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5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0
第841章 襄平城邊胡騎來

    同是一月初,遼東郡首府襄平,位於後世遼陽市,衍水(太子河)南岸。

    扶蘇已經來此月餘,十一月時,他收攏了海東三千戍卒,因膠東停了開往海東的船舶,眾人只能調頭向北,穿過遼東丘陵,趕在大雪降下前,抵達襄平城下。

    當時,遼東郡守面對這群風塵僕僕,胄上蒙著霜雪的戍卒,也再三猶豫——漁陽、右北平戍卒已反叛,遼東遼西雖還無事,但誰能說得准,這群在苦寒之地熬了許多年的兵,進城後會做什麼?

    直到扶蘇出面,讓大軍退後十里,邀郡守出城相見,表明身份。

    遼東守幾年前見過扶蘇幾面,扶蘇再三保證,自己能控制好這群戍卒,遼東守這才轉憂為喜,開城迎海東兵進來。

    “公子尚在,下吏便安心了,多了這數千兵卒,等開了春,遼東便不需畏懼東胡入寇了!”

    只可惜,郡守還是太過樂觀了。

    東胡的這次侵襲,來得比往年更猛烈!

    此刻,扶蘇站在高兩丈餘的夯土城牆上,遼河平原景緻一覽無遺:早春的蒼茫大地上,已有些許綠意,與後世不同,衍水兩岸森林還很茂密,其邊緣則是農田和草原,隱約還能看到一些裡閭村落——但都是空的。

    衍水以北的百姓,正拖家帶口,趕著牛羊犬彘,倉皇渡過扶蘇令人搭建的浮橋,到襄平城下避難。

    “十七年前,想必也是相似的情勢。”扶蘇看著這一幕,喃喃自語。

    秦始皇二十一年,王翦已破燕都,燕王喜遷都襄平,當時燕太子丹為給燕王喜爭取時間,與一眾門客兵卒殿後,且戰且行,當他們逃到衍水時,秦將李信也帶著數千騎兵追擊至此,在水邊耀武揚威,於是燕王喜懼,在燕太子丹渡過衍水後,迎接他的不是燕人的歡呼,而是父王冰冷的匕首……

    燕王喜派人殺死了太子丹,將其頭顱獻給李信,懇求偉大的秦王能平息怒火,饒恕燕國。

    扶蘇尤記得,當那顆已經變形變味的頭顱送到咸陽時,父皇打開盒子時的神情。

    不再是看到樊於期頭顱的冷笑,而是且喜,且悲,且恨!

    後來扶蘇才明白這種心情,太子丹,是秦始皇帝少時在邯鄲,唯一的朋友啊……

    其中關係,一言難盡。

    而今天,扶蘇身在襄平,也像燕王喜一般,要面對大兵臨城,遼東岌岌可危的局面。

    在衍水以北的民眾悉數撤至襄平後,水北十餘里外的烽火台,一束束狼煙筆直升起,在湛藍天空中是那麼的醒目!

    “胡人來了!”

    半年前,隨著始皇帝崩逝的消息傳來,大秦在關東郡縣的統治正趨於崩潰。

    而東胡像被關在圈欄外飢餓的狼,瞅準時機,開始大肆侵入邊塞!

    去歲秋天,扶蘇路過遼東時,東胡便已開始入寇長城,陷高顯塞(遼寧鐵嶺)。遼東郡尉便帶著一半郡兵,駐紮在外遼河的侯城(遼寧瀋陽以南),想要收復長城,將東胡人趕出去。

    冬天的東北,沒人敢隨意在外逗留,更別提用兵了,東胡人也消停了幾個月。

    但這才剛剛開春,雪才化了點,東胡卻再次發動突襲,寇侯城,遼東尉與戰,卻中了胡人之計,被數千騎所圍,竟戰死!

    侯城隨即陷落,至此,東胡人順著遼河向南攻掠,朝發穹廬,暮至城郭,遼河豔羨民庶,幾乎家家受其劫掠,妻女被奪,老弱遭殺……

    眼下,侯城大敗的消息剛剛傳到襄平,而胡騎前鋒,便已至衍水北岸!

    “公子!”

    遼東守得知郡尉戰死,大為駭然,憂心忡忡地告訴扶蘇道:“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近東胡,但公子當知,遼東地勢,與三郡皆不同。”

    “漁陽、右北平有燕山阻隔,遼西也有醫巫閭山,東胡入寇,三郡就算放棄郡北諸縣,也能依託山脈,暫緩胡騎踐踏,退保內縣。”

    “但遼東,遼東北邊沒有大山,反倒有一條寬敞大河,東胡人稱之為饒樂水,東胡王的營帳就設在饒樂水畔的赤山(赤峰),胡人以劫掠為業,順遼河而下,一馬平川,故而能保護遼東的,只有一道長城!”

    正因如此,東胡人在大掠三郡,卻為山脈所阻後,就自然而然轉向沒有天險的遼東,將這當成了攻擊的主要目標。

    “如今長城已破,扼守郡北的侯城也丟了,遼東再無險隘,擋在全郡十多萬百姓面前的,只有這一條衍水,還有襄平城的牆垣了!”

    遼東守已避無可避,也棄無可棄,束手無策,只能下拜頓首:“還望公子,救救遼東!”

    扶蘇並未作答,這時候,他手下的司馬高成與一眾軍吏也登上城樓,向扶蘇稟報導:

    “公子,三千士卒已集,劉季也去數過了,府庫中的糧食,足夠吾等撐到遼西郡,只要徵了城內車馬,將糧食搬運上去,隨時可以離開!”

    遼東守聞言,赫然起身:“公子要一走了之?你……你怎能走呢!”

    高成頓時不樂意了:“郡守,公子他是要帶海東戍卒回家,是要去繼承始皇帝之業的,不走,留在這窮鄉僻壤做什麼?”

    遼東守感到齒寒,在郡尉全軍覆沒後,襄平城內守卒,不過兩千,而據說南下的東胡人,足有萬騎之眾啊!

    沒有扶蘇的兵,他完全無法想像,本郡要如何抵擋。

    於是遼東守啞著嗓子道:

    “這時候離開,不怕被東胡人追擾襲擊麼?”

    高成笑道:“郡守此言差矣,東胡人欺軟怕硬,對彼輩而言,吾等就像渾身長刺的豪豬,他們怕對肥美的襄平,更感興趣些,我軍可從容渡過遼水,到遼西郡去……”

    到了那,就離“家”更近一步了!

    遼東守頓時絕望了。

    的確啊,對高成,對劉季,對三千家在燕趙、中原、關中的戍卒而言,遼東只是他們過冬的逆旅,不值得留戀,他們找不到任何理由,留在這。

    但扶蘇有!

    沉默良久後,凝視著遠方的滾滾狼煙,扶蘇終於開口了。

    “十多年前,始皇帝帶給遼東火與血,在此滅了燕國,大肆屠戮燕公族。”

    “但同時,始皇帝也派李信等將尉驅逐胡戎,修補長城,遷徙內地民眾填廣袤之地,給予遼東和平、繁榮和律令。”

    他轉過身,看著高成,以及他身後的眾率長、五百主。

    “我聽說過一句話,吏者,民所懸命也!”

    “吾等既然還是秦軍,身為秦吏,便有責保衛大秦疆土、黔首。而不是在此吃了遼東人月餘糧食,穿著本地女子織出的暖和衣裳,卻在胡寇入塞,大肆燒殺劫掠時……”

    “拍拍臀,走人!”

    遼東守大喜,高成卻急了,上前拱手道:

    “公子難道忘了麼?你還要回到中原,洗刷冤屈,繼承始皇帝之業,去救天下蒼生……遼東,可不是咸陽!”

    “但遼東,也是父皇治下山河的一部分!”

    扶蘇難得發了怒,聲音嚴厲無比。

    他指著外面烽火瀰漫的遼東大地:“若扶蘇連一個邊郡都守不下來,又怎能守住天下?”

    他又指著襄平城內外,因東胡入寇而流離失所,惶恐不安的百姓道:

    “若扶蘇連十萬人都救不了,又談什麼以後救百萬人,千萬人於水火!”

    高成默然,但他身後,一名來自關中的率長卻嘟囔道:“遼東之民,皆燕人也,燕人視胡為寇,視秦亦如寇。月餘來,從未對吾等又好臉嘴,若無公子,他們可能早就殺吏作亂了,公子就算救了彼輩,彼輩也不會感激!”

    “所以,他們死於胡人之手,是活該?”扶蘇反問,率長不答,算是默認了,幾乎所有來自關中的軍吏,都持此看法。

    “汝等錯了。”扶蘇搖了搖頭。

    “海東戍卒裡,不止有關中之人,也有燕趙之人,甚至還有個把楚人,但為了回家,都擰成一股繩,頂過霜雪,相互扶持,才跨越千山,走到襄平。”

    “而當吾等面對胡寇時,東胡人不會因你說著秦川口音就心慈手軟,也不會因某人不是燕人,就放他一馬。”

    在胡人的馬鞭、彎刀面前,眾生平等。

    “所以,在遼東,當吾等將於胡人為敵時,便不再分什麼燕人、秦人、趙人,只要舉兵抵抗胡虜的,皆衣冠之民,中國之人,皆袍澤兄弟!”

    扶蘇一席話後,眾人面面相覷,但這位似已大徹大悟的公子,卻繼續拋出了更駭人聽聞的言論。

    “再者,我以為,國與民,以義合。”

    “國待民如手足,則民待國如腹心;國待民如犬馬,則民待國如路人,國待民如草芥,則民待國如仇寇!”

    扶蘇嘆息:“昔日,父皇待民如犬馬,現在,胡亥,更待民如草芥……”

    “這便是天下人蜂擁反秦,九州大亂,攻殺不休的原因。”

    “但,若想重整秩序,便不該延續舊時的錯誤,而要從吾等邁出的第一步,便做出改變!”

    他斬釘截鐵地說道:“遼東人待吾等如何,不由從前決定。”

    “而由今後,吾等待他們如何來決定!”

    扶蘇握住遼東守激動的手,承諾道:“我不會離開,不會坐視襄平化為焦土,十餘萬百姓流離失所,為胡虜所掠,在草原上,作為奴隸,過完悲慘的一生……”

    “這一次,扶蘇,不會辜負他們!”

    ……

    下午時分,一直奉命守在襄平府庫,等著搬運糧食出來的劉大鬍子得知了扶蘇決意留在襄平,助遼東擊退胡人的軍令。

    “這公子倒是比我料想的更聰明。”

    老劉撓了撓鬧蝨子的頭,心中為不能早日返回而遺憾,卻也咂嘴道:

    “扶蘇若真要回中原,在燕地,在趙地,不知要遇上多少路豪傑,隨便一股勢力,都能將他生吞活剝了!只光靠這三千人,夠麼?”

    “反倒是遼東有民十餘萬,因為近邊,多被寇,民習攻戰,幾乎每個青壯男子都能開弓射箭,上馬馳騁。眼下幫遼東擊退了東胡,遼東人對他死心塌地,吾等回中原的隊伍,怕是會壯大一倍啊!”

    “要是乃公做主,乃公也不走!”

    說到這,劉季忍不住朝地上唾了一口:

    “但是,偏偏乃公不做主,只是個小軍吏啊!他扶蘇只賣遼東一個人情,吾等,卻得賣命!”

    他老劉才不會死心塌地給任何人當狗,他只是想搭一趟回家的順風車啊……

    劉季在這又誇又罵,而襄平城的另一頭,一間供戍卒家眷居住的院子裡,劉季之妻呂雉,也聽聞了外面傳令兵的呼喊。

    “將軍告海東戍卒將士,及全城百姓!”

    “遼東人納我,衣我,食我,吾等無以為報,扶蘇定會帶眾人歸鄉,但在離開前,且先留於此地,助遼東擊退胡虜!”

    先是用雅言說,然後是遼東方言,要讓全城都聽到,然後便是號召襄平城裡所有青壯都加入軍隊,抵禦胡寇……

    呂雉停下了手中的紡車,微微點頭,眼中閃爍,一時間,竟有些嚮往。

    “公子扶蘇,不但出身高貴,年輕有為,還是位有擔當的大丈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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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2章 楚河漢界

    “大帥!”

    一月中旬,襄陽大營,黑夫正在審視地圖上三方態勢,卻有人來拜見,回過頭,來者卻是韓信。

    只要熟悉韓信的人,便能看出來,他跟數月前丹水大敗後完全不同,身上散發的戾氣和焦慮沒了,自信重新回到這個身材高大的小夥子身上,面色紅潤,炯炯有神的雙目中泛著光。

    只有品嚐到生活美好滋味的男人,才會如此。

    黑夫笑道:“是韓信啊,此處無旁人,不必拘禮,你該叫我什麼?”

    韓信小臉一紅,拱手再拜:“仲父!”

    黑夫大笑:“這才對!”

    既已結親,韓信便與尉氏成了親戚,稱呼隨妻子喊。

    不過,這聲仲父,韓信喊得真心實意,因為在這場婚事裡,武忠侯實在是幫他太多了!

    韓信與黑夫侄女的婚事,在冬天裡緊鑼密鼓的安排,之前那些禮儀還好,但問名、納吉就有些尷尬了,在黑夫兄長尉衷答應婚事後,便要由媒人將八字和出生年月日,交給韓信,讓他去祖廟中占卜……

    當時韓信一臉尷尬,那種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又來了——他家徒四壁,吃百家飯才長大,連父親葬在哪都不記得了,哪有什麼祖廟?

