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9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8
第741章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仔細瞄了下地圖,沙羨應該是武漢漢南區才對)

    是夜,三千兵卒在沙羨城外安營紮寨,當地官吏見他們帶的營帳有些稀少簡陋,還十分大方地提供了一些簡陋棚屋,並按照規矩,開放倉稟,按照軍中所需,為眾人提供伙食。

    當炊煙從營地上方飄起時,那位“易小川”司馬,則被縣令、尉熱情邀請,入城宴饗。

    這位黑臉司馬竟來者不拒,在宴饗上大吃大喝,吃完雞腿,就開始啃鴨脖,誇讚庖廚手藝不錯。

    他還與沙羨令、尉推杯接盞,酒酣之時,甚至吹噓起十多年前,參與王翦老將軍滅楚的過往來。

    “兩國邊境的攻防,蘄南的決戰,我都曾參與過……”

    見這易小川司馬誇誇其談,沙羨的黃縣尉便問道:“既然參加過滅楚之役,那易司馬可曾見過武忠侯本人?”

    “武忠侯?”

    黑夫停止了大啖鴨脖,看向與自己年紀相仿的縣尉,露出了笑。

    “說的是黑夫將軍啊?哈,當年他是二五百主,我則是鄰軍的五百主,曾與他談笑風生!”

    那黃縣尉卻不高興了,拍案道:“秦軍之中,上下尊卑,司馬豈能直呼武忠侯名諱?此大不敬也!”

    縣丞連忙幫縣尉解釋道:“司馬有所不知,黃縣尉極為推崇武忠侯,不論是言行、治軍,皆效仿之,還常說最可惜來赴任時,武忠侯已南下,未能追隨其左右,為君侯擎旗牽馬。”

    縣令也微醺了,笑道:“不止如此,黃縣尉還常仰面曬陽,希望能和武忠侯一般面黑……”

    “縣君,你……”黃縣尉哭笑不得,看向“易小川”的面色,卻有些羨慕。

    “噢?”

    這下黑夫可有點吃驚了,在這偏僻的小縣城,居然還有自己的小迷弟?

    不過,他這十多年的經歷,的確堪稱傳奇,從黔首到君侯,轉戰東南西北,斬首和打過的勝仗雖不及王賁,但在整個南方的名望,已屬秦朝諸將之首。尤其在南郡、衡山等地,百姓不一定知道王賁、李信,但卻多半知道尉黑夫……

    在被秦始皇蓋棺定論,封“武忠侯”後,黑夫更成了秦朝**一般的人物,被地方武吏崇拜敬仰,再正常不過。

    而始皇帝剛剛崩逝,趙高、胡亥想要秘不發喪,趕回咸陽,也來不及把黑夫搞臭搞黑。

    於是黑夫肅然道:“武忠侯雖貴為君侯,但他平日裡和藹可親,毫無架子,常與吾等昔日袍澤互稱名字。只是,他既已不在人世,的確不該直呼其名,是我失言了,還望縣尉恕罪。”

    “豈敢,豈敢。”

    黃縣尉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和一位別部司馬動怒,二人飲了酒,就當是一笑泯恩仇了。

    做戲要做足,黑夫竟還倒了盞酒,動容地說道:“武忠侯不但用兵如神,還對朝廷忠心耿耿,一意為國開疆拓土,且愛士卒如赤子,只可惜天不假年,將軍英年早逝……”

    黃縣尉面有哀色,縣令、縣丞也唉聲嘆氣,卻聽易司馬話音一轉:

    “但我聽過一句話,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武忠侯為國殉身,馬革裹尸,但嶺南萬里疆土,都被插上了秦旗,他的薨(hōng)逝,重於泰山!”

    說著,便將酒倒在地上。

    “謹以此酒祭將軍英魂!”

    “好一個重於泰山!”

    黃縣尉也激動得將酒徐徐倒在地上。

    “吾等當以此酒,敬武忠侯在天之靈!“

    宴饗結束後,黃縣尉已經對“易小川”一見如故。

    而黑夫自己,則剔著牙回到了營地,看著屬下們的杯盤狼藉,笑問道:“都吃飽了?”

    東門豹滿意地拍著肚子:“飽了,許久未曾吃上熱飯,子弟們都高興壞了。”

    為了不在雲夢澤裡暴露行蹤,他們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裡都在嚼乾糧,極少生火。

    眼看眾人因為混進沙羨太過容易,有些鬆懈,甚至打起哈欠,黑夫便將木籤一吐,嚴肅起來。

    “都打起精神來!”

    眾人立刻肅然而立!

    黑夫掃視眾吏:“吾等雖能乘著沙羨無備,矇混過關,但舉大事,可不是請客吃飯,而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是將首級別在腰帶上的勾當!”

    “明日的武昌之戰,注定是一場要流血的硬仗!”

    ……

    油燈如豆,但十多盞燈匯在一起,也足以照亮整個營帳。

    指點著地圖,黑夫說道:“本將當年之所以將武昌設為南征後方大營,正因為此地乃江湖之沖也。西捍江陵、南拒長沙,西南據雲夢,東南蔽九江,表裡捍蔽,乃江夏的兵家要地。東西水道、南北馳道,皆可為樞紐。若得武昌,則衡山、南郡、長沙三郡皆可去來。”

    “此外武昌有南征軍老卒三萬餘人,彼輩曾在嶺南作戰,在郴(chēn)縣駐紮,得到我的承諾後,回到武昌屯田戍守,至今已兩年矣……若彼輩能為我所用,大事可成矣!”

    東門豹等人皆頷首,這便是黑夫打武昌的原因,一旦拿下,整個南方局勢將大為不同。

    但這無異於虎口拔牙!

    東門豹雖是莽夫,但多年從軍,也學會瞭解敵我:“吾等要面臨兩支大軍,其一,李由所率的一萬人。”

    “其二,邾城馮毋擇統有的兩萬人,更有各郡郡兵源源不斷加入。”

    黑夫頷首:“不過我昨日從沙羨令、尉處打聽到,李由數日前就離開了武昌,匆匆趕去長沙郡,此刻應已至羅縣,遠在數百里外,就算得知消息也來不及回師,因為南方有小陶、韓信對付他……”

    “至於馮毋擇?”

    黑夫一笑:“不是我輕看這位前輩,他雖曾是戰功赫赫的將軍,但也年老昏聵了,竟不移師武昌,反而在邾城(黃岡)駐紮。邾城與武昌雖不過百五十里,但有大江相隔,得知消息後要趕過來,不管水路還是陸路,都至少要三天時間……”

    比起十多倍於己的敵人,黑夫的區區三千人當然是弱勢的,但眼下的情勢,就好比一頭老虎打了個哈欠,上下顎高高抬起,他要做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去將那顆利牙拔了!

    “故而,吾等需要對付的,不過是看管三萬南征軍老卒的五千關中兵。”

    聽上去雖不難,但這一次,黑夫要與之作戰的,不是楚卒,不是越人,而是精銳的關中秦卒,由黑夫昔日的上司,都尉楊熊統領。

    “那是條狡猾的蛇,也是經驗老道的戰將,絕不容小覷。”

    但黑夫他們,也有極大的優勢。

    “用兵之道,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

    黑夫信心滿滿:“今始皇帝崩逝,逆子奸臣秘不發喪,又不敢明目張膽屠戮我舊部,這躊躇間的空隙,吾等借勢而行,匿雲夢,騙沙羨,進武昌,一氣呵成,此天時也。”

    “武昌營是我一手所建,虛實難道還不清楚麼?哪條小路最容易包抄,哪處壁壘最脆弱,都瞭如指掌,此地利也。”

    “南征軍三萬老卒渴望歸鄉,但一次次瓜熟蒂落,朝廷都未放歸,如今更繳了三萬人的兵刃,如同看賊一樣看著,三軍狐疑,彼輩不會幫守軍,稍加鼓動,反而會加入吾等,此人和也!”

    言罷,黑夫喊了東門豹的名。

    “阿豹!”

    “諾!”東門豹出列,單膝跪地!

    黑夫道:“你最為驍勇,明日我要你為我先鋒!率千人為踵軍,先強攻佔據一地!”

    他的手,點在地圖上武昌營以西,大江右岸,一座標了醒目紅色的高地上……

    “此地原名蛇山,後被我改名黃鶴山,它是武昌方圓數十里內的最高點,也是武庫之所在!”

    等黑夫佈置完用兵方略後,營帳被掀開,卻是吳臣走了進來,稟報導:

    “奉君侯之令,整個沙羨的白布,都已被我購來!”

    ……

    次日,夏曆二月二十三午後,下市時分,天色將黑。

    距離武昌主營數里開外,偏處西隅的黃鶴山武庫,奉楊熊之命,在此地守備的率長剛準備吃夕食,卻接到了斥候的稟報:

    “千餘名臂上戴著白袖巾的兵卒,正朝黃鶴山開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8
第742章 若火之燎於原

    (前文有誤,是楊熊而不是楊喜)

    “是他!”

    武昌營內,得到黃鶴山求援,說有千餘秦卒裝束打扮,卻臂纏白布的人,忽然對武庫發動進攻,剛被升為裨將的楊熊立刻擊案而起。

    “是他回來了!”

    被邀約來此吃飯的辛夷端著碗愣神:“楊將軍,是誰來了?”

    “還能有誰?”

    楊熊冷笑道:“當然是南征軍的統帥,大秦的武忠侯,黑夫!”

    “啊!?”

    辛夷大驚:“將軍慎言,武忠侯不是已經……”

    楊熊卻道:“是,他死了,死不見屍,或是詐死。”

    和長期在南方的武昌營裨將辛夷不同,楊熊一直在中尉軍中做都尉,扶蘇出奔後,咸陽的一系列變故,他再清楚不過。

    在眾人看來,黑夫無疑是扶蘇一黨,扶蘇既已倒台,再加上“亡秦者黑”的謠言,他絕不可能安然無事。

    此番隨駕南下,楊熊被劃歸武信侯馮毋擇統領。馮毋擇暗暗跟楊熊打過招呼,朝廷懷疑黑夫未死,而南征軍隨時可能反叛,所以讓他帶五千關中兵來,在李由解除武昌營三萬人兵器甲冑後,看住他們……

    “但所有人都以為,尉某人縱然未死,也應該藏在嶺南某地,以躲避陛下的召見,誰能料到,他竟膽大到,潛至衡山、南郡,再突然發難!”

    千餘精銳武裝,悍然強攻武庫,這可不是一般雲夢澤群盜敢做的,楊熊篤定,這肯定和黑夫有關。

    楊熊嘖嘴:“不愧是新一代的名將啊,瞅準馮將軍駐紮邾城鞭長莫及,李由將軍南下長沙無法及時回頭的當口,突襲我武昌營,真是攻其不備,出其不意。”

    辛夷已經有些慌亂了:“不管是不是武忠侯,那些攻擊武庫的人,必是叛軍無疑!眼下黃鶴山告急,楊將軍,當立刻發兵馳援才行啊!”

    武庫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戰國時諸侯內訌、反叛及國人起事,每每以武庫為首要目標,先奪武庫,取得軍械,以求在戰鬥中獲得裝備優勢。

    那武庫建在黃鶴山上,也算易守難攻,楊喜留了千人把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但只能防小賊,遇上精銳突擊,也有些難以抵擋,一旦武庫落入叛軍之手,裡面的甲兵車械箭矢,均為其所得。

    畢竟是參加過統一戰爭的幹吏,楊熊十分冷靜,思索後道:“辛將軍,這武昌營,是誰建的?”

    “武……武忠侯所建。”

    “還有誰比他更清楚此營地利、虛實?我過去一直覺得,將武庫建在數里外的黃鶴山有些奇怪,如今看來,這位君侯,早有算計啊。”

    楊熊猜到了黑夫的計畫:“兵法雲,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

    “若所料不差,外面的叛軍,絕不止一千!必有伏兵藏於草澤之間,我軍雖有兵四五千,但要分心看管營中三萬人,頂多派兩千人去,恐將在半途遭遇一場伏擊!”

    果然,在楊熊令斥候再探時,回報說通往黃鶴山的路上,南側乾涸的沼澤蘆葦蕩,果然飛鳥不敢落下……

    “伏兵定埋伏在那!”

    辛夷冷汗直冒,後怕不已:“楊將軍真是瞭解武忠侯用兵之術啊。”

    楊熊無奈地搖頭:“滅魏時,我乃率長,他是我麾下的屯長,豈能不知?”

    沒記錯的話,當時黑夫還是走了前安陸縣尉杜遷的門路,才插進楊熊軍中的。誰能想到,從此之後,他便平步青雲,一路做到了二十等爵極頂的徹侯……

    更讓人始料未及的是,這樣一位君侯,卻不尊皇命,詐死避召,最後還悍然反叛了!

    “這當是桓齮叛國後,大秦最大的一次將軍叛亂了!”

