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20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9
第711章 始皇帝死而地分

    凜冬將至,黑夫在南方穿著小短打,卻有人在東北裹著皮襖子瑟瑟發抖。

    這場三十六年末的鄖星規模龐大,哪怕在海東東海岸的漢城,也能看到些許。

    明明是午夜時分,劉季卻籠著袖子,站在簡陋的茅廬外,蓄了幾年後,他頷下的大鬍子又長出來了,這讓老劉在深秋裡,在脖子上圍幾條貂尾,就能抵禦荒服刺骨的寒風。

    天際滑落的星辰,讓劉季睜大了雙眼,而此時,屋舍內,也傳來了女人尖銳的大叫,連綿不絕,音尾拉得極長……

    “啊!”

    是女人在分娩。

    叫聲響徹軍營,驚走了寨外的麋鹿,引來了飢餓的狼,出沒在森林中,眼睛螢綠發光

    劉季往口中灌了一口酒,這能讓他保持暖和,屋內的女人又在痛呼了,但劉季卻不怎麼關心她的死活,只關注其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

    “這次生的娃兒,總該是我的種了吧?”

    這兩年多,劉季過的並不舒心,先被昌南侯一腳踢到漢城,這裡位於海東東海岸,乃是秦朝最東邊的領地,只駐百人,後來陸續有數十個男女刑徒隸妾被發配至此,歸劉季管轄。

    膠東十三家的商船,一年只過來兩次,收取為數不多的貂皮、人參,劉季只能帶著這些大秦的棄民,在三韓和濊貊的包圍下艱難求生。

    三十五年的時候,第一艘船運來了劉季的結髮妻子,在新婚之夜被他破了處子之身的呂雉。

    劉季早不記得呂雉容貌了,只記得她在自己睡過的女人裡,不是最漂亮的,卻是最年輕,身份也最高——好歹是大戶良家的嫡長女,今年才21歲,正值大好年華。

    對已經四十多的劉季而言,有這樣的老婆來洗衣做飯暖床,可比騷擾流放來的歪瓜裂棗強多了。

    但讓劉季沒想到的是,下船的時候,呂雉居然牽著一個三歲的孩子,一個小女孩,還將她推到劉季面前,說是他的女兒。

    “我沒有,不是我……”

    劉季習慣性地否認。

    他和沛縣曹寡婦有一個奸生子劉肥,但那是耕耘數月才有的成果,可和呂雉只睡過一次,新婚次日就匆匆趕赴膠東,哪那麼巧,一發入魂?

    反倒是聽家裡過來的鄉黨說,呂雉在劉家守著活寡,照顧公婆,居田中耨,常有鄰居審食其為其劈柴挑水,那小白臉過去就愛慕呂雉,會不會是……

    懷疑像是在心裡紮根的荊棘,越長越大,刺得心裡發疼。劉季怎麼看都覺得,這小女子乃呂雉與審食其私通所生,一氣之下,要將她扔到營寨外喂狼!

    但原本看似乖順話少的呂雉,卻爆發了驚人的勇氣,她走出營寨,死死抱著女兒,手裡舉著木棍,在群狼環伺下步步後退。

    劉季當時在寨中看著這一幕,嘆了口氣,舉弓射退了狼群,這才接納了呂雉母子。

    但自覺被戴了綠帽子的老劉,對呂雉依然沒好臉色,雖然自詡為大丈夫不打女人,但他經常放下碗就罵娘,呂雉就冷冷看著劉季,讓他頭皮發毛。

    “你這女人,看我作甚,找打?”

    久而久之,劉季也不想罵了,反倒是呂雉又有了身孕,三十六年的最後一天,正好分娩,由幾個有生產經驗的隸臣妾幫忙。

    老劉只默默將溫暖的屋舍讓了出來,自己到外面吃冷風。

    仔細想想自己的一生,老劉就感到心酸,他曾滿懷壯志,也曾鮮衣怒馬,風流快活,但年近半百,卻一事無成,被扔到這荒蕪之地等死。

    別人在他這個年紀,都有孫兒了,劉季卻只有一個私生子,和一個“女兒”。

    “這次生的娃兒,肯定是我的種!”

    他反覆說著這句話,呂雉被看得很嚴實,應該沒有找野男人的機會。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壯麗的流星雨漸漸稀疏後,屋舍內總算傳出了響亮的哭喊聲。

    劉季立刻衝了進去,隸臣妾將皮膚皺巴巴的孩子舉到他面前,劉季看到他胯下像蠶豆米的小把子。

    “是兒子,兒子!”

    懷中抱著這小生命,劉季對呂雉給他戴綠帽的氣也消了,正要去寬慰妻子,呂雉卻轉過臉,不想理他。

    不理就不理吧,劉季以為,大丈夫,本就該如蜻蜓點水,處處留情,而不是吊死在一棵樹上。

    但這新生兒,卻給了他注入了新的志氣。

    “我劉季此生多半是這樣了,但吾子豈能在這荒蠻之地長大,終日與海鳥馬糞為伍?”

    “定要找機會,離開這昌南侯為我設下的藩籬!”

    他下了決心,又抱著擦拭乾淨的男孩,大鬍子笑得發顫。

    劉季許久未曾這樣高興了,美了好一會後,旁邊人才提醒他給這娃兒取名。

    老劉是個粗人,想了想後,一拍腦袋道:

    “此子生於星鄖之夜,就叫他‘劉星’吧!”

    ……

    夜將盡,天將明,破曉時分,當鄖星徹底結束後,中途睡過去的韓信打著哈欠走到番禺城樓時,卻發現昌南侯還盤腿坐在城牆上,看著東方將升的太陽,身上滿是露珠……

    “君侯一宿未睡?”

    韓信很吃驚,昨夜的異相,讓不少士卒驚恐得徹夜難眠,但昌南侯怎麼也一起熬了夜?

    黑夫的精神卻很不錯,笑道:“在我看來,昨夜星隕如雨,這不是什麼災異,只是難得一見的奇景,見到一次,便無遺憾。”

    “我更聽說過一種說法,對著流星許下心願,便能實現。”

    “當真?”

    韓信有些好奇:“君侯許了什麼願?”

    在他看來,黑夫已走到了人生的巔峰,隨著百越徹底被征服,皇帝“南盡北戶”的願景也得以實現,黑夫需要做的,便是鞏固嶺南,待南海、桂林、象郡設立後,便可以回朝領功,封通侯了……

    “甚至還可能和李信將軍一起,入靖邊祠。”

    所以韓信覺得,黑夫還能有什麼難以企及的願望呢?難道是……

    韓信抬起眼偷看昌南侯,他的臉龐,被初升的朝陽照耀,黑上帶紅,紅中帶黑,還露出了笑。

    黑夫道:“我自己倒沒什麼願望,只是祝願皇帝陛下萬壽無疆,扶蘇公子滿面紅光……”

    “這是自然,陛下萬壽無疆。”

    韓信跟著附和,其實言不由衷,南征軍將士,大多對秦朝,對皇帝沒什麼認同感。

    黑夫心中卻暗道:“不,這不是我的願望。”

    當流星雨劃破天際時,黑夫的確不再戲謔,而是曾虔誠地許了一願:

    “我希望陛下,能放下他的驕傲和固執!”

    “這江山,誰也帶不走,我希望您能早點撒手,能讓這一切,有一個體面的收場!”

    但黑夫知道,這願景,很難實現,取決於秦始皇,而不取決於他。

    而他,又是個不希望將寶全押在別人身上的人……

    等回到居所後,黑夫卻不急著補覺,而是讓人備好筆墨,又讓陸賈出去。

    “我要親自修書。”

    陸賈略微驚訝,告退而出,自從有了陸賈這支筆桿子後,昌南侯就極少自己動筆了,這是要給誰寫信?如此鄭重!

    經過一整夜深思熟慮,黑夫下筆極快,開頭第一句便是:

    “長公子敬啟,黑夫敢再拜言……”

    ……

    秦始皇三十七年,顓頊歷正月初一(十月初一),黑夫送往的信才剛派親信送出番禺,幾名來自東郡郡府的官吏,已帶著兵卒抵達東郡郊外數十里處。

    流星雨之夜落下的千百鄖星,大多不知去向,唯獨有一顆,其狀如大奔星,如火光炎炎衝天,一頭紮到了東郡郊外的這片田野上,發出的巨響,讓十里八鄉都為之震動!

    官府十分警惕,認為這是了不得的災異,就點了幾名令史帶兵前往查探。

    “上吏,就在前面!”

    指路的鄉嗇夫指著前方,被一圈鄉民圍攏的旱田。

    “讓開,都讓開!”

    郡兵持刃上前,驅散愛看熱鬧的鄉民,讓官吏入內,長吏捂著鼻子,嫌棄這裡的奇異味道,指派兩名小吏進去。

    卻見周邊數十步的草木統統被燒焦,地面也出現了一個小坑,裡面靜靜躺著一顆人雙手可環抱的鄖星……

    其質地似石又似鐵,表面有一層黑色的熔殼,深深嵌入地表。

    兩名小吏繞了一圈,轉到隕星背面後,不約而同停了下來,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深深的懼意!

    “怎麼不說話?”

    長吏不耐煩了,親自上前,卻也呆愣住了。

    “這……這……”

    隕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表面深深篆刻的字。

    七個秦篆,整整齊齊刻在隕石上:

    “始皇帝死而地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9
第712章 今年祖龍死!

    典瑞,這是一個古老的官職,從周朝開始,就設置此官,專門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與其用事,設其服飾。

    總之,只要是朝廷和玉器有關的事,都由典瑞來管。

    近年來,隨著于闐崑崙玉運往中原的道路徹底打通,美玉通過絲糖之路源源不斷送來,典瑞的職責赫然加重,所有由少府考工玉人所制之玉,但凡提供給皇室的,典瑞都必須一一備案,有所損有所益,都要清清楚楚。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典瑞接到了一項特殊的使命,對一枚失而復得的玉璧進行鑑定。

    晶瑩剔透的玉璧在典瑞手中翻來覆去,其專注度不亞於後世的古玩專家。在將這塊玉的色澤、大小、形制、圖案、刻字,甚至是製作時工匠留下的記號,一一與圖籍上的記錄做對比後,典瑞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

    “陛下,此枚玉璧,正是三十二年六月,御駕巡遊淮北,在彭城撈鼎,祭祀水神時投到江水中的那塊玉,一切分毫不差!”

    秦始皇面色凝重,他讓典瑞退下,召來將這塊玉送歸的使者。

    “將事情一五一十,再重講一遍!”

    使者戰戰兢兢,只能匍匐在陛下,說起自己離奇的經歷……

    “臣一月前奉陛下之命,隨御史馳往東郡,告東郡守,既然那東郡鄖星周旁眾人皆不招供謀逆之言是何人所刻,有同犯之嫌,故將其不論男女老幼,方圓十里內三個裡閭,千餘人統統處死!今千人已盡誅殺,臣歸咸陽覆命……”

    那是上個月發生的大事,流星雨後,東郡稟報,說有顆隕星落到了他們那。

    隕石落地倒沒什麼,重要的是隕石上刻著“始皇帝死而地分”!

    這件事已經在民間傳開了,關東六國籍貫的人,皆暗言,這是天降預言,代表的是上天旨意,預示了秦始皇將死,大秦將一分為七,六國復辟。

    秦始皇得知消息後,十分震驚不已,但卻不相信這是上天預示,覺得是人為,是詛咒。

    “總有刁民想要天子崩逝!”

    希望他死的人,很早就有。

    最早的時候,是邯鄲的貴族子弟,生於長平之戰後的秦國公孫,卻在邯鄲為質,他成長於憤恨和排斥中,造就了後來的性格。

    之後,是弟長安君成蹻的母族、嫪毐之徒,彼輩垂涎的是王位。

    甚至是他自己的母親,趙太后,至死也沒原諒秦始皇撲殺兩個異父弟的事,手緊緊拽著他,指甲摳進肉裡,惡毒地罵道:“你個天殺的!”

    秦始皇只默默地看著她,什麼都沒說,他明白,詛咒,這是弱者口頭上無力的反抗,由她去吧!

    笑罵由人,但秦王政的一統事業,絕不會有半點耽擱!

    六國的王和士大夫們,無時無刻不盼著秦始皇暴斃,以緩解秦軍東進的壓力,甚至派荊軻之輩持刃刺殺,但仍阻止不了天下一統的浪潮。

    三軍歡呼,黔首俯身,連嶧山上的神明,都在山呼萬歲!

    秦始皇就這樣沉浸在長生的美夢裡,直到近來才發現,原來,所有人,都盼著自己死呢!

    朝臣、將軍、官吏、黔首,甚至是自己的兒子們……

    剛烈的人如高漸離者,大喊著:“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

    更聰明點的人,則在等著太陽落山的那天,“月將升,日將沒”,近來咸陽破有人在暗中傳唱此謠,他們期盼的月亮是誰,秦始皇會不知道?

    一個人的詛咒不可怕,但千萬人的詛咒呢?一個人縱然命再硬,焉能抵過全天下的嘴?

    他立即派了御史到隕石的落地處,逐戶排查了刻字之人,結果是一無所獲。憤怒的秦始皇於是下令:處死這塊隕石附近的所有人家,並立即毀掉刻字的隕石!

