,在番禺西南修建一條小堤壩,起碼要確保番禺周邊的軍營不被水淹。

    “旱則資舟,水則資舟,未雨綢繆,方能有備無患。”

    而現在,汛期如約而至,卻是檢驗堤壩效果的時候了。

    車輛停了,黑夫下車到堤上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郁水在四會東南一分為三,其中最靠北的那條流經番禺城西南面,江口處,原本有許多郁水帶來泥沙衝擊而成的沙洲,但眼下,卻只剩下一片渾濁的汪洋……

    “好水……不,是好大的水!”

    “昌南侯!”

    這時候,一位頭髮斑白的秦吏走了過來,朝黑夫作揖。

    “監御史。”

    黑夫對此人十分尊敬,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監御史靈祿,據說他乃是水利專家鄭國的弟子,秦楚戰爭時,靈祿曾幫王翦修壁壘,以抵禦楚軍,那時候的黑夫和章邯,還是靈祿下轄的打工仔。

    不過,砍人頭立軍功,可比埋頭搞土木工程升級快多了。黑夫青雲直上的這十年,靈祿卻好似沉寂了,他先在會稽郡但任工掾,又調到長沙郡任監御史,連通湘江、珠江兩大流域的人工運河靈渠,就是他的手筆!

    半年前,有意在番禺修築堤壩,防範汛期的黑夫便動用自己南征主將的權力,將靈祿調到番禺,主持這座堤壩的建設。

    不愧是大包工頭,監祿抵達番禺後,考察了周邊地形,規劃出了最適合設堤的位置,以沿江突起的山崗、丘陵、台地等地勢,用人造堤圍將它們連接起來,只需要築七里,就能確保番禺及周邊軍營無憂。

    “雨太大了。”

    二人在堤上走著,監祿對黑夫道:“下了一天一夜,郁水的三條汊流,有合流的趨勢,眼下已是一片澤國,天氣雖然放晴,但水位仍在暴漲,就快沒到堤壩腳邊了。”

    汛期的郁水沿岸,可以說是整個泡在水中的,堤壩下的樹已經被江水漫到了樹幹的位置。

    “能守得住麼?”

    看著腳下這道相比於後世,太過簡陋的堤壩,黑夫並沒有多少信心,不行的話,只能將聚集了數萬的軍營北移,同時放棄辛苦半年的稻田了。

    “一定能守住!”

    監祿則不然,對此信心滿滿:“若還是用錢唐縣的土堤,恐怕會被沖潰,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撼海石塘,卻不懼洪水!”

    番禺的堤壩,顯然不是第一條海堤,監祿曾任官過的會稽郡,便有一個“錢塘縣”。之所以取這名,是因為此縣位於錢塘江口,潮水猛烈,常漂沒人畜牛馬,沖毀城郭屋舍,於是監祿便召集當地豪長,各家湊錢,連雇帶徵,掘土築塘,因以為名。

    來到番禺後,監祿欲故技重施,但黑夫卻認為,土牆恐怕難以抵禦潮水,不如借鑑蜀郡太守李冰修築都江堰的成功經驗,用大石頭裝在竹籠中,逐個倚壘起來,再打下大木樁,使之牢固紮實。壘石如梯狀,斜向江邊,以煞潮勢。

    監祿指著西面道:“君侯請看,其實這郁水已在西側數里處入海,水勢已洩矣,衝到番禺城的,不過是強弩之末也,過去越人任由潮水來去,如今有了這石塘,大水決不能越過半步!”

    黑夫稍微放心,但就在這時候,奉命在堤壩上巡邏的兵卒突然大聲喊道:“水來了!”

    卻見又一道洪峰來襲,上游尚未修築堤壩的區域,已有大片稻田被淹,間或有越人的干欄屋舍被整個摧毀,洪水流速極快,江面漂浮著浮木、野獸屍體甚至是人的屍體,直衝堤壩腳下!

    “君侯,退一退吧!”

    桑木在苦勸黑夫離開這危險之地,萬一堤壩潰了,主將有何閃失,那他們就萬事難辭了。

    黑夫掃視周圍,接到他的命令後,上萬在番禺訓練的兵卒,在軍吏帶領下來到堤壩,守在各個位置,搬運裝滿鵝卵石的竹筐。

    一旦有缺口,就要立刻填上,此時此刻,各營兵卒都在靜靜地等待潮水擊岸。

    他做出了決定,喚來利倉,下令道:

    “豎起我的交龍之旂,告訴三軍將士,昌南侯一樣在堤壩上!與他們共進退!”

    傳令兵飛馬馳騁,將這句話傳遍了左右堤壩,處處皆是歡呼之聲!

    各營也紛紛打出了旗幟,一時間,旗幟如林,迎風獵獵,蔚為壯觀,將為三軍之膽,有黑夫帶頭,面對洶洶而來的江水,三軍亦不懼之。

    郁水的洪峰,由西向東,還在不斷朝堤壩推進,黑夫只能死死盯著它們,若其打到堤壩上,是潮水退卻,還是堤毀人亡?

    驚濤拍岸!渾濁的大浪擊在撼海石塘上,撞得粉碎,揚起的水花濺了黑夫一臉,但他的心卻安了幾分,因為腳下堤壩,紋絲未動!

    黑夫一直待到了晚上,哪怕是後半夜,藉著海潮漲起,海水反侵,水面高了不少,但都被堤壩擋住了,縱然有一二頹塌,也被三軍將士及時填上。

    最危險的一天過去了,接下來幾日,天氣時雨時晴,江水時漲時退。黑夫每天都會到堤壩查看情況,不過關注點已不在洪水上,而是觀察奉命來“抗洪救災”的各營秩序。

    黑夫手下的幾名都尉,安圃依然鎮守三關,負責嶺南嶺北的輜重糧食運輸,東門豹、共敖、小陶帶著三萬人,被黑夫派去郁水上游,與桂林的趙佗匯合,在平原處廣修堡壘,攻略西甌。吳芮帶著五千人,去了東江龍川,招降馬蜂部,同時保護番禺東側。

    於是,番禺就只剩下一堆率長,打著鶡鳥小旗,領著一群蕭何從嶺北送來的新兵操練。

    大水擊堤時,這群新兵能否保持鎮定,輪換效率如何,這些細節,一樣能看出一支部隊平日的訓練情況。

    而其中,有一支隊伍最為秩序井然,從容不迫。

    “去看看,那是誰?”

    不多時,傳令兵回來稟報:

    “君侯,是不更韓信!”

    “果然。”

    黑夫露出了笑,自從半年前,他勉勵韓信“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小子倒是安分了,沒有動不動就跑路,老老實實練兵、屯田,各項訓練在留守的新兵裡名列前茅。

    倒是留在長沙郡的蕭何在春天時來信,舉薦了韓信,誇他是“國士”,精通兵法,擅長軍陣,可堪大用……

    黑夫說知道了,但卻將信燒了,春去夏來,秋天都快到了,還是沒有提拔韓信。

    他不想讓韓信覺得,來自昌南侯的卓拔任用,都是蕭何舉薦的功勞,但卻時常召見韓信,與之談論兵法,表現得十分重視,給他一種“只要咸陽同意我升爵,君侯很快就要大用我”的錯覺。

    但韓信這種性格上極自卑、自信、自傲於一體的人,光靠忽悠和口頭表揚,他的耐心也維持不了多久啊。

    “這把錐子,我放進口袋許久了,若再不用他,恐怕就要自己等不及,脫穎而出了。不過,殺雞用上宰牛刀,還真有點奢侈。”嘴上說奢侈,黑夫心裡卻美滋滋的。

    望著漸漸退卻的洪水,以及完好的堤壩,他下定了決心。

    “番禺保住了,糧食即將豐收,車船已經製出,新兵訓練完畢,萬事俱備,汛期之後,便是向西甌、駱越全面進軍之時!”

    “時不我待啊,我必須在三十七年到來前,結束這場戰爭!”

    黑夫回首看向北方:“然後,準備下一場!”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4
第695章 龍王

    秦始皇三十六年六月,雖然嶺南的汛期尚未結束,但威脅番禺城的江潮總算退去了,這是數千年來,郁水第一次未能進入番禺腹地。

    身處內陸,不知道秦軍造了撼海石塘的越人,都對此感到奇怪,往年這時候,定是到處皆是洪水,他們得搬遷到番禺北部的白雲山上去。

    而事後,秦軍卻派招降的越巫到處宣揚:“大水今歲不淹番禺,此皆南海龍王之功也!”

    這個詞到了越人口中,就變成了:“海南王龍”,因為越語詞序倒置,哪怕兩千年後,當地仍管公雞叫“雞公”,小雞叫“雞仔”。

    而六月十五這天,在造船工坊附近,正值十艘“輪船”試航下水,一場別開生面的祭祀龍王活動,正在舉行……

    來看熱鬧的人不少,外圍的是當地越人,靠裡的是數千兵卒,最裡面則是黑夫的僚屬們,陸賈、利倉、阿忠、吳臣等人,正排成一排見證此事。

    今日天氣晴好,利倉抹去額頭的汗,眼看儀式尚未開始,便偏頭問旁邊的墨者:“阿忠,汝等墨者信鬼神乎?”

    阿忠這幾日整天在揣摩昌南侯教他的“科技樹”,在想要如何做出以腳蹬踏,在陸上也能前進車子而入迷,利倉喊了兩聲才反應過來。

    “當然信。”

    阿忠篤定地說道:“《明鬼》篇裡說了,精氣乃生命的根源,上到繁星,下到山谷,乃至於人、畜,都是精氣聚集而成,死去之後,這些精氣可以成為鬼神。”

    利倉道:“所以這‘南海龍王’,你也信?”

