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1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9
第811章 結盟

    韓信,嚴格意義上,應該稱他為“公孫信”才對。

    淮陰人韓信,雖被漂母稱之為“王孫”,不過以為他是沒落貴族,可實際上,韓信對自己身世也稀里糊塗:父親早亡,根本沒印象,只知道自家也許是闊過的,但那有什麼用,少年時母死難葬,只能埋在荒野高崗之上,之後十年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是真正的布衣黔首。

    而這位公孫信,卻是韓襄王孽孫,有宗譜世本為證,是正兒八經的貴胄,含著金子出生,只可惜韓國二十年前就亡了,宗廟之犧,為畎畝之勤,公孫信也成了庶人。

    但公孫信一直對韓國之亡憤懣不平,十六年前,剛成年的他曾參與過鄭地的暴亂,想要奪回韓王安,復辟韓國,還去遊說張良,希望張氏參與進來。

    可張良看出當時秦國勢強,舉事必敗無疑,拒絕了公孫信,果不其然,新鄭舉事失敗,韓地抵抗力量被秦軍剿殺殆盡,韓王安也被殺,公孫信成了通緝犯,只得輾轉流亡。

    時隔多年,當聽聞秦始皇崩,南方和東方大亂,他又潛回韓地,藏身在昆陽城一家豪傑大戶家裡。

    當聽說“楚軍已破淮陽,將進軍潁川,復韓國”的消息後,便開始做起義準備。

    豈料,他們中出了叛徒,事情敗露,只好倉促提前舉義,若非城外正巧來了“義軍”,公孫信恐怕要死於非命了。

    但直到面見了那位同樣叫“韓信”的將軍後,公孫信才搞清楚,來的原來是北伐軍,不是楚軍啊……

    見公孫信口口聲聲“復辟大韓”,韓信變了臉,讓人當場拿下,囚於昆陽城裡的牢獄裡,城內一起舉事的韓人,也都被收了武器,由北伐軍當成俘虜看著。

    “那所謂的北伐軍不是還在江漢麼?怎忽然跑到千里外的潁川來了。”

    這一兩個月來,天下形勢變化太快了,公孫信吃了消息滯後的虧,正暗自悔恨之際,牢門卻開了。

    卻是利倉笑走了進來,他拎著酒壺,身後士卒端著菜餚,滿臉笑容。

    “真是得罪公孫了!”

    公孫信有貴族的傲氣,冷笑道:“這位都尉,莫不是給我送來斷頭飯?”

    利倉做出訝然狀:“何以見得?”

    公孫信道:“我是知道的,汝等號稱要靖難北伐,但仍自詡秦吏秦軍,而吾等韓人欲復辟韓國,在此相遇,那便是兔子遇上了獵狗,爪下豈有活命之理?”

    利倉搖頭:“公孫,誤會,誤會了。”

    他讓人給公孫信鬆開了桎梏,又將酒菜擺上案几,給他滿上道:

    “那位與公孫同名同氏的韓信將軍,雖然擅長打仗,屢出奇兵,但為人迂直,不懂得變通。我與他不同,吾乃是武忠侯舊部子弟,追隨君侯數載,乃心腹之臣,有些事,是武忠侯暗暗囑咐我的,韓將軍他也不知情。”

    利倉將酒推向公孫信:“不瞞公孫,吾等來潁川,還真是為了幫韓國復辟!”

    公孫信大笑:“黑夫想幫韓國復辟?我記得,他可是滅韓老賊葉騰之婿,這真是狸奴給老鼠拜年,利都尉,你以為我是三歲孩童?這麼好騙?”

    利倉無奈,雖然比公孫信小了近十歲,說話卻老氣橫秋:“公孫啊公孫,你的確像三歲孩童,為了復國,輾轉流亡十餘載,本該歷經世事,還真以為,這世上的事,都是非黑即白?”

    他飲了口酒,起身道:“君侯不稱王,而依然以秦吏自居,打著北伐靖難的旗號,這有他的苦衷。昔日的南征軍中,也有不少關中將吏,非如此,他們不會真心追隨君侯。”

    “可實際上,光靠北伐軍與秦軍相抗,實在是獨木難支啊。我便給君侯出了一計,那就是想辦法發動中原的趙魏韓復辟,多樹黨羽,以分擔北伐軍的壓力。公孫,吾等北來,就是為瞭解救韓人,再尋找一位有名望,有地位的韓王后裔,樹立韓國的旗幟,一起對抗暴秦!”

    利倉回過身,指著公孫信道:“也是巧了,才入潁川,便遇到了公孫。依我看,公孫乃韓襄王孽孫,素有名望,聚眾數千,又堅持抗秦多年,還在昆陽配合我軍擊潰潁川軍,有大功,正是最合適的人選!”

    公孫信不笨,覺得利倉是在用花言巧語騙他,另有所圖,只自己喝著酒,也不搭話。

    利倉見他仍不信,遂笑道:“不論如何,潁川位於中原腹地,眼下只有我軍,與公孫與秦軍周旋,猶如乾涸的車轍中,兩條魚兒,不管以前以後如何,此時此刻,都應摒棄前嫌,風雨同舟,與秦相抗,切勿刻舟求劍,不知變通啊。”

    公孫信放下酒爵:“風雨同舟,這倒是實話,依我看,是利都尉覺得光靠汝等之兵,不足以抗衡週遭數萬之敵,想要韓人相助,故欲與我結盟吧?”

    “結盟?”

    利倉眼珠一轉,指著他笑道:“公孫啊公孫,真是聰明人!沒錯,就是結盟!”

    “結盟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條件。”公孫信心中狂跳,但也篤定對方是孤軍深入潁川,欲得當地人相助,索性要起價來。

    “第一,將我麾下韓人釋放,第二,歸還武器,再給吾等一個月的糧食,第三,昆陽城,可否交於吾等?第四,吾等並非武忠侯下屬,可合作抵禦秦軍,卻不會聽那位韓將軍驅使,為其填溝壑。”

    沒想到,利倉竟一口答應下來!

    “好!韓人義士,皆當得自由。我軍從潁川軍處繳獲的甲兵、糧食,都可以分給公孫,三月之糧,兩千副甲,夠不夠?此外,除了昆陽,舞陽城亦是韓國之土,亦當交予公孫。”

    公孫信怔住了,他本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打算,豈料利倉不但同意,還拚命給他塞了更多好處。

    “至於聽調之事……”

    利倉笑道:“這樣,兩軍各行其事,我軍往西攻父城(河南平頂山市),郟(jiá)縣,以阻擋三川秦軍,公孫往北渡汝水攻襄城,吾等約定,九月中會師於郡治陽翟(河南禹縣)!”

    韓國都城是新鄭,但在滅亡前後遭到了巨大損壞,眼下潁川郡治所移到了陽翟縣。

    “潁川郡兵或東去淮陽,或葬身於昆陽,已覆滅大半,陽翟空虛,只要城內韓人響應,唾手可得!”

    利倉十分高興地拊掌道:“若公孫能配合北伐軍,奪取潁川,等他日武忠侯擊敗王賁,入關中,當閉函谷,與關東豪傑諸侯共分天下,到時候,公孫信,便是韓王的不二人選啊!”

    ……

    等忽悠得公孫信將信將疑後,利倉來到城中將吏議事之處,韓信卻屏退了眾人,有些不慍地說道:

    “利都尉,你與公孫信說的話,我都知曉了!”

    “兵不厭詐啊韓將軍。”

    利倉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笑道:“將軍不也經常用計麼,?”

    韓信搖頭:“話雖如此,但過去幾個月,常有人向武忠侯進王號,或勸其稱楚王,或稱玄王,君侯都統統拒絕……至於那些復國之人,君侯亦不與同謀。”

    “可利都尉卻告訴那韓……信,說君侯支持韓國復辟,甚至還許諾,往後與山東豪傑邦國分陝而治,這些話,若傳出去,恐將壞我軍心,使人疑君侯之志,切不能亂講!”

    看著這位滿臉認真的年輕將軍,利倉樂了:“將軍作戰時詭計百出,但不打仗時,為何竟如此迂直?”

    他可是黑夫一手帶出來的心腹,深信,若武忠侯在此,為了最大程度保全己方,獲得勝利,也不會拘泥這些細枝末節。

    “這策略,還是韓將軍提出來的,但若不使詐,恐公孫信不從。”

    那些話,什麼復韓,什麼結盟,什麼合兵,全是利倉騙公孫信的!

    那些糧秣、甲兵,城邑,也是故意許給公孫信,以增強其勢力。

    “非如此,怎能騙得公孫信留在潁川,發動韓人舉事,甚至北攻陽翟,為吾等吸引南陽軍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9
第812章 誤會

    利倉一直覺得,韓信,嗯,淮陰布衣韓信,是一個奇人。

    韓信出身卑微,性格有些古怪,不但做事為人迂直,脾氣也不大好,一邊生怕被人瞧不起,一面又心氣極高。仗著武忠侯的賞識,和軍中無人能及的軍功兵略,恃才傲物!在北伐軍裡,除了黑夫、蕭何外的文武官吏,韓信統統不放在眼裡,一點也不尊重他們。

    前段時間,韓信就因此與黑夫舊識滿交惡,此番北上汝南,利倉與韓信搭伙,好幾次都被此子氣得想拍案而起。

    他言語裡時常帶著高高在上,對利倉提的建議報以輕蔑一笑,彷彿這是三歲孩童的智謀,張口閉口就是:

    “利都尉只需管好後勤,用兵打仗的事,交給韓信就行。”

    言下之意:你也懂打仗?在我面前談用兵,真是班門弄斧,還是算了罷。

    總是,是個難以相處的人,放在平日裡,利倉絕不想與這樣的人做朋友。

    可一旦站在地圖前,指點用兵之道時,韓信卻彷彿變了個人。

    “我軍雖在上蔡、昆陽連勝兩場,但損失也不小,傷兵應立刻送回汝南,所餘能戰者,不過萬五千人。”

    “但南陽守軍實力未損,斥候來報,南陽守齮(yǐ)已將兵北上,兵臨舞水,兵卒外加臨時拉丁的民夫,不少於四萬……”

    一萬多人打四萬,韓信縱然自信,卻也不會打這種明顯劣勢的硬仗。

    所以大軍不能直接南下與敵接戰,而要用上他和黑夫都喜歡的招數:

    “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應讓大軍做出進攻潁川之勢,誘敵來援!”

    說白了,就是運動戰,避敵主力,誘敵深入,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

    光靠他們是不行的,還需以復韓之名,讓韓人發動起來,將潁川局勢攪得更亂,這便是利倉去騙公孫信的原因。

    但韓信和利倉,壓根就沒打算與公孫信,一起去進攻陽翟!

    他們的目標,不在北,而在西!

    韓信指著地圖上的道路城邑道:“昆陽以西為父城縣(河南寶豐)、應邑,再往西則是魯陽縣(河南魯山)……”

    魯陽縣在伏牛山東麓,山川盤紆,兩峰壁立,中有流水,地勢險要,楚國長城的北段就建在這,並設魯陽關,作為南陽與伊洛之間的衝要。

    韓信一早就瞄準這了,他說道:“春秋時,晉、楚爭鄭,恆角逐於潁、湛間。韓、魏、楚之師,常戰於魯陽之下,此兵家必爭之地也。”

    據說兩百多年前,魯陽文君封於魯陽,力抗三晉聯軍,戰至正酣時,太陽將落,魯陽文君竟對日揮戈,太陽為之倒返天空,因此得以繼續作戰,大敗三晉。南北諸侯,圍繞這展開了無數次爭奪。

    由此可見,魯陽,便是南陽的北大門,荊、豫徑途,斯為險要。王賁軍每個月,需要從三川郡,也就是洛陽一帶運十萬石糧食南下,魯陽便是其必經之路!

