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7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7
第771章 一個幽靈

    “君侯,隨何若說得有道理,或對君侯有所補益;若說得不對,君侯大可讓將我下獄,伏斧質於江陵之市!”

    隨何自陳,陸賈也為他求情,黑夫這才讓短兵住手,讓隨何說下去。

    隨何回到院子裡,語氣急促地說道:“君侯雖敗馮毋擇,奪江陵,取南郡及江南諸郡,然靠的是彼明我暗,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隨何雖被鄉人罵作“腐儒”,可他除了學詩書外,也雜采黃老之術,甚至翻過友人逃避朝廷緝捕時塞給他的《短長》之書,頗有心得,侃侃而談起來,口才竟不下陸賈!

    “今君侯縱全取荊州,然所得戶口,不及天下十分之一,所擁兵眾,不及朝廷五一。若朝廷反應過來,拿出伐趙滅楚的決定,徵兵數十萬來攻,敢問君侯如何御之?隨何竊為君侯不安啊……”

    黑夫見他能言善辯,也不讓短兵轟他走了,慢慢端著碗開水,一邊吹一邊道:“縱是我弱敵強,這又與‘稱楚王’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

    隨何道:“與其坐待朝廷來伐,不若號令天下群起叛秦,尤其是三楚之地。秦滅六國,楚最無辜,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君侯麾下的南征軍,本就多三楚之士,對秦並無好感,卻希望能回到兩淮的故鄉。能復楚社稷,爭取三楚士民,一同對抗強秦,則勝負尤未可知。”

    黑夫仍不以為然:“襄強被立為楚王而三日敗亡,可見這所謂的楚國大旗,並不好使。”

    隨何笑道:“君侯謬矣,夫良馬固車,使臧獲御之,則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行千里。”

    “車馬非異也,或至乎千里,或為人笑,則巧拙相去遠矣。”

    “襄強不得此車馬,而妄竊居楚王之位,就如同臧獲徒足而奔,自然身死見戮,為天下笑。而君侯不同,君侯興首義,天下知名,今已手握十萬之師,坐擁數郡之地,尤其是已得江陵故郢之都,功宜稱王!”

    黑夫依然搖頭:“十多年前,我曾奪項燕之旗,又隨武成侯破壽春之都,擄楚王為俘,今又復立楚社稷,如此反覆,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隨何卻以為不然:“事因於世,而備適於事,若不分辨形勢,與刻舟求劍的楚國愚士有何區別?”

    “若君侯有顧慮,我倒是有一計策,可解此中尷尬。我曾聽說,楚懷王入秦而死,楚人至今哀之,君侯何不自稱乃楚懷王之後,就說是楚國東遷時,留在安陸的子孫,隱姓埋名,甚至加入秦軍,只為等待時機,恢復楚國社稷……如此,則孝大於忠,國仇大於個人恩情,名正言順矣。”

    “自稱楚懷王之後?潛伏於秦朝堂,還做到了徹侯?”

    黑夫真是哭笑不得,這隨何想法真是多,敵營三十年都搞出來了。

    隨何卻越說越興奮:“君侯登位後,便打出為楚懷王復仇的旗號,再以楚王之位為車,以兵勢為馬,以號令為轡,以刑罰為鞭策,御三楚而敵強秦!”

    他作揖道:“下臣願為君侯之使者,馳往九江、東海、會稽、淮陽、泗水,號召楚地遺族群起響應,則西楚東楚,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將刑其長吏,殺之以應君侯!伐無道,誅暴秦!進軍中原!”

    “如此一來,哪怕是燕趙韓魏齊五國遺民,亦將雲集響應,各復其邦國,以君侯為盟主,效昔日六國合縱伐秦故事,羸糧而景從,一同入關滅秦,何愁天下不得?”

    黑夫端著水,看向一旁的陸賈:“難怪你會引薦他來,這口才,著實了得,連我都差點信了。”

    隨何急了,進一步說道:“這件事,君侯若不做,一樣有人會做!”

    “此時此刻,兩淮東楚之地,恐怕已聽聞發生在南郡的事,心急的人,已開始聚眾作亂,殺官造反了,若讓彼輩先打出旗號,就晚了!”

    “而若君侯先打出來,彼輩礙於君侯首義之名,都將籍此為號令,接受君侯的任命,雖只是名義上的,但至少能助君侯攪亂天下局勢,分擔一些秦朝廷來伐的壓力。”

    言罷,隨何重重拜倒在地:“隨何言盡於此,請君侯察之!”

    “你的話,也不無道理,的確對我有所補益。”

    黑夫將碗裡的水一飲而盡,笑道:“南郡西楚地也,我起兵西楚,若真自稱楚王,名號就叫‘西楚霸王’,何如?”

    陸賈、隨何齊聲道:“霸者,諸侯之長也,譬如古之五伯,今能為霸王者,蓋天子聖人也,極為妥當!”

    “哈哈哈。”

    黑夫笑了,但隨即卻將手高高舉起,把手中的陶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頓時碎了滿地!

    隨著這清脆的響聲,院子周圍的一眾親衛短兵也一擁而入,將隨何按倒在地!

    “隨何,你的提議好是好,只可惜,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

    黑夫笑容已然收斂,肅然道:

    “我是黑夫,雲夢澤畔一黔首,根本不是什麼懷王遺孫。放在楚國,那就是個永遠出不了頭的甕牖繩樞之子,但在秦的體制裡,卻一點點立功得爵,又得始皇帝陛下賞識,才升到徹侯之位,他以為我死了,冊我‘武忠’之名。”

    這可是黑夫舉兵最大的名望依仗,金字招牌,每日擦擦還嫌不夠亮,豈有自己摘了的道理?

    “我要對得起這名號,所以,我反的是奸臣逆子,而不是背叛大秦,更不會自立為王,分裂山河!”

    隨何掙扎道:“君侯雖舉兵靖難,自命忠臣,還以衣帶詔為號令,但真信的人卻不多。在天下人眼裡,君侯就是舉兵反秦,與自立為王,只隔著薄薄一層紗。若一味固守身份,自縛手腳,反而失了先機,到時候追悔莫及啊。”

    黑夫不為所動:“哪怕只是一層薄紗,也不能捅破,否則,我,還有這場舉義,都會變成一個大笑話!”

    他手一揮:“將此人拖下去,關起來!”

    ……

    隨何被拽走後,黑夫掃視眾人,尤其是陸賈:“你也認可隨何之策?”

    陸賈連忙道:“臣本不置可否,只是覺得,隨何的提議,或能讓整個三楚之地,加入君侯旗下……”

    黑夫指著他道:“陸賈啊陸賈,你真是糊塗,自立為楚王?虧汝等想得出來,不等三楚響應,南征軍裡,就得自己打起來!”

    他知道,隨著始皇帝之死傳開,隨著天下大亂,一個幽靈,一個復國主義的幽靈,已在九州大地上遊蕩……

    襄強只是第一個草頭王,接下來,六國故地,恐怕處處城頭皆樹大王旗。

    “但有些事,別人做得,唯獨我做不得。從奉天靖難的武忠侯,到自立為王,這完全是一南一北,兩條路線。”

    黃色的樹林裡分出兩條路,可惜你不能同時去涉足,必須有所選擇。

    黑夫道:“若輕易改弦易轍,三軍必然軍心大亂,所收郡縣的秦吏們,也將滿腹狐疑,這是自取其亂啊。更會授奸臣逆子以口實,指著我高呼‘黑夫果然是叛亂,心懷逆心’!”

    到時候三楚之援沒撈著,卻處處被動,恐怕真要敗亡了,為他人做前驅了。

    人設是不能崩的,有的路是不能走茬的,黑夫可不想當吳三桂。

    而且,最重要的是……

    “將我的話,記下來!今後要載於史冊!”

    陸賈知道捅了簍子,忙不迭地持筆,卻聽黑夫道:

    “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什麼楚懷王之裔,我縱是死了,骨頭化作灰,也絕不會允許子孫後人,給我胡亂找些個遠古聖君、賢人、諸侯、六王來當祖宗!”

    “黑夫永遠是一個黔首之子,一步步躋身朝堂,身居徹侯之位,以後甚至能執掌天下大權,靠的是容許庶民出頭的好制度,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血統,這一點,不能變!”

    說到這,黑夫一頓,又繼續道:

    “喜君告訴過我,吏者,民之所懸命也。”

    “黑夫是秦吏,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會是!”

    陸賈的筆,停了停,手有點抖。

    黑夫卻不理會他,逕自說道:“我起兵,是為了帶南征軍士卒回家,是為了撥亂反正,解民倒懸,而不是為了往自己頭上,加一塊沒用的冠冕,披一身滑溜溜的玄布,就自以為得了天命!”

    “天命在民,而不在那些早已腐朽的六王社稷!我曾在始皇帝旗幟下,親冒矢石,奮力將他們推倒,便絕不會再將其扶起來!”

    “我,是始皇帝理念的繼業者!這一點,絕不會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7
第772章 狗咬狗

    四月初十,經過半月苦戰,東門豹終於拿下了兵力空虛的邾城!衡山郡首府就此落入南征軍控制之下。

    但與其他地方情況不太一樣,邾城的攻克,是靠了本地豪長之助的。

    夏口的舟師橫於大江之上,對東門豹和安圃進行了極力阻攔,好不容易靠著竹筏渡江,又要面對高大厚實的城池。

    好在,武忠侯大敗馮毋擇,奪取江陵的消息及時傳來,尉驚讓衡山籍貫的士卒大聲轉達,引發了城中內鬥:當地豪長朱氏,在南征軍渡江攻城時,忽然發難,對官寺發動進攻,逮捕了郡守,導致城內大亂,東門豹這才乘機陷城。

    大軍入城之際,朱氏派了兩個人,恭恭敬敬地來出迎。

    “小人朱方。”

    “小人朱成。”

    “拜見都尉!”

    東門豹一向不喜歡和這些豪長大戶打交道,頭也不點的傲然離去,只招呼親衛去倉稟瞧瞧:

    “快去看看城裡的酒還有沒有,渴死乃公了!”

    安圃率軍去東邊追擊逃出城的九江郡尉,軍正怒忙著約束兵卒,維持城內秩序,所以這與當地勢力接洽的活,就落到了尉驚的頭上。

    當得知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三旬中年人竟是武忠侯之弟時,二人有些驚訝,態度越發恭敬。

    “我這也算狐假虎威了。”

    尉驚有些好笑,他早就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年紀了,也學了點兄長的裝腔作勢,與二人攀談起來。

    “兩位都是鄒國公子之後吧?”

    孟軻的老家鄒國本在薛郡鄒縣,楚考烈王八年(公元前255年),春申君黃歇伐魯,順便把鄒國也滅了,遷鄒國君民到此地築城,因為鄒國也被稱之為邾,遂名邾城。其公族子孫分為兩支,遂以國名鄒、邾為氏,後又有人去邑以朱為氏,稱朱氏。

    朱方道:“鄙人正是邾子曹挾三十五代玄孫。”

    他又指著身旁年四十許的白面士人道:“不過這位,雖與我同氏,卻非同族,而是名士朱英之子……”

    “朱英?”

    尉驚知道點楚地故舊,遂道:“莫非是春申君門客,那位提醒黃歇小心無妄之災,建議他先下手除去李園的門客朱英?”

    “正是家父。”

    尉驚嗟嘆:“若春申君聽了令尊的話,搶先除去李園,恐怕也不會死於小人之手,死於棘門之外了。”

    朱成對尉驚印象大好,見禮道:“家父見春申君不肯聽良言,心知他必死無疑,便離開了壽春,來到邾城避難,只因當初正是家父相勸,春申君才善待朱氏一族,才到此不過數年,秦伐楚,取邾,吾等便成了秦民。”

    通過言談尉驚也弄明白了,正是朱成勸朱方一家舉兵助南征軍的。

    “上個月,吾等見對岸的鄂城慘遭亂兵蹂躪,吾等在鄂城的產業毀於一旦,衡山守卻坐視不管,江上浮屍不斷,今將軍奉武忠侯之命伐取邾城,若戰事曠日持久,吾等兩家所受的損失也越大。”

    朱方本是鄒國公族,朱成的祖輩則是魏人,客居楚地而已,所以他們對楚或者秦,感情都不是很深,最大的希望是在本地安居樂業,保全家族。

    “二位且放心,家兄舉兵,是為了靖國難,除奸臣逆子,誅惡弔民,不驚擾良民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種地的照常種地,都不會耽誤。”

    順便,他又為黑夫宣揚了減租焚券等事。

    這下二朱放心了,秦朝,尤其是地廣人稀的江南鮮少佃農,因為理論是土地屬於國有,不得隨意買賣,官府通過各層官員向所有百姓黔首收租子,減租對當地豪長大族來說,是好事而非壞事,他們當然舉雙手歡迎了。

    雖然不知道南征軍能不能成事,會不會很快遭到朝廷鎮壓,但起碼要把眼前這一關過去了,對尉驚提出的“借糧”之事,在朱成勸說下,朱方也一口應承下來,獻出糧食兩萬石,並一再推讓,說是不用還了。

    尉驚卻固執地給他們寫了“借條”。

    “家兄說了,南征軍是義師,不拿百姓一針一線,二位勿要讓我為難!”

    ……

    “這朱成倒是個識時務者,我可以向仲兄推薦他,助吾等治理衡山。”

    等到次日,尉驚處理完以上諸事後,軍正怒卻來喊他去開會,原來是安圃追擊敵軍殘部,從東邊回來了,西面的江陵也送來一封武忠侯的信來。

    “兄長,捉到九江郡尉了麼?”尉驚年紀偏小,黑夫的部下們,他都要以兄事之。

    安圃坐在榻上大口喝著水:“九江郡尉慌不擇路,帶著三千殘部進了大別山的丘陵,我也懶得再追趕。”

    大別山脈連綿數百里,是江漢和兩淮的分水嶺,亦是衡山、九江兩郡的地界。先前馮毋擇為了鎮壓南征軍,調了九江郡八千人來,結果在一半交待在了江陵戰場,另一半也損失不小,東門豹佔領邾城後,九江郡尉見大勢已去,遂逃。

    “葛嬰呢?”尉驚一直對葛嬰毀掉鄂城的惡行唸唸不忘。

    安圃道:“葛嬰那賊子,太過機靈,向東佔了蘄南鄉(湖北蘄南縣),我讓偏師去追,他也跑了,也進了九江郡地界……”

    這時候,抱著酒壺,癱榻上的東門豹好似活了過來,一拍案几道:“軍正,君侯信中如何說?吾等要不要繼續向東進軍,把九江郡也替他打下來?”