    倒是黑夫得知後哈哈大笑。

    “韓信啊韓信,你真與我太像了,不瞞你,我家先前八代無姓無氏,這尉氏的祖廟,還是我成婚前,匆忙搶修的。”

    然後什麼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都是黑夫瞎編湊數的,以應付納吉之禮。

    當時黑夫臉一板,給韓信打氣:“我當年如何做,你今日便如何做,誰敢笑話你,那便是笑話我!”

    “再說,北伐軍上下,除了蕭何等少數人是地方大族外,其餘眾將尉,過去還不都是黔首,農夫、戍卒、小吏、窮士,誰比誰高貴多少?”

    “吾等雖多非關中土生土長的秦人,但卻是將大秦制度,執行最徹底的一支軍隊——不論出身,不論家世,只看才學、軍功!”

    黑夫這一席話,讓韓信疑慮頓消,挺直了腰桿,完成一系列禮儀。

    在一月初一那天,他與尉月完婚,因為韓信無父無母,故請蕭何代坐父席。韓信的確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從未忘記,蕭何對自己的一飯之恩,並將他帶到軍中……

    等完婚後,韓信對北伐軍中的“布衣將尉”之局更加體會深刻,成婚三天後,他陪妻子回門,第一次與婦翁有了對話。

    尉衷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雖為屯田都尉,作為蕭何的助手,專門負責屯田事宜,月俸也有六百石,但他依舊簡樸,吃飯喜歡蹲在地上,最感興趣的就是田間地頭的事,待韓信很是和藹,並未因他的過去,有什麼歧視。

    韓信這才信了武忠侯的話,雙方並無天地相隔的階級差距,自卑感漸去,對這些新的家人,也能從容對待了。

    倒是他的新婚妻子,全然不像窮苦人家的女子,彬彬有禮,大家閨秀,話不多,但對他舉案齊眉,韓信很是滿意。

    等韓信與侄女完婚後,黑夫很快就返回了襄陽,此處依舊大軍雲集,與南陽的王賁對峙。

    黑夫讓韓信就坐,問道:“我准了你婚後休沐一月,怎十天便來前線了?”

    韓信道:“內子說,靖難未成,我身為將軍,不可耽於兒女之情,眼下開春,大戰即將再起,我在江陵也閒不住,便來了軍中,聽大帥……仲父調遣。”

    黑夫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婚後也不歇息,倒是勤勉,想我當年……恨不得秦始皇帝放我三個月的假!”

    不算不知道,仔細一回憶,黑夫才發現,十一年前婚後歸鄉那段時間,竟是他最後一個長假了,之後十餘年,夙興夜寐,南征北戰,再無休整。

    累麼?

    累。

    人不是機器,精力有限,所以才需要輔佐之臣,才需要善戰之將,而不是什麼事都自己挑大樑,那怕得和始皇帝一樣,不到五十歲就活活累死。

    所以黑夫才需要籠絡住韓信,讓這把鋒芒畢露的劍,獨當一面,兩路開花,快刀斬亂麻!結束這亂世!

    “你是來請戰的?”

    黑夫喝著茶,瞥向韓信。

    按理說,韓信去年才遭大敗,以他的性情,該滿心想著一雪前恥才對,但韓信卻搖了搖頭:

    “大帥按兵不動,定是有所謀劃!”

    開春已半月,因關中向漢中派了大批軍隊,北伐軍人數處於劣勢,西城得而復失,東門豹在漢中的攻勢陷入停頓,只以上庸為基地,等待趙佗、吳臣部北上。

    但南線這邊,黑夫卻穩如老狗,就是不向南陽發動進攻,反倒讓一部分士卒復原,先去將家裡的秧插了,做出一副消極進去之勢。

    王賁可沒上當,本人依舊帶著十萬主力,留在宛城,著手營造南陽防線,絲毫不敢放鬆。

    黑夫樂了:“既然看出來了,那你便說說看罷。”

    韓信道:“大帥欲效卞莊子擊虎!”

    “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斗,斗則大者傷,小者死,若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

    “冬天時,王賁已對韓、魏用兵,先是涉間斬韓成之首,再是蘇角戮魏咎之屍。眼下韓人遁入圃田澤,魏人龜縮東郡濮陽,六國群盜大挫。此時大帥若進攻南陽,王賁必停止東線用兵,反倒救了他們,而若大帥按兵不動,王賁的矛,或將刺向楚人了!”

    黑夫問:“為何一定是楚人?”

    韓信踱步至地圖邊上,指著梁陳之間那條細細的溝渠:“因為鴻溝,這便是兩虎必爭之牛!”

    鴻溝,是百多年前,魏惠王令魏相白圭開鑿的人工運河。

    白圭對大梁西邊的圃田澤進行整修,引黃河水南下入澤,把其改造成了方圓300里的巨大湖泊,繼而鑿溝修渠,從圃田澤引水到大梁。在此後20多年間,魏惠王命人向東南繼續開鑿,使水系不斷拓展,經後世的通許、太康,一直延伸到淮陽東南流入潁水,最後匯入淮河……

    自此以後,梁楚之間,水網四通八達,鴻溝沿線的大梁、淮陽兩個城市,遂成為中原大都會。

    不過魏國富也鴻溝,亡也鴻溝,秦始皇二十二年,王賁就是鑿鴻溝之水灌大梁,這才滅了魏國,也徹底葬送了大梁的繁華。

    這關係讓人唏噓,不過黑夫作為後世人,知道鴻溝,還是由於它“楚河漢界”的地位。

    只要是這個時段,虎爭天下,是絕對繞不開鴻溝的。

    眼下北秦與楚國的交鋒,也針對這條運河展開!

    韓信也看得很透徹:“中原之糧,集於敖倉,敖倉是鴻溝起點,雖有成皋之險屏蔽,但倘若鴻溝南段為楚所控,敖倉便不算安全。故繼韓、魏之後,王賁若能騰出手來,定會擊楚,首先要爭的,便是鴻溝和淮陽!”

    “結了婚的男人,果然和小處男就是不同啊。”

    黑夫暗暗頷首,韓信經過一次挫折後,的確冷靜了許多,大局觀上,也有一定成長。

    他說道:“然也,有時候敵人的敵人,也要加以運用,我明明可以讓江東襲擊淮南,為何不做?正是北強而南弱,我軍需要山東群盜,來牽制王翦。”

    “去年王賁欲速破江漢,放任東方群盜作亂,眼下他們已成了氣候,再不管,就要攻打敖倉,叩函谷關了。所以才有涉間、蘇角擊韓魏之事,這二人便是王賁安排在東邊的偏師。”

    “相比於江漢之戰,二將勝得太輕鬆了,只要再敗楚國,便能解除東方之患,集中力量對付北伐軍,你所料不錯,我剛剛得到汝南的消息,涉間已離開韓地,向東進軍,司馬鞅亦領一軍,進入汝南,逼退吳廣部,這是要保護涉間側翼的,而蘇角居梁,想必也已沿著鴻溝南下。”

    前面是南攻東守,眼下,則是南守東攻,這便是王賁的戰略了。

    黑夫問韓信:“若你是涉間,將如何作戰?”

    韓信思考後道:“主攻淮陽,淮陽在鴻溝之西,無山川之阻,北軍東進,陳地首當其衝。涉間、蘇角合兵數萬,對淮陽圍而不攻,誘楚軍來援,聚而殲之,則楚不足為患也。”

    黑夫又問:“你以為,兩軍孰勝孰負?”

    韓信道:“恐怕還是北軍將勝,涉間、蘇角合兵有五六萬人,且新敗韓魏,士氣正旺。楚人雖奪取睢陽,但損失慘重,其兵力分散在廣袤楚地,能投入的不到三萬,若涉間圍陳以擊援兵,楚不救則失陳、鴻溝,救則將大敗。”

    他建議道:“故以我淺見,六國如強弩之末,不可久也。我軍還是要給南陽、汝南一些壓力,以免六國徹底敗亡,單以南方之力,這場仗,恐怕要僵持下去了。”

    黑夫同意:“有道理,我軍要隨時做好北上的準備……不過這場仗,我還是更看好楚國。”

    韓信詫異:“為何?”

    黑夫從案上盤中拿起兩個風乾後的柿餅,自己嘴裡叼著個,另一枚遞給韓信。

    “柿子撿軟的捏,這本沒什麼毛病,但問題是……”

    他一口咬下柿餅,甜如糖,還有點黏牙。

    “六國那一堆軟柿子裡,偏生有顆能將人牙齒崩掉的鐵蛋……”

    望向東方,鴻溝之上,此刻已是戰雲密佈,黑夫心中暗道:

    “項鐵蛋,猛將兄。”

    “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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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3章 生當作人傑

    一月中旬,得知淮陽被圍的消息時,項羽軍兩萬人,才剛離開過冬的睢陽,至陳郡柘(zhè)縣(河南柘城)。

    柘縣之得名,因邑有柘溝環流、兩岸柘樹叢生,而這柘樹的葉子,可以用來喂養一種“柘蠶”,所產柘絲色澤光潤鮮豔,織成的衣裳名揚梁、宋。

    不過柘縣近日得到楚國上柱國的命令,要求全縣繡娘都織一面旗幟:火紅的楚字大旗!

    外邊的繡娘們持針運線如飛,縣寺內,楚國的將尉們卻正在爭論一件事關楚國興亡的要事。

    “陳郢恐怕不好救。”

    說話的是蒲將軍,他是項羽擊東海郡時帶著數百族人來投靠的,頗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議卻十分保守:

    “我軍只有兩萬,而圍困陳郢的秦軍至少有六萬,甚至更多,還隔著一條鴻溝,明擺著便是引誘我軍去馳援,好半渡而擊,上柱國,吾等不可上當啊!”

    堂上另一人卻持不同看法。

    “但陳郢若丟了,楚國將大受損失,淮陽控蔡、潁之郊,綰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順流東指,南北有事,必爭於此。”

    此人身材矮小,卻遇事極其冷靜,若黑夫在此,定會驚喜地叫出聲,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個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鐘離眛啊!

    鐘離眛繼續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陳郢反秦,擊李信之背,楚遂大勝。”

    “過了一年,王翦為將,陳郢輕易失守,楚遂再無屏障,旦夕滅亡。”

    “故知陳郢得失,關係到楚國存亡,此番若讓秦軍奪取陳郢,他們便能再度控制鴻溝,從敖倉派出戰船,一路運送糧秣兵卒,順水而下,威脅到壽春,昔日亡國的慘劇,還會重演!”

    鐘離眛道:“故陳郢必救,不過蒲將軍說得有道理,不可貿然渡鴻溝,何不效仿昔日齊孫臏圍魏救趙之計,我軍北上,擊陳留,取大梁,與韓、魏之師匯合,西逼成皋,威脅敖倉,則秦軍必釋陳郢而回援成皋!”

    韓魏雖遭到秦軍痛擊,連兩個王都掛了,但韓有張良,已與公孫信帶著數千人以圃田澤為抗秦根據地,打起了游擊,而魏國也迅速立魏豹為王,全取東郡,實力比魏咎時反而更強了。

    蒲將軍贊同這個提議:“沒錯,陳郢還有一萬守卒,更有季布為將,他素來守諾,少將軍離開前說會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內糧食也充足,應能抵擋秦軍月餘,只要吾等……”

    但他的話,卻被在中央跪坐許久的年輕男子打斷了。

    “陳郢的確有一萬守軍,季布為都尉。”

    “此外,還有數萬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亞父。”

    巍峨飄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項羽的武夫之氣,他燕頷虎鬚,雙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將案几拍碎!

    “對手可是王賁,這老兒用兵與其父極似,絕不會因為欲奪取陳郢,就放鬆了陳留、成皋的守備,屆時我軍殺至成皋,卻為大兵阻擋,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陳郢,恐已告破。”

    “亞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與死何異?”

    項羽掃視蒲將軍、鐘離二人:“這場仗,必須打!”

    蒲將軍急了:“可……”

    項羽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小時候,聽仲父說過,楚,天下之強國也,最盛的楚威王時,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陘塞、郇陽,地方五千餘裡,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

    “夫以楚之強與王之賢,天下莫能當也,故諸侯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為王,與周分庭抗禮。”

    “正因為楚國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懷王時,割上庸、漢北與秦國,也無所謂,徒然忘了,這是先祖篳路藍縷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頃襄王時,被白起破郢,燒先王之陵,丟失江漢,倉皇東奔,半壁山河沒了。”

    “至負芻時,為了請平,割讓陳郢、青陽以西,楚已成了個偏安江淮的小國,終淪亡。”

    “如今,楚國好不容易復辟,舊日的錯不能重演,只要我還是楚國的上柱國,大楚入地,只要是奪回來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讓!”

    他拍著蒲將軍和鐘離眛道:

    “吾等復國誅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堅,靠的就是一口氣。”

    “一口從楚國滅亡開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氣!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卻依然暗暗記著那句話!”

    蒲將軍和鐘離眛頗受感觸,齊聲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項羽頷首:“沒錯,這股氣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樣子。”

    “像十多年前一樣,一路敗仗,失城丟地。”

    “最後社稷淪為廢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貴庶淪為遷虜,傳統被踐踏於腳下……”

    “故,縱是死,也不能退讓,淮陽,必須救!”

    項羽鬚髮賁張:“秦人欲誘我接戰?好啊,那項羽也不多避讓,要戰,那便戰罷,就用這一戰,來定梁陳局勢!”