    利倉頷首,雖不喜歡韓信,但對韓信用兵的眼光,他卻已不再懷疑:“若能攻佔魯陽,便截斷了洛陽到南陽的大路,加上潁川局勢糜爛,敖倉之糧不能南運,王賁軍每個月八成的糧食,便都沒了著落,靠南陽郡的存糧,他們撐不了多久!”

    “不止如此。”

    韓信道:“南出魯陽,則拊宛、鄧之背;北首伊闕,則當鞏、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陝、虢之勢動;東顧汾、陘,而許、潁之要舉矣。”

    “若南陽軍上當,北上進攻舉事的韓人,我便可帶著大軍,從魯陽迅速南下,襲擊空虛的宛城!”

    “而若南陽軍察覺了吾等的意圖,不管潁川,只回防宛城,那也無妨。魯陽的東面、西邊、北面,不管我去往何處,都能攪得敵軍後方大亂!”

    “一旦三川、潁川糜爛,甚至連函谷關也受到威脅,我不信,王賁還能安然與武忠侯對峙與江漢,對後方置之不理!”

    ……

    九月初二這天,韓信與利倉帶著北伐軍一萬五千餘人,離開昆陽,這座城池,正式還給了韓人。

    公孫信站在城頭看北伐軍遠去,回頭對屬下道:“二三子,吾等也走罷!”

    公孫信可不傻,他壓根不相信韓信、利倉真會與自己會師陽翟,助他光復韓國。

    “南陽秦軍數萬人已北上,彼輩定是想要讓我吸引秦軍!”

    他才不做這冤大頭。

    於是韓信前腳才走,公孫信就撕毀了盟約,吩咐韓人放棄昆陽,向東行進——他打算以舞陽為基地,進攻位於潁川郡東部的幾個縣,取東不羹,奪召陵(河南漯河),以打通與陳郡楚軍的聯繫,先投靠項羽,再緩圖復國不遲。

    “晉重耳復國,不也是先投靠了齊、楚、秦等大國,借其力量返國的麼?”

    公孫信以重耳自居,眼下他手裡也有三四千人,甲兵精良,糧秣充足,又佔了幾個縣做地盤,遂生出了從前未曾有過的雄心來。

    唯一犯難的是,他與楚人素無往來,無人引薦。

    也是瞌睡來了枕頭,次日,當公孫信一行抵達舞陽時,卻正好遇上了楚國的使者西來,並點名道姓,要見“韓信”!

    公孫信大喜,親去迎接,卻見來者寬袍大袖,頭戴長冠,典型的楚人士大夫打扮。

    使者自稱武涉,因為韓人接受了北伐軍大量淘汰的衣甲,乍一看與北伐軍無異,統帥也叫韓信,連使者也被迷惑了。

    武涉懷揣秘密使命,認為言多必失,也不多問,只等公孫信來後,朝他恭恭敬敬地下拜。

    “奉大楚上柱國項將軍之命,外臣武涉,特來拜見韓信將軍!”

    公孫信頓時大喜:“我就是韓信,項將軍,他竟知道我?”

    ……

    潁川又發生了一樁美麗的誤會之時,遠在數千里外的蜀中成都,氣氛卻極為緊張!

    這裡氣候舒適,深秋時節,垂柳卻依然嫩綠,錦官城內外松柏森森。

    城內郡府中,身材發福,有些肥胖的蜀郡守常頞(è)高坐於郡府階上的軟榻中,對階下被縛之人說道:

    “蜀郡雖為氐羌之鄉,飯食粗糙,但本郡守對吃食,可是有些講究的。”

    “遇上貴客遠道而來,調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藥之羹,江東鮐鮑,隴西牛羊,五肉七菜,宴饗之上,一樣都不能缺。”

    “至於平日裡,春時喜著飴蜜,夏時尚滋味、好辛香,入秋之後,便喜歡最簡單的烹煮,再老的肉,烹上幾個時辰,也能爛熟,骨肉分離……”

    說著,常頞一拍手,蜀郡兵便將一個巨大的鼎抬了出來,幾十人氣喘吁吁,將其放置在階下,灌滿了岷江運來的清水,僕役即刻在其下堆柴點火,不多時,大鼎裡的水,便已燒得沸騰滾燙!

    見火候差不多了,常頞指著鼎邊被按倒在地,熱汗直冒的階下囚,拊掌大笑道:

    “陸賈先生,請就烹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9
第813章 鼎烹

    陸賈被縛著手,跪在大鼎邊上,能感到它的滾燙熱氣,額頭熱汗直冒!

    眼前這個大銅鼎的形製為圓口方唇,鼓腹圓底,三蹄足,頸側附雙耳,鼎腹外壁飾有太陽紋,足根部飾有浮雕獸面紋,柴火正在其下方不斷燃燒,水沸騰得幾欲溢出。

    別問他為何觀察得如此仔細,因為這很可能會成為他的葬身之所!

    事情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八月初,陸賈從秭歸返回巴中,開始與丹虎一起,收攏巴氏的武士、僮僕,並鼓動沿江巴人部落加入北伐軍。

    與此同時,趙佗也已與吳臣合兵,加上陸賈招募的巴人武士,有兩萬人。

    而將軍馮劫亦有兩萬人,但此人謹慎,加上北兵不習慣巴蜀氣候,病者甚多,遂撤兵至江州縣,北伐軍乘機重新佔領了枳縣,雙方相隔兩百里,對峙半月,交戰數次,但都無法取得勝勢。

    趙佗、吳臣、陸賈三人一合計,認為就巴蜀局勢而言,對北伐軍更不妙一些,他們是逆流入巴,後方儘是山地江峽,能獲得的糧食有限,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馮劫則無此擔憂,富饒的成都平原就在他後方,蜀郡守常頞可以源源不斷向馮劫提供兵糧,足以支撐他過完秋冬。

    “長此以往,巴中之爭,北伐軍必敗!”

    在如何解決這件事上,三人出現了分歧。

    北伐軍的“副統帥”趙佗以為應招募更多巴人,直接對江州發起強攻。

    吳臣則認為應繞過江州,返回上游的朐忍縣(重慶萬州區),走巴氏采丹砂的小道,直接進攻宕渠縣(四川渠縣),發動當地賨(cóng)人,再沿米倉道,越過大巴山,攻擊漢中郡!

    趙佗不同意:“米倉道狹,若遇關中兵南下,而馮劫與蜀郡兵北上,我軍將遭兩面夾擊,恐將全軍覆沒於巴中!”

    趙佗擁有指揮權,吳臣的計策的確也過於冒險,就在這時候,陸賈收到了來自武忠侯的密信……

    信中說了江漢的局勢,南北兩軍仍在對峙,未分勝負,但北軍較眾,所以黑夫急需左右兩處偏師打開局面。

    他直接任命陸賈為“巴郡守”,同時令其入蜀遊說常頞!

    兩千石的衣冠綬印砸在陸賈頭上,震得他頭皮發麻,兩年前尚是布衣黔首,卻忽為卿臣,這跨越讓他心中大為感動,雖知此去凶險,但陸賈還是咬了咬牙,帶著十個人,走山道越過兩軍對峙的戰場,進入蜀郡。

    巴蜀本為一體,山水相依,陸賈倒也膽大,進入蜀郡轄區後,他直接去江陽縣(四川瀘州市)——這位江陽縣令,正是常頞的侄兒,得其秘密護送,經過十多天跋涉,來到了成都城,面見常頞。

    江陽的常縣令沒有第一時間處死陸賈,反送其入成都,這讓陸賈看到了一分遊說成功的希望,但誰料,常頞甫一見面,不等陸賈開口,這位身材胖碩的郡守就大談食物之道,然後便綁了陸賈,搬來大鼎,要將他烹了……

    眼看郡兵僕役已將陸賈舉起,要往沸騰的鼎中投,他腦子一片空白,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石乞說過,事成則卿,不成則烹,我難道也是如此麼?”

    但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間,常頞卻喊了停,樂呵呵地說道:

    “二三子,這儒生,可失禁了?”

    屬下往陸賈下面一摸,笑道:“郡君,他雖兩股戰戰,倒也未曾失禁。”

    陸賈立刻反應了過來,常頞這是在嚇唬自己呢,他腦子飛速轉動,哈哈大笑起來:

    “常郡守,你未免也太小看讀書人了!”

    “陸賈本淮南布衣,生不得鼎食,死卻得鼎烹,亦足慰也,何懼之有?只可惜……”

    “生不鼎食,死則鼎烹……你倒也有石乞之勇,是個壯士,放他下來罷,對了你方才說,只可惜什麼?”

    常頞讓人將陸賈放下來,方才他果然在做戲,其實並沒有殺陸賈的決心。

    陸賈深呼吸了幾下,只覺得渾身汗津津的,但一點不耽誤他嘴裡的話:“我只在可惜,常郡守他日,恐將受此鼎之烹!”

    “大膽!”

    左右要來教訓陸賈,常頞卻止住了他們,慢條斯理地問道:“為何呀?”

    陸賈仍被縛著,沒法作揖,只能微微低頭:“敢問常郡守,知天下之所歸乎?如今國分南北,孰強孰弱?”

    常頞理所當然地說道:“自然是北強而南弱。”

    “北為大秦朝廷,始皇帝遺命令二世皇帝繼位,名正言順。南為叛賊,黑夫辜負始皇帝信賴,擁兵作亂。南方光在名分道義上,就落了下風,此道勝也。”

    “關中陸海之地,四塞之國也,持戟數十萬,糧足三年,兵多將廣,進可攻,退可守。北方就是耗,也能將南方耗死,此勢勝也。”

    “而今通武侯已率軍二十萬,南下江漢,而據我所知,黑夫麾下不過十萬,且分兵據守,此兵勝也。”

    常頞道:“依我看,至多到明年,南方的叛亂,很快就將平息,到時候叛黨恐怕都會步你後塵,相繼受烹,陸先生,你泉下不會孤單!”

    陸賈卻搖頭道:“常郡守,你大錯特錯了。”

    “南方有靖難之名,有衣帶詔為號,武忠侯不忍奸臣逆子忤逆,復起雲夢,為始皇帝發喪名,為天下先。武昌首義,荊州雲集響應,不過數月,已取十一郡,又得陳、巴之半,合十二郡!”

    “天下四分,武忠侯得一分矣!”

    “數月之間,能下十餘郡,的確了不得。”常頞微微頷首,示意屬下:“給陸先生鬆綁罷。”

    陸賈被縛了許久,手都麻了,總算得以解綁,一邊揉著手臂,一邊道:

    “其次,關中雖有地勢之勝,然地利不如人和,胡亥不恤民力,竭淵而漁,驪山之役未停,數十萬人終日勞苦,又大肆徵召,二十萬人充入軍中為民夫,關中已疲。”

    “僭位之初,胡亥雖號稱要效仿武忠侯,減租免稅,但眼下已暴露本性,入秋前後,又連徵了幾道口賦,出爾反爾,百姓深恨之,因口賦過於頻繁,百姓賀死而吊生,常郡守聽過這樣一首關中之謠麼?”

    常頞摸著下巴,沒有回答,陸賈仰起頭,大聲念出了那首歌謠:

    “渭水不洗,口賦起!”

    “我敢說,此時若北伐軍進入關中,關中黔首,定當倒戈相向,提壺攜漿以迎!”

    “此外,常郡守應已聽聞,六國故地,群盜橫行,項氏已復辟楚國,梁、陳、齊地也已變亂,盜兵日漸西進,再過不久,關東將盡叛朝廷,六國之盜兵臨函谷,到那時,北方還有勢勝麼?”