    “不可!”

    怒打開黑夫送來的書信:“君侯已奪江陵,同時令諸吏分別略取當陽、夷道、夷陵、竟陵等縣,力求全取南郡。”

    “至於吾等這邊,君侯說了,佔領邾城後,便不能再貿然分兵略地,否則每得一城都要留兵守備,南征軍就成了一盤散沙。且先派人去奪了西陵,為君侯祭奠兩月前在那殯天的始皇帝,再與收復安陸的季嬰、利倉匯合,將馮毋擇殘部清掃乾淨……”

    “敵不在東,在北!故吾等只取衡山,切勿越境進入九江!”

    兵力宜合不宜分,全據荊州,然後集中兵力,以應對朝廷接下來的大兵鎮壓,這就是黑夫的計畫。

    誰讓他做了出頭鳥呢……

    所以荊州以外?先讓各路草頭王們野蠻生長一段時間罷,好歹能幫黑夫分擔一下壓力。

    東門豹有些意興闌珊:“可惜,真是可惜,我記得,淮南壽春,可比衡山富庶多了。”

    安圃道:“九江郡恐怕也不復昔日繁華了,我追至蘄南時,聽說九江郡那邊,也有不少人得知武昌首義之事後,起兵反抗官府,誅殺秦吏!”

    “其中一個叫黥布的山賊,帶著一群逃亡刑徒,竟然把六縣打下來了!”

    “且讓九江郡兵,和淮南的叛賊們,狗咬狗去吧!”

    ……

    六縣(安徽六安)是春秋時“六國”之地,後來被楚所滅,與衡山郡隔著大別山,所以自縣之西南以迄於東北,皆崇山峻嶺。

    當地秦吏和楚人的矛盾本就激烈,被捕為刑徒者不可計數。

    上個月,當“始皇帝死”的消息伴隨著武昌的第一槍響傳來,枷鎖已鬆,六縣人心思動。

    恰在此時,因為犯了逃亡罪,在大別山裡打游擊的六縣人“黥布”,帶著一支隊伍殺了回來,這群亡命之徒勇不可擋,在城內輕俠配合下,很快就擊潰寥寥數百縣卒,攻佔了六縣。

    隨之而來的,便是殘酷的報復。

    畢竟從楚國滅亡至今,他們已經做了十餘載亡國奴,受夠了秦吏趾高氣揚,將輕俠踩在腳下的日子。

    一場屠殺之後,縣令、尉、丞,以及一眾秦地移民的屍體,多達數十百具,都扒了衣裳,整整齊齊掛在城頭,其首級則堆在門外,做成了京觀,每每路過一個楚人,都會在此小便,對其加以嗤笑羞辱。

    “賊秦吏,刑我父兄,孤吾子弟,斷人手足,還在吾等臉上刺字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黥布本名英布,他臉上是醒目的墨字,頭髮被髡過,重新養長後也不扎髻,如同師鬃,古銅的膚色是常年勞作的結果,手背、腳踝上還有明顯的桎梏痕跡。

    他曾是奴隸,兩年前被押送到驪山服勞役,卻在半道宰了押送的官吏,帶著七八人匿身山林,結果因為朝廷的苛政重徭,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竟得七八百人。

    如今英布已經靠手中的劍,恢復了自由身,並要做一番大事!

    英布佔據了縣寺,與一眾手下箕坐於昔日審案的公堂上議事,商量往後的出路。

    當聽到手下人慫恿自己“稱王”時,英布發出了哈哈大笑。

    “我年少時,有位外來的客人為我看相,說我當刑而王,也就是受刑罰後稱王。”

    他摸著右臉上的墨字道:“六年前,我因為任俠之事,犯了法,被判處黥刑,那令史給我上刑時,我不懼反笑,欣然道,人相我當刑而王,便是眼下的情形?”

    “當時那令史哈哈大笑,對我大加譏諷,可如今,他給無數人刺過字的手,已被我斬下,頭顱則當成蹴鞠來踢。”

    “然也,兄長當為王!稱六王如何?”

    有個被割了鼻子的刑徒甕聲甕氣地說:“還是英王好!”

    刑徒們口氣倒是很大,但英布卻制止了他們。

    “我肯定是要做王的,但不是現在,一來我身份太卑賤,在楚地,只尊宗族之望,昭景屈第一個不會認我,天下人反會笑話於我!”

    “二來,吾等不過擁兵千人,佔了一個小縣,豈敢貿然稱王?定會招來秦人清剿。”

    身為逃亡的刑徒,反是死罪,不反亦是死罪,但拿下六縣後,刑徒輕俠們還是有些不安——他們的勢力太小了。

    於是便有人建議道:“既然兄長不稱王,吾等不如去西邊投奔武忠侯罷,他在武昌首義,跟秦軍打了好幾仗,聽說手下已有十幾萬人,還派了一支兵,在圍攻衡山郡的邾城,從六縣過去,不過十餘日。”

    “然也,去了之後,武忠侯至少要封兄長做一個司馬!”

    “司馬哪夠,至少是都尉!”

    刑徒們鬧哄哄的,十分樂觀,英布卻將劍重重往地上一擲,打斷了他們的議論。

    英布冷笑道:“都尉?司馬?呵,吾等若真去投了武忠侯,換來的,恐怕是斧質之刑,身首異處吧?”

    所有人都安靜了,有人不解:“吾等不都也和官府作對麼?”

    英布道:“我聽人說,武忠侯打的旗號,是為秦始皇帝報仇,要清算所謂的奸臣逆子,卻隻字不提造反。他雖與秦軍作戰,但每到一處,也只是處死個把民怨大的酷吏,其餘官員一律留任。”

    “依我看,南征軍和朝廷之間,是狗咬狗,都不是好東西!”

    “武忠侯仍自命為秦吏,吾等卻是楚人,是逃亡的刑徒,還殺了全六縣的秦人,按照律令,個個都是殺人犯,狸奴與老鼠,能走到一條道上麼?去投奔武忠侯,豈不是自尋死路!”

    英布又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墨字,他可是吃過虧,受過苦的,對於揮舞著鞭子和刑具虐待自己的秦吏,絕無半分信任和好感!

    “那怎麼辦?”

    刑徒們面面相覷,在打下六縣,好吃好喝幾天後,他們已迷失了未來的方向。

    “去壽春(安徽淮南市)!”

    英布下定了決心,起身道:“在六縣以東的廬邑(安徽合肥),巢湖裡有一支打著項燕將軍旗號的義軍,數年來屢敗郡兵,如今也舉旗反秦了。為首者便是項燕將軍的嫡孫,那位力能扛鼎的項籍!”

    “不像武忠侯那邊要反不反,曖昧不明,項籍可是堂堂正正,打出了復大楚,誅暴秦的旗號!”

    “從廬邑過來的輕俠說,項籍已彙集了三千之眾,更號召楚地豪傑都去壽春匯合,乘九江郡尉不在,奪取此城,還於故都,復興大楚!”

    說罷,英布掃視眾人:“這是干大事,得大名的好機會,我想去投項籍,二三子去麼?”

    刑徒的聲音響徹六縣公堂:“同去,同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8
第773章 招魂

    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壽春城,“叛賊”們點起火把蔓延了整個壽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裡透紅,火光騰騰。

    還不是因為南征軍叛亂,九江郡奉命協助馮毋擇平叛,導致郡內空虛,卻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傳來後,壽春周邊的幾個縣就接二連三爆發了叛亂。

    如今一個月過去,叛賊們已然成了氣候,開始聚攏在一起,謀奪壽春了。

    城內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只能由守、尉帶著秦吏們緊張兮兮地備戰。

    而城外氣氛卻十分輕鬆,簡陋得可以稱之為窩棚的臨時營地內,一場楚人喜歡的角抵正在進行,圍觀者甚眾,歡呼聲不絕於耳。

    他們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讓城頭稀稀疏疏的郡卒手發顫,武器幾乎都快拿不穩了。

    不多時,叫好聲達到高潮,卻見塵土飛揚的場內,在亡命之徒裡,素有驍勇之名的英布,玩角抵從來沒輸過誰,今日卻被對手,那個赤著上身滿是肌肉的重瞳兒,輕易撂倒在地!

    英佈一個打挺起身,又在對方進攻前迅速翻滾離遠,避免更大的失敗,復而朝重瞳兒拱手:“少將軍,是英布輸了!”

    年歲才二十三四的項羽有些意猶未盡,還欲再與英布過幾招,但在他稱之為“亞父”的范增搖頭下,還是選擇收手,還讚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賴,能與我來回數個回合。”

    “少將軍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帶著六縣七八百刑徒輕俠來投項羽,營中無戲,僅有角抵為樂,二人交過手後,英布才知道,這項籍果然名不虛傳。

    據說項籍作為項氏嫡孫,年少時便從其叔父項梁學過劍與兵法,頗有勇名。

    後來項氏遭殃,項梁遠遷,家族被抄,項伯逃匿,項籍孤身一人殺出一條血路南逃,入江與桓楚為盜。

    那時的他,已身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整個江上的盜寇皆忌憚,甘願為其所御,後又入巢湖,名聲更盛,糾集了上千亡人,不斷進攻鄉邑,殺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贏得當地楚人支持,也讓廬邑官府十分頭疼。

    而上個月中旬,項籍聞始皇帝死,舉兵奪廬邑的過程更為傳奇:他竟是帶著幾個親信進了縣城,讓城內與之暗中往來的豪長賢士,謊稱他是被擒的巢湖賊人,押去給縣丞審問。

    在公堂之上,身無寸兵的項籍,竟奪了侍從的劍,拔劍斬縣丞之頭,堂上縣卒欲誅之,項籍卻震怒咆哮,嚇得眾人不敢稍動,束手就擒。

    項籍又帶著十餘人,持縣丞頭、佩其印綬,直趨令、尉處。縣尉阻攔,手下卻被如天神下凡的項籍殺數十百人,大驚擾亂,最後縣令、尉皆為其所斬,廬邑就這樣兵不血刃被奪下。

    初時英布還不信世上有這般人物,今日一見,才知傳言恐怕是真的。

    項籍是個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歡勇士,與英布一見如故,與之把酒言歡時,卻問道:“為何願來投我?”

    英布也實話實說:“自然是慕少將軍之名,再者,項氏世世將家,有名於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個卑賤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則亡秦必矣!”

    項籍聽後暗道:“亞父的法子,果然不錯,的確惹得淮南舉事的豪傑們爭相來投。”

    原來,范增在項羽奪取廬縣後,提議道:“項氏世世楚將,上柱國(項燕)更力敵秦國,大敗李信,挽楚國於危難,他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敬之。”

    “上柱國雖然隕歿,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少將軍當繼項氏之餘威,聚眾高舉上柱國之旗,以復興大楚為號,為天下唱,必多應者!”

    是夜,英布見識到了項籍的貴族氣質,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但卻對賢能良士恭敬慈愛,言語嘔嘔,這更讓他覺得,來投項籍是對了。

    只是不知是忘了還是怎樣,項籍對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馬”等職,卻隻字不提。

    他也沒太在意,畢竟最終目的是奔著“為王”去的,至於虛銜,等奪取壽春後再談不遲。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際,項籍邀約英布,一同巡視營地,準備對堅固的壽春城再次發動進攻。

    時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濱,綠蘋長齊了片片新葉,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連綿的叢林,沿著澤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貫通八達,遠眺曠野無垠,縱目可望盡淮南千里之地。

    而壽春,這座承載了楚國最後一段時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項籍與英布馳至陣前,往右一指:

    “那邊是鐘離眛,他曾是楚軍的一員,如今在鐘離舉事,帶著千餘人過來。”

    項籍咬牙道:“說起來,鐘離眛竟是黑夫的故敵,我從他那,聽說了不少這狗賊的往事。”

    看得出來,項籍對武昌首義的武忠侯,並無半分好感,畢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著奪取項燕軍旗而揚名。

    他又朝後一指:“正面是桓楚和巢湖、廬邑義士,看見我大父的旗幟,又聽說吾等要恢復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踴躍加入。”

    而英布帶來的近千刑徒、輕俠,則被安排在城西。

    “城內不過兩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這邊,必不會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來一同進攻,以五千之眾,敵上下不齊之城,必克之!”

    的確,雖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烏合之眾,但勝在士氣旺盛,反觀城內,早就亂成一團了。

    這時候,英布卻看到,陣地的最前方,設了一個祭壇,上面還有一人,一個伏地對天叩拜的老叟。

    “少將軍,那是?”

    項籍看了一眼,皺眉道:“是昔日楚王負芻的門尹,蔡賜,他聽聞我舉兵欲復大楚,遂抱著所秘藏的楚史《梼杌》來投!”

    雖然項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麼看得懂,以為無用。

    但他的謀主范增卻格外重視,不僅讓項籍隆重歡迎蔡賜,還答應了蔡賜的一個要求……

    看著蔡賜在祭壇上披頭散髮的人,正雙手朝天,似乎在舉行一個古老的儀式,英布不由大奇。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廣為流傳的笑話:壽春將破時,楚王負芻絕望之際,竟讓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喚雲中君,將城外的數十萬秦軍統統用天雷轟死……

    結果,楚巫卻連塊雲都沒招來,秦將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機攻城,遂破城牆,殺入王宮,楚遂亡。

    這蔡老頭,不會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項籍卻道:“蔡賜是在招魂。”

    “敢問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奇。

    項籍變得肅穆起來。

    “蔡賜要招的,是十多年前,為保衛楚國,抵禦秦寇入侵而戰死的亡魂們!”

    正說著,卻聽蔡賜用蒼老的聲音,大聲說道: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焉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勿東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歸來兮!歸於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國遷都幾次,不斷吾等國破家亡幾回,總是會將新的都城,命名為郢。”

    年過七十,卻越來越多智的居巢人范增來到項羽和英布旁邊,捋著鬍鬚道:

    “楚都最初在丹陽,名為郢,後來因為各種緣故,或因邦國壯大,或因避強敵,遷了許多回,但不論怎麼遷,新的都城,還是會命名為‘郢’。”

    在蔡賜獻上的《楚居》裡,就有鄢郢、載郢、湫郢、樊郢、為郢、大郢、鄀郢、郊郢、美郢無數個都邑名。

    但前綴是什麼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當歸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寫,由蔡賜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裡,才要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讓游散許久的忠士亡魂,歸於名為“郢”的家鄉--壽春,最後的郢都!