    辛夷心亂如麻:“楊將軍,如今當如何是好?”

    楊笑道:“投降何如?”

    辛夷大駭:“這……吾等若成了國賊、軍賊,宗族家眷豈不是要被株連?”

    “辛將軍知道就好。”

    楊熊冷笑道:“就算為了宗族,也不能讓彼輩得逞,但如今敵暗我明,為了不全軍覆沒,武庫只能放棄了!”

    楊熊當機立斷:“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吾等若死守武昌營,恐怕會遭到內外夾擊,看似人眾,實則人寡,還不如將手頭可信的兵卒統統集中起來,去碼頭,守住船隻,等待夏口之援!”

    ……

    “楊熊沒變,還是如此謹慎,寧可斷掉手臂,也不肯冒失出營,被我刺中腹心。”

    看著門戶緊閉,只有斥候探子不斷往這邊靠近的武昌營,黑夫露出了笑。

    東門豹帶著千餘人猛攻黃鶴山之際,黑夫的確帶著剩下的兩千人匿身於草澤之中,只得武昌營派人出來救援,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只要殲滅一部分,奪營便易如反掌。

    但楊熊並未上當。

    黑夫不由想起十多年前的滅魏之戰,他還是楊熊麾下的小小屯長,作為楊端和的兒子,楊熊看似沒有主見,每逢作戰都召集眾人問策,可實際上,他卻是個心機很深的人。他似乎總想故意讓喜歡出謀劃策、搶風頭的五百主提出一些沒有效用的方略,在其被打臉後,楊熊再站出來,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這樣一來,他一方面可以被稱頌為善於聽取下屬意見。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拍板,扭轉錯誤的策略。

    而且此人不愧是將門出身,對兵法的理解十分透徹。

    “但你是不是瞻前顧後,謹慎過頭了?”

    人家不上當,黑夫也沒必要再藏了。

    “既然如此,執行第二套計畫!”

    隨著一陣號角鼓點,草澤中的兩千餘人應聲而起,他們個個都臂纏白巾,經過休憩和數次鼓舞后,不再存疑,卯足了氣力,在黑夫一聲令下後,朝黃鶴山武庫殺去!

    ……

    黃鶴山原名蛇山,被黑夫改了名,武庫從山腳一直修到半山腰,此山不高,只有四十餘丈,山勢也不算陡險,時值仲春,滿山綠意。

    山林裡還有一些宿鳥,此刻卻早已被劇烈的戰鬥驚嚇騰飛,啼叫之聲劃破了寂靜。

    對武庫守卒而言,這場戰鬥是始料未及的,眼看對面來的分明是旗幟鮮明的秦軍,率長還有些遲疑,誰料對方嘴裡喊著來交接,靠近後卻忽然發動了進攻!

    守備武庫的固然是關中秦兵,甲冑裝備精良,戰鬥力與楚軍、越人不可同日而語,但時值夕食,大多數兵卒都在吃飯,猝不及防遭到進攻,只能胡亂地拿起武器應戰。結果被對方一口氣衝到了半山腰,數百人或死或俘,剩下的人,只能憑藉最後一道牆壘做抵抗。

    東門豹自從當了都尉,許久沒機會披堅持銳了,眼下得了黑夫許可,他便披了厚實的雙甲,手持大戟,帶著五百人攻營拔寨,正要衝入最後一道壁壘,卻遭到一陣猛烈的弩矢射擊。

    是蹶張弩,武庫裝備齊全,數十蹶張士所用之弩均是強弩,可射百餘步遠,數十支粗大的弩矢離弦如電,瞬息間即至壘外,上百架臂張弩隨即跟上,如雨落下,中者無不倒地!

    先登之士只能躲在建築之後,縱然如此,仍能聽到弩機釘在牆壁上的聲響。

    “若一直射下去,連牆垣都能射塌,這可不好衝啊。”

    東門豹舔了舔嘴唇,看向左右兩側。

    當時修武庫時,在道路兩邊還開了兩條小道,通往山頂。如今他已令興、吳臣各帶了一支百人的隊伍,從側面摸了過去,但守卒還剩數百,絕不可能輕易讓他們突破。

    就在這時,黑夫所帶的兩千人也抵達山下,一面赤色交龍之旂,以及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打出!

    兩千人齊齊呼喊道:

    “朝中奸臣謀叛,弒殺陛下,武忠侯奉陛下遺詔歸來靖難,抵抗者視為從逆,降者不死!”

    山頂上頑抗的吏卒都聽呆了,本以為是被一群裝作秦軍的群盜襲擊,可現在,對方卻打出了已死的武忠侯旗號,還號稱是來靖難平叛的?

    是真?是假?

    搞了半天,自己成叛軍了?

    守卒們心中狐疑,弓矢一時間停了,而瞅準這個當口,已至兩側山道上的兩百人忽然大喊,或持弓弩居高臨下攢射,或不管兩三丈的高度,從陡峭的山坡上,直接躍下!

    而東門豹也忽然暴起,手中的戟猛地拋出,戳死了一個掩身壘後正要往下射箭的弩兵,隨即挺矛前奔,帶著眾人直衝牆壘!

    牆內守卒忙於與山頂躍下的人交戰,大門被大斧劈開,東門暴虎大叫著殺了進來,將矛重重刺入一個秦吏胸口,又抽刀在手,左劈右砍,看見臂上沒白袖的就一刀下去,轉眼放倒了四五個人。其餘短兵親衛也緊跟在他的後邊,向前砍殺,如入無人之境……

    小規模戰鬥,一夫之勇的效果極大,守卒惶恐而不知所措,黑夫麾下眾人則知道自己為何而戰。不多時,位於半山腰的黃鶴山武庫即將失守。

    但守衛武庫的率長是個盡職的人,面對這群“叛軍”,他在最後時刻,做出了一個正確的抉擇。

    捂著流血不止的傷口,他帶著最後幾個人,退到了最高處的烽燧台。

    也不管傷口了,率長掏出隨身攜帶的燧石,顫抖又笨拙地擊打著。

    噌,噌,噌,三下聲響後,終於,火星出現了,它跳到易燃的稻草上,迅速變成明焰,又傳遞到幾把松明炬上……

    “彼乃叛軍,縱然花言巧語,吾等亦不可從逆,使身在關中的家人受株連!”

    這個不知名的率長掃視幾名短兵親衛,眾人點了點頭,在外面撞門聲越來越重時,將火扔到了牆角的柴堆裡……

    火焰在柴堆上變大,竄上柱子、房梁,最後將整個哨樓都點著!

    伴隨著淒厲的慘叫,烈焰在哨塔上綻放,照亮了夜幕一角,方圓數十里內,都能看到這巨大的火燭!

    ……

    “楊將軍,你看!”

    數里外的武昌營,楊熊召集了自己帶來的四千兵卒,以及辛夷的一千短兵親衛,一行人丟下三萬還被蒙在鼓裡的南征軍老卒,從武昌營北門撤離。

    被親衛所喚,楊熊一回頭,看到了遠處黃鶴山上燃起的火焰……

    “鄭率長,真是好樣的。就算無法燒燬武庫中的全部兵器甲冑箭矢,至少,也能將武昌營遇襲的消息,立刻通知對岸的夏口……”

    夏口駐軍是前幾天才來的,雖只有三千,但總比沒有強。

    楊熊眼中隱隱有淚,但隨即又變為冷酷。

    “倒是提醒了我,吾等雖要集中兵力,退保碼頭,但卻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

    他回過頭,看向三萬人駐紮的營地,下了一個瘋狂的命令!

    “點火,將武昌營,連同裡面的三萬人,付之一炬!”

    辛夷差點被嚇得摔下馬:“楊將軍,這可是三萬人,都是秦卒啊!”

    楊熊嗤之以鼻:“他們多是江淮楚人,算哪門子的秦人?”

    “且再過一會,便不再是朝廷的兵卒,而是賊人盜寇了。”

    楊熊的面容,有些許猙獰:

    “就算燒不死他們,寧可讓這三萬人四散而逃,變成亡人殘匪,也不能讓彼輩在此從逆,壯大叛軍!”

    ……

    “君侯,你看!”

    東門豹等人還在清點武庫武器,讓士卒們換裝,補充箭矢,眼見的吳臣卻指著遠處的武昌營,大聲叫了起來。

    “我看見了。”

    黑夫立於黃鶴山腳下,身後的哨塔烈火未熄,遠處的武昌營,卻又竄起了一道更大的火焰!

    火當是從營地北部燒起來的,縱然設計結構合理,各營有一定距離,甚至還有防火的溝壑,但因為是人為四下點著,仍蔓延到了一些營帳。

    碩大的軍營,驚呼慘叫聲不絕於耳,紅的火,黃的火,橙的火,猶如花束,盛開在夜空中,彼此競爭綻放,反正也無人守備了,不斷有人逃出軍營,迷茫四顧。

    “真是狠辣,這點火,當然不可能將三萬人統統燒死,但足以讓他們驚慌失措下,四散奔逃,就算此刻我過去,能收攏一半就不錯了……”

    黑夫搖頭:“楊熊,我還是輕看了你!”

    “將軍,現在怎麼辦?”吳臣有些焦急,那把火,將他們計畫打亂了。

    “沒用的。”

    黑夫騎上了馬:“楊熊以為自己點著的,是燒掉危險,用來補救的火,殊不知,卻是玩火自焚!”

    他在火光中大笑。

    “現在,本將都不必特地鼓動,對那三萬南征軍老卒而言,誰視他們如草芥,誰惜他們如赤子,誰想殺他們,誰來救他們,已一清二楚!”

    言罷,黑夫大喊:

    “牡,舉旗。”

    “諾!”

    大個子五百主奮力扛起黑夫的旗幟,百名親衛,也騎著從武庫奪取的馬匹,扈衛黑夫左右。

    黑夫催動戰馬,帶著他們,向火焰最烈的地方,向人心最慌亂不知所措的地方馳去!

    “隨我過去。”

    “讓所有人重聚在吾旗之下!”

    “去接過這把火,再高高舉起,叫全天下皆能看到!首義開始了,且必將若火之燎於原,不可向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9
第743章 一人可當十萬兵(上)

    汝陰人鄧宗跟著人潮衝出營地,脫了衣裳,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才撲滅了身上的火。

    又回頭看見滿營大火,不少鄉黨被燒傷,更有一些人困在火場裡不得出,鄧宗肺都快氣炸了!

    “爾母婢也!”

    他好歹是個屯長,知道武昌營是兩年前,尉將軍所建,最初是用來訓練第二次南伐所征新兵。三十六年,新兵練成南下作戰,武昌營空了一段時間,但很快,郴(chēn)縣營兩萬老卒輪換北調,入駐此地,從事屯田等事,為大軍提供源源不斷的糧食。

    在嶺南平定後,又陸續有上萬兵卒北來,他們都是服役較長的老卒,最長者已四年多未曾歸家,尉將軍承諾,一旦朝廷鬆口,他們將是第一批獲歸的士兵。

    但三萬人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卻不是朝廷的解散命令,反而是尉將軍戰死嶺南的噩耗,以及帶著趾高氣揚的關中兵,不由分說將他們的甲冑兵器統統收走的新將軍……

    “汝等很快便能歸鄉。”

    當官的上下嘴皮子一動,不知第幾次做出承諾,大夥根本就不信。

    接下來幾日,鄧宗覺察到一絲不對勁:分明是犁田準備插秧的農忙季節,但士卒們卻被限制在營內,不許隨意外出。眼看屯田里長出了野草,作為汝陰的老農,鄧宗一直在為錯過了農時而可惜。

    更過分的是,他們好似真變成刑徒了,一個五百主仗著自己是個官,想要去附近的沙羨城的女閭,卻在營門口被那些關中兵架了回來,粗魯地推倒在地。

    “無將軍之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這下所有人都感到了異樣,隱約覺得似乎有大事發生。

    膽大的人,如隔壁屯的符離人葛嬰,認為他們回不了家了,在偷偷計畫著逃跑,膽小老實的人,如鄧宗等,決定再等等看。

    可結果,他們等來的,卻是一把差點把眾人在睡夢中燒死的大火!

    “爾母婢也!這是想將吾等統統燒死,為當官做將的省糧食?”

    老實如鄧宗也忍不住開罵了,顯然忘了,營中數十萬石糧食,也在這場大火裡付之一炬。

    他聽逃出來的人說,那位楊將軍、辛將軍,連同數千關中秦卒都已經提前撤走了,火八成就是他們放的!

    “吾等被徵召入軍,擔任戍卒,在嶺南流血,在武昌種田,換來的,就是一把火?”

    所有人都義憤填膺,憤怒扭曲了他們的臉,甚至都未曾發現,遠處的黃鶴山也被點著了。

    “乘此良機,逃吧!”

    另一個屯長葛嬰又在用楚言大呼了:“就算逃入湖澤裡做匪盜,好歹能活,也總比在睡夢裡被秦人稀里糊塗地燒死好!”

