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連載中)

 
kelvin12354 2018-1-6 00:02:0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37 46716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6
第801章 善攻者

    “黑夫,你為何要舉兵叛秦,背棄始皇帝?使蒼生飽受塗炭之苦!”北岸傳來一陣呼喊。

    南岸則針鋒相對:“既如此,通武侯為何要助紂為虐,寧讓社稷變為丘墟,也定要阻吾等北上靖難,解救關中黎庶?”

    隨著兩邊各發一問,這場跨江對話就此戛然而止,令人失望的是,從始至終,沒什麼新鮮的台詞,甚至沒什麼營養。

    倒是末了,北岸的人大聲念起一篇不知誰寫的《討逆賊黑夫檄文》來,宣傳朝廷的減租政策,以及宣佈黑夫的無君無父,罪大惡極,還承諾“其得黑夫首者,封千戶,賞錢千萬,部曲偏裨將校諸吏卒降者,勿有所問。”

    但南方人早就不信朝廷承諾了,這檄文遭到了南岸的一陣噓聲,黑夫也立刻讓人大聲念陸賈昔日草擬的北伐檄文,大肆宣揚胡亥、趙高弒君自立的醜事,還以顏色。

    一時間,雅言退場,對話變成了南北方言大罵戰,到最後,雙方已經搞不懂對方在喊啥了,只比誰聲音更大。

    只可惜北岸人多,襄陽城的士卒略遜下風,氣得共尉哇哇大叫,讓人抬水上來,叫眾人一邊喝一邊繼續罵。

    “省著點氣力罷。”

    黑夫搖了搖頭,他對這場對話倒是很滿意,因為他從對方的回應裡,確認了一個信息:

    “方才那些話,絕非王賁之言。”

    一旁的垣雍疑惑地說道:“王賁不是接話了麼,還與大帥說起了一些舊事,大帥為何如此篤定?”

    “我當然知道。”黑夫嘆道:“你聽說過一山不容二虎麼?兩虎不必見面,隔著一座山頭,都能聞到對方的氣味。”

    “但方才的對話,別人聽不出來,我卻知道,不是王賁會說的……就比如,他絕不會以長輩自居,稱我為‘孺子’。”

    黑夫和王賁算不上交情深厚,但的確已認識很多年了。

    十五年前,秦王政二十二年,黑夫在王賁麾下做屯長,參與過圍攻大梁之戰,又從外黃縣運糧秣至軍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後又觀看魏王假肉坦自縛,牽羊把茅而降王賁。

    那時候黑夫認識大將軍王賁,王賁卻不認得小卒黑夫。

    而雙方的初次會面,還是七年前,黑夫去膠東做郡守時,在臨淄拜會了鎮守齊地的通武侯。

    尤記得那天下了雪,王賁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裡,身著玄服,頭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飾之。

    黑夫雖對他行晚輩之禮,但王賁卻不以長輩居之,一口一個尉郡守——他是個很清楚分寸的人。

    二人那天聊了些治理齊地的想法,次日就傳來王翦病逝的消息,王賁匆匆西返,自此之後,再未相見。

    直至今日,一江相隔,兵戎相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嗟嘆道:“一眨眼那麼多年過去了,我都想像不出,再相會時,我與王賁會說什麼。”

    場面應該會很尷尬吧?

    “但按照我對王賁的瞭解,更大的可能,是沒有半句廢話,反是令旗揮下,用一次猛攻來回應我……”

    對王賁這種說得少,做得多的實幹家而言,言之辱也,多說無益。他想對黑夫說的話,不管是惋惜,是不解,是惱怒,都在戈矛弓矢裡了!

    而黑夫,也當竭盡全力應對,這才是對王賁最大的尊重。

    “所以,敵營中有人在全程模仿王賁口氣,卻終歸差了一點。”

    共尉聽完黑夫的分析道:“大帥,如此說來,王賁不在對岸營中?”

    “你怎知道他不在?”

    黑夫卻搖頭道:“這才是最麻煩之處,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王家人是玩這一套的高手,他將自己藏了,現在,王賁可能在任何地方,新野、唐白河、隨縣……”

    他指著對岸:“也包括那!”

    “啊?”共尉等人面面相覷,實在沒搞懂狀況。

    黑夫卻暗罵:“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還真是攻無不克的通武侯,這糟老頭子,壞得很!”

    ……

    “一切如通武侯吩咐。”

    甘棠回到樊城,拜倒在王賁面前。

    “我都聽到了。”

    王賁還真就在營內,方才卻故意不回話,而使喚甘棠代勞。

    他盯著地圖,也不抬頭,撫鬚道:“你回應得極好,努力模仿我平日的口吻,可真正瞭解老夫的人,都知道,王賁從小性格木訥,少言多行,絕不會與人多廢口舌。”

    “黑夫是在試探我,在或不在,都會讓他得逞,最好的法子,就是讓他摸不透,猜不著。如此一來,黑夫便搞不清我身在何處了。”

    甘棠有些疑惑:“通武侯先前對我說,想在此地大張旗鼓,做出進攻之勢,好讓走唐隨道,去攻打隨縣的偏師立功,若真如此,讓黑夫篤定將軍在此,豈不是更好?”

    王賁笑道:“你這孺子都能看透的伎倆,黑夫豈能猜不到?”

    “我雖只與他見過一面,但在朝中賦閒時,一直在關注此人。黑夫是個謹慎的人,絕不會因我在此處,就放鬆了他處的守禦。”

    “且隨縣山溪四周,關隘旁列,幾於鳥道羊腸之險,數百里皆是山路,不管從南還是從北,都難以攻取,黑夫若安排一萬人守,我就得派三萬人去攻,還不一定能成。”

    “就算將隨縣打下來了,其南方的安陸已是一片無人之地,如行於荒野,連糧食都是問題,不利於大軍深入,反而容易遭到冥厄、衡山兵襲擊。再說,我這次南下平叛,為的是殲敵速勝,而不是收復一些空空如也的縣邑。”

    甘棠頷首:“那通武侯是想……”

    王賁起身道:“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迷惑。”

    “欺騙。”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有時候又要故意露出破綻,讓敵人以為,他猜中了我的部署,從而調動兵力,殊不知卻落入了圈套。隨即再進行誘騙,最終從他最大意的地方,發動進攻,奪取勝勢!”

    沒有固定的招數,一切戰機,都是積蓄的結果,而勝負只在瞬息之間。

    “若是兩個高明的將軍對壘,便要試著相互欺瞞,爾虞我詐。萬幸的是,我手裡握著的兵力,要比黑夫多一倍。”

    甘棠已完全聽傻了:“那將軍,我軍究竟欲攻何處?”

    “每一處!”

    王賁將地圖攤開,上面佈滿了他用丹筆劃下的圓圈。

    甘棠倒吸了一口涼氣:“這……”

    他清楚地看到,從西面的秭歸江關,到荊山北麓的伊廬鄉,再到漫長的唐白河,隨縣,都是王賁標明的進攻點……

    “八月初一,幾支偏師將奉我軍令,同時進攻各地,多則數萬,少則數千,但都能讓黑夫的防線,處處告急。”

    “可真正的主攻點,只有一地。”

    王賁走出大帳,指著對岸道:

    “從明日起,大營開始增灶!再讓修水寨,砍竹筏的人動作再大些,當著叛軍眼皮底下做這些事。”

    “要讓黑夫覺得,老夫是真不想打襄陽,故意在此大張旗鼓,暗中調兵遣將,欲轉而從他處南下,實則既沒有增兵,也沒有減兵,白日裡往外調的人,夜裡再回來。不管黑夫是否維持漢南兵力,等到八月初,各地向黑夫告急時,他將陷入兩難!”

    “襄陽難破,我承認。”王賁撫鬚而笑。

    “但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這一次,王賁不攻城。”

    “只攻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7
第802章 即從巴峽穿巫峽

    “巴東三峽,巫峽最長,猿鳴三聲,涕淚沾裳……”

    七月底,秋高氣爽,劃著舟船的漁者高聲而唱,歌詞古樸。

    葉子衿卻也感觸良多,竟還真舉起衣袖,擦了擦紅潤眼睛,旋即緊緊抱住次子。

    “伏波,吾等回家了……”

    過了巫峽,就進入南郡地界,可不是回家了麼。

    她們母子倆這半年來飄散零落,遭到朝廷鷹犬緝拿,東躲西藏,更被巴氏囚為人質,經歷了無數危險。

    就像這兩岸群峰如屏的狹長江峽般,江流曲折,百轉千回,湍急的淺灘上礁石重重,隨時都有舟毀人亡的危險,但好歹峰迴路轉,前方總算豁然開朗……

    兩岸的層巒疊嶂,青山不斷,葉子衿顧不上看,那連綿起伏,如同十二神巫俯視著人間種種的十二峰,峰巒上入霄漢,直插江

    中,她也渾不在意,眼睛就緊緊盯著前方。

    直到船隻終於在秭歸縣碼頭靠岸,岸上一眾黑夫舊部女眷下拜請見時,高呼“君夫人”時,她才算鬆了口氣。

    “陸先生。”

    與岸上熟人寒暄幾句後,葉子衿立刻回過頭,朝陸賈行了一禮。

    陸賈連忙避讓:“君夫人這是做什麼,真是折殺陸賈了……”

    葉子衿道:“若非陸先生竭力保全,我母子恐怕不能安然回到南郡來,先生之勞,子衿不忘。”

    陸賈有些難堪:“豈敢,巴忠死後,巴氏本已分崩離析,是夫人在平都山巧施妙計,贏得了巴氏母女信任,讓伏波君子與巴忠遺女結親,使她繼承了巴氏萬金家業,又振臂一呼,帶著上千武士,數千僮僕,乘坐巴氏的船舶,東擊魚復,又攻江關,使巴郡尉腹背受敵。”

    那場仗,巴郡都尉手下也有三千人,但本就被吳臣猛攻多日,士卒疲敝,又突然遭到巴人武士從後方攻來。

    這群人滿心想為主人復仇,極為勇銳,一邊高歌一面衝鋒,他們的戰術和武器很適合峽谷山地作戰,吳臣也再接再厲,巴郡尉遂敗,手下大半被俘,其餘人多被憤怒的巴人趕下峽中摔死溺死。

    “這本該是陸賈入巴的使命,可若非夫人,差點功虧一簣,真是愧對君侯,應該說謝的人,是陸賈啊。”

    葉氏笑道:“先生不必謙遜,若無先生左右周旋,我一介女子,能成什麼事?先生之功勞苦勞,我會一字不漏,轉告君侯,只是不知先生可還願意回巴中一趟?”

    陸賈也累得夠嗆,聽後一愣:“回巴中?”

    葉氏回頭看著絡繹從巫峽裡駛出的船舶,或載鹽糧,或載俘虜:“我已至南郡地界,自有良人舊部的家眷陪同,經西陵峽、夷陵縣,便能返回江陵去,但卻放心不下巴地。”

    “如今巴忠已死,但良人欲借巴氏,整合巴人與朝廷巴蜀之師抗衡的想法,卻不能半途而廢。”

    “還望先生速速帶著丹虎等武士,西入巴中,宣揚尉、巴聯姻之事,再打著巴氏的名義,招募五氏八族,組建一支巴人武裝,以為武忠侯所用!”

    陸賈心裡叫苦,但這法子的確可行,巴人的戰鬥力,魚復之戰他們都見識過了,若真能組織起上萬人來,出大巴山,襲擾巴郡各縣,當為一支奇兵。

    他回頭瞥了一眼正在登岸的巴忠妻、女,其妻還是呆呆的,倒是那小女子腰帶柳葉劍,橫眉叱咤,有點主人樣,看向葉氏的眼神,有感激,也有些不忿。

    “那巴氏母女……”陸賈想知道,葉氏欲如何處理她們。

    是過河拆橋,還是……

    “我知道孤兒寡母的不易。”

    葉子衿笑道:“昔日我是客,巴氏是主,在枳縣這數月,承蒙她們招待。”

    “如今主客異位,巴氏之女又成了吾媳,我自然要迎去江陵,讓她們感受一下,武忠侯家的熱情好客了!”