    這是八百年延續的傳統,楚人,尤其是楚國的貴族,這群帝高陽之苗裔們,有一種較之於其它諸侯而言,更強烈的念祖、愛國情感。

    項籍便是如此。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生來容易動感情的項籍也難以自禁,跟著蔡賜念了起來。

    他記得的啊,在楚國滅亡前,項家在壽春城裡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樓榭,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能瞧見雕刻的方椽,畫的是龍與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門鏤花塗上紅色,窗戶刻著方格圖案,年少的項籍踮起腳尖,便能看到城東的山嶺,這時候,大父項燕的手總會撫過他頭頂,祖孫對視而笑。

    那時候自己尚小,整日與兄弟們舞動木劍為樂,叔伯們濟濟一堂,籌辦大父的六十壽宴,庭院內,舞女羅列登場,樂師安放好編鐘,設置好大鼓,把新作的樂歌演奏。

    唱罷《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陽阿》一曲歌揚……

    家人們高高興興快樂已極,一起賦詩表達共同的心意,酣飲香醇美酒盡情歡笑。

    可這一切繁華盛景,其樂融融,都被秦人毀掉了。

    祖父戰死沙場,屍身為秦人所戮。

    忽然間,國亡了,家也沒了!

    項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著復仇?

    怒氣在胸,項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緩慢哀情的楚賦,竟帶上了一份雄壯!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

    項籍彷彿看到,在自己高聲所唱招魂聲中,大父項燕,他的父親,氏族的好兒郎們,還有在戰場上壯烈犧牲後,卻被秦人砍了首級的十數萬將士!

    他們的亡魂正源源不斷往壽春而來,旌旗十萬,欲斬秦寇!

    最先是項籍,而後是五千楚人中,不斷有人跟隨少將軍,重複那些略顯拗口的話……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關中雅言好親切。

    楚不止是一個國名,還是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張口便知,秦人笑他們鳥語鳩舌,但哪怕是鄉間氓隸苦悶時唱的《下里》《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來!

    相較於貴族們的亡國亡家之恥,想奪回失去的一切,對普通人而言,“不想被異口音的外國人統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佔主流。

    但這不妨礙他們在少將軍高潮時,一起激動,一起吶喊!

    英布驚訝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范增白鬍子下,卻露出了笑。

    他想讓蔡賜招的,只是項燕等戰死之人的亡魂麼?

    不,要招的,還有心懷故國,懷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騙,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國,最後歸鄉不得,恥辱死去的楚懷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丑,那些百年來,在丹陽之戰、鄢郢之戰喪命的楚將楚卒之魂,那數十萬在秦寇兵鋒之下,洪水之中,無辜慘死的楚國百姓之魂!

    還有自鬻熊之後八百年間,為昌大楚國,篳路藍縷,已啟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這個偉大的國家,她歷經八百年興衰榮辱,風吹雨打,卻日久彌新,越發璀璨!

    五千里廣袤疆土,北到黃河,東達東海,西至巴蜀,南抵嶺南。楚辭的浪漫優雅、青銅器的莊嚴厚重、漆器的神秘豔麗,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燦爛文明,豈能說沒就沒?

    縱形體已無,那一股萬千人執念所結的國魂,亦當久久飄蕩,百年不散!

    范增處心積慮,真正想讓蔡賜在此招回的,正是這大楚之魂!

    楚如鳳,雖亡不滅,必浴火重生!

    儀式結束了,蔡賜已淚流滿面,嘶聲力竭高呼道:“東皇太一已應!”

    “東君已應。”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應:萬千將士英魂,將在今日歸於郢,為吾等前驅!”

    “而八百載之楚,亦將在今日復生!”

    項籍拔出劍來,為之而呼,喑惡叱咤,當真聲如雷霆,能使千人聞之!

    “不願做亡國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壓的楚人!”

    “隨我前行,復郢!”

    五千人響應,壓抑十二年的巨大的呼喊,竟震徹壽春,震徹兩淮: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8
第774章 二世皇帝

    四月中旬,江漢已然變色,黑夫另立中央,淮南楚人多叛,壽春岌岌可危。

    而與此同時,關中咸陽,人們也已漸漸接受了“始皇帝已崩”的事實。

    早在四月初,經過兩月跋涉,秘不發喪的胡亥一行人緊趕慢趕,總算經由函谷關回到了咸陽城。在三川郡時,他們已聽聞黑夫“復活”,帶領南征軍叛亂的消息,也知道事情瞞不住了。

    一方面,是未曾料到黑夫的叛亂會迅速烈火燎原,另一方面,也眼看天將入暑,再不出殯,偉大的秦始皇帝屍身雖經過特殊處理,亦要發臭。

    於是胡亥與王、馮、李,以及他最信任的趙高商議後,還是決定宣佈秦始皇帝的死訊,盡快讓帝國翻頁。

    一時間,咸陽陷入了滿城慟哭之中……

    最先哭的是秦宮之人,哭聲低回,伴奏著沉重的輓歌合唱,從咸陽宮、章台宮、甘泉宮,這些巍峨但卻清冷的宮殿裡傳出,帶著無邊的壓力,向咸陽人的內心擊來,讓你茫然不知所措。

    隨著消息散播,這哭聲,又在每個秦人聚居的街巷裡閭中響起。

    儘管官府已十分明確地,把這個令山河嗚咽的新聞公之於世,人們還是在以悄悄的方式,傳遞著這個信息。

    一個里長從外面回來,走到裡中,幾個站平日極少話語的村婦見了他,竟也口出四字:“始皇帝他……”

    里長只點點頭,就快步回家,每個懷揣著這個消息的人,相信那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秦始皇統治了秦地整整三十七年,對於所有秦人而言,始皇帝陛下就是天上的太陽,從小就耳濡目染長輩高呼的“陛下萬壽”,自己也跟著喊,多次見過始皇帝御駕出行的威武雄壯。

    不少人還真以為,始皇帝能夠萬壽無疆,一直統治他們的百世子孫。

    但忽然之間,太陽卻落山了,這讓所有人陷入了惶恐,仿若世界末日:

    明天,太陽還出山麼?

    雖然日復一日,太陽照常升起,生活似乎沒因皇帝逝世有何變化。但那段時間,原本治安極好的咸陽,各路口都有衛尉府的兵持矛站崗,排查過往人群,一派風聲鶴唳。

    相比於數月前,公子扶蘇出奔時造成的混亂,咸陽人更加人心惶惶,他們的主心骨,徹底沒了。

    天子七日而殯,始皇帝死訊宣佈七天後,入殮停喪待葬,稱之為“殯”,移於殯室。

    在這個儀式結束後一日,四月十八這天,太子胡亥,也正式繼位為二世皇帝!

    ……

    “陛下萬壽!”

    咸陽宮中,在太尉王賁、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李斯的帶領下,群臣三呼朝拜。

    雖然身上還穿著一層粗麻素服,但胡亥好歹已佩戴太阿天子之劍,案前是和氏璧所刻的玉璽,坐在皇榻之上,透過眼簾前的十二道旒珠,看向文武百官。

    “難怪趙高力勸我一定要爭皇位,原來坐在這位子上,是這種感覺……”

    對父皇的哀思,已被漫長的歸途磨光,年僅二十歲的胡亥此時此刻,只感覺飄飄欲仙。

    在群臣頂禮膜拜下,他感覺,自己彷彿就是一尊站在雲間的神明。

    多虧了始皇帝的集權,除了冥冥中的上帝,沒有人比皇帝更大,就連所謂的“天意”,也無法束縛皇帝。

    想殺誰,就殺誰!

    想幹嘛,就干嘛!

    擁有了這樣的地位,胡亥的夢想: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真是再簡單不過了。

    那些曾只屬於父皇,心情極好時才賞賜胡亥一二的珍寶,諸如崑山之玉,隨和之寶,明月之珠,纖離之馬,翠鳳之旗,靈鼉之鼓……

    如今,卻成了他隨時都可把玩的私物。

    而那些充斥後宮,佩戴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的窈窕美女,父皇一直冷落她們,胡亥卻不會浪費,等孝期結束,只要有路過看上的,便可使之侍奉於側,盡情享用。

    他少時便喜歡聽,只有龐大的宮廷樂隊才能演奏出來的《鄭》、《衛》、《桑間》等異國之樂,也再無人能阻止,可以讓舞樂單為他一人而奏,聽到膩味!

    更別說,碩大的帝國,九州大地,世間種種,萬物蒼生,俱在他的掌握之中!

    多虧始皇帝打造的制度,就算一隻猴子、一個傻子登上這位置,亦能殺生予奪,隨心所欲!

    但胡亥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始皇帝,權威不及其十分之一。

    等飄飄然結束後,他心中又開始打起鼓來,眼睛在殿中一眾巍峨高冠下的臉上看來看去,總覺得,群臣對自己不以為然:

    “這滿朝文武,究竟有幾人,能真正效忠於朕?”

    畢竟,剛被始皇帝封為“武忠”,蓋棺定論的黑夫,在得知他去世後,立刻就造反了!還公然否定了胡亥繼位的合法性,鼓搗出子虛烏有的“衣帶詔”,叫囂著要除去他這逆子,奉天靖難呢!

    按照趙高的說法,黑夫這賊子,早有反心,在朝野佈置多年,黨羽遍佈天下。

    而同情長公子扶蘇的人,亦不在少數,或許他們就潛藏在朝堂之上,等待時機發難……

    趙高還提醒胡亥,同為顧命之臣的馮家,也不可不防。

    如今馮氏掌握南北兵權,馮去疾又為右丞相,百官之首,他可是兄長公子高的婦翁啊,據說父皇在扶蘇出奔後,一度有立公子高之意,這馮家,會不會因為生出異心來?

    監軍還回報說,馮毋擇在南邊連輸了武昌、安陸兩仗,有養寇自重之嫌,雖然武信侯立刻將其子馮敬送回來表明心意,但讓馮家權勢過重,真的好麼?

    雖然自己是秉承父皇遺詔繼位的,但胡亥內心仍不安寧,竟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繼位的第一天,他便任命唯一信任的老師趙高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其弟趙成為中郎將,負責宮門安全。

    心中稍定,至少晚上睡得著後,胡亥又下令,將與黑夫有關聯的朝野官員,如北地郡尉章邯、柱下史張蒼、農家一干人等,不論良莠,統統逮捕下獄!

    但張蒼機靈,早在胡亥回到咸陽前就溜了,如今不知所蹤,有人認為他是跑回了陽武縣的家中,也有人以為,是跟著離開秦朝的大夏學者“蘇氏”,藏在大夏人的商隊裡,往西邊去了……

    胡亥震怒之下,打算製造大獄,將叛賊的黨羽趕盡殺絕,甚至要立刻動手制衡馮家,最後還是李斯勸住了胡亥。

    “陛下繼位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處理好先皇的後事,以顯示自己的純孝啊,如此,方能使黑賊所傳陛下忤逆、不孝甚至是弒父的流言,不攻自破……”

    法家也是講究孝的,被父母狀告不孝的人,甚至可以當場判處死刑。

    胡亥這才頓悟,暫緩誅殺異己,轉而對始皇帝的下葬事宜更加關注。

    因為秦始皇帝自己取消了古代“子議父,臣議君”的謚法制度,胡亥沒法再挑選一個美謚上表現自己的“孝”。

    按照古代之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雖然始皇帝逝世於二月初七,但胡亥等人宣佈他死訊,是三月中,所以得等到明歲的“二世元年”10月份,始皇帝靈柩方能下葬驪山陵。

    驪山陵的修建,伴隨著秦始皇的一生,他13歲剛剛登上王位時的秦王政元年(前247年),陵園的第一塊磚便已奠基,一直修了三十七年,因為規模龐大,不僅有地上宮觀,還有亙古絕倫的地下奇觀,所以數十萬人幹了好幾年,直到今日,仍未竣工。

    胡亥立刻讓人停了關中其他一切工程,讓刑徒民夫們統統前往驪山,並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貢獻自己的技藝。一時間,驪山之徒多達七十萬人,收尾工程得以加速進行。

    胡亥還給監工的馮去疾下了一道殘酷的密令:“若七月之前不能完工,耽誤了先皇葬期,則從監工到匠人再到刑徒,皆當死!”

    同時,胡亥還下詔,為始皇帝修廟,古時候天子的祖廟為七廟,祭祀七代祖宗,諸侯五廟,大夫三廟,逐代取消祭祀。

    但胡亥認為,始皇帝功勛超過了三皇五帝,也超過了後世所有子孫,故尊始皇廟為帝者祖廟,至高無上,即使是萬世以後也不能毀除!

    繼位才兩日,便有這一系列動作,胡亥在努力證明自己的合法性。

    但四月十九這天,卻有一個消息從武關傳入關中,讓他再不能安坐:

    “武信侯馮毋擇身死軍覆,逆賊黑夫已佔江陵!”

    ……

    “堂堂武信侯,朕給予他信任,給他整個淮漢諸郡的調兵之權,竟為區區叛賊所敗?這究竟是無能,還是故意資賊?”

    胡亥大發雷霆,這已經是第三場大敗了,武昌營沒保住,兩萬餘人從賊。接著,安陸那五萬賊民也叫黑夫奪了回去。

    事不過三,馮毋擇可是再三保證,一定會在江陵城將黑夫及黨羽殲滅的——這也是武信侯不守城而野戰的原因,他若再放黑夫逃走,朝廷便要換將了!

    現如今,老馮已死,江陵丟失,荊州數郡也相繼淪陷。一心想著做了皇帝后好好享受安樂的胡亥猛然發現,自己剛繼承的帝國,其南疆已然著了火,漸有燎原之勢,還隨時可能朝咸陽燒來。

    是夜,他甚至夢到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將自己拉下皇位,一劍殺死!