    響應他的人不少,逃出來的兩萬餘人,建制已經完全打散,只能按照口音和籍貫相互聚集,相互抱團。

    縱使秦律嚴苛,但出了這樣的事,眾人的心都涼了,不少人支持葛嬰的提議,逃得遠遠的,但多數人,仍沒從這劇變裡緩過神來,呆愣愣地看著衝天的大火。

    直到數十騎背插白色小旗,從遠方馳來,一邊吹著銅哨,一邊用南郡的西楚方言高聲呼喊,才讓迷茫的眾人找到一個方向。

    “朝中出了奸臣,謀害忠良,勾結越人襲殺尉將軍!”

    “奸臣逆子又弒君奪位,殺害陛下,今秘不發喪,更欲將南征軍將士統統處死。”

    “今尉將軍揮師北上,來救二三子了,快隨吾等去黃鶴山罷!”

    這些人都是黑夫三千短兵中,騎術上佳者,上百人騎著駿馬,繞著碩大一個武昌營傳遞消息,將黑夫的話,告訴每一個逃出來的人!

    兵卒們對此反應各不相同。

    “朝廷中果有奸臣。”

    “尉將軍不是戰死了麼?”

    “將軍百戰之軀,豈有那麼容易死的?”

    “不管怎樣,這把火就是那楊熊放的,是真想將吾等統統燒死!”

    “朝廷不講信用,但尉將軍釋吾等離開嶺南,來此休整,他是講信用的!”

    “且去看看?”

    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亮起了一盞燈,大多數人都下意識地跟著騎從,攙扶著被燒傷的鄉黨,朝西邊的黃鶴山行去。

    而一部分人,想了想後,還是四散開溜了。

    山頂上用來示警的烽燧,如今卻成了匯聚眾人的燈塔。

    人頭攢動,本該從高往低處趟的流水,卻齊齊回頭,往反方向流去。這浪潮如此之大,連一直鼓噪著,讓大夥一起逃走做盜寇的葛嬰等人,也被裹挾其中,只能一步步向西走去。

    他們一直走到黃鶴山烽燧火焰映照得到的地方,看見在高高的石頭上,有一位身著醒目甲衣,頭戴鶡冠,額纏白布的將軍。

    他親自擎著一面素白的大旗,而左右兩側的短兵親衛,分別是交龍之旂和尉字旗幟!作為江淮楚人的老熟人,陸賈也在其身旁。

    鄧宗、葛嬰他們離得遠,但幾位率長、五百主卻得以上前,到了那位將軍數步外,竟激動得單膝下跪。

    “當真是尉將軍!”

    “將軍當日在郴縣城頭上親自斬殺賈和,吾等曾見過一面!”

    得到確定後,有兵油子大叫起來,“將軍,你不是死了麼?聽說皇帝還為你發喪,怎麼又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

    “哈哈哈!”

    黑夫大笑起來,笑得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停下了喧嘩。

    但他下一句話,卻讓眾人心裡一緊。

    “我是鬼!”

    ……

    “啊?”

    卻聽黑夫道:“很多年前,周朝的一位王,殺了他的臣子杜伯,但杜伯卻沒有罪,於是他臨終時說,若是死者無知,那也就罷了,但若是死者有知,不出三年,必讓君上知道後果!”

    “三年後,周宣王會合諸侯在圃田打獵,獵車數百輛,隨從數干人,人群佈滿山野。太陽正中時,杜伯乘坐白馬素車,穿著紅衣,拿著紅弓,追趕周宣王,在車上射箭,射中宣王的心臟,使他折斷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而死!”

    這故事離奇,但眾人卻不斷點頭,封建迷信,對底層的士卒很有效。

    黑夫卻話音一轉:“杜伯尚且如此,我為奸臣勾結越人所襲,休說我幸而未死,在親衛保護下得以生還,就算是死了,也要再化作厲鬼,對彼輩施以懲戒!”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這麼說,尉將軍還是人?

    卻聽黑夫又道:“奸臣趙高、逆子胡亥謀害忠良,逼走公子扶蘇,又與越人勾結,刺殺本將。”

    “我幸而未死,立刻北上,想要警告陛下。”

    “然陛下以為黑夫已身亡,只來得及封我為武忠侯,隨即為奸臣逆子所劫,甚至為其所弒!”

    “彼輩做賊心虛,又欲清除南征軍士卒。”

    他指著遠處武昌營越來越大的火焰:“這把火,就是證據!”

    事關自身存亡,兩萬餘人群情激奮起來,聲音也變得嘈雜。

    所以那天武忠侯還說了些什麼話,不識字的鄧宗記不清了,只記得他最後問眾人的三個問題。

    “想活命麼?”

    “想不被奸臣所害,不明不白死於水火刀斧毒藥麼?”

    “想……回家麼?”

    比起什麼皇帝被弒,什麼重整朝綱,這三個問題顯然更加實在。

    悶了許久後,兩萬人層次不齊的吼出了那個字:

    “想!”

    手擎素旗,黑夫露出了笑。

    敵人在武昌營碼頭附近,黃鶴山烽燧點燃後,對岸的夏口駐軍立刻乘船渡江,此刻已至南岸。

    他們正陸續登上陸地,和楊熊合流,排兵佈陣,看那架勢,是要夜戰!

    黑夫知道,生死存亡,都繫於今日之戰,繫於這兩萬還沒從驚懼裡緩過神來的南征軍士兵,能不能堅定地站在自己這邊!

    “這便是本將歸來的原因。“

    “我來,兌現昔日許下的承諾!”

    “我來,帶汝等回家!”

    他舉起右臂,嘶聲力竭:

    “想的話,就拿起甲兵!隨我迎敵!”

    ……

    刻不容緩,東門豹、吳臣等人,已帶人將武庫的甲兵運了出來,首先是一輛輛戰車,系在四匹戰馬上:有作為指揮車輛的“將軍兵車”,衝擊敵軍的陷陣輕車,運載軍械、軍糧、被服等軍需品的重車,設有指揮旗幟的戲(xì)車,鼓舞士氣的鼓車,甚至還有不少軍樂器。

    接下來,便是一捆捆的秦軍制式甲衣,擺在山腳下,堆積如山,總共一萬副,此外還有股甲衣一萬副,銅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

    最後是兵刃,它們大多來自附近鄂地的銅綠山、鐵山兩個兵工廠,除了尋常的劍、戈、矛、戟外,還有酋矛和夷矛,以及一箱箱的箭簇。

    短兵親衛們抱著甲兵跑前跑後,將它們一一分發到眾人手裡。

    穿上厚實的甲,握著冰冷的兵刃,一度失去它們的南征軍兵卒們,找到了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但即便如此,眾人本就是不受待見的雜牌軍,已許久沒打仗,種了兩年地,熟悉鋤頭多過兵器,更因為混亂而幾乎失去了建制,散亂不堪的他們,縱使有兩萬人,真能與八千,甚至一萬關中精銳秦卒正面交戰麼?

    “別怕。”

    尉將軍的聲音響起。

    簡單裝飾了一番後,真如同杜伯射殺宣王時一般的白馬素車,開到了陣列前方。

    黑夫站在這將軍兵車上,望著遠方碼頭處攢動的火把,那邊的楊熊、辛夷總算等來了援軍,已整頓陣列,但依舊沒有挪動腳步,或是因為不知道“叛軍”究竟有多少人,所以躊躇不敢過來,這就給了黑夫寶貴的時間……

    “該害怕的不是汝等,而是他們。”

    黎明將至,大戰在即,黑夫卻仍談笑自如,他已經看出了對方的狐疑:

    “因為,吾等不止這點人馬,在我身後,還有南征軍十萬大軍,皆已北上,天亮時便能來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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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4章 一人可當十萬兵(中)

    “多打火把。”

    在分發兵器,激勵眾人後,黑夫做的第一件事並非貿然向前,而是讓眾人將武庫裡所藏火把統統拿出來,更讓吳臣等人手持砍刀,劈砍松木,在頂端裹上沾有松脂的破布助燃,這樣可使火把多著一會。

    而後,又使大軍結成三個陣,依次向前出發,揭竿為旗,一人一個火把,刻意拉長行軍的隊伍,從遠處望來,如一片火海,哪裡像只有兩萬人?足有四五萬的規模!

    不僅要騙敵人,黑夫連自己人都騙。

    “將軍說了,嶺南十萬大軍就在身後,天明便可來援!吾等並非孤軍奮戰!”

    傳令兵不斷穿梭,傳播這個好消息。原本以雜牌打精銳,還有些怯怯的兩萬南征軍士卒都精神一振,縱然陣列不整,但隨著將軍的旌旗,他們仍鼓足了勇氣,開始跟著位於中央的三千短兵親衛,向前邁步。

    此時已是五更天,距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士卒們得在微弱的光亮中,儘量保持陣列,避開溝壑水渠,所以速度快不起來,從黃鶴樓到碼頭數里距離,他們走過平日裡屯田的曠野,跨過泥濘的小道,距離敵人越來越近。

    “敵軍恐不下八千人,整頓陣列後,去在江邊遲疑了整整一個時辰,是想以逸待勞?”

    黑夫能看到碼頭方向,也有數千枚火把靜靜燃燒,卻遲遲不向前進一步。

    從派遣騎從召集散兵,到黃鶴山發放兵器那整整兩個時辰,是他們最脆弱的時刻,若對面的秦將一發狠,令人在夜色掩蓋下殺過來,說不定好不容易才聚集起來的兩萬人,又作鳥獸散了。

    他看向週遭頗似數萬大軍的隊伍,心中瞭然:“我知彼,但彼不知我,生怕貿然出擊反被包圍,故怯怯耳。”

    兵法裡說過,治亂,數也;勇怯,勢也;強弱,形也。

    打仗打的不僅是陣列治亂,還有士氣之勇怯,如今己方因為那把火,求生欲被激發了出來,一鼓作氣殺過去,而對面從統帥到士兵,都被“始皇帝已遇弒”“奉遺詔靖難平叛”的口號搞得有點心慌,碼頭並無高牆深壑,還是有勝算的。

    但就在這時候,前方的斥候來報,說碼頭處又有了新的變化!

    “將軍,吾等冒險靠近,卻見敵軍火把均繫於木桿之上,一動不動,其人卻悄然撤離,上了船隻!原地只剩下兩三千人了!”

    “這是要跑?”

    周圍除了碼頭,並無好的登陸地點,敵人不可能傻到分兵繞後,黑夫哭笑不得,原本只想虛張聲勢,壯己方士氣,令敵人狐疑,難道做得太過火,把他們直接嚇得不敢打了?

    這和黑夫的預想不一樣,武昌營這支軍隊,必須殲滅!否則接下來的計畫將被完全打亂,縱然自己的後手奏效,大軍順利渡江,在安陸登岸後,除了馮敬外,還要再多出數千敵人,這將使解救安陸父老鄉親的任務難度倍增。

    “令全軍加速!”

    黑夫顧不上其他了,奮力敲響了指揮車上的戰鼓,無數號角加入合奏,一束束散發著松脂味的火把,伴隨著沙沙腳步從他身邊經過,直趨碼頭!

    但戰場之上,時刻都在發生意外,尤其是一支剛剛收編的軍隊,出什麼幺蛾子都不奇怪。

    眾人才剛剛提速,抵達碼頭一里處,已看得清碼頭處的火把漸漸熄滅,越來越少,幾乎所有秦兵守卒,都已登上了夏口開來的船隻,欲離岸而去。

    “不可使之全身而退!”

    正欲重整陣列,發動進攻,黑夫就發現,自己右翼出事了……

    一片多達數千的火把,在沒有黑夫指令的情況下,突然脫離了隊伍,猛地向東而去!

    奉命在右翼督戰的斥候來稟報時,已臉色煞白:“將軍,右翼三四千人,臨陣脫逃!”

    ……

    逃跑的三四千人,是受了符離人葛嬰慫恿的淮南籍兵卒。

    早在幾個月前,已經服役整整四年的葛嬰,就一直在慫恿鄉黨們跟他亡命逃走,但駭於秦軍律令,除了少部分人外,無人敢從。

    但今夜的這場大火,燒掉了眾人最後一點期盼和顧慮,葛嬰的提議,頓時變得誘人起來。

    雖然在黑夫派出騎從召集眾人時,他們也盲目地跟著人潮到了黃鶴山,撿了兵刃,但當距離碼頭越來越近,看著那邊的火把也不少時,心裡卻犯了嘀咕……

    “吾等久未訓練,雖穿著甲兵,與那些訓練精良的關中兵交戰,縱然殺敵一千,也會自損八百啊,我會不會死於此?”

    這種念頭之下,腿像是生了鏽,腳步就沒那麼利索了。

    而葛嬰也根本沒打算給那位武忠侯賣命,他一直在右翼慫恿道:

    “別看這位尉將軍說得好聽,他畢竟也是秦將,兩支秦軍交戰,卻讓吾等楚人去填溝壑,何苦來哉?”