    人死了,石焚了,但秦始皇的心中陰影,並沒有隨之而去,總感覺心神不寧。

    果不其然,才到二月,從東郡回來使者,又遭遇了怪事!

    使者道:“臣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當時正值大霧,霧中,忽然有人持此玉璧站在道中央,攔住我說:’為吾遺滈池君。”

    所謂滈池君,便是渭南阿房宮旁,滈池中的地方神,地位與後世的涇河龍王差不多……

    秦始皇派人把使者帶回的玉璧送到御府察驗,察驗結果是,這的確是三十二年,秦始皇親手投入泗水的玉璧。

    那一次,秦始皇撈鼎無果,竹籃打水一場空,頗為遺憾,神明也沒給他任何回覆

    但現在,五年前祭祀水神所用的玉璧,咋會被一個不明身份的人糊塗的給送回來了呢?

    是神明的回覆太遲,還是另有蹊蹺?

    使者繼續道:“那人還說,還說……”

    “還說什麼?“秦始皇追問。

    使者趴到了地上,聲音細微:“那人還說,‘今年祖龍死’!”

    ……

    “今年祖龍死?”

    隨著使者說出這句話,整個宮殿都緘默了。

    祖龍,這句話的關鍵詞是什麼意思?旁聽的幾名博學臣子皆不敢言,但誰都清楚,這指的恐怕就是秦始皇帝!

    秦朝本不尊龍,也沒規定說龍為皇室皇帝專用之物,通侯倫侯們,一樣打著交龍旗。

    但隨著統一初期那段議謚號,祭五帝,造祥瑞的運動後。秦始皇帝以黑龍為大秦水德之瑞,故世人漸漸也將王侯都能用的龍,當做秦朝的象徵。

    最典型的,就是某位南征的大將軍,在費盡心力,將秦朝形象往龍上引,在嶺南搞了龍圖騰,往上面添亂七八糟的設定,什麼羊鬍子,什麼聲似蛙呱呱叫,想要讓越人也變成“龍的傳人”。

    近年在關東,由於言論管制禁令,“秦始皇”三字都不允許人隨便說,故士人常用“祖龍”作為始皇帝的代稱。

    可怕的寂靜持續了許久,使者只好將事情講完:“臣不解,問其故,那人卻已隱在大霧之中,只留下所贈之璧,臣見此玉似皇家之物,故馬不停蹄,前來稟報。”

    默然良久後,秦始皇終於說話了。

    “那人縱然真是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

    “就像夏蟲不可語冰一樣,小小山神,他算什麼東西,也敢來預言朕之生死?將那玉璧毀了,敢洩此事者,族!”

    ……

    秦始皇的怒意,鬱結在心頭。

    如果說,流星還能強行理解成祥瑞,比如秦文公時,伴隨著雞鳴,就有流星從天而降,被收藏成為秦的國寶,設立了陳寶祠。

    但隕石上“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字,如今的預言,無一不是災禍的象徵,這些事傳開後,恐怕會引發動盪。

    皇帝威勢擺在那,既然秦始皇不喜這些“預言”,朝野上下,自有人來否定它們。

    比如公然給“祖龍”二字下了定義:“祖龍者,人之先也。”否定這是皇帝的代稱。

    而經曆數次大清洗後,僅存的幾個博士,忙不迭地為秦始皇獻上

    仙真人詩,認為令樂人頌歌弦之,可以驅散心懷不良的”山鬼“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秦始皇迷信,眾人便用迷信的法子來破除迷信。

    擅長占卜的巫師經過計算,卦得游徙吉,認為秦始皇應該離開咸陽,去外地巡遊,以避詛咒,同時再搞一次大遷徙……

    於是,秦始皇決定,徙關東三萬戶至河西,同時使罪婦八千人遷往嶺南,配與留守的單身軍人為妻,南征軍暫不調回,仍由黑夫鎮守。

    至於巡遊方向?咸陽城中最擅長望氣的三名相師產生了爭議,分別認為天子氣在東北、東南、正南,爭論不休,皆認為秦始皇需要過去,用皇帝的威勢壓一壓。

    “那就東南罷。”

    秦始皇想了想,東北和南方都已去過,唯獨東南會稽尚未遊歷,可前去祭拜禹跡。

    群臣訥訥而退後,秦始皇陷入了沉思。

    其實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始皇自己,雖然禁止旁人言死事,甚至忌諱得連太子都不曾立,但對於死亡,他已沒有幾年前看重了。

    “日出日落,週而復始,但有沒有人想過,明天升起的太陽,還是昨日那一顆麼?”

    想通這點後,死不可怕,起碼沒過去那麼可怕。

    可怕的是死得太早,可怕的是死而地分!

    這一點,是秦始皇萬萬無法接受的!

    秦始皇的身體,自己知道,多年政務勞頓積重難返,近來嘔血越來越嚴重,能不能活過今歲,還真是一個問題。

    所以,那些危險的言論,必須加以控制,誹謗的預言,將從源頭斷絕!

    仔細想想,這一切的開端是什麼呢?

    “熒惑守心鄖星落,沉璧復返祖龍死……”

    是熒惑星!

    必須找出來,那顆代表著災難、戰爭,甚至給秦朝帶來分地之厄的熒惑星,其化身,究竟是誰人!

    一直到了十一月中,就在新的巡遊籌備之際,函谷關守稟報,一名通緝數年的逃犯,主動到關前自首。

    “此人言,他知道誰是熒惑星,更有苦求數載的天意圖書,要獻予陛下!”

    他是誰?

    秦始皇看到那逃犯的名時,皺起了眉。

    “方術士……盧敖?”

    ……

    三十二年,秦始皇東巡,在他遇刺前,盧敖藉口為皇帝尋找類似“河圖”的圖書,與安期生一起離開了行駕。

    後來,方術士的騙局被揭露,甚至與刺殺和諸田作亂有牽連,秦始皇怒,坑百餘人,咸陽方術士遂絕跡。

    盧敖也被官府緝捕,但此人行蹤神秘,據說他曾在燕地出現過,又逃到了東胡,如今怎麼忽然跑到函谷關,還束手就擒?

    雖然對方術士已不信任,但秦始皇思慮再三後,讓人將盧敖秘密押送到咸陽,並將他帶枷送到宮中,親自接見。

    “罪臣拜見陛下。”

    數年未見,盧敖模樣大變,不再是仙風道骨的模樣,反而瘦削枯槁,滿頭白髮,彷彿老了幾十歲。

    秦始皇卻只是冷冷地問他:“你說,你知道熒惑星是誰人?”

    “臣知道。”

    盧敖再拜:“臣被韓終所騙,為徐福所謗,然臣絕無反叛之心,為了洗刷冤屈,曾為陛下至海外,覓仙島,又跟隨神仙指引,遠涉胡天,在北海的盡頭,在藍色的冰雪上,看到黑色的螞蟻在鬼神的指引下,自動聚集,形成了字……”

    又是字,又是預言,秦始皇面色不慍,正要拂袖讓人將此僚帶下去,盧敖卻以頭搶地,大聲道:“陛下,這天書預言,與大秦存亡有關!”

    秦始皇帝停下了腳步,回過頭:“那所謂的天書,說了什麼?”

    盧敖抬起頭,額頭已破皮流血,他看著秦始皇,一字一頓地說道:

    “亡秦者,黑也!”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09
第713章 亡秦者

    “亡秦者黑?”

    盧敖剛言罷,秦始皇卻冷笑起來。

    “十年前,朕令汝等方術士及儒生,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為火德,秦代周德,無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

    從此以後,從秦文公起便開始崇尚黑色的秦,正式將此色定為法律規定的正色。

    如今盧敖說他所得的天書預言:亡秦者黑,聽上去就好像“殺死我的是我”一樣,有些荒謬。

    難不成,亡秦者,乃秦自己不成?

    盧敖知道,自己的這場賭博,生死存亡就在瞬息之間,連忙道:

    “臣不敢,然此黑非大秦所尚之黑,據臣推測,或是指向一人,二那人,就是熒惑星!”

    這一次,秦始皇沒有打斷盧敖,他坐在案後,隨手拿了一份奏疏,慢慢翻著,好似盧敖是空氣,也不知這些話,皇帝到底有沒有在聽。

    盧敖倒是求生欲很強:“請臣為陛下釋去年底的奇異天象,臣從東郡過時,聽人言,前一夜星隕如雨,而是夜亥時,隕星墜於東郡,次日官吏抵達,發現上有刻字……”

    “此或為六國黔首所為,陛下將長生,大秦當傳萬世,豈有死而地分治說?然奇異天象,多是天帝對人間的警告,天文以東行、南行為順,西行、北行為逆,臣以為,此乃天帝提醒陛下,有人欲作亂之兆也,不僅將出現何事有兆,何人所為亦有兆,臣遍查古人所述,總算找到了與這隕星符合的記載。”

    盧敖被枷鎖束縛著,無法靠秦始皇太近,只能大聲道:“原來這種隕星,叫做天狗,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衝天。其下圜如數頃田處,上兌者則有黃色……”

    “天狗?”

    秦始皇這才抬起眼來:“召太史令胡毋敬。”

    等胡毋敬匆匆來到後,一問之下,才道的確有一種流星,被稱之為“天狗”,至於東郡隕星是否符合,尚待商榷。

    但盧敖已當那隕星就是“天狗”了。

    “說到天狗,陛下想起了誰?”

    秦始皇不言,被留下的胡毋敬則感到心驚。

    天狗的傳說,起源於秦穆公時,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關中驪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時有天狗來下,但凡有賊,則天狗吠而護之,故一堡無患……

    自此以後,便以天狗為御凶擒賊之獸,立於亭舍桓表,有時候,也以天狗作為亭長的代名詞。

    而朝中出身亭長,且因為常自詡“大秦天狗”,被秦始皇認為是夢中“黑犬”的人,除了那位,還能有誰?

    “沒錯,黑夫……”

    盧敖說出了其名,那個他數年來,無數次詛咒的名字:“統帥數十萬軍民的昌南侯,黑夫!他就是隕星所兆之人!其名中恰有黑字,臣唯恐,‘亡秦者黑’,那預言之子,那將亂朝廷社稷的,正是此君!”

    “陛下再想想,數年前,因黑夫立大功,賜氏為尉時,陛下認為此名粗陋,不倫不類,令其改之,但黑夫卻以‘不忘初心’為由,仍堅持用之。依我看,這不是什麼不忘初心,而是心懷叵測吧!”

    秦始皇似乎不打算接盧敖這罪人的任何話,示意胡毋敬代為問答。

    胡毋敬不清楚皇帝的打算,只能硬著頭皮問盧敖:“你是說,昌南侯早已知道你所見的天書預言?”

    盧敖越說越玄乎:“不止知道,他還推波助瀾!在各處擅自命名城邑,此乃地相堪輿之術,他在利用地名,畫一個將大秦天命之脈圍困的大陣。”

    胡毋敬搖頭,不太相信:“昌南侯出身黔首,豈會懂陰陽方術?”

    盧敖急切地朝秦始皇作揖道:“陛下,世上最擅長地相堪輿之術的徐福,就在其身邊啊!數年前陛下巡視膠東,徐福遲遲不按照約定,到成山角面見陛下,就是與黑夫勾結,欲搆陷其餘方術士,以阻撓陛下求得長生。”

    好傢伙,在這點上,他倒是跟徐福不謀而合。

    盧敖信誓旦旦:“這命地名,通過換地脈來改天命的法子,或許就是徐福教之!更何況,這黑夫本是南郡愚笨黔首,從二十一年起,卻無師自通,忽然變得聰慧非凡。非但精通行伍隊列,又能對工、農指手畫腳,甚至能指揮匠人,製出水椎、紙張、雕版印刷等精巧器物,陛下就不覺得奇怪麼?”

    不說還好,一說的確有些古怪,即便黑夫經常捧著書裝作一副好學的樣子,以掩蓋他層出不窮的後世知識,但仍不能釋慧者之疑,葉騰、墨者阿忠都提出過疑問,更何況差點被黑夫坑死的仇家盧敖呢?

    鋪墊到此,盧敖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推斷:“據臣所測,當是熒惑妖星十餘年前降臨凡塵,奪黑夫之舍,方能開了天竅,奸詐而慧,又有氣運庇護,方能從黔首一步步升到關內侯!”

    ……

    “荒謬!”

    這推測太過離譜,胡毋敬駁斥道:“全是空口白話,毫無證據……”

    “罪臣有證據!”

    盧敖大聲道:“只要翻翻太史令的《秦記》便可知,從二十七年起,不論是西拓、北征、東討、南伐,皆與黑夫有關。”

    “隨陛下西巡,引出西拓。就任北地郡尉,有了兩次伐匈奴之役,去膠東做郡守,引發了諸田之亂,更有渡海攻海東,最後是南征百越。不管此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有戰爭,這樣的將軍大臣,朝野上下,可還能找出第二個?熒惑星主征伐戰亂,正好與此人符合!黑夫,他就是熒惑星!”

    “巧合罷了。”胡毋敬依然不信,卻偷眼看秦始皇,他至今仍沒有表態。

    “真的是巧合麼?”