    胡亥遂連夜招來趙高問策。

    “郎中令,黑賊已成氣候,再這樣下去,肘腋之患將至腹心矣,朕欲立刻發大兵剿滅,卻不知該以何人為將……”

    隨趙高知道,必須阻止黑夫,否則自己和胡亥將有身死之虞,叛亂必須迅速平定,拖下去,難說朝中會有人提議“誅趙高以堵叛軍之口”,遂作揖道:

    “黑夫素有善將兵之名,多次得到始皇帝陛下之贊,如今大秦將才凋零,連武信侯都已身敗,依老臣看,放眼天下,能統御大軍與黑夫交鋒的,唯三人而已!”

    胡亥急問:“是哪三人?”

    趙高道:“其一為蒙恬,恬曾統率軍民三十萬,北逐匈奴而築長城,陛下信而愛之,亦是帥才。”

    胡亥卻搖頭:“蒙恬不行,他曾私放扶蘇,被父皇囚禁,他定然對父皇立我為太子不滿,讓他統御大軍,恐怕會與黑夫勾結,朕不殺他,已是極大的仁慈……”

    趙高是故意的,他猜測胡亥雖還未下殺手,卻不可能信任蒙氏兄弟,這一試探果然如此,遂接著說道:“其二為李信,李信為始皇帝愛將,善車騎,屢建奇功,與黑夫並稱黑犬白馬,若他與黑夫對壘,當能勝出。”

    胡亥還是認為不妥:“李信亦與黑賊往來甚密,更別說其遠在西域,如今也不知到哪了。”

    趙高提及李信,倒是提醒了胡亥,覺得西邊也不安全了,非但不欲使李信為將討伐黑夫,更決定派人到西域去,要將李信和手下的幾萬人追回來!將李信囚禁才能放心。

    於是,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其實也是唯一的人選!

    趙高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

    “此人是當今天下,第一名將!曾統率過數十萬大軍,用兵如雲之聚合,破敵似霹靂雷霆。與之相比,那李信、蒙恬、黑夫,都是後生小輩,連為之附驥尾都配不上!”

    “此人為將三十餘載,戰功赫赫,曾滅魏、破楚、亡燕、降齊!論功勛爵位,已不亞於武安君、武成侯(王翦)!”

    “他便是陛下婦翁,先皇親定的輔政之臣,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賁!”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29
第775章 以一隅抗天下

    “老臣罷病悖亂,恐怕無法出征成行,唯陛下更擇賢將。”

    與趙高所料不差,當胡亥延請太尉王賁掛帥討伐叛逆時,王賁果然以身體為藉口,推辭此任。

    “再沒有其他賢將了,馮毋擇已辱師於南方,蒙恬、李信皆不可用也,唯先皇臨終前授婦翁為太尉,不就是希望太尉能為朕鎮住天下麼?今婦翁雖病,難道就忍棄胡亥,忍棄皇后麼?”

    胡亥依照趙高教他話,竟放下皇帝的尊嚴,以子婿之禮向王賁懇求。

    秦始皇帝終其一生,從未立過皇后、王后。

    但二世皇帝胡亥不同,他在繼位數日後,卻聽了趙高的建議,立刻封夫人王氏為皇后!

    這位王皇后,卻是通武侯王賁的幼女……

    王氏已與二世皇帝胡亥牢牢綁在一起,在胡亥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甚至還有幾分逼迫後,因舊傷發作,已經騎不動馬的通武侯王賁,只好嘆了口氣,勉強應下此事。

    秦朝建立後,雖設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為三公,分別為輔政,監察及治軍領兵,但從始至終,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為太尉,一直虛設空缺,而將兵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雖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統天下的戰略,但他始終只是國尉。

    居功至偉,一統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職。

    偏偏是其子王賁,得此殊榮,秦始皇帝已將他推到了託孤輔政的位置上,於公於私,王賁都別無選擇,只能像後世的諸葛丞相一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但和王翦伐楚時一樣,王賁在答應掛帥平叛後,卻又提了自己的要求。

    “陛下必不得已用臣,還需先做一件事!”

    胡亥大喜:“只要太尉能掃平黑逆,休說一件,十件亦可!”

    王賁道:“陛下可知,黑夫在奪取江陵後,令其都尉部屬略取南郡諸縣,每至一縣,都極力宣揚一事?”

    胡亥面色陰了下來:“叛賊們宣揚的都是誹謗之言,先皇親封我為太子,令我繼承宗廟社稷,此事王離可作證……”

    王賁笑道:“這是自然,臣說的是,南征軍在所佔郡縣,施行的減租、焚券,更易苛令等事。”

    胡亥咬牙切齒:“黑賊膽敢不經朕與丞相、御史大夫,私自更易律令,真是罪該萬死!”

    王賁捋著花白的鬍鬚道:“臣倒是以為,陛下也應在繼位詔書裡,做些類似的承諾……”

    胡亥大驚:“朕身為天子,豈能效仿逆賊之舉?”

    王賁不以為然:“但黑夫這些舉措,的確能收買人心。先皇晚年,用法益刻深,租賦居高不下,徭役頻繁,天下多有怨言。百姓困窮而主弗收恤,定將奸偽並起。”

    “黑夫正是看準了這點,才敢帶著南征軍作亂。民間黔首,眼睛只看著自己屋外的幾畝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多交便是惡政,少交便是德政,卻不知忠君愛國,很容易受其誘惑誆騙,紛紛從逆。”

    “古人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爭民心之戰也,朝廷決不能落了下風!既然黑夫詬病朝廷行苛政,陛下不如乘著新登皇位,更始朝政,做出些改變,以順天下人之心!”

    “且容朕想想……”胡亥除了驪山陵要修,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情呢,一旦減租,恐怕就沒錢繼續那些大工程了。

    眼看胡亥還有些猶豫,王賁遂強硬地說道:

    “上兵伐謀,若想平定叛軍,除了兵道,還當施以政道,陛下且先行此事,王賁方能獻上破賊之策!”

    ……

    四月二十二,胡亥繼位後數日,一封制令頒布咸陽,公示天下: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遺詔,今宗廟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當除定者畢矣,盡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將自撫天下,元年與黔首更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縣賦援黔首,毋以細物苛劾縣吏,亟(jí)布!”

    其中的主要內容,無非是解除部分流罪,大赦天下。同時承諾,會在縣稅賦中分一部分救濟貧苦百姓,相當於變相的減租賦。最後是停止朝廷對縣吏每年上計需要多繳錢糧的逼迫,減輕其壓力,如此一來,縣吏或許就不會為了完成上計要求,把治下百姓逼得家破人亡了。

    當然,三項政令,除了大赦令立刻生效外,其餘都要到五六個月後的“二世元年”才正式實施。

    此制令一出,關中嘩然,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卻確認無誤後,皆驚嘆: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有人覺得不可輕信,得到了“二世元年”才能見真章,有人卻已迫不及待,開始為這位“仁慈”的新皇帝唱讚歌了。

    “只有這樣,才能讓秦民不會偏向南方叛軍。”

    王賁、李斯、馮去疾這三位輔政大臣都認為,此舉定能產生極好的效果,將關中人心再度凝聚起來。

    胡亥卻只關心王賁何日出征:“朕已如太尉所言,大赦天下,太尉何時率軍南下?”

    王賁卻搖頭道:“衛尉、中尉二軍被馮毋擇帶去江漢的部分,損失慘重,關中剩餘的數萬人,當戍衛咸陽,決不可再動用!此番南下平叛,主力另有其人,若陛下允許,老臣還得在咸陽,等他們月餘時間。”

    胡亥急得快上火了:“太尉欲動用哪支軍隊,請速言!”

    王賁不緊不慢:“始皇帝一統天下後,最大的兩場仗,便是北逐匈奴,南征百越,時至今日,天下有兩支最大的軍隊,皆有兵十餘萬,南征軍已叛,臣以為,是時候動用鎮守長城的上郡軍了!”

    “上郡、朔方、雲中之兵共十五萬人,更有十五萬新移民,如今匈奴遠遁,邊關無警,老臣以為,留五萬人,守備關隘即可,其餘十萬兵卒,可令馮劫帶著南下,來關中匯合,他們將是征討叛軍的主力!”

    “但在上郡軍南下前,務必要小心,提防賊軍北上取南陽。”

    眼看說到這份上,胡亥仍一臉迷茫,王賁心中暗嘆:

    “始皇帝在今上這個年紀時,已經對天下圖籍瞭如指掌,完全不亞於吾等戰將了……”

    他只好讓人取來地圖,一處處點著告訴胡亥自己的計畫。

    “南陽郡南蔽江漢,北控汝洛,西連武關、鄖關,為進入關中、漢中的南北孔道宛亦一都會也,此乃南北腰膂,必爭之地!”

    王賁料定,黑夫的最終目標是北上奪取咸陽,所以未來的南北戰爭,定將以南陽郡為主戰場!

    “叛軍新近大勝,士氣正旺,南陽郡兵不足守。陛下當立刻按照兵籍,發關中卒十萬人,其中五萬老卒,可使宿將帶其前往武關、宛城支援。哪怕賊兵北上略地,奪取小縣鄉邑,也勿要理會,守住兩地即可。”

    “而關中新卒五萬,則屯衛咸陽,由老臣親自訓練,令教射狗馬禽獸,待上郡軍到齊後,再一同南出武關,皆時,若叛軍正進攻宛城,則必遭我大軍所擊!”

    王賁的計畫看上去天衣無縫,胡亥彷彿真見到黑夫授首的那天,拊掌道:“如此,則叛亂可平!”

    王賁卻搖搖頭:“黑夫狡詐,也可能不走南陽,而取偏道,陛下請看……”

    他指著南郡西邊的巴郡、蜀郡道:“南郡與巴郡以巫縣扞關為界,今南郡已失,不可不防備叛軍襲取巴蜀,還請陛下令蜀郡征卒一萬,巴郡、漢中各征五千,也勿要急於進攻平叛,先支援郡卒,守住狹隘關道,阻止賊兵西進,竊據巴蜀之地,便是大功。再在沿江城邑打造船隻,以備日後之用……”

    王賁這是想效仿司馬錯與白起伐楚的故事,在南陽決出勝負後,再水陸並進,直撲江陵!

    胡亥連連叫好,心中大定,但仔細算算,王賁徵召動用的軍隊也不過二十餘萬,他仍嫌不足,問道:“太尉,關東不征發兵卒麼?”

    王賁說道:“與叛軍作戰,關東人,可指望不上。從各郡徵調部分勞役,作為運送糧秣的民夫即可,還有……”

    見王賁欲言又止,胡亥忙道:“還請太尉知無不言。”

    王賁向胡亥作揖:“為了讓北方軍能夠放下疑慮,奮力作戰,臣想請陛下釋一人。”

    “誰人?”

    “蒙恬!”

    ……

    “父親。”

    王賁才出咸陽宮,卻見兒子王離已在外等候。

    喊了幾聲“父親”,王賁不理後,王離才改口大呼:“王太尉?通武侯?”

    車停下了,王賁掀開車簾,看著已蓄鬚的長子:“原來是武城侯啊……”

    “父親休要愧殺孩兒了。”王離直接鑽進車中,朝王賁拱手道:

    “始皇帝在世時,屢屢用蒙氏打壓王氏,我今日卻聽說,父親竟勸陛下,將蒙恬給放了?”

    他有些不解:“拼著惹怒陛下,放了扶蘇黨人,且與吾家有怨者,父親為何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眼看兒子三十多歲的人也,行事卻一如十年前那樣急躁少智,全然沒有祖、父的做派,王賁十分頭疼,欲不理會,但這又是自己的兒子,最後嘆了口氣,說道:

    “蒙恬在北方近十年,深得人心,雖然馮劫已將上郡軍將吏相互置換,但普通兵卒頗受蒙恬之恩,若他一直被關押,甚至遭處死,上郡軍必士氣低落,不肯盡力作戰。”

    “蒙恬雖犯大罪,私放扶蘇離開,但始皇帝亦未曾將其處死,近來也頗有悔改之意,不如藉著大赦的名號,將他釋放,軟禁在咸陽,卻能籍此安上郡軍之心。“

    “原來是這樣。”王離這才瞭然。

    王賁道:“不僅如此,我還提議讓馮劫作為我的副將,你恐怕要被陛下北調,去統御剩下那五萬北軍了。”

    這下小小王卻反應過來了:

    “馮氏眼看已要失去陛下信任,父親這是拉了他們一把啊……”

    他實在是想不通,王氏在被壓制多年後,眼看即將復興,女為皇后,父子皆為徹侯,且掌握天下兵馬,王賁卻開始拚命挽救蒙、馮兩家競爭對手。

    “大敵當前,相忍為國而已。”

    王賁道:“因馮毋擇、馮敬父子大敗之事,馮去疾辭去右相之職,被陛下留任為左相,李斯復為右相。”

    “但有傳言說,始皇帝曾欲立公子高為太子,而馮氏為其外家,所以陛下對馮氏不放心。若馮劫手裡還握著北軍,我唯恐會給馮家招來殺生之禍,甚至牽連群公子,反而讓關中大亂,於是就給了陛下一個藉口,讓馮劫調到我麾下,我來看著他,以安陛下之心……”

    “父親用心良苦,兒明白了。”

    王離再拜,但仍樂觀地說道:“如今雖然國分南北,黑賊作亂,但就算把荊州五郡加起來,戶口兵員,仍不足關中一半!這是以一隅抗天下啊,又有父親為帥,黑夫必敗無疑!”

    “若只是一場南北之戰,的確如你所言。”

    王賁眼中卻難掩憂慮:

    “但你可知,在調兵遣將時,我為何執意不發關東郡兵?”

    王離道:“莫非是因為,先前馮毋擇徵調九江郡兵入南郡,卻導致九江郡數縣叛亂之事?父親擔心,其他郡縣一旦守備空虛,也有奸人如此傚法?背叛大秦?”

    王賁頷首:“今上那詔令裡說得好啊,天下已失始皇帝……有始皇帝的大秦,和沒有始皇帝的大秦,是不一樣的,天下人不盡然是遽恐悲哀,也有暗中竊喜者。相比於南方的叛亂,我更擔心的,就是關東六國故地皆叛……”

    他曾鎮守齊地,知道幾十個秦吏管幾十萬齊人是多難的事。齊國已經叛過一次,但燕、趙、魏、楚、韓的故地,莫不如此,始皇帝在時無人敢造次,如今始皇帝已逝,那些藏匿許久的復國者,恐怕要蠢蠢欲動了。

    王離還不知道項籍等圍攻壽春的事,嗤之以鼻道:“不過是些許群盜而已,不足以成事。”

    “群盜?群盜知道以復楚為口號?”