    “還有那所謂的十萬大軍,若真有,為何不直接拉出來?”

    “與其枉死在這,不如走!聽我的,去東邊的湖澤匿身,再想辦法回淮南去!”

    距離戰鬥越近,他們越是膽怯,大約有三四百人聽了葛嬰的話,他們都位於陣列中間靠後位置,看不到碼頭的情況,大軍腳步一停,卻聽葛嬰就大喊了一聲:

    “跑!”

    由葛嬰帶頭,那三四百人立刻拔腿就跑,期間不少人摔倒,被人踩在腳下,卻又掙紮著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相鄰的鄉黨袍澤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稍微遲疑後,竟也加入了逃亡的隊伍……

    將軍?朝廷?榮譽?承諾?對他來說不如一袋劣酒,至少劣酒可以暫時淹沒他們的恐懼。

    黑夫的嫡系畢竟只有三千人,且多在中軍,督軍的吳臣等人阻止不及,只小半刻功夫,右翼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將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護,跑得到處都是。

    他們不知自己要去何方,是回家還是流亡,只想離這血淋淋的戰場遠遠的!

    ……

    臨陣脫逃的這一幕,不僅讓黑夫猝不及防,已登上船隻,準備離岸的楊熊等人,也遠遠看到了這異樣。

    辛夷精神一振,指著從火海裡分出去,又馬上熄滅的數千火把道:“楊將軍,那莫非是叛軍生出了變故?”

    楊熊卻搖搖頭:“這恐怕還是武忠侯的詭計,他見吾等撤離,知道不可阻止,遂故意使人假意竄逃,裝作軍中大亂,以誘吾等登岸再戰!”

    從撤離武昌營,來到碼頭起,自打知道對面果然打著武忠侯的旗號後,楊熊就沒打算和“叛軍”硬拚。

    面對夏口司馬的質疑,楊熊振振有詞:“你知道對面有多少人馬?若除了斥候看到的三五千,還有一萬、兩萬,甚至十萬呢?”

    武忠侯死而復生,又堂而皇之地帶著一支軍隊出現在武昌,這讓楊熊心驚,覺得南邊肯定出了事,最壞的打算,可能李由將軍已遇害,整個長沙郡已經淪陷……

    己方虛實盡在掌握,但楊熊連敵人有多少都無法探明。

    理智告訴他,這種仗,不能打!

    除了形勢不明外,其實楊熊心中,還有對黑夫的深深忌憚。

    “天下紛爭時,世人常言為起翦頗牧,用軍最精,如今四將皆已逝世,天下最善用兵者,除了王賁、馮毋擇將軍老當益壯外,壯年一輩,無非二人。”

    “李、尉!”

    “白馬將軍與黑犬將軍!”

    這名頭,是實打實的戰功壘起來的,李信雖然早年打過一場大敗仗,喪七都尉。但他知恥後勇,不論是滅燕代還是征匈奴,都打出了風采,之後滅月氏,掃西域,威震西北,更讓他躋身一流名將。

    而黑夫也不俗,統一前就小有名氣,統一後,和李信擊匈奴,平諸田之亂,攻滄海,又在南方獨當一面,不論是奪閩越,定南越,敗甌駱,都一氣呵成,將老屠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得妥妥噹噹。

    相比之下,蒙恬因為北疆平靜,沒多少打仗的機會,名聲已稍遜二人。

    楊熊指了指自己和辛夷,以及夏口司馬:“若真是武忠侯親自將兵,汝等覺得自己能勝過他?”

    二人啞口無言,這麼一說,心裡還真沒什麼底氣。

    楊熊嘆了口氣:“彼輩大肆宣揚陛下已崩,而他們是奉遺詔靖難,我軍人心已亂,與之決戰,反倒正中武忠侯下懷,不如走!”

    辛夷和夏口司馬快被說服了,但他們還有最後一絲遲疑。

    “失了武昌,武庫甲兵俱被叛軍所獲,又丟了三萬人,吾等當如何向馮將軍交待?”

    “那三萬人是叛軍,不是秦卒。”

    楊熊笑道:“我一把火燒死了起碼三五千叛軍,也算斬首三五千了,更特地令人在倉稟放火,將數十萬石糧食燒成灰燼,使之不至於資敵。”

    他指著那片朝岸邊湧來的火海:“更何況,吾等這麼做,是為了大局,不管武忠侯帶了多少人北來,他的下一步,我卻已猜到!”

    “安陸!他定是想奪了船隻,渡江前往安陸!”

    安陸是黑夫的老巢,那裡有他的母、兄,更有五萬即將被遷往關中的鄉黨……

    此時,五更已盡,天邊隱隱有了一點光輝,“叛軍”才氣喘吁吁地抵達江邊,但這裡已無片板,連長長的碼頭也被楊熊下令燒燬!只能望江興嘆!

    楊熊望著武忠侯那桿大旗,露出了笑:“只要吾等全身而退,與馮將軍父子匯合,合四萬之眾,以逸待勞,再以安陸人為質,亂其軍心。”

    “屆時,叛軍進則必敗,不進則將士氣低落,又無糧食,必土崩瓦解!”

    然後,楊熊口中“土崩瓦解”四字才剛說出口,船上卻響起了一陣尖銳的示警!

    “撞上了,抓穩!”

    一陣劇烈搖晃,彷彿有江中巨獸一頭撞在船側,楊熊連忙抱住了桅杆,但腦袋還是在上面磕了一下,破皮流血,而倒霉的辛夷則整個人摔倒在地!

    搖晃漸漸停止了,伴隨著嘈雜的驚呼,楊熊捂著腦袋起身一看,卻是高大的樓船左側,有一艘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因為它順流而下速度極快,那包了銅的尖銳撞角,已破開了船板,毀掉槳孔,江水正不斷湧入其中……

    那艨艟上插著素白的旗,刺目而不祥。而更令人驚駭的是,大江上游,還有數十艘船駛來,有大有小,有艨艟也有空空如也的糧船,更有槳輪並用者,隨著水手踩踏,木製明輪飛轉,正破開清晨的薄霧,朝他們衝來!

    正欲撤退的秦軍吏卒皆驚,而岸上的眾人,卻響起了劇烈的歡呼!

    “來得還算及時。”黑夫暗暗擦了擦冷汗,剛才臨陣脫逃幾千人,可把他嚇壞了。

    但他還是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指點著不斷出現的船隻,仿若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看那,本將軍的‘十萬’大軍,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19
第745章 一人可當十萬兵(下)

    直到次日天色大亮,眾人才得以看清楚武昌水陸上的亂象:因為忙著打仗無人救火,營地已被燒燬大半,等火勢稍熄後,老兵們去搶救了些衣物、帳篷出來。

    煙塵到處亂飄,像是雪花,落滿眾人頭頂。

    水裡也好不到哪去,本欲渡江去夏口的楊熊部,因為遭到突然抵達的船隊襲擊,被攔腰截斷。

    除了楊熊、辛夷等將領坐小船逃走外,近四千人滯留江中,這些滿載兵卒的運兵船十分笨重,被靈活的艨艟勾住,無法走脫,翻的翻,毀的毀,船隻殘骸留在淺水,還飄著不少屍體。

    遭到襲擊後,船上的兵卒有人躍入水中,妄圖游到對岸,但長江豈是人人都能橫渡的?多半殞命江心,大多數人,還是明智地返回南岸,選擇投降。

    “老實點,將甲脫了,兵刃也扔在地上,別磨磨蹭蹭,快些!”

    汝陰人鄧宗洋洋得意,他因昨夜阻止了一些汝陰同鄉隨葛嬰逃竄,被提升為“百長”,而他的上司,則是據說與武忠侯有舊的沙羨人興,如今已是五百主。

    前些天,南征軍的老兵們,被當成賊一般看管,現在反過來了,輪到他們趾高氣揚地,手持戈矛威嚇那些落水後,不得不爬上岸來投降的秦卒。

    不過尉將軍有令:“不要苛待彼輩,他們只是被奸臣逆子騙了,等真相大白後,仍是袍澤兄弟。”

    不僅饒了那些秦卒性命,黑夫甚至還讓人分發乾燥的衣物,讓他們聚集起來烤火。

    四千俘虜裡稍稍心安,他們之中,有駐紮在夏口的南郡郡兵,也有來自關中的中尉軍。前者久聞黑夫威名,見武忠侯果然善待自己,而其軍中也多南郡人,不少人咬咬牙,反正已犯了”叛軍“之罪,回去縱然不死也要罰作刑徒,索性跟著武忠侯算了!

    而關中兵則憂心忡忡,擔心自己投降後,身在關中的家人會不會受牽連……

    這時候,武忠侯的主薄陸賈過來了,開始向俘虜們講述趙高胡亥如何弒君以及”衣帶詔“的故事,劇情曲折,唬得他們一愣一愣的。

    遠遠看著這一幕,黑夫頷首道:

    “假以時日,這些俘虜稍加改造後,都可成為吾等新的兵源。”

    黑夫善待俘虜,自然是有目的的,在他看來,雖是天下首義,但打的卻不是推翻秦朝的旗號,更不是六國對秦人的復仇,而像是一場……內戰?

    現在是二月下旬,按照夏無且的說法,距離秦始皇崩逝,已過去半個多月,算算時間,趙高胡亥,應該已至三川郡,馬上就到函谷關了……

    而黑夫的主力,尚在長沙郡,縱然殲滅俘虜了五千人,但在江北,還有馮家父子的三萬餘人等著他。

    無法阻止對方入主關中,戰爭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要做持久戰的準備,所以,他必須爭取一切能爭取的人!

    這時候,眾人也發現了,武忠侯所謂的”十萬大軍“根本沒有十萬,也就兩千,駕駛著數十條船,如此而已……

    勝利之後,氣氛是輕鬆的,更沒人打算像葛嬰一樣逃跑了,南征軍老卒裡,有膽大的兵大聲問道:“君侯,天亮了,十萬大軍為何遲遲不到?”

    “十萬大軍?不是在這麼?”

    黑夫露出了笑,豎起大拇指,指著自己道:

    “見吾旗幟,彼輩便狼狽而逃,倉皇南顧,余一人,可當十萬雄兵!”

    這話說的,讓所有人收起了玩笑,肅然起敬,兩萬餘人,皆朝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在,則如南征軍三軍將士在!”

    ……

    讓東門豹、吳臣等人將武昌營的兵卒加以整編,黑夫則接見了昨夜來援的大功臣,共敖的長子,年僅17歲的共尉。

    共敖年紀和黑夫差不多,但耐不住成親早,兒子都成年了。

    去年,共敖讓共尉來到嶺南,在黑夫身邊做短兵親衛,算是以子代父,保衛君侯安全。

    對自己人,共尉學過武藝,黑夫也不吝提拔,讓共尉很快做到了五百主的位置。此番北上時,又令共尉留在長沙營,等待黑夫準備的“後手”。

    “你這孺子。”

    共尉來拜見時,黑夫高興地拍了拍這個晚輩的頭:

    “虎父無犬子啊,若非你及時趕到,彼輩就統統跑了,吾等連一條船,一個人都留不下來!”

    原來,十二月時,黑夫藉口探索去往西王母邦的水路,打發樓船將軍任囂西行,又使尉陽、徐福將其軟禁在合浦,奪取了舟師的控制權。

    接著,騙子嬰說任囂已死,無法接管嶺南軍務,不如調趙佗來番禺主事。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趙佗無奈,只能孤身抵達番禺,被黑夫的親信們盯著,命令無法出城,形同傀儡。

    而另一邊,共敖帶人從鬱林北上,持黑夫軍令,接管桂林郡軍務,任假裨將。

    在黑夫詐死,悄然北上之際,又令共敖調動靈渠舟師,以從長沙郡運糧去嶺南的名義,將船隊開到長沙營待命。

    在黑夫得知秦始皇帝死訊後,使利倉南下報信,得到命令,靈渠舟師立刻行動,接上了在那的共尉等一千短兵親衛。隨即,又順湘江而下,直入洞庭、雲夢,也不管什麼停船檢查,通關符節了,日夜不休,經過數日航行,總算趕上了黑夫他們……

    想到這,共尉也有些後怕:“君侯,靈渠舟師多是運糧船,只有幾艘艨艟,更何況強弩之末不能穿縞,若真與夏口的舟師硬碰硬,孰勝孰負還不得而知,幸好來的湊巧,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黑夫卻只神秘一笑:“一切盡在我預料之中。”

    他感覺自己就差一把羽毛扇子。

    雖然表面裝得成竹在胸,但打心裡,黑夫卻明白,此戰能贏,實屬僥倖。

    “打仗很多時候不是比誰更勇敢,誰更善於用兵,而是在比誰更膽怯,誰打得更爛……”

    “還有,誰運氣更佳!”