    阿忠不置可否:“鬼神的種類很多,上到天上的星星,下到地下的山川石谷,都有鬼神生於其中,海納百川,如此之大,有神龍生於其中作為神,何足怪哉?你可知道,這些鬼神,威力無比,即使在深海老林中,人們做的壞事也逃不過它們的眼睛。”

    他情緒漸漸變得激動起來,義憤填膺地說道:“不管作惡者權勢再強大,鬼神會能給他們懲罰,就連君王也不例外。比如桀紂,用炮烙之刑對待聖人,殺害諫者,殺害士人,使天下陷入混亂,於是桀最終在鬲山被斬首,紂自焚而死,不能安享天壽,為天下所笑……”

    這是墨家特有的鬼神賞罰觀,本意是希望利用鬼神的威力警告統治者,使他們由於害怕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敢胡作非為。

    不過利倉聽出來了,阿忠已經離題萬里了,這話中影射意味十足啊!

    他才想起來,黑夫告誡過自己,千萬別和阿忠聊國事政事……

    “咳,你這人真是,不管說什麼,最後都會抨擊朝廷一番?也罷,我不問還不行麼?”

    利倉沒好氣地挪到另一邊,卻問了另一人。

    “陸先生呢?你信鬼神麼?”

    和穿著短打的墨者阿忠不同,儒生陸賈大熱天仍然穿著寬袍大袖,維持著華夏衣冠的尊嚴,他瞥了一眼這個無聊青年,淡淡地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利倉笑道:“所以這君侯要祭的南海龍王,先生也不信?”

    陸賈搖頭晃腦:“不是不信,也不是認為沒有,而是不語,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來。”

    他給利倉講了個故事:“昔日,孔子前去成周拜訪老子,歸來後,他是這樣評價老子的……”

    “孔子說,鳥,我知它能飛;魚,吾知它能游;獸,我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網縛之,游者可用鉤釣之,飛者可用箭取之,至於龍,吾不知其何以?龍乘風雲而上九天也!吾所見老子也,其猶龍乎?”

    一邊說著,陸賈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海邊的昌南侯本尊,露出了笑:

    “這南海龍王,也是一樣呢,學識淵深而莫測,志趣高邈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如龍之應時變化……”

    這所謂的“南海龍王”,明眼人都知道,是編出來騙南越人的。

    原來,在撼海石塘阻擋江潮侵擾番禺期間,秦軍還順便救了一些被大水沖走的越人,利倉建議以此做文章,在南越人中搞“秦越一家”的宣傳。

    但黑夫卻嗤之以鼻:“秦軍殺死的越人,比被水淹死的多十倍,他們憑什麼因一點小恩,就忘記仇恨,反過頭來感謝吾等?”

    若是在內地,黑夫肯定會讓子弟兵們到處宣傳“大水無情人有情,危難時刻見真情!”

    但對越人,黑夫則一直堅持,只有封建迷信才能忽悠他們。

    於是,才有了這場祭南海龍王的鬧劇,黑夫讓陸賈搞一套禮儀出來,結合南越謳舞,設立龍王廟,說它是大秦的化身,不僅司風管雨,還管控南海和郁水諸支流一切水族。

    他還讓人宣揚:“秦軍舟師之所以能從海上突襲番禺,肆虐幾千年的郁水止步於岸邊,都是南海龍王在保佑。”

    黑夫希望藉機在番禺樹立起龍的崇拜,將他設想的“身似蛇、鱗似魚、爪似鳥、掌似虎、耳似牛、聲似蛙”,融合了嶺南十二個部落圖騰的神龍,捧上神壇,在信仰上降服越人。

    不過在秦軍吏卒眼中,這南海龍王,其實就是昌南侯化身,水被治好,不全是君侯高瞻遠矚,未雨綢繆麼?

    所以方才陸賈的極高評價,看似在說龍,其實,說的卻是他對昌南侯的印象。

    言罷,陸賈反問利倉:“你呢?信其神否?”

    利倉笑道:“君侯說有,那就是有!”

    這時候,頭戴長長羽毛的越人巫師跳完舞,唱完謳後,卻聽銅鼓敲響,海螺號長鳴,船廠裡的十艘“輪船”正式入水。

    卻見十艘船在郁水中試航,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安放的踩踏機械,不知裡面有人健步踩踏,只知船後數個明輪飛轉,配合兩側木漿,在水流正湍急的汛期郁水裡,亦能逆流而上!

    “成了!”

    眼看明輪船試航成功,阿忠和工匠們激動歡呼,越人則面露懼色和疑惑,因為在他們的視角裡,那些船,彷彿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相助……

    更神奇的事還在後面,等十艘船繞了一圈回來時,眾人卻發現,不知何時,它們中間多了一艘小舟,舟首雕刻成龍首形,破浪而行。

    “迎龍王!”

    陸賈連忙上前唱禮,原來那龍舟之上,安放著“南海龍王”的木雕,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按照劇本,黑夫親自入水,和一眾兵卒一起扛著木雕,淌水回到岸上。

    “此乃南海龍王顯靈也,還不拜之!?”

    秦卒們按照吩咐下拜,外面的越人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拜的人不多,他們現在的信仰,依然是那五頭羊。

    雖然劇本拙劣,除了水軍捧場外,觀眾反響平平,但黑夫還是演的很認真。

    他們扛著木龍進入新修的廟宇,將其安放妥當,再焚香料,獻祭品,頌祭文,奏祭樂、進舞芭,面對浩浩波濤,祈福旗旛與日同升……

    黑夫虔誠地再拜,又在儀式結束後宣佈:

    “從此以後,不管秦人越人,新舟下水,漁船出海,種稻串門,必拜龍王!”

    一時間,秦人配合演出地歡呼歌頌,而越人則將信將疑。

    黑夫希望,這南海龍王,能在南方沿海扮演後世“媽祖”的角色,變成航海者的保護神。

    他想道:“最好每艘船上都安一個,拜上幾代人,哪怕最固執的越人,也會寧信其有了!”

    當然,因為黑夫給其加上的奇怪設定,四海龍王,東海、西海、北海三兄弟的龍吼,都是威武的咆哮,天搖地動。

    只有南海龍王一張口便是:“呱呱呱?”

    而且黑夫萬萬沒想到,地方信仰的演化是千奇百怪的,某些地方的土著,常會把征服者當成神,或者將其形象加進去。

    這番禺供奉的南海龍王除了會呱呱叫外,經過千年演變後,形象慢慢從龍形,變成龍首人身,湊近一看,那龍的臉,居然是黑的……

    ……

    就在番禺龍王廟初燃香火,十艘明輪船載著秦軍兵卒,打算去支援因汛期中斷了補給,孤立無援的秦軍土堡時。位於郁水上游的鬱林(廣西桂平),一片森林中的村寨外,青壯的西甌戰士隱藏在樹冠裡、草叢中,警惕地盯著山下秦人土樓的動靜。

    那些圓形的,巨大而堅固的建築,有秦卒持強弓勁弩守著,控制住了前往河邊低窪平原的要道,眼看春天種下的稻穀漸漸變黃,甌人卻不能安心收割,只能躲在山上嚥口水。

    而寨子裡,西甌的都老們,也在祭祀完蛙神後,與他們的君長桀駿討論今後的計畫。

    在劇烈的議論後,桀駿用劍敲了敲樹幹,做出了決定。

    他的話是甌越語,翻譯成後世的大白話便是:

    “乘著汛期水大,下遊船只沒法逆行至此,我們召集部眾,去端了那幾座秦國鬼子的碉樓!”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4
第696章 祖先的土地

    “守好火盆,別讓火熄了。”

    離開前,桀駿如此囑咐自己的妻子,作為西甌君之妻,她和普通甌女並無什麼不同之處,穿著一身木棉布紡的素白衣裳,滿臉皆是黑色的紋面,眼角的魚尾紋浮現,畢竟已是當了祖母的人了。

    她一言不發,只將日夜打磨的銅劍,交給桀駿,滴在上面的每一滴汗,都是對丈夫的祝福。

    桀駿的大兒子,在第一次秦甌戰爭裡,與前任西甌君譯籲宋一同戰死於桂林,兒媳也病逝在部族逃往駱越的途中,稍小些的一對兒女亦然,不止是秦人會生病,甌人也會,他們的平均壽命,不到三十歲,當惡疾到來時,一切都得聽憑布洛陀發落。

    天災人禍打擊下,曾經多子多女的桀駿,如今只剩下一個小孫子,他才三歲,趴在祖母背上,還在睡熟中,不知一場決定甌人命運的惡戰即將開始!

    桀駿走出簡陋的棚屋,甌人的戰士們也在與家人道別,他看到,年輕的達古,正站在家門前,不顧族人們的笑話,依依不捨地與新婚的妻子相擁。倒是他的妻子,那是個堅強的女人,推開了她的丈夫,將矛遞給達古,催促他加入族人的隊伍。

    甌人所有男丁都在寨外空地上集結,有兩千之多,裡面沒有老弱,脆弱的人,都在上次戰爭裡,在長途跋涉中死光了。面前的皆為青壯,雖然經過一次苦戰洗禮,已是沾過鮮血,血祭過祖靈的戰士了,但在桀駿眼中,他們依然如同松枝的嫩芽般稚嫩。

    “君長。”

    達古過來站在桀駿面前,仍然有些不解,說道:

    “幾年前,圍攻桂林的教訓還不夠麼?秦人的城,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我特波他……”

    達古聲音低了下去,正是那一戰,讓達古的父親,前任西甌君譯籲宋,以及桀君的大兒子戰死。

    那時的桀駿,只是一個都老,他忍著喪子之痛,在族人推舉下臨危受命,帶他們逃離,讓瀕臨毀滅的西甌遷徙、存活,並最終戰勝強敵!