    “先生所言,倒也皆是實情。”常頞嘆了口氣:“給陸先生賜座!”

    屬下在地上扔了個草墊,陸賈也不嫌棄,跪坐下來,朝常頞作揖:

    “常郡守以為,王賁將勝?其實不然,眼下王賁兵卒雖眾,但已受阻於漢北三月之久,欲戰則不得勝,攻城則力不能,轉糧千里之外,潁川、三川不但要面臨六國群盜之害,還有北伐軍韓信部襲擾,民疲師老,士氣已衰,只能僵持,以待其他幾處偏師。”

    “但常郡守應已知曉了,馮劫怯怯,又無舟船,不敢東進,反被趙佗、吳臣部阻於江州,還得靠蜀郡支援,才能穩住局面,根本無法與王賁合擊南郡。”

    “至於隨縣之兵,也已陷入埋伏,為東門豹、季嬰部大敗,已退到唐地,躊躇不能進,王賁的包抄,已失敗了。”

    “北伐軍則不然,江漢糧草近在咫尺,蕭何郡守日夜以兵糧北上,以供應武忠侯,深溝壁壘,分卒守徼乘塞,如此一來,北軍越打越疲,糧食亦難以為繼,南軍卻終日飽食,以逸待勞。待入冬後,王賁便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恐將大敗!故曰北兵不足恃也。”

    常頞冷笑:“王賁不足恃?若真如此,你就不會入蜀來遊說我了。”

    陸賈承認:“的確,雖然拖下去,南必勝北,但武忠侯不忍天下再亂下去,讓六國群盜得了便宜,反為其先破函谷,故派我入蜀,覲見常郡守。”

    “這天下局勢,已經很明朗了,若南北遲遲不能分出勝負,最後將流盡大秦南北兵卒的血,使秦社稷亡於六國餘孽。”

    “若能盡快結束這場仗,以南統北,武忠侯入主咸陽,廢黜胡亥,誅殺趙高、李斯,另立新君,則可合力對付東方群盜,繼始皇帝之業,讓大秦再統天下!”

    陸賈拜倒在地:“是做大秦的千古罪人,還是做再造乾坤的勳臣顯貴、列侯將相,都在蜀郡向背,在常郡守一念之間!”

    常頞起身,面露躊躇:“你這儒生,說來說去,還是欲誘我反叛朝廷,老夫為國守邊十餘載,治奸民,撫氐羌,修五尺道,開西南夷,雖不算大事,也能名垂史冊,豈能因你幾句話,而壞了我身後名……”

    一邊說著,卻又指著陸賈:“給他換上軟榻。”

    陸賈摸著膝下的軟榻,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地。

    “這下不用被熬成肉湯了。”

    他知道,常頞已快被說動了,遂大笑道:

    “常郡守啊常郡守,你有所不知,君自是大秦忠臣,但在胡亥、趙高眼裡,你其實已與蒙恬、章邯之輩無異!”

    “若再不搶先舉事,懷揣胡亥密詔,手持鴆酒的使者,恐怕就要入蜀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9
第814章 立國家之主贏幾倍?

    從階下囚到座上賓,陸賈只用了寥寥幾句話,那大鼎也不用來烹他了,而是煮了肉,常頞備下小筵,向陸賈賠罪,雖然已有鬆動,但仍未給出任何承諾。

    陸賈心中明白,常頞是想再等等看,遂笑道:

    “不瞞郡守,在咸陽眼裡,君有三罪。”

    他豎起食指道:“罪一,過去十年間,常郡守與巴氏關係莫逆,意在開邊,君意在開邊,得巴氏協助,修五尺道,開西南夷,滅邛都,通僰道,降服滇國、靡莫,可謂居功至偉。”

    “投桃報李,君在蜀郡為巴氏經商大開方便之門,不僅在南方劃出了許多土地,讓巴氏的僮僕種蔗,還容許其通過僰道,做僰僮買賣。”

    “但現如今,巴氏徹底投靠了北伐軍,咸陽在深恨巴氏之餘,恐怕也會懷疑郡守啊,此罪一也。”

    “這只是陸先生的猜想罷了。”常頞道:“上個月,朝廷還才派人為我加爵,封為關內侯。”

    “關內侯?我聽說趙高已封徹侯,卻只給常郡守一個綸侯之位,這二世皇帝,真是小器啊……”

    眼看常頞臉黑了下去,陸賈笑道:“那郡守又是如何回抱咸陽封侯之賞的呢?”

    “通武侯王賁親率大軍,進攻江漢,巴郡也戰況激烈,馮劫為了守住江州縣,身負板築,以為士卒先。當此之時,常郡守應當出動蜀郡全部兵馬,東進馳援,可如今,卻只派郡尉帶著三千人去。糧秣亦遲遲不發,作為北面而臣事咸陽的‘忠臣’,難道應該是這個樣子嗎?”

    “依我看,郡守這是垂衣拱手,想觀看他們誰勝誰敗。提空名以忠於咸陽,而欲厚自托,此罪二也!”

    常頞面露不慍:“我是要提防本地氐羌部族,以及從關中流放來的遷虜刑徒叛亂。”

    陸賈搖頭:“常郡守這說辭,朝廷信麼?我聽說,近月來,催促郡守出兵的使者,奔走於石牛道,胡亥恐怕已對郡守生了疑,郡守小心,步了蒙恬、章邯的後塵!”

    蒙恬因放走扶蘇之罪,被囚禁,後因王賁說情被放出,但依然是軟禁狀態,蒙氏已經完全失勢。

    北地郡尉章邯則因為是黑夫的好友,被胡亥懷疑,遂遭迫害,但據說他帶著一部分黑夫的舊部,逃到了塞外。

    有這倆前車之鑑,那些被咸陽懷疑的地方大員,為人耿直一心向著咸陽倒也罷了,有些人,卻開始自危了。

    這種情況下,要麼拚命想辦法向朝廷表忠心,要麼,就得準備退路了。

    陸賈認為,常頞就屬於後者……

    “故郡守還犯下了第三罪,也是在咸陽看來,最嚴重的一罪!”

    陸賈上前,低聲道:“敢問常郡守,扶蘇之子,為何還活著?”

    “啪!”

    常頞好似被踩中了尾巴的貓,立刻擊案道:“其父有罪,但皇孫卻是無辜的,更何況已他被始皇帝貶至邛都荒涼之地,令我好生看管,焉能無故殺之?”

    公子扶蘇有二子,次子不知所蹤,長子名為俊,先被帶回咸陽,又被秦始皇安排,降為庶人,遷往蜀中,去南方新徵服的邛都居住。

    但上個月,他又被常頞派人接到了成都。

    陸賈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胡亥少子也,不當立,故而忌憚宗室兄弟,尤其害怕不知所蹤的扶蘇。但扶蘇及其次子,天下人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他無法找尋,於是,能確定在蜀郡的扶蘇長子,便成了胡亥心腹大患!”

    “郡守若是一心忠於胡亥,便應當立刻殺了此子,說成是意外,將他屍體送去咸陽,好讓胡亥放心。”

    “但郡守一面將其接來,一面又不下手,竟拖到了現在,這麼做,很讓咸陽頭疼啊。”

    常頞默然了,這道理他何嘗不明白,但也知道,自己一旦下了手,就難有迴旋餘地了,只能跟著胡亥,一條道走到黑!

    可這天下形勢,究竟誰能取得勝利,實在說不準啊,必須再觀望一段時間。

    陸賈乘機道:“郡守若還繼續奉咸陽之令,公孫俊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你不殺他,咸陽也會派人來殺。”

    “而若帶著蜀郡反正,投靠北伐軍,公孫俊,就將成為珍貴的奇貨。”

    常頞睜大了眼睛:“此言何意?”

    陸賈道:“世人皆知,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贏百倍,那麼立國家之主,贏幾倍?”

    這是呂不韋在下注秦公子異人前,與其父的對話,常頞自然知道答案。

    兩個字從他嘴裡擠了出來。

    “無數!”

    “然也!”

    陸賈拊掌道:“武忠侯雖靖難北伐,但他只是一軍統帥,名分上依然說不過去,南方欲另立中央,需要一位名正言順的君主。眼下扶蘇不知所蹤,而胡亥僭越,諸弟皆在咸陽,唯獨這位公孫俊,倒是新君的最好人選!”

    “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建國立君,澤呵以遺世願,郡守,擁立之功就在手邊,這可是再造大秦,名垂千古之事,你還猶豫什麼呢?”

    常頞搖頭:“但這位公孫俊才十歲,自從扶蘇出事後,他半年多來未發一言,痴痴愣愣,豈能為君?”

    “傻子才好呢!”

    陸賈心中如此道,但還不等他說話,緊閉的門響起幾下敲擊,常頞立刻示意他閉嘴。

    “誰人?”

    “是下吏,有急事來見郡君。”

    得到允許後,郡守長史旋即進來,走到常頞身邊,附耳道:“郡君,有咸陽使者至……”

    “我知道了。”

    常頞大為緊張,他看了陸賈一眼:“請陸先生去後院休息,我稍後再與你相商!”

    ……

    “三個時辰,天都快黑了。”

    後院裡,隨陸賈來的幾個人有些坐立難安,他們今天也一起被綁了,受了點皮肉之苦,直到陸賈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常頞,才被釋放。

    “常頞自從午後去見了咸陽來的使者,至今也未再召見陸先生,會不會是……”

    陸賈卻只在院子裡負手看著漸漸西垂的太陽,一言不發,他很清楚,雖然也用了其他一些手段,例如在江州附近散播常頞已投靠北伐軍的消息,但不會這麼快生效,此時此刻,己方的生死,只在常頞一念之間!

    好在,等天色完全黑下來後,常頞讓長史來喚陸賈相見。

    “陸先生,你說得沒錯。”

    陸賈才進屋子,常頞就轉過身,神情嚴肅地說道:

    “咸陽的使者,的確是帶著鴆酒來的!”

    “但他想殺的不是我,而是奉命來毒殺,扶蘇之子!”

    使者雖未明說,只言要帶公孫俊回咸陽,但常頞觀其言語神色,恐怕是得了密詔,要在半路下手!

    事後,又說成是蜀郡干的,那他老常就是跳進岷江也洗不清了。

    陸賈嘆息:“果然如此。”心中卻竊喜,這使者來的正好,逼常頞做抉擇了。

    常頞請陸賈就坐,這次,他竟直接避席請教道:“陸先生,這位二世皇帝,連自己已痴傻的侄兒都不放過,如此狠毒,的確不似人君。他今日能鴆殺公孫俊,明日,便能像對付蒙恬、蒙毅、章邯一樣,撤掉我的職位。”

    陸賈大喜:“郡守下定決心了?”

    常頞頷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若我能帶著蜀郡反正,獻上公孫俊,投效北伐軍,隨武忠侯另立中央,擁立新君……”

    這是開始談條件了,常頞是個追求功名的,否則也不會積極開五尺道,通西南夷,其最終目的,無非是藉著邊功,以入朝為將相,獲得更大的權勢。

    投其所好,陸賈立刻按照黑夫開出的價碼道:

    “徹侯之爵,萬戶封邑,任君擇取!”

    “還有,新朝廷的丞相之職,也是常君的囊中之物!”

    這是常頞夢寐以求的東西,只是,他從未想過以這種方式得到。

    “我勤勉為吏,辛勞一生,卻連侯位都沒撈到。”

    “今易幟背君,卻得富貴,真是可笑,可悲!”

    心裡有些愧對秦始皇帝,常頞不由自嘲一笑:“是左相?”