    ……

    與秭歸縣隔著巫峽,是巫縣,巫縣再往西,越過瞿塘峽,則是三峽的西首,一座山城,名為魚腹(重慶奉節)。

    後世它還有一個更響亮的名:白帝城。

    這座小城周回五里,一面靠山,三面環水,背倚高峽,前臨長江,非常壯觀雄偉。

    魚腹縣東邊的江關更了不得,它扼守著瞿塘峽入口,此峽水流湍急,江面最窄處不及三十丈。

    站在江邊,回眺扼守瞿塘峽的江關,可以看到峽口的赤甲、白鹽兩山夾江對峙,如刀削一般,似兩扇打開的大門,俯望窄狹江面,江流湍急,江風勁吹。

    吳臣摸著臉上的痣,得意洋洋,笑道:“攻打此關此城時,我恨不得江水將它沖垮,現如今,卻恨不得它再堅固些,也讓敵軍嘗嘗,一夫當關百人莫開的滋味!”

    自黑夫改南征軍為北伐軍,升吳臣做了都尉,交給他五千人,從夷陵西擊江關,結果吳臣花了兩個月時間,卻無法前進半步,還死傷了數百人,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今日終於拿下,好不開心。

    但形勢並不容樂觀,巴人雖然幫吳臣打下了魚腹、江關,但也給他帶來了一個糟糕的消息:

    “馮劫率師兩萬,已克枳縣,旬日將至魚腹!”

    於是吳臣才站穩腳跟,就要變攻為守,好在巴人武士丹虎等人,也答應留下來,帶著數千僮僕助他禦敵。

    “北邊是大巴山,南方是巫黔山,馮劫除非插上翅膀,否則,他想要東進,必先過魚復、江關!”

    吳臣如今手握七八千人,有信心牢牢守住此地,準備將過去兩個自己受的苦,統統奉還給馮劫。

    不過,馮劫也很謹慎,沒有貿然帶所有兵卒來仰攻險隘,而是停留在魚復西邊百餘里的朐?縣(重慶雲陽),頓足不前……

    ……

    八年前,在塞北沙漠裡,馮劫吃了孤軍冒進的虧,被匈奴單于幾萬騎兵圍困在白羊山上,又渴又餓,若非黑夫、李信二將發起決戰,幫他解圍,幾乎沒命。

    那場仗是馮劫的恥辱,蒙、李、尉三將軍備受推崇,他和迷路的王離卻被秦始皇狠狠斥責了一通,一貶到底,在基層做都尉,憋屈了許多年,直到扶蘇倒台,黑夫叛亂,馮劫、王離才被重新起用。

    馮劫很珍惜這次復起,也明白,自家身為始皇帝定下的執政重臣,已和新皇帝綁在了一起,倘若讓黑夫打贏這場戰爭,馮氏,恐怕將一蹶不振。

    但或許是對曾經的大敗深以為恥,馮劫現在打仗的風格完全變了個人:斥候要放到一百里外,踵軍在二十里外仔細探索,不是萬無一失,絕不輕易進軍。

    此番馮劫被王賁任命為裨將,從漢中入巴,欲效當年司馬錯故計,從巴郡過三峽,東擊南郡。並約定在八月初一,叩響巫縣之門,吸引江陵叛軍馳援。

    但馮裨將很謹慎,加上他帶的是上郡北方兵,習慣了塞北廣袤草原、高坡,對巴峽這狹隘的地形很不適應,得病的人不少,行軍緩慢。

    雖然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在江州縣大敗來犯的巴人,甚至當場擊殺巴忠,但巴郡形勢,已經糜爛:巴郡尉全軍覆沒,尤其是東大門魚復、江關已失。

    主動權,現在握在吳臣手裡了。

    但馮劫也不著急,而是在朐?縣落腳,慢吞吞地分析起斥候從一百里外傳回來的情報。

    “大江以南,巫黔山及夷水中,有叛軍出沒,或是從洞庭郡走小道而來……”

    馮劫讀完這份軍情後,對催促他東去的軍法官道:“若我不顧南方之危,一味率大軍進攻魚復,恐怕會被叛軍襲擾身後,斷絕糧道,反為其所困。”

    軍法官有些焦急:“但通武侯可是與各路裨將、都尉剖符約定過的,八月初一,會攻南郡!”

    “情形有變,我也無可奈何。”

    馮劫嘆了口氣:“派人繞道上庸,去告訴通武侯,馮劫恐怕無法按照約定,八月初一,猛叩巫縣、秭歸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7
第803章 左列鐘銘右謗書

    宛城(河南南陽市區),南陽盆地的中心,也是帝國最繁忙的通衢之地。

    王賁麾下二十萬大軍在前方作戰,一切糧秣輜重,不管是打咸陽武關來的麥,還是從三川潁川來的粟、豆,都要經由宛城,再發往前線。每日運載量數以萬石,幾萬人趕著數千頭牛馬,跋涉在灰濛蒙的土路上,一般的郡守,可張羅不下來。

    但左丞相馮去疾可是曾在秦始皇帝出巡期間,將一整個帝國打理得井井有條的人物,做一監軍,督點軍糧,自不在話下。

    忙碌之餘,馮去疾心中很清楚,自己出任這一職責,已算是被趕出咸陽的權力中心了。

    因為秦始皇生前曾考慮過立馮家的女婿,公子高為太子,他出入宮廷的事還被有心人告訴了二世皇帝,引起了胡亥的嫉妒。

    再加上秦始皇親自選定的四位顧命之臣,馮去疾、馮毋擇兄弟佔其二,馮劫也代替蒙恬,統率長城兵團,可謂軍政大權集於一家。

    所以從胡亥繼位伊始,馮氏便飽受新皇帝懷疑,再加上馮毋擇在江陵戰敗,南方形勢糜爛,更讓他們家蒙上了屈辱。

    在馮家最危險的時刻,王賁及時拉了他們一把,將兵權從馮氏手中拿走,把馮劫調往巴蜀。馮去疾並非貪權之人,立刻也激流勇退,將右丞相讓給李斯,自請出任監軍。

    來到宛城後,雖然身處前線,距離戰場不過數百里,甚至每天都能見到南方逃來的難民,但馮去疾卻感到無比安心。

    “縱是矢石無眼,也好過咸陽朝堂上的冷刀子……”

    馮去疾與王賁是老夥計了,昔日王賁滅魏時,馮去疾還沒當上御史大夫,便給王賁做過監軍,他為大軍的後勤盡心盡力,爭取不拖通武侯的後腿,並堅信王賁定能掃平叛亂!

    但咸陽的新朝廷,卻沒馮去疾的信心,七月的最後一天,二世皇帝的使者,又到宛城了……

    “左丞相氣色頗佳。”

    二世皇帝欽定的使者是中郎將趙成,是郎中令趙高的弟弟,馮氏被排擠出咸陽後,趙高赫然成了地位僅次於李斯的重臣,胡亥對他言聽計從。

    趙高之弟趙成,也水漲船高,儼然成為使者,身披紫衣,騎乘肥馬,往來咸陽與宛城之間。

    不用說,趙成又是來催促王賁出兵的。

    “左丞相,小人亦是無可奈何啊。”

    在城內郡府相見後,趙成一如慣例,奉上二世皇帝催促王賁出兵的制書,訴苦道:“陛下一直以為,通武侯將二十萬人出關後,便能捷報頻傳,獻黑賊之首於闕下,誰料通武侯卻在南陽一呆就是月餘,陛下聽說後,已大為不滿……”

    換了一年前,身為帝國右丞相的馮去疾哪會搭理趙成這種蔭兄之功的小角色,此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為王賁解釋道:

    “各地徵兵不齊,主力要從上郡南來,關中征卒也老少不一,得發放兵器,重新整編訓練,無法立刻作戰。通武侯只能以守為攻,待各路大軍齊聚南陽,此老成持重之舉,也免了各路兵卒像在南郡時一樣,被各個擊破……這兩月來,黑賊亦未敢北進半步。”

    “自是如此。”

    趙成笑道:“不過,左丞相當知曉,眼下敢於聚眾作亂的,可不止黑賊。”

    “近來,山東各郡告急文書如蝗蟲般飛入關中,洞庭和江東那邊就不說了,早斷了音訊。九江、泗水、東海三郡,也已被楚盜所佔,還找了個放牛娃,稱楚王!大野澤水匪襲擾薛郡,與泰山之盜合流。趙地鉅鹿一帶,亦有大盜魯勾踐作祟。齊地守尉方逐捕,膠東也出事了,我剛接到消息,上個月,臨海奸商被黑逆陳平煽動,殺吏暴亂……眼看大半個山東,都亂了。”

    “陛下對這些事本不知情,但七月初,謁者使東方來,以反者聞於上,陛下聽說東方群盜氾濫,痛心疾首。朝中還有小人乘機上奏,謗通武侯及左丞相,說汝等是養寇以自重,平叛三月,卻把七八個郡平丟了,郎中令好容易才將這些謗書壓下來……”

    馮去疾心知,眼下的情形,山東的任何失敗,都會被放大後傳回咸陽,二世皇帝畢竟年輕沒見過這種陣仗,謗書必然不少。

    但事到如今,除了繼續執行王賁定下的戰略,別無他法。

    他倒是很想親自上書陳述,但馮氏已不受信任,馮去疾的話,能否傳到胡亥耳邊,還是未知數。

    馮去疾只能朝趙成拱手:“還望使者回覆陛下,山東群盜,不過肘腋之瘡,烏合之眾,但南方黑夫,才是心腹大患啊,群盜們只是想復國,可黑夫,卻是要進軍關中,危害大秦社稷的。先南後東,這是通武侯的用兵方略,李丞相和郎中令,也是同意了的……”

    王賁早就料到,隨著黑夫舉兵,天下縱不會赫然響應,但六國故地的野心家們乘機作亂的肯定不少,但經過南方幾場大敗後,朝廷年內能徵調的兵力有限。

    所以王賁與馮去疾,定下了一個“壁虎斷尾”的策略,那就是東方各郡自行抵禦群盜,王賁只保證潁川、三川、南陽、河東、太原、河內不失,其他地方,暫且由它們亂去吧,集中兵力,先誅滅黑夫,結束南北分裂後,再回頭收拾那群六國餘孽!

    “老夫能滅第一次,便能滅第二次!”王賁注意力都在黑夫那邊,並未將他們放在眼裡。

    一旦此計畫暴露,無疑會給他倆惹來更大麻煩。

    馮去疾將王賁的計畫藏在心裡,嘆道:“非常時刻,朝臣當相忍為國,還望使者轉告李丞相、郎中令。”

    趙成面露難色:“話雖如此,但通武侯已出兵三月,若再無戰果,謗書,恐怕要堆滿御史大夫案几了,到時侯……”

    馮去疾對趙成的威脅嗤之以鼻,到時候還能怎樣,換將?馮毋擇戰死了,蒙恬不受信任,李信遠在西域,除了強撐著出山的王賁,朝廷能換誰來抵禦來勢洶洶的黑夫?

    “請陛下放心,通武侯已開赴前線,不日便要會攻南郡了。”

    馮去疾讓人將王賁送回來的地圖展開,耐下心給趙成講解,希望能他將原話帶回去,轉告二世皇帝。

    “通武侯麾下二十萬大軍,共分為五師。”

    “一師留守南陽,南陽守齮為將,宛城駐一萬五千,南陽與三川之間的魯陽縣駐五千,南陽與潁川之間的葉縣、昆陽,駐一萬。陳郡上蔡、吳房方向,有一萬,以防備楚盜西略,又有一萬駐守平氏縣(河南桐柏),提防冥厄三關的叛軍。”

    南陽郡內還有五萬當地徵召的民夫負責運送糧秣,並未算入總兵力裡。

    “一師由犬子馮劫為將,兩萬人走漢中巴郡,以擊秭歸、夷陵。”

    “一師由左庶長丕虎為將,三萬人走白水,以擊隨縣。”

    “一師由漢中尉為將,在築陽,與主力成掎角之勢。”

    “通武侯則自將七萬之眾,分別在樊城、東津亭,與叛軍四五萬人對峙。”

    趙成數了數,發現不對:

    “左丞相,還差一萬呢?”

    馮去疾露出了笑,指向漢中和南郡中間,一個小地方。

    “在房陵,漢中與南郡有荊山為阻,但其北麓也有些鳥獸小道,可通南郡腹地,出現在鄢縣之側!”

    趙成眨著眼:“這是奇兵?”

    馮去疾頷首:“沒錯,黑賊兵少,只有我軍一半,還要守備各地,已然捉襟見肘!通武侯將叛軍所有兵力牽制在北線、西線,馮劫和丕虎奉通武侯之令,會在明日,也就是八月初一,進攻秭歸、隨縣。”

    “八月初,通武侯也會揮師南下,渡漢與黑賊交戰。”

    “而荊山的那一萬人,會稍慢一些,等兩軍交戰正酣時,它們會突然出現在叛軍背後,這將是真正的殺招!”