    不與秦人做正面糾纏,這就是桀駿的戰術,只要逃入深山林叢,秦軍就奈何他們不得。等到秦人曠日引久,士卒勞倦,失去了耐心,遂冒險向西進軍時,甌人再借助駱越的大象,發動進攻,秦兵遂大破。

    戰後,存活不到一半的甌人,復又回到郁水(西江)與溫水(南盤江)交匯的壩子,這是他們的祖地,是布洛陀祝福過的地方。建立寨子,播撒稻穀,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平靜,火耕水耨,男人狩獵,女人織布猜採集,這千百年來不變的美好生活……

    但甌人還沒來得及享受幾次收穫,秦人的船隻,再度降臨,來來去去,留下數不清的士兵和民夫,氣勢洶洶,腳步踩著鼓點的節奏,向甌人的村落攻來。

    甌人知道,不能與秦人正面交鋒,只好放棄剛種下不久的稻穀,退到山林裡暫居。

    秦人便霸佔了這片平坦闊地,他們燒燬甌人村寨,在廢墟上,夯土建起一座座圓形的堡壘,甌人管它們叫“樓土”,像雨後長出的蘑菇般,一個個拔地而起,擋在甌人和他們的稻田間……

    它們,像是紮在甌人心頭的一根根刺!

    在達古看來,應該採取和上次一樣的法子,避而不戰,只需要等到稻穀成熟時,再召集所有郁水、溫水沿岸的甌人,青壯圍住土樓,婦女搶收稻穀,有了那些糧食,便又能苟很長時間了。

    “達古,你變得遲鈍了,難道沒看出來?這次不一樣了!”

    桀駿讓達古來到崖邊,指著郁水邊漸漸發黃的稻田道:”你竟然沒有發現?秦人故意留著這些稻穀,就是把它們當做餌,而甌人,像是撲過去的野獸!“

    “你知道南越人是怎麼敗的麼?就是為了收穀子,遲遲不走,結果被秦人的大船包圍,羊部、蛟部,這兩個最大的部族,一起滅亡了!”

    作為帶領甌人,打贏了第一次戰爭的英雄,桀駿敏感地意識到,這次秦人的統帥,更加厲害。

    秦將已看準了越人對稻穀的依賴,光靠山林裡的野菜獸肉,是養不活這龐大人口的,若甌人必須飢腸轆轆地與秦人對峙,秦卒疲敝,他們也會不斷減員……

    桀駿嚴肅地說道:“若不收了這批稻穀再遷徙,青壯可能會活下來,但我的孫子,你妻子肚裡的孩子,可能都會死!但若是等到稻穀成熟再去,肯定會中了秦人圈套,他們的大船,會運送援軍過來。”

    “所以,必須在稻穀成熟前,打掉這些秦人的堡壘,再分人守住江邊,阻止秦人登岸,這樣才能安心收完稻穀,你明白了麼?”

    這一席話,讓還沉溺在新婚快樂中的達古惡寒,回頭看了看雖然趕他離開,卻仍然倚在門邊的妻子,重重點了點頭:“君長,達古的劍,聽你使喚!”

    桀駿帶著寨子的所有男丁下了山,在山腳過了一夜,這兩天,來自郁水、溫水上游散居的甌人紛紛冒著雨,走山路過來匯合,他們也在水邊種稻,也面臨著秦人土樓的威脅,所有男丁加在一起,人數竟有上萬之多!

    這也是桀駿認為,鬱林的土樓必須拔除的原因,那裡駐守著秦軍的一名都尉,統兵三千,並指揮者郁水、溫水上下游十多座土樓,每個駐軍五百,民夫五百。

    它們相互距離不遠,可以馳援,若不拔除,等汛期結束,秦人會繼續運兵造樓,最後霸佔整個流域,逼得甌人不得不進入貧瘠的山中,或者去投靠駱人。

    駱越與甌越雖然同祖,但信仰不同,他們不會輕易分糧食出來給外人,貪婪的駱王還強迫甌人向他臣服,甚至索要族中女子……

    不到萬不得已,桀駿不想再寄人籬下了。

    他告訴所有來匯合的都老自己的計畫:“我讓人分別去打布山、中留的土樓,鬱林接到通報後,肯定會派人去支援,這樣,這幾座土樓裡的駐軍就不多了!“

    桀駿的預想已經實現,前天和昨天,各有一隊千人左右的秦軍離開土樓,趕赴十多里外的布山、中留,鬱林的守軍,已經空虛。

    雖然他們不知道何為兵法,卻有在狩獵和部落相攻中錘煉出的經驗。

    唯一的擔心,就是下游會不會有秦人來援。

    “雨水大,陸路可不好走,水路也不通,等他們走到來,土樓已經被打下,拆毀了!”

    桀駿是有依仗的,此時正是雨季,郁水湍急,別說秦人的船,就算是擅長舟楫的南越人,也沒法在這種情況下逆流而上!

    但所謂的“西甌君”只是部落聯盟的首領,雖然桀駿是戰爭英雄,但也有些部落陽奉陰違。等了數日,只聚集了一萬多甌人,靠這群人,攻打千餘人防守的幾座土樓,以眾凌寡,即便如此,桀駿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秦人的裝備,比甌人好得多。

    但不能不戰啊!時不我待,眼看汛期將結束,進攻的時間就在今日!

    開戰當日清晨,桀駿親自為臉上沒有紋面的甌人青年們,塗抹白色的泥土,有了君長和巫師的祝福,即便沒有紋面就戰死了,他們的靈魂,一樣能跨過彩虹橋,回到祖先身邊。

    看著這群如嫩松葉般的孩子,他們年輕的臉龐,桀駿感到了一陣心酸,這一戰後,又有多少人能活下來呢?

    但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祖先的土地,還有甌人的信仰和驕傲!

    “秦人,是甌人的仇敵。”

    出發前,桀駿用自己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告訴面前的部眾們。

    “他們褻瀆了先祖的土地!殺死我們的君長、父母、兄弟、孩子。”

    在場的人,義憤填膺,他們無一不與秦人有血海深仇。

    “他們霸佔了稻田!燒燬我們的村寨,破壞祭壇,他們將甌人,像野獸一樣趕走,像牲畜一樣奴役!”

    “哪怕是山豬,被虎豹逼到角落,也知道反抗,何況是驕傲的甌人戰士?”

    達古舉起了手中的劍,此刻的他,忘了自己是一個新婚的新郎,恢復了第一次戰爭時,拼著性命殺敵,只是為了給父親報仇。

    “君長說得對,秦人獵甌人的頭,我們,也要獵秦人的頭!”

    雖然沒有南越人那麼狂熱,但西甌人也有獵首的傳統,一般都是每年的穀物播種或收穫時節,砍敵對部落的頭,或者那些不經允許,闖入獵場的外來人頭顱。

    獵回人頭後,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頭下面放一籮火炭,讓人頭的血滴在炭上,然後將炭灰分給全村各戶,撒播於田中,祈求豐收。

    這個過程,稱之為“出草”。

    在達古看來,秦人每次打完仗都要割取甌人首級,目的恐怕和他們一樣,也是獵首祈福!

    桀駿高舉雙手:“像上一次那樣!殺死秦人,獵了他們的頭,帶回寨子,將鮮血滴在稻田裡,讓穀子豐收,讓我們的孩子吃了他們的肉,獲得其力量!”

    “出草!”

    “出草!”萬人齊呼,龐大的隊伍,從各個溪流、小路出發,手持簡陋的武器,直撲山下的壩子。

    一首古樸的歌謠,從這群赤著腳,卻健步如飛的野蠻戰士口中唱出。

    “你知道我是誰麼?

    我們是西甌的戰士,真正的勇士!

    當你流出血,你我仇恨從此消失!

    歡迎你的靈魂居住在我這裡,我會拿酒及食物供養你,我們之間不再有仇恨。你也要和我們的祖靈一起,守護我們族人……”

    “守護,我們祖先的土地!”

    ……

    “來了。”

    謳歌之聲陣陣,站在土樓頂上,奉命鎮守鬱林,以及上下游數百里諸土樓的都尉小陶立刻下達了命令:讓人乘船,去下游的蒼梧求援!

    雖然西甌會乘著汛期水大,圍攻鬱林,這都在昌南侯的預料中,並早早派人來給小陶打了預防,安排好了應對之策。

    雖然湧向土樓的越人幾乎沒有甲冑,武器也是銅、石、骨的混合,壓根沒有列陣的概念,亂糟糟的。

    但小陶一點都沒有看輕他們的意思,相反,他很敬重這些敵人。

    “知道自己為何而戰,軍必強。”

    這是昌南侯對他們說過的一句話,還比喻說,在鮦陽之戰時,正因南郡秦兵想要回家,故銳不可當,能以一敵三。

    而眼前這些甌人,此刻無疑也是知道自己為何而戰的。

    為了將侵略者趕出家園。

    為了奪回祖先的土地。

    為了不受奴役,為了他們的孩子,能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繼續生存下去……

    所以他們會拚死作戰。

    反觀小陶手下的兵卒,卻沒有死戰的決心,他們多是來自中原、江淮的農人,少數是商賈、贅婿、工匠,甚至是犯罪的謫官和刑徒。因為一紙徵召令,離開了自己的家人,不遠萬里,來到這潮濕的南方,披荊斬棘,飽受炎熱和疾病困擾,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鄉。

    “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我們來這鬼地方幹嘛?”