    “不。”

    陸賈再拜道:“武忠侯說了,長者為尊,待新朝廷建立後,百官之首,右丞相之選,非常君莫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9
第815章 蜀道難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從蜀郡去往漢中,素來是艱難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縣(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劍山和小劍山之間,兩山緊密相連,東臨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綿亙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嬖;南面則山峰林立,幾乎沒有道路,只能在山上鑿孔,修棧道越山嶺而過。

    這條路被稱之為“石牛道”,相傳戰國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險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開道引之,秦軍隨而滅蜀,是為“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如此險峻的路,一走便是百多里,等過了兩劍山後,前方又有一道險關橫亙於懸崖峭壁之間,關名“葭萌”(廣元市昭化區)。

    百餘年前,開明氏蜀王封其弟於此,號曰苴侯,又命之邑曰葭萌。但苴侯是個吃裡扒外的,他身為蜀人,卻與巴王為好,巴與蜀為仇,故蜀王怒,伐苴。苴侯奔巴,並求救於秦,秦遣張儀伐蜀。

    秦國早就磨刀赫赫,這下可引狼入室了,等巴蜀苴全滅後,葭萌一開始被劃歸蜀郡,但之後十多年間,蜀地連續發生了兩次叛亂,秦國對這地方再不放心,在取消封侯之餘,也把葭萌劃歸漢中。

    葭萌扼守險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要漢中兵把住了這入蜀的交通要道,蜀郡就算再有反覆,咸陽也能輕易派兵平定。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江漢、關東巴中皆大亂時,葭萌卻一如往常般平靜,雖然守軍不過五百,但少了上萬人,休想攻破此地。

    九月中的這天,一支隊伍從劍山棧道緩緩朝葭萌走來,人數上千,他們打著秦軍旗號,在關門前止住,大聲叫門:

    “是陛下的使者,從成都返回咸陽,這是符節!”

    守軍謹慎,符節垂在籃子裡被吊了上去,奉命守備此地的五百主查看符節無誤,又看了一眼手持旌節的使者,的確是半個月前南下的那位。

    他只未注意到,咸陽使者臉上汗津津地,被人用匕首頂著後背,兩股站站,而護送使者的蜀郡兵們,都有些緊張,不住嚥唾。

    五百主準備開門,卻又多嘴問了句。

    “尊使,南下不過百人,為何返回時,人數如此之多?”

    身後的利刃又抵住了肌膚,使者只好大聲斥責道:“此乃朝廷機密,汝等小吏豈能亂問?”

    五百主吐了吐舌頭,又見蜀郡的兵符爰書也無誤,朝屬下點了點頭。

    葭萌關門緩緩開了,蜀郡兵魚貫而入,等他進完後,關隘又緩緩關上……

    是夜,住在附近的黔首發現,葭萌關爆發了劇烈的戰鬥,伴隨著火光和陣陣慘呼。

    等到天明之時,北面葭萌縣聞訊派人來查看時,才發現葭萌關城頭站滿了蜀兵,還多了面旗幟。

    “北伐……靖難?”

    葭萌縣尉大驚失色,立刻回馬。

    “快,快去告知縣令,告知郡守,蜀郡,叛了!”

    ……

    巴郡的治所江州縣,是一個狹長的半島,被長江和嘉陵江相夾,後世它被稱之為“渝中區”,而江州縣城,不過是山城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

    馮劫站在城頭眺望,可見到後世朝天門碼頭前,已被帆影遮蔽——那是叛軍的船隊,由趙佗、吳臣率領,已在巴人縴夫拉拽下逆流而上,兵臨江州縣!

    但馮劫並不擔心,江州縣是一座山城,高踞山頭,且有兩江為屏障,易守難攻,更何況,敵軍人數與己方相差無幾,而水流,也對官軍有利。

    “放火船!”

    令已傳下,載滿草木後,被點燃的船隻從碼頭放了下去,它們順流而下,直撲敵船。敵船隻能慌張地向左右避讓,或者用木拒拚命攔住,但還是有不少戰船與火舟相觸,船上叛軍倉皇跳水。

    “哈哈哈。”

    馮劫很喜歡欣賞這一幕,這不知是叛軍的第幾次進攻了,每次都無功而返。

    巴郡的地勢決定了,總是防守的一方佔優勢,馮劫的心性,在多年前因孤軍深入被匈奴單于圍困白羊山時,就已經磨光了,他決定以逸待勞,耗盡叛軍銳氣,在江州縣大敗他們,再緩圖東進。

    他有拖下去的底氣,叛軍快沒糧了,不然也不會如此倉促地來猛攻江州,而馮劫,卻一直在接收蜀郡源源不斷的糧食……

    正巧,擊退叛軍襲擾後,九月份的糧食,也從雒城(四川廣漢)運至江州縣。

    “將軍,粟五萬石,卒五千人,已至城西,蜀兵請將軍派人過去接收!”

    馮劫冷笑:“哦,常頞總算平定了郡中氐羌蠻夷,願意派更多兵來助我了?”

    其實,若非無兵可用,馮劫並不喜歡蜀郡卒,因為蜀郡是大秦取得塞北、河西、嶺南前,一切流放犯的終點,比如呂不韋家眷、嫪毐門客,罪重者四千餘人奪爵遷蜀。

    總之,蜀地的秦人,基本都是刑徒遷虜的後代,這些人對大秦的忠誠,不比六國高多少。

    再加上常頞鎮守蜀地十餘年,集郡中軍政大權於一手,架空了郡尉,蜀人都對他唯命是從,眼下局勢對咸陽不利,不可不防。

    所以馮劫沒有讓他們進城,而在城西交割糧草……

    但還是防不勝防,幾個時辰後,他等來的不是滿載粟稻的輜車,而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將軍,去接收糧秣的三千人,在蜀營遭到襲擊,蜀卒還進攻了城西的軍營!”

    馮劫聞訊大驚,趕到西門一瞧,城西的營地變成了戰場,不,屠場。

    營帳上升起的火焰直達半空,處處刀光劍影,他看到早有準備的蜀郡卒正追殺他那些猝不及防的手下,後面還有源源不斷的蜀兵出現,皆臂纏白布,欲來搶奪江州西城門。

    “常頞老兒,竟背叛天子,投靠黑賊!”

    馮劫咬牙切齒,大聲道:

    “出城,擊賊!”

    蜀兵並不多,必須立刻將他們擊退,馮劫做出了判斷,但就在他欲將兵卒調來西面的時候,負責在碼頭候望的斥候,又告訴他一個噩耗:

    “將軍,叛軍舟船又至矣!”

    ……

    “好,好一個陸賈!”

    九月下旬,戰局陷入僵局的漢水一線,身在鄢城,依靠江陵蕭何源源不斷的兵、糧支援,在兵力劣勢情況下,與王賁死磕已有三月的黑夫,總算收到了來自巴蜀的好消息!

    陸賈信中的每件事,都能讓黑夫高興得多吃一碗飯。

    蜀郡守常頞被陸賈說動,願投效北伐軍,已派人去奪取葭萌,閉關以拒漢中之師。

    巴郡方面,雖然靠著蜀郡兵的倒戈,趙佗和吳臣也未能徹底消滅馮劫,只將他圍困在了江州縣半島上的方寸之地,但已是極大的勝利!

    黑夫不由讚道:“誰說亂世裡讀書人無用?陸賈以儒生之軀,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一出,則使勢相破,存巴,亂蜀,一月之內,兩郡各有變!真吾之張儀、蘇秦也!”

    雖然北伐軍在正面被打得很慘,傷亡已飆至數千,漢東也一片狼藉,鄀縣幾次差點被打了下來,王賁軍的車騎甚至泅渡漢水,出現在了江陵附近,燒了好多里閭房舍……

    但在邊角上,黑夫無疑取得了巨大的勝勢,不僅巴蜀形勢完全逆了過來,聽說韓信部,也已深深扎入敵人大後方,在汝南和潁川打了不少勝仗,截斷了王賁軍的糧道命脈!

    黑夫輸了戰術,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但戰略上,卻是他贏了!

    既然自己這邊得到消息,那王賁處,定也已知曉。

    果然,才出營帳,垣雍便立刻來見,稟報導:

    “大帥,王賁在退兵!”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1
第816章 攻守異勢

    位於漢水之濱的鄀縣(湖北宜城對岸),陳嬰正面臨生死抉擇……

    在一個多月前,王賁軍渡漢,贏得萬山之戰後,漢東也再也無法阻止其車騎攻掠。

    鄀縣以北百里土地,已完全淪陷,王賁安置在漢東的偏師,也出鹿門山,移師鄀縣城下,開始對這座古老的城邑發動進攻。

    守卒僅五千,敵人卻有兩萬,幸好鄀縣曾做過楚國都城,號“北郢”,城池較高,好不容易才打退了王賁軍的攻勢。

    但他們也好不到哪去,殘破的城邑,傷痕纍纍的兵卒,所有人都疲憊不堪,陳嬰巡視了一圈後,看著城外慢慢壘起的土山,以及從北面不斷運來的攻城器具,憂心忡忡。

    陳嬰很清楚,鄀縣是不能丟的,王賁雖然贏了萬山之戰,但武忠侯親自鎮守鄢城,王賁遲遲無法擊敗他。

    所以便將目光對準了漢東,一旦鄀縣丟失,王賁軍的車騎,可以此為基地,暢通無阻,橫行江漢,甚至威脅到江陵的安全……

    但進攻方是王賁的嫡系,極善攻城,陳嬰感到了巨大的壓力,若鄢城再不派援兵來,他恐怕無法撐過下一波攻勢!

    雖然不算黑夫嫡系,但陳嬰心裡,並無投降的想法。

    “吾等在秦廷眼裡,是填溝壑的楚地人,是反叛的戍卒,一旦城破,皆將被砍了首級,成了亡魂……”

    這時候,陳嬰的屬下,汝陰人鄧宗匆匆來見:“陳都尉,大帥那邊派人來了!”

    陳嬰立刻去城西,唯一的好消息是,漢水還在北伐軍手裡,鄢城的信使一泊輕舟,便能與鄀縣取得聯絡。

    來人卻是安陸的垣雍,曾是黑夫舊部之子,在安陸之戰裡嶄露頭角。

    “如何?大帥何時派兵來援?”陳嬰紅著眼睛,急匆匆地問道。

    垣雍道:“萬山上的敵軍已退,大帥派我來漢東告知陳君,援兵稍後便至!”

    “退了?”陳嬰十分驚訝:“大帥那邊勝了?”

    “嗯,大勝,大勝,王賁老兒已然潰敗,襄陽也解圍了……”

    垣雍言不由衷地說著,這時候,鄧宗也滿臉欣喜地來報:“都尉,城下的敵軍也已撤兵,正向鹿門山退去!”

    “陳都尉,吾等追不追?”

    “追!敵軍大潰,當然要追,彼輩這月餘來,在漢東耀武揚威,燒了多少田畝裡閭,都要讓他們統統還回來!”

    陳嬰長舒了一口氣,走到城牆邊,看著向北遠去的煙塵,咬牙切齒。

    他手下許多兵卒,熬過了嶺南的酷熱疾病,卻倒在了鄀縣城垛間,與蛾附而上的敵軍同歸於盡!

    這下垣雍卻慌了,忙阻止道:“陳都尉,大帥說了,我軍傷亡也不小,正面已派車騎去追擊,阻撓王賁渡漢水,至於鄀縣這邊,且收斂傷亡,窮寇勿追……唉?陳都尉?陳都尉?”