    ……

    數日後,陳郢以南百里的項縣(河南沈丘),這裡是鴻溝的終點,也是項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鐘離眛縱馬來報:“上柱國,蒲將軍的誘敵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萬人北上。”

    項羽頷首,他讓蒲將軍帶著三千人,大張旗鼓,沿著鴻溝往北走,做出去進攻陳留的態勢,秦軍很快有了反應,抽調一萬人回援梁地。

    而楚軍主力,則跟隨項羽往南行至項縣,在汝南的秦軍司馬鞅部尚未進攻此地,項縣在項羽從弟項聲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隻接應他們渡過鴻溝。

    但就在楚軍渡過鴻溝後,才挖灶做好飯,眾人正吃著,奉命在外圍游弋巡梭的鐘離眛再度歸來,給項羽送來急報!

    “上柱國!南頓鄉(河南項城)方向,有大批秦軍正向項縣開進!”

    項羽立刻將口中的飯吐了:

    “多少人,多遠?”

    “至少有四萬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軍的話一個時辰便可到,慢的話,兩三個時辰……

    “兩倍於我?”

    項羽笑了:“這怕是伏兵啊,看來秦軍北調去追蒲將軍,怕是將計就計,彼輩在沿河布下眼線,監視各地動向,就等著我軍渡過鴻溝,便要來包圍擊之!”

    鐘離眛對這場仗心裡沒底:“上柱國,現在渡河回東岸去,避開秦軍,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項羽卻搖頭:“大軍雖慢,但車騎半個時辰便能到,屆時我軍將遭其半渡而擊,大受損失。”

    “更何況,現在一退,那股從起兵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收復山河的志氣,就徹底斷了,楚國,也就完了!”

    鐘離眛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項縣去?城池雖小,但也能……”

    “不行!”

    項羽斷然拒絕,他站起身,左右掃視:“再給眾人半刻時間,吃完飯後,集結!”

    “我有話,要對所有人說!”

    ……

    “楚地的士卒們,吾乃項羽!”

    嗓門大就是任性,黑夫陣前喊話還要舉個銅皮卷的簡易喇叭,項羽就不用,聲如洪鐘,傳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門的楚軍士卒們面面相覷,這半年多來,出身高貴的項羽將軍,戰無不勝的項羽,雖經常出入軍營,與士卒同衣食,但卻很少這樣對所有人說話,並不是每個人,都見過他。

    而他們也得知了,敵軍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竊竊私語,軍容有些散亂,大家都在憂心。

    項羽的聲音再度傳來:

    “楚人傳言,項羽有兩丈高!”

    “一手能舉起一個千斤大鼎!”

    “每次作戰,他殺人數以百計!”

    “還說,我一對重瞳可以噴出火,所到之處,皆為灰燼。”

    “大吼一聲,則地動山搖,會落下天雷消滅秦軍。”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因為項羽年紀太輕,才二十四歲,自起兵以來收複數郡,戰無不勝,故楚人漸漸開始往他身上加一些神話。

    但項羽,今日卻承認自己是個凡人。

    “這些傳聞裡,只有每戰殺敵百計是真的。”

    他掃視眾人:“項羽雖勇,但要殲滅十餘里外的數萬秦軍,我做不到!”

    一時間,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不安從他們心中滋生,項少將軍都做不到,那誰人能做到?

    “我一個人,做不到。”

    項羽補充道,指著面前不到兩萬人,大聲給他們打氣:

    “但還有汝等,可隨我一同列陣而戰,將士一體,便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

    無人應答。

    項羽繼續道:“我知道,膽小之人,畏懼之人,都躲在家中,不會加入楚軍。項羽麾下,要麼是不甘為秦律所繩者,要麼是窮困得活不下去,淪為刑徒群盜之人。這些楚地豪傑壯士站在鳳鳥旗下,是為了反抗暴秦。”

    他往身後一指,遠方塵土飛揚,那是秦軍的車騎……

    “現在,秦軍來了,避無可避,這是場惡戰。”

    楚軍中,有些躁動,但項羽聲音裡,的確聽不到一絲畏懼。

    “戰或死。”

    “降,必死!”

    “亡,或可活。”

    “只有少數人能僥倖逃走,藏匿山林,能活下去,至少活一陣子。”

    “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幾年後,汝等必為秦吏所捕。出來一看,楚地早就滿目瘡痍,汝等的家人妻女,已淪落為奴婢刑徒,於是被斬首於市,或累死在嶺南,餓死在驪山、長城……”

    這一刻,項羽想到了戰死的大父,父親,也想到了被發配到邊塞的仲父和從弟項莊。

    項氏和秦國的血仇,是永遠無法解開的。

    而願意加入楚軍,隨項羽反秦的人,也幾乎都是如此,要麼是家人在統一戰爭中死去,要麼是因犯了一點小錯就遭受重罰,淪為刑徒隸臣。

    他們中不少人,臉上還黥著字呢!

    項羽抬起頭,紅著眼問:“二三子,項羽敢問,若真那樣,屈辱死去前那一刻,汝等是否願意,用這一切低賤苦楚,來換今天!”

    “為一個機會,吾等,就只有這麼一個機會!”

    “回到這,在鴻溝旁,在楚國的土地上,在赤色鳳旗下,迎著秦人,昂著頭,告訴他們,楚人,永不為奴,楚人,亦有志氣!”

    楚人的志氣是什麼?

    按照項羽的理解,那就是自己的土地上,自己說了算!

    “吾等願隨將軍死戰!”

    有人歡呼,但也有人沉默,還有人左顧右盼。

    項羽不知道這是否算一次成功的演講,不知道一會究竟有多少人會豁出命來作戰。

    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家國大義。

    也不是每個人,都有一顆勇敢的心。

    但一向直來直往的項羽知道,該如何讓他們再無退路,只能向前!

    “破釜!”

    他對項聲下令。

    “沉舟!”

    他對鐘離眛大吼。

    灶上的陶釜被打翻在地,由戈矛敲成碎塊,有的裡面還盛著吃剩的米粥……

    數百條大小不一的小舟,也被烈火焚燒,慢慢沉入水中……

    在這火光中,岸上的楚人,都像項羽一樣,紅了眼。

    主將破釜沉舟,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

    現在,他們是真沒退路了!

    這一次,當項羽再度下令時,所有人都自覺地靠攏同伴、同鄉,緊緊握住手裡的戈矛盾劍。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一首楚歌,從貴族、軍吏口中緩緩唱起,悲壯而雄渾勇武!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似是為了壯膽,儘管大多數人不知道詞,但還是開乾渴的嘴,舔舐自己開裂的唇,有些發疼的喉嚨,應和著哼起了調子。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洪亮,咬緊了牙,握緊了矛。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項羽喊出了這最後的一句!

    十餘年前,在蘄南,他的大父項燕,帶著十萬楚國男兒,喊出了楚音的絕唱,在那片土地灑下鮮血……

    而現在,那些戰歿者的子侄,回來了!

    他們再度拿起武器,高舉旗幟,唱著國殤之曲,卻將迎來不一樣的命運!

    項羽能感覺到,項氏先祖在看著他,楚國八百年君臣在看著他,祝融、東皇、東君、山鬼,楚地的山川神靈都在看著他!

    血債當以血償,這一戰,是獻給他們最好的祭品!

    既然無路可退,那便只能向前,殺出一條血路了!

    煙塵滾滾,秦軍,已至五里之外!

    那面醜陋的旗幟,亦如當年一般黝黑壓抑。

    正如同楚人的大旗,是那麼鮮豔血紅!

    站在戎車上,項羽套上了最華麗的赤色甲冑,讓所有人,敵人、屬下,都能清清楚楚看見自己。

    那柄長戟,指向前方。

    “此戰之後。”

    “生者,當為人傑。”

    “死者,亦為鬼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1
第844章 隻手豈能扶天傾?

    二世元年,二月初一這天,王賁仍在宛城。

    倒不是他不想親自指揮擊淮陽之戰,而是老將軍已病得,無法成行了,三十年征戰,身上總有些老毛病,本以為過了冬天能好轉,但這才開春,王賁便又病倒了。

    再者,王賁很清楚,復辟的六國之於秦,肘腋之患也,黑夫才是隨時致命的心腹之疾。

    雖然自己老邁,但只要坐鎮宛城一日,便是南陽十餘萬大軍的主心骨,有了韓信的教訓,黑夫也不敢貿然進逼。

    這一日,王賁正皺眉喝著軍醫奉上的藥,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斷了。

    “你說什麼?”

    “馮去疾,死了!?”

    剛從咸陽飛馬趕回來的甘棠垂首:“是自殺,廷尉已定馮氏謀逆之罪,左丞相聞之,在獄中呆立良久。是夜,他竟用陶片,割斷了自己的腕,枯坐一宿,次日獄捽髮現時,血粘滿稻席,左丞相,已氣絕而亡!”

    “而牢獄牆壁上,只留下了四個字。”

    甘棠咬著牙,難抑心中悲憤:

    “將相不辱!”

    “去疾啊去疾。”

    老夥計沒了,王賁很是傷心,扼腕長嘆:“老夫正在設法解救你,李斯也來信信誓旦旦,說他會設法拖住麼?如今,派去巴郡打聽消息的暗探還未歸來,馮劫投降叛軍一事尚未有定論,廷尉怎會定案如此之速?”

    甘棠道:“主審此案的閻樂雖不敢對左丞相用刑,但卻大肆拷掠馮氏親信、家人,他們不堪拷打,遂承認左丞相與黑夫暗中有聯絡,故意放韓信攪亂中原,迫使通武侯撤兵。”

    “又說,左丞相便乘機回朝,提議放棄關外之地,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與黑夫達成協議,廢黜今上,另立公子高為帝!”

    “真是一派胡言!”

    王賁氣得臉都變形了:“世人皆知馮氏忠烈,馮毋擇為國捐軀,屍骨未寒,馮去疾作為其一母同胞的兄長,又豈會與仇人合謀?再者,公子高一向淡薄名利,曾拒先皇立為嗣君,又豈會在這時候覬覦皇位?我看是今上身邊,有奸佞從中作梗,存歹毒之心,非要置他與馮氏於死地!”

    他連忙問:“公子高如何了?”

    “也死了。”甘棠想起一月下旬,發生在咸陽的慘劇,面色依然有些煞白。

    “公子高被擒後,乃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

    “書上,皇帝不允,仍將公子高與馮氏族人馮敬等一同,押赴咸陽之市,男子戮死咸陽市,女子矺死於杜,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王賁氣極,大罵道:“胡亥真豎子也,他還是先帝之後麼?竟做出這種親者痛,仇者快之事來!”

    罵完胡亥,王賁又罵起秦朝的百官之首來。

    “李斯在做什麼?”

    “李通古在做什麼?”

    “他身為始皇帝託孤重臣,若真想阻止這慘劇,還能阻止不了麼?當年諫逐客令的那股精神,哪去了?”

    “我看,他就是想,獨善其身!”

    王賁狠狠將藥碗摔在地上,啪的一聲,陶片四濺,黝黑的藥撒了一地!

    就像胡亥繼位之初,四位重臣同舟共濟,相忍為國的承諾,支離破碎!

    屋漏偏逢連夜雨,恰逢此時,又有一封急報,從東方送來。

    “通武侯!我要見通武侯!”

    司馬鞅派來的使者在外面等急了,不顧阻攔,闖了進來,卻被按倒在地。

    “何事?”

    王賁有種不祥的預感。

    使者稽首,痛哭流涕。

    “七日前,楚盜項籍渡鴻溝,涉間將軍欲擊之,乃留蘇角將軍兩萬人圍淮陽,自將兵四萬擊項籍。”

    “與楚盜遇,戰不利,退至淮陽,楚盜窮追不捨,百里九戰,皆勝,淮陽楚人亦潰圍而出,我軍敗,截為二。涉間將軍被困,不降楚,自燒殺,蘇角將軍,僅以萬餘歸於潁川!”

    王賁聽完,一時間天旋地轉。

    “淮陽打輸了?”

    “六萬人,僅剩萬餘歸於潁川?”

    他有些難以置信,如何作戰,重點何在,都是在在涉間、蘇角出發前千叮萬囑的,還讓司馬鞅駐軍汝南,防備黑夫搗亂。

    楚盜人少,秦軍卻眾,雖然裡面一半是新募之卒。但二將只要照王賁的方略做,幾乎不會有任何差錯,只要淮陽拿下,鴻溝控制在手,東線穩定,就可以集中力量對付黑夫了。

    可為何,卻打輸了呢?

    還輸得這麼慘!

    對咸陽的失望,對前線大敗的憤怒與不甘,悲憤鬱結心中,王賁竟一口血噴了出來,灑在地圖上!

    ……

    “我躺了幾天?”

    睜開眼,喝下一碗讓他感覺自己活過來的熱粥後,儘管胸口和喉嚨仍火辣辣地疼,但王賁還是恢復了神智。

    “兩日。”甘棠眼睛血紅,通武侯倒下的這兩天,他一直在旁守著,只感覺,若無這根頂樑柱,整個大秦的天,都要塌下來了。

    “兩天,足夠前線的傷口,從小小破瘡,變得潰爛了。”

    在親衛攙扶下,王賁掙紮著起身。

    “軍中安否?”