    這是縈繞在所有人心頭的疑問,縱使黑夫巧舌如簧,也沒法解答這個問題,土地?秦朝多的是,中原還有大片荒地等待開發呢,但皇帝卻把人往嶺南填,真是瘋了!

    這全天下,有數千萬生靈,但能理解秦始皇南征百越舉動的,將其視為“利在千秋”的,或許只有黑夫一個人……

    相比於活命,秦卒們對砍越人的頭顱受賞,沒多少興趣,若是可能,大多數人,都樂意在土樓裡好好呆著,不願意與越人交戰。

    但現在,客軍與土著,非得一戰不可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戰的。”小陶暗道。

    他為亭長,為那一句“公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豪言而戰!

    小陶心中對“亭長”的篤信,不亞於甌人奪回祖先土地的決心!

    他抽出了劍,磕磕巴巴地,告訴土樓上的所有人:

    “死戰!若……若土樓失陷,吾等,皆將為甌人所啖,骨肉為醢,以其腹為棺,魂不能返故鄉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5
第697章 堅如磐石

    達古已不再是幾年前,跟在父親身後,只能獵兔子的少年了,他如今已是一個甌人漢子,一個嫻熟的獵手,經過戰爭的洗禮,用秦人的血告祭了自己的父親,並娶了寨子裡最美麗的姑娘。

    他曾經在山裡狩獵,將矛尖和箭矢重重戳進山豬的厚實皮毛。

    他也曾跟著桀駿,在第一次戰爭中圍攻秦軍據點,那些兵寨雖然防守嚴密,但並非無隙可乘,甌人靠著人數的優勢,日夜騷擾圍攻,付出一些死傷後,總能攻下。將秦人趕出祖先之地,獵取他們的頭顱,將血灑在穀子地裡,祈求豐收,吃掉他們的肉,以獲得力量。

    但今日,儘管甌人有萬餘人,但面對眼前這三座小小的土樓,達古卻感受到了絕望!

    秦軍營寨的結構是:兵營位於最外圍,如今裡面已全部空了,所有兵卒都撤往營寨中心的土樓。

    土樓一共三座,比鄰而居,相距數十步,而它們各自百步之內,一片空闊,這原本是秦兵演武的場地,甌人想要進攻,就必須跨過這道檻。

    “布洛陀保佑!”

    高唱著甌歌,赤腳的甌人朝土樓發動衝鋒,當他們進入百步距離內時,秦軍的弩機開始發力了。

    最先朝甌人射擊的是架設在土樓頂部牆體的蹶張弩,此弩力道極大,需要以腳力蹬開,發於肩膺之間,殺人百步之外!

    達古舉著矛衝鋒在前,只看見前方有一物急速飛來,還沒反應過來,跑在他一旁的族人,就一下子被撞得往後飛,整個胸口被弩矢射穿,眼看不活了。

    好在千餘秦軍,分散在三座土樓,操縱蹶張弩的人不多,且上弦極慢,準頭不足,甌人雖有損傷,但還是衝到了五十步外……

    這時候,土樓牆體上的兩層射擊窗洞,也伸出了弩來,這是臂張弩,威力稍降,但準頭卻足了許多,中箭倒下的人更多了。達古躍過前方的屍體,堪堪避開從耳邊劃過的箭,舉著秦營裡順手抄的木板,一口氣衝到了牆根!

    雖然無數次眺望過土樓,但只有抵達其腳下後,達古才發覺,它是如此高大:按中原的長度單位來算,高近五丈!呈橢圓形,圓樓全封閉圍合,沒有拐角。

    不誇張地說,這是甌人見過最高大的建築,站在牆下,不由心生敬畏。

    達古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這座土樓,正建在曾經村寨的廢墟之上!

    他不知道,牆身內部,足足有四層,一至二層都不設置窗戶,只在第三、四層開出小窗,牆體上的弩矢仍在不斷伸出,居高臨下,殺傷敵人。

    甌人用竹弓、吹箭反擊,但難以傷到射擊孔內的秦卒,好在桀駿早有準備,後續的甌人扛著高五六丈的大毛竹來,尖端高高舉起,秦人的攻擊這才稍緩,但樓頂的矢石仍不斷落下,打得甌人頭破血流。

    乘著這難得的空隙,達古開始琢磨如何破開這道堅壁,他將手放在牆體上,能感受到其厚實,至少有丈餘寬度。

    更過分的是,埋入地下的牆基深度至少半丈,露出地面的牆腳由塊石和花崗岩條石砌築,高度超過一丈!越人根本不可能挖開!

    “搭把手!”

    箭矢不斷呼嘯著從他身邊或是頭頂掠過,達古大喊著,讓族人幫忙,助他爬上牆腳,手中持著把第一次戰爭時,從陣亡秦軍處繳獲的鐵鏟子,重重戳在夯土牆上!

    “當!”

    達古耳邊傳來金石相擊的聲音,右手一陣酥麻,差點跌下來,仔細一看,牆體上只留下了一個小白點,他手裡的鐵鏟,卻缺了個口!

    達古目瞪口呆,他們一直覺得,秦人的銅鐵工具十分好使,掘土輕而易舉,但這土樓的牆,毫髮無損?

    “這是土牆,還是石頭?”

    達古感到不可思議,幾個月前,秦人大軍修築此地的情形,他們是見過的,無非是尋常的夯土,越人也會啊。

    他不知道,秦軍修築土牆的技術,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滅楚戰爭中所獻的“三合土”。如今早已被少府、墨家摸索出了成熟的工藝,用黃土、石灰、砂子三者按比例拌和,中間還夾以石塊、竹片,是為“竹筋土牆”,硬度只比後世的鋼筋混凝土差一點。

    據說後世閩南的土樓,用炸藥都沒法炸開,放在公元前,基本上無解的存在!再加上牆體極厚,想挖地道進樓基本上沒戲了。

    這是達古今天頭一次感到絕望,見掘牆沒戲,已在牆角死傷近百人的甌人撤退了,他們的目標轉而瞄向了土樓唯一的破綻:大門!

    因為土樓如同烏龜殼,即便甌人貼到牆角也撬不開,所以小陶便放心的將人手集中到了大門附近。

    土樓的門如城樓,前方掘溝壑,溝壑中插滿尖銳的木頭,再以吊橋護之,縱然甌人用人命堆著,跨過了溝,砍掉了吊橋,開始進攻大門。

    桀駿想到的是用火,將大門燒燬,甌人背負木柴到了跟前,又引火點燃,但誰料,土樓大門門框用岩石砌築,上方設置水孔,如遇火攻即可放水滅火,很快就熄滅了。

    眼看從太陽初升,一直打到烈日當空,仍沒有半分進展,桀駿也有些著急了,讓甌人們拼著性命,用過去從秦人手裡繳獲的斧鉞,頂著箭雨,劈砍木門!

    一直到日頭偏斜,木門終於破開了!但讓甌人絕望的是,裡面的城門洞,竟早已被麻袋堆積的土塞滿,幾十個秦人頂著,根本無從突入!

    爬上去?也不行,土樓牆體上,並無任何可攀援的東西,縱然有身手靈活的甌人拿出在山裡上下懸崖,採摘蜂蜜的本事,欲扔出帶鉤的繩索,可上面的秦人可不瞎,立刻斬斷,縱然有運氣好爬到半空的,也被一矛戳了下來……

    先前,小陶激勵將士的話雖然磕磕巴巴,一點都不霸氣,完全被外面萬甌同唱的出草歌掩蓋了。但卻激起了寥寥千人求生的慾望,死無全屍,為人所食,這是多可怕的死法啊!秦兵和徭役為了求生,不讓土樓出現任何一點破綻。

    這下,土樓真成了王八殼子了,甌人再也無法下嘴……

    至此,三座土樓腳下,已經躺了近千具甌人屍體,他們的鮮血匯聚成溪流,成了環繞黃色土樓的紅色護城河……

    “君長,不能再打了。“

    達古滿臉是血地回到桀駿身邊,進攻土樓,這大概是桀駿繼任西甌君後,做出的唯一一個錯誤決定……

    “是該放棄了。”

    桀駿嘆了口氣,他的計畫失敗了,上千族人白白犧牲,而甌人,也等不到地裡的稻穀成熟了。

    穀子是他們初春種下的,縱然自己割不了,也不能便宜了秦人!

    桀駿咬牙,發了狠:“燒了它們!:

    既然要挨餓,那就一起吧!桀駿相信,拖到最後,贏得這場戰爭的,還是熟悉當地的甌人!

    然而,讓族人分散開來,在河邊的稻田裡放火,這是桀駿今日第二個錯誤決定……

    當甌人離開土樓,分散放火的時候,在遠處放哨的族人,傳回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君長,昨日和前日,離開的兩支秦軍,回來了!”

    眾人大驚,那本是他們將秦軍引來分散的計策,如今看來,秦人早就料到西甌要圍攻土樓,還唯恐他們不來,特地分兵誘惑?

    那兩支秦軍各有千人,一南一北,看那架勢,是想將甌人包圍,但他們可是足足有一萬人啊……

    “糟了!”