    趙成興奮得直搓手:“等了數月,總算知道通武侯要如何打仗了,我定將這些事,回稟陛下……對了,陛下還說,關中可再發十萬卒來!”

    馮去疾卻不喜反憂:“陛下又徵兵了?通武侯不是說,二十萬足矣,再征就要耽誤秋收了……”

    趙成笑道:“左丞相,此非常時刻也,關中百姓,豈能顧家而忘國?昔日長平之戰,先君昭王聞趙食道絕,王自之河內,賜民爵各一級,發年十五以上悉詣長平,遮絕趙救及糧食,遂有武安君之勝。”

    “陛下這不是怕通武侯兵力不足麼,陛下也欲效先祖之行,且先徵召訓練,以備應急之需。”

    馮去疾沒有接受趙成的說辭,反覆問道:“朝中只徵了徭,口賦未曾再征罷?”

    趙成面露難色:“這……左丞相,咸陽有咸陽的難處,驪山陵眼看就要完工了,而前方數十萬大軍作戰,也日費千金啊。治粟內史和少府本就空虛,如今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了,只好又徵了一道口錢。”

    馮去疾感到一陣寒意……

    “陛下可是發過詔令,承諾減田租,削口賦的,如此做,豈不是失信於民?”

    趙成不以為然:“那不是明年才開始麼,今年征的,算不上失信!現在可還是始皇帝三十七年,多征點口賦,等年內平定叛亂之後,二世皇帝元年,便能與天下更易,黎民得休養生息了!”

    他笑道:“小人就用句粗俗的話來說罷,人,豈能被尿憋死?”

    ……

    好容易將趙成打發走了,但馮去疾卻心憂不已。

    他依然相信,王賁能勝於戰陣。

    但對身後的皇帝、大臣們,馮去疾卻有點信心不足……

    他們,能不給前方拖後腿,能不被人戰勝於朝廷麼?

    “明知這是飲鴆止渴之舉,李斯啊李斯,你怎會看不出來,為何不勸阻陛下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7
第804章 漢東之國隨為大

    “漢東之國,隨為大。”

    作為隨縣本地人,又不安分於做一個教書的老儒,卻對遊說、縱橫之術情有獨鍾,平日裡留意得多了,隨何對隨縣的山川地理自然是爛熟於心。

    在隨縣縣寺裡,他對找他來問策的季嬰、周昌二人侃侃而談:“楚武王時欲經略中原,先服隨、唐,而漢陽諸姬盡滅之矣。蓋楚服隨、唐而蔡、鄭始懼焉。晉、吳欲擊楚,亦是先服唐、隨二侯,以為孔道。自是南北多故,往往置戍守於此。”

    他告訴季嬰二人,南陽郡就相當於一個大盆地,而南陽盆地與廣袤的江漢之間,隔著四座大山脈。

    從西到東,分別是荊山、綠林山(大洪山)、桐柏山、大別山。

    所以在這個交通落後的時代,江漢與南陽之間,只有四山相夾的三條道,能通行車馬大軍。

    漢水道,唐隨道,冥厄三關道。

    襄陽、鄢縣扼守漢水道,最為通暢方便,且有水道運糧,是南下的第一首選,所以王賁才要帶著大軍與黑夫在那死磕。

    冥厄三關道與陳郡汝南地區連通,王賁在那邊沒有投入大量兵力。

    位於中間的唐隨道(棗隨走廊)就成了次選,一旦失守,北軍可長驅直入,進入江漢腹地的安陸,甚至威脅衡山郡,這便是隨國在楚國附庸裡地位顯赫,同時亦是黑夫命令季嬰帶一萬人守備此地的原因。

    不想,隨何才說完,季嬰卻一拍案几,罵道:“你這老儒,敵三萬人已渡白水,眼看就要進入隨縣地界,而我軍只有一萬人,還多是這數月來新徵募的民兵。我找你來,是想破敵之策,你卻與我扯一通本地山川典故,囉里囉嗦,怕不是在消遣我?”

    大敵當前,季嬰都快火燒眉毛了。

    見季嬰態度如此之差,老儒隨何冷笑道:“既然都尉知道不能敵,何不放棄隨縣?”

    季嬰勃然大怒,就要拔劍:“好你個隨何,敢慫恿我棄地而逃?我殺了你!”

    “季,季都尉且息怒,且,且聽他說完。”

    也有點結巴的周昌少不得勸解,他本是泗水郡吏,三年前,蕭何南下做黑夫的搜粟校尉時,周昌追隨蕭何,這才上了黑夫的賊船,眼下作為督糧官,在隨縣輔佐季嬰,他們一個性格跳脫,一個堅強隱忍,倒也相配。

    隨何往後一閃,說道:“這不是棄地,而是武忠侯所說的,先保存自己,才能消滅敵軍!”

    季嬰一愣,仔細想想,幾個月前,黑夫奇襲安陸,解救了父老鄉親後,的確是說過這番話,旋即攜民渡江,避開了馮毋擇的主力。

    隨何開始闡述隨不可死守的理由:“隨唐兩地,猶如唇齒,故守隨必守唐。”

    “但如今唐地已失,唇亡齒寒,沒了屏障,北軍可長驅直入,圍攻隨縣。”

    “隨非堅城,兵非精卒,依我看,季都尉也不能什麼善戰之將,自問,能抵擋住三倍之敵麼?”

    隨何此言無禮,但卻是事實,季嬰的確是黑夫舊部裡,最沒有軍事才能的人,季嬰沉吟了,老老實實地說道:“擋不住……”

    隨何勸道:“既如此,與其與敵軍在隨縣爭旦夕之命,不如放棄隨縣一城,帶著一萬士卒,還有隨縣的百姓,隱入綠林山、桐柏山各鄉之中!”

    隨縣就是兩山之間的小盆地,所以厲鄉、龍山、平林、橫尾等鄉,都在大山之中。

    “如此一來,豈不是讓敵軍輕易通過隨縣,進入江漢?”季嬰心裡很是擰巴。

    隨何搖頭:“讓出隨縣,不代表讓出隨地。”

    他指著外頭城牆外光禿禿的農田道:“隨縣的糧食已提前搶割完畢,都尉可立刻將穀子分發給士卒、百姓,不要在城內留一粒粟,再將泉眼堵死,井水填埋投毒,最後把隨縣一把火燒了!此堅壁清野之策也。”

    周昌驚訝地瞥了一眼隨何,但凡是人,皆有愛護故土之情,這隨何倒是狠辣,第一把火頭燒到了家鄉人頭上了。

    隨何卻一點心理負擔都沒,繼續道:“如此,三萬北軍進入隨地,既找不到人,也搜不到糧,便面臨無米可食的境地,隨縣東西皆是大山,南方的安陸自從被武忠侯放棄遷民之後,方圓百里內,也早已是一片白地。北軍無處就食,想要前進,就得從後方南陽郡運糧,一路補充。”

    “但隨道綿長,路狹,山川相逼,樹木叢雜,行軍緩慢,隊伍會拉得很長。都尉可派人潛伏山林之中,擊其輜重,燒其糧秣,軍無輜重、糧食、委積,便也不敢冒險進軍,只能留在本地與吾等空耗。”

    “嘶。”季嬰眼前一亮,這倒是一個好主意!

    他不由想起數月前,黑夫走華容道,而令他去雲杜、新市做的事。

    黑夫讓季嬰、共尉帶著五千人在那邊襲擊馮毋擇輜重,還教給他十六字真言: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隨何拊掌:“不錯,便是這打法,這恐怕也是武忠侯讓都尉鎮守隨地的原因啊。”

    周昌卻在一旁潑冷水:“如隨……隨人不願與吾等離開,該如何是好?”

    季嬰眼睛一瞪:“綁,也得綁著走,不能給逆軍留一粒糧食,一個人手!”

    隨何笑道:“此事簡單,十多年前,隨地還屬於楚國,秦滅楚,破隨縣,因為隨人抵抗,城破後,有許多人被砍了腦袋,當做斬首計功去了。”

    “那之後,隨縣被稱作新地,常有盜寇為亂,隨縣的年輕人,也無不與秦吏有仇,兩個月前,北伐軍方至,隨人便殺官投降。都尉只需告訴隨人,北軍來了後,要追究隨人之罪,恐將屠城,隨人懼怕,定會隨吾等離開。”

    “善!”

    季嬰感覺渾身都是干勁,守城野戰他不行,但化整為零,避實擊虛卻有些心得,遂拍板道:“便依隨先生之策,周昌,你立刻去鄢縣,將隨縣的應對,告知君侯!”

    ……

    出了縣寺,周昌從後面喊住了隨何。

    “隨、隨先生,你說的都是真話?”

    隨何回首,撫著頷下灰白的鬍鬚道:

    “千真萬確,用我之計,至少能將北軍拖在隨縣一個月!”

    周昌搖頭:“我,我是說,隨人的事……”

    隨何一愣,啞然失笑:

    “敢問周君,放眼天下,哪些人會投靠北伐軍?”

    周昌搖了搖頭:“我未曾想過。”

    隨何指了指周昌,又指了指自己:“一種是,像你我一樣,不甘於布衣小吏身份,心有抱負之輩。”

    “第二種,是那些得了君侯承諾,想要過上好日子的人。”

    “還有一種人,若能利用好了,他們對君侯,對北伐軍,最是死心塌地。”

    隨何收斂了笑容,看著週遭得知北軍將至,人人惶恐,懼怕遭到屠殺的家鄉父兄昆弟,嘆息道:

    “活不下去的人!”

    ……

    八月初,在北軍抵達之前,隨城滿縣火起,上下通紅,農民含著淚看著自己的屋舍被點燃,在軍吏的催促下,跟著北伐軍的旗幟,往山裡走去。

    而周昌則走了相反的方向,被點燃的隨縣,已被拋在身後,周昌帶著十數人先向南,再向西,走綠林山的小道,八月上旬時,可算出了連綿起伏的群山,來到綠林山西側,漢水之濱。

    此處是郊郢(湖北鐘祥)附近,周昌要往北抵達鄀縣,再西至鄢城,將隨縣發生的事告訴武忠侯。

    但還不等他抵達鄀縣,卻目睹了駭人的一幕……

    一支打著黑色旗幟的車騎,正馳騁在這片漢東膏腴平坦之地上,他們驅趕、殺戮妄圖割稻的南郡農夫,放火點燃田地裡來不及收的莊稼。

    火焰在枯黃的稻田裡跳舞,將春夏秋三季的辛苦變成一堆灰燼,這火自南向北,連綿不絕,待那些車騎放完火後,又揚長而去,只留下一片焦土,還有農夫的血與淚……

    看著遠去的煙塵,周昌不由駭然:“王賁手下的車騎,已深入到這了?”

    要知道,這可是襄陽以南兩百里的地方啊,若兩軍依舊對峙,王賁是不可能讓車騎孤軍深入至此的,他心裡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等周昌小心翼翼,避開隨時會碰上的北軍車騎,抵達鄀縣後,發現這兒已四門緊閉,如臨大敵,卻拿城外大肆破壞鄉邑農田的車騎無可奈何。

    鎮守此城的陳嬰認識周昌,讓他入城後,告知了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前線,吃敗仗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8
第805章 勝敗兵家事不期

    “請大帥懲處吾等!”

    八月初十,當週昌抵達鄢縣時,卻看到了這樣一幕:老五、垣雍、鄧宗等幾名都尉、司馬跪在北伐軍大元帥的帳前,俯首請罪。

    “他們便是打輸了萬山之戰的軍吏,眼下自行請罪來了……”蕭何的長子,在黑夫身邊聽令的蕭祿低聲對周昌如是說。

    從蕭祿口中,周昌也差不多瞭解發生在數日前那場大敗的前因後果了。

    倒不是黑夫上了王賁的當,雖然各處都有告急,王賁大營也有虛張聲勢的跡象,但黑夫沒有將襄陽、鄢縣的人調走一兵一卒,依舊警惕地盯著對岸的一舉一動。

    可再厲害的將軍,手握少於對方一倍的劣勢兵力,也無法做到防守天衣無縫。王賁上個月一直在暗中從樊城向漢水上游調兵,數萬大軍從築陽(湖北谷城)水淺處渡河,那兒遠在上游,北伐軍的舟師可沒本事控制長達幾百里的河段。

    等斥候發覺時,王賁已親自帶著大軍,逼近襄陽,卻不選擇直接攻城,而是向南邊的制高點,萬山發動了進攻。

    慘烈的萬山之戰,正式打響!