    甘棠道:“通武侯病倒的消息,僅數人知,無人敢洩,但隨著潰兵撤回,前線的敗仗,卻是瞞不住……”

    王賁頷首:“各地軍情想必積壓案几了罷?挑緊要的,給老夫唸唸吧。”

    甘棠看著王賁這好似要燈枯油盡的身體,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捧著一摞戰報,把這些壞消息一一告知王賁。

    “項籍在淮陽大破我軍後,雖也損失不小,但攜大勝之名,陳地人從寇者甚眾,今又帶著兩萬人,北上進攻陳留。”

    “魏賊張耳、魏無知率數千人,已復臨濟,為魏咎發喪,又奪酸棗。”

    “趙寇李左車部將兵萬人,連續擊破河內郡兩道防線,陷安陽(河南安陽)、朝歌(河南淇縣),今已逼近修武(河南新鄉),河內守尉,僅能退守郡府懷縣。”

    王賁閉著眼睛聽完,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才道:“若沒記錯,魏無知,是信陵君之孫罷?”

    甘棠道:“是魏無忌之孫,那偽王魏豹,仍封其為信陵君。”

    “李左車,則自稱趙將李牧之孫?”

    “正是,只不知真偽。”

    甘棠應諾。

    “再加上項燕長孫,那個在淮陽殲我四萬餘人的項籍……”

    王賁感到了莫大的諷刺,邊咳邊笑。

    “都是吾父老對手的後人啊。”

    這是一群復仇者,一群當年王氏父子,未能殺盡的亡魂!

    他喟然長嘆:“王賁現在,算是明白當年,魏無忌、李牧、項燕的處境了!”

    昔時秦以離間計使魏王冷落魏無忌,使趙王殺李牧,而今,風水輪流轉,輪到黑夫使計,使馮去疾遭小人讒言,身死族滅,真是諷刺啊。

    朝中倒無人敢害王賁,但他所處的局面,和孤身支撐楚國社稷的項燕有什麼區別呢……

    “北面是敵。”

    “南面是敵。”

    “東方是敵。”

    “西方的朝中,亦有敵!”

    從這件事裡,王賁已覺察到了,李斯的不可靠,也知道胡亥身邊,必有大奸大惡之人為禍!

    多虧了他們的折騰啊!轉眼間,不到一年光陰,秦始皇留下的四根頂樑柱,好像只剩下王賁一人了……

    “隻手,豈能扶天傾……”

    “隻手,豈能扶天傾?”

    像是問別人,又像是問自己,通武侯王賁,從未感到如此無力過。

    但不管怎樣,他這根柱子,仍得頂住這萬鈞大廈!

    因為這不僅是嬴姓的江山,也是他們王氏父子,披荊斬棘,一磚一瓦,搭建起來的啊……

    “楚趙魏雖看似同盟,實則各有所圖。”

    再度掙紮著起身,王賁對甘棠指示道:“趙欲吞河內,魏欲全取東郡,而楚,目標恐怕是成皋、敖倉!”

    “魏人怯怯,守戶之犬耳,不必管。但要令上黨、河東立刻發兵支援河內,河內南控成皋之險,北倚太行之固,表裡山河也!朝歌可以丟,但懷縣,必須守住,萬萬不能讓楚趙合兵!”

    “至於成皋那邊,叫關中派出數萬新卒,只守不出,項籍雖善兵,然光靠楚盜一家之力,是打不下成皋險塞的……”

    沒錯,項籍,這是繼孤軍深入,以一己之力打破王賁方略的韓信之後,又一個讓通武侯刮目相看的兵者!

    項縣、淮陽之戰的詳細過程王賁已知曉,且驚且嘆,這項籍,還真是個臨陣用兵的天才。

    亂世再起,兵家雄才層出不窮,作為前輩,真不知是該為能與他們角逐而興奮,還是為前浪壓不過後浪而憂心呢?

    但和這些鋒芒畢露的年輕人相比,王賁很清楚,那個被秦始皇帝評為“可出將入相”,積澱十載,人到中年的小陰比,才是對大秦社稷威脅最大的敵人!

    “黑夫那邊呢?我軍遭逢敗績,此子素來喜歡落井下石,不可能沒動靜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1
第845章 瑚璉

    二月初,宛城的王賁病篤獨木難支,這邊襄陽內,黑夫卻看著眼前穿著一身楚服小短打,自稱是他“故人”的傢伙,打趣道:

    “這不是叔孫通麼?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叔孫通諂媚地作揖,笑道:“小人,自然是覓著仁義之風而來!”

    叔孫通的確黑夫老熟人,二人十多年前在淮陽就打過照面,後叔孫通入咸陽為博士,黑夫外調為郡尉後,就基本沒見過他了。

    黑夫讓人賜坐:“怎麼這幅打扮?你的高冠儒服呢?”

    叔孫通作揖道:“三十七年初,扶蘇之事後,咸陽大肆清算長公子之黨,不分青紅皂白,墨者皆誅,儒者也遭牽連,悉數入獄。我跑得早,避開了這場大難。回到魯地數月後,聽聞武忠侯在南方起兵,立刻就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一路輾轉,近日方至……”

    從魯地到江漢是挺遠,不過要走大半年?這話鬼都不信。

    黑夫也不揭穿,喝了口茶:“這麼說,你是來投奔北伐軍了?”

    叔孫通道:“小人如流水,不,一粒小水滴,願歸於海!”

    黑夫笑了笑:“可惜啊,你來晚了,我軍中,已不缺儒者!”

    陸賈算是荀子蘭陵學派後學,隨何是野路子,而這叔孫通,卻是正兒八經的孔家門人,孔子八世孫孔鮒的關門弟子!

    黑夫不喜魯儒,早在秦始皇泰山封禪時,他就看清了這群人的嘴臉,平日束手談禮儀,臨事卻啥都幹不成。

    就像李太白那首詩嘲諷的:“魯叟談五經,白髮死章句。問以經濟策,茫如墜煙霧。”基本就是這群人的形象了。

    更何況,陸賈、隨何二人,可是能隨時捋起袖子客串說客的,陸賈還給黑夫拿下了巴蜀,這叔孫通,除了多吃軍中幾碗白飯,噹噹文書主薄外,還能幹什麼?

    黑夫便隨口問道:“汝夫子呢?身在何處?”

    叔孫通倒也不隱瞞道:“夫子與張耳、陳餘有舊,今張耳自稱魏相,故投了偽魏王,被封為文通君,太傅。”

    這孔子後人可真會投靠人,一投就投到把黑夫當仇人的張耳那去了。

    黑夫搖頭,基本已給魯儒判了死刑:“我這的封君,可貴多了,非大功者不可得,那你為何不相隨如汝家夫子,去魏地混個一官半職?”

    叔孫通卻肅然:“不瞞君侯,孔君雖是我夫子,但他年紀老邁,常居魯地,實在不知時變,豈能投靠叛賊呢?這天下形勢,最後當是武忠侯再統天下,抵定乾坤啊!”

    “這傢伙嗅覺倒是挺靈敏的,賭我能贏,怕不是想倆雞蛋放倆籃子?”黑夫暗想,這叔孫通的確不似一般魯儒,但他還是面露不屑,笑罵道:

    “你我雖為舊識,但只靠阿諛奉承可沒用,北伐軍不是誰都想來,誰都能留,此處不需無用之人,你且說說,在我軍中,你能做什麼?”

    叔孫通笑道:“君侯,可否讓人將小人帶來的器物,搬進來?君侯一看便知小人的用處!”

    黑夫卻一點不跟他客氣,一擺手:“你又不是殘廢,有手有腳,在此更無官職,自己去,自己搬!”

    一般自傲自衿的儒生,見黑夫如此無禮,早就站起身來,一揮一袖,冷哼一聲傲然離去了。

    但叔孫通卻絲毫不以為忤,還真嬉皮笑臉地出去,將他當做寶貝般的器物,抱了進來。

    黑夫直起身看去,待麻布解開,裡面卻露出一個陶器,三足,寬腹,好似是鼎,又不太像……

    黑夫問他:“這是何物?”

    “此乃瑚璉也。”叔孫通道:

    “昔時,子貢問孔子曰:賜也何如。孔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他解釋道:“敢告於君侯,禮器中有一種叫做瑚璉的,陳放在宗廟之上,用玉製成,用玉妝飾,是最為貴重華美的。孔子的意思是,子貢的才幹,不論做什麼事情,都能成功,文采極佳,足以為國家增光,就像器具中的瑚璉。”

    黑夫冷笑:“就你,也能自比子貢?為何君在咸陽十餘載,除了議帝號時,卻未曾有一件事蹟入我耳?”

    叔孫通笑道:“君侯此言甚是,子貢,那是玉製的瑚璉,而我,則是陶制的瑚璉,雖同為瑚璉,然材質相差甚遠也。”

    黑夫頓時樂了:“繞來繞去,你倒是說說,這陶瑚璉,到底有何用呢?”

    叔孫通指著那土器物道:“這陶瑚璉,不一定要裝糧食,不一定要呈於宗廟之上,它什麼都能當,鼎能做的事、簋能做的事,他都能代勞。君侯,小人這一路來,就靠它煮米烹粥呢!”

    “所以從今以後,君侯想拿它裝酒,就裝酒,想盛水,就盛水,就算要將它當做溺壺,此器也能甘之若飴!”

    噗的一聲,卻是屋內的親衛笑了,看向這儒生的眼神,滿是鄙夷。

    黑夫瞪了親衛一眼:“我可沒有將儒生高冠取下來做溺盆的惡習。”

    “君侯禮賢下士,自是如此。”

    叔孫通對旁人目光渾不在意,再拜道:“君侯方蒙矢石爭天下,叔孫通寧能斗乎?故做不了斬將搴旗之士,但文書主薄,管糧小廝,叔孫通皆能效命!”

    黑夫算是服了這人,搖頭道:“叔孫通啊叔孫通,你可真是我見過,最不要臉的儒生了。”

    “君侯啊。”

    叔孫通抬起頭,笑容下,似掩藏著些許無奈:“詩言,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秦滅六國,又收詩書禁之,眼下天下變亂再起,這十多年來,天崩地坼,變化太大了。那些要臉的人,那些不能與時俱進的人,不是死絕了,也快死了。但叔孫通,就算再不要臉,也得活下去,以繼孔子之學!”

    黑夫微微頷首,心中湧過很多念頭,他現在算是明白,叔孫通與普通魯儒的不同之處了。

    他繼承了儒家一個最最最重要的核心特點,那就是變通!

    墨子曾為了黑儒家,編排過這樣一個故事:

    孔某被困在陳蔡之間,用藜葉做的羹中不見米粒。第十天,子路蒸了一隻小豬,孔某不問肉的來源就吃了;又剝下別人的衣服去沽酒,孔某也不問酒的來源就喝。後來魯哀公迎接孔子,席擺得不正他不坐,肉割得不正他不吃。

    這下,子路看不下去了,進來請示說:“夫子為何與陳蔡時的表現相反呢?”

    孔子卻說:“由!我告訴你,當時我和你急於求生,現在和你急於求義啊!”

    墨子在文章末尾,對此大肆批評:“在飢餓困逼時就不惜妄取以求生,飽食有餘時就用虛偽的行為來粉飾自己。污邪詐偽之行,還有比這大的嗎?這就是儒啊!”

    諸子百家黑起其他學派來,都是段子手,這故事,可能是墨翟編排的。

    不過,作為敵人,墨子卻也一語道出了儒生的最大特點,他們能在百家爭鳴裡勝出,最終坐大做強的根本原因:

    不是仁義。

    不是忠孝。

    更不是詩書禮樂。

    是變通!

    有時候是有底線的變,有時候,則是無底線的變。

    再往後,整個學派,不就是叔孫通所言的“陶瑚璉”麼?和古代真正的瑚璉相比,形制一樣,但材質,卻大為不同。

    能擺上大雅之堂充當禮器,也能放置在平民百姓家裡,煮粥,可烹肉,極其親民。

    對統治者而言,這器物真是好用,想裝酒就裝酒,想裝水就裝水,甚至在淪落的時候,為了求得生存,蠻夷之君的屎尿也能盛放。

    管你裡面裝的是什麼,好東西還是壞東西,只要這層皮不換,他就還能自稱“儒者”。

    可實際上,自詡為儒的徒子徒孫們,跟孔孟荀等真正的大能,關係早就不大了。

    就算再過兩千年,禮樂詩書都作了古,還能裝潢粉飾一番,套上一層“新儒家”的皮,強行跟科學理論掛鉤,繼續大搞國學呢!

    “挺好的。”

    “是個好東西……”

    黑夫點點頭,他也是個務實的人,並未因此鄙夷叔孫通,更才不會因為心裡的思緒,而影響自己對現實的判斷。

    叔孫通,還真有他的用處。

    黑夫負手道:“既如此,叔孫通,那你,便暫且留下來罷。”

    叔孫通大喜過望,再拜道:“多謝君侯!”

    黑夫讓他起來:“我且問你,按照儒家的禮儀,你這瑚璉之器,能用在葬禮上麼?”

    叔孫通不假思索:“君侯說能,那就能!”

    這是標準答案,黑夫哈哈大笑:“大善,我正好要為三人舉辦葬禮,這一切禮儀,就由你來主持了!”

    “儒者最擅長的,便是殯葬之儀了,交給小人,保管萬無一失。”

    叔孫通復問道:“敢問君侯,是何人下葬?當以何禮葬之?”

    黑夫道:“公子之禮,君侯之禮,上卿之禮。”

    叔孫通一愣:“那三人是……”

    黑夫道:“他們是秦始皇次子公子高。”

    “是武信侯馮毋擇。”

    “還有一個……”

    黑夫笑道:“我的舊日同僚,在江州縣,不降而死,卻被咸陽奸臣逆子,冤枉污衊的馮劫兄弟!”