    盧敖笑了:“熒惑向東行急,有兵聚於東;向西行急,有兵聚於西;向南北行急,有兵聚於南北。先前熒惑向南急行,恰恰對是黑夫在南方髡發收買人心,又安插舊部親信,怨歸於上,德歸於己,想要將大秦之兵,變成他家黑兵私兵!發生守心天象,是因為黑夫心有叵測,有冒犯朝廷之思,手握軍民數十萬,欲為亂也。近來常有望氣者稱,南方有天子氣,若置之不理,待他日南軍揮師北上,恐將釀成大禍!”

    這一次,胡毋敬不敢再接話了,而秦始皇則在久久緘默後道:“汝等方術士為黑夫所告發,與他有仇罷?”

    盧敖跪下:“冤枉!臣雖逃亡罪人,但只是一心想為陛下求得長生,誰料為人所阻,此番冒死歸來,非為抱怨,只為拆穿這賊子……”

    方術士,除了那些當真相信自己能煉出不死仙藥的人外,像盧敖這種人,是知道自己本質的。

    他們就是騙子,是賭徒!無論多麼仙風道骨,無論陰陽五行,都是包裹在外,為了讓騙局更高大上的包裝。

    騙的是王侯權貴,騙的是無上富貴。

    上一次,方術士的騙局被黑夫所攪,輸得血本無歸,大多數人被坑殺,盧敖流亡東胡,在北國寒冬裡瑟瑟發抖。

    直到一個叫“蒯徹”的燕人,在韓終帶領下,找到了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策。

    讓方術士重返朝堂,讓盧敖重新利用神仙方術,操控秦始皇的計畫!

    “若能功成,則君將再為陛下所信,若黑夫束手就擒,昔日大仇得報,若黑夫不從,則秦不久後亦將大亂!”

    但這一切,需要盧敖賭上自己的性命。

    盧敖當然不會立刻答應,他躊躇了整整兩年,直到他潛回中原後,見近來各種奇異天象層出不窮,秦始皇更令御史召各地善相望氣之士,才下定決心,僥倖一試!

    他們這群人,賭的是膽大心細,賭的是君王貪生怕死,賭的是上位者對大臣子孫的疑心!

    賭的是,坐在那個位子上的秦始皇帝,這位孤家寡人,只相信韓非子那一套:

    主人僱用工人來播種耕耘,花費家財準備美食,挑選布匹去交換錢幣以便給予報酬,並不是喜歡雇工,卻說:“這樣做,他們才肯賣力”。雇工賣力而快速地耘田耕田,使盡技巧整理畦埂,並不是因為愛主人,而是說:“這樣做,飯菜才會豐美,錢幣才容易得到。”

    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存在什麼信任,一切都是利益糾葛!當一位人臣升至高位,手握重兵,脫離了君主操控後,不論過去如何,君王必會心生耿介!

    盧敖篤定,秦始皇是這樣的人,所以他才會殺韓非,所以他才會用王翦又收其權。

    秦始皇敲著案几道:“按你的說法,熒惑妖星所化,無所不知無所不通,這就是黑夫從來未曾令朕失望的原因?往後,他還會尾大不掉,禍亂甚至滅亡大秦?”

    盧敖道:“正是!大奸似忠啊陛下!”

    “是啊,大奸似忠,君臣一日百戰,此言不虛。”

    秦始皇站起來,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

    “朕絕不會姑息養奸!”

    他指著盧敖,對眾郎衛下令道:

    “這罪人妖言惑眾,真以為朕是糊塗的商紂,會因為一句離間之言,就妄殺功臣麼?拖下去,投入沸鼎,烹了!”

    ……

    “朕是個昏庸的皇帝麼?”

    當外面的盧敖停止了慘叫,沸騰的大鼎裡濃湯四溢,只剩下一隻煮熟的手伸著時,秦始皇忽然如此問胡毋敬。

    胡毋敬連忙道:“陛下英明睿智。”

    “睿智?”

    秦始皇卻笑道:“天下人,恐怕不這麼認為了。”

    除盼著他死外,暗暗密謀,為日後做打算的人,可真不少呢。

    言罷,秦始皇不再多說什麼,只告訴胡毋敬:“今天的這一切,一字不落,都記要記在史書上。”

    “唯!”

    胡毋敬崇敬地目送皇帝遠去,他不知道,回到寢宮後,秦始皇屏蔽所有人,卻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深色的血,染紅了白絹!

    皇帝的病情,似乎越來越嚴重了,而每次來收拾的宮人宮女,被秘密處置的數量也越來越多。

    到了晚上,秦始皇總算緩過來後,招來了中車府令趙高覲見,下達了一項密令:

    ”改變出巡路線,原本經函谷關前往會稽,改成經武關道,期間要過南郡安陸縣,然後至衡山郡邾城。”

    “再擬一道制,發往番禺,就說昌南侯平百越,為大秦南盡北戶,勞苦功高,今南海、桂林、象郡已立,令其帶有功將吏,至邾城見御駕,設壇拜為徹侯!”

    “朕要讓黑夫,榮登人臣爵祿之極了!”

    PS:

    天狗,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衝天。其下圜如數頃田處,上兌者則有黃色,千里破軍殺將。——《史記·天官書》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0
第714章 言語就像風

    (宣傳需要,書的封面會換一下,一眼掃過去找不到書的別嚇到)

    “興許是婢多疑,總感覺從昨日起,昌南侯府周邊多了不少眼睛,就連婢出門買點菜蔬布料,都有人不遠不近地跟著,不管婢讓車伕緊走慢走,都甩不掉。”

    從外面回來,鳶憂心忡忡地向主母匯報了她發現的情況。

    葉氏正在專心地織毛線衣,儘管昌南侯富貴,但每年冬天,葉子衿還是習慣自己製作給丈夫和兩個孩子的冬衣。

    “婢還在市井,看到一群黔首家的無知孩童被官府抓了起來,因為他們在傳唱一句話……”

    見主母只是嗯了一聲,無動於衷,鳶湊近低聲道:“唱的是,‘亡秦者黑’!夫人,這是有奸人要害君侯啊!”

    葉氏手裡的針線終於停了,卻笑道:“我早勸他改了這名,一直固執不願,這下倒好,一說到黑,連你都第一想到昌南侯,何況別人?真是跳進大河也洗不清了。”

    鳶急得直跺腳:“夫人,都這節骨眼了,還有工夫說笑呢?如今半個咸陽城都傳遍了,府邸內也人心惶惶。”

    “慌什麼,良人常說一句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將大軍遠在千里之外,就要做好謗書一筐的準備。”

    葉氏非但未曾慌亂,卻問道:“有兵卒將府邸圍了麼?”

    鳶一愣:“不曾。”

    “有官吏上門索人,要將吾等母子收監了麼?”

    “也沒有。”

    “汝等還能出入自由麼?“

    鳶頷首:“雖有監視,但並未阻止吾等出入,似乎想維持一切如常,那些人,甚至隱隱有保護之意,攔著聽說謠言後來窺探的閒人。”

    “咸陽城呢?還能出得去否?”

    “婢已讓人試過,卻被攔在灞橋,中尉軍說什麼逮捕前段時日潛逃的,詛咒皇帝陛下的儒生,任何人不得出城!”

    “是這樣,看來陛下,並沒有輕信這所謂的童謠預言啊。”

    葉子衿思索片刻後,將已經開蒙的大兒子喊了過來,捧著他在暖和屋子裡呆久了,紅撲撲的小臉道:

    “破虜,今日讓鳶傅姆送你去張伯父府上習字,可好?”

    “好!”

    小破虜頓時眼睛一亮,他也喜歡甜食,但在家裡,母親管得嚴,說甜食吃多了,會長一口爛牙,許久才允許吃一塊。

    可去張蒼張伯父家學字的時候卻不同,伯父會讓那幾十個”伯母“端著各式各樣的點心,讓他吃到流鼻血……

    等孩子歡天喜地出去後,葉氏暗暗囑咐鳶。

    “既然對汝等出入府邸不加阻撓,說明朝廷暫時不想動我家,但陛下態度不明,你且將此事告訴張蒼,張蒼自會想辦法!”

    ……

    “亡秦者黑?這種謠言,怎會在咸陽城內瘋傳?”

    公子扶蘇府邸,扶蘇也剛聽公子府邸從事邵平說了這件新鮮事,不由大驚。

    邵平道:“那些傳唱謠言的無知孩童及其父母、大父、大母已被緝捕,據說是城東有一群黑螞蟻自動聚集,形成了這四個字,眾人皆言,此乃天書預言。而這謠言的根源,或與前日陛下烹殺的潛逃方術士有關……”

    盧生見到秦始皇后說了什麼話,竟惹得皇帝烹殺了他,外人無從得知,但從有人暗中推波助瀾的謠言來看,這兩件事,或有關係。

    董公沉吟道:“那方術士盧生縱然有黨羽,也不可能混進函谷關,散播謠言,這說明,關中有其同黨,朝中更有奸臣,推波助瀾,欲害昌南侯啊!”

    扶蘇對此十分痛恨:“有人巴不得君臣離心,讓天下亂起來!若我找出來是誰,必誅之!”

    “公子不可妄動。“

    董公依然是那個態度,他給扶蘇量身定做的計畫,是唯恭唯孝,以靜待動,等待山陵崩塌。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這不,前段時間的詭異天象才剛剛平息,如今又有人暗中搆陷昌南侯了。

    見盧敖入宮進言未果,其黨羽索性在民間散播謠言,如此一來,當消息傳遍天下時,就算秦始皇不信,就算昌南侯並無反意,但君臣關係,必將大不如前了。

    “想出這計策的人,真是陰毒!”

    好在,來自張蒼的消息,給眾人吃了一顆定心丸。

    “張蒼已入宮為昌南侯辯解,而昌南侯府,雖有郎衛監視,但尚未派兵圍困,府邸中家眷出入無阻。”

    “看來,父皇並未輕信謠言。”

    扶蘇的心稍稍放下了。

    但到了午後,當蒙恬派家人蒙天放過來給扶蘇送話時,扶蘇的心,再度懸了起來……

    “恬雖歸朝,然值此非常時刻,不能輕見公子,只贈一言:陛下或將有事於南方!但恬懇請公子,什麼都不要管!”

    ……

    蒙恬回朝,是近幾日的事,自從秦始皇三十年築亭障以逐戎人,經過數年修築,依靠數十萬軍民之力,北方秦趙燕長城終於連到一起!

    長城修好後,秦始皇令蒙恬押送二十萬六國刑徒返回關中,讓這群人加入驪山的工地,如此一來,驪山工程竟有七十萬之眾。多了這麼多吃飯的嘴,使得李信西征後拔高的關中糧價再度攀升,已高至每石米兩百錢!原本天府之國的關中,竟需要從關東輸送糧秣補充了。

    原本蒙恬向秦始皇稟報完長城防務,以及匈奴、東胡近況後就要北返,但秦始皇卻留下了蒙恬,任命為“衛尉”,負責咸陽防務,反而令馮敬為副將,去上郡領兵。

    同時,以王賁之子,武城侯王離為中郎將,宿衛宮室。

    如果說,去年的換相是針對文官,那這一輪調動,就是針對武官,讓人眼花繚亂,被冷落許久的王、馮突然得到重用,而蒙恬任衛尉,看似高昇,但實際上呢?手握的兵卒,卻整整少了十倍。

    這一系列任命發生在熒惑、流星、隕石之後,並伴隨著“亡秦者黑”的謠言,讓人感到一絲不安。

    就在這種不安中,秦始皇卻令扶蘇入宮。

    在宮門邊上,扶蘇看到,守衛宮門的地方,換上了一批新面孔的郎衛,在陛下時,還瞥見一批屍體蒙著黑布,被運了下來。

    “這是……”

    扶蘇看向中郎將王離,他已經在家閒居數載,如今重新得寵,意氣風發。

    “是可能洩露了宮中機密的宮人,被陛下處死……”

    只這一句,王離不敢透露太多,但扶蘇仍一陣心寒,從前年起,基本每個月,宮裡都要處死數十人,如今,入秦宮為內侍,已被視為危險途,不得不將六國遷虜、刑徒的孩子作為新的宮人。

    等走到殿前時,扶蘇卻發現,已半頭白髮的秦始皇,正負著雙手,站在磚石上,曉有興致地低頭看著什麼。

    他遠遠下拜:“兒臣扶蘇,拜見父皇!”

    秦始皇回過頭,讓他起身,又招手道:“你過來看看。”

    扶蘇走上前去,不由大吃一驚!

    光滑的地磚上,赫然有四個字:

    亡秦者黑!

    “父皇,這……”眼見為實,扶蘇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別著急。”

    秦始皇看上去心情不錯,笑道:“張蒼方來來覲見,說是找到了偽造天書預言的法子,於是便在殿前,用蜜糖寫了這四字,果不其然,才一會功夫,螞蟻就聞味而至,爬得密密麻麻。休說是亡秦者黑,就算是亡秦者胡,也能寫出來……”

    “這或許就是盧敖稱他在北方胡天見到的天書真相,可笑朕已將其烹殺,其黨羽還不死心,非要在城東重複這愚行,還蠱惑孩童造謠,真當朝中無人麼?”