    蕭祿低聲道:“原本王賁軍仰攻萬山,優勢在吾等這邊,大元帥坐鎮伊廬,共都尉在襄陽牽制其兵力,舟師橫絕水上,勢要讓王賁老兒這交代在萬山腳下。”

    但畢竟人數較寡,雙方圍繞萬山的爭奪陷入膠著,北伐軍的預備隊一點點派了上去,換下傷亡疲敝的兵。

    但突然出現在身後的一支奇兵,改變了一切。

    一支王賁安排的萬人精銳,竟走漢中房陵縣,從理論上無法行軍的荊山北麓摸了過來,他們在車馬難通的山坡懸崖裹氈而下,最終出現在伊廬縣之側,打了北伐軍一個措手不及。

    北伐軍以五萬敵十萬,本就吃力,後方又遭突襲,軍心更是大亂。

    幸好老五帶著一千騎兵,拚死攔住敵人片刻,黑夫驚聞後,又派出了所有的短兵親衛去將那支奇兵擋住,才讓萬山上的主力及時撤了下來。

    但等大軍返回鄢縣時,清點人數,數日的鏖戰,倉促的撤退,前後加起來,已損失了近三千人。

    三千名將士的血,就這樣灑在了萬山上,現在那裡豎立著王賁軍的旗幟,”秦“字大旗有些刺目。

    共尉則退守襄陽,以萬人之眾守城,現在已被和大部隊分隔開了。

    王賁使以三萬人圍困襄陽,五萬大軍進至萬山以南,背山紮營,進一步壓縮北伐軍的活動空間,東津那邊的兩萬人,也立刻向南進軍,已進至與鄢縣一水相隔的地方,這也是王賁軍車騎敢深入到南邊百里外肆虐的原因……

    周昌不由咂舌:“這是武忠侯起兵以來,前所未有的大敗啊!”

    雖然損失的人手不多,也沒有城邑丟失,但江漢的形勢,已完全不同:王賁主力成功渡過漢水,現在攔著他深入江漢腹地的,只剩下鄢縣、鄀縣這一西一東兩座城了。

    如此大敗,前所未聞,所有人都明白,形勢大為不妙了,但黑夫卻未對相關人員做出懲罰,眾人心中不安,今日特來請罪。

    他們跪了一會,營帳才被掀開,黑夫走了出來,他倒不似一般軍吏,臉上看不出絲毫沮喪,只有因熬夜而導致的眼中血絲偏多。

    “汝等為何做小兒女之態?”他掃視眾將,聲音嚴肅。

    眾人垂首:“吾等失萬山,使得襄陽被圍,壞了君侯大計,請大帥問罪!”

    黑夫卻不置可否:“軍正。”

    軍正樂立刻應諾。

    “彼輩有罪麼?”

    樂打開了軍中賞罰記錄:“沒有罪,斥候在規定的裡數外發現敵軍來犯;鼓點未停時,將士沒有誰敢從萬山上後退半步;撤退的命令,是大帥下達的,撤退時,三軍也未出現爭搶。”

    黑夫頷首:“沒錯,萬山之戰,持續了四天,面對兩倍之敵,反覆爭奪陣地達9次,我軍擊退敵人二十多次衝鋒,三軍將士做得已夠好。”

    “斥候也一樣,老五曾說過,十個南方騎兵,打不過五個北方騎兵,這是實話。但前幾日,他卻冒著被數倍的逆軍車騎,深入漢水上游偵察,提前告知敵軍進兵的消息。後,又在敵奇兵向伊廬進攻前發現了他們,老五親自帶兵衝殺上去,以千人沖萬人,只為多阻止幾刻……”

    老五擦了擦淚,那一次衝鋒,三百袍澤死難,人和馬的屍體都收不回來。

    “短兵親衛們,不管戰況如何,都護衛在我左右,無一人擅離職守,得我命令後,立刻去阻攔敵奇兵,為主力從萬山上撤下來,爭取了時間。”

    垣雍咬著牙,他從小玩到大的不少安陸的夥伴,死在了那次戰役裡。

    “後軍更是犧牲巨大,大軍從萬山上撤退時,牡奉命帶著後軍,為我斷後,他驍勇無比,親斬十數人,中矢七,卻一聲不哼,歸營後才倒下……”

    想起身材高大的擎旗官轟然倒地的那一幕,黑夫也不禁鼻子一酸,他當時替牡拔掉了身上的每一根箭。拔一箭,賜一盅酒。

    好在牡身子壯實,在陳無咎診治下,僥倖撿了條命,現在正趴在城內養傷。

    這種感覺許久沒有了,黑夫上一次目睹袍澤屬下傷亡而無可奈何,還是在十多年前的鮦陽之戰時,看著槐木靠在樹上,沒了氣息。

    本以為自己早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小軍吏,而是叱咤風雲,戰無不勝的大將軍,已算無遺策,可以等著對方犯錯……

    但這一次,黑夫卻遇上了一個,不會犯錯的對手!

    此刻,黑夫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捏著拳頭道:

    “這場仗,人人皆盡力死戰,沒有誰犯了過失,吾等只是以寡敵眾,落了下風而已。”

    嘴上說無人有錯,但在內心深處,黑夫卻知道,若要追究,這場敗仗的罪魁禍首,還是他本人。

    “是我執意分兵各處據守,寄希望於邊角的包抄,結果五萬敵十萬,面對的還是王賁這種百戰之將,這本就是我,太過大意輕敵了……”

    人終究要為自己的飄飄然,付出代價。

    但話又說回來,兵力本就少一倍,若真集中兵力,恐怕王賁也能從其他地方長驅直入,結果不一定就比現在好。

    黑夫也感到很無力,有時候你很努力,也沒犯什麼錯誤,但就是輸了,這時候,找什麼原因都像是藉口,技不如人而已。

    一場仗打下來,黑夫算是明白了,薑還是老的辣,在用兵的戰術微操上,他還是略遜王賁一籌。

    為將者的洞察力,手下的執行力,這是決定一場戰役勝負的關鍵,黑夫過去結硬寨,打呆仗,或者出急兵,虐虐更低層次的將領們還行。

    但碰上王賁,四戰滅四國的王賁,對方手裡的兵力還比他多一倍,縱有地利之優,終究還是吃了一場大敗。

    為將者,三軍之膽也,黑夫心裡可以服輸,嘴上卻不行,眼看眾人垂首,怏怏不樂,他立刻就發揮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笑道:

    “怎麼,輸不起?”

    “我說了,萬山之敗,怪不得任何人,只是我軍兵力略遜,叫王賁佔了個小便宜,算是退避三舍,讓他一程。”

    垣雍等人稽首:“只是覺得憋屈……大帥,請讓吾等去救襄陽!”

    黑夫卻斷然拒絕了眾人的請戰。

    “守好鄢縣,襄陽,只能靠自己了!”

    眼下的情況是,王賁佔領了萬山,三萬人將襄陽一圍,其餘五萬等在一旁,明擺著是要圍點打援,若黑夫一著急,以劣勢兵力去救襄陽,必為王賁所敗。

    再者,仰攻萬山,王賁那邊也付出了起碼五千人的傷亡,這也是他取得勝利後,沒有直接來攻鄢縣的原因,前幾日的作戰,王賁也感受到了北伐軍的韌勁,巳阝(sì)城,鄢縣這座雙子城,可不容易打。

    而且漢水還在黑夫手裡,乘著陸上鏖戰,他派舟師去把王賁在魚梁洲的水寨一把火燒了。

    這意味著,對方的軍糧,在搭起浮橋前,也得遠遠繞道漢水上游才能運過來,或者由東津的騎兵去掠奪漢東糧秣,以戰養戰……

    沒錯,王賁安排在東津和鹿門山的兩萬人,才是黑夫最大的心病,根據陳嬰和周昌的匯報,很明顯,那支軍隊的目標,是南方的鄀縣!

    鄀縣曾是楚國陪都,漢水東部的糧倉,一旦敵人的偏師奪取了那兒,就能長驅直入,南下深入漢水,甚至渡漢威脅江陵!

    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黑夫才真是進退兩難。

    襄陽能堅持多久,鄀縣可否擋住東津之兵的進攻,王賁會不會施白起故計,來水灌鄢縣,這就是決定戰爭走向的三個點。

    事情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但黑夫卻必須與都尉司馬們談笑風生,不能讓失敗的憂慮長埋他們心中。

    他將眾人一一扶起,勉勵道:“夫一勝一負,兵家常事,從哪跌倒,從哪爬起來!”

    “更何況,輸了一場小戰,但整場戰爭,北伐軍卻一定能贏!我今日收到消息,南方的秋收已經結束,蕭郡守的援兵和糧食,不日將至,屆時,便可與逆軍再戰!”

    果然,此言一出,眾人頓時精神了起來。

    黑夫可是將整個大後方都交給蕭何、小陶的,蕭何管著秋收和徵兵事宜,答應秋後,就立刻發卒及糧食北上支援,由最為穩重的小陶率領。

    據蕭何匯報,八月底,小陶可帶著三萬人,抵達鄢縣以南!

    黑夫現在,急需這支生力軍。

    “十天,我至少還需堅持十天,才能讓雙方重新回歸對峙的平衡。”

    而想要獲得戰爭的勝利,他恐怕還得等更久。

    早在與王賁的交戰開始前,黑夫共安排了三處後手,但能否一一奏效,既看天意,也看人為……

    第一,得看巴蜀那邊的形勢,黑夫已得知葉子衿平安歸來,陸賈入巴鼓動巴人加入北伐軍,而黑夫提前安排的趙佗,也已從小道入巴,趙吳二人加上巴人,已逼得馮劫退守江州,雙方對峙在巴郡,陷入了僵持。

    若想打破這僵局,還差最關鍵的一個契機。

    “陸賈啊陸賈,是成是敗,就靠你的三寸不爛之舌了……”

    算算時間,黑夫最新的發出的那封信,已快到身在巴中的陸賈手裡的!

    第二,是隨縣那邊,隨縣在黑夫的計畫是,是一個陷阱,據周昌稟報,眼下三萬北軍,已一腳踩了進去,這意味著在其南方虎視眈眈的東門暴虎,可以行動了。

    但形勢已發生了變化,萬山之敗後,這兩處就算都取得勝利,都無濟大局,黑夫只能指望第三,也是最關鍵的一點……

    “我手下最能打的將軍,不在此地!”

    ……

    八月中,雁南飛,它們要越過桐柏山和大別山之間的冥厄三關(河南信陽),去溫暖的南方過冬。

    但一支兩萬人的大軍,卻正逆行北上,出冥厄,進入一馬平川的汝南平原……

    韓信站在隆隆開動的戰車上,意氣風發,旌旗北指:

    “南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8
第806章 兔死狐悲

    八月中旬,三艘打著北伐軍旗幟的海船停泊在青島港,陳平和曹參對視一眼,一起走上前。

    “萊生本就是膠東出來的士子,承蒙二君栽培多年,豈敢讓陳君、曹君至此親迎?”

    來人是個三十上下的文吏,他連道不敢,朝二人行禮。

    萊生是膠東本地人,大儒浮丘伯的弟子,卻在膠東士人聚眾鄉校事件後,第一個加入了黑夫讓蕭何創辦的郡學,忘齊字而書秦篆,棄詩書而學律令,後來又做了郡府小吏。

    蕭何去南邊時,也帶上了萊生,眼下他卻是作為武忠侯的使者,回家鄉來與陳曹二人取得聯絡。

    曹參卻笑道:“武忠侯起兵也快半年了,膠東這才與大軍聯絡上,何其遲也,我與陳君猶如海邊的望夫石,又像是在外頭漂泊的遊子,如今見到家中來人,焉能不喜?”

    這是實在話,雖然在曹參陳平的合作下,鼓動齊地商賈加入他們以“自保”,各家在七月份一同發難,合兵數千,擊殺郡尉,驅逐郡守,招降郡兵,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控制了膠東的局勢。

    但膠東依然如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左右要麼是依然忠於秦廷的郡縣,要麼是來勢洶洶的齊楚群盜,二人守住膠東殊為不易,今日總算與大部隊取得聯繫,頓時喜逐顏開。

    至於來的人是誰?並不重要,重要是他攜帶的消息,以及這件事所代表的意義。

    萊生忙道:“六月份,尉陽都尉攻佔會稽時,聽從膠東過去的商賈說,二君已亡,但武忠侯卻不相信,他以為,陳君與曹君定會化險為夷,還讓我送來了此物……”

    說著,他便讓人將幾個月前,黑夫令人在江陵製作好的膠東郡守、尉印綬袍服奉上,正式任命陳平為膠東守,曹參為膠東尉。

    二人接過印綬袍服,都有些動容,又得知黑夫雖在正面與王賁對峙,卻不忘膠東,給尉陽的任務之一就是,一定要與膠東取得聯繫!