    老黑痛心疾首:“滿門誅滅,真是天下奇冤啊!我要為他,為馮氏,平冤昭雪!”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2
第846章 遺臭萬年

    秦始皇三十八年二月初十,江漢大地上正值春耕,武忠侯下令將軍中馱馬借與百姓耕作,不管軍屯民田,生產都不能落下。

    而巍峨的萬山頂上,一場葬禮,正在舉行。

    不過奉命隨黑夫參加葬禮的幾名軍吏臣僚,臉上卻並無絲毫悲傷之色,說笑的說笑,私語的私語,打哈欠的打哈欠,黑夫也不管他們,只讓叔孫通遵照禮儀,按部就班地來。

    因為今日下葬的不是黑夫麾下的將尉士卒,反而是他們的敵人——三個月前,在江州縣自殺的馮劫!

    前日,黑夫讓人將藏在冰窖裡的馮劫頭顱取出來,正式向三軍將士宣佈馮劫的死訊,並要為馮劫,以及去年在江陵戰死的馮毋擇,舉辦一場像模像樣的葬禮。

    不僅要設牲醴祭祀,還給馮劫刻沉香木為軀,將馮毋擇遺骸裝進最好的棺槨中,以君侯、上卿之禮,葬於襄陽城南的萬山上,挑了個風水寶地,面朝西北咸陽方向。

    下葬當日,更令大小官員送殯,黑夫自拜祭……

    卻見老黑面容愁苦,踱步上前,捧起一撮土,輕輕撒在馮毋擇、馮劫叔侄墳頭,又單膝跪地,長拜道:

    “武信侯馮毋擇,本軍中長輩,駟車庶長馮劫,更乃黑夫之同僚也,我二人曾共逐匈奴於塞北,馳駟馬於大漠,雖無私交,卻曾一同為始皇帝之業拋頭顱,灑熱血。”

    “彼輩縱與我為敵,失於公義,然獨論人品私德,黑夫亦敬重之。”

    “馮氏為奸臣逆子所誤,助紂為虐,阻擋義兵,犯了彌天大錯。但於偽帝而言,卻不失為忠,未曾有負於胡亥!然竟遭族誅,宗族殘滅,名望受侮,天下人莫不為之惋惜,黑夫亦然!”

    他說到動情處,義憤填膺,渾然忘了最初是誰抹黑馮劫,說其“迷途知返,毅然投誠”的,還讓陸賈以馮劫的口吻寫了篇檄文回去罵胡亥呢。

    現在,這些統統成了朝中逆子奸臣為謀害忠臣,而編排的證據,案子是咸陽審的,人是胡亥殺的,跟他黑夫有什麼關係?

    胡亥不是給馮氏定案為“謀逆”麼?一大罪狀便是馮劫的“投降”。

    好啊,那真正的“謀逆”頭子,就親自下場,來證明那是個誤會,馮劫分明是力戰而亡,馮氏全族,可對胡亥百分百愚忠啊!

    考慮到過猶不及,所以黑夫只祭了馮毋擇、馮劫,此事傳開,旁人自然能將他們,與馮去疾的下場做對比,從而得出結論——這樣的愚忠之臣,胡亥都誅殺族滅,何況別人?

    反倒是武忠侯,深明大義,敬重對手,就算曾與之為敵,事後也不會清算,你們不考慮考慮?

    黑夫臉不紅心不跳,掏出袖中紙張,一板一眼地唸著叔孫通給寫的悼詞。

    “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賢,而身不免乎戮!”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萇弘死於蜀,蜀人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伍員流於江,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激盪崩岸,數載顯靈,頭巨若車輪,目若耀電,鬚髮四張,射於十里,引越人入吳。”

    “胡亥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不道偽君,何可為計哉?黑夫今日厚葬武信侯及馮劫,欲保其碧血丹心,使世人知之。亦望二君泉下有靈,北伐軍叩武關,入咸陽之日,當以靈魄為吾軍助威。黑夫必斬胡亥、趙高之首以祭馮氏!”

    “郡縣部曲偏裨將校諸吏,見馮氏事,若能幡然醒悟,降於義師者,勿有所問!”

    叔孫通看了看天上,心道若死人真能顯靈,馮氏叔侄二人,怕是最想將黑夫活活劈死在墳前喲!

    只可惜今日萬里晴空,天上沒打雷沒下雪。

    這世道,好人不長命,惡人活千年。

    所以黑夫以為,想要在這亂世裡與惡人相鬥,贏得勝利,自己就得先成為代惡人!

    日上三竿,表演結束,黑夫拍拍土起身,十分滿意。

    叔孫通搞葬禮的確是一把好手,不論什麼級別,都手到擒來,還寫得一手好文章,能把白的說成黑的,紅的描成綠的。

    於是黑夫讓他繼續做“博士”,專司軍中宣傳事宜,無非是為黑夫起兵尋找正義性,譴責胡亥及六國反賊的倒行逆施……

    然後便要奉黑之命,大肆宣傳,傳到南陽、漢中、關中去,讓世人看清楚咸陽那昏君佞臣的嘴臉,也能明白武忠侯奉遺詔靖難的正義性!

    考慮到這件事戲劇性尚嫌不足,無法在民間形成洗腦傳播,黑夫還讓人編了一個故事:

    “馮劫既歿,坐下赤馬被趙佗所獲,獻與黑夫,黑夫令人好生飼養,然其馬竟數日不食草料而死!”

    於是武忠侯感慨:“馬尚如此,何況馮乎?”

    遂決定厚葬馮氏!

    叔孫通擊節而讚:“君侯,如此一來,前因後果便天衣無縫,更容易被口口相傳了。”

    黑夫回頭看了看馮氏叔侄的墓,說道:“還不夠,馮氏葬禮已畢,公子高和扶蘇次子的也不能落下,要做足姿態,告訴關中的公族勢力,黑夫絕非謀逆篡位,而是要保護始皇帝血脈的大忠臣,讓他們可放心來投,我可庇護群公子,免遭胡亥毒手!”

    螞蚱腿小也是肉,若有願棄暗投明者,黑夫當來者不拒。

    “公子高二人的祭文,還是由你這妙筆來寫,要把他吹噓成古代的賢公子……嗯,你懂我的意思。”

    叔孫通立刻道:“君侯,將春秋時衛國兩位賢公子事蹟,套在公子高、扶蘇次子身上,何如?”

    黑夫讀過左傳,有點印象:“你說的是,公子伋與公子壽?”

    “正是!”

    這故事說的卻是,春秋時衛宣公十分昏庸,因其幼子朔覬覦長子公子伋的儲君之位,遂與母親齊姜進讒言於衛宣公,欲設計殺死公子伋。齊姜的另一個兒子公子壽,卻與公子伋關係極好,得知此事後,匆忙告知。

    然公子伋跟歷史上的扶蘇像極了,性情剛烈,說什麼“父而賜子死,尚敢苟生?”準備毅然赴死。

    公子壽不忍,將公子伋灌醉後穿上他的衣冠,代其上路,遂被殺於舟中,公子伋醒來後匆忙趕去,卻來遲一步,悲痛萬分,便表明身份,也一同被殺。

    衛國人便以《二子同舟》這首詩紀念兩位公子。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暇有害!”

    改編後的故事,叔孫通都已經想好了:

    始皇帝次子公子高,禮賢下士,敬愛父兄侄兒,簡直是個完人,始皇帝被弒後,公子高知胡亥欲謀害扶蘇次子,屢屢保護,帶著他一同吃飯睡覺,讓胡亥找不到機會下手。

    但奸佞趙高給胡亥出了主意,借始皇帝葬禮,騙得公子高出城,又派人去將扶蘇次子縊死,與七千宮女,三千工匠一同殺害,埋在驪山。

    公子高得知後大為悲切,斥胡亥得位不正,胡亥遂怒。

    同時,胡亥又貪公子高之妻,也是馮去疾之女的美色,生出歹心,欲誘騙入宮淫之。然公子高夫人堅決不從,胡亥怒,遂殺之,奸其屍,又與趙高合謀,編排罪狀,最終將公子高和馮氏全族殺害!

    “胡亥真是血債纍纍,罄竹難書啊!”

    黑夫咬牙切齒:“叔孫通,你儘管放開手腳,收集胡亥的罪證,什麼淫先帝后宮,剖孕婦,食其嬰,養虎豹,蓄娼妓侏儒,酒池肉林、炮烙之刑,但凡是他做過的,都要‘如實’記述下來,昭告天下人!”

    他笑道:“我要這偽帝,成為夏桀、商紂、周厲王、周幽王這些暴虐之主的集合體,遺臭萬年!”

    叔孫通暗道:“子貢就曾說過,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不過那好歹是死後才蓋棺定論,武忠侯這是要在胡亥還活著時,就讓他變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暴君啊。”

    心裡明白,嘴上卻依然阿諛不絕,叔孫通道:“昔時紂王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為奴,紂又囚之。殷之大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

    “這與如今情形一樣,胡亥已殺馮去疾、公子高等,又囚蒙恬、蒙毅及群公子,其不道甚於桀紂厲幽。關中人聽聞此事,必憐馮氏,而恨胡亥。君侯入關,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

    再然後的劇本,便是效仿武王伐紂,戰於牧野,商卒倒戈,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一氣呵成啊!

    在儒生看來,只要佔了“仁義”的大義,那就是百姓歸之若流水,無敵於天下。

    黑夫卻沒這麼樂觀:“只要王賁還在一日,便不會這麼順利。”

    這些攻心之策,只是輔助,就算能擾亂敵軍之心,打擊其士氣,但交兵之戰,也不能落下啊。

    春耕一結束,新一輪攻勢,就要開始了,這一次,當由北伐軍吹響進攻的號角!

    回到襄陽城中,黑夫問負責諸軍郵傳情報,被任命為“護軍都尉”的季嬰:

    “東門豹接到命令了麼?”

    季嬰應諾:“信已交到阿豹處,他已率師抵達鄖關(湖北鄖縣),三月初,其麾下兩萬人,將放棄進攻南鄭,轉而向丹陽進發!”

    到時候,黑夫也會讓南陽主力向北推進,做出乘王賁軍新敗於項鐵蛋之際,北伐軍欲一舉攻陷丹陽,殺入武關之勢。

    關中、南陽定將派出大軍,與北伐軍戰於丹陽。

    但黑夫眼睛,卻盯向地圖西側,漢中郡。

    去年東門豹攻陷西城,那與咸陽只隔著道山嶺,更有子午道通之。胡亥是很慌的,急忙派了七八萬新募之卒入南鄭,重奪西城。巴蜀的北伐軍也進入上庸,眼下雙方已在漢中集中了十多萬軍隊,隔著漢水對峙。

    黑夫要調東門豹離開,做出放棄漢中之態。

    可實際上,那兒,才是這場春季攻勢的真正目標!

    “韓信呢?他到哪了?”黑夫目光掃過漢水沿線一個個城邑。

    季嬰道:“韓裨將已至上庸!”

    “大善!”

    黑夫肅然道:

    “傳我軍令,軍中諸將尉、司馬,有敢洩韓信至漢中為將者,斬!”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2
第847章 誰當其罪誰其賢

    二月中旬,陳留輕俠酈商從陳留縣(河南開封陳留鎮)回到高陽裡時,兄長酈食其依舊穿著那套顯大的深衣,頭戴儒冠,籠著袖子站在裡門前衝著他笑。

    那笑容,戲謔而不懷好意。

    隔著老遠,酈食其便問道:“阿商,項籍封了你什麼官?”

    酈商撇了撇嘴,不情願地低聲道:“鄉大夫。”

    “什麼?”酈食其故意掏了掏耳朵:“什麼官?”

    酈商怒了,扯著嗓子吼道:“鄉大夫!”

    酈食其笑道:“那誰做了陳留公?”

    酈商沒好氣地說道:“當然是陳留令。”

    酈食其又問:“杞公呢?誰得之?”

    他們所在的高陽裡,位於陳留縣與雍丘縣(河南杞縣)交界,雍丘過去是杞國所在,故按照楚國制度,當在兩地各任命一個“縣公”,相當於縣令。

    鄉大夫,則相當於秦制的鄉嗇夫,酈商想做縣長卻只混了個鄉長,當然不高興了。

    這次,酈商好歹沒大聲嚷嚷了,拉著兄長回了家,關上門才咬牙切齒地說道:“杞公,由項氏一個乳臭味干的小兒項舍(劉舍)得了去!我聽人說,他是項籍叔父項襄之子。”

    “我沒說錯吧。”

    酈食其嘆了口氣,給弟弟倒酒:“項籍此人,年輕妄為,雖有惡來之勇,卻不懂人情世故,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項氏莫得用事……你還不信!”

    酈商惱了,撥開兄長遞過來的酒道:“不是兄長讓我起兵,投靠項籍的麼?你還親自去遊說陳留令,讓他投降項氏,現在怎取笑起我來了?”

    酈食其笑道:“我不是怕陳留令太過固執,拒不投降,惹怒了項籍,重蹈襄邑之屠的覆轍麼?”