    王賁看著兒子,斥道:“書言,若火之燎於原,不可向邇。南方叛亂,我尚可集中兵力,盡力守禦,如若整個天下都燒起來的時候,處處是火,其猶可撲滅?”

    “若事情真到那一步,這場仗,就不再是南北之戰,而回到了六國伐秦的時候!以一隅抗天下的,究竟是黑夫,還是吾等?”

    天下第一名將的目光,滿是對那段波瀾壯闊歷史的懷念,他們在始皇帝的旗幟下,所向無敵!

    “曾幾何時,吾等能以一敵六,亦無所懼。”

    “現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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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6章 南北戰爭

    幾乎就在王賁定下平南戰略的同一時刻,郢縣,武忠侯那個著名的小院子裡,當黑夫讓眾人暢所欲言,提出未來的計畫時,幕僚、都尉、司馬們幾乎吵得炸開了鍋!

    剛從南方帶人抵達江陵的徐福立刻道:“如今除了洞庭郡尚未歸附外,君侯已全取荊州。徐福以為,當利用我軍樓船可從番禺走海路的優勢,讓尉陽都尉從水路出發,進軍會稽,奪取江東!”

    別部司馬陳嬰也不甘示弱:“聽聞近來淮南多叛亂,當乘此良機,進軍楚地,陳嬰不才,願為君侯取東海郡!”

    “東海郡是陳司馬的故里,司馬自然是想回去了,但吳臣以為,應該先從夷陵向西進軍,取魚復,再攻擊巴蜀,迎回君侯夫人、君子。”

    拿下當陽縣後,折返來稟報的共尉提議更是誇張:“汝等都錯了,應該立刻北上,奪取鄢縣,再攻南陽,進逼武關,一直打進關中,打到咸陽去!”

    就連早年被蕭何帶來,有些口吃的泗水郡人周昌也最後道:”昌,昌同意陳嬰司馬之言,願在拿下九江後,渡淮為君侯取,取泗水郡……“

    在一眾力主大肆進攻擴張地盤的人裡,卻響起了一個理智的聲音:

    “下吏以為,如今之勢,南征軍宜守而不宜攻……”

    眾人回頭一看,卻是衣冠楚楚,剛被黑夫任命為“南郡守”的蕭何。

    徐福首先質疑:“守?蕭郡守,眼下正該乘著江陵之勝,君侯威震南方,擴大戰果,豈能一味固守?”

    眾都尉、司馬一臉不以為然,認為蕭何一介文士,太過保守,但黑夫讓蕭何說下去。

    蕭何朝黑夫一作揖:“雖然君侯身為南征軍主將,曾將兵十五萬之眾,且舉事之後,幾次都號稱南征軍十萬大軍已至。可實際上,君侯和眾都尉也清楚,就算把安陸所有男丁兩萬人都算上,目前大江以北,君侯手裡能用的兵員,也不超過七萬人……”

    這倒是實話,南征軍雖眾,但因為舉事前幾乎都集中在嶺南,所以陸續北上,所費時日良多。

    跟著黑夫打贏江陵之戰的三萬五千人中,除了韓信尚帶著一萬人鎮守江陵,看管萬餘俘虜外,其餘都分散到了夷陵、當陽、竟陵、安陸等地,去實現黑夫“全取南郡”的計畫。

    衡山郡那邊,東門豹、安圃有萬五千人,剛奪取邾城。

    近日,又有周昌、陳嬰、徐福等人帶著兩萬人北上……

    “嶺南越人已發覺南征軍北調,一些部族酋長蠢蠢欲動,必須留下數萬戍守,故秋收前能北上的,不超過三萬人。”

    加起來十萬大軍,這就是入冬前,黑夫手中兵力的極限了——他的政治承諾,得到秋後才能見分曉。

    蕭何道:“縱有十萬之師,但若真如方才諸都尉所言,又要守住荊州,進取南陽,威脅關中,又要取巴蜀,又要佔江東,還順便得攻取九江、東海、泗水,真要一一實行,休說十萬,就算二十萬也不夠啊!”

    “如今國分南北,將軍以南與北戰,不論是戶口還是兵員,都大不如關中,這時候盲目擴充地域,只會使兵力分散,而新佔郡縣又無法及時徵調當地人參軍,一旦朝廷大兵來伐,容易被各個擊破。”

    他將分散的五指捏成拳頭,看向眾人:“故兵與其分,不如合!主力必須留下,做好守禦朝廷大兵的準備,頂多能選兩處派出偏師,且不可超過萬人!”

    “蕭郡守之言有理。”

    黑夫算是明白,為何歷史上,蕭何會被稱之為“功人”,而其他人只是“功狗”了。

    打獵時,追咬野獸的是獵狗,但發現野獸蹤跡,指出野獸所在地方的是獵人。僅能捉到野獸的確有驍勇之功,但發現野獸蹤跡,指明獵取目標者,亦有謀劃之功……

    黑夫手下不少將尉都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犯了左傾激進主義的錯誤,眼裡只剩下前方的獵物,卻忽略了一件事:

    與北方相比,南方就是個弟弟!

    局勢依然是敵強我弱,朝廷極有可能徵調二三十萬大軍南下,如何應對,才是重中之重!

    不過,依然有都尉司馬不服:“按照蕭郡守的意思,吾等就什麼也不做,等在江陵了?”

    這時候,從軍議開始後,一直沉默不言的一人接過了這個問題:“當然不是,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有時候需要以守為攻,有時候,亦可以攻為守!”

    卻是屢立奇功,已不敢有人小覷的韓信。

    他出列朝黑夫拱手道:“兵法雲,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此君侯之所以大勝馮毋擇。”

    “而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這應是吾等禦敵之法。旬月之內,朝廷便可能發大兵來伐。而敵欲南下攻南郡,有三處必經之處,皆為險要,能以一敵二,我軍務必搶先奪取……”

    “看來韓都尉這些時日在江陵休整,並未閒著啊。”

    黑夫露出了瞭然的笑意,說起來,還是他讓人將江陵所藏的圖籍統統送去給韓信的,還大言不慚什麼:“韓都尉已為高吏,不可不學!”

    韓信辭以軍中多務,黑夫卻道:“豈欲君治學為博士邪?但當涉獵,知山川地理,本侯也出身黔首,卻常讀書,自以為大有所益。”

    韓信這才靜下心來看了半個月圖籍,果然對行軍用兵有所裨益。

    黑夫讓人攤開地圖:“是哪三處,且一一道出。”

    小院子裡,眾目睽睽之下,韓信手持竹棍,點著江陵以西道:“其一為夷陵(湖北宜昌),此地扼三峽及巴蜀東進之路,君侯已派吳臣司馬取之,自不必說。”

    “不過我以為,光奪取夷陵還是不夠安全,夷陵以西,巫縣(重慶巫山縣)也劃歸南郡,當繼續進軍,攻佔江關(重慶奉節縣)。”

    “江關乃巴國與楚國相攻時,楚國所設,為夷陵上游,亦巴蜀之東門也,入江關,則已過三峽之險,奪巴蜀之口矣,就算朝廷令巴蜀造樓船,欲重複司馬錯伐楚故事,只要江關在我手中,亦不足懼也!”

    見黑夫不斷頷首,韓信大受鼓舞,棍子旋即北指:

    “其二為鄢縣(湖北襄陽),我近日在江陵觀察圖籍,發現鄢縣與南陽一樣,實為南北之腰膂。對南方來說,鄢縣去江陵步道五百里,勢同唇齒,無鄢縣則江陵受敵。故昔日白起拔鄢,則楚不能守郢都。”

    “對北方也一樣,此乃水陸之沖,北接宛、洛,平涂直至,我軍得之,亦可以圖南陽,威脅武關!”

    在韓信預想中,鄢縣,這裡田土肥良,桑梓遍野,帶以漢水,阻以重山,就是日後禦敵的完美戰場!

    “上一次鄢之戰,武安君完勝,可這一回,不論北邊來的是誰,韓信必將改寫南北之爭的戰果!”

    如此想著,他的手又往鄢縣以東一指:“其三為冥厄(河南信陽市)。”

    “冥厄三塞,為大隧、直轅、冥厄,乃春秋時楚國所建,隔絕淮漢。吳人不能破之,只好改走淮汭。而楚國亦憑藉此三塞,抵禦秦國數十年之久。秦逾冥厄之塞而攻楚,不便,我聽說,直到項燕戰死,冥厄才最終告破……”

    韓信以為,雖然朝廷主力肯定會走武關、南陽來伐,但也不排除從關東發偏師,走冥厄襲擊安陸、衡山的可能。

    “這便是月餘之內,我軍務必攻取的三處,而不是什麼九江、東海,更不可能孤軍直趨武關。”

    蕭何與韓信的戰略分析十分得當,眾人都被說服了,黑夫心中亦暗喜:“三傑得其二,儘管知道南方實力大不如北方,但我心裡就是踏實啊。”

    不過,作為領導,這時候就得露一手,顯示一下自己其實也知道,只是故意不說,要讓屬下們表現。

    於是黑夫輕咳一聲道:“韓都尉之言雖有理,但畢竟是外鄉人,對本地衝要的瞭解不夠,鄢縣與冥厄自是必守,但兩地中間,還有一處也要拿下!”

    韓信一愣:“莫非是隨縣(湖北省隨州)?”

    黑夫頷首:“然也,出冥厄可以兼潁、汝,出鄢可以規宛、葉,此言不假。然冥厄、鄢縣之鎖鑰,隨實司之。春秋時,漢東之國,隨為大。楚武王經略中原,先服隨,而漢陽諸姬盡滅之。又其地山溪四周,關隘旁列,幾於鳥道羊腸之險,實是用兵行險之所,我軍必先取之!”

    韓信還在思索,身後的蕭何卻已拜服:“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

    “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所有人都隨聲奉承。

    如此一來,東邊有淮南蜂擁而起的復國者,西邊控制夷陵江關,北面將戰線推進到鄢縣、隨縣、冥厄,都是易守難攻之地,這三個地方拿下後,被動的防守,就成了主動的防守。

    繼“先取荊州為家”後,新的戰略已出,那就是“北奪鎖鑰以為固”,在青黃不接,糧秣不足,且南征軍兵力沒有全完集結前,先以守為攻。

    但黑夫又道:“不過,在守禦之餘,的確可以讓豫章郡向東發兵,略取鄣郡丹陽地,再讓尉陽與鎮守閩中的吳芮,水陸並進出兵會稽郡,全取江東!”

    眾人皆以為然,在旁人聽不到的時候,黑夫暗暗嘀咕:

    “江東子弟多才俊,那八千子弟,若能歸順於我就好了……”

    ……

    在軍議完畢後,軍正去疾卻又過來,向黑夫稟報了一件事軍法官們注意到的事。

    “下吏初來江陵,但卻發現,不少駐守此地的南征軍士卒,尤其是江陵人,在大勝歸鄉之後,滿足於與親人團聚,都有些懈怠了。”

    “而從其他諸縣亦得知,不論是當陽、夷陵、竟陵,哪怕是君侯的故里,剛剛被利倉司馬光復的安陸縣,軍中各縣籍貫的兵卒聽說家鄉已在南征軍控制下,欣喜之餘,或多或少,都萌生了卸甲歸田的想法……”

    “卸甲歸田?”黑夫皺起眉來。

    去疾笑道:“畢竟他們一直心心唸唸的,就是回家,如今到了家門口,難免懈怠,更何況,君侯承諾田租減免,大夥都盼著回家種田去。”

    黑夫頷首,他手下的兵多是小農出身,即便高層把”靖難“喊得震天響,即便都尉、司馬們也在“公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雞湯下,摩拳擦掌想幹一番大事。

    但對普通士卒而言,誰想過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的日子呢?

    回家,料理熟悉的田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老婆孩子熱炕頭,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這是他們從入伍那一刻起的夢想……

    但這小小的夢想,卻足以致命!

    上層在犯“左傾激進主義錯誤”的時候。基層士卒卻也犯了“右傾安樂主義錯誤”,以為打下南郡就完事了,可以馬放南山,任由兵甲生蝨!

    去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勸道:

    “君侯,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啊,若是士卒們滿足於歸家,不願再北上征戰,吾等隨時可能遭到咸陽發大軍鎮壓,若是戰敗,全家老小的命都沒了,哪裡還有安寧的日子可言?”

    但黑夫可承諾過,要帶他們回家的,並非人人都是大禹,是聖人,能三過家門而不入啊。

    黑夫默然半響後,說道:“且將我的話轉告三軍將士,再召集眾人,我要親自與他們說道說道……”

    去疾肅然:“敢問君侯,要傳什麼話?”

    黑夫笑道:“靖難尚未成功,袍澤仍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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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7章 都散了吧(完)

    四月二十五日,先後抵達江陵的兩萬南征軍將士,被集中到江陵和郢縣之間的開闊地上,武忠侯在江陵城樓檢閱了他們的行伍隊列,宣佈已佔領除鄢縣以外的南郡全部,連安陸縣也已光復,衡山郡也被控制在南征軍手中。

    “君侯萬勝!”

    “南征軍萬勝!”

    士卒們都感到由衷的高興,黑夫雙手往下一壓,讓眾人安靜,而後便讓他們各訴其願。

    先是幾百人,隨後是幾千人、上萬人,許多個聲音彙集在一起,底層士卒大聲向他們的統帥喊出了自己的心願:

    “君侯,吾等想回家!”

    韓信、去疾等軍吏看著這一幕,憂心忡忡,黑夫那句“靖難尚未成功,袍澤仍須努力”,不夠接地氣,可觸動不了普通士卒啊,但他們卻有些一籌莫展,除了制止外,不知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不知武忠侯有何妙法?

    吳臣更小聲嘀咕道:“止不住的,士卒們不就是因為一句‘我帶汝等回家’,才跟著君侯舉兵,心甘情願受其驅使的麼?”