    陳嬰只倚著城垛,閉著眼睛,也不回答他。

    垣雍和鄧宗大驚,他們見過一些士卒,作戰時精神百倍,但在塵埃落定後,卻倒在戰場上,再也沒起來,身上卻並無重傷。

    推攮幾下陳嬰不醒,再試探鼻息,發現他只是睡著了,雖還站著,卻已打起了酣,這才松了口氣。

    讓人趕緊將陳嬰抬下城頭去,垣雍回頭卻發現,城上不少士卒,也都躺下就睡,渾然不顧地上堅硬,左右還有敵人的屍骸。

    秋末天寒,讓人拿被縟來給他們蓋上,鄧宗紅著眼睛道:“敵軍攻勢猛烈,陳都尉和許多士卒,已五天五夜沒闔眼了!你看這追擊之事……”

    “讓陳都尉和士卒們休憩吧。”

    垣雍嘆道:“我聽說,東門都尉在大敗隨縣敵軍後,已率軍沿唐白河西進,他應該能堵住撤退的敵師!”

    ……

    “咚!”

    三日後,樊城,王賁軍故營壘,東門豹向黑夫重重稽首:“阿豹喪師辱軍,請大帥治罪!”

    本來,東門豹奉黑夫之命,從冥厄到了安陸,與在隨縣打游擊的季嬰配合,大敗陷入困境的隨縣之師,逼得敵軍退回唐縣。

    而東門豹旋即出隨地,並帶著數千輕兵向西進發,襲擾王賁軍側方。

    時值王賁退兵,東門豹惡向膽邊生,加以追擊,想要乘敵軍半渡唐白河時撿便宜,豈料卻中了埋伏,損兵兩千,幸好他察覺不對退得及時,否則恐將全軍覆沒……

    東門豹心疼而又憋屈,眼下,他像個常年打雁,今日卻被雁啄了眼的獵人,滿臉羞愧,請黑夫懲罰他。

    “你在隨縣殲敵數千,斬首盈論,不過是追擊太緊,中了計策,過不掩功。”

    黑夫卻搖頭:“本帥也被王賁打得很慘啊,兩月下來,傷亡近萬,可比你多多了。”

    而且黑夫親自觀王賁故營壘,這糟老頭子撤退時次序分明,一點都沒慌張,在漢南的大軍也從漢水上游繞道,一部去了漢中,大部分撤回南陽,這種情況下貿然追擊,自會遭其反擊。

    但相持之戰,誰先退,便算誰輸,王賁一撤,對江漢的數月猛攻便功敗垂成。

    就算將大軍全須全尾地拉了回去,也已士氣大降,而且中原的形勢,已與數月之前,全然不同了!

    “此戰能勝,眾將尉出力甚多。”

    黑夫對手下人不吝讚賞:

    “共尉、陳嬰二人,守襄陽、鄀城,屢屢擊退敵軍,猶如磐石,風浪難遏!皆當升爵為左更!”

    雖是另立中央,但軍功爵可不能丟,這是秦軍的魂,而且現在賞功很方便,再不用象徵百越時一樣,還得回報咸陽,去來幾個月,高興勁都等沒了,現在只要前面一立功,軍法官統計斬首,算出一場勝仗各部出力多少,黑夫就能給他們欽定功爵……

    當然,這爵位水分,也越來越大,黑夫預想,以後真打進咸陽,恐怕會庶長多如狗,徹侯滿地走,與王翦時已滅兩國卻封侯不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

    但明知如此,該升的還得升,且上竄速度要快,得讓立功的眾人,都能看到封侯的希望,黑夫很清楚,人心是貪得無厭的,比起隔壁那些草頭王,封侯得爵,已顯得有些小器了。

    “季嬰、東門豹,則如繩索,將敵進攻隨縣的三萬敵牢牢縛住,逼著其退兵,季嬰可為右更,東門豹為少上造。”

    “陸賈,以唇舌遊說巴蜀,使蜀郡背棄咸陽,投靠我軍,當升為右更,任巴郡守。趙佗、吳臣,為我取巴郡,趙佗可為大上造,吳臣為左更。”

    “蕭何,小陶,為我後盾,從江陵源源不斷送兵糧前來,使得我軍越打越多,這才能抵禦王賁攻勢,蕭何為少上造,小陶為右更。”

    只要是參與了這場大戰的,都尉基本是左更以上,司馬們則是左庶長、右庶長,下面的士卒,也人均升一級,賜錢若干,皆有功賞。

    看來銅綠山的鑄錢工坊,得卯足力氣開工了……

    當然,還有兩個人,萬萬不能漏下。

    王賁之所以在鄀縣、襄陽都快支持不住時退兵,最直接的原因,是後方遭到了進攻,兩條重要的糧道被截斷!

    他們像匕首一樣,深深扎進了敵軍後方,攪得天翻地覆!

    “王賁之所以退兵如此之速,是因為,宛城數日前遭到了攻擊!”

    “啊!”

    不知道黑夫這手奇兵的軍吏們都十分驚訝。

    “是韓信和利倉!”

    當然,還有吳廣,黑夫可沒忘了他。

    黑夫道:“只望他們早日歸來,到那時,軍中,就又要多一位大上造了!”

    眾人眼中驚異,黑夫說的當然不是利倉,而是韓信。

    一想到此子年歲不過二十餘,投效君侯也才三年,卻飛竄得如此之快,已到了和趙佗這南征軍裨將平起平坐的程度了,當真叫人又嫉又羨。

    但他們又不得不承認,韓信自從獲得黑夫信任後,已經打了四五場漂亮仗,當得起這份殊榮。

    所以明面上無人敢說半個不字,唯獨東門豹有些悶悶不樂,恐怕是感受到了“後來者居上”的壓力。

    黑夫看在眼中:“經此一役,南北攻守異勢,接下來,便輪到我軍進攻了!”

    眾人聞言,精神一振。

    黑夫道:“斥候回報,王賁軍已撤往新野一線,漢北空虛,大軍且隨我佔據樊城、鄧縣為營,一邊休整,舔著傷口,一邊派人襲擾南陽諸縣,做出向宛城進攻,欲與韓信部會師之勢!”

    東門豹立刻請戰:“我願為大帥前鋒,擊南陽,以雪敗兵之辱!”

    “不,打南陽是假的,我軍主力需要休整,與之相持,拖住王賁主力即可。”

    黑夫看向東門豹:“阿豹,你不是想將功補過麼?”

    “我給你兩萬人,溯漢水而上,為我擊上庸,襲漢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2
第817章 智將務食於敵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底,距離新年已是很近,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秋風蕭瑟,吹得人頭疼。

    南陽郡宛縣南邊十餘里,有一個鄉,叫“南筮聚”,原本是一個聚市,後來慢慢居民變多,就設了個鄉邑,實則連牆垣都沒有。

    鄉中男丁多被通武侯徵了丁,運送宛城的糧食去樊城了,鄉里只剩下些老弱婦孺,以及部分留守的鄉吏。

    所以當一群手持兵戈的“叛軍”打上門時,南筮聚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便淪陷了。

    這支軍隊正是由吳廣所率,他帶著手下人直撲鄉寺,逼迫倉吏打開鄉倉,卻見裡面堆滿了這個月從地裡收上來的田租——還沒來得及處理的穀子。

    吳廣讓人隨意在街上抓了個沒來得及躲的瘦削老農,卻見他在如此寒冷的深秋,依然穿著件有破洞的夏衣,粗褐為布,也不知多久沒洗了,看上去髒兮兮硬邦邦的,此刻站在吳廣面前,瑟瑟發抖。

    “老丈,你沒冬衣?”吳廣隨意地問道。

    吳廣滿口陳郡陽夏口音,這南陽老農聽了兩三遍才聽明白,他連忙彎下腰,幾乎要揖到地上:

    “上吏,本是有的,但都給我家二子穿著去服役了……”

    吳廣頷首:“二子?不是不讓在一戶裡連征兩人麼?”

    老農道:“宛城來的吏說前方吃緊,需要人運糧,只要年紀夠得,幾乎都征過去了,若家裡沒有壯丁,就依次抽中男,只要六尺以上者,皆要去服役,光我們鄉,就徵了好幾百人。”

    至於何時歸來,也沒個定數,征卒的官吏只說什麼“通武侯愛士卒如父兄,不日將掃平叛軍,汝等何必流涕”讓他們不要擔心。

    但怎可能不擔心!眼下叛軍都打到南陽腹地來了,通武侯,別不是敗了吧?

    聽完老農的敘述後,吳廣心中瞭然,難怪韓信將軍說,有數萬人從宛至樊,不斷為王賁軍運糧,原來多是南陽本地人。

    這其中的滋味,他豈能不明白?幾個月前,原本在陽夏過著普通黔首生活的吳廣,不也是被一張征令,被迫入伍服役的麼?若非他和陳勝半路揭竿而起,恐怕早填了溝壑,也不知家鄉怎樣了。

    還有,陳勝兄弟怎麼樣了?

    “以他的本領,恐怕已做上都尉,得了富貴,獨領一方了吧?”

    總之,吳廣可以想像南筮聚人被征的情形,中人之家還有親眷來送行,大包小包往他們手裡塞錢、糧,還有冬衣,窮苦人家的,就只能將全家唯一的厚實衣服披上,穿著紮腳的草鞋上路。

    想到這,他嘆了口氣,左右看看,讓人將本鄉嗇夫身上的皮裘扒了下來,給這老農披上。

    老農怕遭報復,連連擺手拒絕未果,穿上皮裘後,暖和倒是暖和,只感覺渾身不自在,這裡撓撓那裡抓抓。

    或許是吳廣不似一般軍吏般高高在上,這老農也開始吐露起來:

    “這位將軍,官府說汝等是叛軍賊人,來了要屠城的,但我看將軍和善,不似惡人啊。”

    吳廣笑了:“官府的話,還能信麼?”

    “是不能信。”

    老農一下子變得憤怒起來:“夏末時,官府派人來鄉里告知,說始皇帝不在了,新皇帝繼位,要大赦天下,減免租賦,可沒想到,自打入秋後,便不斷征卒,徭役比往年更重。”

    “上半月我與家中老婦去交租,的確減了一半,但還不等吾等高興,下半月,鄉里又讓眾裡正,將減的那些糧食補交,完全與往年一樣,這不是騙人麼?”

    老農義憤填膺,吳廣卻是知道的,恰逢他們跟著韓都尉轉戰後方,先後截斷了潁川、三川入南陽的糧道,前線糧食吃緊,宛城的朝廷官員,不得已在南陽本地徵糧。

    雖然事出有因,但在南陽人看來,這已是赤裸裸的詐騙了,官府信譽,恐已完全掃地。

    他笑道:“在為我們南方,是真的減租,武忠侯愛民如子,不讓士卒拿百姓一針一線,我聽說,就算不征徭,南郡人也自發讓子弟挑著扁擔,去前線為大軍送糧食。”

    “有這種事?”老農眼中難掩懷疑。

    時間緊,吳廣也未再多言,讓人從鄉倉裡取一袋穀子出來,交給老農說道:“老丈,你回家去罷!”

    老農連忙擺手,還想把身上的皮裘也脫下來:“不敢,不敢,我收了汝等的糧,恐會被官吏捉了。”

    吳廣嗤之以鼻,指著被吊死在鄉寺的嗇夫道:“眼下南陽大亂,官吏自身難保,有閒心管這些事。”

    “過不了多久,武忠侯就能打下南陽,到那時候,汝家二子也能歸來,就不必擔驚受怕了。”

    老農千恩萬謝,離開時嘴裡卻低聲嘟囔道:

    “誰來無所謂,租子多少也無所謂了。”

    “再別打仗就行,我家老大老二,能平安回來便好!”