    原來,自一月下旬,項籍在淮陽以破釜沉舟之勢,大敗秦軍涉間、蘇角部後,開始順著鴻溝北上,一路攻城拔地。

    秦軍新敗,加上後方傳來馮去疾無辜被殺的消息,幾無戰心,按照王賁的戰略,放棄了難守平原地區,退守潁川、成皋之險。

    在這情況下,楚軍逼近陳留、雍丘,酈食其不想楚軍屠刀揮下,家鄉化為焦土,認為此時不能再模棱兩可了,遂使其弟速去迎接楚軍前鋒,他擇孤身潛入陳留縣,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說服陳留令開城降楚。

    雖礙於形勢,不得已讓酈商、陳留降楚,但酈食其,依舊不看好項籍,覺得他得得意只是一時,蹦跶不了多長時間。

    酈商是知道兄長志向的,低聲道:“兄長還是覺得,這天下,最終將被武忠侯得了去?”

    酈食其道:“這是自然,本來南北兩秦形勢相當,但我聽聞近來咸陽君臣昏招迭出,不但坑殺上萬宮女、工匠,引發民憤,更將公子高、馮去疾族誅,這下連公族、卿大夫及三軍將士都人心惶惶,再無戰意,楚軍方能輕鬆橫掃梁地啊。”

    他侃侃而談,口水四濺:“依我看,武忠侯不久便能擊破王賁軍,起荊州之卒攻武關,起蜀漢之兵擊秦地,兩路合兵佔領咸陽,廢黜胡亥,收秦地之卒,便能以四塞之國,天府之國,出關剿殺復辟六王,秦滅六國的那一幕,恐將重演。”

    “既如此,兄長若想投黑夫,那便去吧。”

    酈商咬咬牙,本來項籍淮陽大破秦軍,戰績被傳得神乎其神,他和許多豪傑輕俠一樣,皆對這少年英雄傾心,但等投靠後,卻得不到自己滿意的地位,遂大失所望。

    他說道:“我雖然只混到了一個鄉大夫,但手下也有上千號人馬,問楚軍要個把通關符節並無問題,兄長可從楚國控制的土地繞道,去往江漢。”

    “吾弟……”

    酈食其無言,伸手摸了摸老弟腦袋。

    “我記得汝少時並未撞到頭啊,是真傻,還是假傻?”

    酈商跳了起來,大怒道:“你這老酒徒,真是好壞不分,我好心助你,你損我作甚!”

    酈食其笑道:“我笑你糊塗啊,我現在去,已是晚了。”

    “武忠侯軍中的文士,恐是人滿為患,尤其是儒生,我是知道這群同道中人的,追逐強權富貴,如逐蠅逐臭,望風投奔的必不在少數。縱我去投效,一來無人引薦,二來年歲老邁,六十老叟,恐不入迎客之人的眼。但若不與武忠侯當面詳談,他又豈能知我本事?”

    “我倒不如留下來,混跡於這六國之間,等到武忠侯定關中,將東向擊六國時,我再設法投靠。屆時,我便可向武忠侯獻上六國虛實,孰可先攻,孰可後亡,如此,方能趕上最後一乘車,委以重任!”

    “就這樣定了!”酈食其一拊掌:

    “我明日就去讓陳留令替我表功,也混上一官半職,做項籍勢力裡,雖不受重用,卻可自由走動各地的小小謀士!”

    ……

    二世元年,二月十五日這天,半月前在淮陽打了大敗仗的秦軍都尉蘇角戰戰兢兢地回到宛城,想要面見王賁,陳述楚軍在梁陳之間的新動向。

    但他卻被長史甘棠所阻。

    “不瞞蘇將軍。”

    蘇角是王賁的左膀右臂,較為倚重的戰將,甘棠拉著他,低聲道:“通武侯,又被氣得病倒了……”

    “太尉有恙?”蘇角大駭,淮陽之戰,他們莫名其妙地就被對面戰將莽贏了,士氣大跌,之所以能在潁川、成皋重整陣線,是因為士卒們相信,後方有通武侯壓陣,雖輸了一時,但終將掃平叛賊!

    眼下王賁竟病倒不能理事,蘇角頓時悚然,只感覺天都快塌了。

    “是因為……前線之敗麼?”他很內疚,心虛地問道。

    甘棠搖頭。

    “那是因為,朝中的事?”蘇角也聽聞了咸陽斬馮氏全家,又誅公子高的傳聞,這也是前線士氣低落的原因之一。

    甘棠還是搖頭,嘆息道:“通武侯半月前已被這兩事氣倒過一回,兩日方才轉醒,此番再病,卻是因為黑夫……”

    他遂將數日前,黑夫在襄陽萬山為馮毋擇、馮劫持、公子高等人舉行葬禮,為馮氏平反,又派人大肆宣揚胡亥桀紂惡行的事,簡略說了一遍。

    “黑夫,為馮氏鳴不平?”

    作為馮劫生前友人,蘇角簡直震驚了:

    “且慢,先前不就是黑夫施離間之計,偽稱馮劫投降,才致使馮氏被定為謀逆罪的?如今卻反過來替馮劫發喪!這世上,竟真有此厚顏無恥之徒!他這是想效仿越王勾踐哭伍子胥麼?”

    甘棠卻意味深長地說道:“勾踐能哭伍子胥,也是因為吳王夫差確實錯殺了忠臣,而且國中有小人伯嚭!”

    蘇角連忙咳嗽:“阿棠,不可妄言。”

    甘棠頷首:“總之此事傳來,明白事理的人,倒是知道此乃黑夫攻心之計。但普通士卒、黔首不明白啊。”

    “眾人只知道,馮氏的確是大秦的忠臣,左丞相在宛城對士卒也很不錯,死訊傳來,皆義憤填膺,痛罵朝中,卻又暗讚黑夫深明大義,公私分明。那些叛軍刻意編排的故事,如陛下貪公子高之妻美色、馮劫之馬拒不食草而亡等荒謬之言,也在軍中暗暗流傳,難以禁止……”

    甘棠面露焦躁:“正因如此,通武侯這才氣極再度昏厥,現已半日了。”

    就在這時,親衛匆匆出來,在甘棠身邊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見長史!”

    “還請蘇將軍稍待。”甘棠連忙入內,卻見形銷骨立的王賁已經要靠人撐著,才能坐在榻上,頓時眼睛發酸,上前頓首道:“太尉!”

    王賁擺擺手,最先問的還是公事。

    “這半日……咳……可有緊要的軍務?”

    甘棠道:“並無,只是蘇角從潁川回來了,欲稟報楚軍動向,可否要讓他來見?”

    王賁卻搖了搖頭,抬頭深吸口氣。

    “商君說過。”

    “凡戰法。”

    “必本於政勝!”

    “若國政上一敗塗地,前線再努力作戰,縱百戰百勝,也會像魏無忌、李牧、項燕一般……”

    “到頭來一場空,沒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來擅長乘火打劫,馮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軍利用。眼下三軍人心惶惶,再無鬥心,事情已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刻,王賁,有一件事,必須得做!”

    “甘棠,備筆墨,我要上奏咸陽宮!”

    等甘棠鋪開紙張後,王賁喝了口水,緩了半響,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賁敢再拜言。”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王賁瞪著眼頓了半響,才指著甘棠:“韓非那句說奸臣的話,我不記得了,你寫上去。”

    甘棠之聰慧不亞其父甘羅,立刻反應過來了:“是《奸劫弒臣》篇裡的?”

    王賁頷首:“對!”

    甘棠於是邊寫邊念:“韓子言,凡奸臣,皆欲順人主之心以取親幸之勢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從而譽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毀之……故主必蔽於上,而臣必重於下矣,此之謂擅主之臣!”

    寫到這,他已明白王賁心思,激動地說道:“通武侯,接著下這樣寫,何如?”

    甘棠嘴裡唸著,下筆如飛:“以齊桓公之賢,亦有易牙、開方、豎刁為佞,順應上義,蒸子奉食,以謀得桓公之信,內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禍亂綱紀。”

    “郎中令趙高,本諸趙遺種,幸先帝仁德,擢為信臣。然其不思報國,反無識於理,貪慾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諂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絕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為齊相也。進讒害馮氏、公子高,親者痛,仇者快,則如吳太宰嚭之通越也!”

    “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陛下年少,誤誅之事,皆佞臣趙高之罪。天下洶洶,三軍不寧,謠言四起,皆以高故。獨急斬高以謝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寫的,正是我想說的。”

    王賁感慨地望著年輕的甘棠,彷彿看到了其父甘羅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許自己,就不必這樣孤身擎天了。

    “夠了。”

    他伸出手,溫和地說道:“這最後一句,當由老夫親自來寫!”

    甘棠垂首,雙手將筆奉上,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賁以左手扶著右手,顫顫巍巍,卻又無比用力地,在上面劃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殘軀。

    又字字入紙三分,如同他的決心!

    “請誅趙高!”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2
第848章 蠟封夜半傳檄

    二世元年,二月下旬的咸陽,春色正濃,但自上月馮去疾、公子高無辜被殺後,咸陽一片肅然,百姓只能道路以目,官吏回了家亦不敢妄議國事,氣氛極其壓抑。

    但這份沉悶,卻被來自南陽的數封奏疏打破!

    李斯次子,在御史大夫府為官的李於回到家中,便匆匆去尋其父——近日李斯以身體有恙為名,已多日未曾去丞相府上班了。

    “父親!那件事……”

    “我已知之。”

    李斯右手還捏著解下的蠟封,右手則捧著一份文書,邊看邊笑,正是十日前,通武侯王賁在宛城寫就的奏疏!

    從“奸劫弒臣”的開篇,到“請誅趙高”落筆,一字不差,皆書於紙上!

    “痛快啊,真是痛快。”

    李斯含笑看完,彈著這薄薄的紙道:“趙高本為賤人,竟為今上之師,幸而稱舉,令在上位,居九卿之職,管侍中事。趙高更大肆攬權,隔絕內外,公卿希得朝見。大臣鞅鞅,其心實不服,只是礙於趙高權勢,敢怒而不敢言。”

    “老夫年邁,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不想去招惹趙高。可是馮去疾,他愚忠啊,早些時候提過一嘴,遂被趙高嫉恨,這也是馮氏遭殺的原因之一。”

    “但通武侯可不一樣!”

    李斯起身,負手道:“王氏世代為將,武成侯、通武侯共滅五國,王離亦繼大父之爵,一門三徹侯,貴不可言,王賁更嫁女於今上,有親戚之實,先帝之所以屬意今上,立為皇嗣,也有考慮到今上可背靠王氏,有王賁在,能保天下不失……”

    只可惜,始皇帝錯料了黑夫,老皇帝屍骨未寒,那黑廝就悍然起兵,否則,若只是六國遺丑作亂,王賁可輕易掃平。

    “眼下王賁、王離父子,手握朝廷八成兵力,一南一北,拱衛關中,黑夫半年來難入關中,六國群盜被阻於三川之外,皆王氏之功也。”

    “但王賁恐怕已從馮去疾之死,意識到了朝中不穩,攘外必先安內,通武侯這是想要掃除後方之憂,以安前線將士之心啊……”

    商君曾言,凡戰法必本於政勝,李斯何嘗不懂得這個道理。

    但這也是李斯篤定,北方必敗的原因——攤上胡亥、趙高這對君臣,就算王賁、李斯使盡渾身解數,哪怕真誅殺趙高,平朝野之怨,也無非是給北秦續幾年命,偏安關中。

    但問題是,李斯今年七十有五,而王賁,也快六十歲了,且一直為舊傷困擾,據近來李斯親信從前線傳來的消息稱,王賁這個月來,已病重昏厥至少兩次,恐怕命不久矣……

    他們活著的時候,關中還能苦撐,一旦二人死去,朝野上下,誰能撐起大梁呢?

    馮去疾死了,還被關在獄中的蒙恬蒙毅兄弟是絕不可能的,李斯曾培養的章邯,幾年前改換門庭投了黑夫,潛逃在野,至於西域的李信……

    老李冷笑道:“始皇帝看好的白馬黑犬二將,沒一個是省油的燈,都只服先帝,黑夫假死起兵,而李信更絕,他直接抗詔不歸了!”

    這是剛從西域飛馬傳回消息。

    歷史上,一頭是秦,一頭是六國,李斯沒得選,只能捏著鼻子一條路走到黑。

    可如今,南邊卻有個體制內反賊,通過祭奠馮氏等舉動,不斷騷眉弄首,暗示咸陽諸公……

    既然有活路,為什麼要走死路呢?

    李斯奸猾如鼠,明白這道理後,就開始為自家考慮後路了。

    而王賁則不一樣,他選擇了更加激進的做法!

    通武侯,還是想要挽救這傾覆的山河,保住始皇帝的基業,為此,不惜冒著與胡亥翻臉的風險,寫了這份奏疏!

    李斯搖頭,看向兒子:“想來不止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也收到了罷?”

    李於頷首:“收到了,我打聽了一下,九卿中,連同趙高及其黨羽掌控的郎中令、廷尉、少府,無不收到了相同的蠟封文書。”

    李斯捋鬚,感慨道:“是啊,通武侯知道趙高隔絕內外,尋常的奏疏程序,恐怕遞不到皇帝案頭,便為趙高所阻,王氏反會重蹈馮氏覆轍,所以他發出的不是陳情上奏……”

    “而是逼宮檄文啊!”

    ……

    “婦翁,陛下如何說?”

    趙高才進家門,其婿閻樂便慌忙追問。

    趙高淡淡地說道:“陛下說,朕沒有,不是朕……”

    這卻是胡亥對黑夫在襄陽為馮氏、公子高發喪後的反應,趙高仔細思索後,還是將黑夫“污衊”胡亥的那些罪名一一告知,氣得胡亥在寢宮內走了好幾圈。

    他不就是喜歡觀侏儒娼妓這點愛好麼,至於什麼姦屍、剖孕婦,根本沒有的事!