    秦始皇大步走過去,對地上四字一腳踩下,不知碾死了多少蟲蟻!

    “區區螻蟻,哪裡懂什麼天意!”

    雖然秦始皇迷信,卻不是傻子,天象這東西,造不了假,但人言可以。

    秦始皇已經篤定,不論是始皇帝死而地分,乃至於所謂的今年祖龍死,亦或是這四字預言,多半是偽造的……

    言語就像風,一會往西,一會往東,聽聽也就過了。

    “張蒼真是聰慧,不愧是天下第一博學,且不信鬼神之人!”

    扶蘇心中大定,這下昌南侯應該能洗刷冤屈了,一時間忘了蒙恬的忠告,拱手道:

    “父皇英睿,自然能看清這是假的,昌南侯對大秦,忠心耿耿……”

    卻不料,秦始皇卻打斷了扶蘇的話。

    “扶蘇,你還是這麼非黑即白啊。”

    他的虎目瞥了過來:

    “這幾個字,這整件事,是真是假,重要麼?”

    扶蘇一愣,而接下來,秦始皇的話,更讓他如墜冰窟!

    “朕知道,你從八九年前,便與黑夫共事,在北地時,你是他的監軍,在海東時,他是你的監軍,可謂同甘苦共患難,將他說成是汝之師長,也不為過……”

    “但是,扶蘇,若有一天,你必須殺了黑夫,能下得去手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0
第715章 上下一日百戰

    “殺……殺死黑夫?”

    本性仁善的扶蘇,想都沒想過這種可能,眼下秦始皇驟然發問,他只能儘量應變地說道:

    “若昌南侯……黑夫真犯了國法當死,當真蓄意謀叛,兒臣會尊父皇之命,依法殺了他!”

    “若他的確無罪呢?”秦始皇不依不饒。

    扶蘇道:“或可先押入監牢,聽其辯駁,查明真相……”

    “真相?”

    秦始皇笑了:“朕方才已說過,真相不重要。”

    “先君昭王五十年,記載了兩件事,其一是,‘武安君白起有罪,為士伍,遷陰密’。其二是,‘武安君白起有罪,死。’”

    “武安君被定為死罪的罪名,是不尊昭王之命,率師攻邯鄲,應侯范雎告發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餘言,恐將作亂,於是便被賜死於杜亭。”

    “你覺得,白起當真有罪麼?”

    扶蘇垂目:“父皇,這件事,被認為是昭王時的最大冤案啊……”、

    “錯,他一點不冤!”

    秦始皇卻有不同的看法:“武安君是否真的要作亂造反,不重要!白起的確有能力反,號召大軍作亂,且掀翻大秦半壁江山,這才重要!”

    “為人臣者,全軍上下皆其朋黨舊部。三軍將士只知道將軍,不知皇帝。將軍一言,勝過天子號令、兵符制書。有這三點,不管這位將軍是否還忠於皇帝,忠於朝廷,他都有了危害社稷的可能,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恐怕就是昭王必殺白起的原因。萬乘之患,大臣太重,臣之所不弒其君者,黨與不具也,一旦羽翼豐滿,就算臣子無叛逆之心,他的朋黨們,也會推著他走上那一步。這就是韓非所言的‘上下一日百戰’,再親密的人,再深厚的情誼,都逃不脫利益二字,不可不防,一旦出現此種端倪,必扼殺之!”

    “所以,朕要問的是,若有這樣的人,不管他是黑夫,還是蒙恬、李信,甚至是王賁父子,乃至於是操控民間輿情的儒家、墨家之徒,一旦彼輩威脅到了統治,扶蘇,你能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們麼?”

    扶蘇默然良久,應到:“兒臣……會殺了他們!”

    秦始皇孰視扶蘇良久,卻不問了,只不帶情緒地說道:

    ”下去吧,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勿忘之!”

    ……

    等扶蘇汗津津地告退後,秦始皇卻搖起頭來。

    “他猶豫了,嘴上說著殺字,眼中卻無殺戮的狠意!”

    秦始皇嘆息:

    “你是變圓滑了,但是扶蘇啊……”

    “你本質還是沒變,你的心,還是不夠狠!”

    秦始皇信奉韓非的理論,不認為人與人之間有真實的仁愛天,“利”,才是人際交往背後的真正操縱者。

    由於利害關係的轉變,身為君主,即使是身邊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之置於死地。

    更勿論沒有血緣的臣子了,不管你對他是如何的器重,不管他對你是如何的忠心,也不管彼此說了多少交心之言,多少次虛席問對。

    都別信。

    都忘掉。

    秦始皇心裡的君臣關係,本就不是儒家那套“君仁臣忠”禮儀所維繫的道德紐帶,而是韓非子揭示的,君臣關係最赤裸裸的一面:“上下一日百戰”!

    而不同的利益追求,是導制君臣大戰的根源所在,都想位極人臣,可一旦到了那個位子,就要忍不住要窺探寶器了。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人主無法術以御其臣,雖長年而美材,大臣猶將得勢,擅事主斷,而各為其私急……

    嚴重的話,甚至會像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那樣,取君主而代之!

    “朕還在一天,威勢震於天下,自然無慮,可朕若真的無法長生,輪到二世皇帝繼位呢?”

    主少國疑,重臣們也要蠢蠢欲動了,新君沒有過人手段,恐怕壓不住他們。

    這便是秦始皇對未來最大的擔憂,死而地分,這固然是六國餘孽的詛咒,但也是警告。

    秦始皇的目光,開始審視助自己一統天下的臣子們。

    朝中文官還好,李斯、姚賈、茅焦等,雖然一個個都是人精,但頂多會點玩弄權術的手段,其威脅,與秦始皇一手培植起來的幾位邊關大將相比,還是不及。

    李信雖然驍勇,但畢竟所將兵民不過六萬,還要跨越萬里遠征,可以忽略不計。

    有能力作亂的,無非是兩人,那就是分別居於北南的蒙恬、黑夫。

    這兩人有不少共同點,皆是關內侯,皆久鎮邊關,麾下數十萬軍民對其言聽計從。

    看上去,位於上郡、朔方的蒙恬威脅更大,其出身將門,世代侍奉秦國,一旦有異心,揮師南下便能威脅咸陽。

    但蒙恬手下的軍民,多為秦人,經過百年秦律訓練,對朝廷有極強的向心力,秦始皇有信心,就算自己不在了,朝廷一道詔令下去,收了虎符,准保蒙恬指揮不動一兵一卒!

    但南方的黑夫不同,雖然其出身卑微,沒什麼取而代之的可能。且距離關中遼遠,但考慮到三十萬軍民多是楚籍人,對秦素來沒有好感,倒是黑夫這兩年間,又是髡發收心,又是樹立豐碑,贏得了南征軍的心。

    據在江陵的監軍昌武侯回報,舊部也安插得有點過分,甚至有“嶺北皇帝最大,嶺南黑侯最大”的呼聲。

    秦始皇琢磨道:“一旦山陵崩塌,這黑廝若被屬下慫恿,振臂一呼,說不定還真能成嶺南一州之主……”

    所以,黑夫究竟是不是“熒惑星”的化身,“亡秦者黑”的預言孰真孰假,在秦始皇看來,一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未來的黑夫,的確有作亂割據的可能性!

    那就不能姑息養奸!

    但在秦始皇看來,主道有許多種,殺臣,是最低劣的手段!

    君臣之間、臣子之間,相互揣度、試探,相互控制與反控制。各種政治氣球被不斷放出來,君臣各懷鬼胎,陽逢陰違;不到魚死網破的時候,都共同維持表面上的平衡……

    這才是默認的遊戲規則,哪怕是秦始皇,也要帶頭維持,一旦開了殺功臣的先例,這份君臣默契的秩序,會被破壞殆盡。當所有人都不按規矩來時,帝王之術,就不好用了。

    所以秦昭王殺了白起後,大失人心,在他晚年,投敵的重臣一個接一個,在對外戰爭裡一連敗退,差點把五十年擴張的老底全丟了。

    “朕不會這樣。”

    不到萬不得已,秦始皇不會殺任何功勛之臣!

    所以秦始皇只將蒙恬調回咸陽,任衛尉,而又重新啟用沉寂良久的王離,讓他做中郎將,改由馮劫去北邊守衛長城。

    接下來,只需要借出巡的名義,去一趟衡山郡,讓黑夫喜滋滋地帶著有功將士來受封。那時,秦始皇只需要一個徹侯的頭銜,幾桶美酒,就能解除黑夫的兵權,將其舊部打散,安排到各處為官。黑夫則帶回朝廷,做一個虛職的九卿。

    至於嶺南,可讓李由、任囂鎮守。

    如此,北軍南軍,兩個隱隱成型的集團,便能消解於無形!

    壓制王氏十年後,這大秦第一將門凋零得厲害,王賁老邁病篤,王離也只是個空名侯爺,是時候拉出來遛一遛了。

    而馮劫、李由,雖然扶不起來,但也能推上去,站站檯面,用王馮李三家,制衡蒙、尉兩將。

    更別忘了,外面還有一個李信……

    秦始皇是個極其厲害的權術高手,隨意幾手替換,原本有些危險的局面,再度盤活,所有人都無法做大,每一方都有政敵掣肘,不敢動彈……

    尤其是黑夫,將變成囚於籠中的鷹,剪去好不容易蓄養豐滿的翅膀,讓他只能為大秦造福,卻無法為害。

    在人君看來,富貴安老,這是對人臣最大的仁慈了。

    “若到時候,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餘言,該怎麼辦?”

    秦始皇自言自語,目光變得決絕起來。

    儘管殺臣,是主道里最低劣的手段,但身為帝王,絕對不能或缺的……

    “是殺心!”

    是秦昭王明知道白起為大秦立下赫赫功勛,說殺時,卻毫不猶豫的決心!

    秦始皇低下頭,看到了履上的一隻黑螞蟻,那大概是先前踩那四個字時,爬上來的。

    “朕知道,你也不容易。”

    他將其捻起來,遺憾地嘆了口氣,隨即卻毫不猶豫地掐死,扔到腳邊!

    這才是君對臣,該有的態度!

    “若其果有不平之意,驪山的殉葬坑,多得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0
第716章 君側之惡人

    “其實還有更好的辦法!”

    離開章台宮,回府邸的路上,公子扶蘇閉目良久,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上下一日百戰”,這是秦始皇想要讓扶蘇明白的君臣關係,一切只有利益,根本無信任可言。

    想想也沒錯,人皆有私利,爵位便是為了滿足臣子慾望制定的,一級級往上升,讓他們像豢養的獵犬一樣,為了幾根骨頭,東奔西逐。

    聰明的君主會加以控制,就像王翦曾抱怨的那樣:“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

    所以等老臣們混到徹侯時,差不多是半截身子入土,被皇帝解除了軍權,回朝養老,對皇帝構不成威脅。

    但二十等爵畢竟有限,秦朝的戰爭實在太多,雖然升得慢,但少壯的尉、蒙、李,日積月累,一場場仗下來,都到了可以封徹侯的時候了。

    不同於王翦,三人皆少壯,無法順理成章地卸任,只能讓其相互制衡,像黑夫這種年輕的,更要像防賊似的,給一高職軟禁起來,萬一還制約不住,就只能殺了。

    否則,恐其忍不住要窺探寶器,甚至重複田氏代齊的故事。

    但扶蘇思索良久後,覺得這並非上上之策!

    “與其堵,不如疏!”

    扶蘇受儒墨影響頗深,遍讀史籍,覺得歷史上,就有處理君主和功臣關係最好的範例:

    “周武王也未曾將太公、周公、召公等功臣雪藏甚至殺害啊。與其將其拘在朝中,鬱鬱枯老,何不放出去,裂土封疆!?”

    這想法若被秦始皇知道,定會大加斥責,因為這與秦朝堅持的廢封建立郡縣相悖,但扶蘇卻有自己的看法。

    曾有儒生跟他鼓吹過,恢復周禮,尤其是周朝的封建,並建子弟,所以蕃屏王室,申命輔相,所以羽翼公朝。

    但扶蘇覺得這效果並不好,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可看看春秋戰國的混戰就明白了,姬姓諸侯,不見得比異姓忠誠,第一個冒犯周天子威嚴的,就是姬姓鄭國呢!

    可他也不認為,周朝的分封一無是處。

    “父皇只看到,分封讓諸侯分裂,混戰數百年,卻沒有看到,分封也讓宗周區區一州之地,拓展成了將九州諸夏!”

    “周室分封之所以變成弊政,在於歷代周王將山東之地,除洛陽外全部分封,使得諸侯不斷拓展坐大,最終枝大於干,這才會有後來的禮崩樂壞。”

    所以扶蘇理想中的分封,恰恰是淳于越近來提出的:“海內郡縣,海外封建!“

    首先,要更易軍功爵,在大庶長之上,取消關內侯、徹侯,改為五等:公侯伯子男。

    隨後,九州之外,近十年來新徵得的土地:嶺南、閩越、西域、河西、海東、朔方,皆可裂土田而瓜分之!

    “為帝者,可獨斷,但不能自私!”