    所以尉陽才不顧徐舒勸阻,在不知膠東局勢的情況下,還是派了五艘船北來,經過兩千里跋涉,只剩下三艘,船體上還有明顯的箭矢火燎痕跡,想必一路上,經歷了不少凶險。

    護送萊生北來的樓船司馬羅輿也登岸了,與陳平、曹參二人說起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廣陵一帶就不必說了,早被楚盜英布攻佔,只是隔著大江,為我軍樓船阻攔,他們去不了江東。”

    “至於東海郡的朐縣,琅琊郡的贛榆等港口,也皆為楚盜所據,吾等想靠岸修補船隻,卻遭其襲擊,死傷不少,只能在無人的海灘登陸,搜尋淡水,補充食物。”

    雖然有些凶險,但羅輿早年可是在海東遭遇過海難,過過幾個月荒野求生的,這點麻煩難不倒他。

    在進入琅琊附近時,他遇上了游弋在海上的膠東商賈刀間船隊,羅輿與萊生這才得知了發生在膠東的事……

    萊生和羅輿帶來的情報很重要,陳平與曹參立刻讓他們入港,在地圖上標明“楚盜”的勢力範圍,才驚覺已成氣候。

    “那所謂的楚國,佔據九江、東海,如今項籍更擊破了在彭城稱王的景駒、秦嘉,與沛縣群盜呂澤兄弟匯合,有三郡之地,擁兵已超過五萬,不容小覷啊。”

    更讓陳平擔心的是楚盜偏師的動向,他從郯城一路向北指:“眼下楚盜龍且、張良部,已將兵數千,從東海郡郯城北上,佔領莒城,日益逼近琅琊……”

    琅琊是楚齊之間的緩衝,一旦失陷,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膠東了。

    曹參道:“琅琊也有數千兵卒,陳君,你以為,孰勝孰負?”

    陳平笑道:“我知道這張良,他是韓國貴族,祖上張開地等人世代相韓,是個死硬的復國者,少年時便散盡家財,弟死不葬,一心一意要推翻大秦,恢復韓國。此人素有奇謀,他曾在濰水策劃當地人行刺武忠侯,卻未成功,又去莒地謀刺秦始皇帝,差點得逞。”

    “這次齊地各處的豪傑群盜,亦是張良暗中聯絡,琅琊郡突遭圍攻,楚盜挾郯城大勝之勢,恐不能守。”

    他看向曹參,說出了一句眾人都感到詫異的話:“唇亡齒寒,吾等必須救琅琊!”

    曹參聞言搖頭道:“陳郡守,我沒聽錯罷?吾等可才誅殺了膠東郡尉,還與琅琊過來的兵卒交過兵,兩邊都死了不少人,你現在卻要支援琅琊?”

    陳平卻不覺得這有什麼毛病,理所當然地說道:“曹兄,武忠侯起兵,是為了北伐靖難,重整朝綱,而不是造反、復國。所以你我現在,依舊還是秦吏,是守尉。但齊楚群盜不同,在彼輩眼中,吾等與那些還忠於秦廷的官吏,並無區別,都是該戮而殺之的。”

    “兔死則狐悲,趕在兔子被擒殺前,不如先摒棄恩怨,一同面對這頭凶惡的豺狼。”

    曹參感覺有點不確信:“琅琊官員,肯拋棄成見,與吾等聯手麼?”

    陳平胸有成竹:“琅琊有三萬中原遷戶,都是享受免稅三年的移民,恐遭賊人屠戮,當地大小官員,也聽說楚盜的凶名,都欲將秦吏抽筋剝皮而後快,他們巴不得有人一同御盜,豈有不應之理?”

    在陳平看來,眼下的天下形勢,幾乎又恢復成了春秋六國之時,朝秦暮楚,合縱連橫,合作與背叛都是一眨眼的事,而朋友與敵人,也皆不是固定的。

    陳平希望,曹參能親自帶兵去琅琊郡諸城,擋住楚盜北上的路,而十三家商賈,則從海上給予支援,並將那些希望來膠東避難的民戶運來,亂世裡,最重要的資源,就是人!

    “不止是琅琊,臨淄郡那邊,也要派人去遊說。”

    自上個月以來,臨淄也不好過,聽聞南方的消息後,大野澤的盜寇彭越,聯合宛朐人陳豨、冤句人靳歙等當地豪俠,一同舉兵,進攻薛郡,與曲阜的朱家,以及泰山盜寇合流,得兵萬餘。

    這支勢力雖新,卻發展得很快,數日前已陷薛郡,並佔領了半個濟北,正向東邊的臨淄進攻,據說他們還真找到了田榮之子田廣,立為齊王……

    可憐臨淄一面要派兵防備膠東,一面要應付重重叛軍,早已捉襟見肘。

    陳平道:“告訴臨淄、琅琊的郡守,暫且化干戈為玉帛,吾等的共同敵人,是齊楚群盜!膠東願意與他們三郡互保!”

    “琅琊那邊,管晏父子可以代勞。”

    至於臨淄那邊?

    陳平掃視新近收攏的幕僚,目光定格在一個長著三角眼,眼中卻滿是熱忱,躍躍欲試的皂衣小吏身上。

    “婁敬!你口才好,你去!”

    ……

    陳平忙著約合臨淄、琅琊殘餘的秦廷勢力搞“合縱”,妄圖在亂世裡守住這一角土地。

    張良也沒閒著,他一直試圖撮合齊楚兩地豪傑義士,以完成他為項籍羅列的“入齊擊趙”,全面發動六國豪傑之策。

    但事與願違,八月下旬時,不但向琅琊進軍的龍且被“膠東尉”曹參率兵攔在諸城,楚地傳來的消息,也不讓張良省心。

    “所謂的北伐軍,果與秦廷仍是一丘之貉。”

    龍且帶的兵卒不多,只與曹參對峙,當這消息傳回郯城後,張良看向項纏:“項伯,項少將軍已滅景駒、秦嘉,一統大楚,但他當真不欲入齊?”

    在張良看來,項羽一旦入齊,將橫掃數郡,等拿下齊地,發動河北燕趙舉兵後,王賁與黑夫狗咬狗的爭鬥應該分出勝負了,不管誰贏,正好乘其疲蔽,進取中原……

    項纏卻將項他所寫,來自南方信交給張良:“籍兒不欲擊齊,也未如范公之言,先攻商丘,反而率軍去打陳郡淮陽了!”

    張良、愕然:“打淮陽?我聽說,黑夫正與王賁決勝於南陽、鄢城之間,這時候項將軍去打淮陽,必然然牽制王賁佈置在潁川的兵力,那是為黑夫分憂啊,給少將軍出此策的人是誰?真是該死!”

    項纏搖頭道:“還不是那潛藏在淮陽的張耳,他派陳餘去彭城遊說籍兒,說什麼大楚既立,必先取陳郢以收復楚國全域,方可號召天下,西誅暴秦。籍兒以為有理,便真帶人去攻淮陽了,范公不在身邊,無人勸得住他。他還令項聲從九江郡北上,收復項縣……”

    “項籍如此愛慕虛名,雖得收復故地,實則卻是代人受過,恐怕會為將來埋下禍根啊。”

    張良感到大事不妙,但以他對張耳、陳餘一貫做派的瞭解,也隱隱覺得,對於復辟韓國來說,這可能是一個提前到來的機會,也顧不上齊地了,立刻道:

    “我得親自去一趟淮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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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7章 沛公

    “進去!”

    張良雖曾仗劍游天下,行輕俠之事,但他本人卻形容卻頗似女子,有些文弱。此刻如同只小雞般,被身後力氣頗大的濃髯大漢拎著衣襟,往裡使勁一扔,差點狼狽地跌倒在地。

    門旋即關上,張良起身後左右看看,竟是一間散發著尿味的破舊牢獄,他不由苦笑。

    “張子房橫行天下十餘載,沒被秦廷擒獲過,不想今日,卻被舉事的義軍給捉了,真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

    事情說來話長,數日前,張良聽聞項籍猛攻淮陽,焦慮的同時,也意識到,這是復辟韓國的大好良機——淮陽以西,便是潁川,他魂牽夢縈的故國之地。

    張良一刻都不敢耽擱,立刻告辭項纏,快馬加鞭往西行,為了省時間,他沒有再繞到下邳,而是從蘭陵直走沛泗,因為他聽說,那裡也早已被反秦勢力控制。

    一路上,張良看到昔日荀子講學的蘭陵,如今被戰火焚燬,清秀之地變成了慘烈戰場,碩大天下,已擺不下一張書案。

    楚魏之間,反秦豪傑到處都有,但素質素良莠不齊,不乏打著反秦名義肆虐鄉里的匪盜。普通黔首深受其害,道旁屍骸遍佈,失去父母的孩童蜷縮在他們的屍體旁哭泣,餓得骨瘦如柴,將手伸向乘快馬路過的張良。

    張良下了馬,將自己的乾糧分給那孩子一部分,最後卻也只能嘆口氣,繼續上路。

    “這是誅滅暴秦前,必經的陣痛。”

    雖如此安慰自己,但張良仍是如鯁在喉。

    起碼這一帶的人,在秦朝統治下雖苦,但也活得下去,眼下,卻是兵過如梳,匪過如篦,處處殘破。

    但這,不足以動搖他堅守了二十年的心志。

    就這樣疾馳了幾天,當張良抵達沛縣時,卻發現這裡竟是泗上諸縣秩序最好的,縣城雖有戰鬥的痕跡,卻沒遭到太大破壞,竟還有兵卒在街上維持秩序,宣佈“沛公”的命令。

    “沛公是誰?”

    張良受到盤查時順口一問,他知道,楚地順應項家的呼籲,摧毀秦制,恢復楚制,不但壽春城裡令尹、莫敖、大敖皆已重新登場,在楚地舉兵的眾豪傑,也自稱縣公,聽上去很大,其實職務,只相當於秦時的縣令。

    盤查他的人叫夏侯嬰,曾是本地小吏,管著沛地的車馬出入,隨口應道:“沛公氏呂名澤,乃呂太公長子。”

    “莫非是單父的呂太公?”張良見多識廣,知道這個人。

    “你這外地人,倒也知曉呂太公之名。”

    夏侯嬰詫異,張良也自報了名籍,當得知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張良時,夏侯嬰又驚又喜,一邊讓人進去通報,一邊與張良說起這“沛公”舉事的經過來。

    原來,這呂太公家自從搬來沛縣後,便漸漸成長為本地豪強,與縣豪王陵,豐邑鄉雍齒並稱“豐沛三俠”。

    當始皇帝死訊傳來,各地皆反時,沛縣令眼看楚盜、大野澤盜在沛縣附近發難,害怕沛縣也出事,他本人被憤怒的楚人殺死,就生出了舉旗自保的念頭,找了與之關係親近的呂家商議……

    呂澤建議,召集雍齒、王陵,以及幾年前逃入附近山澤的猛士樊噲、任敖等,有這群地頭蛇為羽翼,自保不成問題。

    豈料,在官府做廄吏的夏侯嬰卻發現,這沛令舉事是假,想召集全縣豪傑,統統殺死是真。於是他將此事告訴呂澤,呂澤為人果斷,立刻帶著眾人提前發難,進攻沛縣,在沛縣父老協助下,殺死縣令。

    事後眾人一番推舉,任俠而有勇名的呂澤做了首領,遂稱“沛公”,眼下名義上服從了壽春楚國的統治。

    二人正攀談時,卻來了個身形彪悍的壯漢,夏侯嬰稱他為“樊噲”,別看樊噲濃髯大目,看似粗人,心卻很細,過來對張良一番詢問,便讓人將張良綁了!

    “就你這瘦弱相,也敢自稱刺秦始皇的張良?乃公我才不信,定是秦人細作,綁了!”

    這便是張良被關起來的經過,樊噲認定,張良應是與他一樣的猛士,否則怎會扔得動那麼重的大鐵錘?

    “你如何證明你是張良?”

    張良無從解釋,這一刻,倒有些懷念秦朝統治下,每個人都擁有的符、傳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呂澤手下里,還真有一個見過張良的人——此人名叫田仲,是楚人,但也在薛郡大俠朱家那邊呆過,與張良有一面之緣,他來獄中一看,還真是張良!