    看那老農離去的身影,吳廣嘆了口氣,回過頭,大手一揮。

    “二三子,將鄉倉的糧食能搬的都搬走,搬不完的,就堆到街上去,告訴鄉中百姓,這是他們被官府食言征走的糧,誰家想要,就自己來拿好了!”

    ……

    兵法云:故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忌桿一石,當吾二十石。

    這是韓信在南陽郡的策略,只要是打下的縣、鄉,雖然他們原則上不滋擾民眾,不向庶民黔首掠糧,但官府的倉稟裡,不能留一粒糧食,就算白送百姓無人敢收,也得一把火燒了!

    吳廣運著糧秣回營時,遠征軍的正副兩位將領,正望著高大的宛城興嘆。

    “父親與我說過。”

    利倉仰望著城門緊閉的南陽郡首府宛城,說道:“十五年前,他隨武忠侯服徭役,帶著幾十個刑徒去淮陽,因為王賁正在圍攻那,東門叔父、季叔父、共叔父等皆在左右。”

    “當眾人走到宛城時,正好聽到王賁破淮陽的消息,接著便是一道調令,讓南郡戍卒去魏地,聽王賁調遣,水淹大梁,攻滅魏國,武忠侯便是在那場戰爭裡扶搖而上的……”

    “當時誰能想到呢?今日不過是一屯長的武忠侯,竟與昔日將軍王賁分為兩軍統帥,對決於江漢,而十五年前還是無知孩童的吾等,也躍進千里,轉戰四郡,震動中原!”

    一旁的韓信聞言,大笑道:“這說明,王賁老了!”

    而他們,正值當打之年!

    韓信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他制定的“先西取魯陽,避南陽軍鋒芒”的策略,被證明再正確不過,南陽尉急於剿滅後方“叛軍”,竟直愣愣地朝潁川殺去,追得另一個韓信倉皇東竄,跑到了召陵。

    九月初,乘著南陽軍打錯人的當口,韓信已帶著一萬五千人奇襲魯陽關,又截獲了大量糧秣,帶了一部分,又將大部分連帶關城一起燒了。

    旋即迅速南下,進入郡兵北上“平叛”後空虛的南陽郡,日行六十里,出現在宛城近郊,前鋒數百騎差點衝入城門,頓時引發了宛城震動!

    負責監軍的左丞相馮去疾本就為後方兩條糧道斷絕的亂相焦頭爛額,令南陽守、尉務必解決潁川之敵,宛城守卒只剩下五千。

    誰料那邊才發回捷報,敵軍卻又好似從天而降,突然兵臨城下,頓時嚇了他一大跳,立刻派人去給王賁報急。

    軍無輜重則亡,且宛城一旦有失,大軍將完全失去後方。這也使得王賁幾乎要突破漢水防線,卻不得不撤兵,功敗垂成……

    而另一邊,韓信與利倉也知道宛城的重要,它是王賁軍糧食的集散地,也是著名的冶鐵中心,更是戶口兩萬的大城。

    但正因如此,想以萬五千人攻取此城,無異於痴人說夢,在城下耀武揚威,破壞了城外一些道路橋樑後,韓信與利倉琢磨著,也差不多是時候跑路了……

    利倉頷首:“是該走了,吾等在南邊的斥候回報,近日往北來的王賁軍斥候多了好幾倍,王賁恐將回師。”

    不止王賁,上了韓信鬼當,去潁川狠狠鎮壓了韓人暴動的南陽守、尉也正急匆匆地撤回來,預計南北兩軍的前鋒,三日後將至宛城,到時候他們將被包圍,想走都走不了了。

    但等分散在宛城附近奪糧的各支部隊紛紛歸來後,眾人整裝待發,但讓利倉震驚的是,韓信卻下了一個讓他匪夷所思的軍令。

    “向西行軍!”

    “且慢!”

    利倉大駭:“韓將軍,吾等不是該向東,回汝南去麼?”

    “沒錯。”韓信頷首:“擊舞陰,過方城夏道,再回到汝南,的確是最便捷的路。”

    “但利都尉,你是否想過,汝等能想到,王賁豈能想不到?”

    “韓將軍的意思是?”

    韓信道:“若我所料不差,王賁回師南陽,定已派人去東邊攔截,吾等向東,卻正中其下懷!”

    “故不如,反其道而行,去西邊!”

    利倉忍不住抹了把汗:“韓都尉,南陽的西邊,就是武關道啊,敵軍重兵把守。”

    “那正好。”

    韓信卻笑道:“吾等已亂潁川,焚魯陽,斷了南陽兩條糧道,但仍不圓滿,馮去疾定會請關中送更多的糧食來,這便去西邊,打從關中來的兵糧個措手不及,再燒幾十萬石!”

    穿插敵後,牽著敵人鼻子走,一連串勝利和奇蹟後,韓信的自信心,已登峰造極,那些看似凶險的奇謀,他是越來越敢用了,內心深處,更視天下將帥為無物!

    利倉卻是憂心忡忡,因為他知道此舉有多麼凶險。

    “縱然僥倖截斷武關道,吾等這點兵力,難不成,還能破了武關,打進關中去不成?”

    “吾等可去丹陽(河南淅川),然後……”

    韓信卻早已想好了退路,指著西邊,彷彿已看到了自己的下一個獵物:

    “入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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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8章 秦始皇三十八年

    “君侯,北伐元年為妥!”

    “不然,靖難元年為妥!”

    “何不叫武忠元年呢?”

    隨何等人提的建議,就沒一個靠譜的,黑夫怒了,擊案道:

    “怎不叫黑夫元年?都給我退下!”

    斥退了眾幕僚後,黑夫氣得不行。

    雖然知道老婆孩子已至江陵,但黑夫還是忍住沒回去看一眼,大戰方畢,雖然成功擊退了王賁,但北方實力尤存,不論是兵力、國力,依然強於南方,而且誰知道王賁下一步會怎麼做,會不會來次冬季攻勢,殺個回馬槍?

    所以黑夫仍留在江漢,讓共尉北上佔領樊城、鄧縣以為前哨,東邊則將戰線推進到唐白河、桐柏山一線,雙方相當於換了攻守,又進入了對峙。

    眼下是九月份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十月初一,秦歷新年了。

    就像朱棣不承認建文年號,搞出個“洪武三十五年”一樣,另立中央的黑夫,自然也不會承認咸陽的“二世元年”。

    左思右想,反正自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索性延續始皇帝的年號。

    “秦始皇三十八年!”

    黑夫笑了笑,仰頭道。

    “繼續用著這年號,陛下,真好像你還在一樣。”

    他的魂魄,還在九天之上,看著地上發生的這一切麼?看著這些鬧劇,看著城頭變幻大王旗,看著子孫不肖,世無忠臣,是面色凝重,還是會輕蔑一笑呢。

    應該是後者吧。

    忽然間,黑夫有點難過。

    他連忙又簽署了幾份文書,讓主薄帶下去,發往北伐軍控制下的各郡,以此為新年年號,同時督促各地,認真落實黑夫大帥要求的”減租“事宜,就算再困難,也不能多收百姓一成租子!

    而另一方面,他也在時刻關注著王賁軍的動向,斥候冒著危險深入南陽,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回報。

    今日,黑夫卻從騎兵司馬老五處,得知了一件令他驚訝的事。

    “王賁軍主力十萬退至新野一線,又分派了四五萬人的偏師,在向西移動,去了穰縣一帶?”

    穰縣就是後世河南鄧縣,大名鼎鼎的穰侯魏冉封地,再往西,可至丹陽(河南淅川),那裡北通武關,南接漢中……

    黑夫立刻警覺起來:“莫非,王賁已察覺了我派東門豹通過上庸,入漢中的企圖?”

    上庸,就是後世湖北十堰一帶,春秋時,為麋、庸二國地,後二國為楚所滅,置“漢中郡”,但到楚懷王時,因不忿被張儀所欺騙,楚對秦開戰,卻被打得大敗,丹陽、上庸也丟了,後來雖重新多奪回兩地,但至頃襄王十九年,又割上庸、漢北地與秦。

    從那以後,楚國的苦日子便來了,上庸之地,西達南鄭,東走鄢、鄀,東北連宛、鄧之郊,南有巴、峽之蔽,是江漢的西部屏障。割上庸之明年,秦拔西陵,又過了十一年,秦兵已入郢。

    其實反過來也一樣,黑夫若能奪取上庸,北可走丹陽威脅武關,西可奪漢中,眼下巴蜀已盡歸北伐軍,黑夫又派了一萬人入巴,希望盡快消滅困守江州的馮劫,而後蜀郡兵走金牛道,趙佗、吳臣走米倉道,與東門豹會師漢中,便可直接威脅到關中地區。

    屆時,縱無法越過秦嶺攻入關中,面對咸陽的一日三警,胡亥、趙高必恐,王賁和馮去疾必須分兵回關中,南陽這邊的局面,或許就能打開了。

    但眼下,王賁好似看穿了黑夫的計畫般,正面退守新野之際,卻分兵去漢中,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頭疼,如此看來,東門豹縱能搶先奪取上庸,但漢北、南鄭,卻有些困難。

    仗依然難打,畢竟對手是王賁啊。

    黑夫立刻向西邊增派了一萬人,又讓信使去提醒東門豹小心,等到是夜,他處理軍政事務,睏倦得不行時,卻猛然想起一件事,驚得醒了過來,立刻披衣出帳,喊來幕僚。

    “韓信,現在何處!?”

    ……

    韓信已至丹陽。

    丹陽,是丹水與淅水相夾的一片區域,位於丹水之陽,據說這裡曾是楚國的發源地,楚國的祖先鬻熊居丹陽,不滿百里之地,且處處荊棘,到楚武王時才遷徙到鄢地。

    歷史雖然顯赫,但丹陽早已被楚人拋棄,後又為秦所奪,眼下只是個小鄉邑,當北伐軍從宛城西行至此時,遠望儘是草莽山林,貧窮而落後。

    但當地也有一些特產,比如可作為弓材桃弧棘矢,利倉讓人砍了不少,他們雖在昆陽、魯陽繳獲了大量甲兵,但消耗亦是巨大,一路來連續幾戰,有的材官已將弓拉崩。

    除此之外,還有用以濾酒的“苞茅”,米酒雜質極多,不濾一下,幾難入口。

    韓信此時此刻,正盤腿坐在丹水之畔,一邊喝著用苞茅濾過的當地米酒,一邊看著士卒們伐木製筏,準備渡江。

    韓信心情很好,從八月上旬出汝南開始,到九月底,這月餘時間,他們已跋涉千餘里,轉戰數郡,打了好幾場硬仗,一口氣將南陽王賁軍背後的三條糧道一一掐斷,尤其是前幾日,韓信的計畫猶如神來之筆,不往東去,卻向西來,打了從關中向宛城運糧的敵軍措手不及,破壞糧車數百乘,焚燬糧食起碼十萬石!