    這就是黑夫對昨夜那場“大戰”的總結,雙方都出現了致命的破綻,這邊臨時湊數,數千人臨陣脫逃,那邊則太過膽怯狐疑,被黑夫的名頭嚇住了,錯失良機。

    雖然是場菜雞互啄,但好歹,靠著運氣和膽大,黑夫還是賭贏了。

    他又問共尉道:“汝等在湘水上行時,可遇到李由之師了?”

    共尉想了想:“並未,應是錯開了,從武昌去臨湘的路,也並非全然沿湘水而行。”

    黑夫頷首,又發問道:“汝等出發時,韓信可到嶺北了?”

    “未曾聽說消息……”

    黑夫呼了口氣:“也不知長沙那場仗,是否開始,孰勝孰負,但吾等已無暇顧及,只能各自為戰了!”

    這時候,東門豹、吳臣等人也入營帳來,聽黑夫的意思,是不打算回頭配合小陶、韓信夾擊李由了,便齊齊問道:

    “君侯,接下來當去何處?”

    “還用說麼?”

    黑夫露出了笑,從眾下屬臉上能看出來,他們接下來最想去哪!

    “打回老家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0
第746章 戰長沙

    李由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二年之間,做了整整六年的長沙郡守,對這個潮濕多雨的郡無比熟悉。

    二月下旬,當他帶著一萬關中兵卒冒著連綿的陰雨,抵達長沙郡首府臨湘(長沙市)時,卻發現此地與自己之前印象中相比,似乎有了較大的變化。

    他手下兵卒已控制此城,長沙郡守、尉、丞在門外相迎,李由則低頭看向路面。

    城裡,乾淨了許多?

    在李由印象中,曾幾何時,臨湘城裡骯髒不堪,整個大街是人糞,加上牛溲馬尿,有增無減,重污疊穢,蚊蠅嗡嗡作響。入夏後,氣味揮發,更令人作嘔,直到大雨過後,滿街污穢才流入河水。

    李郡守忙,要張羅國家大事,長沙郡是帝國的邊緣,這裡蠻夷反叛,那兒縣吏被殺,可沒功夫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從他來到他走,六年時間,市容皆無變化。

    可現在,卻打掃得還算乾淨,街頭巷尾甚至有些帶著紅色袖巾的縣卒在巡視,嚴禁縣民隨地方便,若是不要臉的被抓到,除了罰款一盾外,甚至還會施以侮辱性的“誶”,也就是在官寺門前當眾責罵,情節嚴重者,還會被送去南邊數十里外的軍營服苦役……

    在官府嚴刑峻法整治下,加上在坊間流傳小冊子《常識》,臨湘城市容變得順眼,幾乎能與咸陽相媲美。

    不過,在看到《常識》的署名,以及街角“公廁”兩個隸書大字後,李由又皺起眉來。

    “不愧是黑夫,每到一處,都將此物修到一處。”

    不用說,長沙城的這些變化,都是出於南征大將軍黑夫手筆。

    黑夫只是一個過路的將軍,但他對長沙對於影響力,已完全蓋過了曾在此為長吏六年的李由。

    來到臨湘前,李由就在沿途抓了一些個背著藥簍、戴著草帽、穿著褐衣的“鈴醫”。

    這些鈴醫一如其名,搖著鈴鐺,走街串巷,甚至深入到鄉、裡,專門給人看病。一根銀針一把草藥,治療靠銀針,藥物山裡找,還順便散播黑夫所著的《常識》,告訴長沙人如何預防惡疾,得了小病該怎麼治?

    至於報酬,只收兩頓飯錢而已,因為鈴醫在軍中還領一份俸糧,斗食吏標準。

    這些人或是士人,或是巫祝,或是草醫,甚至都不需要識字,在南征軍兵營接受陳無咎三個月的訓練,各項技能過關,便能走入鄉野。

    他們在贏得百姓讚譽的同時,也將黑夫的名氣傳播到附近幾個縣,“昌南侯治瘟神”的故事,已漸漸傳開,雖然不見得能藥到病除,但當地人對黑夫和南征軍的印象極好。

    看著這些。李由心中生出一陣厭惡,便任由自己坐下的馬兒,在街上拉了好一大泡屎,一進城邑,還命令長沙郡守:

    “從今日起,那所謂的《常識》列入挾書律禁令內,收而燒之,敢私藏者罪之!”

    “鈴醫與方術士、輕俠一般,假借醫術,散播謠言,擾亂律令,往後見到一個,緝捕一個!”

    “還有,將城中公廁,統統拆了!”

    一連串的“倒行逆施”搞得臨湘雞飛狗跳,剛習慣以上種種的臨湘人罵聲不絕。

    這足以說明李由對黑夫的嫉恨。

    李由對黑夫的感情是複雜的,在黑夫微末時賞識過他,可等他揚名立萬,逐漸超過自己,得到秦始皇帝優寵時,李由的態度,開始變為不甘和嫉妒。

    他曾舉薦屠睢,但老屠辜負了李家父子對他的信任,功敗垂成,連帶李由也受到牽連,丟了三川守的美差。

    但就在咸陽的劇變後,他終於重新得到皇帝信任,獲得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李由現在是黑夫的接替者,身後有載斧鉞的斧車,可斬殺一切不尊皇命者,還手持秦始皇賦予的虎符,奉命南下,收江南、嶺南各營兵權。

    二月中,成功使武昌營三萬人上繳武器後,李由又馬不停蹄地來到長沙。

    作為李斯的兒子,在此期間,他也得到了秦始皇帝崩逝的消息,李斯還發出了警告:

    “黑夫狡詐,或未死,若聞陛下崩逝,恐將謀叛,萬事小心!”

    畢竟是秦公主的夫婿,李由在震驚悲痛之餘,卻有自己的想法:“陛下雖沒,餘威仍震於天下,只要秘不發喪,誰敢反叛?”

    他很清楚,自己在和時間賽跑,必須在秦始皇死訊傳到嶺南前,徹底將南方軍團控制在自己手上,以免被黑夫搶了先機!

    嶺南越人復叛,道路受阻,使者都被擋了回來?好啊,那就先收江南之兵,等馮毋擇南下匯合後,再以皇命討之,破三關,懲叛賊!

    然而來到臨湘後,李由卻得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上個月,多有民夫勞役,三五十人一群,通過長沙北上武昌營,數日不絕?”

    “五日前,有靈渠舟師數十船舶,從櫧亭而來,不接受關卡搜檢,直接衝往下游?”

    李由皺起眉來。

    “我從武昌營來的路上,從未見到什麼民夫、舟師!”

    第一件事也就罷了,靈渠是第一次南征時修的,乃長沙和嶺南唯一的水路,可一般是陸路運糧食到零陵縣,再船載至桂林,怎可能讓舟師直接跑到長沙腹地來?

    這兩件事疑點重重,李由立刻派斥候向北搜索,並返回武昌營和邾城報信,定要搞清楚那些“民夫”和舟師的去向。

    但他不可能調頭,現在最重要的任務,仍是收長沙營之兵。

    長沙營本建在臨湘左近,但兩年前,黑夫以臨湘是“水蠱”疫區,久駐會使大軍失去戰鬥力為由,將營地南遷至百五十里外的櫧亭(株洲)。

    只有佔據櫧亭,才能和中斷消息半月的嶺南取得聯絡。

    李由問長沙郡尉:“過去幾日,可有櫧亭兵卒來犯?”

    郡尉稟報:“不曾有,只是十天前,彼輩忽然阻截了關道,與郡南數縣的消息斷絕。我一連派了數批信使詢問,都有去無回,三日前接到將軍命令,知道事情有異,便派五百人去查探,發現櫧亭營私自拆毀了湘水上的浮橋……”

    “果然如此。”

    李由冷笑:“黑夫啊黑夫,你當真是想謀叛!”

    他以為黑夫尚在南方,打算興兵絕道,在嶺南幾個郡作亂,割據一地,與朝廷分庭抗禮。

    但李由也無太過懼怕:“武昌營多是服役時間最長的老卒,而櫧亭營則多收留傷殘兵士,以及轉運糧食的戍卒,雖有萬人,卻不堪一擊。黑夫也沒有直接叛亂的膽子,否則,嶺南大軍北上,櫧亭營就不是閉營自守,而是迫不及待,向近在咫尺的臨湘攻來了。”

    李由的信心,來自麾下堪稱精銳的一萬名關中兵,他們都是中尉郡精銳,有精良的武器甲冑,嚴格的紀律,嶺南的雜牌軍,來兩萬都不夠看。

    帶著這種心思,李由當機立斷,決定趕在黑夫揮師北上前奪取櫧亭營!

    在率師離開臨湘前,李由還連續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軍營。

    “只望彼輩能迷途知返,傳檄而定!”

    ……

    李由心存僥倖,一直希望南方能傳檄而定,但櫧亭營卻讓他失望了。

    派去的使者,依然有去無回,看來櫧亭營是打算頑抗到底了,但李由還是耐著性子,又派了一名。

    等李由抵達櫧亭營以北五十里時,第二名使者的馬光著馬背回來了,馬脖子上的口袋裡,還裝著一隻鮮血淋漓的耳朵!

    李由有些惱火,問自己的長史道:“櫧亭營由誰人守備?”

    “其都尉名為陶。”

    “原來是此人啊,小陶。”

    李由面露輕蔑:“不過是當年黑夫手下的一個口吃百長,一個氓隸出身的愚夫,也能做都尉,將兵萬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又笑道:“不過,結巴統御跛子、厲人,也算恰如其分!”

    等李由統帥大軍再行至櫧亭營十里開外時,除了得知櫧亭營拒絕迎接新將軍外,又聽聞一個消息。

    “將軍,有近萬人剛剛從南邊趕到,入駐櫧亭營!”

    李由立刻嚴肅起來:“新來者打的是誰人旗號?”

    會是交龍旗和尉字麼?會是黑夫麼?他終於忍耐不住,死而復生了?

    斥候卻道:“是韓……”

    “韓?”

    李由想了想後,再度看向長史,而長史這次也翻了南征軍名冊許久,才找到了一個可能:

    “將軍,大概是新近被升為別部司馬的……韓信。”

    “韓信?沒聽過。”

    李由搖了搖頭,並未放在心上,只要來的不是黑夫,他就無所畏懼。

    “看來,是個無名小卒!”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0
第747章 用兵不遜吳孫子

    湘水,出桂林郡海陽山,其初出處曰靈渠,流五里,分為二脈,流而南者,曰灕水;流而北者,曰湘水。漓,離也,言違湘而南。湘,相也,言有所合也……

    這條河流基本流向是由南向北,但也有例外,在流經櫧亭(株洲)附近時,折而向西,直到湘南(湘潭縣南)有一段長達五十里的東西向河段。

    櫧亭的永久性軍營規模巨大,佔地面積已超過長沙郡府臨湘,原本就有近萬病殘兵卒在此屯田,近來又從嶺南開來一萬名戍期已超過三年的老兵,沿著河岸一字排開,營長數里,陶、韓,兩面旗幟飄揚在營地上空。

    而在對岸,則是剛剛抵達,正在修建營壘的李由部萬餘精卒,雙方隔河對峙,劍拔弩張。

    湘水南岸,站著二人,正在眺望對面情形。

    靠左的青年軍吏則年紀輕輕,卻已戴上了板冠,身材高大,上披甲衣,腰帶長劍,看上去十分威武。

    靠右的顯然是個文吏,四旬上下年紀,長髯垂在頷下,身著皂衣,負手而立,輕描淡寫地說道:

    “韓都尉,利倉所言之事,你信麼?”

    韓信扶著劍,露出了笑:“蕭君,吾等信與不信,已不重要,關鍵在於,兵卒們信了!”

    這月餘來,北方是秦始皇南巡,並為黑夫發喪,結果卻逝於西陵。

    可在封鎖了消息的嶺南,卻是截然不同的局面:黑夫讓共敖等人詐稱越人叛亂,南海、桂林等地諸營戒嚴,城關緊閉,嚴禁人員出入,斷絕北方一切使者。

    持續了一個月的封鎖後,黑夫才使利倉南下,散播這樣的消息:

    “朝中有奸佞劫持始皇帝陛下,弒君篡位,更欲清算尉將軍及南征軍將士,假傳詔令,召將軍北上騙殺,再毀諾使南征軍不得返鄉!”

    韓信奉黑夫之命,挑選嶺南那些戍期最長的兵卒駐守在湟溪關附近。本來眾人眼看百越打完了,希望回家鄉與妻兒老小團聚,可役期已超三年,朝廷卻以種種理由,將他們強留下來。尉將軍多次向咸陽提出,請履行律令的明文規定,卻石沉大海,一來二去,戍兵已不再信朝廷的話,反信黑夫之諾。

    聽聞利倉散播的消息後,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激憤的情緒瀰漫全軍。

    利倉更向三軍口述黑夫的話:“尉將軍幾乎為奸人所害,今已在雲夢澤舉義旗,將軍對二三子有諾,既然奸佞不欲使南征軍歸鄉,將軍欲帶著三軍將士,帶吾等歸鄉!”