    扶蘇不是個自私的人,他認為,與其將所有土地攢在朝廷手裡,增加中原負擔,不如將無法控制的邊地分出去。

    比方說,封黑夫於嶺南,封李信於河西,封蒙恬於朔方,封王氏於遼東,皆為邊侯,封諸弟於西域、西南夷、海東,皆為公,雖然他弟弟多,但一人一個城,總夠分了吧……

    如此,既不會影響中原郡縣的大一統,又能妥善安置功臣子弟。軍功勛臣們為諸侯的慾望得到滿足,就不必擔心他們窺探寶器了,就算有,也鞭長莫及,更有嬴姓子弟襲擾其後。

    而中央王朝封疆既定,那些邊遠地區的戰爭,也能平息了,至於邊侯們征蠻夷,編齊民,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朝廷不會相助。

    “布履星羅,四周於天下,輪運而輻集;合為朝覲會同,離為守臣扞城……豈非君臣相宜之道?”

    扶蘇為未來的畫計而興奮,但隨即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既然那件事未能成,這一切,也就是想想而已。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扶蘇有朝一日,若能為二世皇帝,絕對會將秦始皇的政策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全盤推翻!

    等扶蘇回到府邸後,謀主董公卻請他屏蔽左右,面色凝重。

    “公子,有昌南侯密信送達!”

    ……

    董公沒拿到信,因為送信的人堅持,必須見到扶蘇本人,才能將信獻上。

    扶蘇只好親自接見了他。

    送信來的人,叫季嬰,乃是黑夫鄉黨,他長得好似一隻瘦猴子,在府邸內左看右看,像個不太老實的人。

    扶蘇想不明白,昌南侯為何會讓這樣的人,在這種緊要關頭犯險。

    董公問季嬰:“關中已戒嚴,出入皆不容易,你是如何進來的?”

    季嬰神秘一笑:“請放心,我做督郵多年,管的就是車船往來,驗傳符節,偽造起來,易如反掌,也有些法子,能混進關中,絕無任何人都知曉。”

    其實他是從蜀中來的,走的陳倉、杜亭一線,用假身份藏在商隊裡,躲開了盤查更嚴的灞橋。

    進入咸陽後,季嬰多多少少也聽聞了“亡秦者黑”的謠言,摸到昌南侯府,發現那被人監視後,更是大驚!好在總算想辦法,溜進了張蒼府邸,甚至通過打著“學字”名義往來兩府之間的小破虜,和主母葉氏通上了信,隨後又輾轉來到此處……

    等那封小心藏著的信呈交給扶蘇後,扶蘇緩緩拆開麻線,剖去上面看似完好無損的印泥……

    說起來,扶蘇與黑夫,已經兩年多未見了,上次相聚,還是征完海東,二人一同乘船去碣石向秦始皇帝獻俘,船上,扶蘇與黑夫對飲後,還向他抱怨:“對諸將士而言,一首《東山》最符合吾等心境。”

    但最後,在黑夫勸說下,扶蘇在凱歌振旅時,還是將吐訴將士思鄉離別之情的《東山》,改成了為執政者歌功頌德的《江漢》。

    “於我而言,昌南侯的確是良師益友啊……”

    帶著這種心情,扶蘇打開了黑夫的信。

    “長公子敬啟,黑夫敢再拜言……”

    “是昌南侯的筆跡不假。”

    扶蘇還是謹慎的,讓人取出數年前他與黑夫往來的信稿對比,遂不疑有他。

    “三十七年正月初一,黑夫見昨夜流星忽之,不由心亂如麻。”

    “國之將亂,必有災異,然秦之禍患,不在四境,而在蕭牆之內。”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殺人,今黑夫之賢不若曾參,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參之母信參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於外,有人謗我,而陛下將投杼也。君側左右之間,有奸佞之惡人,故肺腑之言,不敢言於陛下,為奸佞所察,只能言於公子。”

    讀到這,扶蘇暗道:“昌南侯所料不差,的確有人在暗中謀劃,誣陷於他,可嘆父皇明知昌南侯之忠,卻還是要南下收其兵權。”

    不過黑夫所說的“君側之惡人”,又是誰呢?

    這是扶蘇最想知道的,他總感覺,有一股勢力,在配合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方術士,佈置一個針對黑夫的陰謀。

    “君側之惡人,曰趙高,更有叵測之臣,曰李斯!“

    扶蘇頗為詫異:“趙高、李斯?”

    這卻是他不曾想到的人,如此說來,在盧敖天書事件背後推波助瀾的,正是這兩人?

    再往下看,黑夫的話語,更令人心驚:

    “彼輩中傷黑夫實乃小事,然恐其為亂,欲對公子不利。一旦山陵崩塌,彼將篡權矯詔,公子不可不防!一旦有事,南軍北軍,黑夫與蒙將軍,皆願奉公子繼大統,安天下,皆可去得,決不可束手待斃!”

    讀罷,扶蘇長嘆:“這是昌南侯,吾之良師益友,給扶蘇的警告啊!”

    “其廟算幾無遺留,連有人搆陷他也想到了,但這封信畢竟是月餘之前送來的,昌南侯並不知道,朝廷出了這麼多大事啊!”

    秦始皇開始大刀闊斧地替換將領,更欲南下收黑夫兵權,搞不好真會殺了他,而蒙恬回到了咸陽,任衛尉……

    就算事情真到了那地步,不管南北,他扶蘇都去不得了。

    眼看日暮西垂,扶蘇讓人帶季嬰下去歇息,他苦苦思索:

    “君側惡人,矯詔害我,又是何意?趙高、李斯,有這麼大的膽子麼?”

    他目光猛地收縮:“除非是……那件事?”

    還不等扶蘇喊人來,他的親信邵平,卻叩響了門。

    “公子,墨家出事了!”

    ……

    “你說什麼,墨者欲逾宮室,行刺陛下,被郎衛緝捕!?”

    來傳遞消息的,依然是蒙恬、蒙毅的族弟蒙天放,他簡略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原來,自從去年之後,秦始皇開始將自己的行蹤神秘化,每晚所居之地,皆成了機密。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他的宮車在甬道間遊走,除了最為親信的人,哪怕是丞相,也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決事,悉於咸陽宮,偶爾也在章台宮。

    但今晚,秦始皇又換了一處行宮居住時,卻有刺客欲藉機巧器械,逾牆潛入宮中偏僻角落,結果被巡邏的郎衛逮了個正著,當場被殺死一名,剩下的兩個刺客欲逃,從高牆上一躍而下,落入牆下的稻草堆……

    結果只有一人順利完成這操作,溜之大吉,另一人不慎摔斷了腿,被郎衛捉住後,查明了身份:竟是名為“趙尹”的墨家弟子!

    這下可捅了大簍子,秦始皇立刻下令,衛尉蒙恬逮捕墨家所有人員,同時讓廷尉蒙毅對趙尹嚴刑拷打,最終趙尹熬不住,吐露出,指示他們結黨謀刺皇帝的人,正是墨家的二把手唐鐸。

    “唐鐸雖已出走,但畢竟曾做過公子許多年的幕僚門客,蒙廷尉唯恐這件事會被有心之人擴大,牽扯到公子頭上,特讓我來報信!”

    正說著,外面也傳來了陣陣雞飛狗跳的索拿聲,是衛尉在城中抓人,果然是出大事了。

    蒙天放急促地說道:“眼下,整個咸陽都在大索。唐鐸恐怕也逃不了多久,還望公子快想辦法,洗刷嫌疑!”

    “這些墨者,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董公也急得上火,連忙道:“公子是否要立刻入宮,向陛下陳述?”

    從蒙天放入室起,扶蘇便一直緘默不言,一會搖頭,一會點頭,此時董公催促,他也一動不動。

    “公子?”

    董公、邵平、蒙天放連叫數聲,扶蘇才回過神來。

    他看著眾人,嘆了口氣,苦笑道:

    “如果我說,唐鐸和那些墨者背後的主使者,的確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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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章 臨之以兵

    長公子府邸庭院之內,天上月光時隱時沒,公子扶蘇的臉龐也隨之忽暗忽明,讓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有些恍惚,總覺得眼前的長公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一向忠孝的扶蘇,怎可能會做暗中指使墨者行刺皇帝之事,這可是大逆不道,是子弒父,臣弒君啊!

    好在,趕在看重“大義”的董公信念崩塌前,扶蘇終於開始解釋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諸君,扶蘇從未曾動過弒殺父皇的念頭!”

    他和幾個屬下吐露了籌劃了大半年的計畫。

    “去年,我見父皇流放法吏喜,再聽不進去任何忠言,在南征尚未結束時,又欲西伐,不顧天下板蕩,民不聊生,卻非要耗費人力巨資,去尋找大夏使者編造的西王母邦,不由心寒。君過臣必諫,父有過子亦當糾之,扶蘇不敢坐視不管。”

    “然父皇已驕固至極,聽不進任何良言,扶蘇無奈,只能想出一個下策……”

    他看向三人,說出了那兩個字。

    “劫王!”

    所謂劫王,顧名思義,便是以武力挾持君主,類似的事,春秋的卿大夫們做過無數次。最近一次,是齊閔王時,貴族田甲突然發動政變,帶著數百名族兵殺入王宮,劫持了齊閔王。

    據說這次政變是孟嘗君主使,欲依靠挾持齊王,繼續讓自己穩坐相位。

    “豈能如此!”

    董公有些動怒,敲著鳩杖道:“父有過失,子當諫諍,豈可潛謀非法,受不孝之名。老朽給公子定的計謀,不是唯恭唯孝,隱忍等待麼?”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如今秦始皇諸子沒有太出眾的,一旦山陵崩,皇帝之位,還不是扶蘇的?這時候最怕的就是橫生枝節,怎能自己找事呢?真是糊塗!

    “董公,你忘了白天的太陽了麼?”

    扶蘇卻有自己的想法,他嘆道:“當今之政,猶如十日當空,焦禾稼,殺草木,都快野無遺孑了!”

    “扶蘇敬愛父皇,希望父皇能長生不死,但又希望他能立刻停止這些暴政,越是這樣下去,父皇就越做不成聖君,大秦也無法傳萬世,說不定,二世就亡了!”

    “為了讓父皇不要再繼續下達亂命,不要讓他繼續犯錯,扶蘇甘願背負不忠不孝的罵名,劫持之,然後請父皇垂拱而治,讓天下休養生息,這或許,就是扶蘇能想到,最好的盡孝方式了!”

    這種腦回路有些清奇,眾人都聽呆了。

    雖然動了“劫王”的念頭,但扶蘇征伐海東的舊部多不在身邊,只有百兵卒作為府邸守衛,能利用的武裝,除了阿房宮那二十萬刑徒外,就只剩下與他相善的墨者了。

    刑徒乃烏合之眾,扶蘇不敢輕易動用,和楚國的陽城君一樣,他希望墨家能變成自己的助力,便尋來唐鐸,吐露了這個計畫……

    蒙天放有些憤憤不平:“公子為何告訴墨者,卻對吾等隻字不提,莫非是不信任吾等,也不信任蒙氏?”

    扶蘇解釋道:“並非如此,只是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扶蘇不希望所有人都參與這件事……一旦敗露,連累更多人。”

    董公卻關心另一點:“公子,你當真只是想劫王,而非行刺?”

    扶蘇舉起手,指著皓月:“扶蘇可對蒼天立誓,絕無弒父之心!”

    董公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公子乃純良之人,不會做大逆不道之行。”

    他是個博學的老者,立刻就為扶蘇找到了藉口:“當初,楚臣鬻(yù)拳強諫楚文王,楚文王弗從;臨之以兵,懼而從之,《左氏》以為鬻拳兵諫為愛君,公子欲劫陛下而諫之,亦是愛父尊君之舉也……”

    “縱然一些人可能會因此說公子不忠不孝,但那又如何?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社稷主,天下王!”另外兩人也喊了出來,這是他們對扶蘇的期望!

    董公洗的倒是不錯,只可惜,雖然為黑夫所染,略有黑化,但扶蘇就是扶蘇。

    明明在秦始皇巡視阿房宮那次,有機會劫持秦始皇,但卻被天上流星雨所驚,以為這是上天的警告,一時間猶豫了。

    畢竟,劫王成功的先例太少了,就連田甲,也在聞訊趕來的勤王部隊和臨淄居民的圍攻下,很快就放棄了抵抗,在釋放了齊閔王之後,宣佈棄甲投降,遭到誅殺。

    他決定再等等看。

    但讓扶蘇萬萬沒料到的是,墨者有自己的教條和打算,唐鐸等人,擅自將“劫王”變成了“誅暴!”希望能一步到位,擁戴扶蘇登位,卻一時不慎,滿盤皆輸!

    如今,墨者欲刺皇帝的事已暴露,咸陽墨徒百餘,不管知情或不知情,都遭到了逮捕!

    董公在震驚後,陷入了沉思:“就算唐鐸被捕後咬緊牙關,隻字不提,但以公子與墨者的關係,定會有奸人將此事引到公子處來!”

    “沒錯,畢竟連亡秦者黑,這種無中生有的事,彼輩都能生造出來,給我扣上弒君逆子的罪名,又有何難哉?”