    桀駿感到一陣心悸,正要讓分散各處燒田的族人趕緊離開,郁水之上,卻又有了變化!

    十艘大船,前端槳葉劃動,後端巨輪飛轉,正從下游逆流而來!

    秦軍的車船,到了!

    ……

    儘管桀駿已經未雨綢繆,燒燬了鬱林的秦軍碼頭,但那些船卻根本不懼,徑直衝上了滿是河沙的岸邊,不斷有秦卒從上面跳下,在岸邊集結,更有一面鶡鳥旗豎起起來。

    那支隊伍的統帥,叫韓信……

    “布洛陀在上。”

    桀駿倒吸了一口涼氣,本想狩獵秦人,卻不料,自己反而成了落入陷阱的野獸。

    眼下,車船運載的秦軍已在岸邊登陸,稍稍列陣後,飛快向這裡移動,而南北兩支秦師的旗幟,也出現在地平線上,三座土樓內,秦人這會卻開始清空大門的路障,準備出來合擊甌人了……

    縱然如此,看人數,秦軍尚不到甌人的一半,但桀駿,卻立刻做出了撤離的命令!

    除了第一次戰爭末尾,與駱人合流後,三萬人對一萬剛穿過密林的疲敝秦軍發動突襲外,越人與秦軍的陣戰,無不以失敗告終,最誇張的一次人數比例,竟是十比一!

    桀駿長嘆了一口氣:“達古,你是對的,是我錯了,不該來進攻土樓。”

    眼下,秦軍包圍圈漸漸合攏之際,分散各處的甌人,還走得脫麼?

    “能走多少是多少,必須去警告族人,還有未來的遠方部落!”

    電光火石間,桀駿做出了決定:“達古,我留下斷後,阻擋秦人一時,你帶著族人回去!”

    達古大驚:“要留下,也該是我……你是西甌君……”

    “上一任西甌君,你的特波譯籲宋,不也在桂林留下斷後,讓我帶著人先走麼?”

    桀駿大笑起來,將脖頸上的蛙神雕像取下,掛到了達古身上……

    “舊的松樹總要死去,新的松枝總會長大。我要為錯誤負責,從現在起,達古,你就是新的西甌君!回去,回到寨子裡,帶上族人,帶他們進深山,去西邊,投靠駱王!”

    桀駿的老妻,二十多年前,桀駿從其他部落搶來的妻子,還在部落裡看著火盆,晃著孫兒,等他歸去。

    但達古的妻子,也在摸著鼓起的腹部,倚著棚屋的門,翹首以盼……

    “達古,阿達古,你給我記住,不管多少次,都要回來,奪回祖地,回到祖靈身邊!”

    一把將滿臉是淚的達古推開,桀宋拔出了腰間的劍,帶著那些臉上有刺青,視戰死為榮耀的族人,排成一排,朝河邊秦軍走去。

    武器、裝備,這次甚至是人數,都不佔優勢,他們必敗無疑。

    但不能怕,西甌人可以輸掉肉體,但一定要贏得靈魂!輸掉靈魂的甌人,一定會遭到布洛陀的遺棄!

    秦人的土樓壁壘堅若磐石,但西甌人抵抗侵略,守住祖地的決心,一樣堅若磐石!

    桀駿看著遠方的秦軍旗幟,那是韓信的陣列,舉著長矛,緩緩朝這邊壓來。

    他舉起了手裡的劍。

    “走吧,我的族人們!”

    桀駿露出了笑:“去彩虹橋的另一端,在布羅陀身邊,再痛飲美酒,和他說今日的故事,我們的靈魂,如松葉紛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5
第698章 愛有等差

    “這韓率長也真是,每次都將船直接衝到岸上,這些新造出來的明輪船,修起來可不易啊!”

    鬱林戰後三日,來自下游的陸路大軍也抵達了此地,看著明輪撞在河邊石頭上,徹底損壞的船隻,修船的匠人都快心疼死了。

    但卻又無可奈何,因為韓信的確靠這招又立了大功:黑夫根據汛期抗洪時的表現,任命最優異的韓信為踵軍前鋒,帶兵卒一千,乘坐輪船前往郁水上游。前鋒在離水關休整時接到求援,立刻登船,半日行百餘里,及時趕到鬱林。

    隨後,韓信又配合小陶故意分出去的兩支部隊,穿插戰場,將撤退不及的甌人團團包圍。

    接下來,便是武器裝備領先一個時代的屠殺,韓信指揮手下兵卒,不但殺西甌君桀駿,更斬首三千級,眼下那些頭顱在郁水邊堆成了小山,這在被俘的西甌人看來,正是秦人熱衷於“獵頭”的證據。

    大家都說,韓信真是頗得君侯賞識啊,前些天才以他進“碉堡戰術”為由,升了官大夫,這次恐怕又要高昇了。

    所以工匠縱然對韓信沖灘登陸有些抱怨,卻只能偷偷說。

    “阿忠,你說是不是這樣?”

    同來的墨者阿忠卻不顧匠人的呼喊,看著岸上堆積如山,兵卒們正興高采烈清點的那片”瓜地“有些愣愣出神。

    他來自趙地,父親是一個陶匠,卻在秦朝一統的戰爭裡被趙王徵召,守備邯鄲,但那天之後,卻再也沒回來,阿忠曾設想過,父親恐怕正是死在一支弩箭下,又被秦卒砍了腦袋換爵位。

    想到這,他不由感到一陣厭惡,甚至有些同情那些為奪回祖地而戰死的甌人,不由感慨道:

    “西甌何其辜也?竟遭此離亂,青壯死於此,老弱婦人孤苦,真是無妄之災啊。”

    這句話,卻叫一旁的利倉聽了去,頓時就老大不樂意,皺眉對阿忠道:“你這人真是奇怪,不關心死去的袍澤也就罷了,卻同情那些來犯的蠻族甌人?”

    利倉是學律令長大的,想法偏向法家,阿忠與其一向不對付,年輕人總喜歡吵嘴,頓時就來勁了:

    “這些土樓之下,是甌人原本的家。”

    阿忠:又指著到處倒斃有屍體的水田:“這些稻田,乃其辛苦所種。”

    “利倉,你可明白了?甌人才是此地的土著、主人,而吾等為客軍,卻不是來登門拜訪之客,而是殺人放火劫掠之盜!所做之事,譬如入其園圃,竊其桃李,據其屋舍,殺其君長……這真是場不義之戰!”

    利倉不以為然:“彼之英雄,吾之仇寇,吾等是奉皇帝之命,為大秦開疆拓土。”

    “開疆拓土?”

    阿忠笑了:“秦有餘於地而不足於民,雖然中原是有些擠,但燕地、海濱、江南、巴蜀、隴西,到處都是空地,任由它們荒廢,卻派遣兵卒徭役,不遠萬里來到嶺南,奪越人之土。這就好比是有人舍其文軒,鄰有敝輿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下達這命令的人,真是有竊疾啊!”

    為了爭奪多餘的土地,而讓士民去白白送死,這不使全國上下都感到悲哀嗎?毀掉大量的錢財,去爭奪一座虛城,這難道是治國的需要嗎?

    在阿忠看來,讓秦人勞苦遠征,讓甌人死傷慘重的,都要歸結於皇帝的征服之慾,說白了,就是什麼都想要!

    “你怎麼又抨擊朝廷了。”

    利倉十分無奈:“我是搞不懂汝等墨者的兼愛非攻之說,對我而言,我愛秦人甚於甌人,愛袍澤甚於普通人,愛南郡鄉黨甚於一般袍澤……所以甌人的死活,我可不關心。”

    “但身為君主,若想成為聖君,是必須做到兼愛的!”

    阿忠十分固執,嘴上一點不饒:

    “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干戚舞,有苗乃服。”

    “而大禹也繼承了虞舜的想法,他治水時,鑿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南為江、漢、淮、汝,東流之,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干、越與南夷之民……這兩位聖君,便做到了兼愛,愛有苗南夷,若諸夏子民。”

    “是這樣麼?”

    利倉面露懷疑:“怎可能有跳個舞就能打贏的仗,我聽說,舜殺三苗之君長,又逐之於三危,這又怎麼解釋?”

    阿忠堅持:“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誅其元兇。三苗大亂之時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殛之。大禹奉天命征伐,得到天下的支持,所以很快便成功。既克有三苗,不是燒殺擄掠,而是為彼輩建立了秩序,使有苗安居樂業……”

    利倉樂了:“真是可笑,你方才還說,攻伐無罪之國的人,往往冠以美名。誰知道這故事,是不是後人編出來,為堯舜禹粉飾?畢竟連堯幽囚,舜野死,都能說成是‘禪讓’!”

    阿忠大怒:“你!”

    二人像極了兩隻鬥雞,瞪大眼睛,氣勢洶洶,只差幹一架了,就在這時,一旁卻傳來一陣大笑。

    “哈哈哈,汝二人同為中國之人,還是袍澤同僚,尚不能兼相愛交相利,整日爭吵鬥嘴,如此看來,要做到兼愛,果然難啊!”

    卻是率大軍來到此地的昌南侯,他騎馬來到二人身邊,卻止住了笑,嚴肅地說道:“吾等愛袍澤、鄉人、九州之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將本就不多的愛,再放到甌人身上?阿忠,以後切不可再有同情敵人的言論!否則,軍法處置!”