    憑什麼平白無故污衊人!胡亥很委屈。

    閻樂頓時急了,跺腳道:“婦翁,我問的是,通武侯之奏疏,眼下丞相府、御史大夫、九卿皆已知之,宮中也肯定傳到去了,王賁指名道氏,要誅婦翁啊,陛下對此是何反應?”

    儘管趙高為郎中令,控制咸陽宮,更行侍中事,使其客十餘輩為御史、謁者,以圖隔絕內外,代皇帝行事,但因李斯尚在,百官鞅鞅不服,所以趙高遠沒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事情鬧得全咸陽皆知,他是瞞不住的。

    這哪裡是奏疏,分明是聲討趙高的檄文啊!

    但趙高卻絲毫沒有其婿的焦慮,笑道:“慌什麼,你放心,陛下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他哪裡捨得殺我?”

    原來,在趙高趕在消息傳入宮中前,痛哭流涕,向胡亥請死後,胡亥這才知曉王賁請誅趙高之事,頓時大驚,說道:

    “何哉?郎中令本隱官宦人,然深得先帝信賴,使為朕師,不因處境危險就改變忠心,也不因處境安逸就為所欲為,品行廉潔,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講信義才保住祿位,朕實賢之,而通武侯竟疑之,何也?”

    這就是胡亥眼裡的趙高了。

    趙高當時心中暗喜,但仍稽首如啄米,只求一死,額頭都出了血。

    胡亥心軟不已,差點也哭了,扶起趙高,替他擦去血跡道:

    “朕少失先帝,無所識知,不習治民,黑賊叛亂,群盜蜂起,通武侯在外,馮去疾圖謀不軌,李斯則年邁,朝臣郡吏多通黑賊,若不將國事託付給夫子,還能信任誰呢?夫子為人精廉強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朕還想擢拔你做左丞相,又豈會妄加懷疑,這一定是通武侯誤會了……”

    眼看時機差不多了,趙高便一抹眼淚,哽咽道:

    “通武侯,怕是中了黑夫的離間奸計啊,黑夫此賊,面厚心黑,有禽獸之心,他能以常人不忍聽、不忍說的罪名污衊陛下,自然能讓亂賊奸民中傷臣,而通武侯竟信之。”

    趙高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告訴胡亥道:“始皇帝曾說過,天子無錯!陛下亦然,切不可承認錯殺馮去疾,否則皇威何存。馮氏與公子高反意昭然若揭,死有餘辜,只是黑夫為了利用此事,竟不惜將投降的馮劫殺死,反誣陛下與下臣。”

    “然也,一定是這樣!”

    一時間,胡亥咬牙切齒,認同了趙高的看法,恨不能食黑夫之肉,寢黑夫之皮。

    “都是黑夫的錯!”

    眼看胡亥情緒稍微穩定,趙高又乘機進言。

    “雖然,黑夫才是萬惡之源,但下臣以為,通武侯此行,還有其他想法。”

    胡亥愣了:“什麼想法?”

    趙高作膽怯狀:“臣,臣恐有離間君臣之罪,不敢說。”

    但在胡亥再三保證和追問下,趙高還是開始講司城子罕和田常的故事: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罰,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為簡公臣,爵列無敵於國,私家之富與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又掌控兵符。於是陰取齊國,殺闞止於庭,即弒簡公於朝,遂有齊國。”

    趙高這是在暗示胡亥,擅利擅害的,不是他趙高,而是王氏!

    “陛下年幼,天下人只知通武侯而不知有皇帝,王氏手握二三十萬大軍居外,權重於天子。如今通武侯更有危反之行,不以尋常上奏,反倒搞得百官皆知,這是在向陛下逼宮,讓陛下難堪,威望掃地啊,如子罕相宋。又言誅臣,亦如田常欲殺闞止也,除去陛下親信之人,不可不防!”

    胡亥有些害怕了:“誠如夫子所言,通武侯意欲何為?”

    話說到這份上,但趙高也不敢說“王氏欲反”這種胡話,只是退一步道:

    “我以為,今陛下已立為帝,而王氏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複述完今夜入宮君臣對話後,閻樂頓時大喜:“如此,則陛下必忌憚王氏,力保婦翁,我家安全了!”

    但趙高卻擺擺手:“吾婿,你還是不瞭解陛下啊,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閻樂搖頭不知。

    趙高冷笑:“陛下竟言,只要能保住大秦社稷,平定黑夫,通武侯欲為王,那便讓他封土為王就是了!”

    閻樂目瞪口呆。

    趙高也是頭疼,他雖然是看著胡亥長大的,常能通過種種暗示,操縱其作為。

    但有時候胡亥想法天馬行空,跳脫起來,連趙高也難以駕馭。

    “不止如此。”

    趙高撫膺,也是氣得不行:“陛下還欲正式下制,告知諸將尉,平黑賊,收復關東者王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2
第849章 深海

    夜已深,李斯府邸後門卻開了又關,數個身著皂衣,人提著燈籠的人左右看看,離開了此地。

    咸陽近來嚴格執行宵禁,夜半三更,能自由走動的,也只有背景強大的官宦之人。

    李於透過門縫看著他們遠去,深吸了口氣,回到自稱“已入寢”的父親李斯書房,李丞相和衣而坐,倒挺精神。

    他抬起眼皮,問兒子道:“閻樂走了?”

    李於頷首:“走了,他奉趙高之命來我家,是想……”

    李斯笑道:“我知道趙高派人來找我作甚。”

    “若老朽沒猜錯的話,眼下的情形是,陛下不願從王賁之意殺趙高,但也不敢,更沒法動王賁,黑夫與群盜日益逼近關中,陛下對通武侯太依賴了,更何況,就連當今皇后,也是通武侯之女啊。就算今上再信賴趙高,他對付馮氏的手段,也不能奏效了……”

    的確,現在趙高進退維谷,他的權勢,尚未到歷史上指鹿為馬的程度,朝中看他不順眼的人多得是,矯詔除掉王賁,前線手握數十萬大軍的王賁?簡直是痴人說夢,更何況,就算幹掉王賁,北面控制五萬邊軍的王離,也不會善罷甘休啊。

    所以趙高才向李斯求助。

    “看似求助,實則是想探探我的態度。”

    李斯冷笑,既然趙高不敢親來,他也不親自接見,而讓兒子代勞:“我的話,你傳達給閻樂了?”

    李於點頭:“順著趙高之意,我說父親也認為,此事乃黑夫的離間計,其用心歹毒,就是想讓朝中咸陽君臣將相不和,自相傾軋!”

    “父親不希望朝中生亂,叫黑夫和六國群盜得了機會……”

    “我又言,對郎中令來說,為今之計,有二!”

    那兩計,是李斯反覆斟酌過的,他早就料到趙高束手無策時,會來求助。

    “其一,以通武侯身體不適為由,調其歸朝,陛下親自與之解釋清楚,前線暫時置換他人為將,人選,由今上與郎中令定。”

    “其二,眼下關中前線輿情洶洶,郎中令繼續呆在朝中,反倒不利,不如暫避鋒芒,前去驪山,為先帝守陵,以正清白!”

    看似為趙高著想,可實際上,李斯的真正目的,卻是一石二鳥。

    “王賁回朝,被卸除兵權,趙高離都,也失了近在二世身邊的優勢。”

    李斯捋著鬍鬚:“順利的話,關中、咸陽,政將歸於老夫。而我家在軍中雖無勢力,但前線不論派誰去,就算他確實是今上與趙高都信任的人,也會被將尉牴觸、憤恨,難以控制全軍,必為黑夫所敗。”

    這樣的話,李家“反正”的條件便都齊全了,黑夫能順利叩關,李斯則拱手獻上咸陽!

    他讓二兒子退下,喚來從自己做郎官起,就始終追隨的老家臣。

    “李季,你帶上兩名家臣,持我通關符節,去往漢中,設法輾轉至南方,見到黑夫,提出要見我兒李由。”

    “若李由的確還活著,便替我問黑夫幾件事。”

    李斯起身道:

    “第一件,李氏和他黑夫,是仇怨多一些,還是恩義多一些?”

    “第二件,十二年前,老朽與他在章台宮階梯上的對話,黑夫還記得麼?”

    “後生可畏,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老朽可以讓出來,一同奉上的,還有完好無缺的咸陽城!”

    老家臣垂首:“若長君子有恙,甚至死了呢?”

    李斯微微一愣,這並非不可能。

    但他只嘆了口氣:“春秋時,公子州籲弒衛桓公自立,大夫石碏之子石厚從焉。”

    “石厚陪同州籲出訪陳國時,石碏卻讓家宰告於陳侯曰:‘此二人者,實弒寡君,敢即圖之。’於是陳人執之,殺州籲於濮、石碏也使其家宰去殺了石厚。”

    李斯咬著牙道:“李由不明事理,助紂為虐,多有得罪。今其敗亡,自取其咎也,李斯雖非純臣,卻也有大義滅親的覺悟!”

    家宰應諾而退,李斯望著窗外高高昇起的皓月,喃喃道:

    “李斯有許多兒子。”

    “但保全宗族延續、富貴的機會,卻只有這麼一個!”

    ……

    李斯派家人出關之際,趙高府邸中,趙郎中令也聽完了女婿的回覆。

    閻樂低聲道:“婦翁以為,李斯之策如何?”

    趙高意有躊躇:“李斯之言,看似為我著想,實則是要我與王賁雙輸,他好獨攬朝中大權啊!”

    閻樂只關心一件事:“這樣,能保全婦翁及吾家性命麼?”

    趙高搖頭:“以李通古的為人,這可保不準。”

    “數十年前,李斯初至咸陽,為呂不韋門客,為其著《呂氏春秋》,又被薦入宮中為郎官,得始皇帝重用。嫪毐之亂時,呂不韋意有躊躇,還是李斯為始皇帝勸呂不韋,使其站在陛下一邊,擊滅嫪毐。”

    “可事後,據說李斯又為了讓自己改換門庭,得到始皇帝信任,遂力勸始皇帝,說呂不韋到封地河南之後,各諸侯賓客絡繹不絕,恐為亂。於是始皇帝逼迫呂不韋遷蜀,導致其自殺,李斯又再勸始皇帝,饒恕呂不韋家眷及門客之罪,使不必入蜀,真是賺夠了人情……”

    “他對韓非也一樣,韓非初入秦,李斯對這位師弟推崇備至,一副親愛之態。但背地裡,也聯合姚賈,中傷韓非說其為韓諸公子,入咸陽只為存韓,終不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殺之!”

    “於是始皇帝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毒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李斯卻暗中作梗,非不得見,遂死!”

    這些舊日梓密,趙高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斯對舊主、師弟都如此兩面三刀,眼下他好言相勸,讓我放下權勢,暫避一時,但當他獨攬朝政後,會做什麼呢?“

    趙高猛地回頭:“會不會翻臉不認人,又反過來追究馮氏、公子高之案,將我殺了呢?要知道,馮去疾入獄時,李斯可是前後奔忙,一副欲解救馮氏的架勢,博得了朝野聲譽。”

    “到那時候,這老碩鼠或許會派吏緝捕我,讓我出來頂罪,沒有陛下庇護,我趙氏一族,恐怕要身死族滅啊!”

    “那婦翁,吾等該怎麼辦?”閻樂駭然,誰能料到,李斯短短兩句話裡,帶著這麼多坑。

    趙高咬著指甲道:“陛下雖不願殺我,但縱使留在朝中,王賁都發來逼宮檄文了,他和滿朝文武都容不下我,必誅之而後快。長此以往,我生怕陛下有一天,會頂不住這壓力,揮淚讓我自裁啊。”

    “而若我放棄一切,去為先帝守陵,那更是將性命交到李斯手中,恐怕死得更快。”

    他露出了一絲慘笑:“悔不該啊,應當再隱忍一段時日,不可出面助陛下除馮氏、公子高的!”

    誰能想到,黑夫竟將此事利用得如此透徹。

    “不知不覺,我已經被逼到絕路上了。”

    趙高眼中閃過一絲狠色:“但,還有一條活路!”

    閻樂連忙問道:“如何才能得活?”

    趙高看向他:“張敖,從北地郡回來了麼?”

    閻樂頷首:“回來了,正押在獄中等待婦翁處置呢。”

    張敖是趙高提拔的近臣,也是張耳之子,許多年前其母被黑夫所害,張敖被隨手塞進龐大的魏國俘虜裡,帶回關中,閹割做了宦官。

    前段時間,趙高派張敖去北地捉拿黑夫長子,結果張敖不但人沒找到,還捅了大簍子,造成烏氏裸的出奔,於是回來後就被關押起來。

    趙高拊掌:“速將張敖提出來,我要見他!”

    ……

    “郎中令!小人愧對郎中令的厚望!”

    張敖才進門,就以頭搶地,抱著趙高的腿哭泣不已。

    但趙高竟不怪罪他,反而慈眉善目地將張敖扶起,讓他就坐,二人同案而食,上面儘是美酒佳餚。

    張敖在牢獄裡關了好幾天,餓得夠嗆,但還是強忍著,垂首道:“還望郎中令再給張敖一個機會,敖定再赴北地,將黑賊的小逆子抓住!”