    扶蘇咬著牙,黑夫的那封密信太過驚人,他還沒給下屬們看過,但從蒙恬兄弟對他的警告來看,還真可能有“君側之惡人”在暗中謀劃!

    更麻煩的是,扶蘇的確是墨者的幕後主使,一旦案件擴大,他以為,自己絕無撇清的可能!

    “若陛下懷疑到公子頭上,會如何?”

    邵平提出的這個問題,讓扶蘇不寒而慄。

    在他的印象裡,父皇是一個最痛恨背叛的人,並且,信奉韓非子那一套君臣父子關係:

    “人為嬰兒也,父母養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薄,父母怒而誚之。子、父,至親也,而或譙或怨者,皆挾相為而不周於為己也;以害之為心,則父子離且怨。”

    一切都是利害關係,即使是父子關係,也逃不開這一人性的鐵律。

    由於利害關係的轉變,身為皇帝,即使是身邊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之置於死地!

    諸如楚穆王以子弒父,殺了楚成王,骨肉相殘,同室操戈,類似的例子,史不絕書!

    扶蘇暗道:“若父皇得知我欲劫之代政,還要將的施政完全推翻,一定會怒不可恕罷?”

    然後,便是毫不留情的逮捕、審訊,甚至殺害……

    就像囊撲殺死趙太后與嫪毐所生的兩個同母弟一樣!

    這不一定是秦始皇真正的反應,卻是扶蘇想像中,心狠決絕的父皇會做的事……

    做兒子的,有幾個能設身處地站在父親角度?更勿論猜出他們對一件事的真實反應。

    裝作不知,矇混過關?扶蘇對此不存僥倖,秦始皇是年老昏聵,但對待權力鬥爭,卻異常敏感,從他安排的,那些針對黑夫的佈置就能看出來。

    扶蘇只覺得,到時候,父皇只需要和自己對視一眼,就能看穿兒子淺薄的伎倆。

    申訴也是沒法申訴的,難道他還能辯解說:“我只是讓墨者找機會配合我劫持父皇,而不是要一劍殺了父皇”?

    總之,在扶蘇看來,一切都完了,他和諸手下的期冀等待,都將毀於一旦。繼承大統是不用想了,就算僥倖不死,也是囚禁幽居的下場……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換了過去的扶蘇,說不定就引頸自戮了,或放下手裡的劍,坦然受縛,一切聽從秦始皇發落。

    可如今,黑夫信中那句“決不可束手待斃”卻一直在他腦中迴蕩。

    這時候,邵平提出了一個想法:“公子,乘著事情還未敗露,現在離開咸陽,還來得及……”

    是啊,離開,的確是種辦法,扶蘇想起了黑夫的來信,裡面就曾勸他,一旦出事,可去投南北兩軍。

    如今北軍換將,是去不得了,但南軍……

    “豈可出逃,那會被認為是心虛,更坐實了公子欲弒殺陛下的罪名!到那時,隨便一個亭長小吏,憑一紙緝捕令,也能將公子縛住帶回咸陽!”

    蒙天放大聲制止,隨即下拜道:“事到如今,還有一種辦法!”

    “什麼辦法?”扶蘇問他,黑夫遠在南方,蒙氏,這是他在咸陽最後的依仗。

    蒙天放道:“既然公子已決定,哪怕背著天下人不忠不孝的罵名,也要做對的事,何不做到底呢?”

    “你的意思是……”

    蒙天放抬起頭,這位蒙恬的族弟,眼中帶著堅毅:

    “天放願作為公子使者,去遊說蒙將軍,以衛尉軍一萬,配合公子發阿房刑徒二十萬,可破宮城而入,擊破數千郎中令軍,劫持陛下,清掃君側惡人,以兵諫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0
第718章 有人天生世卿

    “我就知道,這月餘來的種種天象,肯定是預示著,要出大事的。”

    十一月十五,夜已深,近幾日才走馬上任的衛尉蒙恬站在衛尉府中,遙望著星空。

    蒙恬和秦始皇年紀相仿,已年近五旬,今夜皓月當空,倒是沒有什麼異樣的天象,但蒙恬依然無法忘記月餘前,他站在長城上,看到熒惑守心和流星雨夜的震撼……

    蒙衛尉很篤信天象,因為他的祖父蒙驁,便是在秦始皇七年,彗星三至時逝世的。而另外兩次彗星過境,分別導致了夏太后卒,接著便是長安君叛國!

    果然不出他所料,到了秦始皇三十七年的第二個月,亂相果然應驗了!

    先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和“亡秦者黑”的謠言滿天飛,皇帝陛下雖未相信,但仍十分重視,不僅將蒙恬調回咸陽,任衛尉,又決定南巡,收黑夫兵權,讓李由代之為將,把黑夫帶回咸陽,任一閒職九卿,將一切可能的危險消弭於無形。

    這便是蒙恬讓人告訴扶蘇的“陛下或將有事於南方!”

    如果說扶蘇將黑夫視為“益友”,那蒙恬、蒙毅兄弟,便是其師長,早些年,秦始皇曾令蒙恬授扶蘇以兵事,又使蒙毅教扶蘇以律令,從那時候起,蒙氏與扶蘇便關係莫逆。

    蒙恬才會頂著壓力,暗暗告訴扶蘇:“什麼都不要管。”

    耐心等待,等到山陵崩的那天,一切都將順理成章,蒙氏也將達到鼎盛。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昨夜,墨家突然犯事,竟欲踰越宮室,行不軌之事。事未成,秦始皇大怒,令衛尉搜捕一切墨徒,包括鉅子程商在內的近百人被擒獲,又有數十人潛逃。

    更要命的是,蒙恬和蒙毅查到,這件事,或許和公子扶蘇,有脫不開的關係……

    蒙恬以為這是秦始皇身邊有奸人搆陷,讓曾在扶蘇府上做過長史的族弟蒙天放去通知扶蘇,思索應對之策。

    而與此同時,蒙毅又派人回來告知,謀刺的主使唐鐸已被抓獲,雖然其咬了舌頭,滿口鮮血,不打算說任何事。但其他墨徒中,還是有人熬不住拷打,招供說,他們曾計畫在阿房宮行刺皇帝……

    阿房,那是公子扶蘇一手監造的地方,墨者在眼皮底下集會、密謀,刺殺,他會不知道?這一點,說出去連傻子都不信!

    “公子啊公子,你怎麼變得連蒙恬都不認識了,難道真打算行大逆不道之事?”

    蒙恬十分焦躁,正在院中踱步,就在這時,蒙天放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封扶蘇匆匆寫就的信……

    ……

    “唉。”

    讀罷公子扶蘇發自肺腑的自陳書信後,蒙恬釋卷長嘆。

    “糊塗,真是糊塗!一念之差啊,大好的形勢,竟變成這般死局!”

    蒙恬知道,扶蘇這孩子責任心太重,太想做一些事情,可欲謀大事,不是性格變圓滑一點就能辦成的,受限於手段、心術,最後的結果,竟比什麼都不做還要差!

    政治這東西,踏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扶蘇的信只是自陳,同時有向蒙恬求救的意思,但蒙天放卻跪了下來,向蒙恬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提議。

    “兵……兵諫?”

    蒙恬震驚,立刻拍案而起。

    “大膽!”

    蒙天放不僅隨扶蘇出征過海東,還曾做過很長時間的府邸長史,對扶蘇忠心耿耿,他說道:

    “沒錯,兵諫!家主如今是衛尉,統御精銳萬人,負責咸陽防務,以及諸武庫守備。而公子身為阿房監,有刑徒、民夫二十萬聽其調遣。今將至臘月,天寒地凍,阿房卻尤未停止,眾人勞頓,抱怨不小。”

    “若家主能開放武庫,使刑徒、民夫持兵,聚眾攻咸陽宮,區區數千郎衛,可擊破之!到時候清掃君側惡人,以兵諫陛下,公子便可執掌朝政,撥亂反正!”

    他說得輕巧,但蒙恬卻彷彿聽了天大的笑話,樂道:

    “天放,你將衛尉軍當成了什麼,我蒙家的私兵?不管我在北邊,還是在咸陽,調兵遣將,都受虎符限制,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恬。凡興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

    “若無兵符,我才上任幾天,衛尉的副手們,那些少卿、丞、率長,皆不會從我之令,你也是老行伍了,連這都不清楚?”

    蒙天放卻仍心存僥倖:“燔遂之事,雖毋會符,行也,只要點燃烽燧,謊稱是驪山刑徒反叛,有奸臣劫持陛下,便可以清君側惡人之名,順利發兵。”

    蒙恬搖頭:“發兵,向何處發兵?朝咸陽宮進軍,這軍令一下達,彼輩立刻就能將我綁了,衛尉軍的矛戟,一向是對外,不可能對內,成不了的!”

    蒙天放道:“衛尉只需打開武庫,帶著衛尉軍抵禦中尉軍,攻咸陽宮的事,可由阿房刑徒民夫來做。”

    “刑徒民夫?”

    蒙恬嗤之以鼻:“一群烏合之眾,就算手持兵刃,豈能成事?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長信侯嫪毐作亂,矯陛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兵容多達十萬,聲勢浩大,欲攻蘄年宮為亂。”

    “可結果如何?只要陛下的旌旗虎符一出現,那些叛軍便望風而降,所謂的二十萬人,只需要陛下一聲喝令,便會土崩瓦解!更勿論內有三千郎衛皆為精銳,外有內史五萬中尉軍,再不濟,陛下一道詔令,整個關中的男丁,就能武裝起來,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蒙天放力爭:“公子和嫪毐不同,公子有大義!有人心,可成事!”

    “什麼大義?”

    蒙恬卻看得極為清明:“以子伐父,以臣伐君的大義?法家叫這種人為叛賊,儒家稱這種人為逆子!”

    “別看世人讚譽公子,如盼甘霖,認為他是大秦最合適的嗣君。但你得搞清楚,眾人喜歡的,是光說不做的公子,一旦他當真提起劍,站到陛下對面,眾人避之不及,除了墨家那群執拗之徒,誰會擁護這所謂的大義?”

    “再說,現在的陛下,和當年也有不同。”

    蒙恬的目光中,帶著畏懼與景仰。

    “從秦王政,變成了秦始皇帝,又多積累了二三十年威勢,近來雖然有些昏亂之舉,但始皇帝畢竟是始皇帝,只要這名號還在,休說反叛,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就連心懷不軌的六國餘孽,也只敢講“始皇帝死而地分”呢!諸田若非謊稱秦始皇已遇刺而亡,追隨他們造反的人,立刻就要少九成!

    秦始皇,這名號,可當百萬之兵!

    蒙恬每說一句,蒙天放面色就蒼白一份,對秦始皇的畏懼,他們又何嘗沒有?這件事,他還是想簡單了。

    “退一萬步講,我的職責是保衛咸陽,如今卻放這群黔首刁民入城劫掠?不管成與不成,都將是一場血雨腥風,讓咸陽繁華毀於一旦,這不是我認識的公子扶蘇會做的事情。”

    蒙恬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我看他是做錯事後,被陛下之威嚇得慌了神,病急亂投醫!”

    蒙天放低下了頭:“家主勿要錯怪公子,他的確拒絕了,兵諫,是我自己的想法……”

    “那你真是該死啊!”

    蒙恬起身,一腳將蒙天放踹翻在地,指著他大罵道:“不但想害公子,還想要把蒙家也害了!”

    蒙天放跪地稽首:“但家主,昌南侯予公子密信,說陛下身邊有奸臣,乃中車府令趙高是也!若這次公子受牽連,失去了嗣君的資格,彼輩掌權,恐將害蒙氏!”

    “昌南侯?”

    蒙恬目光頓時警惕起來。

    “趙高?”

    他倒是未曾聽說,黑夫與趙高有什麼過節,但趙高此人,的卻是與蒙氏有怨的。

    二十年前,趙高犯了大罪,秦始皇令蒙毅法治之。蒙毅不敢阿法,判處趙高死罪,除其宦籍。但秦始皇卻反悔了,認為趙高惇厚而敏於事,竟干涉司法,加以赦免,不久後復其官爵。

    從那以後,蒙氏在朝中,便多了一個仇人,雖然趙高嘴上笑嘻嘻的,對蒙氏兄弟不敢有絲毫不敬。

    君側之惡人,趙高的確有可能是,那對扶蘇不利的“月將升,日將落”歌謠,說不定也是其指示人散播的,但在蒙恬看來……

    “趙高算什麼東西?”

    蒙恬傲然道:“蒙氏入秦已一甲子,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於秦三世矣。”

    “且不論我大父驁、父武赫赫戰功,為大秦開疆拓土,皆為軍功世卿。”

    “就說我兄弟二人,蒙恬滅齊有功,為內史,又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築長城,據陽山,鎮守整整十年,威振塞北。至於吾弟蒙毅,也備受尊寵,位至上卿,出則參乘,入則御前。我任外事而毅為內謀,諸將相,誰敢與我家爭之?”