    “唯……”

    二人應諾,利倉臉上有些得意,阿忠則低下了頭,但心裡頗為不服,看得出來,這頭小犟驢還是堅持墨家的理念。

    黑夫放緩了語氣:“我不反對墨子之言,我也期望能實現兼愛非攻,天下大同。但汝等秦墨,也應當清楚,必須先同天下之義,才能實現兼愛非攻,而不是反過來。在此過程裡,征伐,死傷,都是少不了的。”

    阿忠抿著嘴,這也是秦墨支持秦國一統的核心思想,但現實卻是?中原是統一了,可相比於七國分立時,戰爭和徭役卻一點沒少。

    在墨者看來,秦始皇欺騙了墨者,辜負了天下人的期待,他們已經對這位皇帝,失望透頂……

    但對昌南侯,阿忠卻覺得,他和那些唯皇帝之命是從的卿大夫不同!

    於是阿忠拉住黑夫的馬:“君侯,請讓我說最好一句話,對甌人殺戮太重,這不是同華夷之義的法子啊,反而讓仇恨越來越深了……”

    能不深麼?黑夫苦笑,好辦法他不是沒有,像對付海東一樣,通過商貿、文化的散播,加上移民進入,慢慢蠶食。

    過個四百年,大概能見成效吧!廣西得久一些,八百年。

    歷史上,兩地完成這一進程,分別用了一千年和兩千年……

    可秦始皇可等不及喲,前後加起來,竟想要在四年之內搞定嶺南,太急了。

    強勢的進入,勢必引發劇烈的反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華夷相互仇殺,歷經千年不休,這就是整個南方的歷史。歷史上的土樓,不就是是中原移民進入後,主客矛盾的產物麼?

    只有到了現代,大家都成了“種花民族”,才能好好說話,即便如此,還是因為階級、地域、民族、觀念的不同,彼此嫉恨不休,在書評區裡吵得不可開交呢。

    所以想在公元前,在中原六國遺民還認為自己跟秦不是一家人時,要搞華夷一視同仁,愛無偏差?真是痴人說夢!

    於是黑夫說道:“我是將軍,三軍系命於一身。不需要考慮敵人的喜怒哀樂,只需要思索,如何以最小的代價,打勝這場仗,讓士卒和天下人得以休息。”

    “若我不能勝之,皇帝陛下,立刻就會收回我的虎符,還會派別人來。到那時,他們的手段,可就要與我大相逕庭了……從第一次南征起,形勢便已如此,故吾以為,長痛不如短痛,快刀斬亂麻,才是減少流血的最好辦法!”

    “君侯此言有理!”利倉下拜,阿忠則久久無言。

    黑夫也不管他如何想了,比手道:“好了,少談國事,快去修好明輪船,本侯還有大用!”

    阿忠還是乖乖去修船去了,黑夫有些無奈。

    “這些墨家啊,搞科學和發明創造分明是一把好手,只可惜,是一群白左!”

    ……

    白左,這就是黑夫對墨家華夷觀的評價。

    認同文化多元,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愛與和平能解決一切,聽起來很不錯,但超出時代太遠,太過理想化,只會被人認為是瘋子。

    所以墨家最終失去存活的土壤,徹底凋零……

    而走到另一個極端的,就是法家了,韓非子相信人性是極惡的,天下不管是國與國,還是人與人,都只有利益計較的關係,弱肉強食,我不干掉你,你就要干掉我!

    對墨家推崇的,完美的上古聖王,津津樂道的尚賢禪讓,法家更是嗤之以鼻,甚至惡意地做出了“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著也”的揣測,一把撕下了聖君身上的厚厚裝飾,將血淋淋的事實擺在所有人面前!

    對自己人都如此,更何況對夷狄?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暱,不可棄也。如何把“他們”變成“我們”,好收更多賦稅,這是法家人天天思考的問題。最終導致秦朝的律令裡,蠻夷之人與秦人所生的孩子,籍貫必須是“夏子”,要承擔與秦人一樣的義務!

    “務實,直接,有力。”這是黑夫對法家政策的評價。

    所以,太過真實的法家,也沒辦法在檯面上混太久,最終只能退居幕後,隱在中國人的骨子裡……

    法家、墨家都太極端,一個極左一個極右,他們的老對頭儒家呢?

    子思已經給出答案了:“中庸!”

    進入土樓後,黑夫喚了方才跟在身後,卻一言不發,只是冷笑的陸賈。

    “陸生,你以為,墨者阿忠之言如何?”

    陸賈討厭墨者甚於法家:“不過是墨守成規,天下有內外之分,人民有華夷之辯,更有尊卑之異,愛當然是有等差的!古人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蠻夷,不與華同,尊王攘夷,天經地義!”

    這就對了,黑夫露出了笑,儒家就是這樣,一方面,重視衣冠禮儀,鄙視蠻夷,並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另一方面,又大喊“有教無類”,認為可用夏變夷,但不能是法家的生硬法令,而是要用優越的文化,去感化他們……

    如果說,法家是硬刀子,那儒家就是軟刀子。

    黑夫搖了搖食指:

    “攘夷,不適用在嶺南,百越對中原秋毫無犯,是吾等自己打上門來。”

    “這……”陸賈有些犯難,這場戰爭,的確很難冠上義戰的名號啊。

    黑夫道:“我想讓‘征夷’也變得理直氣壯,就像墨者的故事裡,說什麼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誅其元兇,為其建立秩序一樣。”

    不由分說,他對陸賈下令:“給你三天時間,順著這思路,為我寫一篇美文出來!”

    言罷,黑夫不顧陸賈的苦瓜臉,自行走到土樓頂上,在東門豹,小陶、韓信,以及剛從桂林趕到此處的趙佗等人陪同下,眺望郁水上游……

    韓信稟報:“君侯,西甌君雖死,屍首已戮,但其部眾,卻有不少逃出重圍,往西邊跑了。”

    趙佗道:“大概是去投靠駱人了,駱越本就是一個強邦,上次大戰裡,吸納了從西甌、南越逃過去的部族後,更加強盛,已悍然稱王!”

    你一言我一語,黑夫默默聽著,心中卻仍想著方才的事。

    “我知道,這是甌人土著世居之地,先祖安寢之所,汝等為主,吾等為客。”

    但是很抱歉,文明的擴張,從來就是弱肉強食,鳩佔鵲巢,客大欺主。

    大家都是黑暗森林裡的獵人,只是我用的已是勁弩,你用的還是竹箭,雖然甌君桀駿是個無畏的英雄,但雙方科技不是一個等級,他們終將失敗。

    “只有徹底擊敗駱越,這場大戰,才算結束!”

    默然良久後,黑夫指著那綿長的水流道:

    “繼續向上游進軍,在平原開闊之處,立土樓,種蘑菇!步步為營,逼近駱越!”

    因為土樓形狀,酷似南方夏秋雨季長出的大菌,所以黑夫也管修土樓叫“種蘑菇”。

    他打這場仗,不止是因為秦始皇的死命令,不僅是想要讓鄉黨舊部少死些人,也有一種濃烈的使命感。

    在文明、王朝的強盛期,就像互聯網公司一樣,都是要跑馬圈地的。甭管能真正守住多少,先將地佔了,造好“自古以來”的法理,利在千秋……

    黑夫相信,假以時日,種花家的蘑菇,將遍佈這片炎熱而潮濕的土地!千年後,更能一路種到東南亞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6
第699章 雁南飛

    “恆山郡的大雁,這時候已開始南飛了吧?”

    七月中的嶺南依然炎熱,站在鬱林土樓上,趙佗正抬頭眺望。

    趙佗老家在恆山郡真定縣,原本是趙國地盤,根據他家也姓趙這點看,幾代人以前八成還是趙國公族,只是早已疏離,宗族不大不小,至少是有祖墳的。

    他年幼時,趙國還統治著恆山郡,但十四歲那年,趙亡。

    他的家族是比較識時務的,在秦始皇派王翦伐燕那年,早早給趙佗納粟,得了爵位,並讓他入伍,隨後又參加了滅楚的戰役,陰差陽錯,跟了屠睢,做了樓船之士,來了南方……

    後來的事便不必說了,今年趙佗已三十有餘矣,一眨眼,他在南方已呆了十來年了吧?

    他很想衣錦還鄉,只是苦於王命,不得不在前線久待。

    但他又暗想:“不過,聽聞中原也不安定,盜賊漸多,朝局晦暗不明,暫時在南方呆著,手握兵權,也不是件壞事……”

    即便如此,趙佗仍不時思鄉,他父母皆已去世,二老和昆弟之墳皆在真定,也不知宗族的人,是否按時清掃?

    他曾聽人說過,冀州的雁七八月就開始往南飛,飛到衡山郡時,已是第二年春天,只能呆幾天,又得轉頭飛往北方……

    “這地方,就連家鄉的雁,也不會光顧啊。”

    趙佗望了半天,卻一隻雁都沒看到,嘆了口氣,轉身下了土樓。

    才下來,卻發現陸賈已經在等他了,見到趙佗,連忙過來。

    “趙裨將,宴饗已經備好了,君侯讓下吏來邀你入筵。”

    “豈敢讓陸先生來招呼我。”雖然對儒生不太感冒,但趙佗對陸賈還是有禮的,誰讓他是昌南侯身邊炙手可熱的幕僚呢?

    趙佗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與昌南侯的“兄弟”關係,是他最大的政治資本。若非昌南侯舉薦,才三十出頭的趙佗,怎麼可能擊敗諸多競爭者,成了西路軍的裨將軍?