    “吾等信尉將軍!”

    黑夫的信譽,是壓著徵人的最後枷鎖,如今已被主動鬆開,再沒什麼理由阻止這群人回家了。

    此事頗似唐末的戍卒起義,不同的是,整個過程都是有組織有規劃的,一萬人在韓信帶領下,翻越五嶺,徹夜兼程北上,卻不想,在湘南櫧亭為朝廷派出的大軍所阻!

    雖然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但當真遇上關中精銳的旗號,不少人,尤其是軍吏們還是猶豫了。

    “吾等私自北上已是違反軍令,若真與朝廷大軍交兵,那便是叛逆,是夷三族之罪。”

    但都尉小陶卻趕在三軍騷動前,做了一件事!

    他連斬李由派來的兩名信使,將其頭顱傳示兩軍,更把其中一人的耳朵給李由送了回去。

    “陶都尉無愧是尉將軍最信任的舊部,看似柔懦溫和,一旦遇事卻能當機立斷,絕了大多數人的僥倖之心……”

    “還有退路!”

    蕭何微微搖頭,心中有些無奈,他被黑夫帶來南方,予他高位,專門負責南征三十萬軍民糧食輜重籌集,以及屯田諸事。

    雖發現黑夫一些未雨綢繆的籌劃,但縱是曾被陳平旁敲側擊過,對一切早有預想的蕭何,也沒想過,黑夫會用這麼劇烈而危險的方式,與朝廷決裂!

    好傢伙,這一下,他又被強行綁上賊船了,作為黑夫幕府的高級官員,一旦敗亡,族滅是少不了的。

    所以蕭何才愁啊,他可不是陳平那種出身草根,渴望宰天下的陰謀家,更不是黑夫榮辱與共的鄉黨舊部,老蕭裡掛唸著沛縣的宗族,行事不可能有恃無恐。

    這時候,旁邊的青年軍吏說話了。

    “韓信不似蕭君,我孑然一身,無任何顧慮。”

    韓信一點沒有蕭何的憂慮,相反,他的眼中看著對岸的軍營,充滿期待。

    “誰能料到,兩年前還是個貧而無行的窮少年,在淮陰縣鑽人胯下的韓信,有朝一日會成為統帥萬人的都尉?”

    韓信一邊說著,一邊朝旁邊的蕭何作揖:“當然,韓信能有今日,多虧蕭都尉相攜!若非當日蕭君帶我離開淮陰,我只怕已是淮水邊一餓殍!”

    “但也多虧了尉將軍不拘一格,用人不疑!”

    可不是敢用嘛,蕭何最初向黑夫推薦韓信時,雖知此子才幹不凡,也希望他能得到重用,成為自己的奧援,但也沒料到,韓信竟得到黑夫賞識到這種地步。

    怎麼形容韓信飆升之快呢?某個開掛的黑臉漢子從黔首士伍至別部司馬,也花了足足四年,韓信卻只隔了兩年。

    十餘日前,黑夫派利倉帶回的命令裡,韓信更是被提拔至“都尉”,能與東門豹、小陶、共敖等最早追隨黑夫的舊部平起平坐!

    韓信雖然名不顯於朝堂,在南征軍裡卻挺出名的,他的獻策與黑夫的“堡壘戰術”不謀而合,更上“故技重施”之計,引誘越人決戰,讓南征軍迅速解決了甌駱兩部,掃清百越。

    以上種種功勛,韓信雖然爵位才至公大夫,但被破格提拔為“假都尉”也是可以的。

    黑夫不是跟韓信苦口婆心地說過麼?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然而,黑夫這次卻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直接扔了個真都尉的頭銜過來!

    更讓所有人愕然的是,在最新的命令裡,黑夫竟讓韓信作為此戰的主指揮官!

    早上,令旗握到手中那一刻,韓信感到沉甸甸的。

    他做小兵軍吏時,曾無數次扼腕嘆息:“若我為司馬、我為都尉……”

    他覺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馬、都尉做得好。順便試一試自己的器量,試一試,韓信究竟能將多少人馬!

    是三千,還是一萬,甚至是十萬?

    但真正得此重任時,卻又有些虛幻,當時腦海裡只剩下黑夫的那句話。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本侯相信,假以時日,你,亦當為大將軍!”

    而黑夫讓利倉交給韓信的信中,沒有遠程指揮他如何排兵佈陣,只輕描淡寫了幾字:

    “已殺越人之雞,可屠李由之牛乎?”

    韓信深受震動,當時就暗道:“將軍授我都尉印,予我萬人之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故吾得以至於此,韓信必不負將軍信任!”

    於是他欣然給黑夫回信:“韓信之技,屠龍亦可,何況區區一牛?”

    眼下大戰在即,韓信已做好了準備,肅然道:

    “蕭君,不管如何,吾等已在同一艘船上了,這艘船名為南征軍,船覆,則人亡。”

    蕭何也明白這道理:“這條船會不會中流崩毀,就看此戰了,我只管後勤,南方本就貧瘠少人,大軍糧食吃緊,更不知尉將軍起兵雲夢進展如何,若欲援助之,只能速戰速決,不可久持,韓信,你想要如何打?”

    韓信昨夜就觀察過地形水文,胸中早有謀劃,他在岸邊踱步道:

    “尉繚子言曾言:有提十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桓公也。有提七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吳起也。有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武子也!”

    “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吳王闔閭,興吳霸業,故世人稱之為吳孫子,或武子。”

    “兵家之學有許多,唯《吳孫子兵法》十三篇,皆精妙也,觀諸兵書,無出孫武。”

    這時候,侃侃而談的韓信卻停下了腳步,笑道:“然而,以韓信看來,孫武亦非完人,他的兵法,還是少了一篇!”

    “少了哪一篇?”蕭何問,他最厲害的地方是隨時能調整自己的位置,韓信微末時對他關切如長輩,如今二人關係幾乎平起平坐,又能予之敬意,讓對方感到舒服。

    韓信指著腳邊,磅礴流淌的湘江,擲地有聲!

    “《水攻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0
第748章 熒惑高

    “叛軍察覺我軍真正動向,已離開櫧亭營,向西移師四十里至興樂水?”

    得知此消息時,李由是有些吃驚的。

    過去幾年,李由雖被昔日部下黑夫搶了風頭,並無善戰之名,但也是經歷了二十年戰陣的老軍吏了,且在長沙任郡守長達六年,熟知本郡水文地貌。

    他很清楚,湘江枯水期的時間是夏曆9 月初至次年 2 月底,如今正值枯水,整個春天就下了三場雨,湘水水位降低,流量減少,河流變得瘦小,河床大面積裸露,一旦風起,便是黃沙瀰漫,全然沒有豐水季時“漫江碧透,百舸爭流”的盛景。

    但即便如此,湘水中央依然深不見底,且水流滂湃,若無船隻根本無法渡過,更別說跨越擊敵了——不等泅渡,渡河之人就要被水流沖走泰半。

    故而,這裡顯然不是李由期望的戰場。

    兵者詭道也,李由也耍了個小招數,那便是大張旗鼓,帶著三千長沙郡兵走位於湘江東岸,長沙到櫧亭營的大道,還連續派出兩名使者過去招降。

    這就更讓人相信,正面壓過來,與叛軍隔著湘江對峙的,確是主力……

    當三千疑兵在湘水拐彎處北岸大修營壘,多增爐灶之際,李由卻悄然離開,乘船渡過湘水,與走西岸小道過來的真正主力匯合!

    通過疑兵吸引叛軍注意力,卻帶著主力從側翼突然發動進攻,畢其功於一役,這就是李由的打算!

    豈料,對面的“無名小卒”卻發現了他的把戲,早早移師至興樂水,等待李由到來。

    看到對岸的敵影,李由有些不快:

    “能察覺吾之計謀,要麼是斥候放得極遠,看見我軍到來,要麼是長沙郡內,有人給叛軍通風報信!”

    李由回過頭,目光落在臨湘跟來的幾個軍官身上。

    黑夫對長沙郡的滲透是驚人的,除了勒令過路軍隊,不准拿長沙百姓一針一線,培訓鈴醫,深入各縣為人診治疾病,散發《常識》收買人心外,他還安排大量長沙郡籍貫的傷殘兵卒復原,推薦為地方小吏,兩年下來,全郡與南征軍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而李由昔日的舊部,則多數調走,連郡尉派來的嚮導都是生面孔。

    李由有些信不過本地人了,索性讓人將他們軟禁在軍中,自己去到興樂水邊,觀察敵情。

    興樂水(湘潭縣涓水)只是湘江的一條小支流,發源衡山一帶,南北走向,因為落差大,水流比湘水稍急。但其寬不過二三十丈,加上正值夏曆二月,枯水期最後的時段,水位尚淺。李由派人下去試過,最深只到人脖頸,多數地方只及腰腹,基本無需船隻,士卒就可泅水而渡。

    此水已不再像湘江那樣,為天然屏障,兩軍隔河對峙,隨時可能打起來。

    李由在西岸,回首望去,只見己方軍容甚壯,長戟如林,戰鼓聲聲,士氣高昂。

    而東岸的“叛軍”,似乎也才剛剛抵達,連營壘都沒來得及扎,亂糟糟地擁在河岸邊,而他們的旗幟,依然是那面“韓”字的都尉旗。

    長史倒是好好查了查此人在南征軍中的履歷,原來,那韓信本為楚地氓隸,然素來怯懦,曾因不敢對攔路者拔劍,而下跪鑽其胯,遂成一縣笑柄,這個故事,在武昌營廣為流傳。

    這種胯夫,是如何升至高位的呢?據坊間傳聞,他是走了黑夫的裙帶關係,從不起眼的小卒子,躍至別部司馬,在攻打越人時立了些功勞。

    這就讓人更想不明白了:“彼非尉氏子侄,緣何頗得關照?”

    聯想到十多年前,部下不乏出入女閭,甚至在按捺不住時破城強暴楚女,惟獨黑夫獨善其身,不近女色,李由若有所悟,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這韓信,不止是個胯夫,還會逢迎黑夫龍陽分桃之好!”

    “韓信的口才,定是不差。”李由的部下們也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總之,關於韓信,只要聽過他的故事,一個懦夫的標籤是少不了的,雖然韓信的迅速移營讓李由有些驚訝,但依然沒將此人看做敵手,只覺得易與耳,就算打贏了,也索然無味。

    畢竟是宿將,雖然心中輕視,但該有的佈置一樣不少,眼看天色近晚,李由遂下令道:

    “且使斥候去上游查探,廣遣哨探,沿河監視,大軍尋高燥處紮營,待明日再與之接戰!”

    然而就在李由及部屬們笑話黑夫妄為名將,卻犯了衛靈公、魏安釐王一樣的錯誤時,卻聽外面人嘶馬鳴,更有軍吏匆匆回來稟報:

    “李將軍,叛軍在強渡興樂水!”

    ……

    天色漸暗,興樂水東岸已被火把照亮,看上去足有萬餘人之多,還在不斷鼓噪,不斷有人嘗試入水,一點點試探河水深淺。

    “飛蛾撲火?”

    一個司馬有些好笑,哪怕軍隊有鐵一般的紀律,也會在渡河時被水流沖散,且從河中登岸,猶如爬山仰攻,對攻擊方極為不利,更別說他們強弓勁弩頗多,叛軍幾乎沒有勝算,可不是驅士卒送死麼?

    “或是叛軍心存僥倖,見我軍初至,尚未紮營,想要打吾等一個措手不及!”

    李由手下的司馬、率長們摩拳擦掌,紛紛請戰痛擊叛軍,這可是白撿的功勞。

    但李由的長史卻覺得有異:“尉將軍乃名將,被他提拔為都尉的人,恐非愚昧蠢笨之輩,恐怕有詐!”

    李由心中雖有些不快,但還是,讓全軍在河邊加強戒備,果然,對岸的人磨磨蹭蹭,在水裡試探幾步後,眼看到了李由部射程之內,就不往前走了,只是在水裡大呼小叫……

    “果然有詐!”

    李由拊掌道:“那韓信倒是聰慧,這是學本將用兵,以偏師虛張聲勢,裝作是主力,多打火把,多打旗幟,來此假意渡河,吸引吾等注意,主力則乘夜潛行至上游潛渡,包抄我軍側翼。”

    沒一會,李由安排去興樂水上游探查的斥候回來了,證實果有一支數千人的叛軍,藉著沿岸樹林遮蔽,潛行到了南方上游七八里外,正試圖渡河……

    此時此刻,李由有兩個選擇,其一,直接讓軍隊衝殺過去,將面前這支疑兵吃掉。

    其二,去攻擊上游十里處的叛軍!