    現在,武關道依然冒著濃煙。

    利倉也不再懷疑韓信之策了,笑稱:“這下,王賁軍,恐怕要吃一個月稀粥了。”

    而現在,漫長的遠征,似乎已看到了終點。

    “過了丹水,便是漢北,漢中之兵,或支援南郡,或去了巴蜀,十分空虛,吾等只要破了鄖關(湖北鄖縣),便能南渡漢水,至上庸地……”

    黑夫派韓信北上時,只是為了救急,並未想這麼遠,倒是韓信敏感地意識到,上庸、漢北的價值。

    他以為,王賁軍進攻襄陽失敗後,會退回南陽,一邊等待後方糧食,一邊保持守勢,整個冬天都不會再南下了。

    想靠強攻奪取南陽,甚至殲滅王賁手下的十多萬大軍,無疑極其困難,這位將軍不但善攻,也善守。

    所以,漢中郡將變成雙方奪取的重點,一旦北伐軍控制漢中,便能走子午道、褒斜道、陳倉道襲擾關中……

    於是,在率大軍西進的同時,韓信也讓吳廣等人,喬裝成逃避戰亂的黔首,設法去江漢,與武忠侯取得聯絡,向他稟報這一設想,希望黑夫能派兵到漢中接應。

    不過眼下看來,一切順利,王賁應尚未意識到韓信已西來,而派兵去方城夏道阻攔。

    驕傲在這個年紀輕輕,卻已戰功顯赫的將軍心中滋生,使得他對利倉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以為,王賁此人,名不副實也。“

    利倉正指揮眾人渡水,聞言笑道:“武忠侯對王賁十分敬重,經常在私下說不想與之為敵,韓裨將,你倒是對他嗤之以鼻?”

    “我說的是事實。”韓信道:

    “王賁作為太尉,統天下之兵,合舉國之力,以兩倍之眾,南攻襄陽,卻未見戰果。且他打起仗來,顧前而不顧後,被吾等區區兩萬之眾,將整個中原打穿,斷了糧道,宛城危急,他只能匆匆回師,肯定想來逮住我洩憤,卻又撲了個空。”

    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韓信笑了起來:“所以,我不知道是王賁老了,不中用了,還是他之前打的仗,滅的國,皆是借國勢的順風仗,總之,天下第一名將的名號……”

    韓信搖頭,輕易否定了通武侯的一生。

    “他不配!”

    韓信目高一切,那凌人的傲氣,那看輕天下將帥的語氣,讓人難生好感,連已漸漸習慣他性格的利倉都皺起眉來。

    “你不就是打贏了幾仗麼,得意什麼!”

    但利倉還是說道:

    “那是自然,天下第一名將,是武忠侯啊!”

    韓信笑了笑,卻不置可否。

    他嘴上敢明說,心裡則暗道:“武忠侯最擅長的是謀劃、造勢,是兵權謀之術,這點我承認。”

    “但真要論陣戰,不論是武昌之戰,還是安陸之戰,都是以寡凌眾,且打的是庸碌之輩,若遇善戰之將,恐已折戟。而江陵一戰,人數相當,君侯幾為馮毋擇所敗,若非是我及時趕到江陵,後果,不堪設想!”

    “總之,武忠侯只是選多了方略,用對了人,如此而已,他與王賁,嗯……算是並駕齊驅吧。”

    在韓信心中,當世有一人,經過這麼多場惡戰錘煉後,在用兵之道上,已超過了王、尉二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眼中洋溢著自豪和自信。

    “我。”

    “韓信!”

    但還不等韓信的得意持續太久,也不等大軍渡過丹水去,他派出到遠方的斥候,便匆匆趕來報信。

    “韓裨將,有一支三四萬人的大軍,出現在丹水下游!”

    “丹水南岸,也有一支萬餘人的人馬,正朝吾等渡河處殺來!”

    ……

    數日後,南陽宛城,王賁已穩定了新野戰線,回到了宛城。

    老將軍鬚髮上的白色,似乎比數月前更多了,也不知是清晨的冬霜,還是因戰局不利,看天下分裂崩潰,而激增的白髮?

    壞消息接二連三:整個關東地區,幾乎都發生了動盪,齊地也亂成一片,復辟的楚國已控制整個江北楚地,項籍正猛攻碭郡,商丘岌岌可危,有復韓人士潛入潁川,已控制數縣……

    西邊更糟:蜀郡守叛國了,馮劫被圍江州縣,金牛道遭到襲擾。

    而馮去疾也憂心忡忡地告訴王賁,得知各地叛亂、失守、撤兵的消息後,二世皇帝出奇憤怒,已連下了幾道制詔,來質問王賁:叛亂為何越鬧越大?

    王賁很累,真想倒下就不再醒來……

    但他是大秦最後一根頂樑柱,他若倒了,這好不容易建成的大廈,也就塌了。

    王賁只能像孺子牛一般,跪在地上,膝蓋著地,用老邁的肩膀,撐起這岌岌可危的殿堂。

    好在,二世元年新年才過,他總算收到了一個好消息。

    “通武侯!”

    長史甘棠喜滋滋地進來:“恭賀通武侯!”

    王賁從短暫的休憩中睜開眼,他自然知道,甘棠說的是何事。

    “那韓信,他當真去了西邊,走丹陽,欲入漢中?”

    甘棠佩服地說道:“與通武侯所料,絲毫不差!”

    “韓信自以為得計,燒了武關道的糧秣後,正率軍泅渡丹水,卻被司馬將軍追上,一番大戰,叛軍,幾全軍覆沒!”

    他激動地說道:“敵軍上萬人喪命於河中,丹水,現在真變成‘丹’水了!”

    雖然五萬人打一萬五,還撿了半渡而便宜,贏是肯定的,但朝廷,的確許久沒有這麼激動人心的勝仗了!

    可王賁卻不關心殲滅了多少敵軍,只關心一件事。

    或者說,一個人,一個徹底打亂了他計畫,讓他的進攻功虧一簣的人!

    王賁站起身來,關切地問道:

    “韓信,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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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9章 廉頗老矣?

    “韓信遭遇數倍於他的大軍來襲,臨危不亂,背水列陣,擊退司馬鞅前鋒。”

    “又迅速泅渡,涉水仰擊南岸攔截的偏師,衝出了一道口子,最終突圍而去?”

    聽完詳細的戰報後,王賁緘默了,顯然對這一戰果並不滿意。

    緘默被咳嗽打破,王賁撫膺喘息,他這是多年征戰留下的老毛病了,一到秋冬,天氣轉涼,就不住犯咳,非數月不能止。

    在咸陽休養期間,多虧了黑夫鼓搗的“炕”,日子稍微好過了些,但眼下出關征戰,軍中條件有限,更遇戰局不利,病情加重,這幾個月來,王賁都是在帶病指揮。

    未能擒殺韓信,其部屬死傷,也沒有甘棠說的“上萬”那麼誇張,不過是當場戰數千人,數千被俘,韓信則帶著五六千人逃了……

    等再看了司馬鞅讓人畫來的兩軍對陣圖,王賁仔細琢磨後,更是扼腕嘆息。

    “這就是讓我功敗垂成的韓信啊,真後生可畏也。”

    在甘棠的印象裡,通武侯極少誇人,尤其是對王氏子弟,王離等人,更是貶多於褒,遂道:“君侯,韓信不過是鑽了空子,逞一時之威,眼下不是被殺得大敗麼,何足道哉?”

    “不然。”

    王賁卻道:“事後看來,這韓信,便是黑夫藏了許久的奇兵,穿插敵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智,有勇,更要有極強的臨機應變之能。”

    “韓信八月出汝南,不走方城夏道,卻北擊昆陽,看似捨近求遠,實則,是看準了我軍主要糧秣是從敖倉,經潁川南運,而截斷了糧道,南陽必驚。”

    “其後,他又做出欲攻潁川之勢,實則卻暗走魯陽,不僅又斷了三川之糧,還調開了南陽守軍,便乘著郡中空虛,殺到宛城,擾我後方,逼得我不得不退兵……”

    兵法雲,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在王賁看來,韓信,深韻此道,將南陽、潁川守軍耍得團團轉。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在得知後方遇襲,敵偏將為韓信後,王賁便立刻讓人查了韓信的事蹟,包括在嶺南滅甌駱之戰,那是黑夫曾向朝廷報過功的,以及長沙之戰,江陵之戰的零星傳聞,雖不知真假如何,但無不是漂亮仗。

    “這恐怕就是黑夫麾下,最能打的戰將了,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尋得如此人物。”

    王賁不免有些惋惜:“若此子在我麾下就好了……”

    大秦將才凋零,尤其在南征軍反叛後,朝中戰將青黃不接,蒙恬不能用,李信太遠,年輕的李由、馮劫、王離等十分平庸,只能靠馮毋擇、王賁這樣的老將來撐場子,王賁來到前線後,縱觀諸都尉,卻未發現太過亮眼的。

    但在王賁看來,韓信也並非十全十美,他是很有將兵之才,但這一路來都是勝仗,恐怕太順利了罷。

    “年輕人就是這樣,得志猖狂,勝則驕,而驕兵必敗。”

    “韓信幾次用奇皆輕易得手,遂看輕了我軍,看清了大秦的將尉們,此番他又想故技重施,殊不知,一個招術,若一直使用,只會被人看破!”

    王賁料定,黑夫下一步會圖謀漢中,而韓信也會走西邊入丹陽,遂派人前去攔截。

    他給都尉們下了死命令:“定要攔住韓信!”

    讓韓信在後方大鬧一場,又安然離開,王賁將顏面掃地,而北軍的士氣,也將一蹶不振……

    好在,王賁賭對了。

    只可惜,未能把這未來將軍,扼殺在丹水!

    “竟讓他逃走,日後有此子相助,黑夫將如虎添翼……”

    王賁有些頭疼,感覺這場仗,是越來越難打了。

    甘棠卻仍沉浸在勝利的喜悅裡:“通武侯,有此大勝,也算能向咸陽那邊交待吧?”

    “大勝?”

    王賁搖了搖頭:“韓信在上蔡、昆陽、魯陽、宛城、丹陽,共殲滅了我軍至少三萬人……”

    殲滅不等於斬首擊殺,但那些部隊多被擊潰,不重新整編,已經打不了仗了。

    而被韓信截斷的三條糧道,燒掉的糧食,更以數十萬石計。南陽的大軍只能飢一頓飽一頓,眼看就要入冬,糧食運輸更加困難,這也是王賁不敢繼續在前線死磕的原因。

    除了後方外,隨縣的敗績,巴蜀的叛亂,關東失陷的諸郡……他們的損失,太大了,相比之下,丹水的勝利,算什麼呢?

    想到這,王賁問道:“左丞相(馮去疾)可曾對你說什麼了?”

    甘棠搖頭:“什麼都沒說。”

    王賁嘆息:“馮去疾也明白,巴蜀皆叛,馮劫被圍,但我軍實在是鞭長莫及啊。現在吾等只能穩住南陽陣線,阻止黑夫取道漢中,而北邊,潁川也必須守住,還得設法將淮陽和鴻溝奪回!”

    甘棠道:“那咸陽處,應如何回覆,皇帝近來不斷派遣使者,催促通武侯進軍,責問失地之事……”

    王賁沉吟片刻後,說道:“為我擬奏疏,告訴陛下。”

    “時局艱難,叛軍如封豨長蛇,群盜亦肆虐關東,蒙陛下信賴,王賁以老邁殘軀為國效力,鏖戰數月,費錢糧億萬,卻未能收復寸土,賁之罪也!”

    “昔時始皇帝雄才大略,掃平六合,賁父子二人,亦效命於軍前,滅五國。既親手參與了建成這廣廈,王賁便不會容許任何人,分割她,踐踏她!”

    “南方叛軍,六國餘孽,王賁定將竭力剿滅,拼著這條老命,也要對得起始皇帝對王氏的恩情,保大秦社稷無恙!”

    咳嗽又響了起來,身如殘燭,閃閃欲滅,但王賁的目光,卻堅如鑌鐵:

    “廉頗雖老,尚能飯!”

    “只要我在一日,黑夫,就休想威脅關中!”