    所以這份關係,必須維持緊密才行。

    等進了土樓的第一層,趙佗發現,這所謂的筵席,除了侍衛的兵士外,居然就他與黑夫二人……

    “可惜吳芮不在,否則吾等兄弟三人可有機會聚聚了。”

    黑夫很熱情,讓趙佗勿要拘禮,過來近處就坐。

    趙佗與黑夫相對而坐,隔著不過三步,笑道:“不瞞兄長,雖是三人為兄弟,但弟與吳芮,實在是處不來,還是與兄長親近。”

    “不可說這種生分的話,吳芮助我平了梅氏和閩越,而你也在攻略西甌出了大力,汝等皆是我的左膀右臂。”

    黑夫舉起自己的手,親近的人都知道,他是左撇子,他笑著低聲說道:“當然,你是左手,吳芮畢竟是干越的君長,與吾等,還是隔著一層啊。”

    趙佗瞭然:“多謝兄長!”

    案几上的餐具有些簡陋,黑夫道:“此地無鼎無簋,無俎無豆,只能以芭蕉葉當盤,用木陶做碗,賢弟勿要嫌棄。”

    “在桂林也是如此,弟豈會嫌棄。”

    “食物亦是就地取材,不知你敢不敢吃。”

    黑夫神秘一笑,拍了拍手,庖廚就端著菜餚上來,趙佗一看,除了常見的魚蝦外,居然還有蛇羹、切片後用熱油煎出來的黃鱔。

    至於烤品,竟是幾串去了頭和爪子的禾花雀!

    這些東西,中原人是絕不會吃的,趙佗看著黑夫頭上,因為陽山關髡發,尚未恢復的頭髮,打趣道:

    “兄長這副打扮,再吃著這些食物,亦像一個越人了。”

    “你這南越國的‘蠻夷大長老’還好意思說我?”

    黑夫暗暗吐槽,嘴上卻倒:“最初來時尚不習慣,當地食物,只有荔枝,龍眼合我口味,你也知道,我嗜甜。但在番禺,南越人不問鳥獸蟲蛇,無不食之,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食用……怎麼,你還真怕吃多了,染蠻夷之性?”

    “這倒不至於,我身處桂林,亦沒少食用。”

    趙佗覺得好笑,昌南侯家不愧是種蔗的,來到嶺南,才剛剛平定南越,就派人四處尋找野生甘蔗,遇上甜的,就送回南郡去,並張羅在番禺開種植園。

    “這禾花雀你可得多吃吃。”

    黑夫熱情地讓庖廚給趙佗分一串烤雀:

    “陳無咎說,此物應有壯陽之效,我倒是不能多食,吾妻不在身邊,你則不同,畢竟才剛娶了個甌人都老的女兒為妾,賢弟,你這是以嶺南為家了啊……”

    黑夫說到這,趙佗心裡一驚,馬上停了筷箸:

    “還未將此事稟與兄長。”

    “不必解釋,我明白。”

    黑夫笑吟吟的,他的消息,還是十分靈通的:“賢弟的考慮與我一樣,秦軍久駐當地,想要立足,聯姻自然是少不了的,你倒是給軍中都尉們當典範了。多虧你與潭水之上的甌人部落聯姻,才讓這條河百餘里內皆太平……”

    原來,黑夫整頓後方,攻略閩越、南越的這一年,趙佗可沒閒著,他以桂林為基地,通過靈渠的漕運,得到了長沙郡的後援,使大敗而歸的秦軍恢復了戰鬥力。

    接著,又兵發兩路,在桂林造船,沿著離水(灕江),重新打通了前往蒼梧的水上航道,支援了那裡遭到西甌和南越水牛部圍攻,岌岌可危的秦軍,隨即,又與番禺建立了聯繫。

    說起來,黑夫半個月前抵達蒼梧時,還發現了一個老熟人,在滅楚戰爭時,被迫給他當嚮導的東海郡東陽縣人陳嬰。陳嬰本來就長得老成,如今竟連白髮都生出來了,整個人有些陰鬱,據說從雨林中敗退回來就這副模樣,都兩年了,依然對林子有陰影,躲在堡壘裡,打死都不願外出巡邏。

    而趙佗的另一條進攻路線,是親自帶著數千人走谷水,進入潭水,通過迎娶當地都老的女兒,成功讓潭水沿線的甌人臣服,並在”潭中“(柳州)建立據點,潭水往上,可抵達洞庭郡鐔城塞,多了一條聯絡往來的路,潭水往下,則是鬱林。

    可以說,雖然是黑夫的堡壘戰術擊敗了甌人,但趙佗也憑著一己之力,拿下了半個西甌。

    但即便如此,趙佗依然覺得自己的功勞不夠,不夠在戰後擔任一郡之長……

    他最期望的,是能夠在西甌設郡時,作為郡守!像黑夫在膠東時那樣,執掌軍政大權!

    但眼下的功勞和爵位,頂多做一郡尉,還可能被調離甌地……

    手中無兵,心中難免不安,趙佗立刻向黑夫請戰道:

    “弟做的還不夠多,今兄長欲伐駱越,趙佗願為兄長前驅!”

    從鬱林往西,便是郁水上游,可抵達後世廣西的省會,南寧。

    到了那邊,差不多就是西甌和駱越的分界了,鬱林附近的甌人多逃,遷徙去往西邊,像第一次戰爭一樣,將駱越視為最後的庇護所。

    戰爭不可避免,進攻駱越,是混軍功最後的機會,也是趙佗為自己謀利的最好機會!

    與上一次戰爭不同,有黑夫的穩紮穩打,趙佗對擊滅駱越,取得戰爭全勝,滿懷信心。

    但黑夫卻不打算讓趙佗去駱越,這傢伙若再升,就不好控制了……

    “駱越,那可是屠將軍殞命之地,豈能讓賢弟再次犯險?”

    他語重心長地對趙佗道:“你得鎮守桂林,此外,為兄還有一事要你去做……”

    “敢問兄長,是何事?”

    黑夫卻不答,突然話一轉,指著案上一牒醬:“這醬味道如何?”

    趙佗一愣,連忙用食指蘸了一點嘗嘗,微甜,很鮮:“倒是不錯……”

    “你可知道這是什麼醬?”

    “弟不知。”

    黑夫揭露了謎底:“是枸醬,產自蜀地的枸醬!”

    他起身道:“枸樹如桑,其椹長二三寸,味酢。取其實以為醬,美。蜀人以為珍味,此物在南郡也賣得不錯,但到了長沙,就很少了。”

    “但這一罐枸醬,卻是我在南越番禺發現的!”

    趙佗皺眉:“蜀中遠在西南,和南越千山萬水,怎麼運過來的?”

    黑夫道:“我也覺得此事成疑,於是派人沿著郁水一路追問,羊部說是水牛部所販,水牛部說是從西甌所得,西甌又言來自溫水上游,牂牁江有夜郎人販出……”

    “夜郎?”

    趙佗有些驚訝,他卻是沒注意過這件事。

    黑夫道:“然也,正是百越十二部之一的竹部,道牂牁江遷徙入西北群山,如今已建立了夜郎國,在西南夷裡,唯獨滇、夜郎最大,蜀郡通夜郎,而夜郎又通南越,靠的就是牂柯江。”

    “賢弟,我要你做的事情,正是在駐守桂林,鎮撫當地夷越的同時,派一隊人,沿著牂牁江往上遊行,去探索通往夜郎的道路。”

    探路這種事,比參與最後一戰,能混到的功勞少多了,趙佗暗暗叫苦,問道:“兄長欲攻夜郎?”

    黑夫搖頭:“當然不是,如今駱越未滅,豈敢再樹敵?”

    “只是吾等僻處異域,多一條路與中原聯絡,沒什麼不好的。順便,再派人持甌君之首,招降溫水之上的越人,就說首惡已誅,只要他們向秦朝臣服,領地、屬民,乃至於他們的祭祀,神明,可世代保有,秦軍秋毫無犯!”

    走到趙佗身邊,攬著他的肩膀,黑夫笑道:“我要集中力量對付駱越,畢其功於一役,決不能有他處的甌人來滋擾!賢弟,守護吾之右翼,這件事,為兄就交給你了!”

    ……

    “來自恆山郡的雁,一般到衡山、長沙便止住,輕易不會越嶺南來,一旦來了,就不容易回去了。”

    次日,站在土樓上,目送趙佗返回桂林,黑夫卻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雖然與趙佗以兄弟相稱,但黑夫卻不打算讓他立下大功,獨立掌軍,且以夜郎之事,打發他去搞一段時間的探索吧……

    更何況,派誰去打這一仗,黑夫已有計較!

    這時候,陸賈卻過來,朝黑夫作揖。

    “君侯,你要的美文,下吏寫好了!”