    縱然對方只是個無名小卒,但李由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他思索後道:

    “兵法雲,客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利。”

    他打定了主意:“使車騎精銳輕裝向南行進!半渡而擊,重創叛軍!”

    ……

    興樂水兩岸尚無城邑,只有越人、濮人聚居的村寨,處處綠水青山,山上多松、杉、楠竹,水中盛產魚類,間以田田荷葉、盞盞荷花,水流潺潺流淌。

    但今日,兩支秦軍同室操戈,卻打破了這條河水的寧靜。

    李由使車騎先行,自己帶著大軍向南行進,遠遠可見前方數里外,火光遮蔽了興樂水兩岸,不止己方打出火把,原本隱秘潛行的叛軍見行蹤暴露,也點了火。

    再近一些後,聲音也陸續傳來,夾雜在水流嘩啦聲中的,有高亢呼喊,有兵刃金鐵相交,更有人的慘叫,分不清是彼是己。

    終於,等到近處時,李由能夠確認,這場戰役,是己方佔了大優勢。

    卻見對岸叛軍數千人已渡河近半,卻遭到趕來的車騎阻截,一陣亂箭射去,雖然因為距離和光亮,沒殺傷多少,但對方見意圖敗露,站在河裡的人陣腳大亂。

    反觀己方,提前趕到的車騎已下車馬迎敵,進入河中,與敵人纏鬥,並且漸漸往河心壓去,而岸上還有千餘人持戈矛,臨河列陣,嚴防以待。

    敵人又見李由大軍趕到,陣腳更亂,東岸竟響起了”噹噹噹”的清脆響聲。

    “將軍,是鳴金!”軍法官大喊。

    “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鳴金是撤兵之意,一聽此音,渡河的叛軍如蒙大赦,紛紛開始調頭向東岸走去!

    “叛軍敗了!”

    李由軍高呼,叛軍的陣列更混亂了,連岸上的人也開始倉促後退。

    在河裡的兩千人殺紅了眼,哪能輕易放他們走?更緊隨其後,追了過去。

    李由也想讓全軍出擊,衝殺過去,但長史倒還冷靜,連忙勸道:“將軍,還是不要冒險,取此小勝,再拖幾日,叛軍便要土崩瓦解了。”

    但他的意見,遭到了司馬、率長們的反對:“明明能畢其功於一役,豈能放歸?倘若讓彼輩退回嶺南,則更難對付。”

    李由還有些猶豫,但旁邊的多數部屬都在力勸他渡河追擊,思索再三後,眼看叛軍在丟下幾百巨屍體後,就要登上東岸了,李由才下令道:

    “韓信,胯夫也,固怯懦,二三子且去,取其頭顱!”

    他拔出了劍,這一刻,只感覺自己達到了人生巔峰:

    “過河!追!”

    ……

    “韓都尉,我軍已全部撤回岸上,敵軍已入水中!”

    在東岸,韓信並未如李由想像的,遭遇挫折後徹底懵了。

    恰恰相反,他蹲在軍中,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對岸一舉一動,聽說李由的大軍總算按捺不住一戰平叛的誘惑,開始渡河追擊潰兵,這才騰地站起來!

    “大善!”

    眼看魚兒入甕,韓信一揮手:“放燈!告訴陶都尉,可以決堤了!”

    東岸軍陣後方,墨者阿忠看著正在跨河而來的數千芸芸眾生,鮮活生命,嘆了口氣,還是點燃了手裡的紙燈,又將它高高舉起,鬆開了手……

    燈為竹篾扎架,裱糊上柔韌的竹麻紙做成燈籠,隨著布團點燃,籠內空氣受熱膨脹變輕,便冉冉飄升……

    一個,兩個,三個……紛紛搖墜著飄向天空,燈光閃爍熒惑,宛如一顆顆冉冉升起的星辰。

    這是南征戰爭結束後,尉將軍讓阿忠做的新發明,用來在夜裡傳遞軍情信號,營中眾人稱之為“墨燈”或“黑夫燈”。

    但黑夫卻正兒八經地給它取了個名。

    “熒惑燈……”

    它這次帶來的不是祝福和心願,而是破滅和死亡!

    眼看盞盞明燈升空,興樂水西岸的李由軍都仰起頭,露出驚詫的神情,這是他們從未見過的奇景。

    但東岸操縱了一切的韓信,下游大布疑兵的利倉,上游堤壩邊的小陶,卻一齊念出了黑夫當初說過的話。

    “熒惑燈高,覆軍殺將!”

    小陶帶人親入水中,幾千個沙袋雍塞的上游堤壩被掘開,被壓抑許久的江水自由了,它們泛著白浪,從上游呼嘯而下,像一群奔馬,直撲半渡的李由軍踐踏而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1
第749章 灌水

    興樂水之戰後三日,當韓信帶著新勝後,士氣高昂的一萬大軍抵達臨湘城南時,已帶著先頭車騎部隊追擊李由至此的利倉親自出營。

    作為黑黨舊部二代裡的佼佼者,利倉一改先前對黑夫任命韓信為臨敵指揮時的不解,笑臉相迎。

    “韓都尉,利倉算是服了。”

    原來,那一日,韓信在覺察李由疑兵之計後,便先移營至興樂水東岸,佔據地利,提前選擇了戰場。

    蕭何在長沙兩年,早已將本郡圖籍地勢道路都爛熟於心,他說,興樂水與湘江匯流處上游數十里,並立著兩座小山嶺,形成峽谷,河流經這裡陡然變窄,形成一個寬僅十餘丈的咽喉地帶,最適建壩壅水。

    於是,韓信便請小陶帶人用南海郡治理珠江大潮的法子,在囊中裝沙土,壅於興樂水上流,使水積於峽中。隨即在李由軍初至,來不及深入上游十餘里外勘查時,引軍半渡,又詳裝不勝,敗走東岸,誘使李由派出泰半軍隊追擊。

    而就在這時,又釋放軍中溝通消息的神器“熒惑燈”,當一串明燈升上天空時,小陶便按照約定,決開雍塞了沙囊,在峽谷裡蓄滿河水的堤壩。

    一時間洪水大至,李由軍遂被攔腰截斷,上千人捲入水中,西岸的李由本部不得渡河,東岸的數千人則遭到三倍於己的人圍攻,陣腳大亂,大部被趕入水中,死傷慘重。

    李由見敗局已定,只得帶著殘餘五千人向北撤離。

    韓信也不急著追,只讓利倉帶著車騎緊要不放,加大敵人傷亡流失。自己則待其遠走後,以竹筏渡過湘水,將李由留在東邊的疑兵一圍,那三千長沙郡兵都是本地人,本就不想和南征軍開戰,聽聞李由敗,遂降。

    最後,由小陶收拾戰場,同時看管數千俘虜,韓信則與蕭何向北進發,趕在二月份的最後一天,抵達臨湘。

    眼下,利倉對韓信的妙計讚不絕口:

    “都尉先佯敗而退,以誘敵半渡,導敵就範,爾後決水,分割殲敵,一氣呵成,制敵於死命。古人只知道半渡而擊,卻不知可以這樣誘敵半渡而擊!兵法雲,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後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都尉,你亦為善戰者也,難怪君侯如此看好都尉!”

    韓信本就不是一個善於交際的人,又自傲的一面,也有靦腆的一面,被利倉的吹捧弄得有些尷尬,只道:“我生於水濱,故知水性……”

    他生於水鄉,見過夏季洪水滔天,整個淮陰淪為澤國的可怕,也見過運河通途帶來的便利,乃至於堤壩決堤的洶湧澎湃,所以一直在想,水若是能利用好,當是不亞於火的絕妙武器!

    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強,這是韓信的領悟。

    利倉頷首:“所以韓都尉才敢說,《吳孫子兵法》少了一篇水攻。”

    “其實孫武子也用過水攻。”

    韓信道:“孫武為吳王闔廬進攻徐國,也就是如今的東海郡下相,距我家鄉淮陰不遠,孫武防壅山水以灌徐,數月後徐城壞,徐君遂降……”

    爾後,類似的決水灌城在不斷被重複運用,比如知伯決汾水灌晉陽,差點把趙無恤淹死,卻因為自滿高傲而被魏韓反灌其軍。

    而近世更加出名的水攻,無疑是白起水灌鄢城,以及王賁水灌大梁,都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不過,還是過於單調,而由於時代限制,孫子又是一個偏向於”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軍事家,傾向於運動戰,儘量避免攻城戰,所以才未單獨列一篇“水攻”出來。

    而能經過反覆周旋誘敵,以沙袋雍水,人為創造出野戰水攻來的,韓信還是中原開始有兵戈交戰以來的頭一人!

    若孫武在世,見到後學有如此大才,也會拍案驚奇罷……

    不過,這段對話倒是提醒了利倉,他指著身後城門緊閉的臨湘道:“韓都尉,這臨湘城,可以灌水麼?”

    數日前,李由部的車騎部隊的泰半步卒都被韓信水攻殲滅在東岸,他手下的軍隊不知道這是韓信的計策,見明星高昇,隨即洪水大至,還以為是對方用了什麼鬼神巫術,已失戰心。

    李由只能帶著五千人倉促而退,還被利倉一路猛追,驚慌失措,又損失了不少,最後只帶著四千餘人遁入臨湘,與郡守、尉負隅頑抗。

    畢竟是一郡首府,臨湘位於湘水東岸,便是後世的長沙五一廣場附近,橘子洲畔,河對岸是岳麓山,北面則是瀏陽河,引水為護城河,易守難攻。

    北上的南征軍經過長途跋涉,在前幾日的戰鬥中也有不小損失,強攻必損失慘重。

    於是韓信乘船到了西岸,登上岳麓山崗,遠眺地形後,望見臨湘東北面斜斜匯入湘水的瀏水,頓時眼前一亮。

    “我曾聽君侯說過,昔日秦武安君白起伐楚,曾在鄢城西邊百里處築堤蓄水,並修長渠直達鄢城,然後開渠灌城,水入城為深淵,鄢城的東北角經河水浸泡潰壞,城遂破。”

    “若是故技重施,在瀏水築堤蓄水,或也能讓臨湘變成一片澤國,壞其城郭,使我軍不戰而勝!”

    他和利倉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稍後押送軍糧抵達此地的搜粟都尉蕭何,卻不贊同這個做法。

    “不到萬不得已,不可灌水!”

    “白起灌鄢,王賁灌大梁,城內皆死傷慘重,至今仍怨秦人,吾等若灌臨湘,倒是能讓李由軍懸釜為炊,但也會讓城中百姓多死亡,臨湘乃長沙人口最多的城邑,對南征軍十分友善,若使之與吾等為仇讎,於長久不利。”

    利倉道:“那依蕭都尉看,當如何破城?吾等若想北上,必得臨湘,尤其是倉稟中的長沙之稻、粟,否則不出半月,三軍將餓潰!”

    蕭何笑道:“或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雖然現在地位高了,但韓信對蕭何依然十分敬重:“還請蕭君教之。”

    眼看韓信大敗李由,南方形勢驟變,蕭何也一改前幾日的憂慮,開始積極為南征軍出謀劃策起來,他捋鬚道:

    “南征軍駐紮長沙兩載,與民相善,尉將軍勒令士卒,對百姓秋毫無犯,更派人助臨湘整治市容,讓軍醫教當地人醫術,使鈴醫領著南征軍的俸祿,行走在長沙各縣行善事,對長沙籍貫的兵卒、徭役,也像對待鄉黨一般親切。”

    “故長沙人喜南征軍,不喜李由軍,如今雖被李由及守、尉裹挾,閉城而守,然其子弟皆為我軍所虜,城中萬餘百姓,必不會真心助李由守城!”

    “不如假意築堤灌城,同時散播消息,就按君侯傳回來的說法,讓城中之人皆知,始皇帝已崩,李由乃朝中奸佞之黨,而南征軍乃正義之師,且得鬼神相助,已大敗之,使人心思降,裡應外合,便能以最小損失,奪得臨湘!”

    說完後,蕭何補充道:“這也是陶都尉的意思。“

    “只能如此了……”

    韓信、利倉都想要速克臨湘,北上支援黑夫,但從長沙到武昌,足有六七百里,等他們奪取城邑,再抵達大江,起碼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只能各自為戰,汝等能做的,便是穩紮穩打,為君侯全取臨湘、長沙郡,徵募人手,囤積糧秣,同時待南征軍其他各路北上匯合。”

    蕭何覺得韓信、利倉還是太年輕了,黑夫做的這事,是短時間能成的麼?必須未雨綢繆,做好長期準備啊!

    這也是他最擅長的事,蕭何覺得,現在自己可以憑藉此技,爭一爭黑夫幕府之內文官中,數一數二的位置了。

    嶺南太過荒蠻貧瘠,根本指望不上,長沙人口也不及中原大郡十分之一,但好歹經過楚人百年開發,幅員廣袤,有九縣之地,可作為臨時的大本營。

    “做最壞的打算,就算尉將軍在北邊進展不利,最差也能退保江南,佔長沙、豫章、嶺南,再取黔中,隔江而治,坐觀中原之變!”