    蒙氏深受秦始皇尊寵,地位極高,且潛力巨大,乃未來的將相之選,這也是蒙恬不願“兵諫”犯險的重要原因。

    從扶蘇兵諫,縱然僥倖成功,蒙氏兄弟的地位,也不見得比現在更高,若敗,則舉族盡滅,風險太大了……

    在蒙恬看來,就算他們家對扶蘇的投資和交情全部打水漂,但只要二世皇帝繼位,不管他是誰,都會繼續任用蒙氏!趙高又能翻得起什麼浪花來?

    天生世卿,說的就是蒙恬這種人,他們有底氣,也絕對不會講雞蛋放進一個籃子裡!

    蒙恬對蒙天放道:“去告訴公子,別做傻事,否則,公子扶蘇,這輪被萬眾期盼的皓月,就不再是皓月,他將變成那顆帶來災亂兵戈的熒惑星!”

    遊說蒙恬失敗,兵諫成功的可能便不復存在,蒙天放有些洩氣:“家主,事到如今,公子能怎麼辦?”

    “現在入宮請罪,還來得及,虎毒不食子。”

    說著,他便揮手,讓蒙天放離開,復又抬頭,卻看見天上那一輪郎朗皓月,此刻,它已被烏雲遮蔽,光芒不在……

    “等等!”

    蒙天放詫異地回頭,卻見蒙恬在反覆踱步,臉上露出躊躇掙扎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若公子欲入宮請罪,蒙恬願護送,保其周全。若公子欲出奔,去投昌南侯,蒙恬拼著這衛尉不做,拼著被陛下貶為黔首,也要設法將兵防放開一角,讓公子有機會離開咸陽!”

    “家主,你……”

    蒙天放熱淚盈眶,他知道,蒙恬這樣做,是冒了多大的風險。

    與歷史上不同,蒙恬並未與扶蘇有過共事的情誼,能做到這種地步,已算仁至義盡了。

    蒙恬朝蒙天放拱手:“替我告訴公子。”

    “不敢辱先人之教,不叛陛下,這是忠!”

    “唸著十餘年舊誼,放公子一馬,這是義!”

    “選擇在公子手中,但不管選哪條路,都得快!因為天明時分,吾弟蒙毅,就要大義滅親,入宮告發我與公子暗中往來報信,甚至偷放公子離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1
第719章 有人貴為公子

    夜色更深了,雖然外面有宵禁,但蒙天放是衛尉族弟,自有符節,往來兩府之間暢通無阻。

    而更奇怪的是,雖然滿城都在戒嚴緝捕墨者,但確實還沒人來將扶蘇府邸圍了。

    但他們可不敢放心等到天明。

    蒙天放進去時,扶蘇正與幾個謀士商量對策。

    “公子以為,舜帝是怎樣的人?”董公他們似乎正在勸說扶蘇什麼。

    扶蘇過了一會才答道:“是聖人。”

    “正是!”

    董公道:“假如舜疏通水井時,未能躲過父、弟在上面填土的毒手,則為井中之泥;假如他在塗飾糧倉時,沒有逃過父、弟在下面放火的毒手,則為廩上之灰。如何讓恩澤遍及天下,法度流傳後世?所以,是以,舜帝小杖則受,大杖則走,這大概是因為他心裡所想的是大事啊……”

    “董公的意思是?”

    “公子亦有大志,欲救大秦,救天下,不可不先救自己!與其束手待斃,不如走!”

    因為扶蘇頂多想到在秦始皇再度昏聵亂命,不得已時“劫王”,蒙天放提出的直接兵諫,卻已被他否決。

    於是擺在面前的路,只有兩條:留或走。

    扶蘇仍然沒有決斷,這時候蒙天放回來,將蒙恬的意思告訴扶蘇。

    “還是蒙衛尉看得明白,兵諫絕無勝算,甚至會引發更大的混亂。扶蘇,決不能做這樣的事。”

    扶蘇慨嘆,他也明白了,一年來,自己在“隱忍”和“政變”兩條路之間的搖擺猶豫,使得一手好牌打成了爛局。事到如今,已不可能所有人都毫髮無損,必須有人做出犧牲!

    蒙恬是有覺悟的,他將攬過“勾連扶蘇”的所有罪過!而“大義滅親”去告發他的蒙毅,還有整個蒙氏家族,卻能因此而保全。

    “蒙衛尉能如此,扶蘇何嘗不能?”

    扶蘇毅然起身:“扶蘇年近而立,有子兩人,為保全他們,也為保全天下人還認可我的忠厚仁孝之名,保全大秦的一統,我也能犧牲自己!”

    眾屬下跪倒在地:“公子欲做何事?”

    “入宮,是生是死,一切聽憑父皇發落!”

    “公子進宮的話,一切都完了!”、

    蒙天放紅了眼,他和董公等人一樣,都是力主扶蘇不要放棄希望,伺機離開咸陽,以圖再起的。

    扶蘇卻對此十分悲觀:“且不說關中戒備森嚴,連商君當年都未能順利逃脫,更何況此去萬里迢迢?就算我僥倖離開,天下雖大,能接納扶蘇的,恐怕只有昌南侯了吧?”

    他慘笑道:“昌南侯在密信中擔保,一旦朝中有事,他願意做我倚靠。但我這一走,非但朝廷坐實了扶蘇勾結墨者,欲行刺父皇的大逆不道之罪,徒使父皇傷心,更會牽連昌南侯。”

    “彼若納我,則嶺南將與朝廷反目,尚且一統的天下,立刻就要分裂,接踵而至的,便是戰爭和征伐。那樣一來,扶蘇,豈不就成了引發戰亂的熒惑星?子與父戰,臣與君決,這種事,我與黑夫,做得出來麼?誰又會支持?”

    “故我寧可死,也不願當禍亂天下的罪人!”

    這大概是這個漫長的夜晚,扶蘇在驚懼、迷茫後,保持的最後一點理智了,迷離許久後,他總算回歸了自己的本性。

    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稽首不起:“那公子的理想呢?與吾等推演的朝廷新政呢?難道就這樣付諸東流了?”

    恢復禮樂,海外分封,停止征戰,輕徭薄賦,六合同風,這是他們經常熱烈討論到深夜的夢想啊……

    扶蘇嘆了口氣,一一扶起眾人:“汝等都叫我‘長公子扶蘇’,我且問汝等,這稱呼中,是長公子重要,還是扶蘇重要?”

    眾人面面相覷,扶蘇卻道:“是長公子更重,若我逃了,一旦邁出咸陽,我便不再是長公子,只剩下扶蘇。而汝等要追隨的,是仁孝的長公子,而不是亂臣賊子扶蘇!”

    多說無益,扶蘇心意已決,眼看這一番激昂的話,總算讓眾人不再勸說,連最為剛烈的蒙天放也垂首不語,他搖了搖頭,朝眾人作揖。

    “二三子輔佐之恩,扶蘇無法答謝,就此別過!我當自縛,去咸陽宮前,等待夜盡天明,向父皇謝罪!”

    “其實,縱然入宮,父皇也不一定會殺我,大不了將我幽禁,亦會善待吾子,君不見,長安君之子嬰,不就活的好好的……”

    扶蘇是笑著說這番話的,但卻不太自信,他對他的父皇,一點都不瞭解,只搖了搖頭,轉身欲走。

    但還沒等扶蘇邁出門檻,卻有人急速從後走來,朝著扶蘇後腦勺,狠狠來了一下!

    扶蘇未有防備,頓時天旋地轉,不等他轉過身看看到底是誰幹的,便眼睛一翻,暈倒在地。

    有誰扶住了他,在失去意識前,扶蘇耳邊聽到的最後聲音,是邵平驚駭的叫喊……

    “蒙天放,你!”

    ……

    “蒙天放,汝叛公子乎?”

    邵平已驚得拔出了劍,若非董公阻攔,便要往蒙天放身上招呼了。

    “公子無事,只是暈了過去。”

    蒙天放試了試扶蘇鼻息,輕輕將扶蘇抱著,放在榻上,動作輕柔而恭敬,隨即後退三步,下拜三稽首!

    “公子錯了,即便你不再是長公子,蒙天放,也要追隨扶蘇到底!”

    他轉過身,肅然道:“君憂則臣辱,君辱則臣死,吾等或早或晚,都已效忠於公子,視之為主君,豈能坐視公子赴死?”

    “所以你就打暈了公子,要劫持他離開咸陽?”

    邵平將劍放了下來,他明白蒙天放的打算了,有些猶豫地看向董公。

    董公摸著鬍鬚道:“主君常會做一些錯誤的決定,賢明如晉文公重耳,至齊國時,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覺得生活安樂,不復昔日流亡,遂決定住在齊國,不再歸晉。最後是趙衰、狐犯在桑樹下密謀,將重耳灌醉,載他離開了齊國。”

    “雖然事後重耳大怒,但若無此行,就沒有晉文霸業了。天放今日之舉,異曲同工,亦是忠懇之舉也!”

    蒙天放大笑:“還是董公明白事理。”

    邵平仍有些猶豫:“但公子說的沒錯,此時離開咸陽,去投昌南侯,會讓天下人以為公子乃謀弒罪人,更會引發戰亂……”

    蒙天放怒道:“難道公子自殺,死在咸陽宮裡,天下就不會亂麼?始皇帝死而地分,這預言都傳到關中來了,而公子,便是阻止此預言的命定之人,天下蒼生的指望!”

    董公附和道:“然也,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獻公使宦者殺重耳,此乃父命,但重耳逾牆而走,奔狄,天下人只以為獻公不仁,卻不認為重耳不孝……”

    “入宮被擒,或殺或囚,一切就完了。如今蒙衛尉願網開一面,吾等載公子走,南奔昌南侯軍,他日,或能重複晉文故事!”

    邵平總算點了點頭,達成了共識,他們又找府邸中醫者要了點當年陳無咎用大麻發明的“麻藥”,讓扶蘇多睡一會……

    三人分工各有不同,董公為謀主,蒙天放為武官,而邵平類似家宰。

    邵平道:“我這就去將府中公子夫人,還有兩位小公子喊醒,一同離開。”

    董公追上他,囑咐道:”將昌南侯的親信季嬰也喊起來,去昌南侯府,將昌南侯的家眷都接上!若有彼輩為質,昌南侯投鼠忌器,或有反覆!“

    “諾!”

    邵平走後,蒙天放也要離開了。

    蒙天放決定先出城去阿房做準備,一旦扶蘇等人順利出城,便發動阿房宮守衛,解散刑徒,讓他們星散四逃,製造混亂。

    然後,再乘中尉、衛尉緝捕刑徒之際,一行人西走武功,由子午道入漢中。

    再設法去江漢、嶺南!

    看著二人遠去,董公長舒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已完全被烏雲遮蔽的皓月道:

    “近來天象異樣,陛下不知還有多久好活,吾等也不需要與朝廷交兵,只要拖到山陵崩塌,長公子,依然還是長公子!”

    “外有昌南侯相助,內有蒙氏接應,到那時,這二世皇帝之位,還是公子的,就算他怪罪吾等,引戈欲殺吾等,老朽也心甘情願!”

    ……

    “夫人,都準備好了,隨時可出發!”

    雞鳴前夕,潛回府中的季嬰和同來的桑木向葉子衿做了稟報,此事機密,黑夫家一妻一侄女兩兒子,只需要裝一輛車,外加兩個最忠實的奴僕,十名門客護衛,這是尋常大戶人家出行的隨從數量。

    “若衛尉軍當真能放行,或許真能混在公子扶蘇車隨裡離開咸陽。”

    葉子衿看著晦暗的天空,雖然面容鎮定,但心裡還是憂愁的,因為成功幾率太小了。

    縱然她聰慧,也根本料不到,短短數日,扶蘇手裡捏著一把好牌,能打出這樣的爛局。

    “我可算明白了,十年來,良人為何一直與公子扶蘇曖昧不清,既有些認可其志向理念,卻又不直接挑明投靠。”

    她暗暗嘆了口氣:“因為這位公子,空有滿腔壯志豪情,卻無識人之明,連自己的手下人,都管不好啊……”

    墨者脫離其計畫,貿然行刺就不說了,最可笑的是,扶蘇那幾個自作聰明的手下,都敢忤逆主君之志,將他打昏,強行帶離咸陽。

    站在謀臣角度,這也沒什麼不對的:數士者以子為命,子不疾離國,建功立業,報勞臣,反而訥訥欲束手就擒,竊為子羞之……

    但葉子衿卻嗤之以鼻,認為他們這樣做,無非是因為,扶蘇入宮請罪,或許可活,但其府邸的謀士們,這些把扶蘇“帶壞”的人,秦始皇一聲令下,統統都得死!

    扶蘇願意坐以待斃,他們可不想,才有了這荒唐的行動。

    但也好,這場混亂,是葉子衿能想到的,脫身的唯一機會!因為扶蘇一旦南奔,黑夫就更洗不清了……

    除非他真能割了扶蘇的腦袋送回來。

    “我為扶蘇感到可悲。”葉子衿想道。

    “但更可悲的是,那些將所有希望寄託在扶蘇身上的人,你們期盼的救星,他是剛毅勇武,信人而奮士,為人仁,只可惜,根本不具備與其名聲相匹配的能力……”

    公子扶蘇,他貴為公子,但若沒了長公子的前綴,光剩下扶蘇,尚不如一匹夫,不能正三人。

    但黑夫不同,他曾是黔首黑夫、亭長黑夫、屯長黑夫……昌南侯黑夫。

    這些前綴頭銜,的確可以帶來一定威勢,但關鍵仍在於黑夫這個人,在於他的能耐!