    但黑夫卻只是笑了笑,大聲道:

    “我知道二三子多是淮漢之人,汝等加入南征軍為戍卒,長則四載,少則兩年。”

    “本將算是較晚加入南征軍的,只做了兩年將軍,但這兩年裡,卻與汝等生死與共,南征軍每個人,都是我的袍澤兄弟,年紀小點的,則是子侄。”

    黑夫看了看身側寫有“南征軍”三個秦隸的大旗,這還是在嶺南時做的,已有些陳舊。

    他不由感慨道:“就像這面旗一樣,兩年間,發生了多少事啊。”

    “我曾與二三子披荊斬棘,掃平百越,使越君俯首,委命下吏,拓土數千里。”

    在場的人,誰沒在嶺南飽受過蟲蟻之咬,炎熱之苦?自然記得,是誰帶著他們走出了那片綠色地獄。

    “但始皇帝崩逝後,奸臣逆子辜負了南征軍,欲誅其吏,放其卒,使永鎮陸梁。所以,為了回家,南征軍不得已,奉始皇帝遺詔,舉兵反抗。”

    “我曾與三千短兵一同打贏了武昌之戰,大敗敵八千人,解救了兩萬餘差點葬身火海的南征軍老卒。”

    “我又與五千勇士橫渡雲夢,在安陸縣五萬百姓即將淪為遷虜前,與他們一同戰鬥,力破上萬敵軍。最終攜民渡江,讓家鄉父老們平安無事。”

    “至於江陵之戰?汝等更不陌生了,我走華容小道,韓都尉則白衣渡江,最終所有人喊著‘義在南軍’,兩面夾擊,擊敗了馮毋擇,贏得了決戰的大勝!”

    這都是黑夫創造的傳奇,就算未能親身參與,也耳熟能詳。

    是他,帶領南征軍所向披靡!

    黑夫嘆息道:“不容易啊,袍澤們,兩年之內,能創下這麼多豐功偉業,南征軍裡每個人,從將軍到軍吏到士伍小卒,都是好樣的!”

    這一番話,讓眾人深受感觸。

    但黑夫卻話音一轉,說到了最關鍵的事上:“南征百越,早在半年前就結束了,我承諾過要帶汝等回家,也算做到了。如今南郡、衡山已復,大軍已站在家門口,這兩地籍貫的士卒想回家看看,此人之常情也……”

    “所以,本將今日要說的,是汝等,皆可以回家!”

    城下兩萬人歡呼雀躍,眾軍吏則大驚失色:士卒都放回家了,以後的仗得怎麼打?

    然而,黑夫下一句話,更加駭人聽聞!

    他振臂一揮:“本將還要說,南征軍也完成了它的使命,當在今日,在此,就地解散!”

    ……

    “就……就地解散?君侯在說笑罷!”此言一出,連站在一旁的垣雍都傻了眼。

    韓信也一急,幾欲上前阻止,還是蕭何攔住了他,笑著對韓信搖了搖頭。

    隨著短兵親衛將這句話傳遍三軍,歡呼都停下了,所有人都怔怔出神。

    即便是最先嚷嚷著要回家的人們,也有些發懵。

    “南征軍,沒了?”

    因為黑夫的種種舉措,譬如將戰死士卒收斂屍體,納入忠士墓園,將每個人的名籍刻在豐碑上,又儘量滿足眾人衣食之需,讓他們遠離凍餓之患。

    最重要的是,履行了承諾,帶他們回家。

    這使得,眾人對這支軍隊認同感極高。

    離家的時候,南征軍,就好像是他們的家!而什伍袍澤,亦如兄弟一般。

    如今武忠侯大仁大德,允許眾人回家,本該喜悅,但得知身後的另一個“家”,說沒就沒了時,士兵們都有些捨不得,難免哀傷。

    黑夫接過牡手裡的南征軍大旗,仰頭笑道:

    “一支沒有兵的大軍,只剩下一個空殼。”

    “一個沒有兵卒追隨的將軍,也不再是將軍,而是一介匹夫。”

    “與其如此,不如散了罷。”

    這下有些人不干了,垣雍率先和來自安陸的弟兄們大聲喊道:

    “將軍,彼輩要回家,吾等卻不回啊,請將軍勿棄吾等。”

    “請武忠侯千萬不要解散南征軍!”

    跪下請願的人越來越多,那些意欲歸家的人則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

    但眾人的力勸,卻只換來了黑夫的一聲大喝:

    “我意已決!”

    說罷,他竟真當著兩萬人的面,將旗杆上的南征軍大旗降下,又十分小心翼翼地將其折好,交到了軍法官去疾手中。

    “從今日起,世上,就沒有南征軍了!想回家的人,都散了吧。”

    一陣沉默,伴隨著的是嚎嚎大哭,上萬人忍不住跪在地上,輕易不流淚的士兵們,此刻卻哭得像個孩子。

    直到黑夫的聲音再度響起。

    “今日除瞭解散南征軍,讓想回家的士卒回家外,還有一事。”

    “在汝等歸鄉種田,過汝等期盼過上好日子前,請先聽完這件事,剛發生在吾等咫尺之外的事!”

    眾人抬起淚眼婆娑的臉,黑夫一招手,城樓處,一個穿著麻布孝衣的青年軍吏走到黑夫身邊,他的短兵們亦緊隨其後,都身穿孝服,他們手裡還捧著一個個牌位……

    雖然南征軍短暫地給秦始皇帝戴過孝,但在打下江陵後就結束了。

    這群人又是給誰人服孝?

    黑夫將青年拉到城牆邊:“汝等應當認識他,他叫共尉,是我手下的別部司馬,他父親共敖,是我的舊部,如今是桂林郡守。”

    “早在十多年前,共敖就帶著妻兒,搬到了豫章,他自己則追隨我左右,但共氏宗族並未全部遷徙,仍有五十多口人,留在了鄢縣。”

    “鄢縣,是吾等唯一未曾攻取的南郡縣邑,因為南陽郡守帶著五千人入駐了那,而就在昨日,吾等得知了一個消息,那就是鄢縣的共氏族人,連同一些當地籍貫士卒的家眷,竟被當地官吏族株了!”

    沒有感到意外的驚呼,士兵們只是竊竊私語開來,這是他們都有預料的事。

    雖然大夥都高呼“義在南軍”,但在朝廷,在咸陽眼裡,他們只是謀叛而已。

    作為黑夫的左膀右臂,共敖的家族,肯定要被牽連啊。

    “不止是共氏,也不止是鄢縣。”

    黑夫冷笑道:

    “謀逆,這就是已經回到咸陽的奸臣逆子,給南征軍所有人定的罪!”

    “二三子知道,若按照秦法律令,謀逆將被處以什麼刑罰麼?”

    竊竊私語停止了,士卒們再度陷入緘默。

    “去疾,告訴他們!”

    “諾!”

    手裡捧著南征軍旗幟的軍正去疾大聲道:

    “謀逆罪,其本人雖死,仍當戮其屍,梟首棄市以威懾宵小。而後,再依刑律夷其三族!也就是汝等的父母、兄弟、妻子!”

    這時候,共尉大聲接話道:“說是三族,可我在鄢縣的族人,他們早就出了三族,但還是被處死了,五十多口人啊,不論老幼婦孺,統統被處以極刑。”

    這件事,是真的,雖然那些堂叔伯本就疏遠,當初就不願隨共敖去豫章,還鬧分家,但他們今日遭此橫禍,共尉心裡也老大不舒服。

    去疾頷首:“是啊,律令有言,五家為伍,十家為什,不准擅自遷居,相互監督,相互檢舉,若不揭發,十家連坐。謀逆者之什伍、鄰居、裡典、裡佐、裡監門,皆要連坐,收押審訊。”

    “也就是說,倘若南郡同鄢縣一樣,被朝廷的酷吏控制,汝等的三族、親眷、鄰里,都沒人能逃得過酷刑。”

    恐嚇在繼續,去疾開始描繪那些刑罰之可怕:

    “二三子過去沒少見市場口的行刑吧?酷吏會在汝等臉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頭,把骨肉模糊的屍體棄於大街上。行刑期間,如果有人喊叫謾罵,就拔掉他的舌頭!如此方能震懾天下人,使其不敢效仿,只能乖乖交重租,服重役!”

    高漸離曾在咸陽受此刑,黑夫去膠東赴任時,刺殺他的人也曾受此刑罰,田橫兄弟叛亂,餘黨多遭屠戮。

    可如今,昔日的執法者,卻成了朝廷口中的“罪犯”。

    不止今日在場之人,南征軍全體將士,誰不從逆當死?

    這下,所有人都面露驚恐。

    去疾也是被士卒們的短視氣壞了,這時候忍不住指著他們斥道:“汝等覺得自己離開了軍隊,拿著君侯賜予的賞錢回了家鄉,就能好好種田,安享其樂?真是妄想!”

    “我是軍正,天天和律令打交道,知道在秦律裡,沒有法不責眾之說,只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千萬不要心懷僥倖,一旦南征軍散了,過不了一年半載,朝廷就會派大軍反攻回來,等待汝等的,便是族株,便是屠城,便是血流成河!”

    “南征軍就像船,如今船到江心,尚未靠岸,上面的人就爭著往下跳,反倒會最先被淹死。”

    “武忠侯則像是一株大樹,他為十餘萬士卒遮風避雨,帶著吾等走到了今日,但樹再大,也獨木難支啊,二三子,何忍棄之?在我眼中,汝等,好似一群逃卒!”

    去疾說道動情處,不由長嘆道:“我真不希望汝等,到時候看著父母妻子被戮,追悔莫及,被砍下首級前,才哭泣說:‘我不該在當日,為了貪圖一時安逸,放下了手中的戈矛,拋棄了武忠侯,拋棄了南征軍!’”

    共尉家族的慘劇就在眼前,去疾的一番話振聾發聵,那些被短暫的勝利矇蔽了眼睛,看不清未來殘酷真相的士卒,大多被嚇醒了。

    他們開始意識到,一旦南征軍真沒了,所有人都會失去庇護,安樂日子,恐怕不長久。

    於是乎,不少意欲回家的人,也和本就不打算回的人,一同跪了下來,向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吾等錯了。”

    “請君侯勿要摒棄吾等!”

    “請君侯切勿解散南征軍!”

    “武忠侯!武忠侯!武忠侯!”

    一時間,萬呼萬喚,只為挽回黑夫的心意。

    韓信心中歎服,目光看向了黑夫,他方才將舞台讓給兩名手下,一個人負手站在城牆的另一側,望著已漸漸恢復繁榮的江陵城,也不知在想什麼?

    當聽到身後兩萬人齊聲的呼喚後,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一支軍隊,使命已經完成,就注定要消失,諸君,南征軍,已經沒了,覆水難收!”

    此言被大聲傳開後,失落席捲了在場的每個人,大家都垂下了頭,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直到黑夫重新回到他們視線裡。

    “但消失的,只是一個名號!只要二三子不摒棄黑夫,兵在,將亦在!哪怕這名沒了,換成另一個,這支軍隊的魂,便仍然安在!”

    黑夫朝所有人長拜作揖,聲音急促而堅定!

    “但我不會強留任何人,想回家的,便回家去罷。”

    話已至此,已無人再起身離去了,他們多了對未來的擔憂,也生怕一起身,袍澤那想將自己生吞活剝的目光……

    黑夫,露出了滿意的笑:“接下來的話,是對願留下來的人說的。”

    “南征已結束了,但戰爭沒有,吾等過去曾奉命征服百越,又一起打回家鄉,兩個月的時間裡,從嶺南反攻到江漢,屢敗強敵,所向披靡!”

    “可從今日起,吾等要做的事,已經變成了另一個。”

    話音剛落,一面新的旗幟,已在黑夫身旁樹立,與昔日的“南征軍”一般,上面,也寫有三個秦隸……

    識字的軍吏,抬起頭,努力睜大眼睛,念出了其中兩個……

    “北……”

    “伐?”

    “沒錯,吾等不應沉溺於短暫的安樂,為了將來能長享和平,宜將剩勇追窮寇!奉天靖難,北伐中原!”

    黑夫一掃方才的“心灰意冷”,再度變得鬥志昂揚起來:

    “古人云,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吾等是義師,不是叛逆!這面新旗幟,不止要插在江漢,還要插上南陽、武關,插到咸陽城頭!”

    “從此刻起,南征軍,更名為:北伐軍!”

    ……

    PS:第五卷《熒惑星》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0
第778章 陳勝吳廣

    秦始皇三十七年,五月下旬。

    鮦陽(安徽臨泉縣鮦城鎮)過去並不起眼,它只是陳郡平輿縣和寢丘縣之間的一個小鄉邑,戶不過千,城邑也十分狹小。

    但現如今,鮦陽也算知名,因為十四年前,還是一介百將的黑夫,在此以寡敵眾,大破楚軍兩位封君,順利突圍,那一戰被黑夫黨羽們吹為“秦楚戰爭的轉折點”。

    後來,黑夫又以棺槨數百,將當日戰死的秦卒屍首運送回鄉,真是有情有義……

    當地官府倒也會來事,竟將昔日秦軍士卒安身的空冢設為一亭,名曰“忠義亭”,大有討好南征軍統帥的意思。

    但數月來,劇情卻突然發生了巨大轉折,得知武忠侯在南方叛亂的消息後,鄉嗇夫十分驚恐,生怕被當成“黑黨”,遂勒令將此亭的牌匾被匆匆取下,砍斷做了亭舍裡燒飯的柴火。

    近日忠義亭每天都要為過路軍隊,提供大量柴火。

    據悉,已改名“北伐軍”的南方叛軍,正猛攻冥厄三關。那三關位於南陽、南郡、陳郡、九江交界處,南陽郡控制的鄢縣、隨縣也遭到突襲,兵力不足,便向陳郡請求支援。

    不巧的是,在“淮南群盜”圍攻下,岌岌可危的九江郡也在請求陳郡幫忙。因九江郡的求援先到,陳郡五千郡兵早已趕赴下蔡,如今南陽告急,想著“唇亡齒寒”,陳郡守咬了咬牙,還是勒緊腰帶,發各縣閭左前往支援戍守。

    位於陳郡中南部的鮦陽鄉,就這樣成了戍卒們南下的必經之路。

    炊煙升上天空,亭長忙著張羅人造飯,還不住催促亭卒:“今日有兩位縣尉要押送戍卒,路過此處,要給他們備好粳米和肉,其餘的屯長也要準備好醬菜,動作快些!”