    ……

    PS:南越王墓裡,的確陪葬著兩百多只去了頭的禾花雀。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7
第700章 昭昭天命

    “《詩》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內,八方之外,一切懷生之物若不能得恩澤浸潤,則賢君恥之……”

    “好一個賢君恥之。”

    黑夫樂了,前幾天,他讓陸賈效仿墨者所謂的“大禹兼愛,伐三苗而不誅”,寫一篇為南征尋找理由的文章,軍務繁忙,黑夫都快把這事忘到腦後了,不曾想,陸賈這命題作文的開頭寫的還不錯。

    陸賈在旁一笑,並未驕傲。

    等黑夫再往下看,發現更加精彩,不愧是儒者的筆啊,筆則筆削則削,是否非黑白完全顛倒過來了。

    卻見他的文章,翻譯成白話,是這樣說的:

    “現在國境之內,正值治世,冠帶之民,都獲得了幸福,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沒有一個人不滿足。”

    “但那些夷狄之國,荒服之地,良好的教化還沒施行,美好的風俗十分匱乏。他們或不懂禮義,像禽獸一般住在草叢裡,有食人肉的惡習;或不明尊卑,相互仇殺,臣子弒君,秩序混亂。父兄無辜被害,孩童成為孤兒,號哭不止。”

    “於是南蠻北狄東夷西戎之人,都向中原抱怨:‘聽說中國有仁政,德惠多,恩澤廣,人人都能沐浴其下,為何唯獨遺棄了我們?’他們踮起腳跟盼望王師的到來,象枯幹的草木渴望下雨一般。縱然是鐵石心腸之人,也會為之落淚……”

    “於是便向北方出兵,討伐強悍的匈奴;向東樓船渡海,剿滅桀驁不馴的滄海君;向南方派遣部屬,征誅野蠻的百越。首惡已誅,萬民歡欣,一時間,四夷歸化,象魚群仰頭迎向流水一樣,希望被中原羈縻的人,需用億計數。”

    “因此才在嶺南設三關,在七閩興教化,在番禺築堤壩,在郁水樹土樓,在牂牁劃疆界。使邊遠地方不再閉塞,昏亂矇昧之地得以照耀陽光,開創遠播道德的通路,讓仁義之師與四夷和睦相處。由此,蠻夷誅伐攻殺平息,中原偃甲休兵,夏夷親如一家,遠近同一體制,中外安寧幸福,還有比這更偉大的事麼?”

    “有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事我不知道。”

    黑夫讀完全文後,笑道:“但這南征三十餘萬軍民裡,怕是找不出第二支比你更優秀的筆桿子了。”

    “君侯過譽了。”陸賈連連謙遜。

    “不過你這文章也有些小問題,得改。”

    黑夫老師在作文上畫了幾個圈,點給陸賈看。

    “這文章,本侯是想要宣揚給軍中兵士聽的,但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這話你也敢亂說,中原江淮什麼情況,從那來兵卒們能不清楚?”

    黑夫剛到嶺南三關時,還曾聽兵卒傳唱一首歌謠呢:“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五嶺南,屍骸相支拄?”

    雖然黑夫通過種種手段,將這支遭受疫病重創,士氣低落的隊伍重新拉了起來,但因為東南西北中的各種大工程大征伐,中原已是民不聊生,這點卻無法改變。

    士兵們可不傻,朝廷的話可能是假的,但自己被強徵至此,袍澤死傷慘重肯定假不了!

    所以陸賈這文章,用來做宣傳顯然不合格。

    黑夫斥了陸賈一通,讓他去改了。

    但陸賈卻不動,自己看了一遍後,面露疑惑:“君侯,下吏這文章,寫的沒錯啊……”

    黑夫皺眉:“你是在裝糊塗,還是在故意諷刺?”

    “不敢,文章裡的形容,與當今中原形勢截然相反,這是因為,下吏這文,可不是替秦始皇帝寫的!”

    陸賈露出了笑,對黑夫長拜:

    “是替未來的賢君所寫!”

    ……

    “未來的賢君?”

    黑夫默然片刻後,啞然失笑:“是啊,陛下雄才大略,惜乎少仁,我也希望繼任的二世皇帝,是位仁君賢君啊……”

    “也罷,也罷,這文章你也不必改了,雖然現在用不上,但還是先留著吧,興許以後,能派上用場呢?”

    言罷,黑夫讓陸賈退下,但卻又立刻叫住了他,問了一句話。

    “陸賈,儒家所言的天命,究竟是什麼?”

    原本為自己的大膽有些忐忑,但不將話說完,又一些不甘的陸賈眼睛一亮,立刻道:

    “敢言於君侯,命者,人所稟受,若貴賤夭壽之屬也。對人而言,天命就是其生死存亡、富貴貧賤,這一切,皆與高懸於天的天命有關!故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黑夫咀嚼著這句話:“如此說來,我還是更欣賞墨者的《非命》,你應聽說過我的那句話吧?公侯將相,寧有種乎?事在人為,不名一文的小兵,也有可能變成將軍!”

    陸賈卻堅持他的看法:“由黔首踐位昌南侯,這也是君侯之命。”

    他抬起頭,試探地說道:“或許,還不止於此,不止於徹侯呢?”

    陸賈說的太明顯了,黑夫拍案:“好你個儒生,張口閉口天命天命,你知道自己的命麼?”

    陸賈道:“知,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你知道自己幾時會死?”

    這儒生倒是膽大,不卑不亢,朝黑夫作揖:“陸賈只知道,自己絕非死於今日,否則,方才還不等下吏話說完,君侯已面色大變,將我推出去斬了!”

    “哈,你真是個小機靈鬼。”

    黑夫也不嚇唬他了,繼續問道:“你說人命天定,那歷朝歷代,可有天命?”

    “當然有!”

    陸賈等的就是這一問,奮然而起,慷慨陳詞:

    “夏桀無道而商湯代之,此乃天命也,商紂無道而周武代之,此乃天命也!”

    “至春秋時,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故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然凌遲至近世,秦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六世固守以窺山東,南取漢中,西舉巴、蜀,北收要害之郡,東破韓、魏,奪楚江漢,長平坑趙卒四十餘萬。至此,周已失天命,天命在秦矣……”

    “然今上廢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戰,無一日安寧。於是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君侯,就下吏看來,秦之天命,搖搖欲墜矣!”

    儒家的人,講究中庸,話不會說得太滿,陸賈的進言,到此為止。

    他只是想告訴昌南侯,秦命已衰,天下離心,當此之時,需要一位新的,應命之人站出來!

    找到那個人,輔佐其成就大業,陸賈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天命”!

    但黑夫沉思良久,卻不置可否,揮了揮手:

    “你下去吧。”

    陸賈應諾而退,他很能理解,身為上位者,心裡的打算,當然是不能完全袒露的。

    但他相信,昌南侯能想明白,或許,早就想明白了,南征開始的一切佈置謀劃,都是為那一天做準備!

    陸賈回望幕府帥帳,眼中充滿了期待:

    “夫拯民於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遲,繼周氏之絕業,在君侯矣!”

    ……

    “人心思動啊,早些時候,還只是陳平那種陰謀家慫恿我,現如今,連濃眉大眼的儒生陸賈,都有這麼大膽的想法了。”

    再度審視陸賈的文章,裡面誇耀的,果然儘是黑夫做過的事。

    但黑夫沒說謊,他的確更傾向於墨家的《非命》,不相信人的命運是既定的。

    因為,黑夫來到這時代後,已經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就像韓信,就像蕭何,就像陸賈,就像田橫,就像陳平,就像劉邦,就像本該在伐楚戰爭中戰死,只留給家裡一封家書的“黑夫”。

    他們的命運被大幅度改變,如田橫者,甚至提前走到了終點,王侯霸業,早早變成了蒿裡薤露。

    若如陸賈所言,命不可改,一切天定,這些人又算什麼?

    許多年來,黑夫一邊前行,一邊在小心翼翼的觀察,若一切努力都無法改變命運軌跡,總是會回到原點,那才是最可怕的世界!

    萬幸,至少沒有一條“世界線的收束”來制裁他的所作所為。

    所以黑夫不信命定,而相信因果律。

    “所以,哪怕是王朝,其實也沒有所謂的天命,盛衰存滅,不過是人心,是政策,是形勢,或許可以加上氣候。”

    “甚至是,穿越者的一念之差……”

    人沒有命運,王朝沒有命運,但黑夫卻偏偏篤信,種花民族有。

    諸夏,華夏,中國,中華……好吧,不管她叫什麼,總歸是這片土地,總歸是這群人,他們合在一起,就是有天命的!

    即便一度錯過了,但如今,將由黑夫親手賦予!

    什麼樣的天命?

    黑夫取筆,蘸滿墨汁,在陸賈文章末尾,添了一句話。

    一句濃墨重彩的話,一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記到史書,載於課本上,變成所有人共識的話!

    “吾等盡取此天賜之洲,以納年年倍增之萬民,自由發展之昭昭天命!”

    ……

    自從甌君桀駿戰死後,西甌不再步步反抗,而是舉族西遷,去投靠駱王。

    這也使得,秦軍進展神速,就在鬱林之戰後月餘,黑夫已率領大軍,抵達了郁水上游……

    後世,這裡是廣西的省會,雖然眼下既無城邑,一片莽荒,只有郁水靜靜流淌過山包,滋潤著谷地壩子,一片綠意。

    黑夫也毫不客氣,給這裡命了名:

    “綠城!”

    這是廣西省會的別稱,黑夫印象深刻,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妥,這不是沒事咒自己麼?還是改為“南寧”為妥。

    一群部下在旁翹起大拇指誇讚:“南疆安寧,好寓意!”

    放目西眺,此地距離駱越諸部的中心,萬象之地臨塵,不過兩百餘里!聽說駱王已收納了西甌、南越的殘部,糾集數萬人,在那以逸待勞……

    黑夫抽了抽鼻子,問自己的部屬隨員們。

    “汝等嗅到了麼?”

    共敖、東門豹、韓信等人東聞聞西嗅嗅,共敖聞到了兵卒造飯的炊煙,阿豹看向黑夫坐下駿馬剛拉出的新鮮糞便,韓信方才跑來稟報紮營情況,離得近些,聞到了黑夫的汗臭,悄悄退開一步,不知道該不該說……

    “都不對。”

    黑夫指向西面,齜出了大白牙:

    “是決戰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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