    葉子衿對自己的丈夫,充滿信心,雖然這變幻莫測的局勢,已經全然偏離了他的想像,但黑夫,總能隨機應變,險處逢生!

    她不知道,黑夫只是多了個作者開的掛……

    等到外面傳來信號,即將登車時,葉子衿喊來季嬰,對他說了一句話。

    “我給君侯信中添加文字之事,等安全脫身了,你可以告訴他。”

    “但若是吾等不能逃脫,死在咸陽城內,死在半途,那就讓這件事爛在腹中罷!”

    丈夫的筆跡,她寫起來駕輕就熟,而在黑夫信中,葉氏加的就一句話: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殺人,今黑夫之賢不若曾參,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參之母信參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於外,有人謗我,而陛下將投杼也。”

    方術士盧敖的自爆和“亡秦者黑”的謠言滿天飛,這是黑夫不曾料到的事,他原本只是想提前給扶蘇打預防針,為日後做打算。

    葉氏便替他加上了一些“擔憂”,這樣能顯得黑夫的話更可信,當時希望扶蘇能拉黑夫一把,再不濟,也能幫忙保護下在咸陽為質的一大家子……

    黑夫遠在萬里之外,葉氏只能隨機應變。

    誰料扶蘇飛速隕落,已經到了要去投奔黑夫的地步了。

    事後想想,多這一句少這一句,根本無關形勢。

    不過,陰差陽錯,卻堅定了扶蘇屬下去投奔黑夫的決心,也算歪打正著了。

    季嬰應諾,大門開了,車馬向前行駛,一直監視尉府的眼線猛地驚醒,開始上前阻攔。

    只可惜為了緝捕謀刺的墨者,使得他們抽調了人手,猝不及防間,竟被扶蘇府上派來的家兵擊退。

    黑夫一家人的車馬,得以順利駛入了街道,加入公子扶蘇的隊伍!

    扶蘇還在昏迷,他的三名臣屬操控著這一切。

    葉子衿掀開車簾,對親自駕車的季嬰道:“季叔,等離開咸陽後,勿要與公子扶蘇同路,遠遠繞開他!”

    扶蘇的人馬太多了,加上各種親衛,足有百餘人,就像是黑夜裡的一盞明燈,他將吸引所有的追兵!

    “就讓他去子午道罷,吾等利用偽造的符傳,西走武功,從褒斜道入漢中,再去巴蜀!”

    那是季嬰來的路線,黑夫在那邊有些“門路”。

    言罷,葉氏合上了車簾,抱緊了兩個孩子。

    這注定,是一個充滿混亂的夜晚!

    暗潮湧動,咸陽宮卻如同海中千鈞巨石,巋然不動,彷彿正發生的一切,皇帝陛下都不曾在意,不曾干涉……

    但在巍峨的高台上,亦有一人,在寒風料峭中,吊著殘疾的手,盯著各個勢力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

    看著城中漸漸亮起的燈火,趙高舔了舔嘴,露出了笑。

    “陛下病篤,而長公子出奔,這算什麼?”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1
第720章 混亂是一把梯子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大都咸陽一片混亂。

    這月餘來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先是各種奇異星象,接著便是“亡秦者黑”的謠言滿天飛,隨後墨者行刺皇帝未果,全城正在大索緝拿呢,公子扶蘇卻又突然出奔……

    不僅如此,扶蘇的部屬出奔至阿房,還將阿房宮眾多刑徒釋放。這些民夫、刑徒駭於秦法之嚴,竟不敢動彈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沒頭蒼蠅般,在關中到處亂跑,讓戍衛畿內的中尉軍焦頭爛額。

    與此同時,關於公子扶蘇妄圖勾結墨家,謀害陛下,失敗後心虛而逃的流言,又因為昌南侯府也空空如也,黑夫家眷隨扶蘇而去,有人說,昌南侯也參與了這次密謀。

    總之,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下,以上傳言在咸陽大街小巷散佈,黑、扶的形象,在往亂臣賊子方向狂奔。

    三天過去了,亂象仍未平息,城內白天也不准隨意外出,衛尉、中尉軍出動到處抓人,逃跑的刑徒民夫犯了許多案子,關中人也自發組織起來與之械鬥……

    這是自秦王政九年,嫪毐之亂後,咸陽陷入的最大混亂,咸陽沒有外城牆,別說普通黔首人心惶惶,連官府朝廷,也惴惴不安。

    按照常理來說,以秦朝高效縝密的制度,本不該如此,眾人都暗中猜測,朝廷如此舉措失當,莫非是陛下他……

    猜測八九不離十,扶蘇出奔的時候,秦始皇帝也病情加重,數日不能理事。

    這件事只有左右丞相及中車府令趙高等寥寥數人知道,宮內隱瞞消息,一切奏疏都“留中不發”。

    秦朝事無大小皆決於上,皇帝病篤,暫時失去了決策的能力,一時間,失去了皇帝的秦朝中樞,幾乎癱瘓。

    除了兩位丞相將被蒙毅“大義滅親”舉報的衛尉蒙恬下獄囚禁外,就只讓衛尉、中尉軍出動小部隊緝捕抓民夫、刑徒。

    至於扶蘇出奔事件該如何處置?群臣爭議不休,卻沒人敢做決定……

    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馮去疾相互推諉後,達成了一致:“還是等陛下清醒後再做決斷罷!”

    就在這種情況下,公子扶蘇一行人,竟靠著手裡的符節,僥倖離開了關中,進入通向漢中的捷徑子午谷,朝廷只派人遠遠跟隨,既沒法抓,也沒去攔……

    負責此事的郎中戶將趙成每天都兩次進宮,向哥哥趙高報告最新情況。

    “別人覺得公子扶蘇逃不了多遠,但我看未必。出了子午谷就是漢中,漢中往南是巴郡,巴郡過了大江是洞庭郡。三個郡出了名的多蠻夷,少編戶,有不少官府力不能及的小道。一旦扶蘇順利抵達洞庭郡南部的鐔城,便進入南征軍管轄地域了……”

    趙成憂心忡忡,他很清楚,扶蘇出奔,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長公子一旦失去嗣君的資格,趙高的弟子,秦始皇最寵愛的幼子胡亥,無疑將成為最有希望的公子,而他們家,也勢必飛黃騰達!

    所以趙成真希望公子扶蘇能被緝捕,甚至死在路上……只可惜趙氏兄弟的權勢,還沒大到能派刺客死士去追殺扶蘇的程度,更未能事先料到,這瞬息萬變的亂局。

    趙高卻笑了。

    “我倒是希望,扶蘇真能逃到南方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扶蘇出逃的路徑指向何方,一旦扶蘇僥倖跑到鐔城,昌南侯黑夫就將面臨兩難:是與朝廷決裂?還是將扶蘇送回?

    若選前者,他將被坐實“謀反”的罪名,將面對秦始皇帝的憤怒。

    若選後者,也討不到好,反而將失去最後的旗幟。

    “兄長,陛下清醒後,會如此處置此事?公子扶蘇,可還有翻身的可能?”趙成更關心這一點。

    站起身來,看著燈光晦暗的咸陽宮殿,趙高問反弟弟道:“陛下期望的嗣君是怎樣的人?”

    “弟豈能知道陛下心思。”趙成搖頭。

    “我卻知道。”

    趙高道:“陛下給公子扶蘇上過兩堂課,一堂叫做‘獨斷’,一堂叫‘君臣一日百戰’,但還有一堂沒來得及上,那便是‘天家無親情’!”

    “若扶蘇真敢舉兵,殺進宮,陛下自然會暴怒,但也會驚喜,他當然能輕易平定叛亂,但說不準,這之後會狠狠教訓蘇一頓,然後將皇位扔給他,自己帶著御駕西行,找西王母去了……”

    趙成目瞪口呆,趙高卻笑道:“當然,也可能一怒之下,將扶蘇大卸八塊,因為陛下不容背叛,秦始皇帝喜怒無常,誰說得准呢?”

    但不管如何,生死都在五五之分。

    “而若扶蘇怯怯入宮謝罪,陛下失望之餘,仍不會要了他性命,大不了幽禁起來。”

    “我本以為,以扶蘇的性情,會入宮請罪,將所有事攬到自己身上,但萬萬沒想到,他竟選了最糟糕的一種!”

    若非在宮中,若非是與弟弟的密談,趙高都想放聲大笑了。

    這就好比對方推到高地,你正絞盡腦汁如何對付,他卻忽然點了投降!

    趙高樂壞了。

    “扶蘇不曾想,一旦出奔,就坐實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一旦離開了咸陽,長公子就不再是長公子,而是貪生怕死的亂臣賊子扶蘇!”

    “更糟的是,在陛下看來,扶蘇在期盼父皇崩卒,將希望寄託遠方的將軍身上,想像藤蔓一樣,依靠昌南侯重奪帝位,陛下辛苦統一的天下,可能會一分為二。亡秦者黑、今年祖龍死、始皇帝死而地分,公子扶蘇這一出奔,是在將時局,往這三個陛下最忌諱的預言上引啊!”

    言罷,趙高一攤手:“所以,扶蘇完了!”

    還順便害慘了黑夫,這燙手的山芋,昌南侯是接,還是不接呢?

    “真是愚蠢至極啊。”

    趙成唏噓不已,趙高卻覺得,扶蘇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並不意外。

    獨斷、善於權謀、心狠手辣,這是秦始皇期待的嗣君,但還有一點最重要的,那就是將秦始皇創立的制度,尤其是廢封建,行郡縣延續下去!

    就像日昇日落,雖然今日的太陽不一定是昨日的太陽,但它是太陽,這一點不能變。

    在秦始皇心中,秦朝的皇帝,決不能變成溫潤的皓月,與繁星共存,那樣的話,和改朝換代沒什麼區別。

    扶蘇符合麼?

    顯然不符合,但秦始皇在矯正他,希望長子能往自己期待的方向改變,但扶蘇同時也在受經歷和各種人的影響。

    太多人期待下,揠苗助長,這秧苗啊,長歪了,歪得連他自己都認不清自己了。

    “扶蘇,或者扶蘇的謀臣們畏懼陛下,慌亂下做出此舉。子不知父,父不信子,不就是這種下場麼?他對皇帝的瞭解,尚不及趙高十分之一……”

    趙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得罪過蒙毅,得罪過黑夫,但為何能一直完好地活到現在?對方一點都奈何他不得?

    當然是因為,他是依附在皇帝腳邊的陰影中蠢蟲,皇帝認定趙高忠心耿耿,辦事牢靠,哪怕如蒙毅般,找出了必死的證據,只要秦始皇一句話,趙高依然活得好好的。

    正因為瞭解秦始皇的心思,趙高才能長盛不衰,才能抓住那些瞬息既逝的機會!

    眼下,這個巨人就要倒了,趙高必須將自己精心培育多年的新君推上去,否則,他的下場必將很慘!

    他突然問了趙成一句:“萬一陛下這次便是大限已至,再也醒不過來呢?”

    趙成抖了一下:“若如此,非但咸陽,恐怕連天下都將一片混亂!”

    “混亂?”

    趙高笑道:“世人皆畏懼變亂,但我卻覺得,混亂是好事。”

    “對扶蘇這種仁善的人而言,混亂是個陷阱,但對吾等而言,混亂,就好比這宮殿的梯子!能讓人,觸及到原本無法企及的高處!”

    有人天生世卿,卻心存僥倖,怯於嘗試。

    有人貴為公子,卻空有仁名,受限於能力,無法適應這紛繁亂局,被挫折擊垮。

    他們站在高處太久了,一個失誤,就會被拉下深淵。

    有人已經出局了,而在這混亂中,有機會攀上台階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是棲息在皇帝肩頭,隨時睜著一隻眼睛的夜梟!”

    “是相信,人生哀莫大於貧窮,悲莫過於卑賤的廁中之鼠。”

    “是從士伍黔首,一路向上攀爬,從未停下腳步的黑犬。”

    只有從最低處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人,才明白,一切皆虛,唯獨階梯才是真實,人生在世,無非兩種:被人踩在腳下,或踩在別人頭上!爬上去,爬上去就是一切!

    趙高出身卑賤,野心卻不小,他很清楚,未來時局的關鍵在何處,也明白,誰才是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

    如今扶蘇出奔,黑夫遠在南方,李信遠征西域,蒙恬已被囚,蒙毅獨木難支,王賁垂垂老矣,沒幾天好活,朝中主事的,就剩下左右丞相。

    若皇帝當真去世,不管他留下何種遺詔,讓誰繼位,趙高覺得,自己都是時候約李斯密談一次了……

    他有把握,讓這位剛被秦始皇黜落的左丞相,與自己合作!

    趙高盯著天上的星河,吐露了深藏許久的想法。

    “眾說紛紜,可實際上,熒惑星不是別人,正是我趙高!”

    “一旦能爬上高位,我將留於心宿,把持太阿!”

    但凌晨時分,匆匆趕來的謁者,卻讓趙高的如意算盤打空了。

    “中車府令,陛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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