    ……

    而與此同時,在丹水吃了人生第一場敗仗的韓信,已帶著一群殘兵敗卒,抵達鄖關(河南鄖縣)……

    鄖關位於漢水之濱,這漢水在上游地段水域寬闊,水勢平緩,但流至鄖關附近,因兩岸山岩夾峙,河道陡然變窄,水流被逼成反“S”形流徑,水中多漩渦,又因坡度較大,形成了十餘里激流險灘,兩岸山岩猶如天然石門。

    自古此段漢水行船,極為凶險,翻船撞排者無可數,過此水隘,水流又一路平緩直至襄陽。

    於是,鄖關便成了從水陸進入漢中的一道險隘。

    以韓信僅餘的五六千人,還多數掛綵,是很難強攻此關的,好在不幸中的萬幸,從江漢沿武當山北麓西進的東門豹部兩萬人,也正抵達此地,已克鄖關,便擊退了追擊韓信部的敵軍,接應他們渡過漢水。

    雙方會師本該喜悅,但東門豹卻陰著臉,冷冷盯著韓信,眼神彷彿要吃人!

    除了韓信麾下近萬人或死或俘,損失太大外,更讓東門豹揪心的是,他的女婿,利倉在強渡丹水時,為韓信斷後,受了重傷,眼下正在帳內由軍醫診治搶救……

    而韓信也沒了往日的精神氣,他與東門豹在帳外對坐,雙眼無神。

    腦子裡除了丹水之戰的慘烈情景外,就剩下他對王賁的不屑,對自己的自伐其功,自矜其能。

    “我這樣,也敢以名將自居?”

    事後想來,這一切都如此諷刺,韓信死死攥著拳頭,嘴唇緊抿,隨後手忍不住伸向了酒盞,猛地灌了一口。

    酒很濁,也很苦,但韓信喜歡,好似灌醉自己,就能忘掉這恥辱的一切……

    但掀開營帳出來的醫者,以及他身上點點血污,卻又將韓信拉回殘酷的現實。

    總有些事實,是必須面對的。

    韓信站了起來,東門豹也一個激靈起身,大聲吼道:“如何了?”

    “東門裨將,韓裨將。”

    醫者是陳無咎的弟子,戰戰兢兢地向二人作揖道:“利都尉他,已無性命之虞,只是麻藥還未過去,尚在酣睡。”

    東門豹大喜,狠狠瞪了韓信一眼,大步進了營帳,但還不等韓信鬆口氣,東門暴虎卻又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

    “你這庸醫,利倉的腳呢,哪去了!”

    醫者大駭,連忙解釋道:“裨將,我已盡力了,利都尉是救回來了,但他的雙腳已受傷潰爛,下吏實在無能為力,為了保住性命,只能鋸掉……”

    東門豹無法接受,韓信也如遭雷擊,他記得利倉在水中叱咤鏖戰,擋住層層追兵,身負重傷的情形,最後中箭落馬,被敵人的戰車無情碾過,一眾親衛短兵拼了命才將他搶回來!

    利倉是黑夫最重用的舊部子弟,他與韓信轉戰千里,是極好的助手。

    可自此以後,那喜歡縱情馳騁的青年,卻再也沒法站起來,沒法走路,沒法跨上駿馬……

    對一名志在功名的將尉而言,沒有比這更絕望的事了。

    東門豹也清楚這點,他憤然道:

    “大丈夫本該橫行天下,卻只能穿著踴,躺在榻上一輩子,這樣還不如死!”

    東門豹徹底爆發了,旋即咬著鋼牙,拎起手邊的戟,便氣勢洶洶地朝韓信走來,戟尖指著他道:

    “你這胯夫!害得吾婿成了殘廢,吾女要守活寡了,乃公也要卸你一條腿!”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13
第820章 包羞忍恥是男兒

    “東門裨將,萬萬不可啊!”

    眼看東門豹動了怒,旁邊的都尉、司馬們紛紛阻攔,東門豹的另一個女婿,在嶺南與他不打不相識的梅鋗,更抱住婦翁的腿,對韓信大叫:

    “韓信,快走!”

    梅鋗是領教過東門豹脾氣的,他作戰勇猛,但火氣上來時,甚至會鞭笞手下。

    韓信點點頭,朝營帳內長作揖,對利倉,他是有愧的,是自己最終的判斷,使得軍隊遭到王賁派人阻攔。

    如果當初他們中規中矩地走東邊,或許就不會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

    韓信準備離開,但身後,縱被七八個人拉著,東門豹的罵聲依舊不絕於耳:

    “韓信!你這豎子喪師辱軍,死了上萬人,有何面目去見江漢父老,有何面目去見君侯!”

    東門豹越罵越難聽,什麼無行少年、胯夫等脫口而出,開始揭韓信的短,彷彿不如此,便不解氣。

    最後,連“爾母婢也”都罵出來了。

    一下子,韓信停住了腳步,對利倉他有愧疚,但對東門豹,則有些惱火和不屑。

    他微末時還好,但自從得到黑夫重用後,性格里的某一點就顯露無疑。

    韓信恃才而驕,眼光高,看不起人,與他同齡的利倉、共尉、吳臣等,都不放在眼裡,羞與之並列。

    後來,因為功績,他被黑夫越級提拔,後來者居上。於是對黑夫的老部下們,韓信也以為不過爾爾,東門豹只有匹夫之勇,季嬰毫無才略,小陶木訥無能,能有今日地位,不過是得武忠侯之蔭蔽罷了,若非遇上貴人,這群人啊,恐怕還在做幫傭農夫。

    韓信是個毒舌,對同僚不會說好話,只會自誇,不會吹別人,除了他自己,在場的諸位都是垃圾。

    且像鴨子,就算下一刻要死了,依舊嘴硬。

    於是,在東門豹的罵聲中,韓信回過頭,冷笑道:

    “東門裨將,我怎麼聽說,你,也才剛喪了師呢?”

    ……

    “裨將既然知道那東門暴虎的脾氣,何必逞言語之勇呢?幸好梅鋗將他手戟奪了,否則……”

    是夜,營帳中,醫者依舊在給韓信臉上上藥,回想下午的情形,後怕不已。

    韓信鼓著腮幫,不喊疼,也不說話。

    嘴欠一時爽,但結果就是,東門豹縱使被七八個人拖著,依舊邁步過來,狠狠給了韓信一拳,只這一下,就砸得他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這是韓信從軍以來,受過最重的傷。

    醫者走後,韓信望著銅鑑中破相的自己,露出了自嘲的笑。

    “那樣的話,我竟能說出口?”

    別人可以有勝有負,並視為尋常,但他韓信,卻不能!

    每一場仗,不管敵我多寡,韓信總有辦法贏下來,創造一次次奇蹟,獲得武忠侯的褒獎,感受士卒眼中的景仰。

    可現如今,丹陽的慘敗,卻好似在他光彩奪目的功績上,滴了一大點污泥!

    韓信的痛苦,不止來自於那些追隨他一年多的老卒,在踏上歸途之前,多戰死於丹水,也不止利倉遭受重創,也來自於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苛求。

    他的驕傲和肆意,是一場場大勝維持的,韓信,是不能敗的。

    但如今,不敗之身被破,不可一世的自信被擊得粉碎,東門豹的唾罵,舊日同僚的竊竊私語,也讓他感到恐懼而迷茫。

    因為嘴毒,不會做人,高傲,韓信在軍中基本沒什麼朋友,反倒有許多敵人,他們羨慕他的節節高昇,嫉妒武忠侯對他的另眼相待,但卻無可奈何,因為韓信總在贏得勝利。

    這次他帶著敗績歸去,定要被那些人,狠狠譏諷!

    就像在淮陰時一樣。

    他有些迷茫地擦拭著自己的劍,月光如水,映得劍刃發亮。

    換了一個楚國貴族,有此戰敗之辱,恐怕會拔劍自殺。

    但韓信只是個黔首,一個布衣,他的尊嚴沒那麼高貴,撫著自己的劍,想到了自己的過往。

    他想起了母親死去的那天。

    韓信一家是從外地避戰禍遷到淮陰的,父親死得早,韓信連他模樣都記不住,只與母親相依為命。

    一個女人帶著孩子,艱難求活,家中日益貧乏,受盡了旁人白眼,但關上門,小家也算溫馨。

    但在韓信十二歲那邊,母親卻染了疾,韓信跑遍了整個縣城,摔得滿身是傷,嗓子都求啞了,卻找不到一個願意幫他救治母親的醫者,一個願伸出援手的人。

    所見儘是冷漠的臉。

    母親最終還是死了,韓信哭幹了眼淚,想要安葬母親。

    但他家徒四壁,也沒有親戚幫扶,最後只能用草蓆一裹,推著吱呀作響的破車,尋找能下葬的地方。

    外來人,惡疾而亡,裡閭中的人都嫌棄,不讓韓信靠近,讓孩子扔石砸他,貴族則圈了附近的林地,不許葬人,還放狗咬他。

    韓信只能無助地推著母親的屍體,繞著淮陰城走啊走,走得腳都麻了,最後,來到了郊外的荒涼高崗。

    這裡是貧民拋屍亂葬的地方,野狼和烏鴉出沒荒草。

    他心懷恐懼,但沒有跑,擦乾淚,高高舉著亭長借他的一把鋤,一點點刨著坑。花了半天時間,手裡全起了泡,才算刨出了能容一人的淺坑。

    韓信一天沒吃飯,已累極了,爬向手推車,將草蓆抱下來。

    他至今記得,那草蓆,真重啊!

    才走一步,韓信就摔了,草蓆壓著他,想推開,但想到這是母親,便又捨不得。

    他只能哭,一直到哭得沒氣力,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天快黑了,周圍鬼哭狼嚎,十分陰森,幽綠的眼睛在草裡時隱時現。

    在恐懼驅使下,韓信終究還是起了身,顧不上溫柔了,將草蓆連拖帶拽,放進坑中,嘴裡說著對不起,開始草草填埋……

    等將母親葬下後,韓信砍了一棵小樹,將它移到了墳墓旁,深深埋進土裡,希望做個標記。

    他至今記得,自己當時對母親簡陋的墳冢,發下的誓言。

    “母親。”

    年少韓信跪在那片天地下,神情認真。

    “你看啊。”

    他指著周圍笑道:“這片地,它又高又敞。”

    “等有一天,兒富貴了,做了君侯,一定要在旁邊建一座城,安置萬家,比淮陰更大,更氣派!”

    他咬著牙,重重稽首,告別了母親。

    韓信要出人頭地,他要封君封侯,大富大貴,載譽而歸!

    讓所有淮陰人都前倨後恭,為當年的冷血而跪地求饒!

    所以他與野狗奪食,厚著臉皮到處混吃混喝,也要活下來。

    所以他寧磕破了頭,血濺一地,也要拜那偶遇兵家老者為師,只為學得本事。

    所以他寧可收起劍,扔掉尊嚴,受胯下之辱,也要保住性命,待時而動!

    “比起這些來。”

    良久後,韓信露出了釋然的笑。

    “一場敗仗,又算得了什麼?”

    韓信摸著被打腫的臉,東門豹的這一拳,會在他臉上留下久不磨滅的印記,就像丹水之戰的敗績般。

    但傷痕總會消失。

    敗仗,也總會被新的勝利掩蓋。

    最重要的是,活著!

    他一下子釋然了,站起身,囑咐短兵親衛:

    “休整一日,後日清晨拔營,回襄陽!”

    親衛提醒:“要知會東門裨將麼?”

    “留一斥候告知即可。”

    韓信臉上還疼著呢,他已徹底與東門豹結了仇,也不打算和解,滿腦子只想著,如何去向武忠侯請罪。

    雖然想明白了,但韓信心裡,仍有幾分忐忑。

    “過去我屢戰屢勝,武忠侯賞識我,提拔我,現下我遭遇敗績,他會如何對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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