    不過蕭何最關心的,還是如何將自己的宗族接來南方……

    ……

    行事較為保守的蕭何不知道,此時此刻,黑夫乘坐的小船,已渡過了廣袤的雲夢澤,接近安陸縣南一片偏遠的,滿是蘆葦蕩的湖岸……

    槳葉劃動的小舟破開迷霧,緩緩靠岸,黑夫拒絕了同船人的攙扶,踩著澤邊淤泥,一腳深一腳淺的踏上了岸。

    陽光驅散迷霧,他撥開蘆葦向前走著,看到一根熟悉的植物。

    又粗又大,長在泥地裡。

    是黃皮的野甘蔗。

    黑夫抽刀砍了一根,熟練地削去外皮,扔了一塊多汁的莖稈入口,旋即露出了笑。

    “年輕時覺得苦。”

    “現在卻覺得甜。”

    這就是家鄉的味道啊……

    “是誰?休得再過來!”

    就在這時,前方響起一陣警告聲,不等黑夫下令,十餘名短兵親衛已迅速上前,隨著幾聲痛呼和悶哼,聲音消停了。

    等黑夫走到前方,才發現蘆葦蕩裡,有如同難民營般的窩棚,上百名男女老幼聚集於此,幾個青壯已被短兵制服,但更多的人,卻聞訊出來,抄起傢伙,要跟闖入他們避難所的惡人拚命!

    是在秦軍馮敬部大索全縣的情況下,不願離鄉,扶老攜幼,逃入雲夢澤避禍的安陸人,其中還有幾個黑夫覺得面善的老人……

    “退下!”

    隨著一聲大喝,黑夫邁步向前,他今日沒有穿君侯的禮服,也沒有著將軍的甲冑,只穿戴著許多年前,他徒步行走在雲夢澤畔,去安陸服兵役時的,粗陋褐衣,連頭型也是扁髻。

    短兵們鬆了手,退到一旁,幾個想要保護家人的青壯警惕地看著黑臉漢子,有兩個膽大的子弟,更相互使著眼色,想要空手劫持這個主事的——他們可是聽著武忠侯傳奇長大的,聽說過他在澤邊赤手降服三名盜匪的故事,武忠侯雖已逝,但他的精神,將被每個安陸子弟繼承!

    為了保護家人,一切都在所不惜!

    年輕人不知道,他們身後的老者,那些上了年紀的人,看著黑夫的模樣,已露出了驚訝的目光,隨著他越走越近,眾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手也跟著顫抖了,旋即一把拉住衝動的子弟……

    黔首打扮的黑夫已走到空地中央,朝所有人重重一揖。

    “安陸的父兄昆弟們,黑夫,回家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1
第750章 我的老家

    “南郡有句俗話,鳥飛反故鄉兮,老夫年近八旬,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乞骸骨,辭了官職,在家逗弄孫兒,享天倫之樂,現如今,卻突然要趕我離開匾裡,離開故鄉?”

    二月的最後一天,安陸縣南的雲夢鄉,匾裡,氣氛極其緊張,整個裡百多戶人家都被勒令去裡門集合。唯獨全鄉最有名望的老人閻諍拄著鳩杖,坐在堂屋裡,任憑官吏如何勸說,都不動半步!

    郡裡派來的遷民小吏知道,閻諍曾是縣三老,還是黑夫學律的夫子,德高望重,只要說動他帶頭離開,整個雲夢鄉的遷徙就好辦多了,便苦口婆心地勸說閻諍道:

    “閻翁,陛下嘉武忠侯為國殉身,欲在關中築懷黑台,遷安陸人徙往居住,為武忠侯守墓,這可是莫大的榮幸啊。”

    “去了關中,安陸數萬百姓,便是天子腳下,便是都城戶籍了,可不比窮鄉僻壤高貴出許多?還望閻翁出去說幾句,讓鄉親們一起上路。”

    閻諍可不是那種幾句好話就上當的老人,他冷笑道:“休說多虧了武忠侯的德澤,吾縣之富,不亞於關中,就算真的窮困,亦是老家,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逼著吾等遷徙,這是汝等的不對!”

    郡吏又勸道:“朝廷有令,閻翁曾是縣三老,當以身作則才對。”

    閻諍依舊搖頭:“據老朽所知,掛印不從的官吏不在少數,吏者,民之所懸命也,遵循律令,於縣人有利的事,自當為之,可這次遷民,裡裡外外透著奇怪。”

    他指著外面插秧插了一半的田地道:“好端端的一個縣,南有雲夢,北有陪尾山,舟車便利,物產豐饒。且今歲風調雨順,更沒有疫病橫行,眼看春耕農忙時節,卻要百姓背井離鄉,盡數遷走,又不予吾等屋舍田郭家具的補償,老朽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聽過如此不合法度的事!”

    “更有甚者,我聽聞,馮將軍令人在全縣大索,挨鄉捉人,帶往縣城,不願走的,就燒了屋舍,強行拴上繩子帶走,不少人都逃入雲夢澤,淪為亡人……這是恩賞?我看更像是遷虜罷!”

    郡吏連連否認:“此乃陛下詔令,閻翁不可亂說。”

    閻諍卻拍案道:“休得誆騙,十多年前,我是見過楚國江南遷虜的,也如吾等一般,被迫遷徙,扶老攜幼上路,但他們都是不安生的六國遺族,現如今,皇帝陛下是將忠誠的子民,武忠侯的同鄉們,都當成異國之人了?”

    說完後,閻諍一偏腦袋,雙手拄著鳩杖道:“要老朽走?除非將我殺了,橫著抬出去!”

    這下郡吏啞口無言,只能暗罵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退出房門。

    沒一會,都尉馮敬手下一名五百主便帶著手下,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質問道:

    “閻諍,你當真不走?”

    閻諍傲然揚起下巴,山羊鬍子微顫:“不走。”

    五百主怒了:“好,綁了,扔到牛車上帶走!”

    幾個兵士摩拳擦掌上前,閻諍立刻跳了起來,手裡鳩杖舞得虎虎生風,朝兵卒身上招呼去!

    “我乃匾裡閻諍!”

    “安陸縣三老!”

    “更是武忠侯之師!”

    “就算是安陸縣令見了我,也得作揖行子侄之禮,看誰敢動我一下!”

    士兵們怕傷了這把老骨頭,都有些遲疑和顧慮,一時間竟被鳩杖逼得節節後退,直到五百主又下了死命令,眾人才一擁而上,將閻諍按住!

    “架走!”

    不顧閻氏子女的哀求,關中士卒七手八腳扛著閻諍往外拉,老人家雙腳離地,手卻摸到了門柱,隨即死死扳住!

    他不會離開自己的房宅,離開生他養他的老家,離開已安排妥當的墳地,結髮老妻還在裡面等著他……

    五百主罵聲不絕,讓士卒去掰開閻諍的手。

    一人難敵四手,何況七八十歲的老人,怎敵得過身強體壯的兵士?

    但他還是奮盡全力,憋紅了臉。

    “鳥飛反故鄉兮。”

    “狐死……必首丘!”

    手被掰開,閻諍的氣力也一下子洩了,等被士卒們拖到安車上時,只癱軟地躺在上面不能動彈,雙目上翻,嘴巴微張,家人們上前一探鼻息,才發現閻老已氣絕身亡!

    ……

    閻諍是安陸縣德高望重的老人,閻氏是除去尉氏、利氏外,數一數二的大族,連他們家都能因為強遷鬧出人命來,更勿論其他了。

    雲夢鄉瀕臨大澤,卑熱潮濕,所以裡邑都選在高燥處,每個裡門前,常種上一棵大榕樹作為標誌,枝繁葉茂如同車馬華蓋。

    榕樹,就是鄉人的社神,他們每個人出生後,會父母被帶到裡外向榕樹感謝,讓槐樹看看新的生命,給他們賜福,無病無災。

    雲夢鄉的孩子們小時候,幾乎每天在樹下玩耍,休息,乘涼,午睡,經常爬樹採摘樹葉做口哨,饑荒時節還吃過樹果充飢,果子酸澀且有異味。

    而每到臘祭節慶,他們都會給榕樹披掛上帛布采緞,夜晚點上篝火,在榕樹下徹夜飲酒歡慶。等到死的時候,棺槨更是要從榕樹下經過,再埋到看得見榕樹的地方。

    死了的人尚且離不開大榕樹,更別說生者了。

    中國人安土重遷,古已有之,和閻諍一樣,整個安陸縣,幾乎沒有人願意離開老家,早先在縣北幾個鄉強遷民眾鬧出了一些暴力事件,不少人逃入雲夢澤。為了這場強遷能夠順利進行,馮敬讓南郡郡吏欺騙百姓,對不願走的住戶宣稱:如不願遷移,可在二月最後一天,在各裡大榕樹外集合清點。

    結果到這一日,對官府承諾信以為真的百姓來到榕樹下,卻被軍隊圍困,強行遷走,不服者拳打鞭撻,與押犯人無異。

    在離別的時刻到來時,不少人紛紛去撫摸大榕樹,就像要離開家鄉的遊子想要撫摸擁抱父母一般,又拽著榕樹的虯鬚,久久不放。

    兵卒用棍棒驅趕不開,便拔出劍,砍斷人們拽著的虯鬚,驅趕眾人啟程。

    縣民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榕樹分公母,母樹會長虯鬚,會開花結果,虯鬚落地會長成新的榕樹,隨便折一樹枝,插進土裡,多能成活,就好像人一樣,樹挪死,人挪活!”

    人們珠淚汪汪,依依惜別,到處都是痛哭哀嚎之聲,為防止逃跑,兵卒把鄉民反綁起來,然後用一根長繩連接,押解上路。

    老家的大榕樹漸漸望不見了,唯有手中的虯鬚。

    但等待眾人的,是更殘酷的噩夢,為了方便看管,青壯系一繩,老弱婦孺系一繩,不乏年老病患才走了一段就倒在半途,但兵卒卻不會可憐他們,多是扔在道旁任其自生自滅,他們的家眷被系在繩上,拉扯著往前走,只能不斷回頭,眼睜睜看著老人被拋棄。

    押解途中,滿是分別和血淚。

    去縣城的一路上,縣人們長吁短嘆。

    安陸縣近十年來發展不錯,全縣到處都修了溝渠、水車,普及開來的堆肥漚肥讓糧食產量翻倍,幾無凍餓。

    在黑夫一家引導下,方興未艾的甘蔗園和紅糖產業,更拉動了縣裡的經濟。不少人家裡甚至有些餘錢,小日子比統一前滋潤多了。在南郡,安陸人去到外面,不管經商、從軍,做工、務農,都備受尊敬,畢竟,誰人不知安陸是黑夫的故鄉?

    可如今,他們卻落得這般光景。

    “皇帝陛下不是親至安陸,表彰了武忠侯麼?怎麼官府突然就翻臉,對安陸人如此苛待,好似吾等是賊寇?”

    這個疑問縈繞在安陸人心頭,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早知如此,就該和那些不信官府的人一樣,逃入大澤、

    “若武忠侯尚在……”

    行進途中,有人開始喃喃自語,他們好想念黑夫啊。

    “對啊,若是武忠侯尚在!有他庇護著安陸人,誰敢如此苛待吾等,誰敢讓一直良善守法的鄉親們,受這樣的罪!”

    只可惜,武忠侯已經戰死,馬革裹尸,再不能返家園。

    也再沒有人,能保護全縣父老了……

    然而,就在眾人絕望之際,拉著長蛇般的隊伍,行進到一片澤邊山林旁時,卻聽到蘆葦蕩裡,響起一片喊殺聲!

    一群人數七八百,輕裝持劍的青壯猛地殺出,如鷹隼撲鼠般,直接殺向押送的兵卒,也衝斷了綿長的遷虜隊列。

    他們或與兵卒搏鬥,短兵相接,或迅速幫雲夢鄉的父老割斷了手裡的繩子,在對方有些怔怔出神時,用土味十足的安陸方言道:

    “快走!”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拔腿就往澤中跑去。

    與普通百姓逃跑的方向相反,不斷有人從澤中湧出,皆手持利刃,而在他們後方,伴隨著節奏清晰的鼓點聲,如眾星捧月般,一支隊伍也出現在眾人面前。

    卻見那隊伍當頭是兩名九尺大漢,手持旗杆,各居左右,桿上扯著素白長布。

    一個識字的上造定睛一看,卻見右邊白布寫著“逆子奸臣弒君篡位秘不發喪”!

    而左邊的則寫著:“南征將士衣帶密詔奉天靖難!”

    中間靠後,則是一桿大旗,上書五字:

    “大秦武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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