    “那件事,已不重要了,沒抓住,就沒抓住罷。”

    趙高卻親自給他倒上酒,笑道:“張敖,我待你如何?”

    張敖臉色也厚,立刻跪地道:“郎中令待我,就像,就像父親對待兒子一般!”

    “既如此,你便將趙高,當做義父罷。”趙高再度扶起張敖,替他彈去身上的灰塵,笑道:“不過我近來得知,你真正的父親,尚在人世啊。”

    “吾父?”

    張敖偷偷抬眼,他被虜入關中時年紀還小,只記得父親叫張耳,是外黃大俠,後來成了朝廷通緝犯,不知所蹤。

    去歲,他被打發到北地郡小半年,回來又入了獄,竟不知張耳之事。

    “汝父張耳,可是英雄人物啊,昔為外黃名俠,後為反秦義士,如今,更做了魏國相邦,被魏王豹封為長垣君,掌握魏國大權,在楚國上柱國處,也說得上話……”

    說到這趙高一頓,身子前傾:“我欲與張君交遊久矣,你可否替我出關,去一趟魏地,與之聯絡?”

    張敖耳中嗡嗡作響,有些不敢相信,他從小遭受酷刑,孤身在秦宮生存,沒一任何親友可以信任,如今竟知父親尚在,還做了一國相邦,還有機會去見到他?

    但父親會認自己麼?

    他雙腿一夾,中間那玩意,十多年前就沒了。

    所以,該去見父親麼?

    “去,當然要去!在秦地做卑賤的犬馬,可回到魏地,卻有機會做回人上人!”

    張敖在案下緊捏雙拳,擺出笑臉:“願為郎中令效勞,只不知,小人要替郎中令,向張耳傳什麼話?”

    “吾弟趙成在安邑為河東尉,手握河東兵權,你走河東,經軹關、河內去往魏地,見到張君,就告訴他……”

    趙高摸著下巴,斟酌台詞。

    “秦郎中令趙高,及其弟,河東郡尉趙成,本諸趙之後,趙長安君之孽孫也。入秦兩代,竟淪為賤虜,世世卑賤,其母被刑僇,昆弟數人,皆生隱官。然高強力,通於獄法,舉以為中車府令,侍奉始皇帝、胡亥多年。”

    “然趙高雖假意逢迎暴君,實為忍辱負重,效高漸離之事,只欲尋找機會,替趙國及諸侯報仇!”

    “只可惜六國速亡,高不得已,僅保己身。”

    趙高將自己的“故事”緩緩道來,聲音忽而義憤填膺,忽而變得低沉。

    聽得張敖也張大了嘴巴,換了不知道的人,還真會以為趙高,是隱藏多年的六國間諜,隻身潛伏,歲月深淵,孤獨躊躇,亂世沉浮。

    卻始終,堅守著心中誓言呢!

    趙深海的聲音,忽然變得激動高亢!

    “然,忽聞項將軍張大楚國,高涕淚滿襟;又聞趙氏復立,高不知愁之何在;知張相中興魏國,高更是驚喜欲狂!”

    他似是動了真情:“眼看諸侯形勢大好,真不枉我潛伏多年,終有所用。趙高這一年來所作所為,誅馮氏,殺公子高,誹王賁,皆是為了從內部,搞垮秦國,滅秦宗室!”

    在連自己都騙了後,趙高朝東方肅然拱手:

    “故趙高願迎六國義師,經河東入關,誅滅暴秦,共抗黑夫!”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8:23
第850章 博浪沙

    出圃田澤東北十餘里處,有個地方叫“博浪沙”,因為曾是河流故道,沙丘起伏,又因近圃田澤,蘆葦叢生,數人掩藏其中,過路的車馬竟能毫無察覺。

    “我曾來過這。”

    與公孫信蹲在蘆葦蕩裡等待楚軍時,張良突然笑了起來。

    “許多年前,我欲為韓報仇,故弟死不葬,去滄海君處求得力士後,曾四處查探山川道路,尋找合適的伏擊地點,便曾來到博浪沙。”

    此地正當洛陽到大梁的東西馳道上,位於韓魏之間,也是三川、潁川、碭郡的兩不管地帶,張良對韓魏間的交通要道、山川地形瞭如指掌,回國後,便密切關注著秦始皇的一舉一動,並料定……

    “若秦始皇東巡郡縣,定會從博浪沙經過!”

    他指著不遠外的一處小丘:“那就是預計蹲伏的地點,逃跑路線,則是一路往南,遁入圃田澤中,與這次的走法正好相反。”

    可那一次,張良失算了,因黑夫這只黑蝴蝶搧動的翅膀,秦始皇久久未曾東巡,反而去了趟巴蜀,讓張良在博浪沙白等許久,最後乾糧吃光,盤纏用盡,只得悻悻離去。

    但張良沒有死心,籌劃多年後,終於在琅琊莒南行刺成功!只可惜啊,儘管擊中了秦始皇的金根車,卻未能將其擊殺!

    反而白白葬送了大鐵椎的性命……

    儘管如今但凡是個人見了他,都會翹起大拇指誇讚當年的刺秦壯舉,但這些誇獎,聽在張良耳中卻略顯刺耳,常心中暗道:

    “若再來一次,張良當不會行此匹夫之事。”

    公孫信聽完後,卻有些後怕地說道:“幸而子房失手了,若當時擊殺了秦始皇,對秦來說,恐怕是福非禍罷?”

    張良頷首:“沒錯,那時的秦尚未倒行逆施至此,始皇帝死於非命,長子扶蘇繼位,世人稱賢,更得王賁、黑夫、蒙恬、李信為佐,縱使六國義士皆起,恐怕也難以抵擋……”

    沒勝算,一點勝算都沒有。

    畢竟,六國眼下光對付王賁一人,就很吃力了,韓王成和魏王咎的腦袋告訴世人,通武侯,非輕與之輩也……

    如此想著,張良回過頭,看著面黃肌瘦,猶如難民的“韓國”兩千殘部。

    世事真是難料啊,張良當年在圃田澤,博浪沙白白蹲守數月的經歷,如今卻救了他們,在韓成敗亡後,鑽進大澤,靠捕魚、吃野菜,伏擊過路的秦軍糧隊,好歹過了冬。

    雖然王沒了,但復國的種子,好歹留存了下來。

    打了一個冬天的游擊後,眼下形勢逆轉,楚軍在淮陽大破秦師,秦軍一路撤退,放棄了梁、楚之郊,或退至潁川郡,或返回滎陽,張良他們聽說,楚上柱國項籍已駐軍大梁廢墟,並派前鋒向西略地。

    前幾天,還遣使者來通知韓人:“取武強邑,備糧秣,以待大軍。”

    韓人們紛紛擊掌而慶,覺得苦盡甘來了。

    但張良他們等了許久,直到正午日上三竿,卻沒看到所謂的“大軍”只等來了千餘人的隊伍。

    “誰是張良、韓信?”

    坐在車上的人趾高氣揚,雖戴著楚冠,但口音,卻是韓地的。

    韓國正處於復國的最低潮,張良和公孫信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向這楚尉行禮。

    “吾乃鄭昌,楚之連尹也。”

    所謂連尹,本是射官,後來漸漸成了車馬官員,相當於秦制中的中車府令,與趙高當年一個職位,同理,非執政者親信不能擔任。

    這鄭昌能做項羽的連尹,想來是頗得其信任的。

    鄭昌也很以這層關係為榮,笑道:

    “上柱國言,國家不可一日無主,韓無王,亦無相,特命我來此任韓相邦,招攬潁川韓人,以助上柱國誅滅暴秦!”

    原來,項籍大勝而驕,奪取大梁後,圖謀繼續西攻,便開始聯繫魏、趙、韓三國。

    但項籍對韓人去年的表現,是很不滿意的!

    鄭昌尤記得,在大梁時,項籍對韓國的諷刺:“魏雖失王,但立刻就重新立了一位,張耳也收復了臨濟,遷都濮陽。韓呢?韓王在哪,韓國的國土,是圃田澤中的泥巴?其臣民,是滿澤的草木魚蝦?這世上,豈有連滅兩次之國?”

    於是覺得韓人不靠譜的項羽,索性派了與項氏交情匪淺,任下相縣丞時曾故意放自己離開的韓人鄭昌,來接管圃田澤的殘兵敗卒。

    項籍在鄭昌離開時,甚至還對他如是說:

    “若汝能收潁川兵,為我破成皋,取洛陽,臨函谷,滅秦之後,論功行封,這韓王,讓你來做又有何不可呢?”

    鄭昌聞言自然心花怒放,來到圃田澤後,儼然將自己當成了未來韓王,帶著楚兵頤指氣使,對張良、公孫信二人,也不甚尊重。

    公孫信氣不過,直欲帶著人回圃田澤,但張良卻對他搖了搖頭。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小不忍則亂大謀,吾等現在,離不開楚人。”

    等一行人到了武強鄉後,張良換上笑臉,向鄭昌作揖:“敢問鄭相,楚國大軍何在?”

    鄭昌道:“上柱國與主力在大梁休整,派我與項聲都尉為先鋒,我走鴻溝南,收韓卒,項聲都尉率眾五千,走鴻溝北,與魏軍匯合,欲襲敖倉……”

    “敖倉!?”

    張良聞言,面色大變:“項聲與魏師去擊敖倉,吾等為何不知!”

    鄭昌樂了:“事關軍情機密,豈能叫汝知之?”

    “要壞大事了。”

    張良連連跺腳:

    “此時此刻,敖倉,萬萬去不得,還望鄭君速速派人去,阻止項聲都尉!”

    但鄭昌卻不以為然。

    “此乃楚國軍務,君乃韓國申徒,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

    “這鄭昌,竟不識好歹!”

    等沒人聽得到的地方,公孫信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但又奇怪地問張良:“子房,你去歲讓吾等入圃田澤時,原因之一,不就是此地近滎陽、敖倉,開春後可配合楚軍襲之麼?”

    張良頷首:“我是曾如此說過。”

    這是張良很早就做出的預言,他認為,滎陽乃洛陽門戶,號稱“一里之厚,而動千里之權者”的兵家必爭之地。

    此處為山地與平原的分界線,自滎陽向東主要為大河沖積平原,包括京、索、鄭、梁等在內的廣大區域皆為號稱“梁、楚之郊”。

    自滎陽往西則多為地勢崎嶇的豫西、晉南,陝東交界的崤函山區,兼以水流湍急的大河,極利於憑險扼守,遂有成皋之塞,也就是後世的虎牢關。

    “經之以四瀆,洪河突焉。宜其咽喉九州,閾閫中夏。鎖天中區,控地四鄙,天下權重,決於此地。”

    而敖倉的存在,更加重了滎陽的重要性:它在滎陽以北的敖山,靠近大河,魏武侯時期,魏國經過李悝變法擁有了大量的糧食,就存儲在此,至魏惠王開鑿鴻溝,敖倉更成了國家級的糧倉。

    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進一步將敖倉建成了天下最大的糧食存儲基地,把山東各郡的糧食源源不斷的運輸到秦國本土。但因為敖倉以西的水路運輸不便,糧食就在敖倉集中,然後再經過陸路轉向各地。

    十年之積後,據說敖倉有糧食數百萬石!夠十萬大軍吃好幾年。

    眼下,敖倉成了秦南陽大軍的糧食供給地,每個月要運十多萬經魯陽關南下,一旦被楚軍拿下,不但可解六國少糧之急,也能讓王賁軍心大亂!

    張良道:“但我設想的,是楚軍在梁地休整,安排當地人春種平定後方,調集援兵。”

    “等王賁軍與南方黑夫鏖戰之際,再逼近京、索,杜成皋之敵,包圍滎陽。屆時,以楚魏趙韓四國合力,取敖倉,如探囊取物也。”

    可現在楚軍才拿下樑地,就急吼吼地去打敖倉,無疑是伸手去灶中取一個火炭啊!

    張良很清楚,為何楚軍會如此做。

    “王賁在讓三川、潁川秦軍故意示怯,蘇角龜縮於陽翟,好似畏項如虎,而三川軍也直接放棄了滎陽以東之地,敖倉遂門戶大開,這是故意放開一條路,誘惑六國去取啊……”

    張良篤定,敖倉是一個毒餌!也只有通武侯,才敢用自己二十萬大軍的軍糧來做餌,想必是欲釣項籍這條大魚啊!

    經過激戰與長途跋涉,楚軍已臻於強弩之末的窘境,加上後續主力在梁楚,前線楚軍兵力過於單薄,反倒是秦軍,這月餘來,定已得關中補充。

    張良道:“果然,亞父范增不在的話,楚軍勇則可賈,然少謀略也,幸好項籍未曾親去敖倉。也罷,也罷……”

    他拍了拍公孫信:“路漫漫其修遠兮,軍爭禍福勝負,實在難料,吾等,還是做好接應項聲敗軍的準備吧!”

    ……

    而另一邊,鄭昌依然對張良的告誡嗤之以鼻,他甚至輕蔑地對親信道:

    “若張良當真有謀,何必潛逃這麼多年一事無成,韓成用其策,不是也敗亡了麼?足見名不副實也。”

    “若韓信當真有勇,又豈會丟下韓成獨自逃匿?”

    “這二人,連小小韓國的事都辦不好,還敢對楚國的方略,指手畫腳?”

    話音未盡,卻有斥候匆匆趕來稟報,神色慌張。

    “鄭君!”

    “項聲都尉與魏師,在敖倉為秦車騎所擊,北,又為滎陽秦兵所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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