    “子房先生恕罪,是樊噲莽撞了。”

    在夏侯嬰、田仲帶張良去見呂澤的路上,樊噲竟效仿廉頗,背著荊條向張良請罪,張良也沒有多怪罪。

    “壯士心思縝密,是張良長得太不像刺客了。”

    一笑之後,誤會釋然,張良也總算見到了“沛公”呂澤。

    ……

    呂澤是少年白,三十多歲年紀,便滿頭白髮,被人戲稱為“小李信”。

    他不但擅長車騎,還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內箭無虛發,又為人豪爽,是沛縣響噹噹的大俠,又在舉事時,手刃了沛令,眾人對他心服口服,推舉為沛公,實至名歸。

    但據張良粗略的瞭解,這位“沛公”在泗上的日子卻不太好過。

    首先是沛縣另一位大俠王陵,他曾是沛公之位的有力競爭者,卻沒爭過呂澤,王陵心高氣傲,一怒之下,帶走了一半的人,去南邊奪取了留縣,自稱留公,同樣歸順了項氏扶持的“楚國”,也不搭理呂澤。

    而在西邊,豐邑鄉豪雍齒也不服呂澤,他與大野澤巨盜彭越是舊識,眼下彭越起兵,奪取了薛郡,正進攻濟北,還擁立田榮之子田廣為齊王,故雍齒不欲從楚,而接受了“齊國”的號令……

    天下已亂,但凡是舉事的豪傑,誰沒有一點私心的野心,都想要在守住家鄉的同時,擴張自己的地盤,甚至稱王稱霸。

    呂澤也不例外,當然,他嘴上說只想保全沛縣,因手下並無智謀之士,遂向張良請教。

    張良道:“項少將軍嫉惡如仇,景駒僭楚王號,少將軍親自擊滅之,沛縣距離彭城如此之近,沛公還是謹遵楚國號令為妙。”

    “不過,眼下少將軍圍攻淮陽,一旦奪取陳地,或將回攻魏地,沛公不如偃兵息民,到九月時,若聞楚軍擊魏,可南下進攻下邑,必立大功!”

    他又問:“此外,我聽聞,秦武忠侯麾下蕭何、曹參乃沛人,不知其家眷宗族如何了?”

    張良聽說,沛縣人蕭何是黑夫極為器重的肱股之臣,曹參更在琅琊阻攔龍且,據說十分驍勇,若這兩人家眷在義軍手裡,或可威脅他們,棄暗投明……

    但呂澤卻嘆息道:“當時抓捕不及,這兩人的家眷族人,都跑了。”

    張良聽罷,並未再追問,他知道,這是謊話。

    蕭曹二人的族人肯定都好好呆在沛縣,甚至被呂澤保護了起來。天下方亂,誰能獲得最後的勝利尤未可知,作為區區沛公,呂澤是將蕭曹二人的宗族當做籌碼,想給自己多留條後路啊……

    既然如此,那就沒有深聊下去的必要了,張良藉口自己要速去淮陽,向呂澤告辭。

    呂澤再三挽留,但有不敢強扣張良,畢竟他已是能和項籍說上話的“大人物”。

    只是送出沛縣時,卻說起一事來。

    “我聽說,子房先生曾去過海東,在滄海君處避禍三年?”

    “是去過。”張良頷首:“這時節的海東,已有些冷了。”

    呂澤不由嘆息:“是啊,不瞞子房先生,我妹婿和妹妹,此刻正在海東!”

    “哦?不知沛公的妹婿如何稱呼?”

    “劉季,豐邑劉季。”

    呂澤說起這廝就來氣,氣父親呂太公沒眼色,亂點什麼命譜,結果找了這麼一門破婚事。那劉季老兒,新婚當夜就跑了,害得自家妹子守了幾年活寡,最後還抱著孩子,去那蠻荒之地找他。

    呂澤發誓,若劉季敢回沛縣來,自己非要打斷他一條狗腿!

    “劉季?”

    張良想了想,搖了搖頭:“可惜了,不認識!”

    ……

    沛縣發生的事注定是一個小插曲,張良告辭了呂澤後,又在戰火連天的淮北馳騁數日,趕在八月最後一天,抵達了剛被楚軍攻破的淮陽城……

    再入此城,張良感慨萬千。

    他年少時,曾與弟弟一起,被父親送到這,從大儒學禮,雖然他年長後,興趣開始向黃老和兵家權謀術轉變,但那依然是他最懷念的一段經歷。

    那時候,兄弟二人負手游巷,酒旗隨風而飄,聽著蟬鳴,悠然自得,何其快活。

    只可惜,那之後二十年,他的生活也像這座城一樣,經歷了許多次反覆……

    張良不得不承認,收復這座城,的確對反秦義軍士氣鼓舞巨大。

    這座城的黔首百姓,曾受到昌平君呼籲,坦右驅逐秦軍。

    但在秦軍重新攻佔此地後,這也遭到了殘酷的鎮壓,義士被屠戮殆盡,張良那段日子也潛藏於此,與張耳密謀刺秦始皇之事,最終卻不了了之。

    如今楚國再度收復此地,歡呼響徹城池,十多年前過去了,昔日義士的遺孤早已長大,他們依然銘記著舊日的仇恨,並將這份憤懣,發洩在殺死秦吏,再將他們屍體剁成肉泥上……

    “曾失去的東西,能一一奪回麼?”張良有些失神,但還是堅定心神,向前走去。

    在已被楚兵霸佔的郡守府,張良表明身份後,也得以入內,面見又打了一場大勝仗的項籍。

    來到廳堂外,脫鞋履的間隙,還未見到人,張良就聽到,廳堂傳出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夫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世,罷百姓之力,盡百姓之財。將軍瞋目張膽,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復大楚,取陳城,為天下除殘也!”

    “今王賁與黑夫決命於南陽、江漢,中原空虛,將軍不如遣人立六國後,自為樹黨,為秦益敵也。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必唯將軍馬首是瞻。”

    “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於是野無交兵,縣無守城,將軍則急引兵而西,擊函谷關,入咸陽,誅暴秦,以令諸侯,如此,則霸業可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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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8章 興滅國,繼絕世

    堂上向項籍拋售復辟五國政權的人,是張耳的把兄弟,大梁人陳余。

    在民間潛藏多年,化名“夏仲“的陳余重新穿回了他喜愛的儒服,頭戴高冠,腰掛長劍,又恢復了那個名揚魏趙的名士形象。

    他所獻的策略也極盡儒家風格,但聽上去極有誘惑性:“孔子有言,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昔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後於薊,及下車,又褒封神農之後於焦,帝堯之後於祝,帝舜之後於陳,大禹之後於杞,以不絕三代之祀,然後天下歸仁,四方之政行焉。”

    “齊桓公時,周室東遷,禮崩樂壞,北狄……入侵中國。”

    說得興起,陳余差點將“南夷”二字脫口而出,又想起春秋時中原諸夏痛罵的蠻夷,不就是今天在陳地當家做主的楚人麼?連忙將話吞了回去。

    “齊桓公糾合諸侯,振奮傾頹,興滅繼絕,存邢救衛,大義堂堂,遂大霸天下。”

    偷眼瞥了下堂上年紀輕輕的項籍將軍,見他對周武、齊桓故事不以為然,陳余連忙又添上了一件跟楚國有關的事。

    “楚莊王時,陳國內亂,莊王破陳,誅夏征舒,又罷陳之戍,立陳之後,諸侯聞之,皆朝於楚。”

    “此皆興滅繼之事也,今秦為不道,以虎狼戎狄之邦,殘滅六國社稷。韓王安、楚王負芻、魏王假、趙王遷、齊王建、燕王喜,或被秦吏殘殺,或被遷於荒涼之地,鬱鬱而死,六國之人不平,借暗暗切齒,欲為君父報仇,常有仁人志士奔走,欲復六國社稷。”

    “今將軍舉義兵,已復大楚,誅偽王景駒,威震天下。若能一併復立五國之後,諸侯感恩,定將擁將軍為縱長,隨後急引兵而西,擊函谷關,則可入咸陽,誅暴秦!”

    不管是恢復舊六國的秩序,還是迅速誅滅暴秦,都搔到了項籍這年輕人的癢處,但陳余話音剛落,堂下便有人大聲道:

    “急引兵而西,擊函谷關,此為人作嫁之計也,上柱國切不可聽之!”

    眾人側目而視,來人正趨步而入,雖然滿臉倦容,卻舉止有度,正是韓人張良。

    張良是張耳、陳余的舊識,也是項籍也敬重的“刺秦勇士”,在反秦圈子裡名聲響亮,自然有他說話的一席之地。

    張良登堂後,向坐於正中的項籍作揖,又瞧見項羽身旁下首,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或許就是傳說中的“亞父”范增。

    陳余雖認識張良,但當場被其搶白,有些不快,遂道:“子房,你不是一直熱衷於恢復韓國麼?今日為何要出言反對?”

    張良朝陳余拱手道:“我不反對復立五國社稷,只反對急躁西進。”

    “敵多則力分,與眾則兵強,陳生所言不錯,我不妨說說自己從琅琊西來,一路的所見所聞罷。”

    他侃侃而談道:“良只見各地豪傑雖已並起,形勢大好,路上途徑沛縣,卻發現這區區小縣,數萬戶口,竟出了呂澤、王陵、雍齒三股勢力,分別自稱沛公、留公、豐公,互不統屬。”

    “沛縣如此,齊地、魏地、韓地、趙地、燕地,想來形勢也差不多。數百人、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然各有旗號,相互間並不服從,甚至自相傾軋,不能專心對抗秦廷,此力分也。”

    別說那些地方了,楚國也鬧出了兩楚並立的鬧劇來,項羽上個月才砍了景駒的腦袋,吞併了秦嘉的部屬,這都是血的教訓。

    張良道:“一兔走,百人追之;積兔於市,過而不顧。非不欲兔,分定不可爭也。”

    “與其讓百人自相爭奪,不如由楚國,由少將軍出面,為五國的復辟定下人選,派人去各地擁立五王之後。社稷已立,則當地豪傑也能聚合在一個旗幟下,與郡縣秦吏相抗,分擔楚國的壓力。”

    張良這一番言論,雖然“復五國”的結論與陳余並無不同,但他的論據已不再是空想的“興滅繼絕”,而是更實際的訴求,這下連范增也微微頷首。

    張良又道:“但眼下,除了齊地已稍有氣色外,魏、韓、趙、燕,依然為暴秦控制,就算楚國加以協助,也得三五個月,來年開春才能見成效。”

    “此時若少將軍急於率師入關,恐怕只能靠楚國一國之力,數萬之眾,能否攻破函谷天險尤未可知,但另一件事卻必然發生。”

    “我聽說,黑夫與王賁正決戰於漢水之濱,北軍勝而南軍敗,一旦將軍引軍西進,關中告急,王賁必然撤軍回援。屆時,義軍非但不能入函谷關,反倒便宜了那黑夫,讓所謂的北伐軍得以喘息,黑賊狡詐,定會乘著楚軍與秦軍鏖戰於函谷之時,進入武關,奪取咸陽,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張良走到一直默然不言的張耳身前:“張大俠,我聽說,你與黑夫乃仇讎,有殺妻奪子之仇,難道願意用萬千義士的血,來助他解圍麼?”

    張耳大笑道:“子房啊子房,十多年未見,言辭仍如此犀利,的確,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吾等不能做。”

    陳余被張良點破獻策的紕漏之處,有些臉紅耳熱,伏地向張耳下拜:“兄長,我絕非此意。”

    張耳扶起他:“我明白,吾弟也是想早日攻入關中,再去找尋我那失散的兒子。”

    張良這邊,則繼續向項籍、范增說道:“故良以為,不該急於入關,而應乘著黑夫與王賁決戰之際,先進軍魏地,再圖韓地、河北,復五國社稷,合六國之力,以少將軍為縱長,積累糧秣,訓練新卒,等南北秦軍疲敝,再西進不遲。”

    項籍一直在飲酒,雖然張良已說得很透徹,項籍也不可能為了逞一時之名而便宜了與他家有過節的黑夫,但對張良之策,他依舊有些不滿意,只看了旁邊的范增一眼:

    “亞父以為如何?”