    催促完偷懶的亭卒後,亭長自到亭外眺望,他不止看到北邊緩緩走來的九百戍卒,聽說這群人來自陽夏縣,也看到了他們頭頂上,濃郁如墨的烏雲……

    戍卒隊伍之中,被臨時任命為“屯長”的陽城人陳勝也抬起頭來,這個濃眉大眼的壯年人露出了笑,對一旁的吳廣道:

    “吳叔,看那。”

    陽夏人吳廣也是屯長,他看著這天色,有些憂慮:“這是要下大雨啊!吾等已在路上耽擱不少時日,中途遇雨,只不知能否及時趕到冥厄……”

    “定是一場狂風驟雨,我倒希望它能下個五天五夜。”

    陳勝並無半分憂心,反而充滿了期待,看著身後九百名衣衫襤褸的閭左戍卒,還有安然坐在車上,不斷用鞭子催促戍卒前行的兩名縣尉,握緊了手裡的竹矛。

    “只有大雨洪水,才能捲走污穢,沖刷出一個乾淨的新天地!”

    ……

    果如陳勝所言,來自陽夏、淮陽的九百戍卒,已被盛夏的瓢潑大雨困在鮦陽鄉整整三天!

    他們本就是窮困的閭左,在尚未抵達戍守地區時,連衣甲兵器都沒有,大夥都穿著蔽衣爛履上路,走了兩三百里,都已磨破了。兩名縣尉自己進鮦陽鄉邑內安寢,卻不讓戍卒們進去避雨,他們只能住在破棚子裡,整日受陰濕之苦,吃不飽穿不暖,不少人患了病,如同難民營的駐地裡,瀰漫著屎尿的臭味……

    陳勝和吳廣奉命分發完今日那點糧食,安慰完怨聲不絕的戍卒後,再度碰面了。

    “陳涉,你真打算舉事?”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其用,為人果敢,但事關性命,他也不免躊躇。

    陳勝則道:“吳叔,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之罪你又不是不知,法皆斬啊!”

    “不是只需罰兩盾麼?”

    吳廣少時家中還有點田地,還是識字,曉得點律令的,起碼“大楚興……”那六字肯定會寫。

    陳勝搖頭:“那是普通的徭役,吾等是被征發為兵卒,趕赴戰場啊,便要按軍法來算了!就算士卒僥倖毋斬,你我身為屯長,也必遭重罰。”

    “退一萬步,就算不做處罰,你想想,吾等此番要去與誰作戰?”

    吳廣嘴裡艱難地說出了那三個字:“武忠侯……”

    陳勝頷首:“沒錯,武忠侯,天下聞名的戰將,這鮦陽就是他一戰成名之地,自此之後十餘載,都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我聽說他帶著幾千人就能縱橫南郡,還在江陵,覆滅了朝廷幾十萬大軍!”

    “我才不信陳郡、南陽郡,還有吾等這群戍卒能擋得住武忠侯!更別說,九江郡那邊也鬧了叛亂,據說項家的少將軍,已將壽春城打下來了!我看這火,也快燒到陳郡了!吾等就算逃亡,也躲不過去。”

    他咬著牙,拍著吳廣的肩膀到:“吳叔,我一直以為,你與我一樣,都是不甘為燕雀之人,難道你就甘心,死得一錢不值麼?”

    “天下苦秦久矣,與其到了地方,被秦吏推到戰場前線填溝壑,白白送死,與其等火燒過來,將吾等變成灰,吾等不如也學著武忠侯,學著項氏的少將軍,率先在陳郡舉火,也反了罷!”

    “我聽你的。”

    吳廣思索良久,重重頷首:“不過吾等若要舉事,不能沒有名頭啊,如今西南邊有武忠侯的北伐軍,旗號是靖難北伐。東南邊有淮南的項氏少將軍,旗號是復興大楚。兩軍距此皆不過兩百餘里,吾等若舉大計,應該舉誰的旗號?”

    吳廣算是黔首中的英才,但眼下也只想著投靠強者,畢竟首義之名早就被黑夫搶了,復興大楚的名號也被項羽高舉。

    陳勝卻有自己的打算,他露出了笑:“我想過了,陳郡與南陽、九江毗陵,未來這兩軍誰會派大軍來取陳郡,尤未可知,若單舉一方,容易為另一方所擊,不如……兩方都舉!”

    吳廣撓了撓絡腮鬍:“怎麼個並舉法?一邊還自稱秦吏,一邊卻復興大楚了,這就像蛇鼠一窩,根本沒法合一起啊。”

    陳勝頗有幾分小聰明:“吾等可以不明確響應楚軍或北伐軍,只單舉兩個人的旗號。”

    吳廣問:“哪兩人?”

    “一個是項燕,離這北邊不遠處就是項縣,項燕將軍在陳地頗得人心,只要舉了他的旗幟,不但能得人追隨,那位項籍少將軍,應也不會與吾等為難。”

    “另一個人,便是公子扶蘇!”

    “前幾日,我在淮陽街頭時聽人宣揚說,二世皇帝是少子,不當立,當立者乃公子扶蘇。扶蘇以數諫故,上使外將兵,百姓多聞其賢,結果卻突然被驅逐了,或以為死,或以為亡,吾等若高舉公子扶蘇之旗,想來號稱要靖難北伐的武忠侯,也不會派兵來擊……”

    吳廣頷首:“好,我這就去找些靠得住的人來,一同商議大事!”

    “且慢!”陳勝卻拉住了他,吳廣回過頭,卻見方才一味慫恿自己舉大事的陳勝,堅毅外表下,也有一分猶豫:

    “此乃大事,還是要先問問吉凶,你我且乘著奉縣尉之令,進城購米的機會,找卜者算一算。”

    “卜者?”

    陳勝頷首:“沒錯,我聽說鄉邑城東,有個陳瞎子,很是靈驗!”

    ……

    次日,大雨稍小了些,鮦陽城東,一個陋巷之中,陳涉、吳廣二人,蹲在當地著名的卜者家中,這裡擺滿了卜筮用的箸草和龜殼,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艾草的味道。

    “問大事吉凶?到底是什麼大事,又不肯說?”

    作為卜者,陳瞎子瞎了一隻眼,左眼,平日裡用布罩蒙著,只有在做招魂儀式時才揭開——據說這只死眼,能看到鬼魂……

    陳勝吳廣二人吞吞吐吐一番詢問後,陳瞎子思索了一會,卻哈哈大笑起來。

    “汝二人作為戍卒屯長,是眼看失期了,想要作亂謀反,卻仍有遲疑,才來找我算吉凶的罷?”

    陳吳二人大驚,陳勝立刻背靠到身後的門上,而吳廣也掏出了懷中的匕首,就要殺了這卜者滅口!

    面對吳廣的匕首,卜者卻渾然不懼。

    “我聽說始皇帝死了,天下就要大亂,像汝等懷一樣心思的人,本鄉也不少。汝等找我,算是找對人了!”

    陳吳二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放開了他。

    陳瞎子揭下了布罩,露出了如同空洞的左眼,盯著兩人,好似看透一切,吹牛道:

    “我也不瞞汝等,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鮦陽,欲要詐降突圍前時,也曾躊躇不安,來找我,避席下問,算過吉凶!”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0
第779章 張耳陳餘

    陳郡首府淮陽城,當地人喜歡稱之為“陳”,城內有一個“桑林裡”,里長叫“夏仲”。

    夏仲是十三年前,秦楚相攻之際,從陽夏縣逃來的,在淮陽城混口飯吃,靠著討好秦吏,得了個裡監門的差事,負責看守裡門,掌管出入開閉。

    那幾年,因為有許多楚國男子死於秦人戈矛之下,淮陽多出了無數寡婦,夏仲年紀是大了點,但模樣沒得說,單了幾年後,便娶了一個俊俏的本裡寡婦為妻,還生了個兒子,如今都快有十歲了。

    十餘年下來,夏仲也漸漸從客居變成了土著,雖然看上去老實巴交,一直表現得訥訥不與人爭,但做事牢靠,為人公正,又是長者,裡人常找他來處理爭端。

    雖然是個看大門的,但夏仲裁斷素來十分妥當,沒人挑得出毛病,一來二去,威望越來越高,去年遂被推舉為里長。

    夏仲在裡中頗受敬重,在鄰居看來,則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每天起得很早,不緊不慢地拿著一根掃帚,將院子打掃得乾乾淨淨。

    他還臨著家西邊的牆,開墾出了一小片的菜地,將土壟分成了幾塊,種的有夏葵、韭菜等物。

    給菜地澆完水後,夏仲接著又去他自己動手修的馬廄,喂養攢了幾年錢,購下的馬兒。耐心地餵牠豆子吃,再清洗一番,然後輕撫其脖頸,在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而後回到院中,看著被關在廄中的馬兒,愣愣出神。

    夏仲的妻子也起床了,看丈夫又在那看著馬發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連馬都不會騎,卻非要買它,我說套上犁去耕地吧,你又不願,就這麼養著吃閒飯?”

    “還有那柄劍,也價格不菲,卻只是掛在屋子裡,輕易不讓人見,這馬和劍加起來,都夠買頭牛了……”

    夏仲捋著漸漸發白的鬍鬚,看了妻子一眼,輕蔑地說道:

    “你這蠢婦人,懂什麼?”

    夏仲之所以肯娶這寡婦,倒不是因為他控未亡人,而是因為她身上,有幾分前妻黃氏的影子。

    若黃氏在,肯定能理解自己吧,畢竟當年她可是寧願傾盡母家財產,也要助自己成為魏國第一豪俠的……

    只可惜,她早就被狗賊黑夫,還有陽武張氏逼死了!

    他現在的處境,也好似這匹馬。

    “我張耳分明是匹千里駒,卻要裝成馱馬,化名夏仲,被關在廄裡,不得伸展四足!”

    夏仲之妻見他今日敢還嘴,頓時來勁了,正要叉腰好好理論一番,門口卻傳來另一人的聲音。

    “丘嫂,兄長在麼?”

    來的卻是夏仲的弟弟,夏季,他比夏仲年輕十多歲,最初也浪蕩了一段時間,後來由夏仲走了關係,進官府當了小吏,如今已是斗食,他與夏仲兄弟情深,時常過來。

    “是季叔來了。”

    婦人瞪了一眼夏仲,決定晚上再與他計較,轉而露出笑容:“今日來的這麼早?不是輪不到休沐麼?”

    夏季舉起手裡拎著的幾條草魚,笑道:“正好無事,過來看看兄長和丘嫂,順便瞧瞧我那侄兒,上次教他的字,學的如何了。”

    婦人頷首:“我這就去將阿敖叫起來。”

    夏仲給他兒子取名“敖”,從六歲後,每逢休沐,一直讓兒子隨夏季學認字。

    “不礙事,讓孩子多睡會,我正好有事要找兄長說。”

    夏季將草魚交給婦人,又走近夏仲,夏仲瞭然,起身帶著他,進了屋裡。

    桑林裡蟬鳴陣陣,裡巷中人來人往,都是扛著農具去幹活的農人,孩子尚在屋內酣睡,婦人在院子內忙著給魚剖腹取腸,兄弟進屋喝上兩盅,馬兒在廄內慢慢嚼著草……

    六月初的淮陽桑林裡,一切如常。

    只是婦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夏仲,夫弟夏季,竟是在裡門處貼了許多年,通緝令早已褪色的兩個朝廷要犯……

    張耳,陳餘!

    ……

    “兄長!”

    才進屋,陳餘就難掩心中的激動,朝張耳拱手道:“恭喜兄長!”

    張耳看了他一眼,笑道:“喜從何來?”

    陳餘緊緊握住了張耳的手:“喜的是,吾等在淮陽城,在這個小裡聚藏身十三年,這乏味的日子,總算要到頭了!”

    經歷了這麼多沉浮起落,張耳已不再是一個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的普通輕俠了。

    “能屈能伸,包羞忍辱,方可做大事,丈夫不死則已,死必舉大名耳!”

    靠著這種智慧,他才得以藉著燈下黑,混到了秦吏的身份,活到現在。

    所以張耳只淡淡問道:“前不久,得知始皇帝死,南征軍叛秦時,你也是這麼說的,但半個多月過去了,陳郡過去怎樣,現在還是怎樣……”

    陳餘道:“這次不一樣,我從南邊來告急的縣吏處得知,有一支義軍,有數千人之多,從南邊打來了,已奪取了項縣,渡過潁水!馬上要兵臨淮陽了!”

    張耳立刻扭頭:“來的是哪家的兵?”

    “是淮南的項少將軍?”

    “還是南郡的狗賊黑夫?”

    前者,自然要積極配合,熱情相迎。

    後者,張耳恐怕得想辦法跑路了,畢竟那是他的仇家,不共戴天!

    陳餘卻搖頭:“都不是,淮南的少將軍,據說已打下壽春,復興大楚,但前鋒尚未渡淮,南郡的黑夫狗賊,其兵鋒也才到冥厄,尚未進入陳郡。”

    張耳皺眉:“那來的是誰?打著誰的旗號?”

    陳餘道:“他們自稱是項燕和……公子扶蘇!”

    ……

    數日後,當收納了沿途輕俠、閭左,已擴大到三千餘人的戍卒隊伍抵達淮陽郊外時,陳餘再度找到了張耳。

    “兄長,我想辦法打探清楚了,城外的是一支戍卒隊伍,領頭的叫陳勝、吳廣!彼輩在鮦陽殺了押送的秦吏,又自稱都尉和司馬,打著項燕和公子扶蘇的旗號,今已拔項縣,輕俠閭左多有相隨者……”

    說完陳餘有面露輕蔑:“這二人雖然知道不能師出無名,但項燕和公子扶蘇……這兩位能湊到一塊去?果然是田間黔首,胡來一通。”

    張耳卻捋鬚笑道:“這陳勝吳廣有些小智啊,知道如今反秦的人裡,當數淮南的項少將軍,和南郡的黑夫狗賊勢力最大。為了不被這兩軍攻擊,便並舉兩旗,不管哪邊最後略取了陳郡,他們都能立刻扔了另一面。”

    “而且這兩人野心不小,一般人殺了押送的秦吏,要麼就地落草,要麼去投奔黑、項任何一方。但彼輩卻直接調頭,直撲淮陽,這是看郡兵主力不在,欲乘虛而取之啊!”