    范增睜開了眼,朝項籍拱手道:“少將軍這兩月來,已連續打了三場大戰。下邳破秦軍,彭城斬秦嘉、景駒,又強攻淮陽,雖名震天下,但士卒們損失不小,也疲敝了,恐不能再西進,依老夫看,還是從張良之策為宜,派遣使者,各去諸侯,復立其後人為王。”

    “善。”

    項籍本欲當堂說出自己的想法,但范增對他搖了搖頭,他這才忍了忍,掃視堂下眾人:

    “大野澤彭越已入齊,立田廣為王,燕國後人則在國滅時被秦吏屠戮殆盡,且路途遙遠,暫且不論,其餘魏、趙、韓,誰可為王,誰又願前往?”

    張良立刻起身應諾:“韓公子成,曾受封橫陽君,現尚無恙,且有賢聲,可立為韓王,為楚聲援。”

    項籍頷首:“韓成人在何處?”

    張良道:“公子成,遭秦吏緝捕,避難於芒碭山,我已請人去尋到了他,不日將至淮陽!”

    他又請命道:“良韓人也,三世相韓,熟悉韓地山川,又多門生故吏,我可去潁川,召集韓人義士,提前發難!”

    項籍卻道:“子房急於復韓,我知之,但潁川那邊,形勢有變。”

    “八月中旬,有黑夫部將曰韓信者,從汝南進軍,前幾日在上蔡大破秦軍萬人,又北擊方城、葉縣,正與秦軍一部交戰於昆陽。”

    葉縣、昆陽到淮陽不過三百餘里,所以項籍知道那邊的情況。

    范增笑道:“若非少將軍急擊淮陽,吸引了潁川、汝南的秦軍兵力,韓信恐怕也不會那麼輕易得逞。”

    也就這位“亞父”敢這麼明白地批評項籍了。

    “不然,縱我不打淮陽,韓信恐怕也能取勝。”

    一向心高氣傲的項籍卻對這“韓信”竟十分讚賞:

    “我聽說韓信在黑賊麾下為都尉,年輕勇銳,攻打百越時便立過大功,而後又在長沙大敗李由,更白衣渡江,奇襲江陵。”

    “依我看,若無此人幾次救急,黑賊恐怕早就戰敗授首了。”

    “如今黑賊被王賁困於漢濱,韓信又為之張奇兵,出冥厄,直插中原腹地,孤軍深入,卻屢敗秦師,燒其糧道,攪得秦軍後方大亂,真是一個兵家奇才!”

    說到這,項籍竟不由嗟嘆道:“據說那韓信也是地道的楚人,他若能歸順大楚,為我所用,該多好啊!”

    這時候,堂下響起一個聲音:“既然少將軍如此喜愛韓信,我願去為將軍遊說此人,讓他棄暗投明!”

    ……

    說話的是叫武涉,盱眙人,項氏昔日的食客,也是項籍麾下不多的文士,他是范增從壽春帶來的,說此人能言善辯,可為說客……

    見項籍言辭中對韓信的用兵頗為讚賞,一直沒撈到機會表現的武涉立刻出面,希望去遊說韓信。

    張良也贊同:“少將軍也說了,韓信有兵兩萬,是黑夫的左膀右臂,也是打破南北平衡的關鍵,若真能說服他追隨楚國,不但能讓黑夫繼續受困,還可讓義軍虎添翼,潁川必能輕易奪取!”

    而復興韓國,自然也就有望了。

    但項籍本就是個葉公好龍的傢伙,只是嘴上說說罷了,對武涉的請命不置可否,卻道:

    “此事稍後再議,韓王人選有了,子房也願冒險入潁川,趙、魏兩地,可有人去?”

    張耳和陳余相視點頭,一齊出列:“張耳魏人也,曾為外黃之俠,與魏地豪傑相識,我願前往魏地。前寧陵君魏公子咎,有賢名,今為庶人,與其弟魏豹匿身於臨濟,可立為魏王!”

    陳余亦道:“臣嘗游趙,知其豪桀及地形,願請奇兵北略趙地。趙公孫趙歇,乃趙孝成王之玄孫也,為人賢,今居鉅鹿郡大陸澤,投靠趙地大俠魯勾踐,可為趙王!”

    張耳是魏國名俠,陳余的妻家在趙地,名聲響亮,這兩人過去,或能鬧出一番事業來,項籍同意了二人的請命,

    他又點了破淮陽時立下功勞的陳人武臣,帶著一千人作為先鋒,隨張耳進入魏地,至於隨陳余去趙地的人選……

    還不等項籍想好人選,卻有一個站在廳堂內的持戟郎,忽然出列,向項籍下拜:

    “臣願護送陳先生去趙地!”

    項籍看了那持戟郎一眼,三十餘歲年紀,身材倒也魁梧,只是只覺得面生得很:“汝何人也?”

    “項氏小兒,白長了一對重瞳,這就不認得乃公也?”

    持戟郎心裡直罵娘,嘴上卻唯唯諾諾:

    “臣陽城人,陳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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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9章 而我們必將為王!

    “苟富貴,勿相忘!”

    走出淮陽廳堂,看著天上南飛的鴻鵠,陳勝想起兩個多月前與吳廣說的這句話,都感到一陣躁意。

    他懷著“立大功,為王者”的野心,去投奔項籍,卻自取其辱,不但手下被收編,自己也只做了一個區區的持戟郎,理論上的俸祿也不低,可就是手裡沒權啊!

    陳勝也憋了口氣,要讓項籍看看自己的本事,但從下邳到淮陽,他們都跟著後軍走,根本沒有表現的機會,也就在攻打淮陽城時,因為是陳地人的緣故,奉命隨陳餘潛入城中,與張耳約定裡應外合的時間,算是立了小功。

    本想這回該得激賞了吧,誰料還是一樣的職位,項籍連他是誰都不記得。

    陳勝這下明白了:“這項氏小兒,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戰勝而不得其賞,我來投他,全然是來錯了地方啊!”

    更讓人難堪的是,在淮陽,他偶然聽到了好兄弟吳廣的消息,才知道吳廣才去投奔北伐軍,就被任命為別部司馬,帶著一幫人在汝南為武忠侯招兵買馬,後又隨那都尉韓信出汝南,北進中原,上蔡一戰作戰英勇,名聲極其響亮。

    比起要名有名,要權有權的吳廣,持戟郎陳勝算什麼啊。他自己鬱悶不說,當時跟陳勝投奔楚國的戍卒們,背地裡也對他指指點點,都有些後悔。

    但陳勝仔細想了想,這時候去投奔北伐軍,也有風險:武忠侯與王賁角逐於江漢,孰勝孰負尚未知曉。再說,他一個小小持戟郎,沒有名望,孤身去投,就算有吳廣引薦,恐怕也不會得到重視。

    陳勝在項羽這邊,可受夠了白眼,一直在尋覓機會離開,去別處另起爐灶。

    陳餘欲北上趙地,立趙歇為王,樹立趙國大旗,倒是給了陳勝機會。他立刻出列請命,因為陳勝曾護送陳餘入淮陽,又與武臣是舊識好友,在這二人的舉薦下,項籍總算答應,任命陳勝為率長,讓他帶著那些一同投奔楚國的陳地戍卒,後日啟程。

    陳勝表面上感恩戴德,實則心裡卻憋了口氣: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憑什麼六國公子王孫才能做王?”

    陳勝不服,他不甘,這世道,是他這種甕牖繩樞之子出頭的好機會,河北之地,亂象才剛剛開始,去了那邊,未嘗不可做一番大事!

    回頭看了看廳堂,陳勝眼裡,絲毫沒有感激之意。

    “等到了趙地,誰做趙王,還不一定呢!”

    ……

    “少將軍方才可是對陳餘、張良之策有所不滿?”

    范增太瞭解項籍了,廳堂上宴饗散後,這個才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卻意有躊躇,摸著范增從壽春給他帶來的“彭城君”之印,若有所思。

    項籍將印隨手一扔,看向范增:“亞父,項羽讀書少,想問你,什麼是王?”

    范增在旁邊坐下:“古之造文者,三書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故一貫三為王。”

    “沒錯。”

    項籍拍著案几道:“六國出過很多明君賢主,楚威王、趙武靈王、齊宣王,他們的確能做到一貫三,當得起王者的名號。”

    “但趙遷、韓安、燕喜、楚負芻、魏假、田建這些人,還有前幾代的君主,繼承了祖先的事業,卻丟掉了碩大的疆土,甚至讓社稷淪亡,百姓遭難,此無能之輩也,根本不配為王!”

    “依我看,六王的子孫,早就失去了社稷,即便六國復辟,也沒有資格再獲得王位,所以亞父,為何非得是六王之後,方能擁立為王?就憑血統?”

    范增樂了:“按少將軍的意思,韓成、魏咎、趙歇等人不配被立為王?那該讓誰人為王呢?”

    項籍自有一套想法,立刻對范增道:“我以為,於國有功者,方可為王。眼下,世上沒有什麼是比覆滅暴秦,為六國報仇更重要的事,能隨我滅秦有功者,不管其身份籍貫,皆宜為王!”

    “比如那張良,他整日只想著復韓復韓,可要我說,若他能助我奪取潁川,誅滅暴秦,我就能支持他,將那韓成一腳踢開,自己來做韓王!”

    “同理,若有燕、趙、魏之豪傑,能領軍來投項籍,往後隨我入關滅秦,立有大功,亦可為燕王、趙王、魏王!”

    范增不笑了,反問道:“那楚王呢?”

    “少將軍,你是不是也覺得,復立楚國功勞最大的你,才有資格當楚王?”

    項籍被范增說穿了心思,也不羞於否認,眉毛一揚:“我親冒矢石,才復興了大楚,至少比那縮在壽春城的‘楚懷王’更配,而不是做什麼彭城君!”

    說罷,竟將范增帶來的印一把摔倒柱子上,擊得粉碎!

    “哈哈哈。”

    范增大笑:“少將軍果有大志,可老夫記得,你一向口直心快,但方才在堂上,當著眾人的面,為何忍住了沒說?還答應立韓成、魏咎、趙歇為王。”

    將脾氣撒在那印章上後,項籍心情似乎好了點,有點不好意思:“亞父不是朝我使眼色了麼。”

    “再說了,張良那句話說得對,一兔走,百人追之,積兔於市,過而不顧。非不欲兔,分定不可爭也。”

    “有功者賞,誅秦立大功者當為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但不是現在。我看這亂世裡,幾乎人人都想稱王封侯,一旦名分不定,就會出現像景駒、秦嘉那樣的事,楚國就要大亂,還不如立個看上去名正言順的傀儡,讓他作為關在籠中的兔子,叫所有人都死了心。”

    范增頷首:“沒錯,此權宜之計也。”

    項籍道:“而且,我雖有資格做楚王,但項羽的志向,不止是想做區區一諸侯王!”

    重瞳兒傲然道:“我說過的,始皇帝,可取而代之!”

    范增赫然起身,滿懷期盼地看著項羽:“少將軍,你想做皇帝?”

    項羽搖頭:“秦始皇強令六國歸一,可人人都心懷故國,才有了今日亂相。我不會那樣做,我要做霸王!做能分封天下諸侯的伯主!”

    “等我誅滅了暴秦,當重新主持分封,讓有功勞的人為王,那些只會憑藉祖先之蔭混上王位的諸侯,都趕到荒蠻邊境去吃草!”

    范增略顯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此少將軍之大欲也,但若想實現,就不能心疼那些尚未奪取的土地,天下已亂,人皆為己,個個都盯著王位,王號,已不值錢了。”

    什麼楚王襄強,楚王景駒,雖然他們死了,但後來者層出不窮,放目天下,到處都是草頭王。

    項籍皺眉:“亞父此言何意?”

    范增道:“依我之見,非但要重立五國之後為王,為楚國多樹黨羽,其他幾處地方,也該派人,去送幾個王號。”

    “哪些地方?給哪些人送王號?”

    范增摸著在巢湖時,項籍親自給他砍了樹木製作的枴杖,緩緩說道:“少將軍,你知道我在淮南時,經常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我最擔憂的是什麼?”

    他舉起枴杖,往南邊一指,滿眼憂慮:“是一江之隔,近在咫尺的北伐軍!”

    “黑夫的麾下安圃、尉陽等人,已佔領江東,樓船游弋大江,整日磨刀赫赫,訓練兵卒,盯著淮南。只因黑夫現在忙著與王賁作戰,不敢同時與吾等開戰,可日後,楚國和他黑夫,卻必將決戰於沙場!”