    陳餘請示:“吾等該怎麼辦?若來的是少將軍,我很願意響應,但來的卻是這兩氓隸之子……”

    哼,他素來高傲,可不願屈居這種人之下!

    張耳就成熟多了:“不管來的是誰,不想在彼輩破城後,使你我立於不利之地,吾等便要積極舉事,以在事後得到更大籌碼。”

    張耳踱步思索了一會後,看著買來後掛在牆上,卻從未出鞘的劍:“通知城內義士俠客,做好準備!”

    十多年前,二人被張良邀約,就曾在城內聯絡俠士,想要刺殺秦始皇帝,只可惜最終沒敢動手。

    這些對秦不滿的勢力就此隱藏下來,張耳在暗,陳餘在明,直至今日,不少人已混入了體制內,兄弟二人振臂一呼,便能有數百人響應!

    到了次日,儘管淮陽人心惶惶,家裡的妻兒也很害怕,但張耳還是只讓她們關好門戶,切勿出來,他自己則藉口去助郡守禦敵,和一眾”義士“的領袖,其實不過是屠狗、宰羊、吹管、販繒之輩,都聚集在城內陳餘家宅內。

    “一旦陳勝吳廣破了城牆,吾等就直撲郡守府!”

    定下計畫後,陳餘依靠自己斗食吏的身份,奔走於城牆與家宅中間,傳遞消息。

    上午回來時,陳餘道:“我上城牆看了一眼,陳勝、吳廣之眾才三千餘人,且器械簡陋,衣衫襤褸,只揭竿為旗,目前正在城外砍伐竹木做梯。”

    中午時,陳餘二至:“義軍開始攻城了,來勢洶洶,郡卒並無戰心,兄長,吾等舉事罷!”

    張耳卻自顧自磨著劍,搖頭道:“不急,再等等。”

    午後,陳餘三至:“陳郡尉不在,郡守膽小,躲在官寺內。獨郡丞披掛甲冑,帶著郡兵,出城營地,與戰譙門中!兄長,乘著城內空虛,吾等舉事吧!”

    張耳依舊搖了搖頭:“再等等。”

    陳餘急了:“兄長就喜歡等,十多年前在淮陽,若非兄長阻攔,說再等等再等等,我縱然不能刺殺秦始皇帝,至少也能將黑夫那狗賊斬於劍下!”

    張耳卻露出了笑:“若你因一時急躁,將黑夫殺了,今日誰來為天下首舉義旗,吸引暴秦的所有注意?”

    “靠外面的陳勝、吳廣?”

    他一揮手,催促陳餘:“且再去打探!”

    果然,至傍晚時分,陳餘有些灰心喪氣地回來了,說道:

    “那陳勝吳廣手下果然是烏合之眾,竟被陳郡丞帶著千餘人擊退,陳郡丞也因受傷,已退回城中,我看郡兵損失也不小。”

    “果然。”

    張耳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看來陳勝吳廣今天是入不了城了,二三子各自回家歇息去吧。”

    陳餘卻道:“兄長,吾等不如乘著兩虎相爭,效卞莊子之事,自己把淮陽拿下吧!”

    “你怎知道,這淮陽只有二虎?”

    張耳的命令不置可否:“且散去,明日再說!”

    ……

    到了次日,陳餘臉色慘白地來到桑林裡,照舊與早起料理家的丘嫂打了招呼。

    但丘嫂面色卻不好看,陳餘要去找張耳,她沒好氣地往另一間屋子一指:“在客房!”

    陳餘鑽進客房,來到張耳榻前,朝他下拜頓首。

    “又怎麼了?”張耳好像睡得很死,半響才翻了個身,看見自家兄弟。

    陳餘道:“郡丞因傷勢過重,今晨死了。”

    張耳嘆息道:“哦……真是可惜,郡丞是個勇士,他這一走,城內必定士氣低落,陳勝吳廣又攻城了?我怎未聽到聲響。”

    陳餘咬了咬牙:“他們,跑了!”

    張耳一愣:“勝利在即卻跑了?為何?”

    陳餘嘆息:“因為從東北邊來了一支三千人的秦軍,原來是碭郡尉奉命帶兵南調,協助陳郡加強淮北之防,昨夜正好抵達。”

    “碭郡軍駐於鴻溝之東,陳勝、吳廣位於鴻溝之西,相互間遙遙互見火光。陳吳本就在譙門打了場敗仗,又見碭郡之兵至,更不知人數多寡,遂亡命南遁。”

    “碭郡尉使車騎追之,陳吳手下的戍卒閭左一路死傷不小,看那樣子,是不會再回來了……”

    陳餘後怕地說道:“幸虧吾等聽了兄長的話,昨夜沒有舉事,不然……”

    張耳緘默半響後,掀開了被縟,他竟是和衣而睡的,手邊還牢牢握著那柄劍!

    他其實一夜沒睡著,方才也只是假寐。

    久久困於廄中的老馬躊躇許久,在室內踱步,但旋即又哈哈一笑。

    “吾弟,你雖然讀了許多書,但我最喜歡的,只有一句。”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張耳將劍,又掛回了牆壁之上,拍了拍它,不無遺憾地說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十多年都等了,還差這幾個月麼?”

    但眼看天下將亂,未來一段時間,各地像陳、吳一樣赫然造反的人必定不少,是時候主動一些了。

    淮陽誰都能得,就是不能落在黑夫手中!

    張耳沉吟許久,對陳餘道:“派人去壽春,給淮南的項少將軍送信,就說張耳、陳餘,願助他奪取陳郢,為復興大楚,復興六國,出一份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0
第780章 苟富貴

    秦始皇三十七年,6月上旬,一支人數上千的殘兵敗卒,灰溜溜地回到了鮦陽,他們大多空著手,曾繳獲的甲冑兵器都丟光了,垂頭喪氣。

    卻是陳勝、吳廣手下的戍卒們。

    半個月前,陳勝、吳廣和一眾戍卒因天大雨,道不通,而受困鮦陽鄉。二人一合計,不管是繼續走還是亡命,都難逃一死,索性反了。

    在卜者陳瞎子的指點下,依靠篝火狐鳴、魚腹丹書等迷信法子,讓士卒惶惶不安,又乘著兩位縣尉巡營催促他們上路時,故意數言欲亡,使縣尉大怒,鞭笞吳廣,激怒了戍卒們,最終在陳勝吳廣帶領下奪劍殺兩尉。

    而後,他們又袒右臂,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詐稱項燕、扶蘇,為壇而盟,祭以尉首,陳勝自立為都尉,吳廣為司馬,旋即佔領了鮦陽鄉,陳瞎子也搖身一變,做了他們的狗頭軍師。

    因為戍卒多是陳地人,舉事後心懷故鄉,陳勝也認為,如今南郡、淮南已叛秦,陳郡郡兵多被發往息縣、下蔡,構築淮北防線,淮陽必定空虛。

    於是他們便揮師向北,攻克項縣(河南沈丘),因為有“項燕”的大旗在,項氏故封積極響應,旁邊的平輿、寢丘也有不少人加入,竟得三千人,隨陳勝渡潁水攻淮陽。

    本想著陳郡尉不在,城內空虛,奪城應易如反掌,誰料陳郡丞十分勇武,以一敵三不落下風,陳勝吳廣在淮陽城下吃了場敗仗,是夜又見鴻溝以東有許多火光,疑心是秦軍大部隊抵達,遂萌生退意,撤離淮陽。

    這群起義軍本就沒什麼秩序,從淮陽到項縣,隊伍拉得有數里長,被秦軍車騎追擊,一路敗逃,等渡過潁水,清點人數,只剩下一千了……

    好容易回到鮦陽,能稍微休憩一下,吳廣還安慰陳勝:“去時一千,歸時一千,吾等也算沒損失。”

    陳勝卻遺憾地搖頭:“不然,吾等初起時,士氣高昂,本想乘此良機奪取淮陽,做一番大事,可如今……”

    如今,起義軍的士氣已極其低落,只知道一味南逃,不敢北顧,也別做什麼大事,活命就不錯了。

    吳廣沒好氣地質問卜者陳瞎子:“汝不是說,吾等舉義大吉,必成大事麼?”

    陳瞎子乾笑道:“舉事是大吉啊,君不見,當日殺兩尉如屠兩雞,鮦陽也輕易奪取。”

    “但北上攻淮陽……陳都尉、吳司馬,汝等可沒找我算過吉凶,自己打了敗仗,豈能怪龜箸不靈?”

    “你!”

    吳廣本欲揍這卜者一頓,但拳頭舉到頭頂,卻想起一事來。

    “陳涉,既然在淮陽吃了敗仗,秦軍不易敵,彼輩還在後追擊,如今單干是不成了,你我故鄉也回不去了,但總得尋個活路,何不讓這卜者為吾等引薦,去投奔武忠侯?”

    陳勝陷入了沉思,相比於他們舉事時,半個月來,淮漢形勢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首先是項少將軍已佔領了壽春,並擁立不知從哪找來的“楚懷王玄孫”為楚王,仍稱楚懷王,正式打出了復興大楚的旗號。聽東南邊來的人說,少將軍還渡淮擊潰了陳郡派去的郡兵,奪取下蔡(安徽鳳台),號召天下楚人響應!

    而經過近一個月的苦戰,北伐軍已順利佔領易守難攻的冥厄三關(河南信陽),隨縣(湖北隨州)也落入其手中,北伐軍的旗號,更出現在了陳郡息縣(河南息縣),有攻略汝南之勢,也在吆喝陳地仁人義士加入他們,一同靖難北伐。

    但另一方面,朝廷已經派遣大軍南下平叛,中原各郡援兵正源源不絕開入陳郡,陳勝他們就是倒霉遇上了碭郡軍。關中那邊,更派了五萬大軍,入駐南陽,與北伐軍對峙……

    的確,在這種局面下,再帶著千八百人單打獨鬥,隨時會被朝廷大軍無情鎮壓,還不如投靠強者!

    但還不等陳勝做出決斷,陳瞎子卻叫喚了起來:“武忠侯貴人多忘事,或許已將老朽忘了!”

    吳廣罵道:“你不是說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鮦陽,欲要詐降突圍前,也曾躊躇不安,來找你避席下問,算過吉凶麼,事後還親自來拜會,豈會不記得你!”

    陳勝卻瞭然,冷笑道:“吳叔,算了,這廝只是在你我面前吹噓,為自己貼金,依我看,武忠侯根本就沒找這瞎子算過吉凶,更不認識他!”

    吳廣氣得將陳瞎子踹了出去,在室內踱步數次後,又道:“縱無人引薦,吾等還是得去投奔武忠侯。”

    “首先,此地到息縣,不過兩百里路,數日可至,只要渡了汝水,就是北伐軍的地盤,不擔心後面追兵了。”

    “其次,我聽從南邊來的人說,武忠侯每到一處,都令人發佈告,說不論布衣、贅婿、商賈之屬,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長策、奇計,而助余靖難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薦,凡有真才實學者,必得而用之!”

    吳廣鼓動道:“陳涉,你常自比鴻鵠,雖然吾等亦為布衣,但若能投靠北伐軍,定有一席之地!或許真能當上真正的都尉、司馬呢!”

    “吳叔,你只滿足於區區都尉、司馬麼?”

    陳勝卻長嘆一聲道:“我曾聽人說過武忠侯的一句話,公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句雞湯名言,隨著黑夫漸登高位,早就傳播開了,心中有志向的布衣黔首,常張口就來,也不稀奇。

    但陳勝卻搖頭道:“此言是很提氣,但要我說,這句話,還缺了點什麼。”

    吳廣不解:“已是極好,乍聽此言,讓我驚了好幾日,還缺什麼?”

    陳勝不以為然:“要我說,得改一個字!”

    “什麼字?”

    陳勝眼中炯炯有神:“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

    翌日,一千勞頓疲乏的戍卒、閭左、輕俠在陳勝、吳廣“秦軍追兵將至”的恐嚇下,不情不願地起身,在城邑南邊的岔路口集合。

    這裡有兩條路,一條通往西南,入新蔡縣境內,渡過汝水可至息縣,行程兩百里。

    一條通往東南,入寢丘縣、汝陰縣境,渡潁水可至下蔡,行程三百里。

    戍卒們驚訝地發現,平日裡形影不離的陳勝,吳廣二人,竟各領了一隊人馬,分居兩道,二人打馬相錯,拱手作別。

    吳廣有些不捨:“陳涉,你當真要去投項少將軍?”

    “吾等畢竟是楚人,豈能不從楚懷王之旗?”

    陳勝笑了笑,不過真實的原因,他昨日已告訴吳廣了:“陳涉的追求,是在這亂世裡混出頭,終能為王!而不滿足公侯將相之位。”

    若去投靠北伐軍,縱功成,終難為王,因為武忠侯始終自詡為秦吏,他自己都不稱王,手下人更別想了。

    再者,聽說朝廷已調遣大軍至南陽,定要將北伐軍剿滅,雖然陳勝承認,武忠侯是天下名將,但他也在淮陽見識到了秦軍的戰鬥力,朝廷與北伐軍,誰勝誰負,尤未可知,一場打仗下來,必多死傷。

    反倒是淮南的“楚軍”,可以乘著朝廷和北伐軍在南陽兩虎相爭時,大肆略地,重建楚國!

    所以陳勝覺得,乘早過去,跟著項少將軍,反而更有再度坐大的機會……

    吳廣重情誼,說道:“若如此,我也隨你去下蔡,投靠楚軍罷!”

    陳勝卻道:“不可,如今局勢紛亂,不論是北伐軍還是楚軍,誰也不知道最終誰能得勢,若你我同投一家,他日可能會一同敗亡。”

    “不若分開投效,我投項籍,你投武忠侯,往後,不管誰得了志,都能給另一人,留一條退路……”

    “還是陳涉想得遠。”

    吳廣被說服了,遂帶著三四百人,往西南而去,一邊走,吳廣還不住回首。

    而陳勝也帶著剩下的人,往東南行,身影漸行漸遠。

    “吳叔!”

    但行不多時,陳勝卻獨自打馬而回,遙遙朝吳廣拱手:

    “你我二人,雖非血親,卻情同兄弟,今日在此分道,若他日有了成就,切記!”

    “苟富貴,勿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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