    “這天下的歸屬,可不是誅滅暴秦就算完了,黑夫,才是少將軍未來的大敵!眼下他不但在江漢擁兵十萬,還佔了江東,曹參、陳平也在膠東響應,阻止龍且奪取齊地。吾等不能光盯著秦軍,忘了這黑廝,還是要早做打算啊……”

    項籍咬牙道:“黑夫曾奪我大父之旗,此仇我必報之,但亞父,我雖連勝數場,但麾下兵卒也死傷不小,現在的兵力,只夠進攻魏地,連西取潁川、三川都做不到,各地新徵的兵也未訓練,該如何對付黑夫?”

    范增笑道:“有的仗,要靠長劍和戈矛贏取,有的,則要靠紙筆和使者。”

    看項籍仍然不解,范增點破了謎底:“離間!”

    ……

    淮陽舊楚王宮的秋葉緩緩落下,范增則在低聲與項籍說著他的毒計。

    “七十年前,燕昭王死,子立為燕惠王。當是時,樂毅破齊七十餘城,獨即墨、莒城留存。齊將田單在即墨,聽說燕惠王繼位,乃縱反間於燕。”

    “田單的人是這樣說的:齊城不下者兩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聞樂毅與燕新王有隙,欲連兵且留齊,南面而王齊!”

    “燕惠王聽信了此言,得齊反間,也相信樂毅欲自立,乃使騎劫代將,而召樂毅。樂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誅,遂西降趙。”

    聽完范增的話,項籍皺眉:“黑夫素來狡詐,派人去離間他與麾下關係,恐怕沒什麼用罷?”

    “上下關係,最是複雜,黑夫雖不會輕易聽信吾等離間之計,但他的部屬皆統兵萬餘,分駐各地,時間久了,難說也有想要稱王封侯的心思……”

    范增舉例子道:“佔據會稽的吳芮,本是越人君長,如今他手裡統有干越、閩越、東甌、於越,擁兵兩萬餘,但會稽守、尉,卻被徐舒、尉陽所得,吳芮仍為閩中守,他心中必有不甘。”

    “倘若這時候,少將軍派使者過去與之聯絡,承諾,若吳芮叛黑夫而從楚,他日可割江東,封為越王……”

    項籍卻不干了:“大好的江東,豈能割給他?”

    范增無奈地說道:“江東還在黑夫手裡,少將軍,這是慷他人之慨,用別人的東西來做人情,卻能讓吳芮與黑夫生隙。”

    項籍仔細一想,好像有道理,點了點頭,勉強同意此計。

    范增又道:“還有那韓信,將兵兩萬,出汝南,屢勝秦軍,是一員善戰之將,少將軍也十分激賞他。”

    “眼下黑夫被困漢水之濱,這韓信定是他解圍的殺招,想要斷王賁之後,截斷糧道,威脅南陽,使王賁不得不退兵。既如此,少將軍不如就派武涉為使者,去葉縣追上韓信,承諾,若他不南下南陽,而與我軍合兵,北攻潁川、三川,事成之後,可封他為河南王!”

    “如此一來,黑夫就只能繼續與王賁對峙,而少將軍得一善將,又取潁川、三川,此一石三鳥之計也。若吳芮那邊也能發難,那黑夫,就要舉步維艱了!”

    項籍摸著頷下慢慢蓄起的黑髯:“吳芮與黑夫是結義兄弟,而韓信起於行伍,是黑夫一手提拔的,背叛兄弟、舊主,他們會答應麼?”

    范增不以為然:“少將軍將人心想得太好了,眼下黑夫已進退維谷,據說還吃了敗仗,勢力大不如前,他的手下人們,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了。”

    “更何況,黑夫自己背叛秦朝,帶頭不守忠義,世人都看在眼裡。他還忽略了別人的慾望,起兵半年,仍以秦吏自居,他不稱王,手下人就算為黑夫立再多功勞,也無法稱王。”

    “越王、河南王,江東三川之地,這唾手可得的誘惑,誰抵擋得住?韓信一個淮陰無行少年,我不信他能!”

    “就算韓信猶豫,那就讓武涉騙他!”

    范老頭的毒計一個接一個:“武涉可如此告訴韓信,黑夫迫於王賁之兵,已效仿當年五國相王,接受了楚國上柱國贈予的王號,願與六國聯合,一同入關滅秦!”

    項籍樂了:“亞父啊亞父,你口中果然沒一句真話,那若韓信問,黑夫的王號應是什麼?武涉該怎麼答。”

    范增撓了撓落了不少頭髮的皓首,隨便一想,張口就來:

    “黑夫起兵南郡,佔據江漢,就叫……叫漢王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5-15 17:39
第810章 挺進中原

    秦始皇三十七年八月底,潁川郡昆陽縣(河南葉縣)。

    一場大戰已落下帷幕,敗者四潰而散,勝者則開始清理戰場,為城內的“義軍”解了圍。

    “真不敢信,吾等竟真贏了!”

    坐在一輛傾覆的戰車旁,任由醫兵為自己包裹傷口,吳廣有些失神。

    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兵甲、糧食,他心中對武忠侯和韓信,愈發敬佩!

    回想半個多月前,當奉命在汝南招徠陳人的吳廣得知自己被調入韓信麾下,並要隨之出汝南,北上深入中原腹地時,他的內心是抗拒的。

    當時的吳廣,雖然重新在汝南站穩了腳跟,手下聚集了三四千人,但仍是小打小鬧,未敢與下蔡的北軍相抗——六月份時,他與陳勝在淮陽城下慘敗的陰影,仍縈繞在吳廣心頭。

    但韓信麾下這支軍隊之精銳,卻讓吳廣為之側目!

    這支兩萬人的軍隊不但裝備精良,著甲率別說吳廣手下的烏合之眾,連秦軍也比不上,幾乎人人披甲,北伐軍幾乎所有的騾馬,也統統調給韓信使用,算是一支機動部隊了,重物交給騾馬,士兵得以快步行軍,每日可走五十里……

    也算韓信運氣好,恰逢東邊的楚盜項籍猛攻淮陽,吸引了陳郡幾乎所有的兵力,項籍與萬餘秦軍決戰於淮陽城下時,韓信就乘機佔領吳房縣,擊潰了上蔡守軍,徹底控制了汝南。

    韓信這次出兵,是黑夫防禦反擊大戰略最重要的一環,用黑大帥的話說,就是:“插進敵人心臟的一把尖刀”。

    “王賁主力已被吸引至江漢、隨縣,後方必然空虛,若能使一上將出汝南,擊南陽宛城,則關中、潁川、洛陽之糧必斷!”

    圍魏救趙,這算是黑夫在正面剛不過王賁的情況下,想到破局的最好辦法了,而這項使命,自然交給了他手下最能打的將軍:韓信。

    當韓信佔領上蔡後,擺在他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是直接向西,越過方城夏道,進攻宛城。

    這南陽郡本是一個大盆地,西依秦嶺,南部為大巴山餘脈,東南部為大別山,北為伏牛山,東為桐柏山。其中伏牛山與桐柏山之間,有許多斷斷續續的丘陵,這就是“方城夏道”。

    由於這些丘陵之間的斷口過大,過多,並不利於防守。因此春秋時,楚人在最終奪取南陽盆地之後,便想了個辦法,在此修築了一條長城,將那些土山連接起來用於防守。

    這便是著名的楚之方城,因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成了荊楚北部的屏障。

    雖然後來,方城被趙魏韓三晉聯軍攻破,南陽也為韓國所佔,數十年後又為秦所奪。但從始至終,方城一直有所維護。這次戰爭,方城還成了王賁的東部防線,有兩萬人守著方城南北隘口,得知黑夫派偏師出汝南後,南陽郡守也立刻率軍出宛,至方城守禦。

    眼看方城一線大軍雲集,於是韓信不走近道,反而繞了遠路:他率軍徑直向北,進入潁川郡境內,佔領了舞陽縣(河南舞陽)……

    於是吳廣等人又得匆匆放下手裡的飯碗,繼續向北急行軍。

    韓信這一北上不要緊,可嚇壞了南陽、潁川的郡守郡尉。

    需知,王賁在南陽集中了二十萬大軍,月費糧秣三十萬石,這些糧食光南陽郡可供應不上,還需要從三個地方運糧。

    其一就是關中,走武關道,但因路途遙遠,沿途耗費太大,每月只能運來五萬石。

    再有便是洛陽,走魯陽南下宛城,每月可運十萬石。

    而最重要的,則是敖倉的糧食,作為秦朝在關東最大的糧倉,存糧數百萬石的敖倉發車南下潁川,再通過昆陽、葉縣,進入南陽郡——這也是王賁寧可放棄關東許多郡縣,卻要求潁川絕不容有失的原因!

    眼下,韓信攻佔舞陽縣,距離秦軍糧道不過數十里,派出輕兵大肆燒掠糧隊,一時間,糧車都停在了襄城,不敢再去昆陽。

    為消除這一大患,南陽郡尉不得不離開方城,帶著兩萬人北上,而潁川郡秦軍也奉命從陽翟南下,希望在葉地合圍韓信。

    戰機總是稍縱即逝,就在這當口,昆陽縣的韓國遺民聽說有“義軍”進入潁川,也按捺不住了,便發生了反秦暴動,殺吏作亂,佔領了縣城。

    潁川郡尉不得不先圍攻昆陽,這是致命的失誤,韓信得知消息後,立刻率全軍北上,與潁川軍在昆陽城下爆發了大戰……

    結果便是眼下的光景,北伐軍大勝,潁川軍大敗,向北潰散了。

    吳廣包裹好受傷的胳膊,立刻趕到韓信與利倉處,喜滋滋地報功道:“韓裨將,吾等繳獲了許多糧秣,足夠讓將士們飽餐一頓了!”

    為趕在南北兩支秦軍合圍前打開局面,離開上蔡時,韓信勒令眾人拋棄了大部分輜重,輕裝前進,打贏這場仗的意義,讓心存疑慮的士卒們士氣大漲。

    “韓裨將真是用兵如神。”

    利倉也不得不佩服,他作為都尉,在上蔡時力主向西進兵,強攻方城夏道,心裡想的是,不惜犧牲這支偏師,也要為黑夫解圍。

    但韓信卻否定了他的建議。

    二人當初為了路線問題,大吵了一架,但眼下看來,韓信的策略是對的。

    韓信見利倉總算心服口服,心中亦有些得意,笑道:“兵法雲,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與其在敵人選好的戰場與之對陣,不如動起來,牽著他們的鼻子走,這是武忠侯在奪取南郡時的戰法,韓信不過是學他罷了。”

    利倉頷首:“昆陽是南北通衢之地,奪取了此地,就相當於截斷了王賁軍最重要的糧道,周圍的逆軍,恐怕都要坐不住了。”

    韓信道:“這也意味著,吾等恐怕要被中原的逆軍圍追堵截了!”

    “有韓裨將指揮,無懼也,來多少,便滅多少!”

    利倉心裡卻是歡喜,因為他們鬧出的動靜越大,王賁老兒就越可能撤兵回援,也算對得起大帥了。

    韓信偏頭看向遭到圍攻數日後,一片殘破的昆陽:“且不說這些,先進城罷!”

    昆陽被潁川軍圍攻了數日,但城內韓人抵抗劇烈,城池未破,但死傷也很慘重。

    方才北伐軍與潁川軍大戰時,城內的人本還有些躊躇,但一看到北伐軍竟打著“韓”字大旗,又與秦軍殊死作戰,遂產生了一些美麗的誤會,還當他們是來復韓的同志呢!

    於是,便真有人帶兵殺出城來,前後夾擊,這才有了潁川軍的潰敗。

    眼看大戰已畢,那些出城相助的韓人也過來拜見了,領頭的是個長八尺五寸的白面漢子,年歲三旬上下,一身戎裝,英武之餘,又有幾分貴族氣質,方才他作戰勇猛,殺了不少潁川軍卒,身上還沾著血。

    此人被親衛攔下,卸了劍後才得靠近,他方才向吳廣等人打聽他們從何而來,但眾人三緘其口,只知他們滿口陳楚口音。

    此刻,這位韓人領袖又打量著韓信、利倉等人,眼睛最後定格在他們身後的“韓”字大旗上,遂不再疑慮,有些動容地朝韓信拱手道:

    “韓信,見過將軍!”

    韓信有些愣神,還當是自己聽錯了,一旁的吳廣等人則以為他直呼韓將軍之名,真是大不敬,遂大聲叱喝。

    韓信止住了他們,復問此人道:

    “你……叫什麼?”

    白面漢子也摸不著頭腦,只能再作揖道:

    “我叫韓信,韓襄王孽孫也,苦等多日,總算將楚地義師盼來了,大韓光復有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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